第六十一回
顺水推舟,仇有财石柱街排解
改弦易辙,吴本忠亡命中投师
本忠一刀捅死了林国栋的胖娘们儿,逃到银田村张二虎家,跟大虎简单说了说发生在林家后院儿的这一场祸事。
银田村离林村太近,不能久留,大虎也急着要到林村去看二虎的伤势,两人就一起走出家来。大虎往南翻过蛤蟆岭先到吴石宕后到林村;本忠则往西北方向踏上了去永康的小路。
这时候已经是下半夜,快交四鼓了。下弦月挂在头顶心,好像比头一个时辰要亮得多了似的。每走一步,正好步步踩在自己影子的脑袋上。
趁着月光,本忠紧一紧腰带,甩开胳膊,大步流星地顺着小路朝西北方向走去。走了一阵,回头看看银田村,早已经被一道道山梁遮断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了。
本忠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从小爬山越岭,推车赶脚,两条飞毛腿粗壮结实,轻快有劲儿。尽管他才十六岁半,从小干活儿练出来的铁肩膀和铁脚板,挑上百十来斤儿的担子,一天走个百十里路,松松活活儿地两头儿还不见黑。今天心中有了事儿,脚底下不由得更加快了步子,五十多里路,走到了石柱街,天亮了也没多久,半弯月亮还斜挂在西山顶儿上,和初升的旭日遥遥相望。
自打昨天晚上黄牯丢失以后,一家人乱开了锅,东寻西找之外,再加一通恶斗,完了又是一口气儿跑这五十多里山路,整整闹腾了一夜,没吃晚饭不用说起,连水也没沾一沾,这样折腾,别说是人了,就是铁打的金刚,也该饿坏啦!
好不容易,总算捱到了石柱街。石柱是个有上千户人家的大镇店,什么样吃的东西买不出来?不过一地有一地的乡风,一村有一村的习惯:石柱街地处永康到壶镇、永康到缙云的正中间儿,是个三叉路口,地方大,店铺也多,却一向是个过路打尖儿的歇脚去处,不是大宿头,大清早儿的,甭说是茶楼酒馆饭店面铺统统都还没有开门儿,就连卖烧饼馄饨的摊子,也都还没升火呢。
本忠在街上踅了一圈儿,见没处买吃的,心里没了主意。走到一家饭店门口,见一个胖胖的厨师正站在一个挺高的肉墩子跟前切肉,临街的炉灶已经举火,大锅里冒着热气儿,不知道煮着的是什么。有个精瘦的堂倌儿,三十多岁年纪,围着一条脏得发黑的白布围裙,正在扫地擦桌子,清理昨天晚上顾客们扔得满地的瓜皮果壳和肉骨头、鸡爪子之类。本忠想:偌大一家饭店,总不能把饭桶卖了个底儿朝天吧?一边想,一边就往店堂里走。
店小二见大清早还没开张进来个大孩子,不问青红皂白就往外轰。本忠是个有教养的孩子,知道见人该怎么说话,当即走到柜台跟前,开口先叫师傅,然后笑嘻嘻地说:自己走了一宿夜路,又渴又饿,知道店里还没开张,恳求师傅给个方便,不拘什么剩饭剩菜,借光买一碗吃,好接着赶路,回头一总算账道谢。
俗话说:“人吃一句话,佛受一炷香。”大师傅见这孩子年纪不大,说话倒挺知道轻重深浅,先有几分喜欢,反正有的是冷饭,就给他盛上一大海碗,再打锅里舀两勺翻开的肉汤,加上点儿酱油葱花儿什么的,招呼跑堂的给他个座儿,让他坐着慢慢儿吃去。
不一会儿工夫,一碗肉汤泡饭吃了个干干净净。也是真饿了,又求大师傅给添了半碗,希里呼噜吃得一脑门子汗,吃完了,用手擦擦嘴,一面问跑堂的几文钱,一面伸手到腰间肚兜里去掏。这一掏,不觉一下子愣住了:那只伸进去的手,除了那半支玉簪之外,什么也没摸着。一定神,这才想起来:前天去壶镇赶集籴米,没想到米价上涨,把兜儿里的几个当十大铜钱全搭进去了。怎么办呢?掌勺的师傅一片好意,给人家添了麻烦,吃完了却没钱,这不单自己现眼儿,还给别人添了不是,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一低头,有了。自己脖子上套着的,不是一只明晃晃白银打就的银项圈儿吗?
提起这只银项圈儿,还真有些来历:他妈生下他还不到一个月,就打发他爹赶集的时候到壶镇大桥头找赛神仙算一算生辰八字,看五行缺什么不,好在起名字的时候斟酌用个相当的字眼儿补上①,再看看有什么相克的,该忌讳什么。对于这些讲究,他爹的主张一向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在条件能及的范围内,不妨从俗。不想赛神仙一排八字,说是五行倒不缺什么,要紧的却是恰好逢上岁破星值年,有凶神恶煞相冲,只怕多病多灾,难于长大。他爹听了犯疑起来,问有解法儿没有。赛神仙说可以用百家锁锁上试试。什么叫“百家锁”?就是由一百家人家出钱打一只银项圈儿把孩子锁上,一直要锁到十八岁长大成|人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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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迷信的说法,五行短缺什么,可以在起名字的时候补上,如缺木的多用林、森、松、柏等字;缺金的则用金、银、钢、铁等字。
他爹半信半疑地提一只口袋,跑到左近几个村子里挨家挨户讨米要钱,自己又凑上几吊钱,给本忠打了一只五两重的银项圈儿,从满月那天戴在脖子上起,十几年来就没有摘下来过。今天走到了这一步,除了卖掉它,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什么凶神不凶神,恶煞不恶煞的,他才不信那一套呢!主意拿定了,走到掌勺师傅跟前,抱拳当胸拱了拱手,笑嘻嘻地称谢说:
“大清早儿地给你们店里添乱,实在对不起得很。我这里还得给你们添上一份儿麻烦:我只顾赶路,走得慌张,忘了带钱了。好在我脖子上带得有一只银项圈儿,实足五两重,总也还值十几吊钱。麻烦你们给兑开,找我几两散碎银子,一路上我也好用。”说着,就把脖子上的银项圈儿退了下来,双手递了上去。
掌勺的师傅没想到好人倒做出不是来了,大清早的碰上了这样一位啰唣客人,收他的吧,一顿汤泡饭最多不过十几二十来个钱,算起来还得找他十几吊,柜上还没开张,哪儿来那么多钱?不收吧,掌柜的那里又不好交代。只得说:
“这事儿我可作不了主。这样吧,我把掌柜的给你找来,你自个儿跟他说去好了。”当即让跑堂的伙计到后面去把掌柜的请了出来。
掌柜的是个瘦小干枯的红眼睛老头儿,眯着眼睛,好像挺怕亮光。听掌勺师傅说明了原委,斜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本忠,这才接过那只项圈儿来,踱到临街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察看银子的成色和银楼的字号,又用牙咬了咬,转身到柜上取出戥(d ěn ɡ等)子来约略戥了戥,这才一手拿着银项圈儿,一手拨拉着算盘珠子,拖长了嗓音唱着说:
“银项圈儿一个,实重四两八钱三,成色九五,合纹银四两五钱八分九,按每两白银折合制钱两吊算,共合九吊零一百七十八文钱,除去饭钱三十文,当找钱九吊零一百四十八文。”
本忠虽然只有十六岁半,可是买卖往来银钱出入上的事情,也不是一点儿不知道。听家里大人说:早在道光二十年以前,一两纹银才换钱一千六百文;到了道光二十五年,白银外流,银价上涨,一两银子能换出两吊钱来;咸丰年间,银价逐年攀高,一两白银可以换到两千二三百文;同治以来的十几年间,银价总在两千三四百文上来回晃,哪儿有两吊钱一两的银子?这不明明是蒙小孩子吗?再说,首饰能和白银一个价么?一听饭店掌柜的这样狠心,伸手把银项圈儿一把抓了回来说:
“我的项圈儿实实足足五两重,一分也不少,成色是十足的纯银,卖给你,得按首饰给价,多少也得给几个手工钱。我出门赶路,也不能背着十来吊钱在身上。如今一两银子合几吊钱,咱们不去说它,五两的首饰换你五两碎银,外找我二百文手工钱得啦!单给我铜钱,我不卖!”
掌柜的见这个孩子不好蒙,赶紧换了一副面孔,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你这个孩子好不懂事,一只磨光了的旧项圈儿,哪儿还有算手工钱的道理?我要买项圈儿,买个新的不好?实话告诉你说,这种旧东西,肮里肮脏的,只能剪断了,装在倾银罐儿里当杂银重铸一遍,不收你手工钱,就算对你客气啦!我们一家小饭店,要钱,倒还能凑出几吊来,要银子,可是一钱也没有。你一定要银子,呆会儿等钱铺子开门了,你不会自己去换吗?我们柜上的戥子,可不是私造的,我这里要是戥过了四两八钱三,你到哪里戥去也多不出一分一厘来。你要是觉着不上算,不妨拿到当铺里去当当试试,要能给你八吊钱,那才怪哩!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拿去悄悄儿地化过了也就算了。你要是拿到当铺里去,让人家给认出来了,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你就后悔都来不及啦!”
掌柜的话音儿刚落地,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店堂口响了起来:
“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拿过来我看看!”
随着话音儿,晃进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来,白净脸皮,约莫二十四五岁光景,穿一身豆灰色大绸长衫,外面罩一件玄色坎肩儿,绷得紧紧的,显然是太小了,前襟还有一片油腻在闪闪发亮,好像在向人夸耀主人油水吃得多似的。
掌柜的见是这位公子驾到,立时三刻换了一副面孔,口称“二少爷”,点头哈腰地又是请安,又是让座儿,亲自捧过水烟筒来给他点上,这才站在一边儿嘻嘻地笑着说:
“大清早儿起来,不知道冲撞了哪方煞神,还没开张呢,来了这位小爷们儿,吃了我两碗肉丁饭,却又没钱,要拿这个不知打哪儿弄来的银项圈儿折账。我给他一戥,明明是四两八钱三,他偏说十足五两,要我找他五两纹银外加二百文手工钱。二少爷你想想,我活了这半百年纪,老家雀还能让小家雀给赚了去?”
那位二少爷眼珠子滴溜乱转地打量着本忠,听掌柜的讲完,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说:
“哈哈,老天有眼,这真叫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祖宗荫德!祖宗荫德!你说,你戥过这个银项圈儿,真是四两八钱三吗?”
掌柜的赶忙哈腰说:
“我亲自戥的,平平准准四两八钱三!”
这位二少爷喷出了最后一口烟,拔出水烟筒的铜哨来,“噗”地一声把烟灰吹落在地上,把白铜水烟筒重重地在桌上一顿,顿时变了脸,指着本忠大声说:
“好哇!昨天我家里打箱底翻出一只银项圈儿来,打算拿去当几吊钱使。取戥子戥了,不多不少正好是库平四两八钱三。戥完了放在桌子上,赶我上里屋去找了块包袱皮儿回来,项圈儿转眼间就不见了,让白日撞给捞走了。今儿个正想找算卦的给算算落在哪方了,不想鬼使神差,也是我祖上积德,偏偏在这里碰上你这个贼骨头,真是冤家路窄。得啦,上苍有好生之德,想你也是为饥寒所迫,才起了盗贼之心。我黄二少爷网开一面,只要赃物归来,也不把你送到官里去究治,还不妨跟你交个朋友,刚才的一顿版,就算我黄二少爷候了。识事务的,还不快把赃物交上来给我滚!”
本忠正和红眼睛掌柜的争执不下,不想斜刺里钻出一只三花猫来竟想独吞。本忠年纪不大,却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不慌不忙,一手把银项圈儿藏在背后,一手指着这位黄二少爷说:
“别忙,就算这个银项圈儿是你家的东西,你倒说说,这上面都有什么记号?打的又是哪家银楼的戳记?到底多重?说对了,我双手捧给你,说得不对,你得在这儿把话儿说明白;要不,咱们不妨找个说话的地方把话儿说说清楚。”
黄二少爷一看本忠小小年纪说话却透着厉害,不是那种一唬两唬就晕头转向的主儿,不觉老羞成怒,打算软的不行换一套硬的。说话间腾地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本忠就骂开了:
“小王八羔子!二爷赏你脸你不要脸,还敢在二爷面前犟嘴!二爷家里像这样的破项圈儿少说也有百儿八十个,谁记得清都是谁家的手艺又有些什么样的记号?想必是你小兔崽子把我的项圈儿偷走以后看了个仔细,反倒来审我。看起来,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石柱街黄二少爷的厉害!”说着,扑过来就想抓本忠的辫子。
这一招,在武术里叫做“顺手牵羊”,一旦辫子让人抓住了,就只能乖乖儿地听人摆布。本忠从小就跟刘教师练过拳脚,能把这个破绽卖给他?见那小子来得鲁莽,也不答话,左手拿着银项圈儿,右手在他伸过来的胳膊肘儿上轻轻儿地只一点,点得那小子浑身酸麻,龇牙咧嘴地正想把手缩回去,不想本忠又趁势一把抓住了往怀里一带,脚底下再使个绊儿,咕咚一声,那黄二少爷立刻就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差点儿把两个大黑门牙都磕了下来。本忠提起一只脚,踩在那小子后心儿上,顺手捡起他那条二尺来长的辫子来缠在手上使劲儿一扽,痛得那小子双手护住辫根儿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
两个伙计听掌柜的想用两吊钱一两的贱价收买本忠的银项圈儿,心里已经愤愤不平,凭空又钻出个青皮少爷来,不问青红皂白葫芦提一口咬定这个银项圈儿是他家失窃的赃物,只怕本忠要吃亏,可又做声不得,赶看到本忠用一只手就把当地最叫人讨厌的泼皮黄二少打倒在地,还扽得他杀猪也似一通狂叫,不觉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竟就这样了得;喜的是今天总算为石柱街镇上受过黄二少爷荼毒的人家出了一口恶气;忧的是只怕这个孩子今天惹下祸来,难出石柱街这个镇子了。本忠提起一只脚,踩在那小子后心儿上,顺手捡起他那条二尺来长的辫子来缠在手上使劲儿一扽。
掌柜的见打倒了二少爷,知道自己更不是本忠的对手,直给两个伙计使眼色打手势。两个伙计瞅着二少爷嘻嘻地傻乐,假装看不见,掌柜的一时间没了主意,一边跺脚,一边直着脖子叫街似地只顾嚷:
“救人哪!打坏人啦!出了土匪啦!”
他这一喊不打紧,霎时间从店里店外跑进十几个人来,有过路的人听见喊声进来看热晌的,有院子里住店的人听见喊声出来看分晓的,顿时把这个小小的店堂挤得严严实实。
掌柜的见进来的人多了,胆子也大了,眯缝着的红眼睛也张大了,忙走到众人面前唾沫星儿四溅地叙述这一场纠纷的前因后果。大伙儿一听这个小小的孩子是个贼骨头,吃饭不给钱不说,还逞强撒野动手打人,谁不生气?就有几个好管闲事的人吆喝了几声,打算拔刀相助。
正乱间,忽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三十多岁年纪,穿一身白土布对襟小褂儿、靛青的裤子,脚上穿着草鞋,头上戴着小笠帽,一副地道庄稼汉模样,上前一把抓住本忠,开口就说:
“小弟,你怎么跑到这儿跟人家打架来了?大夫请不来,你也得赶紧回家来报个信儿啊!娘在床上躺着不放心,又打发我出来找你。还不快放黄二少爷起来好说话!”回头又向四周抱拳拱手说:“诸位莫怪,我这小弟弟昨天出来请大夫,一天一宿没回去,家里都急啦!我这里正四处找他呢!有什么事情,都由我担待。诸位有事请方便一步,咱们有话儿慢慢儿说。”
那几个正想上手的人见有本家大人出来作主了,也就没敢动手,且看这人怎样发落。本忠一看来的这人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向着自己来排解打圆场的,也就顺着他的口气,脚一抬,手一松,黄二少爷四脚撑地像个王八似的爬了起来,好生没趣,一手抚摸着被扽痛了的后脑勺,嘴里兀自唠叨:
“好哇!你哥哥来了,正好,我就找你哥哥说话啦!”
那人倒不着急,先问了问掌柜的前后情由,掌柜的透着几分情虚,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不外乎“大清早的来了这个孩子,吃了饭没钱付账,要卖这个银项圈儿,赶巧来了黄二少,认出东西是他家的;小客官不单不承认,反而动手打人”这些话头。至于他想用两吊钱一两的价格收购一节,却一个字也没提起。
那人听完了,回过头来又问黄二少爷。黄二少爷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又说了一遍家里怎么翻出一个银项圈儿又怎么让百日撞给捞走了的故事。那人都问完了,却不问本忠,先打怀里摸出三十文钱来,递给掌柜的说:
“咱们一档子了结了再说一档子。我这个小兄弟出门儿没带盘缠,该着你的饭钱,咱们先把账清了,就没你的事儿了。”
饭店老板见没什么油水可捞了,只得苦笑着把钱接过去,讪讪地站在一边儿,且看他下文如何交代。那人回过头来,又问黄二少爷:
“你再说说你的项圈儿多大份量?都有什么记号?哪家银号打造的?”
黄二少爷不能改词儿,瞪着眼睛满有把握地说:
“我亲手戥的,库平四两八钱三,这是一点儿不带错的。要问有什么记号,这我可说不上,像这样的玩艺儿,我们家里多了去了!”
那人先把黄二少爷的话砸死了,这才冲大伙儿点点头,回头叫本忠:
“好,库平四两八钱三,大伙儿都听清了。小弟,你说说你的项圈儿多大份量,有什么记号吧!”
本忠也不多啰嗦,只说:
“我的项圈儿十足重五两,天宝成银楼打造,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吴本忠’三个小字。”
那人回头对掌柜的一抱拳,道声“启动”,把戥子借过来,当着众人戥那银项圈儿。黄二少爷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那戥子上的星花儿,却是不多不少整整五两。黄二少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看着有点儿坐立不安了。那人把戥子还给了掌柜的,又找到了“天宝成”的戳记和“吴本忠”三个小字,让在场的人都过了目,这才对大伙儿说:
“诸位在场的都看见了,我这位兄弟的项圈儿不多不少整五两,二少爷丢了的项圈儿却是四两八饯三,可见这是两码子事儿。一场误会,一场误会!二少爷要是没别的说的,这事儿就这样了结啦!”
看热闹的见事情弄清楚了,一哄而散。黄二少爷项圈儿没讹着,倒白挨了一顿打,自觉没趣,也夹起尾巴不声不响就溜了。那人又跟店主算清了房饭钱,一把抄起本忠的胳膊说:
“娘在家里等咱们请大夫回去瞧病呢,还不快走!”使个眼色,两人就相跟着走出店来。
出了店堂,本忠在前面管自走上了去永康县的大路,那人不声不响,在后面紧紧跟着。本忠一面走,一面在脑子里回想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到底是谁。走出镇子约莫有二里地光景,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本忠,还认识我吗?”
本忠站住了,歉意地望了那人一眼,只好腼腆地承认:
“瞧着挺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人也站住了,微微一笑,指着本忠的鼻子说: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记性就那么坏吗?你哥哥叫吴本良,你爹叫吴立志,我都没记错吧?”
本忠不好意思地笑着点了点头。那人接着又打趣地说:
“才一年多不见,就把我给忘得干干净净了?你再想想,就在去年这个时候,你还说跟我是同行哩!刚过了一年,就连人都不认识了?”
一句话提醒了本忠。去年八月,林炳中了头名武秀才,林家摆酒请客,唱戏祭祖,把当地最有名的新声舞台请了来。戏箱子刚到的那天下午,本忠跟着村子里的孩子去看热闹,见到了戏班子里闻名浙南的武丑仇有财。一个是爱他技艺超群,慕名已久,一个是爱他少年老成,机灵懂事,两个人尽管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聊得挺对路子的。
戏班子到了林村,班子里的人听说林炳的头名武秀才竟是用诡计夺来的,无不愤愤不平。仇有财问清了本忠是吴本良的亲弟弟,也就跟他越聊越对劲儿,越说越亲热。本忠从戏班子的武功聊到武术,从武术又聊到他家里怎样请来了个拳教师,又怎样被林家挖了墙脚,聊到后来,连自己家里一共有几口人、都叫什么名字,全告诉了仇有财。由于以往每逢正月十五,村里演采茶戏,本忠不是去武生,就是去武丑,为此也曾笑着说:他和仇有财可以算得是同行。说是今天晚上一准儿去看他的戏,还惦着偷偷儿学他几手看家本事。仇有财也笑着说:“我的戏班子功夫原都是假的,在台上瞧着挺邪乎,下台真干起仗来却不管用,只有你哥哥那种功夫才叫真的。赶明儿一定抽空去拜访一趟你哥哥。”不想当天晚上吴石宕的老老少少齐了心,全都不上林村去看戏,本忠也就在家里呆了一宿,好戏没看成。偏偏头一夜开锣,仇有财两次拿林家打哈哈,得罪了林秀才。林家揪住了领班的死活不松手。领班的无可奈何,只好劝仇有财暂时离开戏班子,算是把他“轰”跑了,林炳才没有话说。第二天中午,本忠再去找仇有财,他已经背上被包上路了。从此以后,本忠就再也没有听说他在哪个戏班子里搭班,想不到今天却在石柱街无意中碰上了,还帮自己解了一桩挠头事儿,真叫凑巧!
一认出仇有财,本忠不禁乐得跳了起来,拽住他的胳膊大笑说:
“哎呀!原来是你呀!你换了这一身种田人穿戴,又讲一口纯正的永康话,害得我单单绕着银田村的前前后后去想,哪儿会想到你的身上?去年你两句话惹恼了林炳,第二天我去找你,听说你已经走了。后来总也没打听到你在哪儿,谁知道今天见了面却又不认识了!”
仇有财微笑着说:
“你好大胆,敢把石柱街的太岁给打了。他要是把街上那一帮青皮泼皮全数领了来,只怕你我两个全都脱不开身呢!我先问你,今天你打算上哪儿去?”
本忠见问到自己身上来,走着的步子不觉又放慢了。真的,今天自己打算上哪儿去?连他自己还说不上来呢,眨巴眨巴眼睛,只得说:
“你上哪儿去,我也上哪儿去!”
仇有财一听,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么大个子了,还尽说些孩子话!我上金华去,你也跟我上金华?”
本忠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行,我跟你上金华。”
“我上金华搭戏班子,你也跟我唱去?”
“那就更好啦!实话告诉你说,我正没地儿去呢。要是你不嫌弃我,就收我做个徒弟吧!你也知道,在村子里唱小戏,我生旦净末丑十二脚色都学过,整本儿的戏也会好几本儿,却到底没拜过师傅,只是个红脚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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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红脚梗──本意为幼嫩、不成熟的意思;后来用以称呼未经投师受业而无师自通的人。
“什么红脚梗黑脚粳的,你们吴石宕的娃娃,谁不是从小就摆弄扦子锤子学石匠?再过两三年,你就是个耍得开叫得响的二把手师傅啦!干吗要学唱戏这种讨饭行当?你没听说过‘五医六工’①么?你们打石头的总算还能入流,只比医生低一等,到哪儿人家都得叫你一声师傅,哪儿像我们这不入流品的穷戏子,九儒十丐下面都没有唱戏的这一行,连叫花子都不如,谁想捏咕就捏咕,谁想欺负就欺负。一入了贱籍②,子孙后代连提考篮的资格都没有了。你只知道唱戏好玩儿,哪儿知道我们吃的这碗饭,是就着眼泪咽下去的呀?小兄弟,别胡思乱想啦,有什么事儿,赶紧办完了回家去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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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五医六工──传说元代把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但无正史可据,野史所载也互有出入。
② 贱籍──旧时以士农工商为良,娼优隶卒为贱。旧制:贱民世代操贱业,不得赴试,也不得私自改习他业。
“你哪儿知道哇,我已经回不了家啦!”
“孩子话!你要是惹了漏子闯下了祸,在大人面前认个错儿,不就完了吗?”
“要是认个错儿挨两下打就能完的事儿,还用得着远走高飞跑出来吗?这会儿,兴许衙门里已经出了赏格,正在买我的人头呢!”
仇有财听了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看看本忠的脸色神态,捅的漏子似乎还真不小。不觉停下脚步,冲口而出问:
“出了人命官司还是怎么着?”
对仇有财,本忠完全信得过。仇有财对林炳本来就没好声气,可以相信他绝不会帮着林炳来整自己,凭他那好抱不平的耿直性格,就算不Сhā一手,总可以帮自己指条路子出个点子什么的。不过,这会儿还不能和盘托出,还得拿他一板儿,非得等他答应把自己带走了,才能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给他听。本忠一动心眼儿,调皮地挥挥手:
“快走哇!这儿离石柱街可是只有二里多地,要等那二少爷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你我可就全都走不了啦。”
仇有财听本忠说到节骨眼儿上了还卖关子,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半嗔着说:
“小鬼头,打什么岔儿呀!我问你官司上的事情呢!”
“官司上的事情吗?你不肯收我做徒弟,赶我把事情都说了,你到处一张扬,我就没命啦!要我告诉你,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肯收我做徒弟,天大的事情还能瞒着师傅吗?”
看起来,这个孩子是诚心诚意的,他放着现成的石匠师傅不当,偏要学什么唱戏,大概确实是没有办法了。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机灵孩子,仇有财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不也像本忠似的哭着喊着要去学唱戏吗?要论这个孩子的身坯长相和武功根底儿,学个武生倒是满不错的。自己唱了二十多年戏,也没有收过一个徒弟,并不是舍不得把一身本事传给后人,实在是不愿别人再跟着自己的脚印走这条走不出头的盘陀路。眼前这个孩子,要是真有难处,让他在班子里权且安身,也无不可。主意拿定了,就接着话茬儿说:
“好小子,你捅下漏子来了,干吗非得拉上我替你顶雷去?要我收你做徒弟也不难,你先得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了。要是你确实在理呢,是雷我也顶着;要是你仗着有几斤力气欺负了别人,打我这里你就先过不去。”
本忠见他吐了活口,赶紧说:
“咱们可得说话算话。在理不在理,咱们凭天地良心。不是我说大活,打我们祖先搬到吴石宕安家落户那一辈儿算起,几代人还没有一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要是我在理呢,你就收我做徒弟,官司上的事情,只要他们一时间逮不着我,咱们先放一放再说。要是我无理搅三分,恃强欺负人呢,你尽管作主治我好了:就地劈了也罢,送往官里去也行。”
看到仇有财点头了,本忠这才接着去年各个去考秀才的茬口儿上,把林吴两家如何结仇,为了走失一条黄牯,发展到大打出手,双方互有伤亡,在斗殴中,自己又怎样一刀结果了林国栋的胖老婆,夺门脱身逃了出来……原原本本地说了个详细。说完了,还要仇有财评评谁家在理谁家不在理。
仇有财是个久沉苦海、善恶分明的人,本忠的话还没有说完,早已经气得他牙齿咯嘣咯嘣地咬响,眼珠子都努出来了。等本忠把话说完,这才大叫一声说:
“天下还有这样仗势欺人的吗?这宗官司,告到衙门里去,看样子也是没钱的人家吃亏。不管怎么说,你先逃出活口来,也是道理,只是往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本忠苦笑一声说: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如今的官府,铜钱银子比他爹娘还亲。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官府黑良心。林家现放着两具尸首,又逮住了活口,再多花几两银子在衙门里上下一打点,还不是判我家犯了明火执仗、夜人民宅的罪?!不用说,这场官司不打则已,打起来是非输不可的。本厚叫我赶紧逃出来,也就是为的留条活命,往后好回来报仇雪恨的意思。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我原先打算到兰溪山上去烧炭,等往后翅膀长硬了,再回来找林家算账。今天碰到你,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想,如今天下大乱,有本事的人,有上山的,也有下山的,到处都有能人。要是跟着你们戏班子走山串乡、投师访友,得个名师指点,武艺上才能长进;不把本事学到家,报仇还不是一句空话?你明白了我的一番苦衷,总该答应我跟你去学唱戏了吧?”
仇有财没有想到本忠才十几岁,却走过了这样一段坑洼不平的道路,经历了这样一场翻江倒海的风雨,把一家的血海冤仇挑到了自己的肩上,心里比以前更喜欢他了。他愿意拿吴家的冤仇当作自己的冤仇,愿意把自己的本事、积累的经验全数传授给这个要强的孩子,愿意把自己一生中受过的苦难、攒下的仇恨统统倾注到这个羽毛未丰的孩子身上,把自己和这个孩子揉合成一个整体,再也不能分离。
二十多年来,在自己报过了一人一家的私仇以后,不正是还把普天下穷人受到的苦难都当成自己的苦难、把普天下穷人未报的冤仇都当作自己的冤仇吗?仇有财心里在翻腾,在激动,在自问自答,终于停下步子,拽住本忠的胳膊,无限深情地说:
“要是你一时间没地方可去,就跟我到戏班子里混一阵子再说吧。你的事情,我听过以后,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再也不会向别人提起了。看起来,天下的受苦人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你拿我不当外人,我也不能对你见外。我家里的这一本苦经,念起来另是一种苦味儿。今天你要跟我去学唱戏,趁你还没有迈进这条门槛,我也得跟你说说唱戏人家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听完了,你品品唱戏这一行的甘苦,再好好儿想想干不干这一行。”
离石柱街已经有十几里路了,再也用不着担心黄二少爷会带一帮青皮追上来。两个人稍稍放慢了脚步,本忠不前不后地紧摽着仇有财,听他不慌不忙地用洪钟般的嗓音,叙述着他家、他自己那一本浸透着滔滔泪水和斑斑血迹的苦经。
第六十二回
空即是色,老色鬼贪色求美色
色即是空,醋娘子吃醋起旋风
说起我的身世来,有许多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睛,桩桩往事,至今历历在目,耿耿在心,怎么也忘记不了;有许多事情,我本来就不知道,后来也没细打听,只好让它稀里糊涂算了。比如说,你问我是哪里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永康人。如果你一定要刨根问底,追究是哪个乡哪个村,我可就说不上准地方来了。
早年间,永康县石柱街有一家大财主,名叫黄金龙,外号人称“十里黄”。有人说:石柱街方圆十里内看得见的黄土,都是他黄家的,这话也许说得过火点儿。有人说:有一年正月十五耍龙灯,正赶上黄金龙娶媳妇儿,想着要摆一摆他黄家的排场,通知每一家佃户出一节黄板龙①,到日子连起来一看,这条黄龙足足有十里地长,这话也许多少还沾点儿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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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板龙──永康、缙云一带的龙灯,可分为板龙、布龙、曲龙三种。板龙用木板连接,每块木板上扎一节龙灯,长八九尺,龙头高的可达两丈多。这种龙灯除了在大街上拉来拉去之外,还可以在麦地里盘龙,叫做“龙[ 练改勁註 麦”,据说被踩过的麦田返青以后,长势更好。布龙每柄一节,每节约三四尺长,节与节之间用红布相连,耍时以龙珠为前导,上下左右翻舞。曲龙以无数竹环相接,浑然一体,看不出接头。每若干环下面有一木柄,可持以耍舞。
这个黄金龙,当时不过三十多岁,自己捐了个四品道班的前程,在外省做官儿,却把个母老虎撇在家里替他收祖放债,经管田地山塘。
三十六年前,我就是在他家一间紧挨着牛棚的小破房子里出世的。那会儿,我爹在黄家扛大活儿。说起我娘来,那话儿可就长了。
五十六年前,有个戏班子在金华府哪个县哪个镇上唱谢年戏,这家唱了那家唱,接连唱了一个多月,赶到戏班子走了,当地有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不见了。她家大人雇人四处去找,过了半个多月才把姑娘找回来。从此就把她关在屋子里,连大门也不让出。
过了半年多,有几个街坊有事儿上她家去,跟她冷眼照过一两回面,她总是赶忙躲进屋去,不过那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却早就叫人看见了。临盆那天,一者是头胎,二者是在家里关的日子长了,难得走动,孩子生不下来,不得不请个老娘婆来接生,才算母女平安。当时女家大人本想把孩子溺死的,姑娘听见了死活不肯,亏得老娘婆做好做歹,才算留下孩子一条活命,连夜送到县里育婴堂去了。
事后女家拿出好几吊钱来想封住那个老娘婆的嘴,可是老娘们儿的嘴有几个是那么把牢的?知己传知已,过不了多久,大姑娘养私孩子的新闻就在前村后村传了个遍。孩子给抢走,心上的男人又不敢上门来,名声坏了,嫁又嫁不出去,正赶上那天爹娘骂了她几句,一羞一恼,想想没有自己的活路,半夜里一根绳子吊了颈──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
小姑娘在育婴堂里长到八九岁,说也奇怪,天天吃的是白薯面窝窝头,却长得细皮白肉,好一副相貌;又加上聪明伶俐,谁见了都喜欢。更奇怪的是:小姑娘天生一条好嗓子,看过的戏,听过的小曲儿,立时三刻就学得上来。那年正好有个戏班子在县里唱戏,领班的姓白,两口子没个小孩儿,就把小姑娘给领走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到了戏班里,先是烧个茶递个水在后台打打杂,稍为长大一点儿了,上台演个小童、使女什么的,倒不用怎么打扮。小姑娘本来就爱唱,心眼儿灵通,嗓音儿清亮,记性又好,再加上性格温柔随和,谁都愿意指点她。说起来,她并没有在戏班子里认过师傅正式学过戏,可是十六岁上,“一人永占”、“荆刘杀拜”①这些有名的大本头戏,竟都能Сhā得上脚演得下来。领班的见她能替他赚钱了,就给她起了一个艺名叫“白牡丹”,正式顶一名旦角,挂牌儿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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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人永占、荆刘杀拜──指《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和《荆钗记》、《白兔记》(叙刘知远故事,所以称“刘”)、《杀狗记》、《拜月记》八出名剧。
那年头,除了支应官府里头内眷们看的戏班子才由十几岁的姑娘家演唱之外,一般跑野台子的戏班,不论生旦净末丑全都是男人扮演。如今在一色儿男人的戏班子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大姑娘唱戏,不单长得标致,嗓子又高又甜,甚至连演戏的路数、台风都与众不同,哪儿能不招人喜欢?
不出三年,金华、衢州、台州、处州以及左近一些州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有个把穆桂英唱活了的白牡丹?
一个女角儿长得漂亮,加上嗓子甜润,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反倒是百样祸事的根苗儿。“娼优娼优”,在有钱的老爷们眼里,一个唱戏的坤角儿,还不抵那堂子里的姑娘呢!
道光十七年,白牡丹十九岁,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连“白家班子”这个老名儿都改作“白牡丹班”了。那年她在兰溪码头园子里唱戏,黄金龙在安徽发审局任上贪赃枉法丢了官,回家乡来吃老米饭,路过兰溪,一连看了三夜白牡丹唱的戏,把个色中饿鬼看得着了迷,住在客栈里老是舍不得动身,末了儿干脆央人去说合,愿出一百两银子把白牡丹买去做妾。领班的虽然指着这棵摇钱树当做活钱柜儿,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弄这么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去?一个从育婴堂里白领来的姑娘,没花一文钱,十年中反倒替领班的赚了不少银子,如今有人肯出大价码儿买去做小,还有个不愿意的?讨价还价,最后总算以一百五十两银子成交了。
白牡丹在戏班子里摘了牌儿,穿上黄家送来的红绸子衫裤红缎子鞋,簪一朵珠花,一乘小轿抬到黄家包下的客栈里,来不及择什么好日子,当天夜里就成了亲了。
黄金龙新娶了一个花朵儿也似的美妾,白天黑夜地吹拉弹唱,箫管弦歌,红灯绿酒,乐不思蜀,在兰溪客栈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早把“打道回府”的事儿给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家里的大奶奶自从接到老爷要回乡的消息,早也盼,晚也等,却连个影子也没见着。等得不耐烦了,就派上个心腹小厮一路上接了出来,还发话说:哪怕就是接到任上呢,也要讨个实信儿回去。不意刚接到兰溪,就得到老爷讨了个女戏子做小、天天饮酒作乐的消息,不敢停留露面,连夜赶回石柱街给大奶奶报信儿去了。
黄家大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醋娘子,黄金龙以前也曾经娶过几个小妾,自打他到外地去“出仕”,这些小妾一个个地都让大奶奶以“老爷长住任上难得回家”为理由给打发走了。如今听说老爷在旅途中再次娶妾,刚打翻了醋罐头,又跌进了醋缸里,还有个不酸到骨头缝儿里去的吗?好在路途不远,就雇上一乘轿子,带一个贴心的小厮,直奔兰溪找他爷们儿去算这一笔老醋账,去打一场枕头边边儿上的官司去了。
醋娘子是个厉害脚色,到了兰溪码头,也不打,也不闹,自己穿着土布衣裳,倒买了几色假珠宝的簪环之类带上,进门刚坐下,也不问问老爷一路上餐风宿露、饥寒劳碌,开门见山就先上一段二六:
“得知老爷娶了新夫人,特地赶来给老爷道喜!快把新夫人请将出来,让我拜见拜见吧!”
黄金龙是个出名儿的“板凳儿”①。别看他在发审局榨钱整人的时候那么厉害,见了老婆,却是俯首贴耳怕得像只避猫鼠相似。这时候夫人突然驾到,又是这张脸色、这副架势,眼光里露出的是三分凶光,笑意中藏着的是七分醋意,明知道是西王母娘娘降临,不是一宗好对付的买卖,哪里还敢承认?赶忙站起来极口分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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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板凳儿──当地对怕老婆者的谑称,源出闹剧《双背凳儿》,叙两人各自吹嘘不怕老婆,最后都被老婆罚背板凳儿下跪的故事。
“快别听那一班惹是生非的闲鸟们乱嚼舌头,谁娶什么新夫人来了?我这里有几个同寅拉住不放,又有几宗买卖上的交易拖住了手,耽搁了几天,碰上个机灵丫头,多花几两银子买了来打算带回去伺候你大奶奶倒是有的,谁娶什么新夫人来着?不信,你尽管去问问底下人,可不是我在说瞎活!”
大奶奶明知道他带的那帮跟班二爷们都是他心腹,遇上这种事情,碍着老爷太太两面的干系,谁敢说实话?一听说是给自己买的丫头,心里明知这是他鬼画符的急招儿,干脆也就顺着台阶儿下,大剌剌地正一正座位,皮笑肉不笑地说:
“好哇!那就算是我听了别人没根儿的谣言,错怪你老爷了。难为你有这份儿好心,大老远地从安徽回来,还想得着家里的黄脸婆子。要真是特为给我买的使唤丫头呢,那就唤出来让我相相,要是我瞧得上眼呢,谢谢你老爷的恩典,这我就带回去;要是我瞧不上眼呢,就着这兰溪码头水客多,趁早转手卖了的干净!”
黄金龙无可奈何,只得把白壮丹叫出来给大奶奶磕头。大奶奶一看她那穿着打扮,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明白?可是凭眼前这么个俏丽机灵的丫头,也不能说不中意,只得强装笑脸夸了几句,拿出那几件假珠宝首饰来赏过了,这才三分狠心七分醋意地发话说:
“这丫头的模样儿倒是长得不错, 看样子机灵劲儿上也有个七八分儿。只是咱们家买个丫头,并不为的当花瓶供着,地里的活路有长工做,三餐饭菜有厨头管,剩下这端茶递水、扫地擦桌、洗衣裳、倒马桶的差使,却是免不掉的。活路不算太重,可是也得起五更睡半夜,干在前头,吃在后头。讨得我喜欢,我自然另眼相看你;要是不安份守己,好吃懒做,搬口舌弄是非,轻则有家法管教,重则唤个媒婆来卖你出去,别等落到堂子①里了,再怪我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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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堂子──妓院。黄金龙无可奈何,只得把白壮丹叫出来给大奶奶磕头。
白牡丹稀里糊涂地被班主卖了出来,也弄不清究竟是做小妾还是做丫头,只好噙着一包眼泪,答应了几个“是”字。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大奶奶就带着新买的丫头回家去了。黄金龙哭笑不得,只好假门假氏地又住了几天,匆匆忙忙赶回家去。
等黄金龙到了家里,白牡丹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红绸子衫裤绣花儿鞋换成了蓝白柳条土布上衣、雪里青②土布的裤子,围一块蓝土布围裙,前前后后忙个不住,十足像个土财主家的使唤丫头了。尽管穿着打扮上改了样儿,却改不了她那红润的脸庞、雪藕也似的两只小白胖手,比较起来,布衣淡妆的村姑打扮,倒比那穿绸着缎珠翠满头的浓妆艳抹更加动人三分。恨只恨大奶奶看得严,盯得紧,轻易近身不得,真好比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急得黄金龙抓耳挠腮,瞪着耗子眼直咽唾沫,可就是无机可乘,只好耐着性子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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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雪里青──以白线为经、蓝线为纬织成的土布。
醋娘子呢,也明知道家里现放着这么一块鲜肉,早晚非落到惯会偷嘴吃的馋猫口中去不可,不拔掉这眼中钉肉中刺儿,迟早是块心病。只是白壮丹勤快听话,处处小心,轻易抓不到她的把柄,也无可奈何。
白牡丹在兰溪过了中秋到的石柱街,转眼间秋去冬来,不觉到了年下。这四个多月中,馋猫被醋娘子盯严了,连跟白牡丹说句悄悄话儿的空子都没有,哪儿还有搂着抱着的份儿?腊月二十三祭了灶君过了小年儿,长工们结清了账目,有家有口的都挑起担子回家去了。紧接着黄家又准备谢年祭诅,合家大小,上上下下,顿时显得忙碌起来:账房先生白天黑夜地催租要账,天天忙到半夜三更才回来;厨房里杀猪羊,宰鸡鸭,炒花生,炸豆腐,也是三更半夜依然热气腾腾;大奶奶带着丫头仆妇们扫神龛,洗祭器,点上一炷清香,嘴里念念有词,亲自念经叠银锭。大户人家过年,穷苦人家过关,真是一点儿也不错。
腊月三十儿那天,黄家厅堂上拼起两张红漆八仙桌,铺上红氆氇拜垫,挂出历代祖宗的影像,全家上下男女老少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准备谢年祭祖。
日头刚偏西,黄金龙就穿上了吉服,传话上菜。祭祖的菜肴,不外乎鸡鸭鱼肉,煎炒烹炸,而且是早就整顿就绪的,每个菜盆子上,盖着红纸剪成的吉庆图样,由丫环仆妇们一盘盘端了上来,递给老爷奶奶,再由老爷奶奶亲自安放在八仙桌上。因为是祭祖盛典,奶奶特另开恩,叫白牡丹把那身平常日子不许穿的红绸子袄裤和那些假的珠翠簪环都穿上戴上,摆一摆富贵人家过年的排场。白壮丹先从厨下端来一只整鹅,递给奶奶,回头又端来一盘红烧大鲤鱼──这是过年的吉庆菜,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
黄金龙好几个月都只见白牡丹穿着土布衣裳,今天突然穿出跟他成亲时穿的那套红绸子袄裤来,不由得眼前一亮,更觉着白牡丹有天仙般姿态、嫦娥般的容貌,两只贼不溜滑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身上舍不得离开。头一道菜上来,递给奶奶接过去了,二次白牡丹又捧了一盘鱼上来,当然应该由老爷去接了,于是赶紧抢上一步,伸出双手去接。这盘红烧大鲤鱼是整条的,足有一尺五长,上面还盖着红纸剪的刘海儿钓金蟾,盛在尺二大鱼盘里,头尾都露出盘外好些个。白牡丹双手端着盘子的两边几,鱼头朝前,鱼尾向怀;黄金龙伸手去接,既不能端头尾的两边,上桌时又不能尾巴朝前,只好侧过身子来和白牡丹肩靠肩站着,再向白牡丹的怀里伸出手去接过那只盘子来。在这一递一接之间,黄金龙先是露出一嘴被鸦片烟熏得乌黑的大板牙来嘻嘻一乐,用肩头撞了一下白牡丹的肩头;趁势又捏一把她那双藕白色的嫩手。白牡丹吃了一惊,生怕让大奶奶看见,赶紧把手缩了回来,结果是一盘鱼谁也没端住,来了个鹞子翻身,一猛子扎了下去。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抢:哗啦啦,洒了白牡丹一身的鱼汤油水:噹啷啷,瓷盘摔在磨砖地上,碎成了十七八块。白牡丹刷地一下脸就白了,正想伸手去拣那条变成了“泥鳅”的鲤鱼,这一切,醋娘子早已经看在眼里,黄脸皮一下子变得铁青,气呼呼地奔过来,左手揪住白牡丹的耳朵,也不顾正值谢年盛典,揸开五指一连就是几个耳刮子,嘴里还一迭连声地骂:
“你这小娼妇,什么浪催的?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青天白日地在祖宗面前竟敢浪到老爷的头上来了。一条鱼、一个盘子,不值几个钱,我们黄家不在乎;单单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口儿,你小娼妇破了我家的好兆头,我轻饶不了你!”一边骂着一边又接连给了几个栗爆,回头又叫管家的:“先把她两只烂手背过去绑在后厢房廊柱上,等我这里谢完年再去揭她那层臭皮!”
黄金龙豆腐没吃着倒捅了个大漏子,惹得大奶奶醋上加火,大发雷霆,不敢搭腔,只是提着那片油污了的新贡缎袍子下摆,连声说着:“可惜!可惜!”讪讪地进房换衣服去了。
谢完年,烧过了纸马锡箔,送走了历代宗亲,一家人坐下来吃团圆饭。为了刚才那一场风波,大奶奶余气未消,虎着个脸,饭也没好生吃。黄金龙不敢做声,以免火上加油,只装出一副坦然无事的样子,赔着笑脸有滋没味儿地喝了几杯酒,添了一小碗饭,瞅着大奶奶放下筷子,也就把空饭碗放下。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一桌菜没吃几样就撤了下去。
饭后,黄金龙踱到账房间跟管账先生咬了一会儿耳朵,就回到前厢房烟榻上躺着抽大烟去了。等到天色黑了下来,廊下的灯笼全点着了以后,账房先生这才迈起四方步踱进上房去,见了大奶奶,先笑嘻嘻地代全家婢仆谢过了节赏,又说了一些租谷账目收成盈亏上的事情,瞅着大奶奶脸上有了一丝儿笑意,这才请大奶奶的示下,该如何发落白牡丹。
一提起白牡丹,大奶奶脸上刚浮起一丝儿笑意的脸上立刻又罩上了三分怒气,咬牙切齿地说:
“大年三十儿晚上出了这样煞风景的事情,要是就这样白饶了她,一则让人耻笑咱们做官的大户人家治家不严,二则一众丫环仆妇要都跟这小娼妇学起样儿来,那还了得!这样的丫头,反正是留不得的了,不如先打她一百小板子,明天叫人来领去卖了的干净!”
账房先生是大奶奶请来经纪田地产业的管家,在黄家住了多年,早已经成了女东家的智囊兼心腹,言听计从;大老爷在外乡做官儿,家里的事情,账房先生可以作得一半儿主的。当下听了大奶奶的一番言语,低头合眼沉思了片刻,这才捋着两根半耗子胡子,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慢条斯理儿地说:
“使不得,使不得。大年三十儿晚上,哪有动家法责打下人的规矩?就算有天大的不是,也得让她过了这个年再说呀!大年初一的,就算能把人贩子找了来,人家也猜得着准是个急于往出撵的丫头,还有个不往死里杀价的?挺麻利能干的一个俏丫头,也只能当个老婆子卖几十吊钱,半卖半送的,白白便宜了人贩子。还有一层:新年里头一天,讲究的是添财进口、人财两旺,往外卖丫头,不单是招人议论,名声上难听,恐怕还有点儿不怎么吉利呢!”
一席活,说得女东家也有点儿犹豫起来。愣了半天神儿,这才叹口气儿说:
“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出了这种事情,什么杀价不杀价,钱多钱少的,我倒不怎么计较,只要这狐狸精似的骚货早一天离开我眼面前,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只是……这大正月里总得讲点儿忌讳,怎么想个主意,能把这个骚货打发走才好!”
管账先生见女东家心眼儿活动了,赶忙抓紧时机趁虚而入,挪前一步,压低了嗓门儿小声儿地说:
“刚才的事儿,我也在场,说句不知高低的疯话:打翻了鱼盘儿,这事儿不能单怪白牡丹。要是单为这事儿就把丫头卖掉,赶明儿话儿传了出去,可就不怎么好听了。远的不提,单那底下人的舌头,就压不住。照我看,倒不如积德积福,大人不记小人过,格外开恩,且饶了她这一遭儿,趁此机会,在家生孩子①中找个年貌相当的,叫他把牡丹领了去,以后就在外头干些粗活,没事儿不许进二门来,不就结了吗?牡丹有了主儿,有男人管着,想必也就会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当然还得把话儿给她讲清楚:今后要是再有什么差错,一定前账后账一起算,决不轻饶。这样办,人依旧在你黄府干活儿,外头还落一个对下人宽厚的好名声,老爷奶奶轻易见不着她,也省得烦心,真叫两全其美。您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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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家生孩子──指奴婢相配所生的孩子,仍是奴婢身份。
醋娘子大发雌威,主要是酸劲儿在作怪。只要白牡丹有人看住了,往后见不着黄金龙,也就作罢。一时间没有更好的主意,就依了管账先生的高见。两个人挨着牌儿算计了半天,偏偏几个二十多岁的家生小厮都已经成了家;数到雇工班里,长工们大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一个韩老大,没家没业,在黄家扛了十几年活儿,哪儿也没去过,快三十岁了还没妻小,为人又特别憨厚,人都管他叫“憨大郎”。当下两个人乱点了半天鸳鸯谱,就把这段姻缘照顾了韩大,着人去把韩大叫来。
这韩大过年多喝了几杯酒,正和几个相知的在屋里吹笛子唱小曲儿玩儿呢。听说大奶奶和大管家在上房立等回话,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站起来跟着就走。那几个相知的不放心,有在韩大房里听信儿不走的,也有远远地跟着看动静的。韩大一脚跨进上房,却见白牡丹低着头站在屋当中,大奶奶和大管家正在跟她说话儿。白牡丹见有人进来,知道就是奶奶说的那个韩大了,就抬头瞟了他一眼,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个结实小伙子,穿一件蓝布新长袍,腰间系一条白汗巾,脑门儿剃得精光瓦亮,一条长辫子掖在后腰汗巾里,一张笑嘻嘻的圆乎脸儿,刚才又喝酒又吹笛子闹腾得满脸油汗,更显得红中透紫,紫中发亮。白牡丹来黄家四个多月了,虽然只在内院走动,却也听说有个韩大的为人老实憨厚,一点儿歪的斜的都没有,听人都叫他“憨大郎”,还只当是个傻小子呢。今天见了一面,没想到竟是个挺利索的小伙子,就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了。
韩大垂着两手,正要动问管家呼唤有什紧要的事情,大奶奶坐在雕花红木嵌螺钿的圆鼓墩儿上,皮笑肉不笑地倒先发了话了:
“韩大,你自打十二岁来我家来当放牛娃,到今年也有十五六年了吧?这些年来,难为你干活儿巴结,早出晚归,实心实意。虽不是我家的家生孩子,大奶奶却着实地疼你,对你另眼相看。你又没家没业,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也怪可怜见的。大奶奶早有心给你择一个干净利索的丫头做媳妇儿,可家里这几个粗使的丫头,又没一个长得像人样儿的,一耽误两耽误,耽误到你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单身一人。这都怪我平时对小兄弟们关照不够。家里事情也多,一时抓了这头忘了那头,还得你们兄弟伙儿多担待。亏得今天二先生给我提个醒儿,我想起老爷从兰溪买回来的这个大丫头牡丹,模样儿还看得下去,人也还干净利索,伺候了我四个多月,还算处处小心,事事周到,没什么闪失。就是今儿晚上谢年,也不知她怎么走了神儿,把一盘吉庆鱼连盘子摔了个粉碎。要说一盘鱼么,也不算什么,只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口儿,就非比一般了。按我黄家的家法,本应该打她一百鞭子撵出去的,姑念她伺候我一场,还算尽心,暂且寄下这一顿打,发到磨房里去干活儿。要是往后再出岔子,后账勾前账,可就要重责不饶了。想到她也是十八九奔二十的大丫头了,一个人在外头干活儿有点儿不方便。 再说,我也不放心。是二先生的说合,由我作主,把牡丹许配给你。趁今天大年三十儿好日子,你就把牡丹领回去成亲吧!”
韩大听女东家说完,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自打大奶奶从兰溪带回这个俊俏的白牡丹来,见过的人,谁不夸她模样儿长得好?听过她唱曲儿的人,谁不夸她嗓子好?大伙儿都说她是十里黄的通房大丫头,贴身伺候大奶奶的,怎么为了一盘鱼竟就发到磨房里去干粗活儿了?而且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样标致的美人儿,转眼间就变成自己的媳妇儿了,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一时间,站在那里傻呵呵地只是乐,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大管家在旁边咳嗽一声,提了个醒儿:“还不快给大奶奶磕头谢恩!”
韩大连长袍也顾不得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正要磕头,大管家又半软半硬地喊了一声:“牡丹!”白牡丹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慢慢地跪了下来,两个人刚磕了一个头,大奶奶破例亲手搀起,一边从头上摸下一朵珠花来,Сhā在白牡丹鬓角上,一边说:
“罢了,好生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吧!”回头又说:“谢过二先生!”
两个人刚要跪下磕头,大管家一把拉住了,对大奶奶说:
“大奶奶作主发落了,还没回明老爷呢!待我带他们去叩谢吧!”
大奶奶一听说要去谢黄金龙,一股无名邪火陡地烧了上来,嘴一张,正要说什么,突然又咽了回去,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大管家一努嘴,三个人相跟着奔前院西厢房烟榻跟前来。
十里黄一听说牡丹配了韩大,一恼一喜:恼的是自己的掌上莲花进了别人的怀抱;喜的是大奶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天居然钻进了自己的圈套里来:把白牡丹放了出去,只要她离开了大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要做什么手脚,还不由我?想起在兰溪客栈里的十几天朝欢暮爱,不觉动了真情,赏了一对儿一两一个的“事事如意”银锞子①,又吩咐小厨房里拣那谢年祭祖剩下的酒菜装上一提盒,送到韩大的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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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事事如意银锞(k è课)子──由两个柿子和一支如意组成图案的锞子。
韩大领着白牡丹刚走出黄家前院儿,消息传了出来,那一众相知的早已经等在大门外面。有几个媳妇儿忙着赶到韩大那间仅有一床一桌的小矮房子里,帮着铺床擦桌,布置新房。另有几个媳妇儿迎了上去,搀着新媳妇儿走进门来。
韩大是大年三十儿晚上娶媳妇儿,喜从天降,乐得抿不上嘴;白牡丹是揣着一肚子心事,哭不得,笑不得,任人摆布,听天由命。大伙儿点上红烛,扶着新人拜了天地,就着小厨房送来的一提盒酒菜,邻近几家街坊又送来两壶酒,端来几碗过年菜,嘻嘻哈哈,闹到半夜过后方才散去。
韩大没花一文钱,得了一个漂亮能干的媳妇儿,好像凭空飞来一只金凤凰。赶巧长工班里缺了个打头的,黄金龙叫二先生去回明大奶奶,就叫韩大补上,每年另加五担稻谷的工钱。两件喜事儿赶在一起,真是“人走时运马走膘”,人财两旺!
韩大乐得心花怒放,走道儿都比以前精神多了。为了报答东家的大恩大德,刚过了大年初五,就起早贪黑烧灰挑粪铡草喂牛忙着张罗春耕播种。白牡丹每天套牲口碾米磨面,隔长不短儿地黑夜里还得砻谷筛糠,也忙得喘不过气儿来。好在韩大为人忠厚老实,对妻小也懂得体贴疼爱,日子过得还算和美。
正月过去,白牡丹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打算踏踏实实地跟韩大过这一辈子了。
白牡丹是个在特殊环境里长大的人,长期的恶劣遭遇,养成了一种逆来逆受、顺来顺受、几乎一切都能忍耐的性格。小时候在育婴堂,才六七岁,别的该子正是滚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她却要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倒纱,倒不够数儿就会少给半碗米汤一个窝头。不过她从来没有言语过一次。少给就少吃。肚子饿吗?忍忍就过去了。实在饿得厉害,肚子里唱开了《空城计》,她也就张嘴小声地唱了起来,以此来忘却饥饿。有一次,她悄悄儿地问一个好心的奶妈:为什么一样的都是人,别人有爹妈疼爱,自己却没有;别的孩子吃饱了只知道玩儿,自己饿着肚子却还得手脚不停地一天忙到晚?奶妈告诉她:人和人的苦乐不一样,是因为人和人的命不一样。为什么命会不一样呢?那是因为前世作了恶,或是前世欠下了债,命里就注定今世要受苦。只有今世不作恶了,债还清了,来世才能享福。一个人,对于今世所受的苦,只能认命;不然的话,来世还要受更大的苦呢!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前世欠了多少账,也不知道今世还要受多少苦才能还清,只好听天由命,走到哪儿算哪儿。
九岁上跟了白领班的,烟茶伺候得不周到,老大的耳刮子就会扇过来,火烫的烟袋锅子就会兜头盖脑地磕下来。可是她从来没有哭过一回。她认命。她蹲在小炭炉旁边,用一把篾片儿编成的风炉扇默默无言地扇着炭火,等到瓦壶里的水快要开了,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的时候,她也就小声地唱了起来,仿佛是对着炉子诉委屈,要和壶里的开水相呼应相唱和似的。
稍微长大一些了,领班的见她能唱会做,就叫她上台去帮他挣钱。她不声不响打扮打扮就登台,不论演什么,唱得还真卖劲儿。反正是还账嘛,痛痛快快,早还早完,何必啬账①?台底下给她鼓掌喝彩,她下得台来依旧默默无言,绝不拿糖②摆谱儿。赶到唱红了,成了台柱子了,连戏班子都叫“白牡丹班”了,她还是以前那副老样子,打水扫地什么杂事儿全干。点她唱什么戏,就唱什么戏。文戏,她有好嗓子好做功;武戏,她折几个跟斗,比那班斯文先生走道儿还溜索,耍起花枪来,一个人一条枪能撑满整个舞台。传统的文戏武戏之外,为了叫座儿,领班的就利用她是个漂亮坤角儿这一特色,一个劲儿地往出贴风流戏,什么《拾玉镯》呀,《游龙戏凤》啊,尽量地出卖她的色相来替他赚钱。到后来官宦财东们办喜庆筵席,领班的叫她去唱堂会,她也默默无言地跟着琴师走,好像她天生来就是一架赚钱还账的机器,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灵魂似的。只有一样是她最大的乐趣,那就是唱。只要一唱起来,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在世间受罪的那个她,而是戏曲中所扮演的那个她了。她为戏曲中那个她的悲欢离合而高兴欢唱,而痛苦啼哭,她把自己一生中所感受到的痛苦、梦想过的欢乐,都揉合到台上的那个她身上去了。无怪乎她演唱的角色总是那么逼真,叫人看起来好像不是她在演戏,倒是戏在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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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啬账──借了钱拖着不想还。
② 拿糖──指明明可以办到的事情,为某种原因,找某种理由不去办,或非要得到某种报酬后才去办。
她不识几个字,没有读过哪一位圣人的书,可是她所演过的每一本戏都告诉她:一个人的一生,冥冥之中都有一位神在主宰。作为一个人,只能听从天神的安排,既不可与天争,也不可与神争的。于是,她更加相信小时候听奶妈说过的那句话了。她除了从唱戏中分享一点点剧中人的欢乐之外,没有想到过要去追求自己的欢乐。她只求自己不再作孽,快点儿把欠账还清。对于那些折磨和污辱她的人,她都看作是她的债主,除了忍受之外,没有骂过也没有恨过他们。
白领斑的收下一百五十两银子把她卖给黄金龙做小,事先当然不会跟她商量。在白领班的心目中,她只不过是一种替他赚钱的会说话的货色,卖与不卖,只不过是零售与批发的差别而已,哪儿用得着去跟她费什么话?赶到买卖讲成了,轿子停在戏班子门口的时候,领班的这才跟白牡丹说:
“牡丹哪,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尽管你眼下唱戏正在走红,可我们也不能老把你留在戏班子里跟我们穷唱戏的受苦不是?如今打听到一家富贵人家,把你嫁过去,一辈子吃着不尽,强似在戏班子里吃这碗开口饭……”
白壮丹听了,默默无言,换上了黄家送来的衣服,收拾收拾,顺从地坐上小轿就走了。
按照她的想法,世间好比是一个无边的苦海,从苦海的这一方挪到苦海的那一方,只不过是这里的账还清了,换一个地方到那里去接茬儿还账罢了。挪来挪去,受苦的总归还是受苦,有什么可以计较的呢?人生又好比是一个大舞台,今天扮演这个角色,明天扮演那个角色,等到两腿一伸,谁和谁都一样,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
坐在轿子里,她也做过一个短短的美梦: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但愿这一去,自己的一生会有个着落的地方,也过一过真正的人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四处奔波,到处受人欺凌了。赶到下了轿子,见到满身铜臭俗不可耐的黄金龙,赖皮涎脸的,当着下人就动手动脚,拧脸蛋儿,摸咂咂儿,一个劲儿地要她唱曲儿劝酒,自己还捏着嗓子学那旦角的声气怪腔怪调地唱,一副下流的贼腔,她的梦登时就醒了。她明白了,自己以前是分期分批一点儿一点儿零零碎碎地给许多债主还账,如今只不过是一次给一个债主还账罢了。她和这个人之间,只有钱和肉的关系,哪里去找戏台上常见的那种多情种子痴情相公?
从梦中醒来,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既然我卖给你了,我就得还你的账。你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就跟在台上一样,你叫我演小姐,我就演小姐,你叫我演丫环,我就演丫环。没想到小老婆的角色刚演了十几天,醋娘子一到,二夫人立刻变成了大丫头;如今又稀里糊涂地嫁了个长工,当上了磨房嫂嫂。人生一世啊,往后的戏,还不知道怎么个演法呢!
白牡丹和韩大在一起过了一个多月的日子,渐渐地发觉韩大这个人和自己以前接触过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相同的地方。自从她懂事以来,人们总是想从她身上得到点儿什么,不是从她身上榨钱,就是从她身上满足某种邪念,有谁拿她当人看,替她的饥寒和苦恼操过半点儿心?只有今天的这个男人,虽然也从她身上得到了一些什么,可是还给她的却是他整个儿的心。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又说:“人心换人心。”白牡丹的这颗少女的心,十八九年来,有过不少男人想得到它,可她总是把它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男人的面前露出过一星半点儿。和韩大相处的这一个多月,尽管韩大不认识几个字,脸儿是黑的,说话是粗鲁的,但是他那深邃、明亮、温和、坦白的眼睛,却能够洞穿她的心底,就在那不知不觉间,不由你不把自己整个儿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出来供奉在他的面前。每当更深人静,她在一天的劳累之后,精疲力尽,躺在韩大那强壮有力的臂弯里,抚摸着他那宽阔结实的胸脯的时候,她那埋藏在心底里十八九年的心里话呀,就像山洪暴发一般无休无止地尽情倾泻而出。她给他讲自己悲惨的身世,也给他讲自己以前做过的梦和现在正在做着的梦。
不错,她确实又在做梦了。饱经沧桑的人,可以从她那明亮发光的眸子里,可以从她那一边砻着稻谷一边低声哼出来的歌声中,看出和听出这个年轻女人正在做着一个多么可笑而又多么可怕的梦啊!
白牡丹的这个春梦,果然不久就被黄金龙的突然惊扰吵醒了。
韩大在年三十儿夜里稀里糊涂地听人摆布成了亲以来,立春、雨水过去,接着惊蛰、春分,二月二龙抬头,庄稼人叫做“上工日”①,到了这一天,就得忙着车水犁田,准备播种Сhā秧,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大忙季节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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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工日──农历二月初二日,龙抬头,东风兴,俗谓之“上工日”。
春分那天,韩大白天扶了一天犁,晚上又接茬儿去车水,要到半夜过后才能回来。白牡丹砻完稻谷,夜已经很深了。她上大厨房去吃过宵夜,又把韩大的一份儿饭菜带了回来,用两个饭碗一扣,再拿件旧棉袄包着,还打了一瓦壶开水,座在絮着破棉絮的小箩筐里,好让韩大车水回来早洗完脸早吃完饭早睡觉,明天一大清早好起来去耕田。白牡丹在灯下一针针缝着韩大的破衣裳,日子确实比以前苦多了,可心里总觉得甜滋滋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过上了人过的生活了:自己有了个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自己遇到过的男人中最忠厚、最老实、最勤俭、最善良、最懂得体贴自己的人。自己还不满二十岁,今后漫长的后半生将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度过,生儿育女,攒下钱来,挣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然后离开这个肮脏险恶得像狼窝一样的黄家……
想着想着,白壮丹高兴起来,轻声哼起了小时候在育婴堂跟奶妈学的一支心爱的小曲儿《洗菜心》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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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洗菜心──当时当地流行的一首小曲儿,描写一位少女在河边洗菜心,不慎丢失了情人送的金戒子的心情,近似东北民歌《丢戒指》。
曲子刚煞尾,正想回过头来再唱一遍,忽然听见隔壁牛棚里有人呵呵一乐,似乎还喝了一声彩。白牡丹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好在她从小在育婴堂长大,到了戏班以后又常住祠堂空庙,黑夜里走动惯了,什么也不怕,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端起油灯来到牛棚去看个虚实。牛棚里躺着的,还是那两条拉碾子的老黄牛,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瞪着大眼珠子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管自倒嚼磨牙去了。白牡丹一手遮灯四下里照了一阵,见牛棚里一个人也没有,满肚子狐疑,只得又踅回房来。刚走进房里,把油灯放在桌子上,门儿“吱吽”一声在背后自己关上了。白牡丹猛一回头,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令人恶心的肥胖的猪脸,两眼喷射着淫邪的凶光。她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儿来,但已经来不及了:黄金龙一只手拦腰一把将她抱住,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接着“噗”地一声,油灯的火苗儿晃了两晃,就熄灭了……
等到韩大半夜后车水回来,屋里一片漆黑,摸出火镰来打着了火把灯点上,见白牡丹半解着衣带躺在床上,掀动着肩膀伤心地在抽泣呢!韩大俯下身子轻声地问了一声:“怎么啦?”白牡丹翻身坐了起来,用力地张了张嘴,正想对自己的贴心人和盘托出刚才发生过的一切,猛然间一个突然迸出来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要顾全韩大!”张了几次的嘴,终于只说出了“我心里难受”这几个字,就势往韩大肩膀上一靠,就又淌开眼泪了。
成亲一个多月来,韩大还是第一次看见白牡丹流眼泪。伸手摸摸她脑门儿,似乎有点儿发烧,又似乎不怎么太热。就手从瓦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她却摇摇头,推开不喝。韩大没了主意,深更半夜的,上哪儿找大夫去?只好扶她躺下,安慰几句,自己洗了脸洗了脚,也顾不上吃饭,吹了灯,轻轻地躺在她身边。头半晌听见白牡丹一翻身,他就问:“怎么样?好点儿没有?”白牡丹怕耽误他第二天Сhā秧,后半晌就装作睡着了。韩大又问了几次,不见有动静,干了一天活儿,累极了,不觉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纸糊的窗棂上透进来一丝微光,天已经蒙蒙亮了。韩大伸手一摸,床上不见了白牡丹,心里着急,掀开被子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披上件褂子开门就往外跑。黑古隆咚的,几乎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白牡丹,手里提着瓦壶,正从大厨房汤锅里打回热水来准备给韩大洗脸呢。白牡丹见韩大慌里慌张地住外跑,吃了一惊,颤声问:
“你上哪儿去?”
韩大见自己的女人好好儿地站在面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倒笑着说:
“去找你呗!我醒来一看不见了你,怕你病着摸出去倒在外面,挺凉的天儿,要是冻着了,怎么办?”
白壮丹苦笑了一下说:
“像咱们这样的人,罪没受够,苦没吃完,到了阎罗王那里,能销账吗?一时半会儿的,且死不了呢!”
韩大进门摸到火镰把灯点着了,灯光下见白牡丹的眼泡子红肿得像两个熟透了的桃子似的,原本光亮的眼睛也枯涩得像一汪死水,不禁心疼起来,忙着问:
“这会儿你觉着心里畅快点儿了不?”说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许是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吧,脑门子冰凉的。连一点儿热乎气儿也没有。白牡丹放下瓦壶,回头拿起昨天晚上刚补完的那件夹袄来,轻轻地说:
“快洗脸吃饭去吧,人家都快吃完饭了。我这会儿心里不觉着怎么难受。一会儿去磨麦子,出点儿汗就好了。今天天凉,你把这件夹袄穿上。上身穿暖和了,脚杆子踩在凉水里也不会打哆嗦。”说着,把手上的破夹袄替他披在肩膀上,又苦笑了一下,说一声:“你不要管我!”就开门出去,到牛棚里牵上老黄牛奔磨房去了。
打这以后,白牡丹隔长不短儿地就会发作一回这样的“心痛病”,而且每次发病,总是在韩大打夜班儿的时候。韩大是个憨厚的人,每当上夜班之前,看到白牡丹那一副依依不舍欲言又止的神态,只当她难忍空房的寂寞,反而拿好话去安慰她,又说了一些“东家对咱们这样好,咱们也不能忘恩负义”之类的话。韩大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当他半夜三更顶着星星在地里为东家卖命的时候,他的东家又在他屋子里干了些什么样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不管白壮丹是做小,是当使唤丫头,还是当磨房嫂嫂,她总是黄金龙花钱买来的。主子要她往东,她不敢向西,是死是活都捏在主子的手心儿里。她对一切不幸只知道忍受,哪里有反抗的勇气呢?她知道,这个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貌似和善的黄金龙,别看他在醋娘子面前像小猫那样柔顺,对待婢仆下人长工佃户们,却是心狠手辣,咬住了就不撒嘴的。这事情万一张扬出去,别说醋娘子饶不了她,就是韩大也好受不了。韩大忠厚、善良,一辈子没招过谁惹过谁,对自己又这么好,怎能忍心让他吃挂落,为了自己的缘故去承担痛苦呢?
处在这样的境况中,白牡丹有苦难言,她在韩大面前,尽管用整个儿的心去爱他,关心他,照顾他,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他。在他面前总感到问心有愧,感到自己成了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甚至感到自己不配去做这个忠厚、诚恳、善良人的妻子。
对黄金龙,尽管她恨他,憎厌他,在心底里骂他,感到他淫邪、丑恶、下流、无耻,但又无力摆脱他的纠缠,无法逃脱他的魔爪。她也想到过死,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实在不甘心,也不是这台戏应有的收场。再说,她现在和韩大相依为命,有韩大在,她感到温暖,感到喜悦,尝到了做人的甜昧,增加了活下去的力量;有她在,韩大才算是有了一份人家,结束了光棍儿汉的生活,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坦,再也不会感到浮萍似的没着没落了。尽管劳累一天,当他们回到自己的破屋子里来的时候,他们会忘掉过去发生过的一切痛苦和不幸,沉浸在两个人都正在做着的黄粱美梦里。
Сhā完秧,收完麦子,地里松活一些了,夜班也就用不着打,吃过晚饭,掇两张小凳子在当院儿里一坐,韩大吹起他那支红得发亮的竹笛,她一面用笆蕉扇轰着蚊子,一面轻轻地跟着幽雅悦耳的笛声唱起了自己随口编出来的小调儿……这种生活,她觉得甜蜜,觉得没过够,怎么能够不清不楚地就扔下他去死呢?
她也想到过逃跑,跟韩大讲明了原委,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黄金龙这种人的地方去。这样的地方在哪儿呢?她不知道。要是逃出了虎|茓,又进了狼窝,还不是一样受罪吗?要是逃不出去呢?她听人说过,以前有两个丫头逃了出去,不到三天就全都抓回来了。一个嘴软点儿的直磕头求饶,母老虎算是发了善心,打了二百背花给卖到堂子里去了;另一个嘴犟点儿的,给剥光衣服先打了个半死,最后绑上磨扇沉了潭。恼恨、羞辱、不安、内疚的痛苦在咬着她的心。黄金龙还不断地变着法儿把韩大支走,时不时地来污辱她,折磨她。她经受不住这几方面的重压,身子瘦弱下来,脸上的桃花变成了腊梅,两只水灵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阴暗枯涩,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真的病了。
韩大很后悔没有及早请大夫给老婆看病。每次白壮丹“病”了,他要去找医生,她总是拽住他的手不让去,说是她的病医生看不好,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这次躺倒了,想拦也拦不住,请了大夫来切了切脉,又问了几句病情,这才开了一张方子递给韩大,嘿嘿一笑说:
“不碍事的,脉是喜脉,准备红蛋得啦!天癸①三月不至,逆血攻心,加上积郁块结,虚火上升,以致气血失调,心气不平,症状当是神思恍惚,喜怒无常,心绪不宁,不思饮食,面黄肌瘦,四肢无力。我这里给你开一服安胎顺气宁神养荣解表开胃的药,切忌操心操劳,更要紧的,是别再给她气受啦!小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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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天癸──月经。
送走了大夫,韩大半信半疑地上街去抓药,心里想:“有了身子倒许是真情,这气结一节,却是从何说起?结亲半年多来,谁给她气受来着?想来想去,不外乎就是从里院儿给撵到外头来这件事儿兴许叫她不顺心。照他想:她在里院儿本来只干些铺床叠被扫地擦桌子的轻松活儿,如今给撵到磨房里去碾米磨面砻谷筛糠,就她那瘦弱的身子,嫩藕般的手,怎么受得了?
韩大是个穷长工,一年累到头,只拿十来担稻谷,不过才十几吊钱,除了衣帽鞋袜日常开支之外,成家立业,下半世的度用,全指着它;白牡丹是个买来的使唤丫头,除了吃穿之外,每月只有三十个大钱的月例,逢年过节才能拿到百儿八十个钱的节赏,日子过得不富裕是想象得到的事儿。为了尽量叫老婆心里畅快,早日好利索了,落个呣子平安,韩大上街之前又特地到账房间去支出一吊钱来,买上一只老母鸡、二斤肉,又拣那应时的果品中白牡丹最爱吃的买了好几样,捧着抱着提着的嘀里嘟噜一大堆拿回家来。
白牡丹体质向来瘦弱,又遇上种种窝火不顺心的事情,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又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三分病七分气,病情不觉一天重似一天。病中得知有了身孕,一个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为韩大生个孩子的坚强信心和欲望猛然间占据了白牡丹整个儿的心。加上韩大体贴入微的悉心照料,三分医七分养,好在黄金龙听说白牡丹怀孕又有病,也不来缠她,吃了几服药,身体又渐渐地好了起来。
白牡丹的病稍微好了一些,就又进磨房去日夜操劳,担负起供给一家几十口人每天吃的米面和几十头牛吃的糠麸来。韩大见她挺着个大肚子干挺重的活儿,虽然心疼,可又各有各的一摊儿,掺和不得,“爱莫能助”,最多只能在晚上帮她砻砻稻谷,图个早完早歇。
十月怀胎,有钱人家吃饱了喝足了,捧着个大肚子东游西逛,将息身子;没钱人家,指着做一天吃一天,哪儿来的这种清福?一直到临盆的前一刻,白牡丹还在碾子上碾米呢。
生下来的,是个儿子。有钱人家生儿子,是件大喜事儿;穷苦人家生儿子,是件大苦事儿。白牡丹说:为了这个孩子,爹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连孩子出世第一声都叫的是:“苦哇!苦哇!”于是就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儿,叫做“苦娃”。
第六十三回
清歌婉转,婉转清歌招来一顿毒打
烈火冲天,冲天烈火烧去半世冤仇
白牡丹自从生下苦娃以后,把整个儿心都扑在孩子身上。为了这个娃娃,白牡丹甘心把自己拴在这间紧挨着牛栅的小破房子里,把自己紧拴在黄家的磨房中。
有钱人生孩子是大喜事,产妇一个月不下床,两个月不出房,三个月冷水不沾手,还要天天喝鸡汤。穷人家生孩子,最多在床上躺三五天,有一碗红糖粥喝,就算不错的了。不但三顿饭要自己做来吃,连孩子的尿布也得自己洗,能歇上一个月不干重活儿就算是老天开眼、主子开恩。过了一个月,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当然也不能像有钱人家那样雇个奶妈奶着,叫小丫头抱着。穷人家的孩子,娘在哪里干活儿,不是背在娘背上,就是在地上垫块旧席片让孩子自己躺着,哭也无可奈何。稍为长大一些了,就让孩子满地爬满地滚。磨房里总是一天到晚尘土飞扬,叽嘎乱响,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苦娃投胎到这样的人家里来,当然只好跟着受苦受罪啦。
每天,白牡丹只有干完了活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才能逗着小苦娃乐,哄着小苦娃睡。看着小苦娃会笑了、长牙了、会坐了、会爬了、扶着墙壁会走了,年轻的妈妈心里乐开了花儿,顿时间忘记了一天的疲劳、一生的苦楚和不幸的遭遇,心情也顿时间轻松了许多。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白牡丹又开始做起好梦来了,枯涩的眼睛重又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骄傲的、满足的、慈爱的光。每天晚上哄着小苦娃入睡的时候,她那久已不唱的小曲儿,就会穿过窗户,越过田野,传播到四面八方去。她的歌声里充满着少女的温柔和母亲的慈爱,唱得比以前更婉转,更动听,嗓音儿也更清亮了。随口编唱的歌词里,唱出了她的欢乐,她的希望,也唱出了她那虚无缥缈难捉难摸的黄粱美梦。过往行人听见了她的歌声,谁不伫脚侧耳,尽情地领受这种世间少有的、发白内心的仙音妙曲呢!
有一天夜里,月色朦胧,星光闪烁,萤火虫若明若暗,知了儿匿迹销声,房子里又闷又热,外面却凉风习习。白牡丹抱着苦娃,拿把芭蕉扇给孩子轰着蚊子,两眼看着星空,忽然间好像自己乘着凉风一下子飞到了天上,俯视着罪恶、肮脏、黑暗的人间。看着看着,她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下子长成了比韩大还要壮实有力的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拿着三尖两刃刀,像《劈山救母》中的沉香一样,劈开了层层地狱,打开了座座黑牢,救出了成千上万像自己这样受尽了人间百般折磨的苦难的母亲。看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轻声唱了起来:她咒骂富人的荒淫无耻、穷极奢华,她同情穷人的饥寒劳碌、日夜奔忙,她为普天下像她一样悲苦的母亲而伤心,她为想象中自己儿子的英勇而欢唱。她唱着唱着,歌声由低沉转成高亢,由悲戚转成激昂,由愤慨变成欢乐,由小声地哼哼变成放开嗓子引吭高歌。美妙的歌声在深沉的夜空中回荡,随着轻轻的凉凤越过了篱笆,翻过了围墙,穿堂入室,送到了四邻八舍的耳朵中去。渐渐地,听到歌声的人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步,往白牡丹坐着纳凉的院子里靠拢,靠拢。不到一袋烟工夫,白牡丹的身边围上了一个圈儿,围上了两重圈儿,围上了三层圈儿。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屏息着呼吸不敢说话,都在聚精会神地领略这来自天上、发自心中的奇妙乐曲。珠圆玉润,清亮悦耳,一声高似一声,一转紧接一转,叩人心弦,激荡人心。
正当大家听得入神忘乎所以的当口,猛然间响起一声狮吼:
“给我住口!你这贱货!”
白壮丹正在心驰神往地抒发心中的积郁,倾吐满腔的热望,沉浸在浮想联翩的海洋之中,忽然间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吼声惊醒,猛地煞住刚唱了半句的歌声,定了定神、朦胧中看到四周黑鸦鸦地围了一大片人,一个人眼睛中喷射出凶狠的火焰,一手拽住一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一手叉腰,气得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拉风箱。
原来,歌声传到了大院儿内的西厢房,黄金龙正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一个小丫头在身后扇着凉。微风送来这出神入化缠绵悱恻的歌声,隐隐约约,忽起忽伏,心知除了白牡丹,别人不会有这样好的嗓子,不禁按捺不住一肚子的邪火,先把小丫头支走了,就手扣上一顶帽子,悄悄儿地溜到白牡丹住的长工院儿里,杂在人群当中,眯着眼睛张大了嘴,听得忘乎所以,点了|茓入了定发了呆似的一动也不动,活像个泥塑木雕的判官小鬼儿。月色朦胧中,歌声醉人时,谁也不注意他也认不出他来。
赶巧母老虎有事要找黄金龙,叫小丫头去请,扑了个空,心里纳闷儿,就亲自走出来找。刚迈出二门,听见一声声婉转抑扬的歌声随风飘来。她“哦”了一声,就跟着歌声寻踪而去。走进白牡丹住的院子,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儿,一眼就看出了老色鬼那副如痴似醉的丑态,不觉醋性大发,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吓慌了老色鬼,也吓醒了白壮丹。
醋娘子酸气冲天地一脚跨进人群,见白牡丹抱着孩子正要站起来,母老虎抢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嘴里还咬着牙唾沫星儿四溅地破口大骂:
“你这死不要脸的贱货!狗改不了吃屎!一天不招人就闹痒痒儿,招一个两个不解气,还给我丢人现眼,招这一大帮!往后再要听见你唱这种淫词浪调儿,瞧我不撕烂你那张臭嘴,卖你到堂子里去!”
说着,恶狠狠地跺了跺脚,吐了口唾沫,转过身来正要找老色迷算账,却已经不知去向──那老色鬼见招来了母夜叉,知道她决不肯善罢甘休,趁人不注意,早就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
打那以后,白牡丹再也不敢放开嗓子大声地唱了,只能在哄着苦娃入睡的时候,才轻轻地哼哼催眠曲。除了韩大之外,也很少有人能够再听见她唱曲儿了。
那天晚上听见过白牡丹放声纵情欢唱的人,回忆起她那种令人消魂荡魄飘飘然有如置身天上的美妙歌声,都说白牡丹的肺腑里藏着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仙气,所以才能一口气唱出那么高亢、那么悠长、那么九曲十八弯的神奇的乐曲来。这种美妙神奇的乐曲,邻居们只听见过这一次,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见过了。
苦娃是个奇特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那种仙气呢,还是天天听他母亲唱曲儿耳根子听熟了,话还说不溜索,却就会咿咿呀呀地唱,腔是腔板是板的,带着奶音儿,别有一种滋味儿。刚刚三岁,苦娃就已经从他娘那里学到了几十支短小的曲子,一样也唱得那么高亢,那么悠长,那么九曲十八弯。邻居们都说:“这叫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可是谁又会想到,正是因为白牡丹有这么一条好嗓子,年轻轻儿地竟会连命都搭了进去呢!
道光二十一年,苦娃刚刚四岁,他娘怀上了第二个孩子。有一天夜里,他爹又被大管家派去车水,小苦娃下午甜甜地睡了一觉,晚上不怎么困,他娘怎么哄也不肯睡,却非要他娘教他一支新曲子不可。他娘缠他不过,就坐在床上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一句一句地教小苦娃唱一支她平时最爱唱的、比较长的小曲儿。唱来唱去,小苦娃越唱越来劲儿,唱了足有半个多更次还不想睡。娘儿俩正唱得兴头,突然间门外响起了母老虎那狮子吼一般嘶哑的声音:
“你这个浪蹄子,好哇!拿我的话不当话,深更半夜的还在这里唱曲子招人,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
说话间一脚踹开了房门,一把抓住了白牡丹的头发,像扣了环①似地再也不肯松手,连拉带拽地给拖到后院儿去了。小苦娃一把没拽住他娘,吓得坐在地上哇哇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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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扣环──老鹰抓鸟雀一类动物的时候,爪距扣紧不能轻易撒开,俗称“扣环”。
白牡丹哪里知道,就在她娘儿俩一递一句地唱着小曲儿的时候,黄金龙正悄悄儿地躲在窗户外面偷听呢!这个老色鬼出门儿做了一趟买卖回来,吃过了母老虎的洗尘接风酒,躺在烟榻上抽足了鸦片烟,想起小一年没见着白牡丹了,她的孩子该断奶了吧?开过怀的小娘们儿腰身还那么苗条吗?脸上还那么红润吗?嗓子还那么甜美吗?一颗心想到了白牡丹身上,色劲儿上来了,不管不顾,也不看看醋娘子正在干什么,心知韩大打夜班儿不在屋,一溜就溜到了白牡丹的窗户下,正赶上娘儿俩一递一句地唱小曲儿玩儿。黄金龙躲在窗户底下听白牡丹唱小曲儿,耐着性子等苦娃入睡,可他没想到苦娃是越唱越来精神,一点儿睡觉的意思也没有,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冤家路窄,偏偏醋娘子从天而降,左手一把揪住了老色鬼的领子,右手食指直戳他太阳|茓,低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死回去!”黄金龙先是吓了个半死,骨软筋酥,差点儿瘫在地上,等听到这一声恩旨,有如皇恩大赦一般,赶紧抱着脑袋提起狗腿一溜烟儿跑了。
醋娘子把白牡丹拖到后院儿去,叫丫环仆妇们把她吊在廊柱上,取出家法来往地下一扔,一迭连声地只管叫:“打!打!打!给我住死里打!”那竹板子就像雨点般落在白牡丹头上、肩上、背上、臂上、腿上,打得她连叫喊的工夫都没有。母老虎看了还不解气,一把推开那个不太使劲儿的小丫头,夺过竹板来,亲自动手往白牡丹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上横着抡过去。刚抡了三四下,白牡丹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大车完水回来,屋里不见了白牡丹,只有苦娃一个人坐在地上,满脸满手都是眼泪鼻涕,已经哭得变了声儿岔了气儿。韩大吃了一惊,好容易把孩子哄住不哭了,苦娃这才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来:“妈妈……教苦娃……唱……大奶奶……进门……把妈妈……拖走了。”
韩大听说,气往上冲,赶忙抱起孩子,直往后院儿大步跑去。
到了后院儿一看,白牡丹倒剪着双手给绑在廊柱上,耷拉着脑袋,好像已经死了的样子。母老虎左手义腰,右手扶着竹板,气咻咻地坐在交椅上,兀自一个劲儿地骂:
“你这贱货!怎么不说话了?你当是装死我就怕你了吗?像你那样的小娼妇,死一个还不抵死一条狗呢!大奶奶有的是钱,死你一个,看我这就去买回十个来!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嘛,有的是!”
母老虎打得手也酸了,骂得口也干了,一眼看见韩大扑进门来,倒想借此机会下台,就站起来指着韩大说:
“韩大!你来得正好!今天咱们把话挑明了:牡丹算是你媳妇儿,你自己也明白,却是没给过一两身价银子的,名份还是我家的丫头。今儿个她犯了家规,是我责打她几下子,瞧这不要脸的装死倒装得挺像!现在我告诉你,你先把她带回家去,听候明天发落,要是半夜里逃了跑了寻死上吊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唯你是问!”
韩大顾不得和她讲理,放下苦娃,上去先把绳子解开。白牡丹两眼紧闭,一头栽进韩大怀里。韩大伸手到她鼻子底下试试,还有一丝儿游气,扒开她眼皮看了看,瞳仁还未散开,心知还有救,赶忙一边把她抱了起来,一边瞧着母老虎大声说:
“不就教孩子唱唱小曲儿吗?这犯了哪条王法了?”
母老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
“不犯王法,却犯了我们黄家的家法!不许她唱,她偏要唱,这就是目无尊长,目无主子!打她几下记心,还是轻的呐!”
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七手八脚忙着掐人中、灌姜汤,好容易才缓过气儿来。街坊们见人已经醒了,夜也深了,安慰几句,说好明天会齐了人再一起找母老虎讲理,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白牡丹躺在床上,脸色蜡白,微微睁开眼睛,无限深情地望着韩大和苦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挣扎了半天,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苦娃的脑袋。那只原先像葱白嫩藕一般的手臂,这会儿一条青一条紫,纵横交错,像河里的节节鱼①一样。韩大心里难受得像有千把刀在剜、万把刀在割,一面抚摸她手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一面叫她暂且忍一忍,等天亮以后,先找大夫来给她治伤将息,再会同大伙儿去找女东家讲道理评是非。僵到底儿了,大不了挪挪窝儿换换东家,也得把这口气儿争回来。白牡丹摇摇头,含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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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节节鱼──当地的一种鱼,有红黑相间的条纹。
“让我好好儿地再看看你,看看苦娃。你不知道,大奶奶是不会饶过我的。这一顿要是打不死我,也非叫她卖到堂子里去不结。你我夫妻一场,就这半夜缘分了,天一亮,他们就要把我像猪一样捆起来,叫了人贩子来把我卖掉的。”
说着,眼泪刷刷直流,把一条被头打湿了好大一片儿。小苦娃还不太懂事,听说要把妈妈卖掉,扑过来搂住妈妈的脖子大哭大叫:
“我要妈!我不要妈走!不要把妈卖掉!”
白牡丹把苦娃紧紧地搂在怀里,呣子二人都嚎陶大哭起来。韩大自己也十分伤心,却强忍眼泪反去劝白牡丹,给她娘儿俩擦干了泪水,止住了哭,这才又说: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
“你放心,明天我们找她说理去,豁开我在黄家当牛做马这十几年的工钱不要,明天统统结清提出来,咱们把你的身价银子全数还她,赎出身子来,总没得说了吧?咱们把东西收拾收拾,做一担儿挑了,另找一家厚道人家帮工去。实在找不着好人家,咱们就去兰溪烧炭,上山开荒,就是沿门卖唱,也强似住在这里给不长人心的东西当牛马!”
白牡丹知道韩大说的是真恬。这个实心实意的人,从来不会说假恬,她也知道韩大爱她胜过爱他自己。为了她,别说花光了他十几年的积蓄,只要需要,就是从他身上拉下一块肉来,他也会眉头都不皱一皱就完全照办的。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充满着温情、热爱和感谢。但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儿,苦笑着说:
“没那么容易。你不知道,我的那张卖身契上,写的是白银一百五十两。你那十几年的积蓄,怕连一半儿还不够呢!一颗汗珠儿掉地下摔八瓣儿挣来的钱,犯不着拿去填还这班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千万不要心疼我,为了我倾家荡产。我的这条命,也不值这么多钱。她要卖我,我就碰死在她面前,让她落一个人财两空!”
说到这里,她忽然眉头一皱,两手按住了肚子,脑门儿上涔涔然渗出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儿来。白牡丹咬着牙关挺了一会儿,待阵痛过去,这才扒在韩大肩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小声儿地说:
“老泼妇下了毒手,照我肚子上打了好几下。这个孩子,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韩大赶忙站起来要去接大夫,白牡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她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在人间停留得太长了。她好像觉得自己前世欠下的冤孽债已经完全还清,不再欠人什么了,可以到阎罗王那里去销账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她要和自己的亲人多呆一会儿。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在离开人间之前跟自己的亲人诉个明白。说个清楚。她靠在韩大的肩膀上,等阵痛过去,喘过这口气儿来,就在他耳朵旁边儿小声儿地把黄金龙怎样买她做妾,老泼妇怎样把她变成了使唤丫头,为的什么指配给他,婚后黄金龙又怎样仗势棱辱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对韩大说明白了。刚刚说到今天晚上自己教苦娃唱小曲儿,黄金龙躲在窗外偷听,招来了老泼妇的当口,第二次阵痛又发作了。白牡丹再也忍受不住,不得不撒开手,让韩大去街上找接生婆。
韩大把接生婆领进屋,自己带着苦娃到隔壁灶间里去烧热水。过了有两袋烟工夫,锅里的水刚有点儿热气儿,接生婆开门出来,奓煞着两手血污,慌慌张张地招呼韩大说:
“苦娃爹快来,牡丹要不好了!”
韩大赶紧扔下手中的拨火棍儿,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房中,见地上木盆里扔着一个死孩子,张大着嘴,右手攥紧了小拳头高高地举着,无声地愤怒控诉人间的不平和罪恶;床脚地下,堆着一堆儿血污的纸片:白牡丹仰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只有微微一丝儿气息。本来就已经苍白得像蜡一样的脸上,这会儿变成了一张白纸,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韩大一看她成了这副样子,哽咽着喊了几声“苦娃妈”,苦娃也扑到床前又哭又喊。白牡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人世、罪恶的苦海,独自一个在一条漫长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羊肠小道儿上无望地踯躅着,艰难地跋涉着,听得有人哭喊,仔细听了听,觉出是韩大爷儿俩,就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用力地张了张嘴,隐隐约约听得她说:
“我的账,已经都还请了。我没有什么该着欠着的了。我只放心不下苦娃这孩子。他还太小,又这样命苦!你要好好儿照应他,千万、千万别让他去学唱戏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又伸出一只鞭痕斑斑的手来,要想再搂一搂苦娃,却使过了劲儿,两眼一翻,脑袋往枕头边儿上一倒,嘘出了最后一口气儿,撒手去了。
韩大再也忍受不住,一头栽倒在白牡丹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苦娃见他爹哭得这样伤心,也懂得这是妈妈已经死去,就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爷儿俩这非同一般的哭声,惊动了邻近几家街坊,纷纷起来看个究竟。这一来可忙坏了接生婆:刚劝住了韩大,又忙着给街坊们解释白牡丹致死的原因:
“……七活八不活,按说七个月的娃娃,要是生下来,照应好了,倒是能养大的。没想到又是个死胎,生又生不下来。我琢磨着先保大人要紧,就伸手把死孩子给拽下来了。孩子下来了,胞衣却总也下不来,还一个劲儿地出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没准儿这是挨了一顿打,动了胎气、伤了内脏的缘故……”
几个妇女帮着把死人擦洗干净,穿上一套比较干净的衣服。大家看到她那满身青紫一块压一块的伤痕,止不住都流下了眼泪。一切归置停当,给无常鬼烧了引魂纸,床头地上点起了一碗倒头灯①,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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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倒头灯──当地习俗:停放尸体的床头地上,要放一灯,称为“倒头灯”:饭碗里盛半碗油,放一小块萝卜,Сhā上一根缠着棉花的小竹棍儿做灯捻儿。所以这里的量词用碗而不用盏。
天亮以后,消息传出,人越聚越多。大家怒火中烧,七嘴八舌地相约着要跟韩大一起去找女东家,不讲出个条条道道儿来,绝不答应。正乱着呢,账房先生一手提着长袍下摆大踏步地走进屋来,见聚了一屋子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进门就嚷:
“出去!出去!你们都在这里起什么哄?大奶奶有话,传牡丹到后院儿听候发落!”
韩大气极了,刷一声站了起来,指着大管家的鼻子说:
“人都死了,还传什么?我这里正要找你们去问问该怎么发落呢!”
大管家听韩大如此说,这才看见床底下那碗油灯,还怕是诓,走过去摸摸白牡丹的脑门儿,早已经是冰凉的了。眼珠子一转,翘起八字胡子恶狠狠地说:
“是服毒死的,还是上吊死的?大奶奶早就有话,白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唯你是问。如今果真死了人了,好哇,哥儿们,咱们爷儿俩别在这里费话,你跟我到后院儿去走一趟,有话,你自己去跟大奶奶说,听大奶奶亲自发落吧!”
韩大挺起胸脯子大声说:
“走!咱们这就走!”说着,一把抱起苦娃来就跨出门去。
账房先生捋下卷着的长袖口来扑打扑打裤腿儿上的尘土,掸掸身上的晦气,这才卷上袖口,随后跟着。走出门外,刚走了几步,大管家听见身后人声嘈杂,一回头,见身后跟着一大帮长工仆妇,嘁嘁喳喳,有说女东家狠毒的,有说大奶奶不讲理的,有说黄家仗势欺人的,就猛地回过身来,沉着脸大声吆喝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要起哄还是怎么着?不干(g ān )你们的事儿,都给我回去,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内中有几个血气方刚胆大不怕事儿的,站出来大声回答说:
“一家有事,百家帮忙,这是我们扛长活儿的规矩!韩大媳妇儿死了,我们跟去听听大奶奶怎么发落,回头好帮他把死人埋了。总不能瞧着他把死人停在家里呀!”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管自继续往前走。大管家轰了半天也轰不散,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跟韩大走进了内院儿。跟着的人蜂拥在二门口,看着院儿里的动静。
到了内院儿,大奶奶正坐在窗前,两个小丫头伺候着替她用篦子篦头发,好半天儿才把头篦完,梳成一个盘龙髻。大管家把韩大父子安顿在厅堂上,自己进上房先回明白了,母老虎正往她那满是雀斑的脸上猛一通扑粉,听说白牡丹死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动声色。赶到梳妆完毕,这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在厅堂中央的交椅上一坐,斜眼瞅着韩大,阴阳怪气儿地说:
“韩大,听说你媳妇儿昨儿晚上死啦?是上吊死的,还是喝盐卤死的?你该没忘记吧?昨儿晚上我怎么交代你来着?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好哇!如今人果然死了,我就找你说话吧。”
韩大气得四肢乱颤,指着母老虎说:
“你、你、你们太不讲理啦!人是你们打死的!七个月的身孕,你们这样打,大勺子掏耳朵──怎么下得去?你们把孩子打死在肚子里,到家就叫肚子痛。牡丹这是死胎生不下来才死的!我这正要找你们评评理,看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母老虎铁青着脸,眼露凶光,一字一板地说:
“好韩大,你倒会反咬人!告诉你,牡丹是我买来的丫头,犯了我黄家的家规,该打该罚由我发落。你把人弄死了,我正要着落你身上要身价银子呢!你还想找我算什么账?”
韩大是个憨厚的人,从来也没跟人斗过嘴吵过架,今天碰上了这个尖酸刻薄蛮不讲理的老泼妇,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不单把死人的责任推到了韩大身上,还要着落他身上追还身价银子,直气得手脚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二门口拥着的人也都气极了,碍着黄家的规矩,不敢迈进门去,只在门外七嘴八舌地乱嚷,有喊“不讲理”的,有喊“黄家仗势欺人”的,还有喊“跟她算账”、“要她偿命”的。也不知是谁一眼瞅见了挂在门口的那块铁铸云板①,摘下木棰来“噹噹噹”地一通猛敲,和着那人声鼎沸,闹闹嚷嚷的一片声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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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云板──生铁铸就的云头状铁板,大户人家挂在内宅门口,外宅人有事要进内宅,先敲云板,经女仆传话通报之后,才能进去。
老泼妇仗着她家财大气粗势力厚,自己平时又拿权掌令,喝得动止得住的,就霍地站了起来,两只小脚脚后跟着地,登登登走到二门口,两手在腰间一叉,沉着脸说:
“你们不去上工,都拥在这里干什么?是要聚众闹事还是怎么着?我黄家死了个丫头,干你们什么事儿?刚才是谁说我黄家不讲理来着?要说讲理吗,歪理千条,正理只有一条,就怕你不敢讲!你不是要讲理么?好,当着你们大伙儿,我倒要问问你韩大:我的丫头嫁给你做媳妇儿,收过你的身价银子没有?你说!”
韩大被问住了,只好答应一声:
“没有!”
老泼妇又问:
“是我告诉过你,牡丹从此出了籍,把卖身契退给你了?”
韩大又只好答应一声:
“也没有!”
母老虎一见占了上风,顿时洋洋自得起来:
“着哇!一没收你的身价银子,二没退给你卖身文契,这不明摆着正是你韩大该着我黄家的钱,不是我黄家该你韩大的钱吗?如今不管她是小产死也好,上吊死也好,总而言之,人死在你韩大的屋里,就得由你韩大顶着。一百五十两银子,你是交现钱也行,扣工钱也罢,回头你到账房里算去。我这里念她与我主仆一场,赏她薄皮棺材一口,回头也到二先生那里去领。你们留四个人帮韩大入殓挖坑抬棺材,剩下的人,都给我干活儿去!”
韩大气得满脸通红,满腔的怒火直往上冲,有苦讲不出,有理讲不清,憋了半天,手指着母老虎,结结巴巴地只知道说:
“你们,你们一手遮天,太不讲理了,死活我是不干啦!算清工钱,我走!不信这天下就全是你们黄家的,走出这石柱街,总也还有我们爷儿俩落脚的地方!”
门口的几个长工也都气忿已极,可是人家有钱有势,没理的事情也能说成有理,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任你怎么不讲理,我这身子没卖给你,不在你黄家当长工,总可以吧?韩大一声“不干了”,顿时就有四五个人同声嚷着说:
“也给我算清工钱!”
“我也不干了!”
“你们不讲理!不给不讲理的干活儿!”
母老虎冷笑一声说:
“牛不吃草不能强按脑袋,你们不愿在我这里干,我也不强留。少你们几个人,我黄家的地照样不会荒了。要算工钱,也容易,回头就让二先生给你们算清楚。不过咱们早就有话在先:谁中途撂挑子不干,当年的工钱全免。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去琢磨。至于韩大吗,哼哼,你先别提歇工的事儿,多会儿你把牡丹的身价银子交齐了,多会儿我就让你走。要是银子交不齐,别说你自个儿走不了,就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家的丫头下的,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拿他当家生小厮使唤呢!”说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房去了。
几个想走的长工,一听当年的工钱全免,又都犹豫起来了。当长工的人,有几个不是家里等米下锅的人家?一个子儿没有,一家人喝西北风去?没办法,要换东家,也只好等过年再说了。大伙儿心中有气没处出,冲母老虎的后影儿直吐唾沫。二先生推着韩大刚迈出门槛儿,小丫头就把二门关上了。
韩大跟着大管家走进账房。大管家翻出账本子来,一手指着账本儿,一手拨拉算盘珠子,当面算起工钱来:韩大十二岁到黄家,放牛割草,算个放牛娃,只供伙食,没有工钱;从十五岁到十七岁,当了三年“半拉子”,工钱是每年稻谷五担;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顶上了正式长工,工钱是每年稻谷十担;从二十九岁到今年三十四岁,当上了打头的,工钱是每年稻谷十五担。二十二年的长工,一共挣了二百零五担稻谷。刨去日常零支一共四十五担,剩下一百六十担,再加上黄家存柜的利息,照例是年利三厘三,只算单利,四舍五入,一共是十二担稻谷,加在一起总数是一百七十二担。按当时市价稻谷每担七钱银子计算,一百七十二担稻谷折合一百二十两银子。算来算去,韩大在黄家干了二十二年活儿,娶了黄家一个丫头,反倒欠了黄家三十两银子。二先生做好做歹,叫韩大先把棺材抬走,把死人先埋掉,再好好儿琢磨琢磨,是交现钱呢,还是再在黄家扛三年长工消账。
韩大和几个长工们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白牡丹抬出去入了土。打坟地里回来,屋里少了一个人,好像这间小小的破房子忽然间变大了似的,空空荡荡,四处不着边儿。苦娃两天一宿没睡觉,葬完母亲归来,哭着哭着就睡熟了。韩大手捧脑袋看着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人都死了,还要我干三年活儿赎那张卖身契,这叫讲的哪门子理呀!在这样的虎|茓狼窝里再住一天都嫌长,哪儿还能再住三年?带一个四岁的小孩儿,哪儿挣不出一口饭来吃?十多年来,自己总在做着这样一个美梦:攒下一二百两银子,回老家去买上几亩好地,老婆孩子热汤热饭地图个下半世安生,也为孩子挣下一份儿家业。谁想到二十多年的劳累,不唯成了一场空,反倒背上了债,这口气儿,怎么咽得下去呀?
韩大越想越有气儿,越想越有火儿。人逼到绝路上,反倒什么都不怕了,随便收拾收拾,打了个包袱系(j ì记)在后腰上,再找出苦娃小时候用过的背带来,睡梦中背上苦娃,趁着月黑风高更深人静的时候,踅到后院儿,一把火先把厨房后面的柴禾点着,再踅到场院叫一垛稻草也烧了起来。一时间风卷着火,火趁着风,噼哩啪啦地烈焰腾空而起,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到上房。韩大不敢久留,趁乱中大踏步抄小路往西跑去。一口气儿跑了约莫有十来里路,回头看看,黄家的大火都映红了半边天儿了。
韩大逃到金华,更名改姓,叫做李有良。先打了一阵子短工,后来才到北山罗店一家姓罗的财主家当上了长工。
黄家一场大火烧掉了两进房子一垛稻草,告到官里去,县衙发一角海捕①文书缉拿韩大。隔了一个县,更了名改了姓的,芸芸众生,茫茫世界,上哪里去找?过了几年,事情渐渐地冷了下去。永康县逮不到人,报一个缉拿不获,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里,我得把底儿泄给你了。也许你早就已经听出端倪来:那韩大正是我爹,白牡丹就是我娘。我呢,用不着说,当然就是那个小苦娃啰!
……
“什么?你问我后来怎么又去学唱戏吗?别打岔,说完了我爹我妈的事儿算是一段。前面有个凉亭,咱们先进去歇歇腿儿,喝口水儿。要问我怎么又去学的唱戏,等我歇够了,咱们再边走边细说吧!
第六十四回
小生人好,大团圆拜天地李丹招婿
花旦貌美,唱堂会下迷|药宝珠被奸
我跟我爹在罗店一住又是两年多。七岁那年,我就能自己挣饭来吃了:我给罗家放牛,当上了放牛娃。我爹爱吹笛子,没事儿了就教我吹。我骑在牛背上,高兴了,吹一曲,唱一段,任凭老牛自己慢悠悠地踱着方步找草吃,连玩儿带干活儿的,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不知道是我妈的仙气真的传给了我呢,还是我从小就是我娘教练出来的缘故,我唱起小曲儿来,不单格外好听,还格外响亮。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扯开嗓门儿唱了一段戏,八里路开外的双龙洞都听到了。从此落下了一个外号,叫做“响八里”。十岁那年,我和几个放牛伴儿在草坪上翻筋头,打出手。我抄起一根竹棍儿当作三尖两刃刀,按照我自己的路数唱开了《劈山救母》。正好我爹挑粪从草坪走过,就歇下挑子把我喊住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抓住我头一句话就是:
“真冤孽呀!怎么你偏偏喜欢这个!”
我扬着小脑袋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是喜欢这个嘛!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到戏班子里去学唱戏呢!”
爹听我这样说,一层阴云立刻笼罩着他那开朗的脸。我爹紧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脑袋说:
“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做戏的喝酒端空杯,骑马拍大腿,绫罗包穷骨,到老讨饭坯。哪个做戏的有好下场?你没听村子里小孩子唱山歌?‘衣装好,锁在戏箱里;打扮好,洗在脸盆里;情义好,住在破庙里。’多少人唱了一辈子戏,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我梗梗小脖子,不服地说:
“唐明皇贵为天子,还唱戏呢?有什么不好!要是谁都不去唱戏,那过年过节的上哪儿看戏去呀!”
我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
“冤孽!真是冤孽!难道你娘的种气真的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说不出当戏子到底有什么好处来,可我偏愿意长大了去当戏子。我爹但愿我说的是孩子话,不足轻重;我呢,身上流着我妈的血,不顾我爹的反对,却一天比一天跟唱戏接近了。村里人都知道我嗓音好,那年正月十五唱采茶戏①,我第一次登台,唱的是《太白回书》,一下子就出了名。第二年闹元宵,我变成了台柱子,整本的《天宝图》,我饰李三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连唱带做还兼武打,一个人顶到底,谁看了不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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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采茶戏──当地农村以村为单位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后由孩子们在本村或到外村去巡回演出的一种地方小戏。传统剧目有《大补缸》、《大摇船》、《小放牛》、《卖小布》、《走广东》、《摘樱桃》、《小尼姑下山》(即《思凡》)等。有时也串演折子戏,班底子厚的也演出整本的婺剧。
就在这一年,有个叫新福的戏班子在我们村子里唱戏。他们听我唱了两句,都说我的嗓音好,底气足,不比寻常,是块唱小生的好材料。他们看我翻两个跟斗,又看我刺两下枪,都说我的武功有底子,是块唱武生的好材料。我心眼儿一活动,等到戏班子转台子的时候,就偷偷儿地跟着他们跑了。从此,我就正式在这个戏班子里学开了唱戏。
那会儿,我先学的是小生。大的戏班子,有小生又有武生,小生又分扇子小生和雉尾小生两路,分演文武两档子剧目,讲究的是唱功做功。就是专演武戏的武生,又分长靠和短打两路:长靠武生唱功少武功多,演的是《伐子都》、《挑滑车》、《长坂坡》、《界牌关》这些戏。短打武生重在翻跌、上高、下低和各项杂打出手,穿的服色大都是短襟窄袖,演的是《四杰村》里的余千,《八蜡①庙》里的黄天霸这些人。新福班是个在乡村里转台子的小戏班,没那么多人,小生就是小生,文的、武的、长靠、短打,都是一个人演。我学的就是这一路文武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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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八蜡(chà岔)──是古代的一种祭祀。
我在戏班子里一边学一边唱,十六岁上,就已经学了个差不离儿。二十岁上,金华、衢州、处州一带二十几个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我李丹的名字?
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唱野台子戏的确不是一门舒坦行当。昨天晚上刚在张村唱完戏,今天几十里路赶到李村,当夜就得开锣。睡的是祠堂破庙,吃的是青菜豆腐。赶上霉雨季节,戏箱子挪不了窝儿,收成不好的年月,村村店店没人招戏班,只好住在一个小镇上唱伙食戏,一个钱见不着,那日子才叫苦哩!
成丰五年,我十八岁,我们班子在金华唱戏,我抽工夫去看望我爹。那会儿,他还在北山罗家扛活儿。我跟他六年没见面,他已经是头发花白五十出头的半老的人了。我和他老人家一起过了三天,又闻到了我小时候闻惯了的牛粪的清香味儿。这三天中,我爹噙着泪花儿给我详详细细讲了我妈的那一段惨痛往事。我明白我爹的用心,他想劝我回去安安生生种田,不赞成我还去过这种东飘西荡的生活。可是说来说去,也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我的心窍,我总舍不得离开我的舞台生涯。三天过后,我爹送我到村外路口,把我妈当年在台上用过的一块红罗帕塞给我。我流着眼泪,辞别了我爹,又回到了我的戏班里。谁想到这次会面,竟就是我和爹的永诀呢?
过了一年,有人带信儿来说:我爹上山给罗家小少爷采药,踩活了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罗家给买了棺材,就埋在北山脚。我爹在罗家扛了十几年活儿,除去棺材烧埋,说是还剩下十几吊钱、几件衣服,叫我回去取去。我爹劳累一世,总想攒钱买上一块自己的田地,哪知道到死还是埋在人家的地上。就是到了临死的前一刻,他的好梦也还没有醒啊!
我没有回去奔丧,事实上我得到凶信的时候,我爹落土都已经半年多了。我也不想去继承我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这一笔遗产。这笔账反正只能由着罗家去算,我回去一趟,也不过多几句口舌而已。我带信儿回去,托一个熟人把罗家算给我爹的几吊钱全都买成锡箔银锭,到我爹坟前去烧化;几件衣服,就送给他做谢仪。我爹一辈子连做梦都想买地,就让他拿上这些钱到阴间买几亩好地安安生生种去吧。
打我爹死了以后,我成了个没家没业没亲没故的光棍儿,更其一心扑在戏班子里,拿戏班子当做自己的家了。凭着我妈传给我的一条好嗓子,我唱的戏到处受人欢迎,到处受人称赞。我们的戏班子也就成了当时最走红最吃香的戏班子。我们的领班是一个挺和气的老头儿,老伴儿死了,只留下一个闺女,名叫宝珠,比我小两岁,长得细高挑儿,容长脸儿①,就在戏班子里唱花旦。我们同台演戏,场场戏团聚②的时候披红Сhā花拜天地儿③,彼此心中也都有这个意思。一者是我的戏唱得好,又没牵挂;二者是领班的也看出我们两个的意思来,就在我二十二岁那年丁忧期满以后替我们办了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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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容长脸──指一种美观的长型脸,以别于不好看的瘦长脸。
② 团聚──本指戏曲中人物的大团圆,当地习惯专用于转指正戏结束剧终。
③ 拜天地儿──旧戏中很多剧目以“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为题材,而以洞房花烛大团圆为结束。即使不以洞房花烛为结束的戏,当时习惯也由小生、花旦披红Сhā花拜天地作为一场戏的收场。
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另一对新婚夫妻像我们那样和美那样互敬互爱的。我们成亲以后,一个小生,一个花旦,演起戏来也就更加逼真、更加实在,当然,戏也就唱得更加好、更加叫座儿了。
过了一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小闺女。要说这个娃娃是个劳碌命,那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出世刚满一个月,就得跟着戏班子东村西村儿地转台子,到处奔波。说起这个娃娃来,也真叫怪,才几个月的孩子,脸型模样连眼睛鼻子都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右手手心儿上还有铜钱那么大一块硃砂记。指着这块硃砂记,他外公给她起了个小名儿叫红玉。
我们两个一起演戏,下台来没卸妆就先抱起孩子来亲亲她那红通通的小脸蛋儿。我没给宝珠提起过我家的那段伤心事儿。她只知道我四岁没妈,却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我们成亲以后,她说过几次,要攒下几个钱,赶明儿有机会到金华和石柱去演戏的时候,买上三牲纸马,到公婆坟前去磕个头,也算尽一点儿做媳妇的孝心。可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平常的心愿,竟也永远实现不了呢!
咸丰十一年七月,红玉刚刚周岁,还没给她断奶,我们戏班子在东阳县南马镇替一家财主唱还愿戏。第三天夜戏刚散,我们正在后台卸妆,镇上的里正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到了领班的,一句客气寒暄不带,开门见山就说:
“三天戏唱完了,明天又该转台子了,是吧?马老爷叫我来通知你:明天先别走了。马府明天来贵客,传你们宝珠去唱一夜堂会。唱好了,马老爷大把银子地赏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领班的还没答腔,我马上就给顶了回去说:
“你另请别家吧,我们的戏班只演戏,从来不唱堂会!”
那个里正不怀好意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眨巴眨巴小眼睛,转身问领班的说:
“他就是宝珠的男人,是吧?”
我们领班的笔杆朝直地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是,二爷,他就是我的女婿!”
里正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怪腔怪调地哈哈一乐,转过身来对我说:
“听说叫你娘们儿去唱堂会,你害怕了,是吧?你也真想不开,台上唱也是唱,台下唱也是唱,马老爷一样打发赏钱,还省得上装呢!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囤整个儿的媳妇儿!弄好了,也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说完了,又是一阵刺耳的奸笑。
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奸诈的小眼睛,那张阴险的刀螂脸!论我的脾气,当时就想抡起拳头来教训那贼娘养的一顿,可我们领班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瞧着我要动火儿了,一边儿直给我使眼色,一边儿打躬作揖地陪着笑脸儿把里正送出门去,答应他大伙儿合计合计,明天一早给他回话。
送走了里正,我老丈人悄悄儿地对我说:
“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呢,傻孩子!这里深山冷岙的,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不是这班土皇帝说了算?咱们走江湖卖艺糊口的人,在他们看来,连只蚂蚁都不如呢。惹翻了这班太岁们,无常鬼就快来请你啦!碰到这种事情,只能笑脸应付,随机应变,可不能硬碰硬地硬顶!人家硬气有人家的底子,咱们硬气,除了一肚子邪火,有什么呀?还不是一碰就吃亏?要走,咱们不会连夜悄悄儿地走吗?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躲得起嘛!”
我忍了又忍,一句话没说。匆匆忙忙地卸了妆,帮着管三箱的把行头归置齐楚,吃过夜宵,全班人马都打好了行装,把灯灭了静静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儿,约摸已经有丑时一刻光景,村里早已经断了行人,连一丝儿灯光也没有。天黑得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儿。领班的看看四周没有动静了,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就叫我们准备起身。
三十多个人,背上背着自己的被褥,肩上抬着戏箱。只有三个人例外:小丑儿背着我们的祖师爷唐明皇走在最前头──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领班的年纪大了,拿不动什么;宝珠是个女的,没有那么大劲儿,背着我们的小红玉之外,还得扶着她的老爹爹呢。我们满以为这样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狼窝虎|茓的,谁知道前抬儿刚走出祠堂大门口,后抬儿还没有动窝儿呢,就听到大门外有两个人狼嚎似的大声吆喝着说:
“站住!哪里去!”
“没有里正老爷的吩咐,谁也不准出门儿!”
真是比狼还狠毒的人哪,早已经派人把我们给盯上了!没办法,只好前扛改后扛,一行人又回到戏台后面来坐着。这一夜,谁还有心思睡觉?宝珠紧紧地靠着我,怀里搂着小玉,哭着说:
“怎么办呢?要是我不去,他们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什么花招儿来祸害咱们呢!”
我也没主意了。我后悔刚才没有把那两名瘦猴儿似的乡勇捆起来硬闯出去。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下死劲儿骂了一句:
“这班畜生!总有一天……”
第二天,巳牌过后,里正抽足了鸦片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进门儿先冲我挤鼻子弄眼地一乐,这才打着哈哈对领班的说:
“昨儿晚上散了戏,又加演了一出《捉放曹》,是吧?想跟我来个不辞而别,是吧?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南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容你随随便便窜进窜出吗?不是我吓唬你们,没有我马二爷的话,嘿嘿,你要能离开南马一步,那才叫怪呢!”
领班的苦笑着,做声不得。我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顶了他一句:
“我们走南闯北,无非为了混一口饭吃。有心开饭店,不怕你大肚子汉──我们吃的是演戏的饭,我们就不会怕演戏。只要你给钱,哪怕在这里演上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行。三百六十行,一行有一行的路数,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俗话说:‘不是本行,不能抢行。’我们是上装登台演戏的大戏班,不是便装唱堂会的档子班儿①。你要唱堂会,自去请那唱堂会的小班儿去,平白无故地硬扣着我们戏班子不让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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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档子斑儿──也叫小班儿,一种不化妆登台表演专门便装唱堂会的小戏班子,一般由年轻姑娘演出。
里正见我动了火,不单不生气,反而三分阴七分阳地露出一脸狡诈相,回过头来对我说:
“什么大班儿小班儿的,二爷不懂得那么多啰唣事儿!都是唱戏的,上了装唱得,不上装就唱不得?在台上唱得,在厅堂上就唱不得?干你们这一行,不就为了赚钱么?实话告诉你说:本镇马老爷当年是响噹噹的知府正堂,什么样的好戏班子没见过?昨天赏脸看了一场你们演的《白蛇传》,说是你们班子里演花旦的那个小妞儿还不错,着实地夸了一通。赶巧他老人家有位同寅今天路过此地,所以才传下话儿来,单点你们班子里的宝珠去伺候一下贵客。马老爷府上金银元宝堆成山,要是伺候周到了,老爷一高兴,赏你一个黄澄澄的两头翘,不强似你们唱几个月的戏?你可得知道我们马老爷的脾气:顺着他,天大的事情怎么都好说;要是拗着他呢?嘿嘿,这话儿在下不说,你们心里也明白。难得赶上马老爷高兴,点你们一个女戏子去唱两段,完了还大把的赏银子,这不是你们戏班子走了鸿运又是什么?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求还求不到哩!你们怎么偏偏这样不知道好歹?难道一定要顺着不干戗着干、请酒不喝喝罚酒么?要知道,老爷特派在下专程来请,这是给的你们天大的面子;要是推三阻四,惹得老爷恼了,你可得知道这东阳县南马镇的马大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到时候鸡飞蛋打,吃不了的兜着走,可别怪我当里正的事先没关照。大清早的起来,我公事私事一大堆儿,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跟你们瞎磨牙。轻重好歹,你们自己掂掇着办吧!”说着,脸色一沉,狡相换成了一副凶相,一甩马蹄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戏班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怎么来躲过这堆择不开的刺儿疙瘩窝。领班的又怕闺女吃亏,又怕戏班子砸锅,两头害怕,急得团团转,没了主意。我气得大叫大嚷,主张跟他硬到底,愣是不去,看他到底能拿我们怎么着。可大家都不同意我的办法,都说这位当过知府的马大人,在这里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比皇上还要皇上,收拾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比踩死儿个蚂蚁还容易?大伙儿没有办法,拿不定主意,宝珠却狠了狠心说:
“他不就要我一个人去么?做我一个不着,也不能连累大家,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稳,不信他们就能把我怎么着了。”
我琢磨着不去多半儿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去呢,又真怕她吃亏。为了有个照应,我主张去的时候不带琴师,由我去给她吹笛子,同去同回。她爹也说:有我跟她一起去,他也就放心了。
申牌过后不久,来了个亲随模样的人,归类包堆不到二里地,却带来一乘小轿,说是传马老爷的话,打发他专接宝珠去唱堂会的。宝珠也不言语,默默无言地把小玉递给她爹,看了我一眼,就走出门去。我赶紧从墙上摘下用布套子套着的两支竹笛来,跟在后面。那亲随见我跟着,站住了发话说:
“老爷有话,只叫宝姑娘一个人去,府上琴师乐工全有,不用你们的琴师跟着,怪腌臜的。”
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一着,手里捧着两支笛子,不由得愣住了。宝珠听如此说,又折回身子,从她爹手里接过孩子来,递到我手上,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好好儿地看着孩子吧,甭惦着我。”说着,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儿,噙着眼泪跟那亲随走出门去了。
小玉不见了妈妈,撞死撞活地大哭起来。赶在那样的时候,更其撕心揪肺,大家的眼睛都湿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把孩子递给我那会儿的那双眼睛。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滴溜乱转的,那会儿却死盯着我,变成了佛眼珠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光芒四射的,那会儿却又阴暗、又晦涩,变成秋雨连绵的天气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欢快的,生气勃勃的,那会儿却透着忧虑、凄凉、沮丧,死气沉沉,像凸出来的死鱼眼睛一样。你看见过宰羊的情景吗?紧绷着的绳子往前拉,那头羊却低着脑袋,伸直了纤细的瘦腿往后坐,死赖着不肯走。每次我看见宰羊,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宝珠去马家的情景来:一根无形的绳子绷直了往前拉,她低着脑袋,伸直了瘦弱的脚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她心里明白,她这是在走向刑场、走向地狱呀!
当她的背影在轿帘后面消失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我那含冤死去的母亲的影子。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父亲那吃惊的、不满意的、语重心长的话音儿:“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难道你娘的种气真地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心里焦急,怀里抱着小玉,心神不定地等着宝珠回来。约莫等到三更天儿了,还不见宝珠的影子。我越等越烦,越等越心焦,好像浑身上下都扎满了麦芒似的,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抱着小玉,直在房间里转圈子。全戏班的人都陪着我,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聊闲天儿,想借此来分我的心,解我的烦。
他们都是演戏的,在台上,他们的戏演得很出色,很逼真;可是在生活当中,他们太不会演戏了,简直比第一次登台的雏儿还糟糕,还砸锅。他们神色慌张,心绪不宁,背的‘戏词儿’前言不搭后语,还丢三落四的。两只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最最露怯的莫过于眼睛: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和我一样地焦躁、忧虑,惶惶不安。真是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眼睛更老实、更不会说谎的啦!
过了三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把睡着了的小玉递到我老丈人手里,要上马家去看个究竟。
我老丈人也不拦我,却又不放心,叫班子里一个唱花脸的最胆儿大最有力气的老张跟我一起去。
我们走到马家大门前,听见一个轻柔的女音嗓子跟着箫笙管笛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子是欢乐的,但是唱出来的音调却是凄凉之中带有怒气,哀婉之中夹杂愤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条嗓子了。我看了看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使劲儿拍打了几下那副沉甸甸的白铜大门环。侧耳听一听,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热闹的乐曲终止,传来一阵哄笑声,夹杂着几句含糊不清、淫邪下流的逗哏儿话。又是一阵哄笑过去,接着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宝珠又唱起了另一支曲子。我又使劲儿拍打了几十下门环,竟连个搭茬儿的人都没有。
天上下着牛毛细雨,出来半天儿了。我们的大花脸好意地劝我先回去,说是听到她唱曲子,也就是平安无事,过不了多久还不拿轿子送她回来?我看在门外等着也无益,虽然是初秋季节,一下雨,山风一吹,还真有点儿凉飕飕的。我不能叫我们的大花脸陪着我挨冻,就一步一滑地摸回我们住的祠堂。
为了让大伙儿能安心踏实地睡上一小觉,我强压下一肚子狐疑,告诉大家宝珠平安无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躺在稻草铺的地铺上,也没解开被褥,搂着睡得挺香的小玉,哪里睡得着?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里正站在我的面前,扬着三角脸,眯着肉膀眼,龇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门牙嘻皮赖脸地说:“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囵的媳妇儿。弄好了,兴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
一直等到鸡叫三遍之后,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房门吱吽一声响了,接着又吱呀一声关上。我腾地从铺上坐起身来,小油灯半明不暗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顺手掭了掭灯芯儿,这才看见宝珠背靠着门扇,披头散发,顺着惨白的脸颊直往下淌水,两只眼睛死瞪瞪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再看看她身上,衣服撕破了,满身的污泥。许是在夜雨中一步一滑连滚带爬的缘故吧,一只脚上穿着沾满泥浆的鞋,一只脚上只穿着白布袜子,鞋子不知陷在哪个泥坑里了。我赶紧迎上前去,扶她在草铺上坐下,她就势在我肩上一扒,说了一句:“玉子她爸,我再也没脸见你啦!”就呜呜地伤心大哭起来。
哭声吵醒了小玉,揉着眼睛也哭开了妈。宝珠一把搂住了小玉,娘儿俩哭成了一堆儿。我先是愣了一会儿神,突然间像疯了似地把屋子里凡是我拿得到摸得着的戏装行头一样样折断摔破撕成碎片儿,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
“这个行当!这个行当!我再也不干这个行当啦!”
在我们的“兵器”中,木刀竹枪之外,也有几把刀几杆枪是用镔铁打造的,用来演真刀真枪的“全武行”戏。这些刀枪并不怎么锋利,却是亮光闪闪,挺吓唬人的。我连踩带摔地弄折了那些假兵器,刷地一声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提在手里,冲宝珠母女喊了一句:“你们俩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宝珠见我要去拼命,尖叫一声,放下了小玉,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我。我在屋子里这一通折腾,早已经惊动了大家,这时候也都拥进我们的屋子里来,把我手里的单刀夺了下去。宝珠两手勾住我的脖子,一半儿哭一半儿喊地说:
“我一个人死了不要紧,你可千万别把大伙儿都往死路上带呀!要不是顾忌大伙儿,我也不会活着回来啦!”我刷地一声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提在手里,就要夺门而出去拼命。
大伙儿有劝我从长计议的,也有主张跟他们拼了的。大花脸老张气得连脖子根儿都涨红了,浑身烦躁起来,解开上衣扣子,拍着结实的胸脯说:
“拼!跟他们拼了!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这些年来,这口鸟气我憋够啦!再不出出这口气儿,我的肚皮非气破了不行!”
大伙儿七嘴八舌各讲各的理,嚷嚷了半天儿,谁也拿不出个准谱儿来。我老丈人掂掇了半天利害轻重,一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手抓住了大花脸的肩膀,语音低沉地说:
“他们人多地熟,咱们人少地生,硬拼起来,不单出不了气儿,反而非全撂在这里不可。有句俗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只要不忘记这件事情,赶一个最便当的机会,再返回来出这口气儿,强似今天这样硬拼。又有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不问青红皂白杀进马家去,也不过杀他几个和咱们无冤无仇的底下人,有什么相干?说到这里,他回过头去问他的女儿:”你先说说,糟蹋你的到底是惟?是姓马的老小子,还是他的什么客人?他们怎么下手的?“
宝珠低下了头,声音不大,可是吐字却十分清楚地说:
“是个永康县的大财主,姓黄,叫黄金龙。他们在我的酒杯里下了药,我只喝了几口……”
一听到这个丑恶肮脏的名字,我睁圆了眼睛,一下子就把下嘴唇皮给咬破了。姓黄的,你害了我韩家老少两代,我要不亲手把你那脑袋瓜儿从你那脖子上摘下来,我还能算是个人吗?不过,仔细一想,眼下却还不是时候。上马家去动手吗?一者院墙高厚,防备森严,里头情况不明,难做手脚;二者就算做成了,也是打草惊蛇,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闹了归齐还是戏班子倒楣。想了半天,我强压下这口邪气,轻声问宝珠。
“你知道这个姓黄的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吗?”
宝珠想了一想说:
“听他们在席上说的话茬儿,管这个姓黄的叫黄观察①,看来原先也是个不小的官儿,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又改行做生意了。这一次是从家乡走水路贩药材出去,到了杭州,往北住西都是太平军的天下,走不得了,匆匆忙忙销了货,又贩了一批丝绸走旱路回来。一路过诸暨、义乌、东阳,货也销了一大半儿,便道到南马来看看老相知,住两三天就要回家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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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观察──对道员的尊称。道员,俗称“道台”,四品官。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从南马到他家里,只有一条路:先到四路口,往西到古山,过芝英,再走小路到石柱街。路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可全是山路,坐轿子,一天走不到,不能不在芝英歇夜。行,只要你住店,就有我下手的机会,主意拿定了,我对老丈人说:
“这个姓黄的交给我,你们甭管了。不拧下这老小子的脑袋来,我也就不活着了!趁眼下他们不防备,你们赶紧往北走,到东阳到义乌都行,唱戏这碗饭,我是死活不吃的了。往后我怎么活着,等我找这老小子算完账再说。你呢?”我回头扶着宝珠,轻声地问她:“你要是还唱戏,就把小玉交给我;要是跟我走呢,往后饥一顿饱一顿,没吃没喝……”
我的话还没说完,宝珠一头扒倒在我的肩膀上,哭着说:
“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我丈人见我铁了心了,也不怎么劝我,拿出几块散碎银子来,揣进我的扎包里。我们改了装,打扮成本地庄稼人的样子。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雨却越下越紧,大家劝我们等雨过了再走。我抬头看看天色,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像一口黑锅似的扣在头顶上,谁说得准多咱才能晴了天?一来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得,二来也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就告辞了大家,匆匆登程。
大伙儿送我们到祠堂门口──那两个乡勇早就已经撤走了。大花脸跟我最知己,今天一别,各自东西,往后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他帮我背上了被卧卷儿,依依不舍地抓住我的胳膊说:
“一路上多加小心,多照顾着点儿宝珠。你去找姓黄的小子算账,把这个姓马的小子交给我!豁开我一个,也不能白饶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到了东阳不久,太平军就从江西打过来了。大花脸老张果然扔下了唱戏这碗饭不吃,投了太平军,带了人马打回南马来,跟这些马大爷、马二爷什么的算清了这一笔欠得快还得也快的六月债。
宝珠背着孩子,我背着被卧卷儿,打两把油纸雨伞,卷起裤腿儿溅着泥水走,实在艰难。山险路滑,宝珠摔倒了两次,把雨伞也撕破了。幸喜那雨倒是渐渐地停了下来,身上的湿衣服着凉风一吹,透心儿地凉。一路上,我把这个黄金龙怎样害死我妈的那一段伤心事儿详详细细地给她讲了一遍。到了四路口,早已经过了午牌时分,又冷又饿,找到了一家饭店,要了两碗热菜一碗热汤。我是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吃着,宝珠却只喝了几口汤,一点儿饭也没吃。
打过尖儿,我又买了几个烧饼带上,接着往西走。山越来越高,路也越走越险了。每走一步,都得提防着滚下山崖掉进山涧里去。宝珠背着孩子,又没吃什么东西,累得呼哧呼哧的,步子也越走越慢。要不是我拽着她的胳膊,好像马上就要躺下来了。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条挺陡的山岭,见岭上有个凉亭,我们就走进去歇歇脚。
凉亭是就地取材用石头造成的:石梁石柱石头砌成的墙,靠墙转圈儿三面是一溜儿石板凳,正中间石头台子上放着一个中溜儿的半截儿破水缸,沏着半缸大叶茶。看那水面上飘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油花儿,估计没有四五天,也有两三天了。我走得正渴,放下铺盖卷儿舀起一瓢来就喝,又苦又涩,一直凉到心里去了。扭头正想问问宝珠喝不喝呢,见她坐在石凳上,仰着头,闭着眼,正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我看她脸色焦黄,形容憔悴,走过去摸摸她脑门儿,热得直烫手,吓了一跳。她说嗓于发干,嘴里发苦,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小玉嘬了半天奶,一点儿也嘬不出来,小嘴儿一瘪,“哇”地一声哭了。
我看看四周,前不着村,后不巴店,左临深溪,右靠高山,离最近的人家也还有三四里远近,怎么办呢?这座连门脸儿都没有的凉亭,怎么过夜?下了一场雨,哪儿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连点儿干柴禾也捡不着,怎么取暖?怎么烤干这一身半湿的衣裳?
宝珠昨天晚上受到了污辱,顶着夜雨摸了回来,外凉内火,一齐攻心;今天又背着孩子走了这大半天泥泞滑溜的山路,怎能不病倒!我从手巾包儿里摸出一个烧饼来,撕了半拉,递给小玉,让她自己用几个小门牙慢慢儿啃去。回头又舀了一瓢凉茶递给宝珠,她就在我手上喝了一口,摇摇头,推开不喝了。
我一看事情不好,赶紧打开被卧,找一个干松背风的旮旯铺开,替她脱去鞋袜湿裤,把她娘儿俩安顿在被窝儿里先暖和暖和,叫她别着急,我这就请大夫去。
抬头看看天,云层已经散开了,一阵阵小风却抽得很紧。我赶紧夹把雨伞,大踏步奔岭脚的一个小村子跑去。
这个村子叫岭南村,一共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种山的穷人,身上穿着补钉摞补钉的衣服,心眼儿却都格外好。一听说凉亭里有病人,有指点哪家大夫好的,有愿意帮着来抬病人的。我问了一下,从这里到四路口是十五里,到古山也是十五里,不过到四路口是上坡路,到古山顺着溪边走,却是下坡路。我决定先到古山,找家小店住下来,再去请大夫。当下就张罗了一副门板,请了两个人,是兄弟俩,又关照他家里替我熬一碗姜汤,等病人到了先喝几口热汤再走。
我们几个人抬着一副门板,一步一滑奔凉亭快步走去。离凉亭只剩下一箭路了,忽然听到小玉不住声地哭,都快变了声儿了。我怕有变,三步两步奔进凉亭里,一看:小玉爬在宝珠身上,两手拍着宝珠的脸颊哭着叫妈妈,糊了她妈一脸的眼泪鼻涕,她妈却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我吃了一惊,忙抱开小玉,急切中没了主意,只知道趴在她的耳朵旁边大声叫唤。
这时候那两位乡亲抬着门板也走进了凉亭,一看这光景,那年纪较大的一位老哥有些经验,拉起宝珠的一只手来照虎口上猛咬了一口。宝珠“哎哟”一声,就又还过魂儿来。睁眼看了一看我,没有说话,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个不住。过了半晌,才说:
“我只当今生见不着你了呢!没想到老天爷还让我再见你一面!”
我赶紧告诉她,这里离古山只有十多里路,那里有大夫有药铺。我已经请了两位大哥来抬她,只要到了古山,就有办法啦!说着,我舀了半瓢茶水,把手巾湿了,替她擦一擦脸,打算趁这会几天不下雨赶紧上路。宝珠翻眼看了看那两位大哥,无限感激地轻声说:
“不用麻烦两位大哥啦!我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坟地,哪儿也不去了。”闭上眼睛喘了两口气,这才又睁眼对我说:“我活不到今天晚上了。咱俩不到三年的夫妻,今天算是到头啦!我没脸也不配跟你在一起,更不能耽误你……我看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景致也好,我就这儿吧。我在浙南走了一辈子山路,今天总算走到头了。我不甘心的,就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剜出这个黄金龙的黑心来祭一祭咱们苦命的娘。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埋在凉亭对面的那个小土包儿上。你Сhā块木牌,写上‘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里等他,一起到阎王殿销账。我不放心的是小玉还太小,你一个男子汉,东飘西荡的。怎么带她呀?小玉长大了,你叫她干什么都行,可就是千万别叫她干咱们这一行,再去……再去……学唱戏啦!”
说到这里,一口气儿上不来,两眼倒Сhā,一道冤魂出了泥丸宫,飘飘荡荡,到大路旁边立等仇人黄金龙去了。
一位大哥翻开宝珠的眼皮一看,瞳仁已经散开,知道没救的了,只说了一句:“没想到这样快!”
我哭了两声,强忍住眼泪,求那两位大哥想想办法。当地风俗,死人只出不进,谁家也不能往里抬死人,只能就地入殓,为难的是哪有现成的棺材?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起三天两天的工夫,只能噙着眼泪对宝珠说了一声:“委屈你了!”打身边摸出约莫二两银子递给那两位大哥说:
“出门在外,碰到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总求你们两位大哥帮忙帮到底,相帮我把死人给埋了。我是个穷唱戏的,身边没多少盘缠,这里有二两银子,烦二位哪家拆得①两条长大点儿的席子,一块四五尺长的木板,再借一副笔墨砚台、一把锄头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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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拆得──向非商家按原价转让某种物品,有请求的口气。后一字读轻声。
那两位大哥推让了一番,接了钱,抬上空门板回村去了。我打开小包袱,给宝珠换上一身略为干净点儿的衣服,又舀来一瓢山泉水替她把手脸都洗干净了,盖上被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小玉垂泪。
宝珠才二十二岁,短短的一生,跟着戏班子跑遍了大半个浙南,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就这样年轻轻儿地死在半路上了。比我娘死的时候,还年轻两岁呢!两代人,两个女戏子,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黄金龙手里!你想想,我还能和这个老小子在一个天公②下过日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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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天公──即老天。此句即“不共戴天”一语在浙南的通俗说法。
不多一会儿,那两位大哥一位扛着一领半新的晒粮食的小号竹席,一位扛两把锄头,背着一个箩筐,里面放着几刀黄纸、一团草绳、一副笔墨砚台,走进凉亭来。打开席子,足有六尺宽、一丈长,里面还裹着一块六尺长半尺多宽的木板──看得出来,八成儿还是从床铺上抽下来的。那大哥一面打开席子一面说:
“最宽的草席也才四五尺,用来裹你家大娘子,藏头露脚的,总不大合适,我看倒不如这竹席包得严实,就把我家的这领旧席给扛来了。”
我谢过了大哥,三个人一齐动手,先到凉亭对面那个土包上刨了个五六尺深的长坑,再用我们成亲的时候做的那条印花蓝土布被子把宝珠包了个严,卷进席子里,两头用草绳扎往,哪儿还顾得上看时辰方位?抬到坑里,只认准了脸朝上,埋上黄土,堆成一个堆儿,就算完了。
我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把满腔的仇恨都集中到右手的手腕上,照宝珠临死前的吩咐,写下了“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虽然歪歪斜斜,却是十分有力,叫黄金龙见了,准能吓出一身冷汗,栽一个跟斗。
我把木牌立在墓前,又把她那把破雨伞撑开,Сhā在坟上。这才扶着小玉给她妈磕了三个头,小声祷告说:
“要是你真有灵性,你就在这里等着黄金龙。我要不剜了他的黑心来祭你,誓不做人!”
两位大哥帮着把黄纸一张张折成三折,就在墓前焚化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我抱起孩子,他们两位背上锄头箩筐,帮我背上包袱,离开凉亭,回到村子里去。
好心的大嫂给我们准备下了热腾腾的饭菜,又留我在她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趁孩子没醒,我把孩子和包袱一起交托给大嫂,说是要到永康城里找一个亲戚借几两盘缠,有钱没钱三天后准回来,就单身一人夹上一把雨伞,匆匆上路了。
第六十五回
欠债还债,古山镇黄金龙还清血债
有仇报仇,石柱街白牡丹报了深仇
从岭南到古山,一共才十五里下坡路。我这两条惯走山路的飞毛腿,又是空身一人,只走了半个来时辰就到了。
古山镇上,约莫有几百户人家,街路不长,店铺不多,房屋倒还整齐。有一家饭店,后院儿兼营客栈,也还干净安静。
那天正好是古山集市,不长的街路上人头挤挤,水泄不通。我在街上吃饱了饭,又买了好些干鲜果品、香烛纸马、糕点糖酥之类,扯块大红包袱皮儿包了,装成串亲戚走人家的模样儿,正想离开古山到芝英,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从南马到古山八十里,从古山到石柱六十里,要是黄金龙走到这里来一个未晚先投宿,不赶这二十里山路到芝英,就在这古山歇夜,图个两头松活儿呢?那时候我在芝英傻等他,岂不就白费心计了吗?
灵机一动,得,我就在古山等他。要是他在这里过夜,那算是我们冤家路窄,宝珠有灵,黄金龙合该在这里还我韩家两代的血债;要是他嫌这里宿头小,甘愿赶到芝英去过夜,我再尾随而去也不晚。好在他老小子不是一人一骑,挑夫轿子的一大串儿,路过这里,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南马到石柱街去,除了走古山、芝英这条路,又没有第二条路好走。我反复寻思,在空场上看了半天使枪棒卖膏药,听了半天算命看相的信口胡吣,又找个吃食摊切二两猪肝烫一壶花雕独自个儿自斟自酌,一直挨到太阳偏西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背着包袱找到那家客栈柜儿上,要了一间厢房,说是不小心扭了脚了,先住一宿缓缓腿儿,明儿走不成就后儿走。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老高了,我还在床上躺着。一直到晌午了,店小二见我还不起来,进屋来问我腿脚好点了没有,吃中午饭不吃。我懒洋洋地坐起来,一边要了一角酒,两样菜,一边唠唠叨叨地骂这只晦气的脚孤拐:上不了路,还得住一天店。小二倒挺热心,叫我打二两白酒点着了趁热揉揉,还叫我出去走动走动,别老躺着,省得窝了血脉。
这话正中我的心意,吃过中饭,歇了一会儿,就拽上房门,到街上慢慢儿溜达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申牌刚过不久,一乘三丁拐轿子①忽扇忽扇地打北头进了村,一直抬进我住的那家客栈里去了。轿子后面一溜儿十几根扁担,挑着沉甸甸的青布麻袋,并没有保镖的镖师,只有两个亲随模样的人一前一后押解着,吆喝着快走。我看这情景有点儿差不离儿,就也折回栈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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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丁拐轿子──是一种三个人抬的轿子。由于轿夫前一后二,像牙牌中的么二(三丁拐),因此俗称“三丁拐轿子”。
走进客栈,轿子已经卸了杠,十几个挑夫轿夫,一个个都敞胸露怀汗出流珠地用小笠帽扇着凉,也有掏出小烟袋锅儿蹲在地上叭叽的。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边喊店小二打水洗脸,一边嘴里叽哩咕噜小声地骂:
“就知道催命似地催着赶路,好像走慢一步就会着冤鬼把命要了去似的。一样是个人,偏你坐轿子的知道热,我们抬轿子的倒不知道热?”
店小二嘴里答应着,可是茶呀水呀鸦片烟哪一趟一趟尽往上房里送。我一听刚才骂街的小伙子说的是永康话。就从自己屋里端出一盆水一块汤布来,放在他面前,也打着永康腔说:
“同年哥,不嫌脏你先擦一把,这是个小客栈,拢共就一个店小二,不怪他,来了你们这一帮贵客,他不先伺候上房, 难道倒先伺候咱们耳房的客不成?”
我的几句话,说得那小伙子也乐了,客气几句,就蹲在台阶儿上洗起脸来。我趁机探听一下虚实,装作不在意地问:
“你们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呀?”
那小伙子一边擦着脖子,一边回答说:
“我们打南马来,上石柱街去。”
我琢磨着有九分相似了,又紧钉一句问:
“抬的是位大客商吧?”
那小伙子嘴唇皮一撇,明褒暗贬地说:
“石柱街响噹噹的‘十里黄’黄金龙黄老爷,谁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承审局的四品大官,如今弃官经商,药材丝绸,南来北往,上万银子的出入,拔一根毫毛,比咱们的大腿还粗呢!可惜这样人物的人物,偏偏青天白日的会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我一听这话里面有话,赶紧追着问:
“什么叫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那小伙子瞅了瞅上房那边,压低了嗓子小声儿地说:
“这你哪儿知道哇?今天一大清早,起得倒是不晚,原打算起早贪黑一百四十里路一杆子杵到底的,难为南马的马老爷情深意厚,又是说又是笑地喝过了饯行酒,这才手拉着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到辰牌过后才算依依不舍,洒泪而别。等到黄大老爷上了轿子,那两位二爷倒急了,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催命。他不知道轿杠子压在人家肩膀上?我们三个还都是犟脾气:你不催,我们倒跑得快点儿;你越催得急不是?我们越是不慌不忙迈开小步蹭起来了。他骂,我们也有词儿:‘这是山路,不是校场,挺深的山谷,刚下过雨,路挺滑的,一个不留神,要是连人带轿摔了个粉身碎骨,是你担待还是我担待?’黄老爷在轿子里探头一看,也有点儿胆儿寒肝儿颤,反倒直喊:‘稳着,稳着,不要着忙!’好容易蹭到四路口,上饭馆打尖儿,我们老爷是什么好的吃什么,两位二爷也个个菜离不开猪身上,独有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倒全出了家,管的是青菜淡饭,连酒都不备,还说是怕喝醉了有闪失。行啊,买的没有卖的精,耍机贼你能耍过我们去吗?过了四路口,路又窄又陡,一个坡接着一个坡,我们几个存心叫他当天到不了家,一路上迈起了小碎步,跟抬棺材似的一点儿一点儿蹭,还装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来,一会儿喊‘左脚蹬空’,一会儿喊‘青龙抬头’,喊得黄大老爷连头发根儿都奓(zhā渣)起来了。走到平路上,二爷们催两句,我们干脆喊开了‘丢堆子’①,‘丢线子②’,对不起,管天管地,管不了我拉屎放屁,你有天大的急事儿,也得等我拉完了屎再说。就这样磨磨蹭蹭,一个时辰才走了十几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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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丢堆子──脚行行话:拉屎的意思。
② 丢线子──脚行行话:撤尿的意思。
“过了一山又一山,刚刚翻过了一条最陡的望夫岭,看见岭背上有一座凉亭:前杠喊了一声‘孙猴儿想借芭蕉扇’③,后杠齐声答‘哪咤要闹水晶宫’④,不管二爷们乐意不乐意,一声喊,就把轿子落在凉亭前面了。后面一溜儿十几条扁担,谁不想歇会儿喝口水?一见轿子落了,也都纷纷歇下挑子走进凉亭里来。二爷们骂了几句,也没办法,只得打起轿帘儿伺候老爷下轿。那会儿我舀了一瓢凉茶走到凉亭前面来喝,真真儿地看了一出活龙活现的《张三郎活吊》⑤:我们黄老爷刚迈出轿门儿,一扭头,看见凉亭对面儿的小土包儿上新埋了一座坟,登时间那张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哆嗦着手指头指着坟前一块木牌子吩咐二爷们说:‘你快给我把那块牌子,把那块牌子……马上扔到……扔到河里去!’又吩咐轿班:‘马上起杠!’说完这话,赶紧又缩回轿子里去了。我斗大的字也认识个一挑两挑的。心里纳闷儿是什么样的牌儿能把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婆娘的大老爷吓成这个样子?就跟着跑到那座新坟前看一看:你猜怎么着?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那上面写的是‘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你知道吗?这个王宝珠是新福班一个坤角儿,戏唱得好,人长得也美,前几天我还在南马看过她的戏呢。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死了,还埋到这望夫岭背来了。看起来,她跟这位黄大老爷还有扯不清的瓜葛呢!──两位二爷使劲儿把木牌子晃了出来,扛到河边扔了下去,回来就紧催我们起杠。刚歇了屁大会儿工夫,连口烟还没抽,有的人连口水都没摸着喝,我们能是那么听话的人儿吗?二爷们连吆带喝的,谁理他那茬儿?你急,你不会自个儿抬自个儿挑去?黄老爷见吆喝不动,只得请出财神爷来帮忙,隔着轿帘声音发颤地说:‘立刻起杠,每人加一百文脚力钱!再走二十来里,今天就在古山过夜啦!’他满以为有钱就能使鬼推磨,哪儿知道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你急我偏慢,嘴里尽管都答应着,脚下尽管都动换着,可就是不起杠!你不是害怕么?就让你在轿子里再哆嗦一会儿吧!我们不办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才不怕哩!好在从望夫岭到古山,一溜儿十五里下坡路,听说到古山过夜,脚底下一使劲儿,连肩都不换,一口气儿就抬到这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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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孙猴儿想借芭蕉扇──脚行行话:要歇凉的意思。
④ 哪咤要闹水晶宫──脚行行话:要喝水的意思。
⑤《张三郎活吊》──即《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后变鬼活捉张文远的故事。戏中张文远的脸被鬼火所烧,转眼间变换白、红、蓝三种颜色。
那小伙子还真能说,一口气儿说到这里,正好那两个亲随夹着ρi股从上房退出身来,穿过院子,打算到前面柜儿上去传饭。我怕被那两个东西认出来,借故躲进自己房中去了。
吃过晚饭,我到柜儿上结清了房饭钱,说明脚脖子已经好得差不离儿,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动身上路了。
趁天色半明不暗的,我察看了一下房前房后的高低虚实,探明了进路出路:房子是当地最常见的九间头,当中一间宽大明亮,专门招待上客,黄金龙就住在这一间里。两个亲随合占一间东厢房,看着一房间货挑子。十几个挑夫轿杠,分占一间东厢房和一间西厢房。我打黄金龙门前走过,见那老小子正半躺半卧地歪在床上抽大烟。我又瞟了一眼屋里布置陈设的位置,心里有了个大概。再看看院子:大门和前面的饭馆后门相通,东西两头又各有一道侧门通跨院儿。跨院儿还空着,没有住客。东跨院儿外面是一条胡同,院墙不太高,事急的时候,可以从这里越墙出去。
掌灯时分,我回屋收拾好包袱,贴身取出一把七寸尖刀来,在鞋底儿上蹭了蹭,Сhā在扎腰里,又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拿包袱皮儿包着。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吹灯上床,躺着盘算怎样下手。
我没有学过偷,也从来没有溜过门撬过锁,不过我演了十二年戏,什么《九件衣》,什么《三叉口》,什么《武松打店》,都教给了我黑夜里撬门杀人的一整套办法。这些办法,就说不是件件都用得着,却也是一法通万法通,可以随机应变的。时候还早,我想多少睡一会儿,可第一次干这种杀人的勾当,又想到再过两个时辰仇人的脑袋就要到我手里,韩家的两代冤仇就能得报,连害怕带高兴的,哪儿睡得着哇!
好容易挨到三更过后,夜深人静,院子里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了,我这才轻轻儿地光着脚板儿溜下床来,甩掉上衣,光着脊梁,打开一条门缝儿看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布满了乌云,黑黝黝地连一点儿亮光也没有。这不明明是老天助我吗?
我迈出房门来,回手把房门儿轻轻带上。整个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中间那间正房一灯如豆,映红了隔扇上半截儿纸糊的雕花窗棂。侧耳一听,东西厢房里都有大小不同声音各异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遥相唱和。他们劳累了一天,这会儿都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就是打雷、筛锣,也吵不醒他们的了。
我所担心的,只是不知道黄金龙这会儿睡着了没有。点着灯,是烧鸦片呢,还是在干什么?我蹑手蹑脚走到他的房前,伸出舌尖儿舔湿了窗户纸,捅个小窟窿,眯起一只眼睛往里一看:桌上点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一摇一晃的,正在垂死挣扎。床上一顶白夏布蚊帐,放下了帐门,叫人无法判断里面的人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我试着轻轻地推了推房门,发出了微微的“咯”地一声,说明里面已经上了闩,却也不见有什么反响。我正在犹豫不决之中,忽然听见床上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快,快把那牌子,给我扔了!”接着就不声不响了。
这老小子在说梦话,说明他已经睡着了。不趁他睡着了撬门儿,还等什么时候?我伸手从扎腰里拔出尖刀来,伸到门缝儿里,找到了门闩的所在,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拨开。拨到尽头了,我蹲下身子,用两手向上端起一扇门来,轻轻地往里推──你知道吗?不论有多响的门,只要你把门端起来推,就会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的──房门推开约有一尺多宽了,先要看看门后有没有埋伏,再侧着身子跨了进去,回头又蹲着身子端起门来轻轻儿关上──为什么要蹲着身子呢?只为屋里点着灯,省得把自己的影子投到窗户上,让人看见。──进了房间,我想把灯吹灭了,又一想,干脆把灯芯往上掭了掭,让屋子里照得亮亮的。我走到床前,右手握刀,左手轻轻地把蚊帐撩起来,挂在帐钩儿上。这就看见黄金龙四脚朝天仰八叉地躺著,脸上一副怪相。一切碍事儿的东西都没有了,这时候只要一刀下去,老小子的狗头就能让我给提溜起来。不过我不能这样让他稀里糊涂地死掉。我要让他死得明明白白。我抓往他的辫根儿往上一扽,这老狗从睡梦中吃了一惊,刚刚“啊”了一声,睁眼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着他的鼻子尖儿,吓得把后半截儿话音又咽了回去。我把刀尖儿在他脑门儿上蹭了两下,低低地喝了一声:
“不许喊,再喊我就结果了你!”
老小子赶紧哆嗦着说:
“不喊,我不喊!好汉饶命!我这里有几锭金子和一些散碎银子,在扎包里装着,整封的银子都在东厢房麻袋里……”
我不打算跟他多废恬,只说了一句:
“告诉你,我就是白牡丹的儿子、王宝珠的男人韩苦娃。今天是专为取你的狗头和黑心去祭我妈和我女人的!”
这条老狗一听说我是韩苦娃,脸色刷地一下子变成了一张白纸,两手紧抓着胸口,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你是……我的……”
我没容他说完,一低脑袋,躲开脸上溅血,锋快的七寸钢刀在他脖子上来回两下子,一颗又肥又圆的脑袋就和他的脖子分了家,想喊也喊不出来了。我扔下脑袋,掀开被子,就手把他开了膛,把他那颗丧尽了天良的黑心掏了出来,用他自己的衣服把脑袋和黑心做两处包严了,提起扎包来摸了摸,有五锭十两一锭的马蹄金,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我抓了几两银子掖在腰包里当盘缠,正想离开,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团成一团儿,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不是盗匪不是偷,
不为银钱为报仇。
要问我是哪一个?
牡丹坟上问根由。
这才擦干了刀上和手上的血迹,放下蚊帐,吹灭了灯,提着两个小包儿出来,还用刀尖儿把门闩上,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安安定定地擦干净身上的血迹,解开辫子,把人头和心包进了包袱里。
事情办完,心里倒坦然了,一头躺倒,居然睡着。一觉醒来,已经鸡叫头遍,赶紧起床点上灯,把东西归置整齐了,还到前院儿店面上讨了盆热水洗了脸洗了手,这才落落大方地背上包袱,告辞伙计们,开门走出店房来。
三里平川路,十五里上坡路,一口气儿走到望夫岭,天刚蒙蒙亮。晨曦朝雾中,那岭上的青松更显得苍劲挺拔、青葱滴翠,拨开重重迷雾,直刺那伸手就能摸得着的湛蓝的天空。我把包袱打开,取出买的果品糕点,一样一样摆在宝珠的坟前,又把那颗脏得像粪缸里的陈年屎球、坏得顺着心眼儿流脓的狼心提了出来,摆上那几样果点,正中点上了香烛,这才端端正正作了一个长揖,轻声祷告说:我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宝珠,小玉她娘!仇人的心已经摆在你面前,你可以闭上眼睛啦!委屈你先在这里住一些日子,往后等小玉长大了,有了个准地方儿,再来收殓你的尸骨吧。”说着,一阵心酸,滴下了眼泪来。
抬头看看东方,隔溪山后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染红了半爿蓝天;朝霞倒映在向南流去的清溪中,上下交辉掩映,水天一色。宝珠长眠在这样一个山川秀丽景色宜人的崇山峻岭之中,对她这个劳碌奔波像匆匆辞去的溪水一样的人来说,倒也十分相称。想了一会儿,焚化了纸马冥钞,也不收那祭品,别过了宝珠,就匆匆赶下岭来。
到了岭南村,进了寄托小玉的那家人家,一眼就看到小玉坐在一张方凳上,那位好心的大嫂正在替她梳小辫儿。小玉听见脚步响,抬头一看是我,顾不得披散着头发,张开两只小胳膊,像鸟儿似的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来,再也不肯松手。我抱着小玉进了屋,取出一块一两上下的碎银子来谢过了大哥大嫂,打开包袱,除去我爹给我的那块红罗帕之外,把宝珠剩下的几件衣服,全数都留给了大嫂,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衣裳,把包着人头的新包袱包进旧包袱里,又讨一顶旧笠帽低低地扣在脑门儿上,这才背起孩子,返身又回古山。
到了古山,饭店门口嗡着一大堆人在嚷嚷,街上也是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儿地在议论纷纷。有的说:“窗关户闭,来去自如,这杀人的准是个会飞檐走壁的侠客。”有的说:“明人不做暗事,杀了人还粉壁题诗,可见刺客是个正人君子。”有的说:“县太爷碰上了这种无头案子,也够他一戗的,且看他怎么查个水落石出吧!”
我看事情已经出来,不敢久留,背着孩子赶紧出了古山镇。到芝英打过尖儿,转小路直奔石柱街去了。
古山那边地保里正扣住了两个亲随和一干挑夫轿杠人等,连没有上路的两个过往商客和店家、小二等都不许走出,要等县里太爷带了仵作来验过尸、录了口供证词之后才能发落。等到那边填完尸格问明原因取保放人,一个亲随跌跌撞撞赶回石柱街来报凶信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到了石柱街多时了。
我走到离石柱街二三里的地方,看见有十几个庄稼汉在地头大树下歇晌,瞧那架势是一班扛活儿的。我装作借火种讨水喝,蹲在地上和他们聊闲天儿。话题由黄家新盖的楼房谈到了二十年前的大火,知道母老虎那天晚上被大火吓坏了,光着身子跑出来,惊吓加气恼,落下了一个“痰晕”的病根儿,两句话不中听,一件事不如意,就会一口气儿上不来,四处求医总也治不好,没过几年就死了。当地人都说这是白牡丹在阴间把她告了下来,阎王叫她偿命去了。说到白牡丹,有个年纪较大的老长工指给我看不远的山坡儿上一棵果子累累的杜梨树,树下有个小土堆儿,告诉我那就是白牡丹的坟墓。指着这颗树,他还说了几个显灵显圣的故事:什么这棵杜梨树是自己长出来的啦;每年春天,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时节,独有这棵杜梨树的花朵儿特别大,真像白牡丹啦;结的果子黄家人去摘就是苦的涩的,长工们去摘就是香的甜的啦,等等。一直聊到他们起歇了,我才踅进街里去。
我四岁离开石柱街,满镇上没一个人认识我。我的一身本地人打扮,一口纯正的永康腔,也不会有人来盘问我的来历。我领着孩子,买好了果点香烛纸马,上饭馆吃饱了肚子,看看天色晚了,太阳已经下山,这才买上一把锄头扛着,慢慢儿走出街来,找到了那棵杜梨树。
地里干活儿的人早就已经收工回去了,晚霞中远处的人也看不清这里有人没人。趁着还有一些亮光,我挥舞着锄头清除了坟前的杂草,又在坟两侧挖了两条泄水沟。等到我把坟头加高了,天也已经黑成一团儿,镇子里早已经星星点点,万家灯火照寒窗了。我把买的果点在坟前摆开,从包袱里取出层层包裹的狗头来,剥去血衣,端端正正脸朝着坟堆儿摆在正中央,点着了香烛,就Сhā在这颗血污狼藉、浮膀臃肿、龇牙咧嘴、其丑无比的黄狗头上。这里离镇上不远,黑夜里点着香烛,老远就能看见,久留不得。我趴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又扶着小玉也给她奶奶叩了三个头,赶紧拿出纸钱来就烛火上点着焚化了。我一边烧纸,一边暗暗祝祷说:
“儿子无能,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一直拖到今天托母亲的荫庇才能得报,叫母亲长久含冤九泉之下,都是儿子的罪过。儿子这一去,又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来祭奠母亲,只求母亲管顾红玉快快长大,他日有了人家,也好来收殓奶奶的尸骨,年年祭扫。”
说完,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辞别,匆匆摘了几个杜梨,背起小玉,走另一条路大步直奔永康县。
小玉这孩子真叫听话懂事,趴在我背上一声不响。一个没断奶的孩子,硬给她断了奶,只给吃点儿面饭糕干什么的,也不吵着要奶吃。初秋的夜风刮得路边的松树呜呜直响,松涛飒飒,秋虫卿卿,交织成一首美妙的夜曲;一弯新月,倾泻着淡淡的柔光;远处树影幢幢,天边疏星点点,画出了一幅旖旎的浙南风光。夜景是优美的,我心中酸楚,反觉得神曲异景,都带有三分凄凉。我甩开大步,走了一阵,身上倒觉得热了起来,脱下一件衣服,把小玉给包得严严实实,让她暖暖和和地在我背上呼呼睡熟。六十里路,借着半弯月光照道,只大半宿工夫就走到了。到达永康县的时候,城门还没开呢!
过了永康,当天就到了金华。想来想去,仇已经报了,拖着个娃娃,也没地方可投,琢磨半天儿还是罗店比较熟识。在城里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三十里山路赶到了罗店,还去找当年姓罗的那家财主。
那时候,老东家已经故去了,少东家中了秀才娶了娘子,继承了这份家业,做起少年多牛翁①来。这位少东家,小时候常跟我在一起玩儿,最爱听我唱小曲儿。我带他上山去捡过蘑菇,采过地耳②,挖过百合,还爬到树上给他掏过喜鹊窝。十二年不见,他也知道我唱戏走了红,却设想到我抱了个一岁多的娃娃回来。怎么说呢?我告诉他:孩子她妈得暴病死了,我一个男人没法儿带着个娃娃四处唱戏,又舍不得送人。再说,奔波劳碌了十几年,一个子儿没剩下,这唱戏的行当,连大年下都捞不着歇几天,也腻了,想想还是回来过这摸锄头把儿的日子安生。我种庄稼成了外行,不能掂斤簸两,只求爷儿俩能打发日子就成。我是只为暂且藏身,并不指着工钱成家立业,发家致富;少东家是贪图我年轻力壮,只顶个半拉子开支,又想起我能做会唱,还惦着让我把村子里的采茶班带起来,就把我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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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多牛翁──指地主。语出苏轼诗:“世间马耳射东风,悔不长作多牛翁。”
② 地耳──当地雨后生长在泥土地上的一种地衣类植物,样子像木耳,颜色像海带,鲜嫩时采回来可以炒了当菜吃;暴日一晒即干枯,但是一下雨即能复活。
永康县的官司,按照墙上的题诗,又在我娘的坟前找到了黄金龙的脑袋,县太爷两处勘踏,把一干证人的供词前后一参照,就提起硃笔来,判定杀人凶犯不是韩大就是韩苦娃。可是这两个人离开黄家二十多年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落脚,上哪儿逮去?只能公事公办,照例叠成案卷,申报上司,发出一角海捕文书,就算完事大吉。
兵荒马乱的年月,像这样的海捕文书多似雪片,各府州县的衙门面前贴都贴不下了,又不是朝廷命犯,立等回话的,谁拿它当一件公事认真去办?这些案子,大都是“日子一长,事情一凉,苦主不催,卷宗归档”,当作一件悬案挂起来就算不了了之。我的案子,海捕文书刚刚发出,太平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江西打过来了,号称 “铜金华铁衢州”的加厚城墙,也挡不住这天上飞来的神兵天将。不出一两个月,大平军攻下了金华,占领了永康、丽水,连知府、知县都不顾家小只身逃跑了,还有谁来管这样的无头案子?
第六十六回
长毛造反,太平军攻打城镇关隘
逃避海捕,小戏子暂充园圃行者①
从“长毛反”反到浙江来到今天,一晃又是十二年过去了。那会儿,你才两三岁,说句笑话,真是过门槛还蹭小鸡儿呐,哪儿知道太平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咱们既然说到这件事情上来了,我不妨把当年我所看到、听到的太平军打金华的故事跟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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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行者──善男出家,未得衣钵,住在寺中,留发,叫做“畔头婆罗沙”,小的也叫沙弥,大的就叫行者。
咸丰十一年辛酉初春,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贤率领了七十万人马从湖北转战江西,在乐平跟当时的四品京堂后来的浙江巡抚左宗棠②接上了火儿。李世贤吃了败仗,就由婺源转移到广信、玉山一带。三月里打下了常川、江山,一方面分出范汝增、黄成忠、练业坤三路人马打处州,一方面李世贤亲自率领大军攻打衢州、金华。金华知府王桐闻报,慌了手脚,急忙向驻守在兰溪的张玉良求救。张玉良倒是带上百十来名绿旗兵真的来了。可是金华团练的几位头头脑脑儿一者自恃向来有“铜金华铁衢州”之称的石头城高大坚固,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连常遇春这样本领高强的将军都寒了心了,不信烧炭出身的长毛头子真会有这样高明的本事;二者也打从心眼儿里看不起官兵,认为只会吓唬老百姓的绿旗兵一听见太平军的名儿就吓破了胆子了,还不如民团骁勇善战呢!他们自信单凭团防局的几百名团丁就能够抵挡大军压境,就足以御敌守城,竟毫不客气地把王桐请来的这支救兵轰回兰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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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左宗棠──湖南湘阴人,早年曾在湖南巡抚路秉章那里作幕僚,后来受到曾国藩的赏识,把他纳入湘军,帮办军务,并叫他招兵买马,领兵作战,成了湘军中的另一派系。左宗棠做了浙江江巡抚以后,成了镇压太平军的主要清军将领。
要问民团为什么会这样看不起官兵呢?这又得倒退三年,从咸丰八年说起。那年是戊午年,刚过了正月不多久,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从江西打过来,衢州吃紧,守将安义总兵饶廷选连连兵败,江南大营先后调明安泰、李定太、周天培、周天受这些将领带兵来驰援。明安泰带领的两千“仁勇兵”军纪最坏,兵营里就住着许多女人,大白天的公然一马双跨招摇过市。三月,石达开打下了处州,浙江巡抚下令叫明安泰火速驰往处州援救。一路上两千“仁勇兵”趁机大肆掳掠,老百姓恨得直咬牙根儿。到了桃花岭下面的铅锡场地方,当地民团乡勇老百姓趁着黑夜里下雨的工夫,四面大喊:“太平军来了!太平军来了!”两千“仁勇兵”吓得急忙丢下辎重器械,四散奔逃,被老百姓拦截一通砍杀,两千人马死了一千多,剩下的七八百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这时候,赶巧周天受也带兵从金华赶来,老百姓不明就里,只认得都是官兵,就来了个热锅烧热汤,把他们也一锅烩了。从此之后,各地的民团就都说官兵不过是一批当兵吃粮的酒囊饭袋,真正打起仗来却不顶用,再也没人把他们看在眼里了。
回过头夹,还说金华。三月十九日,太平军敢死神兵一共才六匹马从衢州大路上以一面黄旗为前导如飞而来。金华城上守城的民团一见太平军如此神勇,更不知道后面有多少人马,吓得丢下兵器返身就逃。转眼间黄旗遍野,城头上无数面黄旗迎凤飘扬,分门而立,号称铜墙铁壁的金华城,就这样不攻自破了。
张玉良在兰溪,当地民团一方面恨他们平日奸淫掳掠,一方面又怪他们不去救援金华就回到兰溪,先是大骂,后来因为官军抢劫一家火腿店引起互相攻杀,双方各死伤两千多人。张玉良在兰溪呆不住了,只得拔营开走,沿江强抢民船顺流而下。兰溪城内空虚,太平军由金华出兵,到了兰溪城下,真叫做旗开得胜,一鼓而得,兵不刃血就打下来了。
五月里,处州总兵文瑞带领三千人马还来攻打过金华,结果是大败而归,退到浦江驻守去了。
太平军在金华一共不过住了九个来月,就被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打败,退回到江西、福建一带去。左宗棠是太平军死敌曾剃头①的得意门生,得其衣钵,那股狠毒劲儿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军过境,抓到了太平军,那是“逆匪”,拉出去就砍;抓到了老百姓,那是“助逆”,也是拉出去就砍。那年月,都说是太平军见了留辫子的就杀,官军见了不留辫子的也杀,跟扬州十日,嘉定三屠②的情景差不多。百姓们不明就里,谁敢出头露面?城里的那些有钱人家,风声听得早的,头两天就举家逃到深山冷岙里去了。我跟着少东家也在山上避了一些日子,直到太平军打进金华两个多月,处州总兵文瑞败退浦江以后,渐渐地有那大胆的人进城去看了究竟回来,说起太平军并不像官军说的那么红胡子绿眼睛杀人不眨眼,还说集市也恢复了,照样跟以前一样地做买卖。我们少东家不敢下山来,我却乍起胆子③跟一伙儿除却脑袋不怕丢失什么的穷乡亲们进城去观光了一番。太平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倒是亲眼看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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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曾剃头──曾国藩受命办团练,组建湘军。为了稳定局势,将一些哄抢米行的“暴民”杀掉,又把一些“会堂分子”镇压下去,被当时的人骂为“曾剃头”,形容他杀人像剃头发那样干净。
②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清兵入关以后,强迫人民剃发垂辫,违者以叛逆处死。当时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谣,为此,引起了人民强烈的反抗。满清政府采取高压手段,在扬州大杀十日,嘉定则三次屠杀,死难者不计其数。
③ 乍起胆子──本来不敢,勉强壮起胆子。
那天,正是金华赶集的日子,我们一行六七个人,有挑着空筐装着去籴米买糠的,有背着竹筢篾篓装着到集上去出手的,我没得可拿,就背上十几双草鞋去卖。其实,都不过是拿些不太值钱的东西来遮人耳目,买卖货物是假,去看太平军是真。
走到半路上,就听说市集挪到城外来了,说是太平军的规矩:城里禁止做生意,一切经纪买卖大小贸易都在城外进行。我们走到城门口,见城门两边各有一堆人围着看墙上贴的告示。大家怕不懂太平军的规矩闯出祸来,数中又只有我一个人认识几个字,就推我去读给他们听。左边一张黄榜,是用侍王李世贤的名义发布的安民告示,开头有一段文字写得相当不错,依稀记得是:“天下贪官,甚于强盗;衙门酷吏,无异虎狼。富贵者纵恶不究,贫穷者有冤莫伸。民之财尽矣,民之苦极矣。”这样痛快淋漓的话,真是言民之所不能言,讲民之所不敢讲,句句都说到我们老百姓的心坎儿里去了。接下来说的是“天兵入境,专为杀妖”,希望“安善良民,休得恐慌;各营生计,照旧买卖;遵守天条,缴纳赋税”。还说:“满妖朝廷,只知对外献媚卖国,引狼入室,对内则横征暴敛,鱼肉乡民,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天王体恤民间疾苦,减轻赋税,凡人丁地亩厘卡等等,只及满税十之二三。”最后警告“各地团练,务须及早醒悟”,希望“英雄豪杰,各各起义,大振旌旗,踊跃参加太平军,同心同力以灭清”等等。比起衙门里大老爷们那废话连篇、言之无物、空空洞洞、不知所云的六言韵示①来,说得既清楚,又有力,看的人都很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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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六言韵示──情代各省府州县衙门写给老百姓看的一种告示,采用六字一句的韵文形式,称为“六言韵示”。
城门右边,一溜儿挂着七八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旁边也有一张告示,说这些人本来都是士匪、清兵,投入太平军以后未改旧恶,不遵守天王手订的天条军纪,犯了抢劫民财、吸食鸦片、虏掠民女等等不可赦宥的罪行,所以按律斩首,以明军纪,以儆效尤的。
在城外的市集上,我们把带来的东西统统卖了。卖完了东西,我们就一起进城去。城门口有十来个兵丁把守着,看我们都是种田人打扮,只问了几句,没有检查就放我们进城去了。
一到城里,头一眼看见的,就是家家户户都在大门上贴着一个“顺”字。一打听,才知道太平军过境进城,凡是在门上贴有“顺”字的人家,就算是归顺了天朝,太平军不但不杀,还有保护的责任。一路上,碰见的太平军比城外多得多。他们的穿着打扮,又分好几种服色:大多数当兵的,都穿黑绸子做的宽大长裤,大红的齐腰短褂,系一根长腰带,挂着腰刀,也有少数几个还掖着短枪的。太平军都留长头发,编成辫子,用红丝线扎住,盘在头上,像缠着头巾的样子,辫梢儿不论长短,一律留在左耳边,下垂到肩上。也有用整幅的红缎子当英雄巾把脑袋包住的,样子非常英武。脚上的鞋子,尽管样式不同,却都绣着花儿。太平军首领一律穿长袍,下摆齐脚面,按品级分蓝、红、黄等好几种颜色,其中数黄颜色的最高贵,只有最高的首领或者是封过王的人才有资格穿黄袍。他们有的头上披着丝巾,有的戴着像观音兜似的风帽,在额前缀一块颜色不同的宝石,作为品级的标记。在首领宅邸的门口,我还看见一些人穿着上黑下白的裤褂,褂子上还镶着不同颜色的阔边儿──听人说,这是首领的卫队──蓝、黑、白、红、黄五种颜色,标明首领的官级和隶属于哪一路人马。听说大首领穿的朝服朝冠十分讲究好看:朝服上绣着各种神兽,朝冠上镶嵌珠宝,朝靴上绣着金花──可惜那天我们在侍王府前等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见到。
城里的学宫、贡院、佛殿、庵堂、城隍、社坛、庙宇,不论大小,统统都拆掉了。木料砖瓦,拿去盖首领的宅第,也有就原址翻盖的。知府衙门和县衙门倒是没有烧掉,暂时成了侍王的行辕和将领们的府第。我听说太平军是拜上帝的,很想看看他们怎样做礼拜,找了很久,连礼拜堂也没有找着。后来干脆去问一位太平军,才知道做礼拜有一定的日子:每逢礼拜六才做礼拜诵读圣经①,那天不是礼拜六,当然也就没地方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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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拜上帝会的礼拜仪式,定在每星期六,以别于基督教。
我们在城里转了一圈儿,时候也不早了,还要赶三十里路回罗店去,就匆匆出城,到集上买了要买的东西,一路上议论着太平军和一天来看到的、听到的新闻,回到罗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们少东家见我原样儿从城里回来,一点儿也没少去什么,又听我详细地讲述了金华城里的情景,这才放下心来,几天之后,就从山上搬回罗店来了。
我进了一趟城,身子虽然回来,一颗心却好像掉在城里,挂在太平军身上一样,不论是吃饭、走路、干活儿,聊天儿,心里想的,嘴里说的,总也离不开“太平军”三个字。我自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太平军的所言所行,处处都为我们受苦受罪的老百姓打算,跟官府和有钱有势的豪绅作对,古人所说的仁义之师,不也就是如此而已吗?要是太平军早二十几年打过来,我娘也就绝不会含冤受屈死得这样惨;哪怕早来一年半载呢,小玉她娘不是也就不会在南马受辱,惨死在望夫岭背的凉亭里了么?
我越琢磨越觉得太平军可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深仇大恨虽说已经报了,可是天下正在汤锅里受熬煎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多少少。有的已经像我的爹娘老婆那样含冤死去,有的还在忍辱偷生。太平军跟咱们浙江人无亲无故,尚且抛弃爹娘妻子,远离故乡,好几千里地从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打到浙江来解救咱们,为什么我就不能投入太平军,去解救跟我一样的受苦弟兄呢?
想来想去,难办的是小玉。她才那么大一点儿,从小就没娘,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好几次我抱起她来要把她送给人家去做童养媳,可是每次我总是依旧把她又抱回来了。不是选不中可心的人家,就是不好意思开口。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自己给自己商量说:再过两年,等小玉稍为长大一点儿了再去吧。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后悔不及,哭也没有用了。
还是在头一年的七月,也就是我们在南马唱戏的那时候,英法联军攻入天津,进逼通州,协办大学士兼步军统领肃顺和怡亲王载垣劝咸丰皇帝“北狩”,“巡幸”热河。咸丰皇帝一面下旨谕令僧格林沁“坚守”通州,一面带上后妃宠臣逃到热河去了。镇守京师的八旗兵,一向是“将骄兵惰,终日酣嬉,或乐桑中之喜,或恋家室之私,或群马纵酒酣歌,或日在赌场烟馆,淫心荡志,极乐忘疲”①的一帮流氓地痞、纨绔子弟。别看他们在老百姓面前如狼似虎,一遇上洋兵的洋枪洋炮,一个个不是成了缩头乌龟,就是成了惊弓之兔,还没有接仗就溃退逃散了。就在英法联军攻进北京,奸杀抢劫,火烧圆明园的时候,肃顺却在热河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地陪咸丰皇帝寻欢作乐:给皇上办三十整寿,天天喝酒唱戏,艳舞轻歌,纵情声色。皇上本是个管儿痨的底子,多近女色就要吐血,在宫里的时候每天都要喝鹿血止咯。到了热河,酒色无度,不知节制,渐渐不支,拖到第二年七月,大口吐血,又加暑泻,到处找鹿又找不到,自知活不久长了,就在七月十六日召见怡亲王载垣和军机大臣,写硃谕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那皇长子是咸丰六年丙辰三月二十三日生的,那时候才五周岁零三个多月。第二天,皇上就“驾崩”了。他从二十一岁登基,在位十一年,三十一岁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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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是胡林翼《饬各统带查办各营》中的一段话。
咸丰皇帝“宾天”,五岁半的皇太子载淳登基,这就是咱们今天的同治皇帝。当时仿万历故事尊二十五岁的皇后钮祜禄为慈安端裕康庆母后皇太后,尊二十七岁的生母懿贵妃那拉氏为慈禧端佑康颐圣母皇太后,通常称为西太后或孝钦太后,两后同时垂帘听政。
咸丰皇帝在世的时候,只知沉溺酒色,一应奏章,大都由那拉氏批阅;如今皇上既然是西太后所生,西太后临朝,用不着说,权力从一开始就落到西太后手里去了。正好那时候的浙江巡抚何桂清因为“坐视江南大营再陷不救”革职查办①,曾国藩、胡林翼②保荐左宗棠出任浙江巡抚,西太后采纳了,同时还耀升曾国藩为两江总督,节制苏皖赣浙四省。那时候,整个浙江都在太平军的手中,只有一个衢州还有清军盘踞。同治元年正月,左宗棠从安徽进军衢州,侍王李世贤领兵迎击,双方激战了半年多。左宗棠尽管有洋兵洋枪洋炮打头阵,到底也不能越过衢州一步。一直到了闰八月,天京吃紧,侍王带兵去救,浙江兵力减少,这才不得不陆续从温州、台州、处州、严州、金华一路撤退,屯守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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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何桂请──云南昆明人,十七岁中进士,弱冠入翰林,循资八迁至侍郎。咸丰中督学江苏。太平军起,屡次上书献策,取得咸丰的欢心,得任浙江巡抚。因为“坐视江南大营再陷不救”而革职查办的时候,已经升任两江总督。同治元年夏入狱,同年冬问斩弃市。
② 胡林翼──湖南益阳人,湖北巡抚,是仅次于曾国藩的湘军头日。
左宗棠跟在太平军后面收空城,倒是没有花费很多的力气,就又把浙南大部分地区占回去了。当然,在呈给西太后的奏折里,他会把自己的战绩描绘得天花乱坠,把他的湘军说得如何英勇善战、奋勇杀敌。其实,不过是跟在外国洋枪队后面,等外国人杀够了老百姓、抢够了金银财宝之后,他们更多地杀人,更多地奸淫掳掠罢了。金华城破之前,太平军在城里只不过跟有钱的财主家过不去,对老百姓并没有怎么为难过;等到城破之后,来了官军,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左宗棠跟曾国藩一样,为了做到让太平军“行无民之境,犹鱼游无水之池:居不耕之乡,犹马居无木之山”③,每攻下一城:大烧大杀,“大索三天”,名义上是搜查太平军,实际上是纵容士兵随意进入民宅,翻箱倒柜,稍为值几个钱的东西,就统统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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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见曾国藩同治二年《沿途察看军情贼势片》。
太平军来的时候,见我们还拖着辫子,只是给我们说明这是做满奴的标记,劝我们蓄发,并没有为此砍过谁的脑袋;官军来了,只要抓到留头发的老百姓,就说是“长毛”,不分青红皂白,当时手起刀落,人头下地。城里城外,凡是走得动的,谁敢留在家里?当时流行着一句话说:“太平军如篦,左家军如剃。”说的就是太平军来了只是篦了一篦,单取财主富户们的财物;左宗棠来了,不论贫富,就跟剃头一样一扫而光。一直到了两三个月之后,还是十室九空,路上只见死尸,不见行人。原先逃得连影子也不见的知府、知县,这会儿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头一件事情,就是到处逮人。凡是家里有人当了太平军的,就是“附逆”的“匪属”,不论男妇老幼,统统地一根铁链儿锁了去,拿不出银子来买放的,关不上三天就押出去砍了。刑场上到处都是污黑一片的人血,没有脑袋的死尸堆成一堆,烂得长蛆了也没人埋。那世界,真是活地狱一般,恐怕连阴曹地府里也不会有这样惨的场面哪!
这一回,我又跟我们少东家进山去躲了好几个月,一直到大体上平静之后才回到罗店来。我自己不能当机立断去投太平军,到了这时候,我就是还想去,也去不成啦!
太平军走了以后,我还在罗家扛活儿。庄稼活儿我本来就不外行,只是手生些,Сhā秧耪地什么的,一时间赶不上人家那么快罢了。
两年过去,这些活路我都已经熟手起来了,可是少东家给我开的还是“半拉子”的工钱。反正我爷儿俩在罗家为的是暂且藏身,不打算在这里成家立业,只要冻不着饿不着,也不去计较这些。
金华北山,也是道家所谓的三十六洞天之一,山水风景,比起你们缙云县的仙都山来,有人说不相上下,有人说略胜一筹,依我看是各有千秋。你要是不相信,我不妨跟你讲讲北山的双龙洞,你听我说得太神了,准会说我是吃铁丝拉笊篱──肚子里编的。其实,我的这张嘴,哪儿能说出北山风景的离奇古怪于万一呢!
离罗店几里路的地方,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石洞,洞口上面的石崖上刻着“双龙洞”三个大字。洞前是一块不太大的平地,从洞里涌出一股清水,流过平地,成了一条小河。这样的地方,要是在小河夹岸种上两行桃树,到了春打花开、芳草鲜美的季节,谁不相信这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呢?
这里风景优美,有个石洞里面往外流水,这都不算稀奇,更稀罕的是山洞里面别有一番天地。不过那山洞的洞口很小,又是地下暗河的出口,要想进洞,非坐船不可。我说坐船,也许还不太贴谱儿,因为洞口又低又长,要真是“坐”在船上,保不齐什么地方凸出来的一块石头会把你的脑袋瓜儿撞个窟窿。想进洞的人,只能仰面朝天躺在船上,不用桨,不用篙,双字拉住一根不知何年何人设下的挺粗的竹缆,自己把小船逆流拉进洞里去。当然啰,还不能忘了带灯笼火把儿,要不然,洞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到了洞里面,却是又高又宽,方圆足有五亩地光景。这时候,你回过身来举起火把儿再看看洞口,就可以看见洞口两边各有青龙黄龙一条左右飞腾而来,张牙舞爪,摆出一副要为抢先出洞而决一死战的架势,真叫活龙活现。我走遍了半个浙江,也没看见过有比这个山洞更离奇更古怪的了。除了这两条龙之外,洞壁上还有一条大娱蚣、一条大青蛇,也是一轰就要窜下来的样子。洞底平地上蹲着一只大石蛙,瞪着两只大眼睛,好像马上就要蹦过来把你当作蚂蚱一口吞下肚去。还有一只横行霸道的大石蟹,几条东逃四窜的石鱼石虾,也都是越看越相似,越看越逼真。
说起这个双龙洞来,当地的乡亲们家家户户都会告诉你这样一个动人的民间神话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北山前后总是大雾弥漫,烟云缭绕,影影绰绰中好像有两条飞龙来来往往。每到夏天骤雨将至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神龙上天,飞舞奔驰,接着就是乌云滚滚,飞砂走石,狂风过处,小树弯腰低头,大树连根儿拔起,鸡蛋大小的冰雹,打得地里的玉米棉花什么的只剩下一根光杆儿。有人说,这是双龙争洞,只要有人敢于进洞去用火光一照,神龙就会现出原形,再也不会祸害附近的村庄了。可是有谁敢进洞去跟神龙较量一番呢?
一直到了南宋末年,蒙古兵打到金华来,奸淫烧杀,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日子再也过不下去啦。就有那一班有血性的小伙子拿起锄头扁担上了山,瞅冷子出来收拾那小股子蒙古兵。那么多人,总得有个地方躲风避雨呀!这就有人想起双龙洞来了。大家到了洞前,挑出十个胆大有力的小伙子,带上刀枪棍棒、灯笼火把,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蹚进洞去。当时正好两条神龙都在洞里。据说神龙这东西怕火不怕水,因此一见火光,就都飞上了洞壁,现了原形,再也下不来了。从此,这一伙儿抵抗蒙古兵的义军有了藏身之所,两条神龙也不再飞出来作践庄稼、祸害百姓啦!
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人在洞前建起了一座双龙禅寺。这寺离城四十多里,又在山上,太平军烧寺院的时候,没有光顾这里;太平军走了以后,又有十几二十个大小当家的到这里来出家修行。他们在洞前的空地上种了一些蔬菜庄稼,还栽了一些茶树、佛手、茉莉花之类。有那远地慕名而来的客人,倦游归来,到寺里随喜,知客僧沏出一杯沁人心脾的清茶来,外加两朵芬芳可口的茉莉花,确实是解渴去暑的妙品。临行再买上几只异香扑鼻的佛手柑,带回家去供在案上,满室幽香,保管好了,可以经年不坏。久而久之,双龙寺的茶叶、茉莉花和佛手柑,不单远近驰名,而是供不应求了。
我回到罗店以后,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老当家已经圆寂,不知从哪儿来了个游方和尚在寺里挂单驻锡①,就继承了方丈的衣钵,当地的老百姓都管他叫正觉上人。这位上人五十多岁,不单耳不聋,眼不花,却是虎背熊腰,两臂有上千斤力气。别的不提,单说一件事情给你听听,就会吓你一跳:他门口有一个大石盆,少说也有三四百斤重。每逢他洗澡的时候,就双手端进屋去,洗完以后,再连水一起端出来,倒掉脏水,靠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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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挂单驻锡──挂单也叫挂褡,锡即禅杖。指游方和尚到客寺暂住。
大家都说这位上人有些来历,却又从不见他刺枪弄棒踢打拳脚。更有一层奇怪:说是个出家人,却从不念经拜忏,更不吃素持斋,一早一晚,不是挑水扫地,就是下地干活儿,一点儿当家和尚的架子也没有。方丈里堆着的经书,他也天天揣摩,遇上刮风下雨的日子,这才穿起离尘服无垢衣②,手持百八牟尼③,升座给小当家的讲道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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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离尘服、无垢衣──指袈裟、僧袍。
③ 百八牟尼──指念珠。
他讲的道理,都是谁也没有听见过的奇谈怪论。照他的讲法,当和尚不单可以吃肉,还可以娶老婆,名称叫做什么“梵嫂④”呢!这些道理,他全有根有据,可不是他自个儿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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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梵嫂──见《辍耕录》:京师大相国寺僧有妻曰梵嫂。
我听说寺里有这么一位奇人,就抽空去拜谒过他几次,一见面就谈得十分投机,再谈几次,我们就交上了朋友了。北山一带,晴天早晚多雾,是种茶树的好地方。上人计划多种一些茶树、佛手、茉莉花,可是寺里拢共就十几个和尚,各管一摊儿,人手实在不够。他知道我是个帮工的,有意思要我到寺里去管园子,只管种茶果蔬菜,却照长工给我工钱。我因为不愿意小玉学唱戏,从小就不教她唱曲儿,却想教她学点儿不受人欺侮的本事,刚刚三岁多点儿的一个小丫头,每天晚上在床上把她拨弄倒了又扶起来,拨弄来拨弄去的,性子特别野,手脚也透着厉害:常常把少东家的一个六岁小男孩儿给打哭了。为这件事情,秀才娘子跟我有过几次口舌,还放出话儿来说:要是我闺女再打人,就叫我另找好主儿去。所以上人一提叫我去管园子,我就满口答应。等到年底结了账,没等过年,我就带着小玉搬到山上去了。
正觉上人是个年高有德、道行高深、不同凡俗的高僧。自进觉海①以来,得到禅宗南宗伪仰②的心印嫡传,再加上他自己晓夜研摩佛经,终于达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说他已经深知个中三昧③,绝不为过。我进寺以后,与其说是个长工,不如说是个园圃行者,我跟寺里的小当家的一样,穿一领海青,戴一顶僧帽,僧鞋僧袜,从头到脚都是出家人打扮,连我们的小玉都打扮成小沙弥的样子。每逢粥鱼茶鼓④,我就带着小玉到斋堂喝两碗双弓米⑤。刮风下雨,上人升座讲道,我也一样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静听上人用明白易懂的大白话来讲解佛家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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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觉海──即空门、沙门。佛家以人世为苦海家狱,因此称出家为觉海。
② 禅宗南宗伪仰──禅宗是一个掺杂了中国庄周思想和儒家思想的佛教流派,讲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以衣钵相传,不立文字。禅宗后分南北二宗,南宗一派不读经、不拜佛,认为“佛不在外,在我心中,我即是佛”。其后又有五宗,伪仰宗是其一。
③ 三昧──佛经中梵语译音,意思是“正定”。通常借用来指“正确、奥妙的道理”。
④ 粥鱼茶鼓──也作粥鱼茶板,僧院用斋,以击鱼鼓为号。
⑤ 双弓米──“粥”的隐语。
我在上人座下听了四年讲,不能说已经大彻大悟,也已经从上人的言语中,渐渐地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一时半会儿的,跟你也说不清楚。你年纪还小,有些道理也许你还闹不明白。就说佛吧,所有佛经中,除了释迦、迦叶、阿难等实有其人之外,其余的什么文殊、普贤、弥勒、观音以及许许多多的金刚、罗汉、菩萨等等,都是只凭释迦牟尼“金口”一说,有谁看见过?说来说去,也和十殿阎王一样,只不过一个是中国人造出来骗中国人的,一个是天竺人造出来骗天竺人同时还骗了中国人罢了。这些道理,也不是上人独出心裁自个儿想出来的。他举唐朝末年一个叫宣鉴禅师①的话说:“我这里佛也无,祖也无,达摩是个老臊胡,十地菩萨②是担屎汉,等妙二觉③是破戒凡夫,菩萨涅槃是系驴撅,十二分教④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得也无。”“老胡⑤自称经历了三大阿僧祗劫⑥,如今到哪里去了?他只活了八十年便死去,与你有什么分别?你们不要发疯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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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宣鉴禅师──禅宗南宗慧能的六世法孙。
② 十地菩萨──菩萨是有等级的。大乘菩萨分为十地,初地即一级,十地菩萨即十级菩萨。
③ 等妙二觉──等觉妙觉为二觉,即佛。
④ 十二分教──指佛教的十二部大经。
⑤ 老胡──这里指释迦牟尼。
⑥ 阿僧祗劫──世界成坏一次称为一劫。万万为亿,万亿为兆。佛家称一个大阿僧祗是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劫。三大阿僧祗动,实际上就是无穷大、无限量的意思。每逢上人升座讲道,我也一样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静听上人用明白易懂的大白话来讲解佛家的奥秘。
另一个与宣鉴同时的义玄禅师⑦说得更透彻,他说:“求佛求法,看经看教,皆是造孽。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摄你;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缚你。”“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夫大善知识始敢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这些活,出自禅师之口,可以说是彻底看穿了佛教的底蕴,完全学到了佛教的真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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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义玄禅师──也是慧能的六世法孙。
我听上人说:对一件事情,只要不是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的,你就得从头到尾看一看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然后再用脑子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的是非真假,千万不可随便相信。要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不免会上当受骗。相信一点儿,受骗一点儿;相信得越深,受骗得也就越深。对于佛徒们宣扬的西方净土和阿鼻地狱,最好的办法是叫他拿出真凭实据来给大伙儿看看。唐朝有个和尚叫法琳的,写了一篇《辩正论》,说是“有念观音者,刀不能伤”。唐太宗就不相信,给了他七天时间叫他去念观音,七天后试刀,看看究竟能伤不能伤。这一来,这个佛徒原形毕露,吓得逃跑了,谎话也就不拆自穿了。
正觉上人确实是个“大善知识”的人,所以才敢于毁佛毁祖,说出“千百万字的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的话来。双龙寺自从他当家以后,什么早课、晚课、暮鼓、晨钟一概都废了,二十来个人守着几十亩庙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交租,不纳税,不应官家的差役,不听朝廷的王法,在那烽火连天狼烟四起的年月里,双龙寺成了清静之邦,我们也都成了化外之民,说起来是没家没业的出家人,日子却过得挺逍遥自在的。
我给你讲这些难懂的道理,快把你给讲睡着了吧?其实倒不是这些道理不好懂,实在是我拙嘴笨舌,不能像正觉上人那样讲得头头是道,深入浅出,叫人越听越爱听。我不是上人的弟子,只不过上人每次开讲都是选那刮风下雨出不了门的日子,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听了一两次。谁知道一听就听上了瘾,往后开讲,不让我去听都不行了。我常去听讲,上人客气,见面就叫我一声“上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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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足──佛家对弟子的尊称。
你大概也看得出来,我这个人,在自己的知心人面前,什么心里话也藏不住。还是那句话:人心换人心嘛。人家对我一片真心,我怎么能够虚情假意呢?
我上山两个多月,清明过去,眼看着谷雨就要到来,双龙洞前一片茶林,嫩枝吐芽,青葱翠绿,正是抢摘雨前茶的季节。我每天起早贪黑,抢摘芽尖,中午还得烘炒揉晒。上人见我忙得跟走马灯相似,也就穿起宽腿犊鼻裤①、窄袖短褂子来帮我摘茶叶。我们俩每人背一个细篾竹篓子,两只手像母鸡吃米似的在茶树上翻飞,一把把的嫩茶芽接连不断地扔进茶篓里。尽管我们手上忙得跟擂鼓相似,却不耽误聊闲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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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犊鼻裤──是一种长不及膝的短裤,因膝上二寸为犊鼻|茓而得名。
上人知道我是唱戏的出身,却不知道我的身家细底。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家在哪里,都有什么人,怎么学的唱戏,又怎么离开戏班子这些事情上来。俗话说,亲人面前不讲假话。上人通情达理,赤诚待人,在他的面前,我怎能拿应付罗家的那套瞎话应付他呢?我看看左近没有人,就把刚才给你讲过的那一番两代辛酸泪全折了出来,一点儿不留地讲给上人听。讲到我宰了黄金龙逃到罗店来,跟脚太平军也从江西打到衢州、金华、永康这一带,我又讲起了太平军当时打金华的情景来:
那会儿,打杭州来的水客还说太平军在安庆被围已经一年多,各路太平军一齐杀向安庆去接应,一时半会儿的绝不会到浙江来的。谁想到没过几天,太平军说来就来了,一个个都头包红巾,手执兵刃,远远看去,“红浪”里刀光剑影,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老人们都说“铜金华”、“铁衢州”,这两处的城墙又高又厚,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连常遇春都攻不下来,太平军到了衢州,没有硬攻,却绕过了衡州,直奔金华。消息传来,金华知府慌了手脚,连忙会同知县坐在衙门里调兵遣将,还放出话来说:人在城在,宁可杀身成仁,也要跟太平军决一死战,以报浩荡皇恩。其实呢,太平军还没到,知府、知县就都悄悄儿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大小老婆、公子小姐,打扮成老百姓模样逃之夭夭了。等到太平军打到城下,绿营兵群龙无首,都司、守备、千百把总一个个都借故溜下城来,换上了便衣,找地方藏身去了。当兵的见当官的都跑了,也就一哄而散。太平军几乎刀不刃血,就攻占了金华城。
我说到这里,上人打断了我的话头,对我说:
“打仗这种事情,说怪不怪,说不怪还真叫怪。同是一支人马,昨天在洋枪火炮面前可以奋不顾身,勇敢杀敌,今天在锄头扁担前面倒许会畏缩不前,临阵脱逃。原因在哪里?第一是士气低落,第二是师出无名。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三亭人马,只要有一亭败下阵来,冲了阵脚,就会乱成一锅粥。反过来说,自古打仗,哀师必胜,道理也就在这里:师出有名,士气旺盛,刀山火海都敢上。远的不说,道光二十年广州三元里的乡亲们痛打英国强盗,我是亲眼看见的,还不是一帮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老百姓,只用大刀、长矛、锄头、扁担,就把号称‘海上霸王’、一色儿洋枪洋炮的英国强盗杀了个落花流水、鬼哭狼嚎吗?”
我听上人说起他亲眼见过三元里的乡亲们打洋鬼子,就死活要求他给我讲讲这一段。上人自知说漏了嘴,先叮嘱我要守口如瓶,这才约略地说起他是怎么跟洋鬼子打仗、后来又怎么出家当了和尚这一节故事来。
上人俗家姓陈,湖南岳州①人氏。岳州坐落在洞庭湖和长江相通的湖口东岸上。西岸是一座高山,叫做君山。山上有一座古刹,就叫君山禅寺。寺里的当家和尚叫做智真长老,是一位远近知名的古德②高僧,跟上人的父亲是多年的书画知交、琴棋故友,经常诗赋往还的。这个智真长老虽说已经年过半百,却还开得硬弓,举得石担,有一身太祖③真传的好武艺,更兼熟读兵书,懂得舆地④、阵图⑤、制造⑥,本是将相之材,怎奈每次秋试,科科被黜,场场名落孙山。他见君昏臣奸,豺狼当道,英雄无用武之地,良将乏进身之阶,一气之下,愤然入山,从此遁入空门,日夜与清灯古佛作伴,四时以诗赋书画为朋,闲时看几篇佛经,练一番拳脚,却也并不割断尘缘:那岳州地面沿洞庭湖西北岸的几个县份中,也颇有几位无意功名利禄的清高逸士,不时地携一坛美酒、几样鲜果,到这里来与长老作竟日清谈。上人的父亲更是深服长老的文才武艺,见解独到,想到自己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文不足以安邦定国,武不足以杀敌御寇,只会读几句子曰诗云,咏几章风花雪月,与国无益,与世无济,因此到了上人该入学启蒙的年龄了,他父亲不送他到孔门去读圣贤之书,却把他送上君山,拜智真长老为师,攻习文学武艺。十五年工夫,苦心孤诣,循序渐进,文的不读四书五经,更不做八股制艺,却只读昭明《文选》①、诸子杂说,学做诗词歌赋;武的除了拳脚刀枪之外,还精研武学七书②,十三篇兵法,篇篇能讲能用。道光十三年中了岳州第一名武秀才,第二年又中了湖南省乡试第一名武举人,那时他才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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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岳州──今岳阳县。
② 古德──年高辈尊的有道高僧。
③ 太祖──这里指我国佛教史中的禅宗菩提达磨,也称达摩,南天竺人,一说波斯人,南朝宋时来中国。传说认为他是少林拳的祖师。
④ 舆地──这里指作战时利用地形以作掩蔽进退的军事地理学。
⑤ 阵图──军队作战时的队形排列和变化。
⑥ 制造──这里指车械兵器的制造。
① 文选──梁昭明太子选编的一部古文集。
② 武学七书──指六韬、孙子、吴子、司马法、黄石公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湖广总督林则徐见他少年英俊,有勇有谋,武艺上更是与众不同,十分赏识,破格以六品衔任用为巡防军武备总教习。不几年又擢升为巡防军统带,在武昌、汉阳一带查禁鸦片烟十分出力。道光十九年,他随钦差大巨林则徐到广州去查禁鸦片烟,一面奉命在虎门监销收缴上来的三千多万两鸦片,一面奉命采买外国大炮三百多门,整训军队,布置江防海防,又组成民军,把个广州变成铜打铁铸相似,随时准备痛打英国强盗。
道光二十年端午节前后,英国强盗四千多人分坐大小船舰四十六条进犯广州,看见岸上阵势严密,无缝可钻,只好调转船头向北进犯,先攻定海,后攻天津,把个道光皇帝和满朝文武吓得屁滚尿流,不顾林则徐接连在磨刀洋打了几次胜仗,却把他撤了职,改派琦善为钦差大臣到广州议抚。
什么叫“议抚”?议抚就是向洋人投降的漂亮说法!琦善刚到广州,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上人革职拿办,说他在磨刀洋痛揍英国海盗是“得罪”了洋大人,还要把他送到洋人那里去“谢罪”。多亏当地乡亲和有血性的士绅们出面死争,才把他救了回来。琦善为了讨好洋大人,慌急慌忙地撤去防兵,拆掉炮台,开门揖盗;以致英国强盗乘虚而入,偷袭虎门。琦善不但不敢迎战,反而连夜派人去向强盗请降,答应割让香港,赔偿烟价。
这一来,激起了全国士农工商的义愤,逼得道光皇帝不得不把琦善革职拿问,改派奕山调集三万五千人马到广州“痛剿”。
奕山到了广州,虎门失守都已经五十天了。他带来的那一帮将官,平时只知道提笼架鸟,吃喝玩乐,哪儿懂得打仗?尽管当兵的不怕死,打仗也都勇敢,架不住当官的是一帮酒囊饭袋,胡指瞎领,白送了许多人的性命。俗话说:兵悚①悚一个,将悚悚一窝儿。最好的兵交给废物去带,瞎胡指挥,还不是打败仗的命?!三万五千人马反倒让两千四百个英国强盗打得晕头转向,大败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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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悚(s óng阳平)──也写作[ 上尸下丛] ,本指Jing液,讥讽人软弱无能。
奕山一看要端他的王八窝,慌忙在城上竖起白旗,拜倒在洋大人的脚下,全部承认前不久琦善割地赔款的条件,再一次走上了琦善的投降老路。
上人被广州百姓救出去以后,四处奔走,策动学界、绅界和各行会分头聚会,痛斥官府投降卖国。单是学界在明伦堂②聚会的人就有好几千。到会士绅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说到痛处,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台上台下,一片唏嘘。会上还散发了《全粤义士义民公檄》,指摘朝廷腐败无能,任用匪人;申明广东百姓“但知杀贼而报国”。这篇檄文刊印以后,一两天内就传遍了广州府左近十几个县。渔舟村店的水勇丁壮跟城里的斯文先生们又不一样,他们不会呜咽唏嘘,也不会嚎啕痛哭,却懂得拿什么东西孝敬洋大人,用什么办法去对付洋鬼子。他们一听到领头的鸣锣聚众,二话不说,一个个拿起大刀、长矛,跳上舢板小船,冒着密集的炮火,去跟英国强盗肉搏硬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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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明伦堂──广州府学宫。
香山、顺德两个县的五百多义勇,在白鹅潭打沉了两艘强盗船;新安县的义勇在穿鼻洋面上演了一出《火烧赤壁》,把洋鬼子烧得焦头烂额,哇哇乱叫。三元里的义勇推举一个姓韦的菜农当头领,拿北帝庙里的三星旗当令旗,凡是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丁壮统统上阵,用计把一千多强盗引出炮台,诱到丘陵起伏的牛栏岗,一棒锣响,伏兵四起,硬是用大刀、长矛、锄头、扁担把手持洋枪的鬼子兵杀得落花流水,马仰人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再也不敢呆在广州,夹起尾巴悄悄儿地逃跑了。
事情过去以后,朝廷不单不说广东军民抗敌有功,反而说他们“贪功启衅,杀人灭口,聚众闹事”,把上人和几个领头的发配到新疆去充军,还找了一个茬儿,连那位起草檄文的文士也捎上。他们一路往西走,晚上关在驿站的囚房里。上人跟同行的几个难友议论起这件事情来,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朝廷腐败,军政大权落在一帮废物手里,对内只知敲诈勒索、中饱肥私,对外只知献媚讨好、卖国求荣,而爱国志士用头颅热血来守卫田园疆土,反倒有充军之罪,这叫讲的哪门子道理凭的哪门子王法呀?几个人一商量,大家一齐动手,砸开窗户,钻了出来,分作几路,四散奔逃。
上人回到岳州,才知道父亲受自己牵连,被官府捉去死在牢里,老母也一根绳子吊了颈,早已是家破人亡了。海捕文书行来,四处都在搜捕逃犯,岳州城里更是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没奈何,只得隐姓埋名,打算远走高飞。
临行前,他到君山去拜别师父,这时智真长老已经年近八十,听说上人因为抗敌获罪,不觉击杖长叹,沉思良久,才叫上人跪下,亲自替他落了发,正了师徒名份,留在寺里暂且藏身。
按俗例,出家人算是隔世人,出家之前有天大的官司,官府里也不再追究。在寺里反正学的是本事,练的是功夫,出家只是门面,信佛不信佛并没有人来管你。智真长老是个有来历的人,自己就从不诵经念佛,别人看不看经卷他也不过问,倒是上人自己呆得心里烦了,寺里藏经又多,就一卷一卷地拿来翻看解闷儿,有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长老。看的经书多了,才悟出“千万卷经书都是弥天大谎,不可轻信一字”这条结语来。
长老圆寂那天,召徒众到座前问悟道心得,上人对答说:“佛言一切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是即佛也是空,法也是空,经更是空。”长老微微一笑,取衣钵付与上人,即便低头合目,西方正路,涅槃去了。
打那以后,上人成了我的至敬师尊,我成了他的虔诚弟子,心里有话给上人说,肚里有疙瘩请上人解。只有一样,当我问起上人怎么从湖南到了浙江,上人却只是笑着说:“出家人吃八方饭,云游四海,哪里去不得?”不肯再给我细说这一段经历。人各有苦衷,往后我也就没有再问。
我要求上人指点我枪棒拳脚,上人倒是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我学的是武生,就说是戏台子上瞧着好看的假本事吧,总不能不说多少有点儿根底。我在双龙寺住了四年,虽然年纪略嫌大点儿,又不是专一学艺,好在有名师指点,不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吧,进展确实也是相当神速的。
第六十七回
庆贺生日,金华街头办菜肴走失爱女
惹起是非,重操旧业唱武丑辨迹寻踪
同治六年,是我三十岁整寿。我上山四年,年年拿的是长工的工钱,拜了师傅却从来没有交过一文束脩。爷儿俩在寺里住,吃饭穿衣,寺里都管了,平时也没有多大的开销,不觉着的手里就攒下了几十吊钱。我想着平常时节从来没有买过什么东西孝敬上人,学了四年艺连一杯谢师酒都没有请,何不借题目做文章,趁此机会请请师傅和一众师兄师弟?主意拿定了,在我生日头两天,也不言明就里,只说要去赶集买点儿东西,向上人告了一天假,打算进城去采办几样美味可口、平时难得吃到的海参鱿鱼之类,大家痛痛快快地坐下来美餐一顿。
那会儿,我们小玉已经八岁了,剪的是齐眉盖儿头,穿的是无领宽袖衣,完全是一个小沙弥的样子。别看她年纪小,从小就没妈,却特别能干,打六岁起始,就天天给寺里放牛。我又教她踢腿劈岔翻跟斗,陶冶得她比小小子儿还要调皮淘气,打起架来,十一二岁的男小孩儿都不是她的对手。
也是我可怜她从小没妈,娇惯坏了,小小不然无可无不可的事情,我总是依着她。那天我挑起一对儿空箩筐正要进城,小玉拽住筐绳非跟我一起去不结。自打小玉到金华来, 罗店住了两年多,在山上住了小四年,六年当中,方圆没走出十里地之外。小孩子家,个个都爱新奇,更爱走动,一听说我要进城,那城里是什么样子,她早就听人家说过,很想跟进城去玩玩儿,不叫她去,哪里肯依?我想:让她进城去开开眼界,也不是坏事儿;估摸她成天儿山上山下地跑,脚杆子不算太软,来回六十里路,也许能走得动,实在走不动了,还可以让她坐在箩筐里挑回来,就让她走在前面。小孩子家一高兴,撒开脚丫子就跑,活蹦乱跳的,就跟一头骡驹子相似,上岭下坡,快得像一阵小旋风,连我都追她不上。
那天正是赶集的日子,从知府衙门到县衙门的丁字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金华的大街虽然宽阔,但不平正,而是依山逐坡,高低起伏,像波浪一般。站在浪谷里看两边浪峰,只见万头攒动,黑鸦鸦地一片,一张张油亮黑红的脸,在小斗笠下面淌着汗水,唾沫星儿四溅地议论着货物的成色,讲着价钱。几家出售南北土产、干鲜果品、布匹杂货的店铺,挤都挤不进去。柜台里面的几个伙计,忙得跟走马灯相似。不单街里这样热闹,就是横跨金华江远近闻名的金华大石桥上,桥头的台阶两边儿也一溜儿放的都是大米小麦、粉丝面条和各色各样的土产杂货。小玉头一次进城来,看见城里这样热闹,真是地道的山里姑娘进城,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早就不够使唤的了。
街上的人太多,我怕把她给挤丢了,叫她一只手扶着后筐绳,我自己在前面开路。认识的,知道我们是爷儿俩;不认识的,只知道一个行者带一个小沙弥来赶集。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站住了脚,拿惊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们。
我买好了一个大猪头、两只肥母鸡、几斤肋条肉,又买了一些应时当令的新鲜蔬菜,这才踅到一家南货店门口,想买几样海味。抬头一看,嗬,这人真叫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柜台都围严了。莫非是南货店新开张照码七折八扣?我一看要想挑着担子进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把箩筐担子放在南货店隔壁的胡同口,叫小玉坐在扁担上,关照她不许动窝儿,看住了筐里的东西,自己这才进店去。挤了半天儿,仗着我力气大,挤到柜台跟前就已经一袋烟工夫过去,等到我买上东西挤出来,三袋五袋烟工夫兴许都不止了。我心里还说呢:带个孩子出来倒也有些用处,要不然,顾得上买东西顾不到筐里,顾到筐里又顾不上买东西,怎么办哪!
我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外走,到胡同口一看,心里就火儿了:箩筐上架着扁担,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看看筐里,什么都不缺,独缺一只老母鸡。我扯开嗓子叫了几声小玉,也不见有回音。我挑着挑子,正决不定上哪儿找她呢,正好打胡同里出来个白胡子老头儿,我跟他打听看见一个留头发的小和尚没有,老头儿说有个八九岁的小和尚在胡同里面追一只老母鸡,这会儿恐怕还没逮住呢!我一听有了着落,谢过老大爷,挑起挑子就进了胡同。
这条胡同还真长,曲里拐弯儿的,中间又跟别的胡同通着,我刚拐了两个弯儿,就不知道该走哪条道儿了。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圈儿,哪儿有小玉的影子?我走进几家人家去问了问,都说没看见,喊了半天,也没人答茬儿。转到街上问了问,谁也没看见有这么个小和尚,我又返回身去,在胡同里挨家挨户问了个遍,有几家说是看见过有那么一个小和尚在胡同里追一只鸡,追到哪儿去了,追到了没有,却没一个人知道。
我前前后后找了足有两个时辰,还是没有着落。走到街上来,碰见几个罗店来的熟人,又托他们相帮着找。折腾了半天,人没找着,罗店李丹丢了孩子的新闻,却在前街后街传了个遍。我实在没办法了,找家纸铺买了十几张白纸,借笔墨写了二三十张寻人告白,分头贴在大街小巷的显眼地方,这才没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捱回寺里来。
小玉是寺里大伙儿的眼前花儿,长得本来就俊秀,谁见了都喜欢,小嘴儿还挺能说,见人叫得亲热,端茶递烟,从来不用我开口。谁想看看她翻跟斗、拿大鼎,他甩掉小海青就地就能给你练一场,逗得人哈哈直乐。上人更是拿她当宝贝儿似的宠着,春夏秋冬,时令交替,上人就想到她的棉夹单衫;日食三餐,早中晚饭,上人更想到她的饥饱咸淡。难得有人送来一两样当令的果品、时新的吃食,上人宁可自己不吃,也得给她留着。从疼爱她这一点上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可真是远远地赶不上他。如今听说小玉子丢了,合寺上下谁不着急?大伙儿听我说完了前后经过,就有几个熟知金华城里门户地理的师父愿意跟我一起再去找。上人说:只要不是叫外地人带走了,金华地方也不算太大,总有露面的时候,叫我不要着急。又另叫两个人明天带上铜锣进城满街上筛去。
他给我解心宽,其实他自己比我更着急。他的那双眼睛,平时炯炯有神,这会儿难于掩饰的焦虑自然地流露了出来。我不愿增加上人的不宁心绪,强压住自己的悲戚,装出一副坦然的神情离开了上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上人就派了五个人跟我一起进城去找小玉。三个人在街上筛锣,大声吆喝着丢失的孩子什么衣着,什么相貌,有什么特征,谁给找回来出什么样的赏格之类。我和另两个熟悉门路的还到那条胡同里去挨门儿察访。六个人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眼看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还是连一点儿因头踪迹都没有找着。
大家忙活了一天,累得满头大汗的,嗓子都哑了。我不能尽着让人家为我受罪,只好劝大家先回去,却把希望寄托在那几张寻人告示上。
第三天就是我的生日,烧火行者把我买的菜肴做好了,摆满了两张桌子,我强打精神去请上人来痛欢几杯,想借此为他解忧;上人也欣然举杯祝酒,想借此为我解愁。我们各人揣着各人的心事,嘴不对心他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宽心话。真是的呀,满腹忧愁却硬要强颜欢笑,我演了十多年戏,这样的戏实在演不像,真叫应了“借酒浇愁,愁上加愁”这句古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打山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人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罗家的一个放牛娃。我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正要起身让座儿,他却气急败坏地拽住了我的袖子说:
“李丹大哥,你快躲躲吧,衙门里派人逮你来了!昨天你们寺里六个和尚大闹金华府,满街上筛锣贴告白,通街的人都知道你李丹了。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看见了你的告白,想起了新近从永康县详上来的一角文书,说你是六年前在永康县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今天早上府里的捕头带着两名捕快到罗店来找少东家问话,详细问了你哪年去学的戏,在哪个戏班儿里,唱的什么角儿,哪年哪月回到罗店来的。等到问明了,才说出你是杀人凶犯,立逼着少东家带他们来逮你。这会儿少东家正备下酒饭请这三个活无常①呢。打头的大哥叫我赶紧抄小路来给你报个信儿。说话他们就要来了,你快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吧!我还得赶紧回去,免得他们看不见我起疑心。”说完,水也顾不得喝一口,转身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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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活无常──迷信的说法,无常鬼是冥司的勾魂使者,因此用“活无常”来指衙门里的捕快。
上人一看事情紧迫,来不及细交代,叫我出后门先到山上去躲一躲,以后门开关为号:门儿开着就可以大胆回来,门儿关着就先在山上多呆一会儿。
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了。捕头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上人说我丢了孩子,有人看见在永康那边儿,因此天没亮就到永康追孩子去了。找着找不着,也得三两天之后才能回来,要他们过几天再来看看,一面取出一两多银子来开销了草鞋钱。几个做公的见上人办事儿既在行又亮面儿,在前后僧房搜了一遍,确实没有,留下“不许走漏消息”的过场官话。就回衙门回话去了。
我躲在山上,琢磨着罗家放牛娃的话茬儿,心里自个儿寻思:黄金龙的那件案子,事隔六年,中间又加上一层太平天国,不论县里府里,档案文书早就没有了。捕头说的新近详上来的文书,准是黄家或马家又从哪里找到了端倪,重新追究的。黄家只知道杀人的是韩苦娃,不可能知道韩苦娃就是李丹。马家虽然知道李丹是王宝珠的男人,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是李丹杀的黄金龙呢?想来想去,八成儿毛病出在望夫岭宝珠坟前的新奇祭品上,加上岭南村那两位亲眼目睹者的叙述传说,风声传到石柱街,黄金龙的儿子据此上告也未可知。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
黄昏以后,我在山上看见双龙寺后门洞开,知道没事儿了,又悄悄儿地溜进寺来。上人接着,带我到方丈叙话。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上人听,上人频频点头,也说是太平军一来,就跟改朝换代一样,六年前的积案,如今又重新追究起来,其中必定有人出面旧事重提来着。他叫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抄小路出兰溪去躲躲风声再说,这里的官司有他顶着,小玉的事儿,他再派人去找,叫我也随时留神打听。
我做梦也没想到做生日会做出这样两场大祸来。骨肉离散,不知哪天才能团聚,弄得不好,今生也许再也见不着小玉的面了。遭上了官司,不得不离别亲如父兄的上人和一众师父们。没有上山之前,只知道唱戏吃饭,还说是凭本事走遍天下,谁也管不着我。待到戏班子挪不了窝儿,老婆受到欺凌,才觉着天下事不是你不惹人人家就不惹你,这里面好像有一帮人是专门欺侮人的,另一帮人则是专门受人欺侮的。这种感觉,尽管以前也依稀在脑子里浮现过,可是没有欺侮到自己头上,有感觉也不强烈,倒好像自己是方外之人,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谁凶谁狠,和自己的关系不怎么密切似的。一旦有人欺侮到自己头上来了,我是个有血肉有气性的人,决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受气包、窝囊废。“此仇不报非君子”嘛,不亲手宰了仇人,在亲友们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在九泉之下还能见父母妻子的面吗?
我杀了黄金龙报了仇,就好像别人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还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满够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七尺男子汉了呢。赶到进了双龙寺,认识了正觉上人,听到了许许多多以前闻所未闻的道理,渐渐地懂得了这个一边是欺凌、压榨,一边是痛苦、彷徨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事情清楚得很:凡是欺压人的人,总是那有钱有势的官宦粮绅,而受欺压的人呢,总都是十分善良、十分淳朴的穷苦百姓。他们之所以受欺压,并不在于他们的善良淳朴,而恰恰在于他们的没钱没势。我娘受了有钱有势的人一辈子的欺凌,最后连命都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我那善良淳朴的娘,却至死没有怨恨过那些害死她的权贵富翁们。她认命,她说自己受苦是因为上辈子没做好事,欠下了债。这是因果报应,万劫不爽。
以前,我也相信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类的佛门道理,不过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既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宦财东都是前世的善人,那么为什么到了今世都变成了罪该万死的恶人了呢?上山以来,听上人讲道,讲来讲去无非说明“千万部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一条无上真谛;什么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什么人世是苦海、涅槃是解脱,都无非是要人们服服帖帖地甘愿受人欺压。要是真有地狱的话,我看释迦牟尼就应该第一个打下阿鼻地狱。释迦说教五十年,我看只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句是实话。我上山四年来,刚明白了一点点道理,正想跟上人多学一些东西,谁料到一个葫芦锯两截儿,好端端的要做什么生日,凭空生出这两场是非来。
坐在上人面前,我思潮起伏,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上人诉说,有多少死疙瘩要请上人帮我解开呀!明天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片干净土,踏进我来的那个世界,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吗?
我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乱哄哄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里乱,还能说出有条有理的话来么?
上人见我语无伦次,看出我心乱如麻,情绪不宁,就亲自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湖南泡菜,打一壶自酿的大曲酒,一壶二碟,与我二人一起唱开了《蝴蝶会》,要我丢开千头万绪,先坐下来开怀畅饮几杯。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真是不错。酒助谈兴,话助酒兴,三杯酒下肚,心绪渐渐安宁下来。上人深入浅出地纵横剖析当今世界现状:朝廷媚外压内,官府鱼肉乡民,富者勾结权贵,专会在穷人身上打主意。可是另有一班灼见文士、勇猛武夫,他们胸怀奇志,不愿跟那班蝇蛆同流合污:有的在朝野大声疾呼,发动清议,制造舆论,盼当今皇上振作猛醒;有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拉起一支人马来,反抗官府,背叛朝廷。这两种人走的路子尽管不一样,结局却都是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什么原因呢?一个是太相信皇上,一个是太相信自己,眼睛里都没有看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另一些人,却又太不相信自己,看到朝廷腐败,官府糜烂,于是有的隐居山林,借诗酒书画发泄胸中积愤,消磨漫长岁月;有的沉溺声色,借男欢女爱忘却临渊之危,打发眼前光阴。生在当今之世,不瞽不聋,不痴不疯,究竟应该怎样做人,把一腔热血洒在什么地方为好,不也是一个颇费斟酌而要特别认真思考的题目吗?
就这个课题,我们从黄昏谈到深夜,从深夜又谈到金鸡初唱。上人把道理掰开了揉细了给我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夜工夫,我解开了几十年来没有解开的死疙瘩,也懂得了往后应该去干什么和怎么干。看看天色,已经是东方欲晓,我匆匆收拾收拾,告辞了上人,背一个小包袱,抄小路奔兰溪大步走去。
到了兰溪,我改名仇有财,搭一个跑野台子的小戏班,改行唱小丑。后来跳了两次槽,才到的新声舞台。我不是赌过咒发过誓再也不吃唱戏这碗饭了么?怎么又自食其言吃起回头草来了呢?这里面却又有一段因缘。自从临别前听了上人的一席话,真叫胜过读了十年书。我懂得了是不是受人欺凌,不在于干的是哪门行当。根本的道理,在于天下的人有贫富、上下、官民之分;绝大多数人受别人欺凌,还有一部分人一方面欺侮比他更低的人,一方面又受比他更高的人压榨,只有很少一些人专门欺凌别人,作威作福。这就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要想普天下的穷哥儿们不再受欺压,那只有世道变变样儿,上下翻个个儿。这就是上人教给我的道理。这个道理尽管简单,可是要做起来该有多大的困难哪!
我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会唱两句戏,我何不就干我这门行当,把上人的这些道理带到四面八方去呢?府里还在逮我,小生是万万唱不得了。几年不登台,把帽子压到眉毛尖儿上唱小丑,涂上了白四喜儿①,脸相几就全变了,谁会想到今天的小丑仇有财竟会是红遍了浙南的小生李丹呢?再说,在台上唱戏,除了小丑之外,都得按照师傅传的本子唱,一个字也改动不得;独有唱小丑这一行,从唐明皇唱戏那一年起就传下一个允许Сhā科打诨信口胡吣的规矩来。在台上拿那帮当官的有钱的老爷们开涮,连损带挖苦的,当众揭他们的烂疮疤,让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变的,也是一件既痛快又激奋人心的头等要紧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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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白四喜儿──丑角在眼鼻之间涂的白块儿。
除此之外,捎带脚我还办两件事情:一是打听小玉的下落,一是为当地受苦人救急出气。每到一村一店,只要听说有财主欺侮穷人的事情,我总要变着法儿教训他们一顿,不是让他们破点儿财,把他们家的财宝往穷人家里挪挪窝儿,就是半夜里用小攮子往他床头上钉一张柬帖,让他自己琢磨着滋味儿收敛不收敛。从同治六年到今天,又已经六年过去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小玉还是连一丝儿踪影也没有。算起来,她比你小两岁,今年也十四岁了,不知道她还活着不活着呢!
去年在林村唱戏,开罪了新科秀才林大爷,领班的顶不住,劝我先走一步,到金华城里等他们。临走那一天,本打算去拜访你哥哥的,还打算给姓林的那小子留下点几记号。后来想想,生怕给你们吴石宕人添麻烦惹是非,姑且记下这笔账,一早就走了。
到了金华,我又去了一次双龙寺,才知道我走了以后,上人为我的事儿受到牵连。他本想花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府里的刑名师爷见双龙寺庙产富足,又打听到上人吃肉毁佛诸多“劣迹”,给他揞上一个“不守清规、窝藏凶犯”的罪名,趁讥敲诈。上人不愿把大家用血汗积聚起来的一点点钱去喂虎饲狼,就把一应钱财粮米等等按人头份儿分了,去留自便,自己却只带了一衣一钵,不知上哪儿云游去了。寺里的大小当家和尚都已经换了人,跟我不熟识,我也不便细问。
上个月,戏班子在你们新建唱戏,无意中碰到了六年前双龙寺的一个小当家的,说起来,才知道上人就在你们仙都山后面的黄龙寺里住。我打听到了上人的下落,急于想见他一面,就跟领班的告了几天假,找到黄寺龙,在上人那里住了十来天。昨天才辞别了上人要到金华找戏班子去。走过蛤蟆岭的时候,我倒是看见有一拨工匠在为林家修陵园。一者我急于赶路,二者没想到就是你们吴石宕人,只是驻脚略看了看石人石马和石牌坊就走了。
走到石柱,天还不算太黑,我惦着去看看我妈的坟,就在衔上找家客栈住下。跟店小二一聊,才知道太平军打来的那一年,把黄家的粮食浮财抄了个精光,黄家大少爷跟他老子一样可恶,逃到佃户家躲着,贼心未死,淫心又起,竟想强Jian佃户家一个十五岁的小闺女,惹翻了佃户们,一顿锄头扁担就把他送回老家去了。留下的这个二少爷,当时也只有十二三岁,只懂得吃喝玩乐,一份儿家业,能搬能动的早挪了窝儿,剩下那搬不动的,押的押,卖的卖,亲戚本家们也不容气,呵哄吓诈,各显神通,把油水都捞了去了,赫赫有名的十里黄,刚传到第二代,就变成破落户,靠典当质押过日子,跟青皮光棍儿也差不多少了。不说是因果报应,用咱们一句老话来说,叫到天理昭彰,我看倒也不假。
自从大花脸老张带了太平军打到南马,那个什么马老爷寿终正寝之后,家道中落,也只剩下一个宝贝儿子,跟这个黄二少,还算世交,不时往还。六年前旧事重提,详文到府里要逮我的,八成儿就是这两位少爷干的好事儿。昨儿晚上我到我妈的坟地上去看了看,山坡上只留下了一个浅坑,甭说坟没有了,就连坟上的那祼杜梨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仔细一琢磨,也是我自己欠计算:我把黄金龙的狗头拿到这里来祭我妈,祭完了又不弄走,事后黄家发现了,逮不住活人,还不拿死人出气儿?本想今天白天去黄家踩踏踩踏门路,晚上再去教训那小子一顿的,偏又碰上你这个不怕虎的小牛犊愣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虽则我不动拳头就给你解了围,要不送你这一路,却是实在放心不下。这一来,倒便宜了那小子了。不过你已经小小地教训了他一顿,就算是代我出了半口恶气吧!
说到这里,我的故事就算讲完了。你有一腔苦水,我有苦水一腔。上人说“天下穷人是一家,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这活实在不假。
前面快到永康县城了,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唱戏这门行当是什么滋味儿了。你再琢磨琢磨,要是愿意跟我去学唱戏呢,咱们进城去吃完中午饭一起往金华去;要是你觉着唱戏这条路走不出头呢,你不妨另找出路。尽管咱们才第二次见面,谈得总算投机,各吐肺腑衷肠,不能不说是患难中结交的朋友。才相见又相别,依依难舍,我也不能兔俗,进城之后,咱们痛饮三杯,算是我送你也好,你送我也罢,一曲骊歌,分道扬镳,各奔前程。重相见,再聚首,又不知该是何年何庚。一辈子走什么样的路,本不是一件捻指间就可以轻易决定的事情。要慎重,不可草率,我不打搅你,你好好儿掂掇掂掇吧。
听完了这一篇生动、曲折而又充满着辛酸和哲理的不平凡的故事,本忠依然一声不响地沉默着,两只眼睛里噙着泪花儿,向前走着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慢了下来。他犹豫了?拿不定主意了?不想学唱戏了?不,不是的。从他那迸发着仇恨之火的眼睛里,从他那由于急促的呼吸而急剧起伏的胸脯上,从他那由于满腔热血沸腾燃烧而通红冒汗的脸蛋儿上,都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来,这个早熟的、只有十六岁半的小大人儿,是多么地难于抑制自己内心中汹涌澎湃的激烈情绪呀!他嘴唇皮哆嗦着,张了张嘴,却怎能把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呢?
本忠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了十六年,跟老学究读过几天书,尽管认字不多,大字足本的绣像小说也读完了好几部;跟刘师傅学过几天拳脚,尽管武艺不强,些许一两个人还真不放在眼里;跟父兄们出过几趟门儿,尽管走的地方不多,方圆二三十里之内的新闻掌故知道的也不少。在自己的村子里,在少年朋友中,他也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对于自己的一生,他只愿子承父业,做一个手艺高明精湛、为人忠厚老实的石匠师傅,盖几间四白落地的瓦房,娶一位贤惠温顺的妻子,凭自己的汗水力气,布衣淡饭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对于朝廷官府,刘师傅临死那天虽然也历数了诸般罪恶、多种弊端,但总觉得那是遥远的外地他乡的事情。他认为,在壶镇这样的小地方,只要每岁交钱粮,按年纳丁税,就是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一时半会儿的也乱不到山村里来的。
没想到林炳中了武举,刚当了几天团总,还没做上大官儿,就这样地仗势欺人,逼得自己不得不重新安排一辈子的生活。眼前这个人,小时候的韩苦娃、红小生李丹、名武丑仇有财,老少三辈儿走过来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哇!他自己尝遍了人世间的辛酸悲惨,心中想的却是天下穷人的苦痛,还要用他的毕生精力去和为富不仁的人家作对。自己肩负着复仇大志离开家园,踏进这个到处是火坑陷阱的污浊世界,头一天就碰上了饭店老板、黄二少爷这些魑魅魍魉,要不是他来救驾,谁知道这会儿会是个什么样儿的结果?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跟他学唱戏,跟他学武艺,跟他学做人的道理,跟他一起去劫富济贫,天下难道还有比他更好、更能干、更懂道理、更知道自己心思的师傅么?
想到这里,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块光滑平坦的大石头,就猛地收住了脚步,一把拽住了仇有财,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强摁他在石头上坐下,二话不说,一边叫着“师傅”,一边就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等到仇有财笑着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原先噙着的泪花,一下子扑簌簌地全滚到腮边来了。
第六十八回
挖空心思,大财东仗势舍财硬请客
无可奈何,小戏子逢场作戏代新郎
茬苒光阴如箭发,经天日月似梭穿。本忠逃出了缙云地界,跟仇有财到了金华,从母姓改名刘忠,搭上了王家班子学唱戏,转眼间不觉又快两年了。
王家班子是当时在浙南最受欢迎的“三合班”。称之为“三合”,是因为他们所唱的剧种有高腔、昆曲和乱弹这三种,每一曲种都有十八本传统大戏为“正目”,另外每个剧班也各自串演一些小戏作为垫场。这种班子,因为最早形成于东阳县,因此当地习惯称为“东阳班”或“东阳大班”。东阳班唱的戏,就叫“东阳戏”或“东阳大戏”。三合班既有古老的传统剧目,又有丰富的优美曲调,所以不单盛行于婺语区的金、衢、严三府和越语区的台、温、处三府,有时候,还远至江西的上饶、玉山等县去演出。由于东阳县属金华府管辖,所以外府外省的人,又叫“东阳戏”为“金华戏”。金华古称“婺州”,因此“金华戏”也叫“婺剧”。
两年来,本忠先在班子里打个大旗跑个龙套什么的,紧跟着就在仇有财的指点下学开了唱小生,渐渐地也能顶上一个正角儿了。那年头,一个跑野台子的戏班,拿出剧目折子来,不过都是些老掉牙的旧本子,常在戏台前转的人,大都看过不止十回八回了。稍为通常点儿的本子,村子里的“戏包袱”、“戏篓子”们几乎整折整出地都能背下来。到了年底,村子里的采茶班开锣学戏,由“戏篓子”们连唱带做地口口相传教给孩子们,等到正月新春元宵节的时候,开了祠堂同乐。底子硬点儿的班子,还敢于化好装敲锣打鼓地列队进城,上城隍山登台表演,赚回许多点心果子来。
本忠从小就是村子里采茶班的台柱子,记性又好,更有实打实的武功底子,翻两个跟斗,比人家走路还轻松。如今到了戏班子里,每天看的是戏,说的是戏,演的还是戏,不用学,听也听熟了。再经仇有财这样的名师指点,不但很快就能上台,演起来更是与众不同。
做戏的有句行话:“一身之戏在于脸:一脸之戏在于眼。”本忠自小学采茶戏,就在“喜怒哀乐厌惧憎”的脸相变化上下过功夫,又在“看望瞟瞥盯瞄扫”的眼神上用过力气。上台以后,演哭像哭,有大哭、痛哭、假哭、饮泣之分;演笑像笑,有微笑、大笑、冷笑、讥笑、假笑、谄笑、淫笑、痴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之别,真是惟妙惟肖,入骨三分。加上他的嗓音清脆洪亮,扮相英俊潇洒,出台不久就博得了观众的一致赞扬。老于此道的戏迷们说:今天的刘忠,不论是唱腔、做派还是武功,跟当年红遍浙南的名小生李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尽管这个半路出家的“红脚梗”投师没几天,登台不多久,年纪也还轻,真正唱得好的拿手戏并不多,但是名声却已经渐渐地扬了出去,逐渐深入人心了。
师徒二人,一个唱生,一个唱丑,王家班子有了这两支台柱子,到哪个县一唱就是几个月,张村唱了李村唱,东家请了西家请,抬不起脚,迈不开步,戏箱子就像是生了根儿似的,轻易挪不了几里地。
王家班子先是在义乌、东阳一带转,接着越过深山往东拐到仙居、临海,最后折而向南,过黄岩,到乐清,历时将近两年,行程一千多里,终于在光绪元年的八月,钻出了风景如画的山区,到了土地平整、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温州。
温州,位于瓯江出海口的南岸,是浙南的第一座大城。市井繁华,人烟稠密,街道开阔,商业昌盛,手工业作坊林立,内河海运、旱路交通都很便利。
瓯江又名温江,旧名慎江、蜃江,也叫永嘉江、永宁江。由于温州盛产芙蓉①,远近闻名,因此瓯江又名芙蓉江。这里的芙蓉树,树干高大,枝叶茂盛,远看跟梧桐树差不多,从八月初开始放花儿,一直可以盛开到九月底,而且瓯江两岸到处都有,其中又以一种叫做“醉芙蓉”的最为出名:开花的时候,早起是白的,到午后转为淡红,到晚上变成深红,别处很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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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芙蓉──落叶灌木,干高四五尺,叶互生浅裂,柄长,中秋前后开花,有红、白、黄等几种颜色,花朵大而美艳。为区别于草芙蓉和莲花,也称木芙蓉。
瓯江两岸,山峰陡峭,田少土薄,如青田县,全县不论贫富,几乎家家都以白薯为主食。但是临近出海口的温州地区,地势逐渐平整开阔,土地肥得流油,河汊纵横,排灌两便,旱涝都能保丰收。光绪元年瓯江上游几个县先旱后涝,几乎颗粒无收,但在温州湾附近的几个县,不论是北边的永嘉还是南边的瑞安,庄稼地却没有遭到什么灾情。
八月中秋前后,是温州芙蓉花盛开的季节,也正是乡下土财主唱戏酬神、庆贺丰收的时候。
那个年代,城里还没有“凭票入场”的戏院,看戏只能上茶园。那里单有一种女孩子唱的档子小班儿专门伺候相公老爷们。按当时的规矩,茶园儿跟小班儿只是协作的关系,互相依存,一方既不出包银,另一方也不出租金。茶园儿指着小班儿多招徕几个茶客,多收入几个茶钱;小斑儿指着茶园儿借个台基落脚唱戏,多收入几个赏钱,唱什么戏,事前也不预定,而是由座中的老爷相公们即兴随点随唱。所演的戏,也是以唱功为主的折子戏居多。可以上了装演,也可以常装清唱。每演完一折,唱戏的女孩子从台上走下茶座来讨赏、领赏、谢赏。茶客当中,多一半儿是只出钱喝茶、不出钱听戏的。当然,这种有档子班儿唱戏的茶园儿不同于大路边凉棚下的茶摊儿,三个铜钱就可以沏一壶清茶,还可以搭一个沙板儿;在这里,不单茶资贵,不另拿出几个钱来,也找不到好座头。台上有小妞儿唱戏,座儿的好坏远近,当然也就大有讲究。有钱的大老倌儿,要想坐得近点儿,看得清点儿,听得真点儿,就得拿出比茶资高得多的钱来向茶房“借座儿”。戏班子主人带着红角儿,手捧戏目下台来请大老倌儿点戏,当然也在这些雅座中张罗,大献其殷勤。“醉翁之意不在酒”,点戏的大老倌儿不一定是为听戏而来的。真正听戏的主儿,倒是两廊或后座那七八个人挤着围坐一副座头而只沏两壶茶的茶客。他们伸长了脖子,侧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从那纷乱、嘈杂的谈笑声中捕捉一句半句几乎被淹没了的乐曲唱词。即使是听到了十分婉转的歌喉、千古绝唱的妙词儿,他们也不敢大声叫好,而只是频频点头,回顾一下伙伴儿,发一个会心的微笑而已。
王家班子是所谓野台子戏班儿,讲究的是武功唱做,演的是整本儿的大戏,到了温州这样的大码头,当然不可能在城里的茶园子里落脚,而只能在乡下的村镇中为财主人家的喜庆还愿唱包场戏。唱完了一处地方,就转台子。他们从乐清县南下,先在柳市镇上唱了十几天,接着就往西到巷头唱。照班主的计划,打算沿着瓯江逆流而上,经青田、丽水、缙云、永康,回到金华去。
这巷头,跟温州隔江遥遥相对,虽然不过是永嘉县属下的一个小镇,却因跟温州隔江对峙,又是楠溪与瓯江的汇流处,成为南北交通的孔道,不论是从乐清县到温州府,还是从永嘉县到温州府,都要经过这里。因此地方虽然不大,商行、货栈、饭店和各业作坊却不算少。镇上也颇有几家财东大户,如今又正是八月中秋芙蓉花盛开的季节,办喜事还愿的人家也就比平时更多一些。王家班子赶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到这里来唱戏,无怪乎一唱就是半个来月,还连节后十几天的戏都定出去了。
还没有到温州,本忠在路上就悄悄儿地跟他师傅提起陈焕文的那档子事儿来:不管怎么说,这个陌路相逢的温州客人匆匆一面就许了女儿,又留下一百两银子叫自己读书上进,看起来也是个识人头的明眼人,不管他以后悔不悔,当时的一片诚意总不是假的。如今事情出了拐,中途横生枝节,家里出了人命,自己逃亡在外,人家还不一定知道呢。往日离温州那么远,倒也罢了;如今到了温州地面,想来这个南门外的瑞溪镇总不会太难找,不论从道理上人情上说,都应该去见他一面。更主要的还是去给人家讲明家里的变故,还人家那半支玉簪,别耽误人家闺女的青春是正经。
仇有财也想到了这一节,主张让本忠去瑞溪镇会会陈焕文。不过他不十分相信买卖人的话会是铁板上钉钉子──实打实的。当时陈焕文也许是出于激动,出于感谢,脑瓜子一热,就许了女儿留了银子,过后指不定后悔不后悔呐。再说,他自作主张把女儿许给一个穷打石头的,回到家里,他老婆闺女能跟他一样的心肠,只图人不图钱吗?如今又出了杀死人命逃亡在外这样的大事,只怕连躲还躲不开呢,哪儿还肯认这门亲事?不过不管他认不认,去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了,好让人家安心另行择配,也是应该的,就跟领班的说好了,单择九月二十六这一日告假半天,师徒二人一起过江到瑞溪去找陈焕文,以便随机应变,商量办事。
九月初的一天,日戏刚散场,本忠散戏演的是《瓦岗寨》里的王伯当、《长坂坡》里的赵子龙,正戏却是以唱做为重的昆曲《白蛇传》里的许仙。不论文的武的,都演得十分出色,博得了台下的一片喝彩声。
正戏收场,正当大伙儿忙着卸装收拾行头的工夫,见本地的潘总甲①斜着肩膀,甩着袖子,领着一位身穿瓦灰色湖绉长衫、一脸的麻子、年约五十开外的客人走进后台来。领班的看他那模样儿像是一位乡下的土财主,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招呼让座儿,张罗着烟茶。潘总甲指着长衫客人跟领班的引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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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总甲──清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设里正一人承应一里的捐税、劳役及治安等。因一里下分十甲,因此里正也称总甲。
“这位就是本镇上第一富户张二爹,家里广有田亩,就一位小舍人,本月底就要娶亲办喜事儿了。王老板,你的买卖来啦。咱们二爹瞧你们班子的戏唱得好,有心看承看承你,包你们三天戏,包银从例。咱们二爹可是镇上有名的大好佬,为人慷慨,出手大方,外加又是喜事临门,只要你们全班人马肯卖力气,把戏唱好了,二爹少不了重重的有赏!怎么样?你们班子到了兄弟的地面儿上,兄弟我没少照应吧?”
王领班的嘿嘿地笑着,频频点头拱手,答谢地方上的美意。一班戏班子,前台后台三十四个人的吃喝浇裹,全指着一台连着一台有戏唱,才能打发开销,落点儿盈余。要是一个月中倒有二十天锁着戏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没人包戏,就会连伙仓也开不出去,弄得不好就得散摊子卖行头回老家。到巷头来的这十几天,一则是有柳市老里正“敬请照拂”的人情请托信,二则是送足了礼品,三则戏也实情唱得好,因此总甲大爷的确没少照应,前前后后为王家班子张罗了不少主顾。如今才九月上旬,戏单子却已经排出九月二十以后去了。王领班的又一次举手向潘总甲致了谢意,这才诚惶诚恐地陪着小心说:
“小班子初到贵处,人地两生,全仗着地方上看承照应,赏一碗饭吃。张府上小舍人花烛之喜,传小班子伺候,敢不应命?只是连日来都有人来写戏,二十以前,单子上已经排满了,不知道张府上的吉期用的是哪一天?只要不重着,这样的好事儿,求还求不到呢!”
那个姓张的土财主大模大样四平八稳地在唐明皇的神案旁边坐着,听潘总甲和王领班的两个一递一声地奉承自己,又是喜事上的交易,也笑模悠悠地露出一脸笑意,连每一个麻子坑儿都是红亮红亮的。他怕领班儿的听不懂温州腔,举起两手来比划着说:
“正日子定的是九月廿六,要唱三天三夜戏,最好是廿五日戏开锣,唱到廿七。要是排不开,前后错一天倒是不要紧的,只要误不了正日子就得了。”
领班的一听是廿六的日子,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拿眼睛瞄了瞄仇有财,显得挺为难似地说:
“不是小班子有买卖愣要往外推,存心驳张爷的回,实情是廿六这一天正好不得闲,过了这一天,随便哪一天都能去伺候。实在对不起,赶得不凑巧,这一天的戏,请张爷另找别的班子吧!”
潘总甲听说廿六这一天不得闲,还只当是哪家包了场了,就显出他是地方上的大人物的样子,神气活现拿腔拿调地说:
“张府上的喜事,日子是择定了的,改不得;是还愿的,早两天晚两天都不要紧。你先查查廿六那天是谁定的戏,告诉我,我去找他去。没得说,都在我身上。只要一提是张府里的喜事,谁敢不通融啊!”
领班的又瞥了一眼仇有财和本忠,嗫嚅地说:
“实不相瞒,廿六那天小班子谁家的戏也没应,只为有两个伙计有事告了假,小班子也想就这机会歇一天,归置归置。”
麻子财主一听并不是有人包了场,只是斑子里缺两个人,就不接这宗买卖,本来挂在嘴角上的一丝儿笑意刷地收了起来,一脸的麻子坑也立刻黯淡了,却从眼睛里射出一股凶光来。潘总甲察言观色,看出了土财主心中不悦,赶紧干笑一声,半软半硬地打了个圆场:
“哈哈!我还只当是哪家腰杆儿硬的包了戏去不肯通融呢,是班子里有人告假的事儿,这还不好说吗!告诉他们晚走两天,等张府办完了喜事再走也不晚嘛!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们跑码头的人,这点儿道理总还懂吧?在下面子小,有什么话你们驳回了,倒还有得好说;张二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卖这面子?住后你还惦着在我这地面儿上交朋友不了?别到时候请酒不喝喝罚酒,吃了亏陪了本儿,倒说我们当地方的不讲情面!”
领班的一听,总甲大爷已经拿出势力来要挟了,再要不识相,眼看着就要落不是,弄得不好,还会有横祸飞来,再也别想在这块地段上唱戏了。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一个跑码头的戏班子,有多大能耐?正想压下这口气儿去转一转圜,偷眼看一看仇有财和本忠,两人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忿忿的神色,知道这两个人的脾性,不觉又踌躇起来。沉吟了半响,这才抱拳谢过,试探地说:
“出门在外,混一口饭吃,全靠地方上绅董照应。凡是看得起小班子的,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小人长几颗脑袋,敢在财神爷面前掉花枪?实情是有两个伙计在贵地牵挂着一些瓜葛,得去分拨分拨,早就定下了日子,也是不便更改的。张爷要是看得起小班子,一定要我们过去伺候的话,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先说在头里:廿六那天,缺两个角色。不过戏一定照演不误,还准保不出错儿不砸锅。在包银上头,也不妨打点儿折扣。二位爷要是能体谅小班子的难处,咱们两头不耽误,就这样定下来,请张爷多多包涵,多多担待吧!”
对于这样的答复,两位客人显然都不满意。潘总甲见自己的一番言语没能叫领班的唯命是从,也动了火气,脸色一变,就要加温。那土财主皱了皱眉头摆了摆手,竟又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声气把话接过去说:
“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也有一行的难处嘛。人家有所不便,咱们也就不必太勉强啦。好在日子还早,附近串乡村的戏班子也不少,上台的大戏,咱们就另请一班好了。不过,堂会的角儿,还不能不从王老板这里出。这样吧,你们班今天唱许仙的那个小生,唱两下子好歹还听得,我就单点你一个小生,到舍下去唱三天堂会,不耽误你们伙计告假,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王老板,这点儿面子,想来总不至于再给我驳回了吧?”
潘总甲见财主自己先转了圜,小眼睛一骨碌,没等领班的开口,就又把话接了过去,依旧是用满有把握的口气说。
“张二爹可是真能替别人着想,有什么为难事儿,都自己兜着。就这么点儿小事儿,王老板能不答应吗?再要不帮忙,可就连我的脸面都没地方搁啦!”
王领班没想到土财主竟会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来。别说他们的班子从来不唱堂会,即便是专应堂会的班子,逢上喜庆筵席,出马的也是温柔旦、风流旦①这一路角色。小生即便出马,不过是个配头,哪有其余角色一概不要,单点一个小生去唱堂会的道理?老领班的琢磨不透土财主的腹内文章,更不敢贸然答应了,只好据实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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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温柔旦、风流旦──指专演男女私情戏的旦角。
“这可就实在太不巧了。廿六日告假的两个伙计,其中一个,正就是今天唱许仙的这个小生呢!”
仇有财和本忠正在卸妆,身边这一番来言去语,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开初见这个土财主装腔拿大,本就有几分不高兴了;后来又见他脸色一变,单点一个小生去唱什么堂会,蓦然间南马的故事又在仇有财心头涌现:莫不是这个财土老爷又要玩儿什么鬼画符的花招,想在本忠身上打算盘不成?
本忠虽然不是坤角,但是长得俊,在台上打扮出来更俊,保不齐有那好男风的淫棍会想到邪门歪道儿上去。那年在南马,就是因为自己过于软弱了,以至于吃了大亏。这一次,要是果真又遇上了这种事情,非得给那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一点儿颜色看看。
仇有财正在想着心事,本忠却憋不住了,他见土财主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头上来,没好气儿地翻了翻白眼儿,冷冷地说:
“我们是唱大戏的大斑儿,不是唱堂会的小班儿。老爷们要找唱堂会的,城内茶园里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小妞儿。别找错了地方看错了人吧!”
本忠不软不硬的几句话,噎得土财主直翻白眼儿,脸皮刷地放了下来,就要发作。可不是么,在那个年头儿,唱戏这一行是贱业,唱戏的见人矮三分儿。尽管梨园子弟认了唐明皇李隆基做自己的祖师爷,唱戏的自称是“天子门生”,但是从唐开元二年起始,李隆基就把唱戏的、奏乐的跟官妓一起从大常寺划到教坊司去管辖,一直到清雍正七年废除教坊司为止。一千多年来,哪有一天是抬着头过日子的?那年月,唱戏的被称为乐户,只能跟表子王八平起平坐。在有钱的大老倌儿眼里,娼比优还要高一等。不是么,妓汝从良,嫁了官绅,就是太太,生了贵子,受到封赠,就是命妇。因此,唱戏的比妓汝还不如。真是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只有大老倌儿说话的份儿,哪有唱戏的还嘴的份儿?善观气色的潘总甲一见财东变了脸,小眼睛一骨碌,刚才拉了足有一尺二长的长驴脸转眼间一抹变成了溜圆的倭瓜脸,嘻开大嘴龇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黄牙嘿嘿地笑着,转身对本忠说:
“你瞧你瞧,这可是你的不是啦,小兄弟!你想想,张府上要是想叫小班儿去唱堂会,打发个小管家的到茶园里去传一句话不就行了吗?大老远的倒用他老人家亲自赶来?只为你小兄弟在唱两句上还来得,在下又多夸了你几句,他老人家才有心高抬你,不顾奔波劳碌亲自上门来请。这也是景仰高明,图个高雅,有意让贺客们一饱耳福的意思。既然是赶得不巧,你们班子里廿六日要歇工,两位老板又有贵务要料理,张二爹一向是最通情达理、体谅下情的,有了难处自己兜着,不勉强你们,也不耽误你们班子歇工归置,只要你一个人去走一趟。这样的苦心,这样的美意,小兄弟是聪明人,难道都体察不出来?今天才九月初六,离廿六还有整整二十天工夫,我就不信你小兄弟的贵干不能抓空儿早几天了了或是晚几天再说,非得榫头对卯眼实打实凿的不是廿六就办不成的事儿。要知道,张二爹在我们小地方也算得是个噹噹响的台面儿上的人物,亲自上门请人去唱堂会,这些年来也还是头一遭儿,可见他老人家并没有拿你当小班儿看待。你要是这样不讲交情,生驳我们二爹的面子,不单有辱他老人家的光彩,就是在下的这张薄面,不是也没地儿搁了吗?”
王领班的作了难,一张脸扭曲得跟魁星似的在地上转开了磨。本忠不愿老领班为自己受过,卸完了装一面穿上自己的衣服,一面走上前来拱拱手说:
“二位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地方上绅董的看承照应,我们感激不尽,还是张爷刚才的那句话说得好: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干一行有一行的难处。我门大班儿不唱堂会,这也是我们的规矩。再说,我们戏班儿,生旦净末丑,角色都是搭配好了的,走了一个,一台戏就唱不成了。全班就都得晾起来,这也就是我们的难处。张爷要是体谅我们的规矩和难处,就费心另请高明吧!”
本忠的话,不卑不亢,四平八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土财主见他拿自己的话来堵自己的嘴,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喁喁了半天儿,脸都憋红了,忽然摆了摆手,一跺脚站起身来,强装出一副笑脸冲领班的说。
“得啦!你们班子有规矩,有难处,我们局外人当然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主意是人出的,办法是人想的,规矩也是人立的,不是铁蛋儿一个,不信就不能变了。比如说,你们大班儿不唱堂会,有人家里办喜事,拿帖子来请你们哪位老板去当傧相,总不算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吧?宴会席上,闹房的时候,有那知音的相恳高歌一曲,总也是件风流雅事,不会推托的吧?要这么着,我这里回家去马上补一张帖子来,有屈你们班上这位姓刘的小老板到敝处当三天伴郎,总算是合情合理,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吧?说到抽走了一个角儿,你们班子唱不成戏了,那好办,我这里请三天客,你那里歇三天工,三天的戏码子算我包了,还不行么?”
一条地头蛇以势压人,一个土地爷以财欺人,说一千道一万,变着法儿的无非就是要把本忠弄到张家去,不单仇有财和本忠觉得蹊跷,在场的人包括老领班的在内都看出这里面必有文章。戏班子遇到这种啰唣事儿,一般都是惹不起,躲得起,想个法儿找个茬儿好赖不去,避开这场是非,也就完了。不过本忠却不这样想。他是个好(h ào 浩)事的人;不是个怕事的人。今天有人乐意出三天的包银让戏班子歇着,还拿了大红请帖来请自己去喝喜酒,眼前这个处处拿大摆谱儿的土财主既不疯又不傻,也不是钱多了扎手没地方花去,能甘心吃亏上当做脏头①吗?这里面到底憋着什么屁,固然一时间猜不透,但却可以肯定绝不会是好事儿。真要是这样,那就算他今天找对了人了。只要他办出邪门歪道的事儿来,那就老实不容气,非让他吃不了的兜着走,以喜事开场以祸事收摊儿算完结。看看老领班的,像魁星似的脸扭曲得更加厉害了,张口结舌,呐呐地正不知如何答复是好。本忠跟仇有财小声嘀咕了几句,见他师傅点了点头,就一步跨上前去,对领班的挤鼓挤鼓眼睛,爽朗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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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脏(z àn ɡ葬)头──因不懂行情或事理而吃亏上当的人。本忠不愿老领班为自己受过,卸完了妆,一面穿上自己的衣服,一面走上前来拱拱手说:“二位爷的美意,我们心领了。……”
“难得今天碰上这么看得起咱们的大好人,既请我去喝喜酒,又出包银让咱们全班人马歇三天,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便宜事儿吗?王班头不赶紧道谢答应下来,还等什么呀?张爷这样看得起咱们,给这么大的面子,咱们怎么能不领情呢!就是家里死了人,等着下棺材落葬,也应该先紧着赴张府的喜宴嘛!席上有知音的高人雅士抬举我刘忠,敢不献丑领教吗?咱们一言为定,张爷那边兑过三天的包银来,我这里带上一个吹笛子的乐师,廿五日一早准时到府上去候教。只要爷们儿高兴,我这里雅的俗的荤的素的长的短的好的丑的曲子有的是,尽可以开怀闹上他一闹,落一个皆大欢喜。怎么样?王班头,还犹豫呀?”
领班的听本忠说得这么痛快这么爽气,一时间难辨真假,还不敢马上就应承下来,却求助似地把眼睛只管盯住了仇有财呆看,想讨他一句实信儿。仇有财见领班的还不醒茬儿,就笑着给他一句回话说:
“财主家办喜享,发帖子来请刘忠兄弟去喝喜酒、会知音,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光彩事儿嘛!你放心好了,到时候有我去给他吹笛子,准保砸不了锅……”
到了九月廿五,张家的请帖早就送过来了;包银却只送来了一半儿,还有一半儿,说是要等办完喜事再找齐。戏班里的伙计们,都只道是本忠愿意做自己一条嗓子不着,要给大伙儿赚几天清闲,将息将息,也就不以为意,各人找各人的方便和乐趣去了。
仇有财和本忠两个悄悄儿地又计议了一番,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节事先作了充份的估计,做好准备。吃过中午饭,师徒二人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帽鞋袜,身上各藏了利刃,用一只布口袋装了几管竹笛提着,正打算找上门儿去,恰好潘总甲一路甩打着袖子走了来专诚奉请,反正没多远,三个人就相跟着安步当车地踱到张家去。
张家的两进大宅院坐落在江边,坐北朝南,大门口正对一座石头砌就的码头,水陆两便。码头西边,有两间凉亭似的水阁子,门儿朝东,临江有一排栏杆,那是专为收取船租渔税而设的。此外,每年八月收租的时候,佃户们不论是用小车推了来,还是用木船运了来,也都可以在这里过秤交割。如今办喜事,门前张灯结彩,两棚小唱班分两边吹吹打打,贺客们不论是轿来还是船来,司宾的和管事的就在这阁子里迎来送往,登录礼品,分拨一应杂务。这时候阁子里人进人出,好一派繁忙景象。潘总甲把两个客人带进阁子里,跟管事的咬了咬耳朵,就有一位知宾笑容可掏地把他们俩带进大门里面去。
一迈进大门儿,就看见厅堂上挂着大红喜幛,历代宗亲神位前面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供着茶果,铺着大红拜垫,廊下挂着十来只朱红六角宫灯,已经有了不少贺客。大门内外,却没见搭得有戏台,看样子,八成儿是根本就没有请戏班子,连唱堂会的小班儿都不见得有没有。知宾把本忠师徒二人一直带到后厅,找到了忙得团团转的主人,客气几句之后,也只是吩咐带到厢房好生招待,什么也没说就又走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枯坐了半天儿,除了互相低声说几句话之外,再没有一个人来张罗一声。新娘子还没进门儿,亲友们多一半儿是来帮忙打杂的。只见他们前前后后忙忙碌碌,也不知到底忙些个啥。申时以后,女方发来了妆奁,连人带货,一共装了七八条大船。刚一拢岸,就放炮奏乐。老财东容光焕发,乐呵呵地亲自迎出大门,自有帮工的一杠一杠地抬进新房里去安置了。
一忙忙到酉时以后,知宾才来相请入席。本忠远远地坐在廊下,同桌的大都是买卖中人,席间尽说一些货物冷热、时价涨落之类的生意经,本忠Сhā不上嘴,也不想Сhā嘴。仇有财是客人带来的乐工,又低一等,只能在席棚里跟船工、杠脚们在一起吃八大碗。师徒二人心中纳闷儿,面前有酒有肉,且不管他,吃饱了再说。等到席散,已交戌时,Сhā得上手的都忙着打点催妆,准备明天正日子迎亲。本忠酒足饭饱,无事可干,跟那帮人也无话可聊,略坐了坐,就回到客房去安歇。半天来,当伴郎的连新郎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着。两个人横猜竖猜,摸不透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正半天过去了,也没少了一根毫毛,倒白吃了一顿酒饭,落得倒头先睡,且看这场戏明天怎么个唱法。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本忠他们见天还设亮,又没给自己委派什么职务,也就躺着没有起来。忽听得门外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响过来一阵,响过去一阵,还夹杂着嘁嘁喳喳、唧唧哝哝的低语声,却又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从断断续续的片言只语中听起来,好像是哪位病了,正商量着要去请大夫。
不久,天色亮了,两人起床开门出来,讨汤水梳洗了,就有下人送进两碗素汤面来做早点。两人也不容气,吃完了,眼看着下人把碗筷收了去。
两人坐在房间里,低声嘀咕了一阵儿,依然猜不透张财主花了三天的戏码子请自己来此到底有什么用处。看看门外院子里,花轿已经打点出来,乐班也已经齐了,执事打杂人等穿梭似的来来往往,夹杂着高呼低唤,慢声轻应,一片乱糟糟的忙碌景象。本忠见闲着没事儿,正想拽着师傅迈出门去到外面溜达溜达,观光观光,恰好主人一脚迈进门来,身后还跟着那个人称徐半仙的礼生,披红Сhā花,手里提一个包袱。尽管那土财主皱着眉头,一脑门儿的官司,却是未语先笑,强装出一副诚恳、和气、亲近的热乎劲儿来,十分歉意似地说:
“两位老板驾临舍下,遇上小儿的婚事缠身,分拨不开,简慢之处,还望二位多多担待!”
本忠估摸着今天是正日子,大约该轮到伴郎上场了,不等财东开口,先试探一下:
“张爷不必客气,我是府上出钱雇来的傧相,只等着替府上效劳呢!从昨天到今天,吃也吃了,歇也歇了,今天的戏怎么唱,您老吩咐就是啦!”
土财主嘿嘿一笑,也不坐下,却斜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本忠的肩膀,显得更加亲近似地说:
“今天是小儿迎亲的正日子,我这里有几个好(h ào )戏玩儿票的本家,很景仰刘老板的仙音妙曲,本打算在席后大家会一会,交个朋友,图个热闹的意思。想不到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样的日子口儿,小儿不知是冲撞了哪方凶神,昨儿上午还好好儿的,下半天就嚷心口痛,嫁妆发过来了,也没法儿去接,好在坤方的月老是世交的老友,倒也不会计较。原以为灌两口凉风受了寒,喝点儿红糖姜汤就会好的,谁知道半夜里又吐又泻,病情反倒转重了。天亮之前,请了本镇的待诏大夫来看了,说不过是时疫小病,不妨事的。只是择定了的迎娶吉日,早已经知会出去,亲友们也都到了,屎憋ρi股门的事儿,改日子是来不及的啦!我这里百般无奈,实在是没法儿可想了,这才只好来央求刘老板。无论如何,必得刘老板帮一下忙,把这个场面圆过来才好呢!”
本忠见老财东这样客气地礼下于人, 婉言相求,不知道他要自己去干什么营生,就按照事先商定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定要看他一个结果的主意,迎合着他的口气说:
“张爷言重了,刚才我不是说过的么,我是府上花钱雇来的傧相,三天之内,就是专为府上效劳的。府上要办什么事情,只消吩咐一声,敢不遵命!”
老财东听本忠这样说,只是呵呵地笑着,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启齿似的。这时候,除半仙开口说话了:
“刘老板大概也听说过我们这里的风俗:迎亲的花轿,必得新郎亲自押送到女家去,行过奠雁之礼,才能把新娘子接回来。如今新郎倌一病不起,怎么动得?事出突然,没有法子,只好请刘老板演一场戏,当一回替身往返一趟,只要把新娘子接回来,拜了天地,圆过这个场面来,不叫二爹在亲友面前出乖露丑,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啦!”
本忠和仇有财万万没有想到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也难辨真是得了急病呢,还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活局子。回想昨天发嫁妆过来的时候,倒真的没见新郎出来会客,兴许当真病了也未可知。在浙南地区,择定了嫁娶日期,届时新郎忽得急病请人“代新郎”迎亲拜天地的事情是允许的,也是经常有的,本来不足为奇。不过,那大都是由新郎的嫂子或妹妹女扮男装来粉墨登场演一场《孟丽君招亲》──来一个二女拜堂,还很少有听说找一个小伙子来代新郎拜天地的。莫不是张家的少爷容貌丑陋或是身有残疾难见人面,要找替身去骗婚么?本忠想到这里,先不置可否,却问那礼生说:
“新郎临时得病,找人替代的事情,通知女方了没有呢?要是未曾通知,想当初定亲的时候,人家总也来相过姑爷的。如今换了一个人,要是露了马脚,岂不是好事办成了坏事,凭空又添一场是非么?”
那礼生嘿嘿一乐,显得十分神秘似地说:
“说起来,这叫做无巧不成书,也叫做天下事无奇不有。刘老板不要见怪:张府上的这位舍人,不单长相容貌跟足下一般无二,就是身材的高矮胖瘦,都是不差分毫的。你说是奇也不奇?要不然,张府族中那么多的少年子弟,打发谁去代理一下不行,为什么巴巴儿地非要求到刘老板面前,请你出马不可呢?这门亲事,原是两家的奶奶们在一次喜庆酒宴上提起来的。亲家母来相亲,赶上小舍人正在学塾里给塾师背书,亲家母只在窗外张了张,见小舍人唇红齿白,相貌端正;塾师问起书来,又头头是道、对答如流,十分满意,当下就把亲事说定了。事后请的两位媒人,乾方的是大丰粮行的老板冯子才,坤方的是庆余堂支店少掌柜的胡有寿,都是温州市面上的大买卖家,生意上相与的朋友,对两家的儿女并不熟识,反正不过是应个名儿,走个过场。亲翁更是卧床已久,连女婿的面也没见过。刘老板一来跟小舍人长相模样儿十分相似,二来又是在台上做惯了戏的,善于应对,三来女家又只有亲家母一个人来相过姑爷,还是匆匆一面,不会记得那么清楚。有以上这三宗因头,我适才跟二爹商量,此事请刘老板出马,万元一失。事出偶然,亲家那边还是以不说穿的为妙。好在刘老板在台上天天拜天地,不会怯场,又有我在旁边三步不离左右,随时给你提醒着点儿,你就尽管放心大胆,只当是你自己娶亲,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就得了吗?”
本忠听他这么一说,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是清清楚楚的。昨天半天儿没见到新郎,看起来,这件事情倒好像真是事到临头横生枝节出的拐遭的难。怎么办呢?答应还是不答应?一时间颇难决断。回头用征询的眼光看看师傅,只见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本忠也不是个怕事的人,另外,来前就商量好了的,一切过场都听张家的安排,倒要看看这场喜事中间到底有些什么文章。这样一想,也就点点头说: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张府上出钱雇来唱戏的,唱什么戏,怎么个唱法,全听柜儿上吩咐。不过唱得好唱不好,会不会砸锅露怯,我可不敢写包票。比如说,我这学了才几天的温州腔,外地人听起来好像满不错的了,本地人听起来就不够味几,难免会叫人起疑心。这样吧,跟我来吹笛子的这个伙计,年纪比我大,这种事情,经得多见得广,要给他也找一份儿差使,随时跟着我,那就好了。到时候我有想不到的地方,有他给我提个醒儿,我就胆壮了。”
徐半仙见本忠已经答应了,欢喜不迭地说:
“刘老板只要肯帮忙,一切全包在山人我的身上,准保你办一个马蹄刀瓢里切菜──两头合适。你这一口温州话,不仔细听,也差不离儿了。为防万一,到了女家,你就装腼腆,多作揖,少开口,一问一点头,二问一摇头,三问是是是,非说不可的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调子拖得长长的,人家只当是新姑爷害臊,就混过去啦!反正拢共就一顿饭工夫,新娘子一上轿,咱们一掉转船头,就算是完事大吉。回来以后的戏,就好唱了。你的这个伙计,就让他在这里等你吧;那边的事情,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好了。要是又添一位出主意的在你身边瞎叨叨,不一定合我的意,中我的款,出了漏子,是他担待还是我担待?过一会儿,咱俩再碰碰头,一应过场,事先都合计好了,省得出错儿。张府上的底细,我也大约码儿地给你说说,省得一问三不知,驴唇揞到了马嘴上去。等到花轿抬进门儿来,大功告成,张二爹少不得还要重重地谢你呢!”
说着,就把手上的包袱解开,让本忠换上做新郎的衣帽鞋袜,正如刘半仙所说,不长不短,肥瘦合体,就好像可着身儿量准了尺码做的一样呢!
第六十九回
一场风雨,吉期难改岳丈家拜天地
半支玉簪,良人易辨洞房里认夫妻
礼生跟本忠交代了迎亲的过场细节和男女两方的家世梗概,已交辰时,赶紧迈出房来,吩咐乐班起乐。执事人等也掮起旗牌跟在乐班后面一对对儿鱼贯走出大门,登上了停靠在码头边的三只大船。
一直等到花轿抬上船去以后,本忠这才在傧相的陪伴之下,披红Сhā花,身穿华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一路上,不论是远近的贺客还是左右的衔坊,都显露出惊异的眼光、迷惑的神色,对这位风流潇洒、丰彩四溢的新郎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意外。本忠泰然自若,好像登台演戏,也好像今天果真是他小登科一般,从从容容地穿过人墙形成的夹巷,左盼右顾,微笑着登上下一艘饰有花彩的大船,在中舱里正襟危坐。
这时候,太阳忽然躲进了云里,天色陡地阴了下来,刮着飕飕的北风,寒意料峭。夹江两岸还没有开败谢落的芙蓉花,在风中颤抖着、摇曳着,把红的、黄的、白的花朵儿洒落到江中,在水面上漂浮打转。
徐半仙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得暗暗地皱了皱眉头,见该上船的都已经上船了,就下令放炮开船。三条大船在乐声中解开缆索,点离江岸,调转船头,扯起帆来,顺风中船如箭发,在浑浊的浪涛中直向南岸如飞驶去。
船到南岸,落下帆来,又沿江逆流向西而上。这时候风力不断加大,激起了越来越猛的浪头,不断地把船从侧面推向岸边。船老大①们只好跳上岸去,艰难地一步一步挽纤而行。约摸走了五六里上水,从温州府北门外的一个港汊里弯了进去,折而向南,又半扯起风帆来。船在西门外的内河里航行,就像是飞梭似的,擦着对面摇来的大小木船,一晃而过。这是一条人工开挖的小运河,沟通瓯江和飞云江,联接温州府和瑞安县。拐进内河之后,尽管风力依旧在不断加强,但浪头却没有多大。船过了梧埏镇,河里的船少了,礼生叫乐工们止了乐,却叫船工们把风帆一扯到顶。船行如飞,不用橹不动桨的,比端午节出没在这条河里的龙舟竞渡还要快。老艄公在船尾稳掌船舵,船老大们都收起橹桨,只握着竹篙,预备着点开万一有迎面撞上来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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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船老大:温州地区对船工的称呼。
顺风船转眼之间又驶过了七八里,老远看见迎面的西岸边一片瓦房,像是一个镇店模样。这时候船上的鼓乐一齐大吹大擂起来,估计快到坤方了。船工们落了帆,让船减速。船还没有靠岸,就听见岸上冲天炮和万子炮同响,本忠心知已经到了女家。扭头看看窗外,码头上黑鸦鸦地一片儿站满了人,花团锦簇,喜气洋洋,都是丝绸的长袍、缎子的马褂,老的少的一齐嘻开嘴巴,双手举过头顶,老远地就向船上的熟人行礼致意。
船拢了岸,在礼生的调遣下,以乐班仪仗为前导,媒妁亲友为中军,花轿和新郎断后,浩浩荡荡,下船上岸,往村子里进发。路旁看热闹的大人孩子倒也不少,都目瞪口呆地等着,好像就是专为着一看新郎倌长几个鼻子几双眼睛似的。等到新郎一过去,人们就都蜂拥地跟在后边,好像不看到新娘子上了轿下了船,绝不甘心就这样散去的样子。
走不多远,先行的乐班在一家扎着彩楼的大宅院门前停住了,借衔的执事灯笼和旗牌之类的仪仗在大门外面一对对左右摆开,媒妁亲友们也都在门外两旁站定,待到新郎和花轿到了门前,两扇贴着朱红喜联的黑漆大门,竟又吱呀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把迎亲的行列统统地拒之于大门之外。
按照礼生事先的嘱咐,本忠回身从一个管家的手中接过四封红纸包裹的银子来,从门缝中递了进去。里面接了开门钱①,随着三声炮响,立刻重门洞开,女方的父兄家族迎了出来,先接进媒妁和亲友,然后一派细乐、两对绛纱宫灯,把新女婿迎了进去。到了厅上,奠了雁,本忠以大礼参拜老丈人。正厅和两廊,早已经安排下十几桌席面,每一席上是八个冷盘。本忠仪态大方,举止文雅,叩拜揖让,神色自若,彬彬有礼,毫不慌张,尽管是演戏,却是十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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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开门钱──当地的传统风俗:迎亲之前要先交钱后开门。很可能这是买卖婚姻的一种残余形式。
临上船之前,徐半仙给他交代女家概况的时候,说到女方姓陈,名叫秀芝,家住温州南门外瑞溪镇,父亲名叫陈一新,是个贩山货的客人。本忠当时就吃了一惊。心想:会不会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温州客人呢?后来又听说瑞溪镇上有几百户人家,十之八九都姓陈,名字既然不一样,大概只是本家,不见得会是一个人。待到进了陈家,奠过雁,行过礼,面对面坐下了,本忠才仔细端详起这个陈一新来:只见他面庞瘦削,两腮无肉,眼窝深陷,颧骨突起,尽管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奈何久病初愈精气亏,说话中气不足,行动迟缓怯力。一眼看去,眉宇神态像是有几分面熟,细一端详,跟记忆中肥胖魁伟的陈焕文却又毫无共同之处。
陈一新坐在主位上,也在端详着自己的女婿,一见本忠抬起头来正眼儿瞅着自己,他那双枯涩无神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瞪着眼睛呆看不动,好像要从本忠身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似的。过了一会儿,闲谈中又只管拿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盘问。本忠按照徐半仙事先的嘱咐,满脸堆着笑,除了唯唯诺诺、是是是、好好好之外,多一个字也不说。
这时候,天空上阴云四合,雷声隆隆,北风摇曳着庭树,刮起片片落叶,径直送到厅堂上来,吹得贺联漫卷,喜烛掩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家在客厅上坐着,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吉利话,无非为的是打发时间,等着吃饭,准备新娘子上轿。徐半仙看看天气,又看看本忠,心里颇有些着急。一者担心过一会儿风力加大了过不了江;二者也生怕本忠在老丈人的再三盘诘之下会露了马脚。
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心里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徐半仙道行不深,没算准今天会下雨,那云头偏偏却越压越低,马上就要倾盆而下的样子。他盘算再三,如坐针毡,总于忍耐不住了,离座走到乾方媒人冯子才身后,跟他咬了一会儿耳根,嘀咕了几句。冯月老抬头看了看天,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没等徐半仙归座,就跟陈一新商量说:
“一公,天有不测风云,早起还是碧空万里,赤日炎炎,这一会儿工夫就乌云翻滚,雷鸣电闪起来。看样子,这场雨倒下来就小不了。要是被风雨所阻,过不了江,另改吉辰可就不怎么合适啦!我看府上今天这一席,咱们权且寄下,改日再来拜扰,先把夫人请出来拜见了,我们好在大雨之前赶过江去,省得误了那边的大礼。不知一公尊意如何?”
北风劲吹,鸟云压顶,分明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先兆。俗话说:“风是雨的先行”,陈一新不瞎不聋,怎么会视而下见,听而不闻?不过多少年来流传下来的乡风习惯,新郎上门来迎亲,老丈人就是穷得穿不起裤子,也是要酒足饭饱之后才能打发新夫妇上路的。再说,酒席早就准备下了,怎么能叫新姑爷和月老、贺客们空着肚子回去,枵腹迎亲呢?主人小声地跟坤方媒人胡有寿商量几句,微笑着说:
“子才兄且请放宽心怀,少安勿躁。不见酒席都已经摆下、厨房热菜都已经出锅了么?冯、胡二公都是大忙人,轻易贵履不践贱地,每常到二位府上盘桓,叨扰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今日为小女的婚事有屈二位和众亲友枉驾舍下,再要不赏光喝这一杯薄酒,兄弟的脸上可就有点儿挂不住啦!在这个镇子上,寒舍虽称不上富足,一顿便饭总还是管得起的。要是叫新姑爷和诸位空着肚子过江去,街坊四邻,老老少少,可不都会戳着兄弟的脊梁骨说我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个吝啬刻薄的人了吗?诸位且别着急,这会儿还不到午初呢!秋天了,有雨也不会很大。急着回去,倒没准儿正好赶上阵雨。吉辰定的是酉时,还有三个多时辰呢!我这里去催厨下紧着点儿,等用过了酒饭,再叫内人出来受姑爷一礼,准保误不了诸位过江。子才兄,往常在尊府,不醉倒了你是放不过我的,寒舍酒薄,二公又都是海量,只管开怀痛饮,喝不醉的。就是玉山倾倒,过不了江,寒舍虽然狭窄,还能舒得开胳膊伸得开腿儿,就在寒舍下榻,也不妨事嘛!”
冯子才心知此事如此办理于礼数上欠妥,只得作罢。徐半仙也无可奈何,再没有什么妙计可以施展了,强摁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又坐了片刻。须臾酒席完备,捧盘的厨役端上头一道热菜来,一边厢奏起了细乐,厅上廊下,一片喜气洋溢。
老丈人亲自离座安席,把本忠让到正中一席上首坐了,两造媒人居次,接着亲友和贺客人等也都依次序齿入座。宾主频频举杯,热菜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在缙云山区办喜酒,八个盘,九个碗,样样离不开猪身上:不是火腿腊肠小香肚,就是蹄胖腰花狮子头,还有那吃不完喝不尽的敲肉羹、千张羹、鸡血羹、莲子羹,咸的、酸的、甜的,几乎就像是灌屎蚵螂,不灌到满出来溢出来不算完。温州这地方,沿江靠海,水产丰盛,这种鱼那种鱼的,山里人见也没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喜宴席上,除去燕窝、鱼翅、海参之外,更有那极新鲜的虾仁、蟹黄、牡蛎、蚶子之类。本忠是山里人,又是穷苦匠人出身,在班子里学了两年戏,吃的也不过是青菜豆腐白薯干儿,面对着一桌子奇形怪状见所未见的海味,不懂得吃法,唯恐闹笑话,只好拣那大路的夹来吃。对老丈人布到他碟子里来的那些怪物,也看清了别人怎么下筷子再动手,总算没有露了怯。
酒过三巡,捧盘的厨役又端上一盘香鱼来。这种鱼,鳞细而不腥,春天在江边孵化以后,上溯到溪涧中定居生活,每月能长一寸,因此又名“记月鱼”。到八九月间,正是肥美可食的时候。入冬以后,鱼长一尺,随潮水到江边产卵,产完卵不久就死去,顺江水漂流入海。这种鱼是温州的名贵特产,别处没有。老丈人在席间冷眼旁观,见自己这位新女婿不聋不哑,不痴不呆,却不肯多说话,吃菜又只拣那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夹,对那些水里游的不怎么敢下筷子,心里就有几分疑惑,趁着端上香鱼来的工夫,用筷子点着鱼盘对本忠说:
“这种鱼是远洋大海里出的,咱们温州别的水产虽多,这种鱼可是难得运到这里来。快尝尝,昧道是极鲜美的,只是一凉了就腥了,得趁热赶紧吃。”说着,劈下一块鱼脊来,就夹到本忠面前的碟子里。
本忠不知道这是老丈人故意装糊涂试他,只当是实话,欠身道了谢,就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剔着鱼刺把鱼肉吃了。
冯子才见陈一新说话颠三倒四,乐了:
“一公久病初愈,没见你喝几杯酒,怎么就醉成了这般模样,连香鱼都不认得了?亏得新姑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不然,可就真叫泰山给蒙了去啦!”
大家借此哄笑了一阵。酒席将阑,捧盘的端上一碗清水来,大家涮了银匙,准备吃八宝莲子羹。正在这时候,一阵狂风吹过,“刷刷”地下起了暴雨。那雨点儿砸在台阶儿上,一个个都有铜钱大小。大家赶忙站起身来把桌子往里挪了挪。管事的也忙招呼杠脚把停在庭院里的花轿执事等等送进后院儿檐下停放。
乱了一阵,大家重又坐下来喝酒,却为这一场雨,把迎亲者的心思都搅乱了,再也无心喝酒,匆匆地讨过饭来吃了,就站起身来。
一时撤去了残肴,送上茶来,大家坐着闲聊。看那雨时,紧一阵儿慢一阵儿,下个没完没了。檐头滴漏,像挂着一层珠帘。不多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积起二三寸深的水来,泛起了一个个的水泡,在水面上漂浮着,游荡着,终于在暴雨的扑打下破灭,接着又泛起了新的泡泡。座中诸公,就数那礼生最为着急,几次站起身来,走到纜乳芟驴刺焐。时光已过未正,离吉时不到两个时辰了,那雨却依旧是紧一阵儿慢一阵儿,无休无止,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更焦心的是那呼呼狂啸着的北风,不但不见减弱,反倒越刮越猛了。要想顶着这样大的风往北过江去,别说是船家没有恁大的胆量,就是敢开船,顶着风拉纤摇橹,回到巷头也就天黑了。怎么办呢?
两位月老心里也着急。一位说:还不如刚才早早上船,这时候也许到家了;一位说:幸亏刚才稳了一稳,要不然,这时候正好濯在半道儿上,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进又进不成,退又退不得,那才叫坐蜡呢!
陈一新心中疑团未消,生怕其中有调包的把戏,借个因头,走到内宅如此这般把情由给老婆子细说了一番。陈奶奶是个泼辣爽快又有心计的人,正在女儿房中重复那说不尽讲不完扯不断的话头,苦苦地在劝着女儿什么,听男人这么一说,抬起腿来就往外走,嘴里说:
“是我相中的姑爷,错不了。只要是我过了眼的,就是再过十年也认识他。走,我跟你瞧瞧去,要正是我那姑爷,选定的吉日良辰是误不得的。简陋一些,让他们就在咱家拜了堂得了。什么时候风停了,再送他们过江。要不是我那姑爷呀!哼哼!瞧我怎么去撕那老虔婆的臭嘴!”
老两口儿走进前厅来,本忠估摸着是丈母娘到了;赶紧站起身来,请岳母在正面坐下,一面说着:“岳母大人在上,小婿拜见!”一面撩起下摆,倒身下跪,端端正正叩了四个头。丈母娘扶住了,一面斜身还了半礼,一面就细细地端详起姑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礼生心里咚咚地直打鼓,看得本忠脸上火燎燎地直发烧,看得老丈人不明真假呆呆地直发愣,看得月老和亲友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齐都张大了眼睛。丈母娘憋了好长一口气儿,把姑爷看清了认明了,判定不是假的了,这才回过这口气儿来,心花怒放,一天疑雾,烟消云散,满脸上堆着笑,一面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我的儿!”一面打怀里摸出一个红封来递给本忠做见面礼,一面回过头去就冲两位月老说:
“风大浪急,过不了江,不要紧的,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有风有水,更其兴旺生发嘛!趁这好风好水的吉日良辰,有我们作主,就在这里拜了天地得啦!成礼之后,什么时候风定了,再过江去也不晚。”
两位媒人本来是聋子的耳朵──有名无实的,如今有女方父母在作主,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尽管礼生是个出谋划策的军师,但是各有职掌,各有所司,又是事先择定了的时辰日子,也只能心里发急,说不出话儿来。可不是么,既过不了江,又不便于另改日子,下剩的一条路,也就只能在女家拜天地了。如今礼生只希望天从人愿,拜过天地之后,顷刻之间风平浪静,马上抬起花轿,开船过江,新娘子还是张家的;要是一进了洞房,假戏真做起来,那可就成了“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啦!
这时候的本忠,是骑在虎上,身不由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反正就是把新娘子迎过江去,拜天地这出戏也还是要他出场的,早晚是这一出,倒也不以为意。压寨夫人发了令,忙坏了大小喽啰:七手八脚,前厅上搬开了桌椅板凳,点上了龙凤花烛,布置了礼厅;后院儿里抱出了罗帐绣被,陈设了新房。尽管全套的妆奁都已经在昨天发走,好在陈家小姐的闺房里衾褥床帐也都不俗,只是稍许旧一些而已。
到了酉时正,风雨声中奏起了箫笙鼓乐,一对小伴娘扶出新娘子来,在徐半仙那颤抖的赞礼声中,拜了天地父母宗亲,双双送入洞房。厅上排开桌椅,重新摆上酒来──无非为了消磨时光,单等风停雨止。
俗谚说:“狂风怕日落。”似乎是天一黑了,风也就会停息了的意思。但也还有一句俗谚,叫做:“日落狂风起。”则是说天一黑下来,风会越来越大。尽管这两句话有节气、地区的限制,并不矛盾,但在那一天却全不合用:拜过了夭地,天就已经漆黑了,那风风雨雨,依旧是呼呼地刮着,哗哗地下着。风雨声中,厅堂上的客人们正在猜拳行令,似乎是喜气洋洋,皆大欢喜,实际上则是忧心忡忡,借酒浇愁,等待着风停雨止。可是天不从人愿,一直等到亥末子初,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仍然是风雨如晦,无休无止。管事的早就在左邻右舍和本宅内为这三条船上的几十口人安排了住处,徐半仙所最担心的假戏真唱,也不得不开锣登台了。
新郎新娘在席间为长辈亲友敬过酒,回到新房坐富贵。尽管是大雨滂陀,村里的大人孩子来凑热闹的依然不少。等到厅廊上酒席阑、贺客散,徐半仙借亲友们进新房相贺的工夫,抓空儿凑到本忠耳边悄悄儿念了“假戏不可真做”六字真经;本忠点了点头,回答:“只管放心。”亲友们告退,洞房里只剩下一对新夫妇了。
新娘子已经除去了凤冠,低着头坐在床沿上。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者脸上盖着脂粉,二者大姑娘入洞房,难免面带三分羞,三者红烛映着她的红衣红裙,更显得新娘子的脸蛋儿红通通地份外可爱。只是两个眼泡皮,却不免有些红得出奇。是不是难舍父母亲,哭红了的?半噘着的嘴唇,是不是对这场煞风景的风雨造成了今天的草草成礼有所不满呢?
本忠心里明白,这是一场假戏,不能动真的。但是这场戏怎么个演法呢?同床各被,坐怀不乱吗?事实上办得到,情理上欠妥当。那么,是不是就这样双双对坐,秉烛达旦呢?不过,饶是这样,这一节公案也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了。这好比白布进了染缸,再也难于漂洗清白。这个黑锅,不知道要背到哪一天才算完呢!抬头看看新娘子,依然还是低头端坐,不言不笑,连看也不看新郎一眼,是不是在等待着新郎的软语温存、宽衣解带?
在台上演戏从不怯场的本忠,这时候心绪又烦又乱。站起来仔细看看新房,这是就新娘子的卧室临时归置出来的。尽管一应妆奁都已经早一天发到男家去了,如今新房里的床帐桌椅都是半旧的,但却十分整洁干净。从那家具的质地优良,可以看出主人的富有;从房内的布置陈设,可以推知新娘的文雅不俗。案头上整齐地摞着一摞书,翻开来看,一部是李清照①的《漱玉集》,一部《白香山词谱》②,一部《花庵词选》③,还有好几部戏曲唱本。看起来,新娘子陈秀芝不单识文断字,而且还对词曲有所偏爱。本忠止读过两年书,对诗词一道未入其门,也不太感兴趣,而戏曲却是本行,颇有几部好戏记熟在肚子里。就手翻看案头的几部戏曲:《西厢记》④,《牡丹亭》⑤,《桃花扇》⑥,这都是极熟的了;最底下有一函《倚晴楼七种曲》,题签上写的是黄燮清①撰,拆开书函,里面一共是七部戏:第一部《脊令原》,搬演的是《聊斋志异》中曾友于的故事;第二部《桃溪雪》,传的是康熙年间永康县奇女子吴绎雪为保全一县生灵而死节的一段实事;第三部《鸳鸯镜》,由王渔洋《池北偶谈》中“碎镜”一节演化而成;第四部《凌波影》即《洛神》;第五部《居官鉴》,演王文锡故事;第六部《茂陵弦》,演司马相如的故事;第七部《帝女花》,演崇帧皇帝的女儿坤兴公主的故事。这几部戏,王家班子以前有个名旦角的时候,也曾串演过《桃溪雪》、《帝女花》和《凌波影》,就其情节来说,本忠并不喜欢,就把这几部放过一边,单抽出小戏《茂陵弦》来坐在烛下翻看,借此熬过这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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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李清照──宋代著名的女词人,号易安居士。
② 《白香山词谱》──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诗集。白居易,字乐天,元和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晚年放意诗酒,号醉吟先生。因居香山,又称香山居士。
③ 《花庵词选》──宋代黄升编,共二十卷。前十卷名为《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始于唐李白,终于北宋王昴。“方外之人”和“大家闺秀”的作品则各集一卷作为附录,后十卷名为《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始于南宋康与之,终于洪[王茶]。
④ 《西厢记》──元王实甫著。
⑤ 《牡丹亭》──明汤显祖著。
⑥ 《桃花扇》──清孔尚任著。
① 黄燮清──即黄宪清,字韵珊,清代海盐人。
看着看着,心里很感触,从司马相如琴挑十七岁的小寡妇卓文君,想到今天跟这个素不相识的陈秀芝洞房花烛,而自己那个仓促定下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却正好就在这个村子里。天下事,也真叫太凑巧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跟这个陈秀芝可有共同之处?她们是不是亲戚?她是不是也来相贺小姐妹出阁,从而见到过自己了呢?我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新娘子认识不认识陈秀芝呢?啊!真是戏一样的人生,梦一样的人生,谜一样的人生啊!……想着想着,不由得拿眼睛瞟了一眼闷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右手却不由得伸进贴身的衣袋里去紧紧地捏住了那半根一磕两截儿的玉簪。
这玉簪,跟身边暗藏的那把匕首,是他逃出家乡以来所仅存的两件故物了。刚一逃出林村的时候,他曾经抱有幻想:凭着这半支玉簪,到温州找老丈人去!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正如他爹说的那样:他们做买卖的人,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一时天良发现,心血来潮,招了这么一个穷女婿,回家之后,指不定会怎么后悔,怎么心痛这一百两银子呢。如果自己真按他的设想读书向上,挣出个功名前程来,那时候到他家去招亲,也许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要是过了三年五载,找上门去的,依旧是个穷石匠,等待着自己的,大概只能是几个白眼;而两年前老丈人前脚刚走,还没有到家呢,自己已经是杀人凶犯了。今天如此这般模样找上门去,好则一顿臭骂,轰出门来,弄得不好,一条绳索捆翻了,送将官里去,递解回籍,岂不是自投罗网?进了戏班子以后,每逢演到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几经波折终于团圆的故事,也曾想到过自己的这一段姻缘,不知将是怎么一个结局。不论怎么说,婚姻是双方大人口头约定的,有玉簪为记,女方父母是否会有反复,只是出之于猜测。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怎么就能认定人家已经反悔了呢?万一女方认死扣呢?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从恍惚的思绪中猛一醒来,眼睛又回到了唱本上。书中司马相如唱的一段向卓文君忏悔的唱词,写得缠绵徘恻,十分华丽动人。本忠情不自禁,抽出右手,就用捏在手里的半支玉簪在桌上轻叩击节,看着唱本低声哼了起来。
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从沉思中猛然惊觉,两眼忽地睁大了,直勾勾地紧盯着本忠手里的那半支玉簪,好像羞怯之心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似的。她这种神情的突然变化,本忠一者是面窗对灯,无法看到;二者全神贯注到戏曲中去了,也无从觉察。新娘子呆呆地看着那支玉簪,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出了神似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本忠的身边,两眼更紧地盯住了那半支玉簪,像是要从中发现什么隐私、什么秘密似的。本忠读唱本读得入了迷,背后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烛影的掩映之下,新娘子终究看清了这半支断簪的颜色、形状和花纹。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胆量蓦然而生,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本忠错愕间赶紧抬头,只见新娘子两只索索发抖的手中,各拿着半截颜色、形状、花纹完全相同的断簪,往一处一对,严丝合缝,完全吻合。两个人惊奇得张大了嘴,盯直了眼,互相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过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人几乎是同时倒退了一步,同时发出惊奇、喜悦、颤抖不清的半句问话:新娘子突然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
“你是……”
根据一天来所发生、所经过的种种迹象,本忠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一场“洞房相会”的女主角是什么人了。事已至此,假戏也就只能演到这里为止,不得不拿出真的来啦!但是这千头万绪、阴差阳错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又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十分聪明的本忠忽然变得笨拙起来了。呐呐了半天,只是冲口而出地说了一句:“我是吴本忠!”就哆嗦着两手抓住新娘子的双腕,要想接过玉簪来,亲自看个清楚。
怪事的突然降临,驱使这个没有接触过陌生男子的闺中少女不顾一切地做出了连自己也想不到的越礼的举动。但当疑团初释,迷雾始散,揭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谜底的时候,少女所特有的羞涩立刻重又征服了她,两手不由自主地往怀里猛一收缩,略一迟疑,一个急转身开开了房门,一面高声地喊着“妈”,一面带着风儿就登登登地跑了出去,倒好像连她自己都忘却了:那是一双缠得小而又小的小脚哇!
被这一场突然袭来的真戏弄得迷迷糊糊的本忠,傻了似地在房中站着,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演惯了传奇故事的自己,今天居然真会走进传奇故事中去,充当一名活生生的角色。这意外的相遇,把他事先估计到的、安排下的,全都打乱了。他还没有想到应该怎样来分说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门外那欢快爽朗的温州客人的嗓音就响了过来:
“我跟你说像是我相中的姑爷么,你偏说是你相中的姑爷,还说是你的眼睛毒,见过一眼就错不了哩!如今鬼使神差,天教我的姑爷来上门了,瞧你这一回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说这是我相中的姑爷没错儿,除非我去相亲那阵子,他就已经到了张家当了义子了。”分明是丈母娘不服输,还在抗辩。
随着说话声,陈一新带着老婆、闺女已经迈进门来,两眼放射着欢快的光芒,一把抓住本忠的肩膀就摇了起来:
“我头一眼看见你就觉着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你。才两年不见,长高了,长大了,脸也白多了,连说话嗓音儿都变啦,难怪我不敢认。你瞧我,自打前年今天离开你家,回来以后一病不起,差点儿跟你再也见不着面了。要不是这场病掉了我三四十斤肉,见了面你怎么会不认识我?”
没容本忠答言,丈母娘急不可待地要女婿回答:
“你快说说你是哪年到的温州,哪天认了张二做义父的吧!到了温州那么些天,怎不先上我家来呀?”
本忠跟岳父母重新见过礼,请他们都坐下,这才定下神来,把前年今天跟陈焕文分手以后在蛤蟆岭脚找牛讲起,一直讲到张家请去做傧相代新郎为止,两口子和闺女这才如梦初醒。老婆子还有些不肯相信似地说:
“要说你来温州才一个多月,那就怪了。今年五月间我上张家去相亲,还亲眼在学塾里见过你哩!这不成了怪事儿了?就说你跟张家的儿子长相模样儿差不多,总也不会是一模一样连一点儿也不差呀?”
陈焕文见老婆子还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肯相信事实,不禁笑了起来说:
“你就相信你那双眼睛!我说你是二五眼,你还不服气。这一回瞧瞧,让人家用障眼法遮住了眼睛,蒙在鼓里了,还非说是你过过眼的就再也错不了!这下子总该服气了吧?你再说说,眼前这个本忠,是你相中的女婿还是我相中的女婿?”取笑过老伴儿,回头又对本忠说:“自打我从你家出来,一路上收齐了账,就回家来了。原打算等过了夏天药材上市以后,再进一趟山,顺便去看看你们,多盘桓几天,没想到口腹不慎患了暑泻,转成了痢疾,一病不起。眼看着胖子拉成了瘦子,圆乎脸儿拉成了长乎脸儿,照照镜子,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心想着自己闯荡一生,只有这个女儿,传给她这一份儿小小的家业,几亩薄田,能保布衣淡饭;一栋破屋,可避风霜雨雪,撒手归天,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是不眼看着你们小夫妻成亲,还有些不甘心。正好有一个极好的朋友要到金华、兰溪那边做生意,我就写了书信托他费心带去,无论如何要把你和亲家接来,趁我还有一口气儿,看着你们圆房成亲,把账本子交给你,也好让我闭眼瞑目。想不到我那朋友回来,才知为了那天我急于要拽你回家去见亲翁,把你放的大黄牯忘在蛤蟆岭脚没有牵回家去,让姓林的财主给偷走了。为此害得你家里死的死伤的伤,亲家至今不知生死下落。官司打到县里,又判了本良一个故杀论抵。立本兄弟带领乡亲们劫了一次牢,也没能把本良救出来,吴石宕却住不成了,不得不把人马拉到南乡一个什么白水山上落了草。官兵去征剿过一次,白折了许多人马,退回县里去了,正在招兵筹饷,打算再剿。我那朋友到吴石宕的时候,姓吴的已经没剩下几家,不得不具了甘结,做了林家石宕的工匠。凡是跟案子有牵连的,都进山去了。一应房产,也都由姓林的财东收了去,说是折赔他家的烧埋银子,分别典租给新招来的工匠居住。
“我那朋友是个极热心的人,不避风险,以收药材为名,特意又为我进了一趟白水山,见到了你叔,说起你因杀伤人命逃亡在外,不知下落,不明生死,写了一张自愿退婚的字据,连同那一百两纹银都交给他带回来给我。又说那半支玉簪原本在你身上,就无法物归原主了。我听了也是无可奈何。细想起来,祸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怎么能够丢手不管呢?那时候,我病得昏昏沉沉,气息奄奄,连明天活不活都不知道,哪儿还顾得许多?心想你只要逃出活口来,总会投奔我这里来的,就一心只巴望你早点儿来。人海茫茫,我上哪儿去找你呀!
“一等等到今年五月间,我久痢不愈,看看就是早晚间的事儿了。赶巧聚兴诚钱庄内掌柜的五十大庆,发来了请帖,我行动不得,不去又不行,不得已,只好让秀芝她娘独自走一遭儿。原不过只为应个景儿,不想在席间认识了巷头有名的财东张二家里的,由聚兴诚内掌柜的出面,说了张二家里有多少顷地,有多少条船,一个独生儿子,又是多么聪明,多么俊俏,好说赖说,一定要把我们秀芝说给他。还说是一者借婚事冲冲喜,我的病就好了;二者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又得耽误闺女三年。秀芝她娘让她们给说活了心眼儿,第二天就相跟着过江去相亲。那妖婆准是弄什么玄虚来着,硬说孩子腼腆,见不得生人,没把她儿子叫来让人看,反倒拉了我家里的到了学塾里,一面让塾师把她儿子叫到座前去背书,一面叫我女人隔着窗子往里张。我家里的看那孩子的确讨人喜欢,长得挺清秀的,口齿也伶俐,没回来跟我商量一声,当即写了八字合了婚,就把闺女许给人家了。闺女有她一半儿,我又在病中,你又没消息,也只好由她作主了。她们看我病得吱吱歪歪的,独怕我撒了手,私下里商量好了,六月里行聘,等天气稍凉一凉就过门儿。还是我拣的日子,定在九月二十六日酉时,这也就是念着我在蛤蟆岭跟你会面那一天的意思嘛。
“我从你家里回来,就把那半支玉簪给了秀芝,先给她说了说你拾金不昧的故事,再说了说我家里就她一个女儿,衣食有余,选女婿不求有钱,但求人品好。她嘴里不说,看得出来心里是高兴的。去年听说你遭了祸事逃出在外,一早一晚也不知替你烧了多少香,保佑你平安,只求你早早来家。如今她娘又给她另寻主儿,哪肯答应?一口咬定见不着那半支玉簪这一辈子就不嫁人了。我这女孩儿,小时候我自己教她认过几个字,书读得不多,却爱看词曲,相信女子从一而终,相信落难公子会出头团圆。也不知她是哪儿得来的朕兆,硬说你三年之内一定会来招亲,三年之后你不来,听凭她娘另行择配。她娘好话说了几车,连蒙带唬的,一说有人看见你已经在天台山华顶峰善庆寺里出家当了和尚;二说只要她答应这门亲事,我的病就会好,这才算是死了等你回来这条心,勉强点了头。无巧不成书,说怪也真叫怪:自从许了这门亲事,我的病就渐渐地好起来了。想不到九九归元,万法归宗,张家算尽了机关,结果还是把你给送上门来了。这真叫鬼使神差,姻缘前定啊!秀芝这一年多的香,也算是没有白烧。说来说去,我相中的姑爷,你老婆子想破哪儿破得了?张家的这场官司,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等过两天咱家里的喜事办完了,我还得亲自找张二去算这笔账呢!”
本忠早就料到,自己离开家乡以后,林、吴两家的冤仇纠葛,将会是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于排解;打起官司来,也只有输的理儿。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弄到劫狱杀人、进山落草的地步。两年来,自己在浙南转了大半个圈儿,一点儿有利于报仇雪恨的事情也没有做,不觉羞愧地低下了头。想到官兵进剿失利,势必调动大军,再次反扑。在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能够置身局外,不管不顾呢?尽管自己的武艺不济,但是山上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再说,这两年来,在师傅的点拨下,“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每天打熬锤炼,比起当年来,多少总有些长进吧?看这陈姓一家,对自己的遭遇颇表同情,也没有悔婚赖婚的意思,可是自己家仇未报,怎能在这里心安理得地招亲娶妻,贪图一时的舒适安逸呢!这样一想,站了起来向陈焕文深深一揖说:
“小侄自从离家出奔,时刻惦记着家里的消息,只是山川阻隔,自己又奔波无定,没法儿打听实信。今天听老伯说起,才知道我吴家合族被官兵困在白水山已久,至今事隔两年,不知生死存亡。此刻小侄心中,有如油煎火燎的一般,一刻也呆不住了,只求早日返回家乡,手刃林炳,助家叔杀退官军,另寻安身立命的所在。你家小姐已经跟张家结亲,我这里也把玉簪送回来了,大家两便,再好不过。小侄如今一者已经成了杀人凶犯,官家四处发出海捕文书,我不能耽误小姐青春,更不能连累伯父母;二者深仇未报,大恨未雪,也顾不上招亲娶妻,成家立业。即使小姐未曾许配张家,小侄原也打算专程来找一趟老伯,退回表记,省得耽误了小姐的终身大事。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了结,小侄就此告辞,星夜赶回缙云,和家叔共同抗击官兵。老伯的情,小侄时刻铭记在心,他日若能生还,定当造府叩谢!”
陈焕文一听,炸了,跳起来嚷着说:
“不行,不行!你这不是胡闹吗!挺明白的人,怎么一听说家里打了下风官司就痰迷心窍,分不出是非、理不出头绪来了?事情明摆着:第一,蛤蟆岭脚忘了牵牛,不是你的过错。我要是不急着拽上你回家,你一个放牛娃,还能把牛放丢了吗?你家里遭了祸事,归根到底,都是因我而起。我就是再不明事理,这点儿是非总还分得出来,要我丢手不管,这办不到。第二,我许亲在先,你杀人在后,一个人说话要算话。要是不问青红皂白,只因你杀了人就要退婚,那么成了亲的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也把闺女接回娘家来?杀人不是好事,但也要问个为什么。你杀人是被欺被逼,出于无奈。逼得急了,别看我老头子从来没动过刀枪,没准儿也会豁出命去捅死他仨俩的呢!第三,你当时杀了人,为什么不去过堂打官司,却要远走高飞,逃出在外呢?不就为了势力小武艺差,明摆着斗不过人家,这才先图逃个活口,等待来日报仇雪恨吗?如今事隔两年,你是有钱有势当了官了,还是武艺高强天下无敌了?这会儿你回去,能不能扭转乾坤,挽回大局?我看未必。凡是两姓结了冤家,从来都是越结越深,只落得一个两败俱伤,徒费人力物力而已。所以说,最好的办法,是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息事宁人,把冤仇解了。实在和解不了,就要想方设法给仇人以致命的一击,一下子就叫他再也爬不起来。对付仇人,第一要准,第二要狠。你们家的事,仇人本来是姓林的,不是官军;如今上山落了草,变成了跟官家作对,倒把自己的仇人放过了,这就叫没认准仇人。你想想,这么干合适么?凡是跟官家作对的,除非有回天之力,拉起一支人马来打江山,还可以落一个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豁出一条命去,倒也值得;如今就几十个人聚啸山林,打家劫舍,能成个什么气候?不是我爱说丧气话,古往今来,凡是小股人马上山落草的,除了受招安,早早晚晚总有叫官军剿灭的一天。你回去,只不过多送一条命而已,又有什么用处?别说是几十个人成不了什么大事了。就拿当年的长毛来说,兵不下百万,将不下千员,多大的声势?最后还不是全军覆没,落一个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家仇是可以报的,也是应该报的。但绝不要为报私仇跟朝廷作起对来。那样办,就是自己立于失败之地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才两年工夫,你就沉不住气儿了?报仇,也有许许多多方法,各种各样的途径。硬打硬拼,不过是粗人莽汉的笨主意。聪明的人,讲究以巧制敌,以智取胜。杀了仇人,还叫他不知道脑袋是怎么掉的,这才叫能人高招儿呢!你既然已经隐姓埋名逃出来了,在班子里又只有师傅一个人知道你的底细,如今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将计就计,假戏真做,对外声称你已经在我家入了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饭,我家只好招你做女婿,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张家的官司,自有我出面去跟他打。不单发去的嫁妆都要他如数退回,还要他替你行定纳聘,包赔我这里的一应开销。从今以后,你就在我这里安心读书,求取上进,他日进京赶考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苦练动夫求个武艺出众也好;跟我学做买卖挣个家财万贯也好,总之,手里先得有钱有势有本事,才能文的武的明的暗的一起上,置姓林的于死地而后已。你们家的人如果先你报了仇,当然更好;如果万一报仇不成反被其所害,还有你去跟他接着较量,可算有进有退,两全其美。我的话有理没理,你静下脑子来好好儿想一想吧!”
陈焕文的一席话,说得本忠低头不语,琢磨着也确实有一些道理。老婆子这时候明白了过来,也气忿地说:
“我闺女听说你没了消息,背着人眼泪都快哭干了。菩萨面前,高香也不知道烧了有多少。如今老天爷发了慈悲,神佛保佑,叫你一千多里路绕了个大弯儿来跟她相会,眼下天地也拜了,洞房也进了,又说出叫我女儿跟张家成亲这样的话头来,别说是我闺女不肯,我老两口儿不答应,就是老天爷也不容你这么干哪!你是急疯了,还是气糊涂了?这是关系到你一辈子前程命运的大事情,可不能希里糊涂地就把自己断送了呀!我们两口子加起来一百多岁年纪,就这么一个闺女,是好是赖,下半生可就指望着你啦!张家那个老虔婆,弄这些鬼画符的花招儿来诳我,惦着把我闺女骗过门儿去,她那个宝贝儿子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儿呢?别着急,明天我就亲自找上门去跟她说理。她要是讲不出个酸甜苦辣咸来,我跟她没完!”
陈秀芝躲在母亲身后,也不知是喜是愁,尽管有一肚子的话可说,这种场合却又没她说话的份儿,只急得两手拧绞着一条香岁帕,偷偷儿地用手背去擦盈眶的泪水。
这时候,天色渐渐发白,新房里的红烛还没有烧尽,窗棂上已经透进来一片亮光。风早就停了,雨也渐渐地住了。海边的日出,要比山区早一个多时辰。天一大亮,一轮红日就会跃出海面,腾空而起,傲视人间。陈焕文两口子像劝因果似的比着正反利害又劝说了半天,总算把本忠的心眼儿说活动了,答应就在陈家住下,读书练武,为日后报仇作准备。
陈焕文正要去把两造媒人请来,诉说张家的调包恶计,逼得他只能将错就错,把假新郎当作真女婿招赘在家里的一应情由,管事的来回说:门外有一位姓仇的连夜从巷头赶过江来,说有要事面见姑爷。本忠听说师傅连夜赶来,心知必有重大变故,忙叫快请。母女俩回避了,翁婿俩迎出门去。仇有财见本忠衣冠楚楚、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接进新房,三人见礼坐下。本忠把与秀芝洞房相会以及陈一新就是陈焕文的表字这些经过说了一遍,仇有财听了拊掌大笑,说了几句祝贺的话,接着就把他一天来在张家多方打听到的底细不慌不忙地说了出来。
昨天早上,徐半仙把他留在张家,等待花轿回来。他闲着没事儿,就跟张家的下人们一起干些杂活儿聊开了闲天儿。那些人大都看过仇有财的戏,对这个上台十分谈谐滑稽、下台却十分稳重和气的小丑很有好感。张府里娶亲的秘密,主子有过严令,不许向外人泄露一个字。不过迎亲的船已经开出去了,只要花轿一抬进门,拜完天地,进了洞房,生米做成了熟饭,秘密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因此下人们才敢于把个中底细说给仇有财听。──当然,也有条件,那就是只许听,不许传,更不能叫主子知道,不然的话,主子的拳头脚尖耳刮子可是不容情的。
原来,这个张二,背地里人都叫他二麻子,年轻的时候仗着有几斤力气,识几分水性,胆子贼大,一个人单篙只橹在江上摆弄一只水上飞,载运客人货物往来过江。三十岁上,不知怎么发了一注黑心财,渐渐地接二连三买进许多大小船只,当起船行老板来。没几年,又买田造屋,成了巷头有名的财主,张二麻子也就变成张二爹了。
他那个儿子,有人说是他暴富那年他女人怀在肚子里带过来的。他女人来历不明,也没有娘家,谁也弄不清这里面的文章。反正张二有了老婆不到几个月,这孩子就生了下来,他家从此也就暴发起来了。这孩子,小时候不痴不聋,长得也好,还透着特别的机灵。只是两口子宝贝得过份儿了,什么事情都依着他:饭得奶妈喂给他吃,七八岁了还不会使筷子;衣服得丫头替他穿,十几岁了自己还系不上裤子。读书写字,更是不要提起:一进书房,就嚷脑袋疼。他妈听见了,就叫丫头带着他玩儿去。读了一年书,连“人之初”三个字还不会写。先生拿戒方吓唬着要打他,还没下手呢,倒吃他抄起砚台来照先生的脑门子就给了一家伙,气得先生也辞馆不来了。别人听说是这么一个宝贝,谁还敢来?如今长到十八岁了,个儿倒是不矮,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看起来还真有个模样儿,只是三加四等于几却说不上来;见人说话也不知大小进退,连见了爹娘都是嘴里不干不净的。独有一样,在男女之欲上却比谁都开化得早。才十三四岁,大白天的追着比他大五六岁的丫头就要扒裤子。丫头子吃他追急了,逃到主母面前,他妈反说丫头子不识抬举,不知道疼主子,立逼着丫头子送他回房去,听他胡来。这两年长大了,在这上头闹得更凶,把家里几个丫头全都弄上了手还不够,错眼不见,抓一把银子就往烟花巷里溜。他妈见不是事儿,惦着给他说一房媳妇儿,好管着他点儿,收收心。可这样的孩子,只要是知道底细的,谁肯把闺女嫁给他?说了几处,有那不知情由上了当的,赶后来听到了消息,又都赶来把庚帖要回去了。
今年五月,聚兴诚钱庄内掌柜的五十大寿,张二家的跟她是干姐妹,自然要去道贺吃酒。在席间,她结识了瑞溪镇药材商陈一新的娘子,由聚兴诚内掌柜的出面保媒,要把陈家的闺女说给张家。那陈大娘子是个实心眼儿的人,非得亲眼相一相姑爷不肯吐口。张二家的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却把陈大娘子一带带到了学塾里,出钱买通了塾师,一面叫陈大娘子躲在窗户外面看;一面让塾师把学中长得最俊功课又最好的一位学生叫上来背书,做手脚把陈大娘子给蒙了。合八字的阴阳先生就是徐半仙,更是“夫妻齐眉”、“荣华富贵”地说了个花团锦簇,当天就写了庚帖,把亲事说定了。
张家独怕夜长梦多,日久生变,找了个借口,秋凉就要过门儿。按照张家的策划,到了迎亲的时候,再破几两银子叫那个学生去代一回新郎,也就完了。不料那孩子的父亲是个古板人,说这骗婚的事情既缺德又伤阴骘,文昌帝君知道了,不单功名无望,名声传了出去,会连老婆也娶不到的。好说赖说,任你出多少银子,就是不答应。张二麻子没了主意,找阴阳先生徐半仙商量。徐先生说:现在镇上唱戏的王家班子里有一个唱小生的,长相模样儿跟那学里的孩子有几分相似,反正亲家母也就只见过一眼,不会记得那么清楚。唱戏的人,应付这种婚娶大场面也比那孩子胆子要大些,只是刚学的温州话差劲点儿,叫他多点头少说话,反正就是一顿饭的工夫,不见得就会露了马脚。
张二麻子听了他的,假称定戏唱堂会,跟潘总甲两个把本忠赚到了他家,再编出一派儿子得急病的谎话来,连本忠也信以为真了。其实,这个张二麻子为人最刻薄,要不是为了请人代新郎,就是儿子娶媳妇,也绝不会花钱请戏班子叫大伙儿乐的。请本忠答应下的三天包银,只付了一半儿,还有那一半儿,事成之后,八成儿抓一个因头又要赖呢……
仇有财听说女家住在瑞溪镇,就问陈一新另外还有名字没有,及至听说一新是表字,大名叫陈焕文的时候,吓了一跳。心知这早晚还不回来,准是叫风雨留在陈家了。他找了个事由,离开张家,等下半夜风雨停了,单雇一条小船急忙赶了来。划船的是个老艄公,驾船的本事是没得说的,只是风向转了,多少有些顶风,走上水又没人拉纤,不免慢了些。等划到瑞溪镇,太阳都出来了。
翁婿二人听仇有财说完张家的底细,都庆幸秀芝没有落入彀中。如今把柄抓在手里,话就说得响了。陈焕文又把自己要招本忠在家读书上进以及眼下不宜于返回缙云去的意思又细说了一番。仇有财想想本忠跟着自己在山窝儿里一通转,什么时候是个了局,哪年才能回去把仇报了,一点儿谱儿都没有;再看看陈焕文,虽然是个买卖人,倒还相当正派,也懂得道理,敢于担待风险把本忠留在家里,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入赘招亲,再读几年书。不管怎么说,多识几个字总不是坏事,等自己到缙云把事情探听明白了,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止。有一个落脚点,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总比四处飘流要强些。这样一想,也就同意了。
陈焕文的意思,是想请仇有财也留下,依旧当本忠的武术教师。但是仇有财坚决不肯,他说他是个粗人,只会唱戏,不是在宅院里当教师的料,再说,他还要四处奔波,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小玉子。本忠见他意志坚决,也知道他历来跟富贵人家来往,不好过份勉强,只好由他,
这边商量停当,陈焕文到前厅去把两个媒人和一些有脸面的亲友请了出来,瞒去了本忠的来历,只说张二麻子的儿子是个白痴,从戏班子里请了个小生叫刘忠的来代新郎骗婚,如今是生米做成了熟饭,无从更改的了,陈家只好招刘忠为婿,却要诸位一同到张家去讲理,追回妆奁,并赔偿一应开销损失。两个媒人本来就是被蒙在鼓里的,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受到了愚弄,当然也很生气,异口同声地谴责张二麻子,愿意一起去找他讲理。只有徐半仙见西洋景拆穿,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急得抓耳挠腮,但也无计可施。
用过早点之后,三条大船载着空花轿和原班迎亲的乐班执事人等加上陈焕文返航回巷头。半夜里转了风向,如今往北去倒是顺风了。入江以后,走的又是下水,顺流斜Сhā北岸,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张家门口了。
船刚靠岸,就听见阁子里有个女人的沙哑嗓子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儿子。听她哭得那么凄惨,真好像剜走了她的心头肉一般。哭声中,还夹杂着两个男子的叫骂争吵,只听见又喊又嚷,却听不清为的是什么。船一停稳,张家管事的见花轿到了,只当是新娘子已经接了回来,顾不得船上的乐班起乐没起乐,走出阁子来,手里拿着三个九寸大花炮“轰”地一声就飞起一个来,正待回身去点那串挑在竹竿上的万响鞭炮,从阁子里钻出一个大麻子来,抡圆了给了那管家一个大耳刮子,唾沫星儿四溅,不干不净地骂开了咧子:
“瞎了你娘的狗眼了!不看见人都死了,还放哪门子花炮!”
那挨了打的管家不服气,手摸腮帮子分辩说:
“新娘子花轿到了,总不能不放炮请下船来呀!”
那大麻子一瞪眼睛,骂得更凶了:
“你娘的浑蛋!新郎都没了,要新娘子来有个屁用!新娘新娘,要不为这扫帚星,我儿子还没不了呢!”
管家不明主子的心思,嗫嚅着问:
“那,那花轿是请下来呢,还是原船送回?”
大麻子略一迟疑,恨恨地说:
“你去告诉他们:新郎死了,叫陈家那扫帚星换上白衣素服给她男人守灵去!”
陈焕文一听,真不是味儿。前一阵子,他病重卧床,一应儿女亲事上的来往,都由着他女人和月老奔走张罗,自己一次也没登过张家的门。这次头一遭儿来,连谁是张二也不认得。媒人过来指点说:那打人骂街的,就是张二。陈焕文见是这么一块料,干脆不下船了,等着那管家上船来传话。
那管家挨了一巴掌又赚了一通骂,直眉瞪眼地爬上船来,找着了媒人传话说:
“传张爷的话:新郎死了,叫新娘子换上素服到孝堂守灵去!”
冯子才假装糊涂,明知故问:
“新郎不是好好儿地跟我去迎亲了吗?谁说死了?”
到了这时候,那管家不得不说实话了:
“跟你去的,是冒牌儿的替身,正牌儿的刚才淹死了。”
“好好儿的怎么会淹死的呢?”媒人问。
管家瞥了一眼水阁子,见东家已经进门去了,这才装了一个鬼脸,苦笑着说:
“昨天你们去迎亲,遇上了风雨,回不来。我们少东家可是整整折腾了一晚上,眼巴巴儿地只盼着花轿抬进门儿。只是东家奶奶看得严,不让他出房门儿,没办法。今天早上他一觉睡醒,见身边没人,趿垃着鞋子就跑出大门进了这个阁子,靠在栏杆上伸长了脖子等花轿。我们劝他不动,就去回了东家。东家亲自来找他,他心里着急,一推那栏杆就想溜,不料那栏杆经受风吹雨打日头晒,年久失修,已经是朽了的,他那里使劲儿一推,就连人带栏杆都掉进江里去了。”
“江边有那么多船,赶紧叫人救哇!”
“怎么不救?少东家掉进江里去了,又不会水,‘啊’地发一声喊,‘啯’地灌一口水,直翻白眼儿,东家见了能不急么?就直喊那船上的老大:谁能救起少东家来,赏钱三十吊!”
“有人下水去救没有呢?”
“没有。他们也喊:‘留着你那三十吊钱买纸烧去吧!’划船就要走。少东家在水里已经没了顶,老东家狠了狠心,又加了二十吊。”
“这回有人下水了没有呢?”
“还是没有。他们也喊:‘你出二百吊,还你一个活的!”
这时候,少东家已经氽出去好儿丈远,快瞧不见影子了。老东家舍不得那二百吊钱,反正他自己也是使船的出身,识得水性,就把衣服甩了,一头扎进了水里。“
“捞上来没有?”
“没有。到底是年岁大了,又有几十年没下过水,冷丁下去,早晨水凉,腿肚子抽了筋,摸了一把儿子没摸着,爬上岸来,边揉腿肚子边叫:‘快救人!只要能捞上来,赏钱一百吊!”
“这一回总该有人下水了吧?”
“哪儿啊!您老不知道,这江上的船老大,都是常跟我们东家打交道的,知道我们东家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说话又从来不算话,救上人来也不一定真能领到钱,就存心逗着他玩儿。那几个水性好的,死咬住了没有二百吊钱不下水,只有一个死不开眼见钱开眼的酒鬼,这两天正没赌本儿,不顾同伙儿的阻拦,跳下水去了。”
“捞上来没有呢?”
“他下水摸了半天儿,捞倒是捞上来了,只是肚子里灌满了水,早就没了气儿啦!”
“那一百吊赏钱给了没有呢?”
“你没听水阁子里正在吵么?那酒鬼咬定了东家的那句话:只要捞上来,就赏一百吊,不论死活。东家说:他要的是活人,不是死尸。又说:少东家准是让他在水下弄死的,没给赏钱不要说起,反倒给了他几个耳刮子,还说要拿片子送到县衙门去抵命办罪呢!”
“你去给你们东家说一声:冒牌儿的新郎露了马脚,新娘子没接来,亲翁倒来了。你问他咋办吧。”
“还能咋办?左不过把庚帖退回去,把嫁妆发回去罢咧!还真能叫新娘子来带孝守灵堂?”
说着,管家下船回话去了。船上那不相干的执事人等,也纷纷下船上了岸。
陈焕文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个张二麻子原来是那么一个东西,深恨自己病中不察,让家里的攀了这么一位亲家,险些儿上了大当。要不是天缘凑巧,鬼使神差,叫本忠来代新郎,这件事情,还不知道会闹到什么田地呢。
张二麻子听说西洋景拆穿了,新娘子没抬来,陈焕文在船上等着自己去说话,先自气馁了三分,甩开了纠缠不休的那个酒鬼,就迎了上来。本来就是亏理的事情,说话哪儿还硬气得起来?见陈焕文和两个媒人走下船来,只得强装笑脸,叫了一声“亲翁”,紧着往大门里让。陈焕文绷着脸,站住了。只是冷冷地说:
“张二,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张二麻子见陈焕文怒形于色,一副大兴问罪之师的架势。知道光凭一副笑脸两句好活是难于圆场的了,也就干脆不多废话,把事儿挑明了说:
“还问这叫什么事儿干什么?! 如今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儿媳妇没进门儿,倒把个儿子生生地淹死了!也不知我张家祖上哪辈子缺了德,叫我这一辈儿上丢人又现眼!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甭问这算是哪门子事儿啦!干脆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事情是你做出来的,该怎么收场,你还不知道吗?”
“我是蒋干献策──除了馊主意,好办法一个也没有。你只当我是磨房里的驴,全听你的吆喝,还不行么?你在前面划道儿,只要过得去,我就随着。”
“我先问你:你是打算官了,还是私了?”
“官了怎么说?私了怎么讲?”
“要是你愿意官了,咱们上县衙门,经州过府打官司,听凭太爷、太尊当堂公断;要是你愿意私了,咱们当着两造媒人和一众乡亲们,把事情说个明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事情没什么可说的啦!谁叫我儿子没福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淹死了呢?反正你女儿也没过门儿来,我退你庚帖,听你老哥另行择配,还不行么?”
“事情要是那么简单,我也不用亲自上门来找你了。我再问你:你打发去迎亲的新郎,是怎么回事儿?”
“嗨,不就为小儿偶感风寒,行动不得,临时央个人权代一下嘛!这样的事情,在咱们这地方,可不稀罕。”
“在咱们这里,代新郎的事儿原本不稀罕。不过那也得两家情愿,事先说好了。如今你连媒人面前都瞒得死死的,算是哪门子代新郎?你的宝贝儿子是个啥模样,你自己心中明白,街坊邻居们也都清楚。你找了这个姓刘的来代新郎迎花轿,耍的是调包骗婚的把戏,这又能骗过谁去?眼下天地也拜了,洞房也进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让你自己说说,我女儿的一生名节,往后怎么交代?”
“嘿嘿,这个,嘿嘿,你老哥要是不嫌弃,我看那孩子也挺机灵的,你就将错就错,招他做个女婿得啦!风挡雨阻,弄假成真,也算得是一门天作之合的美满良缘了,嘿嘿!”
“这可是你给我送上门儿来的女婿,承你的美意,一应聘金彩礼,我都收过了。”
“这个……”
“你要是舍不得,这个女婿我也不要了,咱们还是进衙门评理去。”
“得啦!得啦!就算是我收了个义子,赶明儿你把姑娘送过来,还是我的儿媳妇,这总行了吧?”
“我招我的女婿,要认你这样的人做老子干什么?咱们把话说清楚了:从今往后,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是我发来的妆奁,今天我全部运走,一样不落。”
“得,得。你老哥不愿意跟我攀亲家,我也不敢勉强。人都掉井里了,耳朵也挂不住啦!儿子都没了,我留你的妆奁干什么!瞧着还嫌扎眼睛呢!趁早你全运走吧!”
正在这时候,从那阁子里蹿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拍着巴掌干嚎着说:
“皇天哪①!妆奁不能退,儿媳妇还得娶过来呀!是我张家的儿媳妇,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儿子没了,儿媳妇就得守孤孀嘛!我们家有田有房有渔船,不缺吃穿,不是养不起一个儿媳妇哇!呜呜!男人死了不满三年就改嫁,我们张家的门风倒不起呀!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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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皇天哪──温州方言中常用的口头语,“哪”字读重音,因语气和场合的不同,分别用来表示卑夷、不满、惊奇、无可奈何等种种感情。
张二被那女人嚎得心头火起,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一把把她推开,生平第一次骂开了他的女人:
“躲开!都是你办的好事!这脸就已经叫你丢到家啦!还嫌不够怎么着?儿子死了,埋了就完了!还省得你指着儿子不让我讨小呢!这回倒好了,明天我就叫刘媒婆替我买两个妾回来,不信我姓张的就不会生儿子!”
张二正要进门去吩咐往出抬嫁妆,那个下水救人的酒鬼拽住了他的长衫下摆不放:
“别忙走哇!我冻了这一早晨,那一百吊赏钱您老还没给呢!
张二猛一转身,瞪大了眼睛抡圆了给那酒鬼一个大嘴巴:
“给!给你这一百吊!你揿死①了我儿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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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揿死──也写作浸死,指把人的头部强摁入水中淹死。
江上驾船打渔的船老大们,轰地一声全乐了。
第七十回
入赘为婿,老岳父求实用教读写算
出门经商,叔丈人图得利传生意经
新婚之后的本忠,沉浸在无比的安逸与舒适之中。
这个在饥寒劳碌中长大起来的小石匠,从小只知道凭自己的力气和手艺挣饭吃,跟父兄们一样, 他对自己的一生,没有也用不着去精心策划、妥善安排。吴石宕的许多长辈,就是他的榜样:小时候,放牛,打柴,分担着一份儿家务或活茬儿;兄弟不太多、家境还能过得下去的,可以到林村去寄学,每天读半天书,认几个字,一过了十岁,就得整天呆在石宕里打下手学手艺了;长大以后,就凭着力气和手艺去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传种接代,为吴石宕培育出更多更好的石匠师傅来。这就是吴姓族人为自己安排好的出路。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他们像一窝蜜蜂或是一窝蚂蚁一样,代复一代,只知道分巢繁衍,而不会想到要去改变生活。
质朴的吴石宕人,安份守己,代代相传,只想当一名手艺高明的石匠师傅,只求一家人布衣淡饭能够温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跳槽改业,更没有人想到过要去做官发财。
但是天下的事情,往往不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而发展变化的。由于陈焕文偶然失落一个扎包,好像往一口宁静的池塘里投进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顿时间造成了一场轩然大波,迫使吴石宕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传统习惯,不得不随波逐流地去干起那未经策划安排的、完全陌生的行当来了。
两年来,吴本忠就在这股激流的冲击之下,离开了宁静的池塘,完全彻底地改变了生活。
他在山村里度过了童年,父兄们的榜样,清楚明白地指出了他今后应该走的道路,必然是辛勤劳作、诚恳待人、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手艺高明受人称赞的石匠,在摆弄石头中了结自己的一生。后来被不可抗拒的激流抛出了那个宁静的池塘、那个狭窄的天地,投身到广阔的、隔膜的另一个世界以后,对于自己往后的命运和道路,他就茫然起来,无从猜测也无从安排,只好随遇而安,一切全都听天由命了。
本忠自信是个有血性有志气的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大夫。因此,在他的心中,有一股极为强烈的复仇的火焰在燃烧着。正因为有了这种复仇的欲望,才产生了一种力量,支持他不畏避一切艰难险阻,逃离了自己的家乡,投身到茫茫的人海中来,先求生存,次求壮大,最终达到手刃仇人、复仇雪恨的目的。跟着仇有财在戏班子里度过的那两年,正是他从少年时代进入青年时期的转折。在仇有财的点拨与熏陶之下,他不单武艺上有了很大提高,就是在学识方面,也长进了不少。他性格刚强,爱憎分明,胸怀大志,论年纪还是个未冠的毛头小伙子,论见识却已经成熟得跟大人一样了。
一个意外把他从安定的生活中抛到了四处漂泊的生活中去,另一个意外又把他从颠沛流离的境况中送到了娇妻美食的安乐窝里来。这样舒适美好的生活,他以前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真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样舒适美好的生活,他以前连一天也没过过,就是做梦,也没有梦见过呀。
陈焕文的家境,在瑞溪镇上本来就是数得着的。他除了有一所大宅院之外,还有几十亩好田,收的租谷足够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不过中国有一句古话,“从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①”又说:“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利百倍。”②按照陈焕文的计算,农田的出息太微少了,要靠一升一斗地从佃户手中聚敛粮食以致富,不单费力多,而且收益少,因此有了积蓄,宁可去做生意,也不去买田置地。不过他也知道,经商获利固然多,也难免有贴本甚至“全军覆没”的时候,因此,家里的这几十亩田是老本儿,哪怕生意做赔了,连本钱也捞不回来,那么指着这几十亩田的出息,一家的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做生意赚了钱,手头富裕了,除了改善衣食住之外,一时用不着的银子,就在镇上几家殷实的字号里搭股生息。这样,平时不必操心过问,到了年底,自然会有一注红利送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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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史记·货殖列传》。
② 见《战国策·秦策》。“珠玉”在这里指经商。
由于陈焕文本是弃儒经商,一向信用卓著,加上他的操持有方,处世有术,因此几十年来官运上虽不怎么亨通,财运上倒还强差人意,手头上能调动的银子,也就越来越多了。
一者是吃了雷一鸣祖传秘制的三鹿养荣丸,二者是了却了儿女亲事放宽了心,陈焕文的身体复元得很快,消瘦下去的肚子又渐渐地圆了起来。不过,他意识到自己一年老似一年,身板儿一天弱似一天,出门儿做生意,铜钱银子固然赚得多,这把老骨头能不能回葬故土,却是越来越不把牢了。再说,自己相中的乘龙快婿已经入赘在家,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只在家里坐享清福,惦着把招财进宝的本事统统传给女婿,让他去四处奔波,一试命运。
新婚以后,老丈人特地为女婿布置了一间书房,亲自课读。陈焕文的教授法,也是别出心裁,与众不同:既不读制艺八股,也不读四书五经,只是选学若干日用杂字,教给他书写计算,以及应酬往来的书信尺牍、帐册格式之类。本忠原先就读过两年书,一本《幼学琼林》里的字,全都认得。加上这两年来学唱戏,又读了不少唱本儿,不单认的字儿多了,说起斯文腔来,尽管比不上学究先生,比起那买卖中的人来,更是得之真传。
聪明好学的学生,谆谆善诱的老师,天赋加上努力,就会出现奇迹:不过半年光景,本忠在写写算算上就已经大有可观,纵然考不上秀才,做一个买卖人却是满能对付,而且还绰绰有余了。
说起来,本忠这半年来学识上的突飞猛进,跟他贤内助的苦心有不可分割的关系。陈焕文本来是个儒生,秀芝又是他的独生女儿,从小随父亲读书写字,长大以后又酷爱诗词戏曲,在文字上造诣颇深。她深信自己这一门几经曲折而终于团圆的婚姻,有如戏曲中常说的那样,冥冥之中有天神在撮弄主宰,因此也必定会有更好的结局。新婚之后,深明事理的陈秀芝并没有把丈夫关在闺房里卿卿我我,更不许他贪恋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热被窝儿。她为他制定了一份课程表:黎明即起,先练拳脚,然后梳洗,进书房书写诵读;早饭之后,由陈焕文讲授新课,批改作业;午后专心读书,到晚上由她自己来查核一天的学业。只有功课完了之后,才允许他看些闲书,种些花草,或是夫妻二人一起来读唱本,击节而歌,学一个夫唱妇随。如此这般,半年来如一日,没有特殊原因,不得延误。
本忠天赋本来不低,再加有这样的良师益友课读督促,双管齐下,学的科目不过是写写算算和一般的应酬文字,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的事情吗?
开春以后,陈焕文就在琢磨叫本忠走哪条路,做哪门子生意好。他自己对山货药材倒是熟手,只是丽水、缙云、永康、金华这条线本忠走不得;要做生意,就得躲开这几个县份,出远门儿,走远道儿,到外府外省去。不过那样走法,路道和生意经又都不熟,自己也不能带他去,一时间又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合伙和托付。学做生意,一者是要赚大钱,二者又不能走邪门歪道,陷在花天酒地里退不出身子来。对于自己这个尚未定型的女婿,染之苍则苍,染之黄则黄,还真不敢随随便便就托付给信不过的人呢。
二月里的一天,陈焕文的拜把子兄弟黄逸峰来了。本忠在陈家招亲的时候,黄逸峰出门儿到宁波、绍兴、杭州一带做生意未归,落花媒人①也没有当成。年节之前,黄逸峰回家来,到陈家探病,方才知道阴差阳错把本忠招在家里的消息,连连拍案称奇,当即补了贺礼,陈焕文置酒相待,叫出本忠来相见作陪。席上黄逸峰又细说了一遍他怎么上白水山叫人当奸细逮起来的故事,劝本忠安心在丈人家里住下,慢慢儿再托人到缙云去打探消息;又说开春之后,还打算到杭嘉湖一带去跑一趟买卖,竭力撺掇陈焕文翁婿二人同行。陈焕文既顾虑自己身体还不太好,又顾虑女婿脚杆子太软,一时拿不定主意,未置可否,只答以到时候再说。今天黄逸峰找上门儿来,就为的是讨这个实信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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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落花媒人──现成媒人。
去年春天,黄逸峰在永康、缙云、丽水一带收足了山货土产,先装江船运到温州,再换海船运到宁波、杭州、湖州去贩卖,回脚又顺便贩回丝绸洋布之类,颇赚了不少银子。去年他跑了这一趟,门路熟了,经验足了,从中悟出许多生财之道来;今年这一趟,打算来绝的,除了庄票银两之外,什么货也不带,就凭几千两本钱,要在当地趸进货物来,还在当地销出去,一转手之间,赚它二成以上的利息。
黄逸峰说得如此有把握,陈焕文也为之心动了。但是考虑到自己身体还弱,路途太远,经不起海船颠簸、风餐露宿,不能同行;好在这一次出门,不到金华、处州两府,黄逸峰又是多年的知交,把女婿托付给他,谅也不会出事儿,就决定让本忠一个人跟他到下三府去见见世面,探探路道。头一遭儿学做生意,哪怕一个钱赚不回来,也不要紧的。当时讲定资金一家一半儿,盈利四六拆账,择定三月初三日吉时上船,先奔宁波。
小两口儿成亲刚刚半年,正在热火朝天难分难解的时候,才相亲又相别,当然是难割难舍,说不完的肺腑衷言,流不尽的眼泪鼻涕。好在秀芝是商人的女儿,从小习惯于跟亲人分离,年年都在送往迎来中讨生活,因此总算能够勉强抑制自己,把满腹的恩爱,都凝结在千针万线上,亲手给本忠打点了衣帽鞋袜和各式荷包,送亲人出门儿上路。
到了三月初三这一天,陈、黄两家各自打点了行装盘缠,在家里饯别过了,一齐送到码头上来。
从温州到宁波,坐的是大海船,房舱是早就已经定好了的。从瑞溪镇到海船码头这二十多里路,则需用小船载送。本忠第一次出门儿做生意,一家人都不放心。秀芝送他到码头上以后,先摆下三牲果酒祭了海神,又焚化了许多纸钱,千祷万祝,祈求丈夫此去一路平安。陈焕文则千叮万嘱,要本忠凡事都听黄逸峰的指点,不可自作主张;又千交万托,要黄逸峰拿本忠当他自己的亲子侄看待,教以立身之道、致富之术,带他出山。看看开船,两家的亲人虽然惜别依依,但是恪守商家出门的规矩,各自忍泪含笑,挥手而别。
仲春三月,正是东南风盛的季节。黄逸峰和本忠上船之后,一路顺风,扯起满帆来,乘风破浪,船如箭发。本忠虽然是第一次出海,仗着有翻跟斗拿大鼎的武功根底,还不太晕船,第二天就完全适应,可以到甲板上随意走动远眺,领略那水天一色的大海风光了。
黄逸峰是个久闯江湖的老客商,又十分健谈,听他说说山南海北的奇闻轶事,讲讲做买卖的生财之道,旅途上倒也不觉寂寞。
从温州到宁波,号称千里,实际上是九百里水路。如今遇上东南风偏顺,才六天工夫,就到了镇海码头。大船靠岸,当天换了小船沿甬江溯游而上,到了宁波,在黄逸峰熟识的一家客栈里安顿了下来。
宁波是浙江省上八府的首府。早在满清入主中原之初,由于东南沿海一带和台湾有郑成功、张煌言等人领导抗清,朝廷实行“海禁”,下令“片帆不准入口”,目的在于断绝抗清军民的粮草辎重供应。康熙二十二年癸亥,清廷统一了台湾,开放海禁,允许商民出海贸易,又指定广州、漳州、宁波、云台山四个地方为外商来华通商的口岸,宁波的市面从此日见繁荣起来。到了道光二十二年壬寅,由于鸦片战争失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英南京条约,开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五处商埠为通商口岸。三十多年来,宁波这个口岸虽然赶不上上海那十里洋场的迅猛发展变化,却也随着洋船洋人洋货的日渐增多而日渐时髦起来,洋教堂和洋行的洋房也一天多似一天。一船一船运来的洋货,变成了一船一船的桐油、生丝、茶叶之类的土产源源运出海外。浙东、浙南大小城镇的百货商店,都纷纷到这里来采办货物;做土产出口生意的行商,也纷纷把货物运到这里来等待脱手。因此,这里的大小客栈虽然一家挨着一家,却依然天天有人满之患。
本忠他们到达宁波的那一天是三月初九,清明已经过去,谷雨还未到来,正是各地茶农忙于采摘焙制雨前茶的季节。赶早市的头一批原茶已经运进城来,单等着牙郎看货开秤了。
第二天,黄逸峰带着本忠到码头边货船上拜访几位茶商,看了看货物成色,问了问行情价格。几位客商同声诉苦:自打宁波辟为通商口岸以后,洋人的火轮船穿梭似的来往,运来了廉价的洋布,充斥市场,把全省闻名的余姚土布给挤得卖不出去,也没人敢织了。运回外国去的土产里头,茶叶也是大宗。开头几年,好几条洋船上的洋商竞相购买,茶价被抬高了不少;近若干年来,洋商们在城里设了洋行,专管收货。这些洋行里的买办们商量好了,同时压低收购价格,把茶价杀得比往常哪年都低。茶农们出售茶叶,历年来大致都是八斤至十斤上白米换一斤原茶;茶商收一担原茶,大约是十两银子左右;卖到洋船上去,转手之间可得十二两银子,不计水脚杂支,有两成盈利。这种十几两银子一担的原茶,运到外国去,经过加工再制之后,一般能获利十倍以上,因此是一桩很赚钱的买卖。
当时的茶农,有成片茶林的并不多,大都是房前屋后田头地角栽三株五株茶树,由小姑娘老婆子们每年采制十斤八斤茶叶,换几个零钱贴补家用。因此茶商收茶,也只能零零星星,积少成多,货源并不算太足。僧多粥少,求过于供的结果,各条商船竞相收购,价格从每担十二两一下子涨到了十五两。茶商收购,也从每十斤白米换一斤茶叶上涨了二三成。
这一来,茶农见种茶有利可图,纷纷种植茶树,山坡上成片的茶林就越来越多了。过不了几年,茶林开始产茶,市场上茶叶堆积如山,洋商们眼见货源充足,就往下杀价,而且一年比一年杀得低:去年还给十两一担,今年开盘②,就只肯给八两银子一担了。这样低的价格,连本钱都不够,谁肯搭上血本赔上水脚贱价出卖呢?为此,买卖双方各不相让,虽有牙郎从中竭力关说,但狡黠的洋人明知茶商们决不肯把已经运来的茶叶又运走,多拖延一天又要多付一天的船钱,迟早会忍痛出手的,因此多一分银子也不肯加。双方就这样绷着,相持不下,又已经好几天了。而各地运到宁波来的茶叶,则日见其多,这个死扣如果再不解开,眼看着茶商们就要吃大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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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开盘──商业用语,“盘”指底价。某种货物开市时定的价,称为“开盘”;收市时的价格,称为“收盘”。现在股票市场仍沿用。
黄逸峰从码头上打探行情回来,又去走访了山货土产市场的客号①查(zhā渣)元一查大官人──是个红眼睛、白头发、露着一嘴稀疏龅牙的老头儿,去年就认识了的。一见面,不待寒暄,黄逸峰就单刀直入,问他今年茶叶市场上行情如何。查老头儿只当这位温州客商今年贩运的是茶叶,摊开两手,连连摇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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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客号──牙郎的一种,也叫“坐号”或“坐庄”,是水陆大码头专为各地客商大批买卖货物的中间经纪人。
“如今的茶叶市场,价钱都操在洋人的手里。他们是大主顾,本地的土产客商没有那么大的本钱,也没有那么大的销路,行情涨落,就只好听人家的了。他们又大都在本地开得有洋行,雇得有中国买办,每天挂牌儿明码收货,连中间经纪人也不用,快挤得我们当牙郎的吃不上饭啦!这两天,新茶叶开始上市了,码头上停着一溜儿十几条茶船,全是一旗一枪①的雨前毛尖。水客拿了货样去洋行问价,这样上好的好茶,他们只肯出九两银子一担,还要刨茶梗杂质,除去水脚,连本钱都不够。运回去吧,只怕别处更难销,都觉得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卖还是不卖呢!大官人怎么心血来潮,放着稳赚的山货药材买卖不做,倒来凑这份儿热闹,贩起茶叶来了?你手上一共有多少货?过两天就是谷雨了,眼见得上市的新茶一天多似一天,行情只能看跌不能看涨,要照兄弟的意思,不如忍痛趁早出手,倒还能少赔几两;拖的工夫越长,只怕越发要赔得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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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旗一枪──茶业行话:“旗”指叶片,“枪”指茶芽。一旗一枪,是一芽带一叶的茶叶。
黄逸峰显得十分亲密知己的样子笑着说:
“查大官人在宁波码头上经纪多年,怎么却叫洋人一个巴掌就把天日给遮严了?去年我到湖州去贩丝,跟一个安徽茶客同船,一路上闲谈,倒让我摸到了做茶叶生意的底细。听他说,咱们中国每年外运的茶叶,不下一百五六十万担之多,其中半数销到俄国,半数的半数销到英国。他们做茶客的,收齐了新茶,不是就近运到广州、福州、上海这三个口岸卖给外国人,就是赶远路运到蒙古去换马。要说赚钱,就数换马最合算;只是路途太远,太辛苦了。卖给外国人,利息固然不高,转运的路途却短,风险也少些。他们老茶商都知道,宁波码头小,收茶叶的大都是英国人,这两年来,价钱杀得太厉害;懂行的人,只要多走几百里水路,运到上海去卖,一担好茶叶,起码能卖十五六两银子。刨去落地税①和水脚②杂支,三成利息是稳拿的。我听到了这个实底,决计今年省点儿力气,不去爬山越岭收什么山货了,干脆来捡个便宜:这里的茶叶价格不是特别低吗?我就在这里收他千把担茶叶转运到上海去,就算一担茶叶得净利三成吧,不是一转手之间,就有三千两银子进项了么?我可是把实底儿都泄给你了,这事儿还得你老哥帮忙作成,一方面帮我用最低的价码收茶叶,一方面还得替我严守秘密,不能叫外人知道这些茶叶收齐了以后运到哪里去。事成之后,佣金加二。咱们一言为定,不带啰嗦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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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落地税──甲地货物在乙地销售时上的税,也称销物税。
② 水脚──运费。
查元一听黄逸峰说是收茶叶来的,不是销茶叶的,心里就转开了轴儿了。要说收茶叶,浙江是个产茶的地方,本地的茶商,谁不是用低价从茶农手里收购茶叶,然后打包启运,送到大码头上转卖出去的?这第一手买卖,虽然零碎一些,辛苦一些,但盈利是稳的。如今赶上洋人把持市场,压低了茶价,做第一手买卖的客商,不单无利可图,反而有蚀本的危险,明眼人看出了做转手生意倒有钱可赚,而且有人找上门儿来了,应该怎样办呢?关于宁波码头茶价比别处低的传闻,以前也隐约听人说起过,但是究竟差多少,却连一点儿准谱儿也没有。不过,想到自己是个牙郎,并不讲究将本求利,只要促使买卖成交,得到的佣金越多,就达到目的了;至于买卖双方谁赚谁赔,做牙郎的是不管的。这么一想,查老头儿眯缝着眼睛透着不在话下的神情哈哈一笑说:
“绕了半天儿,原来大官人是要往里收茶叶呀?那敢情好咧!码头上现泊着三百多担茶叶在等行情,正愁脱不了手呢!有洋行的牌价在那里比着,只要大官人每担肯多出几钱银子,别说是千把担了,就是几千担,也不在话下呀!价钱嘛,眼下洋行收购牌价挂的是八两、八两五、九两三级,只要咱们每级肯加五钱银子,这交易没个不成的,一切都包在兄弟的身上……”
经过查元一的说合拉纤,头一票买卖成交了:三百六十担茶叶,分三个等级,平均每担以九两成交,货款合计三千二百四十两。按照买卖的例规,佣金由卖方支付,每担五分佣金合四钱五之外,加上买方的二分佣金又得一钱八,共合六钱三。查元一只花了两天工夫,没下一分银子的本钱,净得二百二十多两银子。黄逸峰把这三百六十担茶叶以每担五两的价格统统押在当铺里,不单货物有了堆栈,还又活了一千八百多两资金,准备下一次进货。
这一笔交易,可以说是买卖中三方面皆大欢喜,却把详人给惊动了。开初,他们还只当是外省的行商来收点儿零头,并不介意;过了两天,又有四百担茶叶运到,依旧通过查元一的手,以每担十两的价格统统卖给了黄逸峰。与此同时,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市场上谣言纷纷,都说宁波茶价几年来叫英商洋行压得太低了,外码头最次的茶叶都能卖十五两一担,只要在宁波装满一船茶叶到上海去转卖,三成净利是稳拿的。这股风一刮,市场上收购茶叶的客商忽然多了起来,第三批新茶运到,冷门货变成了热门货,驳船刚刚靠岸,就被抢购一空,价格也在一夜之间涨到每担十二两了。这一票货色,查元一算是天大的面子,才给黄逸峰留了一百担。
英商洋行的买办们一看今年的茶叶成了热门货,牌价压不住,再不提码儿就会一担茶叶也收不上来,与东家一商量,狠了狠心,牌价换成了每担十两。这一换不要紧,更加证实了外码头茶叶能卖十五六两的传闻属实非假了。
第四批新茶刚一运到,价码又跳了一跳,变成了每担十三两,而且还供不应求,大有继续看涨之势。黄逸峰看看火候已经到了,这才由本忠出面,把押在当铺里的八百六十担茶叶分批提了出来,通过牙郎的拉纤,统统以每担十二两的价格出手销去。刨去两次佣金和当铺的利息,净得盈利两千多两。
本忠算了一算,这两千两银子,像林国栋那样的财东,不吃不喝还得两年工夫才能攒得起来呢。这倒好,不到半个月工夫,只在一买一卖之间,两千两银子就到手了。要是打石头,吴石宕的大小石匠一起上,也不知道要干几十年才能挣到这一注银子!
出门头一遭儿做生意,就发了一注不大不小的财,本忠这才琢磨出来,天下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出死力气的人,赚的是死钱,只有脑子活的人,才能赚到活钱。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也正应了一句俗话,叫做:“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经过这一次亲身经历的切身体会,本忠逐渐悟出了立身处世的道理和办法来,想到一旦手刃仇人之后,只要自已还能够生存于这个天地之间,就决心以经商为业,要在买卖中打出一个局面来,发家致富,成家立业,再也不去打石头出死力气了。
像黄逸峰这样做买卖,是成是败,都只以一次为限。他的咒语念不得第二遍,要念第二遍,不单不灵验,还非得砸锅不可。因此,必须兵贵神通,货一脱手,钱一收齐,赶紧送到钱庄去换成庄票,第二天一早,就下船扬帆,到杭州去了。第二天一早,黄逸峰就带着本忠下船扬帆,到杭州去了。
第七十一回
闲极出游,看胖红娘茶园里唱淫曲
暑夜纳凉,听瘦黄郎庭院中表苦心
黄逸峰的生财之道,大码头使不得,小地方又用不上。只有那不大不小的货物集散地,偶尔一行,方有奇效。因此,他们这一次到杭州,并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休息几天,纯粹是去游山玩景。用黄逸峰的话来说,这叫“一场战斗之后的休养休整,以利再战”,也就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意思。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市井繁华,风景秀丽,历代的文人骚客,不知道有多少人花了多少笔墨来赞美讴歌这个人间的天堂。元代的大戏曲家关汉卿,在他年逾古稀的时候,曾到杭州一游,惊叹感慨之余,写了一支曲子,叫做《南吕一枝花》,专门称道这杭州的景致:
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粱州」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花坞梅溪。一陀儿①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②,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青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①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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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陀儿──即一块儿。
② 兀良──曲中的衬词,无义,有时表示惊叹,略近“啊呀”。
① 浙江亭──当时的一处名胜,南宋时,每年八月这里是观潮的胜地。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对于这个人间的天堂,黄逸峰出门儿经商十几年,到过已经不止一次。这次旧地重游,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当得向导的了。本忠这个山里孩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百事不干专来逛西湖的一天。反正第一笔生意已经赚了钱,拿出一成盈利来就花不完的了。开开眼界,观光观光,又何乐而不为呢。
两人坐船到了杭州,按照黄逸峰以前的老办法,冒充是进香的香客,在里西湖葛岭下面的玛瑙寺里赁了一间闲房住着,既清静,又便宜,每天出去游山逛景,比城里近便得多。
据黄逸峰说:杭州各寺院本来就有把闲房租给朝山进香的香客沐浴斋戒和进省城赶考的举子温习功课的传统,后来有的游客和生意人就冒充香客住了进去。住在这里,有小沙弥洒扫房间,照应茶水;也可以到斋堂用素斋,比住那肮脏嘈杂的栈房干净舒服多了。
从此,一个叔丈人,一个侄女婿,或小轿两顶,或扁(piān 偏)舟一叶,浪迹于西子湖上,留连于天竺山中。时值晚春季节,“苏公堤上六座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正是翠柳艳桃,红绿相间掩映,看不尽的西湖美景,逛不够的天竺风光。近则雷峰夕照、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远则玉泉山、虎跑泉、六和塔,甚至连吴山城隍庙、九溪十八涧,都去转了转。
生长在括苍山风景区的吴本忠,对于这些人工堆砌带有斧痕凿迹的景致虽然并不叹为观止,但是对于这里繁华的市井、幽雅的庭院、旖旎的风光、绮丽的仕女和舒适的生活,却已经心荡神摇,称颂备至了。他十分明白,住在这种地方,只要有钱,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就可以锦衣玉食、骏马轻裘,日子过得比神仙还舒但。经过宁波的半月经商,他渐渐地悟出了“挣大钱比挣小钱反倒容易”这么一条理儿来,隐隐约约觉得财神爷已经跟自己交上了朋友,而且目前就已经走在发财的道路上,跟以前的吴本忠,颇有些身价不同了。
一逛逛了半个来月,尽管是出门有车,上山有轿,泛湖有舟,但是随着游兴的阑珊,倦意也就渐渐袭来,终于趁虚而入,占了上风,打开画有西湖全景的折扇查看,还有南高峰、北高峰、龙井这些地方没有去过。他们一不想到道观里去朝三清,二不想到茶山上去买茶叶,也就懒得再去爬那么高的山头了。
这一天,黄逸峰说是玩儿够了,应该去跑跑行情,打点做第二宗买卖了。他交代本忠在寺里好生歇息,自己去找个朋友打听一下什么生意做得,就雇了一乘矫子,独自一人进城去了。
本忠一个人留在玛瑙寺里,无所事事,只好把带着在旅途中消遣的《两般秋雨盦笔记》①拿出来看。这一晚上,黄逸峰没有回到寺里来安歇。这样的事情,在宁波已经有过两次了。每当他们成交了一拨儿茶叶,送进了栈房,他就去“跑行情”,在外边过夜。第二天回来,含含糊糊地说是“遇上了老朋友,拉去喝两盅,喝多了,醉倒了,于是就躺下了,回不来了”。从他每次回来都是酒气熏人这一点来看,好像倒是实情。这一次,黄逸峰又是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张嘴说话,一股酒气扑脸。用不着说,当然又是“碰见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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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两般秋雨盦(ān 安)笔记》──清代钱塘人梁绍壬所著的笔记小说。
一个老出门的客商,各处码头上都有几个过得着的老朋友,倒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么巧:不去跑行情,满街上来来去去就一个朋友也碰不到;一去跑行情,就准能碰到老朋友;单单碰到老朋友还不算,还非得把他拽回家里去给灌醉了事情不算完。不过本忠是跟人家出来学做生意的,不是受人之托专门监视他的行踪的,何况自己又是小辈儿,尽管肚子里疑惑,嘴上却动问不得。
过了两天,黄逸峰到银号去把八千两庄票全都划到湖州去,说是打听到头蚕已经上山①,春茧收成比往年都好,湖州市场上生丝价格偏低,正好趁机去浑水摸鱼,捞他一票。但是他没有去雇船,当天下午,说是还得去打听一下湖州市面上生丝行情的实底儿,依旧关照本忠不要乱走,他自己又一个人出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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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山──指蚕吐丝做茧。
对于黄逸峰这种背着人单独活动的做法,本忠已经不单单是怀疑,而是有些恼火了。他觉得,既然是合伙儿出来做生意,而且负有带携他熟习生意门径和经商诀窍的使命,就不应该拿自己当外人。尤其在生意买卖上十分要紧的人头和门路这两项,更不应该留一手。“去找老朋友打听行情,为什么就不能带我一起去呢?只要说明两人的关系,难道人家还会因此而不说实话么?照他这样带法,离开他,简直就寸步难行了。下次要是自己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呢?岂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门径也摸不到么?”
回想起一路上黄逸峰对自己事事关怀,处处照拂,又不像是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本忠怎么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因,一个人闷坐着看书,越坐越烦,什么也没看进去。心知黄逸峰这一去,夜里是准定不会回寺来安歇的了,干脆锁上房门,信步走到街上去随便转转。
杭州城置于唐朝。唐亡之后,以镇压黄巢起家的钱镠(liú留)接受了后梁太祖朱晃的封号,称吴越国王,改元天宝,以杭州为国都,是为杭州建都之始。从此着意修整宫室街道,市井初具规模。宋高宗赵构南迁以后,改称临安府,又在这里做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国都。虽然南宋南迁以后,版图狭窄,实力薄弱,人称“宋鼻涕”,只是偏安一时,但是东京汴梁时代的繁华景象和淫靡之风,还是全盘带到这个江南新都来了。从南宋灭亡到光绪年间,其中经过了元、明、清三代近六百年时光,这种风气依旧代代相因,虽历经战乱,繁华仍不减当年。
更有一样奇特:由于南宋南迁时涌来大量的“中原人”,其影响之大,居然使得当地乡音土语为之一变。直到今天,吴越方言中的杭州话,依旧是本方言系统中最最接近北方方言的一支。此外,由于绍兴人当师爷和幕僚的多,打“官腔”的时候也多,因此“绍兴官话”也比较接近北方话。如今的北方人到浙江来,不论是到浙东还是到浙西,不经过翻译或学习,很少有人能够听懂当地方言的。独有杭州话和绍兴官话,北方人听了,即便不是字字分明,句句了然,至少也能听懂个八九不离十。细细考去,就是现在杭州的许多风俗习惯,也跟当时的东京汴梁即今天的开封有着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可寻呢。
本忠安步当车,沿着湖滨慢慢儿往城里踱去。自打到杭州以来,两个人忙于游山玩水,城里的长衔短巷,还没有去观光游历过。今天信步走去,只拣那热闹的衔巷和人多的去处乱窜乱撞。即便天黑了迷了路,还可以雇顶轿子抬回玛瑙寺,所以倒是放心大胆,不怕走失,也不怕回不了家。
繁华的杭州城,虽然比不上秦淮河畔的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却也是迎面花街柳巷,抬头秦楼楚馆。算起来,刀兵平息还没有几年,可是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娱乐升平的盛世景象。茶馆里挤满了闲得无聊无事可干的旗人子弟,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品评笼子里的画眉、罐子里的蟋蟀,或是谈论一些市井时闻。茶博士从一只五尺多高的大铜壶①里倒出开水来,穿梭似的在人群中沏茶续水,送往迎来,忙了个不亦乐乎。卖唱的老头儿背着胡琴,领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里捧一把写着曲名儿的破折扇,用一种近似于哀求的声调在挨座儿求请大老倌们赏脸点唱。可惜姑娘的年纪太小,长得又不俊,尽管点唱一支曲子只消几文钱,可是大老倌们宁愿在别处挥金如土,却不愿意摸出几个小钱儿来,让这一老一小买几个烧饼充饥。倒是卖花生、瓜子、五香豆腐干儿的小小子儿到处受人欢迎,奔前跑后的,一边高声接应着,一边接过铜钱来,递过纸包去。别看他托盘虽小,货色可全:香榧子、山胡桃之外,还有高丽棒子②和绿豆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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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大铜壶──当时杭州的茶馆儿里,烧开水的锅炉用紫铜做成,五尺来高,里面有弯曲的管子,生着了炭火以后,从顶上灌进凉水去,当时就可以从“茶壶嘴”里倒出开水来。
①高丽棒子──脆麻花儿。因从朝鲜传入而得名。
尽管串茶馆卖唱的老头儿和小姑娘总是受人白眼,难得开张,可是茶馆儿戏园里由大姑娘演唱的小戏班儿,却总是天天满座。一个小小的园子,什么时候挤进去看,都是满满堂堂,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越剧“的笃班”刚处于沿门卖唱阶段,还没有形成一种新的剧种;在浙江农村广泛流行的东阳大班和绍兴大班,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草台子戏;因此,能够在省城茶园里上演的,就只有昆腔一种了。
“昆腔”,形成于江苏昆山县。这种戏,尽管最初也是乡曲俚歌,粗俗不堪,但是后来经过文人墨客的精雕细琢,已经成为一件十分华丽典雅的装饰品,既可以用来点缀粉饰太平盛世,也可以用于茶余酒后消磨光阴。杭州这个人间天堂,作为一省的首府,住着那么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旗人,加上当地各有司衙门里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吏和来往过转的贵人官商,真是既空闲又无事,每天愁的是没法儿打发多余的时间。这就难怪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应运而生,箫笙管乐之声到处可闻了。
本忠从小就是个戏迷,后来又鬼使神差地登台唱了两年戏,对戏曲的爱好不单没有降低,反而有增无已。今天走过几处茶园子,耳听着一阵阵幽雅美妙的笛声和坤角那婉转动听的唱腔随风飘来,不由他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起来。他在婺剧班子里是唱文武小生的,而武生的唱腔,主要是昆曲。因此这种乐曲对他说来具有十分强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就这样,走走听听,边走边听,当他在第三个茶园儿门口刚停住脚步,早已经被守在门口招呼茶客的伙计看见,十分客气地往门里面让。本忠略一迟疑间,后面的看客往前一拥,连推带挤的,就把他送进戏场子里面去了。
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Сhā脚的地方,都加了座头。茶房张罗着给本忠掇来了一张三足圆凳,在一处空档里勉强放下了;又沏了一壶茶来,远远地放在一张早已放满了茶壶茶碗的桌子上。场子里面的空气十分污浊。烟味儿、汗味儿加上邻座一位大胖子看客腋下发出来的阵阵狐臭,简直能够叫人窒息呕吐。那舞台,连文场拢共只有六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大,后台的文场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剩给演员回旋活动的场地实在小得可怜。
这时候,台上一胖一瘦一红一绿两位坤角手里抱着一对儿枕头,正在拿腔拿调扭扭捏捏地唱,吐字十分含糊,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看舞台左侧挂的一块粉牌,才知道演的是《西厢记》。用不着说,穿红的那位当然是红娘无疑了。这个坤角儿大约二十七八岁光景,胖得像冬瓜似的,上下一般粗,加上大Ru房,大ρi股,大圆盘脸儿,好一副福相。加上那一身赁来的大红衫裤又短又小,真是遮不住,裹不严,前后都有一块块的肥肉凸了出来,随着迈步转身而恣意地抖动着。再看那莺莺,瘦小干枯,小脸儿像刀背似的,尽管吊着眉梢,那眼睛也不过是一条细缝儿,闭着嘴,门牙也总是在唇外瞭哨。看年纪,已经三十开外,脸上脓重地抹了一层脂粉,却显出了耳后和脖子上那焦黄的本色来。可见这位莺莺,尽管没有“如花似月貌”,倒确确实实是“多愁多病身”。红娘连唱带做,在台上扭了半天儿,两只花梢的大眼睛滴溜乱转,满场上勾人。莺莺却一言不发,跟着红娘在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一起下台去了。──由于她的眼睛实在太小,令张君瑞神魂颠倒的“临去那秋波一转”,也就无法体现出来。戏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Сhā脚的地方,都加了座头。
接着,“手指头告了劳乏”的病张生在梳着丱(ɡu àn 贯)角的小书僮搀扶之下一步三晃地晃上台来,唱不尽的相思与烦恼。这小生,长相模样儿倒是挺俊的,可惜嗓子暗哑,唱起来有点儿像是公鸭叫,非常刺耳。尤其是唱到高音的地方唱不上去了,干脆就张大着嘴巴一声儿不出,让后台的笛声把唱腔带了过去,于是观众只能看到她嘴里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齿,却什么也听不见。此外,年纪也太大了点儿,不像是张生,倒像是张生他老子。老小生一面晃着一面断断续续地唱了好一阵子,终于坐了下来,把小书僮也打发走了,以手托腮,倚在桌上发愣。这时候,莺莺在红娘的推搡之下蹭上场来,怀抱着枕头,低不脑袋进了西厢。Se情狂似的张生喜从天降,重病霍然而愈,推出红娘,急忙关上了房门,回手一把将莺莺搂进怀里来。这时候,如果按照《董解元西厢记》的戏路,本应该“哄她半晌,犹自疑春梦,灯下偎香恣怜宠。拍惜①了一顿,呜咂②了多时,紧抱着噷③,那孩儿不动。更有甚工夫脱衣裳,,便得个胸前,把奶儿摩弄”。但是这个张生该她演风流戏的时候却不会演,连软语温存也不懂得说几句,就急猴儿似的把莺莺抱上床去,接着罗帐就大抖起来,引起了台下一片嬉笑叫好之声。──看起来,今天的戏红娘是主角,有好戏,也得留给红娘去尽情发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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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拍惜──温柔地抚摸。
② 呜咂──亲嘴。
③ 噷(音x īn 新或xiān ɡ香)──亲吻。
这时候,台上只剩下红娘一个人了。张生“他并头,效绸缪,颠鸾倒凤百事有”,正在那里出他的风流汗,却把个穿针引线投书递柬的俏红娘关在了门外边,任凭皎皎的寒月去,去照映她那嫩娇娇的粉脸;让凄凄的夜露去打湿她的窄窄弓鞋。红娘对景伤情,有感与怀,于是又唱起来了。
这正是台下看客等待已久的“春到人间花弄色”那一段精彩唱词。顿时间,台下的喧声笑语统统停止了,后台的笛子也用最低最细的声音吹出,轻得就像深秋之夜听着远处的蛐蛐儿叫唤似的,隐约可闻,依稀可辨。肥胖的红娘,忽然之间变得轻盈了,口齿也变得清楚起来。只见她先是趴在窗户外面往里看,看不见什么又把耳朵贴在门缝儿上,细听房内的动静,抓耳挠腮的,尽情表演一副春心荡漾按捺不住难耐难捱的做派,接着在低沉的笛声伴奏下用她的全部底气扭扭捏捏地唱起了“软玉温香抱满怀,柳腰款摆,露滴牡丹开”这一段西厢名句来。这本是最叫座的唱段,台下竟然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地只顾看那坤角的唱做表演。那胖红娘唱完了最后一句,居然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毫不害羞地说了一句:“呀,都湿透了!”接着滴溜乱转的眼风台下转了一个圈儿,就用罗帕一掩脸面,一扭她那肥胖的腰身,装出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扭下台去了。
戏演到了这个份儿上,台下的观众大为满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就中以本忠身边的那位大胖子笑得最响,“嘎嘎嘎”的活像鸭子叫。一面解开衣襟,又褫(chí池)下头巾来大扇其风,把两腋的狐臭尽情地往本忠的鼻子底下送来。
本忠目击台上的丑态,鼻闻身边的臭气,恶心之外,又加恶心,几乎吐了出来,再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身来,像让恶狗咬了一口似的扭头就往门外闯去。还没有迈出大门,就被伙计拦住了说:
“相公怎么不看了?好戏还在后头呢!……那茶钱……还没赏吧?”
本忠这才想起那壶摸也没摸一下的茶来,二话不说,打身边抓出一把铜钱,估摸着有四五十文的样子,塞到了那个伙计的手上,就匆匆地逃出戏园子来了。
本忠爱听戏,也爱演戏,却万万没有想到,省城里的女班子,居然会下流到这种地步,一部《西厢记》,竟然叫她们糟踏成这种样子。要是王实甫和李日华①今天依然在世,也非得让她们给活活气死不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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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王实甫和李日华──王实甫:《西厢记》的作者;李日华:《南西厢》的作者。
本忠愤愤地走出戏园子来,吸了两口凉风,头脑方才清醒了一些。看了这么一场好戏,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一阵阵翻恶心,再也没有逛街的兴致了。看看天色,日头正在头顶上,大约正是午时光景,这才感到肚子饿了,就打算先找家饭馆儿把肚子吃饱了再说。
又走了两条街,远远看见一面大酒帘子迎街飘荡,写的是“荣华斋”三个大字。门口人进人出,非常热闹,分明是一座大酒楼,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独酌。
走到荣华斋门前,见临街的炉灶上锅勺乒乓乱响,几个堂倌端着托盘穿梭似的往楼上送酒送菜,楼上窗口里往外溢出笑声喊声和猜拳行令儿的喧闹声。本忠正想举步进门,忽见迎面一个汉子,右肩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上着桃花妆②,穿一身红缎子袄儿、绿绸子裤,一双穿着红绫子绣花鞋的小脚,耷拉在那汉子的胸前,让那汉子用右手轻轻地拢着。那姑娘左手勾着汉子的脑袋,右手捏着一块罗帕和自己的辫稍儿,坐得稳稳当当的,还半咧着嘴嘻嘻地笑着,好像她很习惯于这样叫人扛着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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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桃花妆──指女人脸上浓重的胭脂,最重的也称“酒晕妆”。
那汉子半歪着脑袋,甩着左手,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走着,在本忠看来是那么离奇古怪、滑稽可笑的事情,在他却好像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似的。尽管在他肩头坐着的是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他却好像扛着一袋米或者一扇肉那样随随便便,毫不以为羞耻或者有伤大雅。
在缙云,过年过节看龙灯看戏的时候,五六岁最多七八岁的小姑娘骑坐在大人肩膀上是有的,再大就没有了。有的话,也太不像话了。可今天看见的这个姑娘,明明已经是大人了,而且不是看戏,而是在大街上行走,路人看见了,也不觉得奇怪,这算是哪门子风俗习惯?
那汉子把姑娘扛到了荣华斋门口,就蹲下身子来。那姑娘一欠身子一抬腿儿,就在路边的台阶上站住了,动作熟练得有如骑兵翻身下马。饭店里的堂倌儿看见了,扯开破锣嗓子喊了一声:
“善和坊六小姐到!张府上的客,楼上雅座,请!”
这位六小姐,倒像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一点儿也不忸怩做作,一边露出两排细小雪白的牙齿微微笑着,一边迈动两只纤巧的小脚,跟着堂倌儿上楼去了。
原来,当时头一流的堂子,接到叫姑娘出局的局票以后,不论远近,都是用轿子把姑娘给送去的;二三流的堂子,用不起那么多的轿子,遇到局票到了,堂子里的轿子都出去了,规矩又不能叫姑娘自己走着去,只好变通一下,由一个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的龟奴把姑娘扛在肩膀上送去。开始的时候,也许只是送送未成年的清倌人①,后来应条子出局的红倌人②也如此办理了。久而久之,于是形成了一种传统习惯。好在妓院里的姑娘年纪不会太大,份量也不会太重;再说,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又高高地坐在人家的肩头上招摇过市,也是一种最好的活广告,正可以借此招徕更多的嫖客主顾。这种怪事儿,对当时当地人说来,因为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不拿它当新鲜事儿。本忠是个刚从内地出来的乡巴佬,哪儿见过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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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清倌人;② 红倌人──堂子里的妓汝,通称“倌人”(以别于在路边拉客的野鸡)。没有接过客人的、还是Chu女的妓汝称“清倌人”;已经接过客人的妓汝称“红倌人”。
本忠不知道这个“骑人”来的姑娘究竟是干什么的,有心跟着看个明白。反正他是为吃饭而来的,可以说是两便,就二话不说,撩起长袍的下摆来,径直上了楼。
楼上一共是一大间三小间:大间有十几张方桌,这是接待零散的用餐客人的;小间是雅座,专门接待高贵的客人或铺排宴席台面。每一间小间,都有两扇一人多高的屏门,从外面看去,只能看见里面客人的脚,看不见脸面和腰身。
那个“骑人”来的姑娘由楼下的堂倌儿引着,直奔临街的一间雅座。那引路的堂倌儿先喊了一声:“六小姐到!”一面侧身推开一扇屏门,让那姑娘进去。就在这屏门一开一合之间,本忠看见那里面正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转圈儿坐着十来个中年汉子,大都是生意人打扮。每一个男人的身旁,略微靠后些都坐着一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大家一听是“六小姐到”,一齐抬头往屏门这边看。本忠甩眼看去,其中有一个人长得好像是黄逸峰。只是姑娘刚刚挨身进去,那屏门立刻就关上了,在外面看,依旧只能看见几双脚。不过半截儿的屏门,并不能隔断声音,只听得雅座里面一条沙哑的声音在张罗着:
“老六,这儿来,今天你来伺候这位黄大官人。要是你能缠住他,哪怕只缠到半夜呢,明天早起你就发了大财了。黄大官人是温州来的大客商。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做黄大官人么?就因为他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黄金做的。只要你能够把他引到你的床上去,明天早起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样什么东西来,都够你一年半载穿戴吃用的。快把你那全套狐媚子本事全使出来吧!”
一阵哄笑声中,那六小姐笑着回答说:
“张二爷到底是最疼我的,有贵客来了总是不忘记要布给我。去年这时候,就把我布给一个从白下①来的白大官人,说是白大官人家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使的用的铺的盖的吃的穿的全都是用白银做的。要我尽心尽意伺候他,也说是只要从他身上随便掉下一件什么东西来,就够我仨俩月吃着不尽的。我倒是真信了。 陪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奉承他,一会儿烟吧,一会儿茶吧,一会儿这个吧,一会儿那个吧,那一晚上哪有我一会儿闲着的工夫?差点儿把我折腾得散了架子,连东南西北都认不清了。饶是这么着,还是八百六十个不乐意,七百二十个不满意。等到脱了衣服上床,这才看见他一头的白虱,一身的白癣,加上他那一身贼胖贼胖的白肉,简直就像是一条白僵蚕②,别提有多恶心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掉我一床的白末子,果真三个月之后还掸不清扫不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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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白下──南京的别名。南京原名江宁,唐武德三年,改名归化;八年改名金陵,九年改名白下。
② 白僵蚕──指患有白僵病的病蚕。由一种菌类寄生在蚕体上,使蚕体硬直而外生白粉,直到蚕体僵死。
六小姐那肆无忌惮的打趣,又激起了众人一片狂笑。
这时候,本忠已经拣了一副正对那雅座的临窗座头坐了下来。跑堂的赶紧过来擦桌子,一边问吃酒还是吃饭,一面炒爆豆似的一口气儿报出几十种风味名菜和应时小吃的名称来。本忠一时间也记不得那么多,拣那听清了自己也常吃的要了四样菜,荤素各二:一个鸡丝拌笋丝,一个鱼头烧豆腐,一个素什锦,一个摊黄菜,又要了四两五加皮先慢慢儿喝着。正张罗间,雅座里面的嬉笑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个温州腔极浓的沙嗓儿一边吃吃地笑,一边接了下茬儿,分明是黄逸峰的声音:
“六小姐刚进门儿,咱们俩还没说一句体己话儿呢,好端端的怎么就拿我开涮,打起哈哈来了?你这不是指着葫芦骂瓢;当着和尚骂秃驴吗?你咒我,我可偏喜欢你,今儿晚上还非得叫你见见我这一身黄瘦黄瘦的黄皮黑肉不可──不过你放心,我头上没有黄虱,身上也没有黄癣,要说有什么黄东西掉下来叫你一年半载都受用不尽的,那除非是臭岜岜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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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岜岜(b ǎ靶)──小孩儿话,指屎。
黄逸峰的调侃,又激起了座中众姑娘的一片嬉笑声:
“哈哈,犯了老六的忌讳了,得罚黄大官人三大杯!”
“非罚不可,非罚不可呀!”
“他要是不喝,叫老六揪着耳朵灌他!”
一个男人的声音出来打圆场,听上去似乎就是东道主张二爷:
“慢着,慢着!让我先来审问清楚了。逸峰兄,你跟老六还是头一次见面,怎么就知道她的芳名呢?”
“我,我不知道哇!”是黄逸峰的分辩。
“那就太巧了!这一回呀,三大杯可饶不了你了,非得罚你一个双份儿不可啦!”
“要罚,也得罚我一个痛快明白的呀!这不明不白的,叫我挨了罚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是太冤枉了吗?”
“那你就把三杯罚酒先喝了。喝完了,我叫你明白是怎么回子事儿,还不行吗?”
于是斟酒的,起哄的,又闹成了一片。在六小姐“咯儿咯儿”的笑声中,黄逸峰大概把三杯罚酒都喝了,哄笑一停,东道主笑着揭开了谜底:
“我们这位六小姐,是善和坊里的花魁,姓郝,小名儿叫端端,杭州城里红出了名儿的。你老兄刚才说:‘好端端怎么拿我开涮打哈哈”,这不是叫了老六的小名儿了吗?这三杯酒,算是见面礼,不算罚酒。接下来这三杯,才是罚酒呢!你先乖乖儿地喝了,我再说为什么要罚你!“
黄逸峰争辩着,抵赖着,郝端端掩口吃吃地嬉笑着,众姑娘群雌粥粥地撺掇着,众男客打情骂俏地揶揄着,于是雅座里面又喧闹起来。起了半天哄,黄逸峰坚持不弄明白为什么挨罚的原因绝不认罚,东道主只好稍稍泄露一些天机:
“我们老六一生百无禁忌,单单忌讳一个‘黑’字。今天你老兄一见面就要人家看你的黄皮黑肉,这不是存心损人家吗?我们老六有例在先,凡是冒犯触讳的一律罚酒三大杯,自打禁例一出,到今天还没有人敢违旨拗禁的。让你自己说,这三杯酒,是该罚呀不该罚?”
“既是有例在先,我黄某人当然也不敢斗胆违抗,不过挨了罚了,总得让人家心甘情愿才是。六小姐嫩藕似的一个妙人儿,又不黑,为什么偏偏要讳这个字呢?”
这话一出,席上的人们全笑做一堆儿,连东道主也哈哈地笑着,可是都不肯说破。倒是有条像女人似的的尖细嗓子憋不住了,替东道主揭穿谜底说:
“大官人还自吹是老杭州哩,怎么连这样有名的典故都不知道?三年前老六还是清倌人的时候,就是个出了名儿的小美人儿,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子。在善和坊里,是个数一数二的行首①。本地有个大才子,名叫崔涯,是咱们张二爷的诗友,一心想要梳拢②她。她妈咬死了一定要收三百两财礼,崔才子出不起,就做了一首诗,叫做《赠端端女校书③》,用大字写在宣纸上,装裱了,给她妈送了去。她妈不识字,只知道崔才子的诗是很难求的,也是很值钱的,赶紧拿到厅堂上张挂了起来。不料从此之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到了这首诗,一提起端端的名字,就都摇头,连点都没人点,谁还肯花三百两银子梳拢她?这样过了半年,端端连一个客人也接不着,她妈也就不死咬住那三百两的价码不松口了。崔才子见火候已到,不费什么力气,只花了一百两银子,就给端端点了大蜡烛①。喜事办过以后,崔相公又做了一首诗,把先头那首诗换了下来。从此以后,过往客商一进门儿,看见这首诗,就都抢着要点她。这不是,才两年工夫,就攒下了不少私房钱,自己把自己的身子赎出来了。眼下她还在善和坊里搭班儿自混儿②,正在慧眼识英雄,给自己找主儿从良呢!大官人刚跟她见面,就能叫出她的小名儿来,这不是有姻缘又是什么?贺三杯喜酒,还算多吗?话说清楚了,别慎着,快喝,快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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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行首──行院中的魁首,对妓汝的尊称。
② 梳拢──清倌人是“姑娘”的身份,梳的是辫子;第一次接客,仪式很隆重,像新娘子出嫁一样,也要把辫子梳理后拢成一个头髻,然后与嫖客拜天地。因此“梳拢”一词,就专指清倌人第一次接客。
③ 女校书──对妓汝的尊称。校书,本指校勘书籍。蜀何光远著《鉴戒录》中说:蜀人称营妓为女校书。可见“女校书”一词唐五代间就有。又胡曾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指的就是唐代蜀中著名诗妓薛涛(本是长安人,流落蜀中,以善赋诗闻名)。
① 点大蜡烛──清倌人第一次接客留宿,要点大蜡烛拜天地儿,因此嫖界用“点大蜡烛”代替“梳拢”。
② 自混儿──身子自由、与鸨母是搭伙儿关系的妓汝,有别于被卖的妓汝。
在一片哄笑声中,人人都在催着黄逸峰快喝那三杯罚酒,黄逸峰还是不服气,大声地叫着:
“别急,别急!该罚的,我一定认罚,绝不赖账。只是钱兄刚才说的那一篇典故,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究竟我是怎么触犯了六小姐的讳,到现在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呢!”
姓钱的哈哈大笑,拿腔拿调地说:
“说破了关节,不是连我也冒犯老六了吗?不过黄大官人既然是真不知道,我也只好不怕开罪六小姐,把这个底儿泄给你吧。崔相公的头一首诗,写的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chēn ɡ撑),一把牙梳鬓上Сhā,昆仑顶上月初升。’第二首诗,写的是:‘觅得骅骝被绣鞍,善和坊里娶端端,杭州近日无双价,一朵能行白牡丹。’哈哈!”
这一段风流韵事,座上诸公,除了黄逸峰之外,大概都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不过正因为它有趣,姓钱的说完,全座依旧大笑不止。黄逸峰弄明白了,也笑着说:
“罪过,罪过!崔相公拿六小姐的这一身细皮白肉如此作践,死后应该打入拔舌地狱。黄某不知,多有冒犯,六小姐莫怪!既然六小姐有成例在先,这三杯酒在下当然是应该喝的。不过区区今天承蒙各位抬举,连连干杯,实在已经不胜酒力了。要是六小姐能够原谅我语出无心,从轻发落,替我代喝一杯半,咱们面子交情两不误,行不行呢?”
“行啊,行啊!太行啦!”这是那个女人似的嗓子在大叫。“大官人刚一见面就能叫出端端的名字来,不能不说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刚才又帮老六数落了一通崔相公,可见跟老六是一个心眼儿了。没得说,这一杯半酒名份儿应该是老六代的。来,先对干一杯,再喝一个交杯!快,快来!”
这种随缘凑趣的事儿,谁不同声附和?不过妓院里的规矩,妓汝应条子出局来陪酒,要是事先不申明伴宿,是不许动杯筷的。因此尽管大家起哄,端端还是不肯举杯。张二爷是东道主,叫端端的局票又是他代写的,如今看看事情已经有了九分,就笑着对端端说:
“黄大官人拿你当知音,连黄皮黑肉都打算交给你了,还不给大官人替杯代盏?快把酒喝了,取琵琶来高歌一曲酬谢酬谢大官人吧!”
有人发了话,端端这才在众人的调笑声中先对干了一杯,又在黄逸峰的手上喝了半杯剩酒,然后取过琵琶来,调了调弦,叮叮咚咚地拨了一段过门儿,唱了一段《三笑姻缘》中的《唐伯虎点秋香》──果然是珠圆玉润,字正腔圆,有声有色,娓娓动听。一曲歌罢,“座中欢乐谁最多?”当然是“温州商贾笑不歇”焉。
黄逸峰为端端的声色所动,兴致勃勃,笑语欢歌,猜拳行令儿,浪声四溅。就在堂倌儿端着托盘推开屏门送酒送菜的一刹那间,本忠瞥见黄逸峰的脸皮红得像关公似的,一手搂着骑人来的那个姑娘,斜着眼睛嘻着嘴,连说带比划的,两头不闲着,已经完全不是惯常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叔丈人了。
四两五加皮喝完,本忠不想久坐,以免跟黄逸峰照面儿,就叫堂倌儿盛饭来吃。堂倌儿送上饭来,托盘里还有一碗雪里蕻豆瓣儿汤,一点儿油腥也没有,倒是十分清口。吃完饭一算账,才知道这里吃饭,只算酒菜钱,饭和汤都是“奉送”的。这跟浙南山乡的小饭铺正好相反:在那里,吃饭只算饭钱,一桌子现成菜,谁来了谁吃,吃完了再添,并不算钱。当然,还是那句话:羊毛出在羊身上,买的没有卖的精。一个“送”饭,一个“贴”菜,不过是异曲同工,异途同归,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罢了。
本忠付了钱,走出店门来,太阳已经西斜,就近雇了一顶轿子,就抬回里西湖来了。
那天晚上,黄逸峰果然没有回玛瑙寺来。用不着说,当然是到“昆仑山顶揽明月,善和坊里采牡丹”去了。第二天午后,一顶轿子抬回黄逸峰来,依旧是睡眼朦胧,酒气熏天。见了本忠,三句不离行情涨落,销路宽窄。本忠不便说破,只是唯唯而已。
尽管杭州这个人间天堂有那么多令人留恋难返的地方,但是黄逸峰“生意第一”的宗旨是绝对不能改变的。因此,他一方面在风月场中寻花问柳,一方面也不忘打听货物销路、行情涨落。而当他一旦确实摸到了脉搏瞅准了门路认定有空子可钻有银子可赚的时候,他是绝不会被路柳墙花缠住了脱不开身的。对于“酒色”二字,他认为不妨可以逢场作戏;而对于“财气”二字,则认为是安身立命之所系。两者之间,只可互为表里,绝不能本末倒置,把嬉戏当正事儿,为了迷恋娘们儿,连生意都不去做的。
就在本忠“荣华斋巧遇黄逸峰”的第三天下午,两个人辞了堂头和尚,离开了玛瑙寺,坐船经拱辰桥由大运河转东苕溪往湖州进发。
这湖州,紧傍太湖南岸,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为杭嘉湖“下三府”中著名的鱼米之乡。除米麦棉麻之外,盛产蚕丝,所织花素湖绉,驰名全国,远销各地。善琏村所制毛笔,俗称“湖笔”,更为每一位读书写字的小相公老夫子所熟知。如今春蚕上山,正是新丝上市的季节。黄逸峰已经打听清楚:今年这里的春花比哪年的都好,各丝织厂和外地来的丝商已经开盘收丝,但是他们沆瀣(h án ɡ xi è杭谢)一气,把收购价码儿压得比哪年都低。黄逸峰瞅准了这是个下家伙的大好时机,就决定去和一趟浑水,捞他一把。
办法并不新鲜,依旧是在宁波用过的那一套:第一是火速找到牙郎,张嘴就要货,价高价低,满不在乎;第二是放出空气,声称该种货物何处可卖大价钱,只消一转手之间,即可获利多少多少;第三是典押货物,加速资金的周转;第四是趁市场波动物价上涨到最高峰的时候,再由另一人出面,全部脱手,所不同者,只是在宁波收茶叶,在湖州收生丝,此外,本钱也比第一次要雄厚一些罢了。
对于黄逸峰的生财之道,本忠已经心领神会,颇能密切配合,运用自如了。因此,这次来湖州,在一个多月的时间中,一买一卖之间,又进项了三千多两银子。来往账目一清,不便久留,把银子换成了庄票,五月初三日又回到杭州来了。
从三月初三日离开温州到五月初三从湖州回到杭州,短短的两个月中,他们一共获利五千多两银子。按四六拆账,本忠名下也有两千多两银子了。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黄逸峰的意思,他的这种抬高价格浑水摸鱼的妙法,好比是诸葛亮摆“空城计”,偶尔用之,虽然冒点儿险,却有意想不到的奇效;要是旦旦而伐之,让人家识破了机关,不单什么油水也捞不着,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因此,他主张在有了新的门路之前,不妨老老实实贩运几趟土产,稳赚什一之利。转眼就是三伏天,气候炎热,干脆就在里西湖消消停停地歇夏,等秋凉以后,再作定夺。
本忠是出门儿学做生意,一切全听人家的,黄逸峰怎么说怎么是。于是小歇几天,过了节,先到绍兴收了一趟香菇,又到诸暨贩了一趟药材,回到杭州,已经是六月中旬,进伏都好几天了。算起来,两趟“苦买卖”,共计也赚了有五六百两银子,尽够两人歇夏中花销的了。为了养精畜锐,好在秋后再大大地捞上一票,两人又住进了玛瑙寺,一面将息避暑,一面打听行情,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清闲日子。
在此期间,本忠买了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十几部笔记小说和诗话杂谈之类的廉价刻本,每天临儿张仿,读几页书,书法学识都有不少长进。一早一晚,天气凉爽,还可以在苏堤、白堤上走走,葛岭、孤山旁转转,既不劳心,也不劳力,日子过得跟神仙差不多。
黄逸峰呢,虽然上了点儿年纪,却是个在温柔乡里住惯了的娇客,生意忙的时候,倒是一心扑在买卖上,任你花朵儿一般的姑娘,也能够暂时扔在一边儿;如今一闲下来,没得可干,又不想读书,一条心可就不由自主地只想往风月场中飞,哪怕是大热的伏天儿里,也不怕长痱子,只惦着往姑娘身边凑,隔长不短儿的,总是以访朋友探行情为名,一宿一宿地在外面过夜。
本忠明知道他仿的是什么朋友,碍着他是长辈,自己又是跟他学做做生意的,不便于说破,只好假痴假呆,佯作不知。
有一回,黄逸峰“出外访友”,一连两天两夜不照面儿。本忠心知他有的是好地方过夜,倒不着急。第三天申牌过后,一乘轿子把黄逸峰抬了回来,上次扛着郝端端的那个龟奴在轿子后面跟着。见了本忠,就说他是善和坊里六小姐差来的,只为天气太热,黄大官人又多喝了几杯,中暑加上伤酒,呕吐不止,六小姐怕耽误了客官治病吃罪不起,知道大官人跟一位伙计一起住在玛瑙寺,就雇了一乘小轿,把大官人送回来了。
本忠急忙掀起轿帘儿来看,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黄逸峰面色焦黄,歪着脑袋躺着,哼哼唧唧的,衣襟上轿子里全是吐的脏东西。那龟奴倒有几斤傻力气,从轿子里扶出黄逸峰来,两手一抄,就托进房去,替他脱去衣帽鞋袜,平放在竹榻上了。
本忠从丰开发了酒钱和轿饯,回来看黄逸峰,只见他两眼无神,双手抓着胸口,扭动着脖子,喘着粗气,好像还是想吐的样子,急忙央寺里的和尚就近去请大夫,自己去打来一盆凉水,替他解开上衣,擦洗干净油汗,又把湿手巾镇在他额头上,静候大夫来诊治。
不多久,老和尚带了一位脸儿圆圆的矮胖子大夫来给黄逸峰切脉瞧病。从随请随到、不用车马、满脸带笑这三条看,这位大夫大概还没出名,住处也不远,所以没端着名医的架子,来得也快。他听老和尚说病人呕吐不止,随身还带来了一支广藿香①。及至切了脉,看了舌苔,连说不过是伤酒伤食加上中暑,服两剂药,将养两天,也就好了。说罢,开了一张方子,无非是丁香、藿香、砂仁、甘草、薄荷之类。本忠封了二两银子作为诊金。那大夫临走之前,又说切忌油腻大荤,最好吃些清淡爽口的暑令食品。病情如有变化,可以随时着人去找他。本忠再三称谢,一直送到山门口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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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广藿香──藿香是一种野生草药,有浓烈的香气,可止呕吐。产于广东的,称为广藿香。
本忠送走了大夫,烦一位小师父照顾着病人茶水,亲自去药店抓药。考虑到客中烦人煎药有所不便,又买了一只瓦炉、一只药罐、一篓松炭,雇了一个闲汉挑了回来。走到半路,想到有了炭炉,不妨可以自己熬点儿粥喝,就又买了一只砂锅和一些粳米、绿豆、米仁、莲子、红枣、百合、白糖之类,做一担儿挑回寺里来,就在院子里树荫底下煎药熬粥。
黄逸峰本没有什么大病,在本忠的悉心照料调理之下,吃完了两剂药,又将养了两天,果然就渐渐地复了原。
这时候正在二伏中,一连十几天不下雨,暑气蒸腾,闷得人连气儿都透不过来,晚上喝过了莲子百合绿豆粥,本忠把两张竹榻搬到院子里,用凉水冲了,再沏上一壶龙井,两个人一人一把芭蕉扇,坐在院子里乘凉聊闲天儿。
黄逸峰与本忠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他们既非师徒,又非叔侄,也不是东家与伙计,朋友那就更加谈不上了。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人合伙做生意,同船共室,朝夕相处,除了表面文章和生意上、生活上的事务之外,推心置腹的倾谈却连一次也没有过。年逾不惑的黄逸峰,在本忠面前不能不端着长辈的架子,掩着自己荒唐的那一面,生怕在晚辈面前失去了尊严和敬重。本忠呢,因为黄逸峰是老丈人的义弟,是自己的叔丈兼月老,而且对吴家的底细十分清楚,不但眼下学生意赚钱要靠他,甚而至于日后的报仇雪恨和飞黄腾达都跟这个人有扯不断的干系。不是么?别的甭提起,只要他无意中把自己的身世泄露出去几个字,一条小命儿就交代了。因此,本忠对于黄逸峰,是尊敬之外,又加畏惧,在摸准了这个人的脾气之前,生怕言语不周,冒犯冲撞,无意中把他给得罪了,不单老丈人面上不好看,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有危险,真是疏忽大意一点儿都是不得了的。有这样一层苦衷,怎不叫本忠箝口缄默,不敢多说一句话呢!
但是自从一个多月前在荣华斋亲眼看见他狎妓吃花酒,亲耳听见他在妓汝面前那一口难描难学的腔调之后,本忠对他的尊敬不由得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剩下的,也是“畏”重于“敬”了。
从黄逸峰背着自己偷偷儿狎妓,想到他每次外出跑行情找门路都背着自己一个人去做,也逐渐有些不满意起来。心想:做生意,靠的是门路熟、行情准,要是这些节骨眼儿上的紧要关节都不叫自己知道,一旦自己单独出来跑买卖,岂不是跟瞎子一样,什么门路也没有,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么?
黄逸峰这一次旅中得病,多亏本忠茶饭汤药地日夜照料,才能够很快地恢复了健康,心里着实感谢。再加上轿子是从妓家直接抬回来的,还有个龟奴随着来讲了发病的经过,这一段风流韵事,料着要瞒也瞒不住了。这一来,原先那副叔丈人架子忽然间放下了许多,跟本忠之间的关系,一下子也就亲近了许多。
这时候,两个人并排相对地躺坐在院子里,习习凉凤迎面吹来,把一天的暑气赶了个精光尽净。黄逸峰拿着一把芭蕉扇,边聊天儿边轰着那胆敢近身来的蚊子。看得出来,他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精气神儿又跟以前一样充沛了。本忠算了算出门来已经有多少日子,比了比温州和杭州天气孰热孰凉,猜测着还要做几票生意才能回家去,一面掐着手指头,一面笑着说:
“今天已经是六月廿九,离初五立秋还有六天。今年立秋是卯时一刻,‘早立秋,凉飕飕’,秋后一伏,大概就不会这样热了。咱们在这里消暑,一住又快一个来月。下一步,到底上哪儿去,做什么生意?叔丈人有准主意了没有?”
黄逸峰笑了笑回答说:
“门路倒是访了好几处,不过都还没有定下来。头两天有人说起嘉兴今年烟叶的长势极好,准是一个好年景。白露过后,头一茬烟叶就下来了。要是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子,过了中秋,咱们就上嘉兴去。”
“嘉兴的烟叶,是出产多呢?还是货色好呢?”
“我也没有去过嘉兴。听人家说,自打崇祯末年,嘉兴就遍地种烟,连三尺童子都叼着烟袋锅儿。有名的顶上好烟‘熙朝瑞品’,就是嘉兴出产的。只要今年嘉兴烟叶产得多,价钱也就一定上不去,咱们趁此机会去捞他一票,大概也该回家过年了。”
“空身回去么?”
“哪儿能呢!多少再带回点儿土产去,来回的水脚和送礼的人情,不就都有了么?”
本忠不能不佩服黄逸峰在做生意上“门槛精”。联想到他的门路,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往后,就试探地问:
“叔丈人没有去过嘉兴,那边的牙郎字号货栈什么的,不就没有熟人帮忙了么?”
黄逸峰微微一笑:
“做生意的人,还不是圈儿套圈儿?熟不熟的,全凭老关系拉新关系了。就说宁波、杭州、湖州、绍兴这些地方,原先我不也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吗?买卖人之间,和尚不亲帽儿亲,只要有一封八行书,在铜钱银子上再看得开一些,到哪儿拉不上新关系呀?这就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本忠趁机婉转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要是这么说,出门做生意,这人头熟不熟,朋友多不多,倒是第一宗要紧的事情呢!我丈人要侄婿跟叔丈出来见见世面,学着做生意,这三个月来,倒是学到了不少诀窍和门径。不过侄婿也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举凡一应货进货出、银钱收付、上账销账这些事情,叔丈都手把着手地教给我了;独有在会朋友、找门路、跑行情这些事情上,叔丈总是自己一个人去。我想,今年有叔丈人带我出来,在决定做什么生意这些事情上不用侄婿操心;要是过几年侄婿单拨儿出来呢?这人头门路全不熟,不是会寸步难行,什么生意也做不成吗?”
黄逸峰听本忠提起了这个,搔了搔脑袋,“啧”了一声,像是本忠的心思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慢慢地说:
“不带你出去会朋友,我猜到你会有些想法的。其实,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老丈人的再三关照。实话跟你说了吧,上船到宁波之前,你老丈人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头一次出门儿做生意,赚钱不赚钱不要紧,只要跟我去见见世面,熟熟路道,知道一下做生意是怎么回子事儿,就行了。他说你年纪还太轻,叫我千万不要带你去走花街串柳巷,为的是怕你掉在里面出不来。花几个钱是小事儿,一拿不定主意,从此走到邪路上去,事情就大了。有你老丈人的话,你想我能带你到处乱走么?”
“叔丈人去跑行情,见的不过是些经纪人买卖人,怎么能说是乱走呢?”
黄逸峰呵呵地笑着说:
“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买卖人奔波劳碌,只为牟取蝇头小利,比起贼偷盗抢和贪官受贿的不义之财来,当然是公道正路的。不过买卖人也有一样陋规不好,那就是一谈生意,总离不开茶楼菜馆、醇酒妇人。有的时候,要想打听一处行情,推销一宗货物,就不得不上酒楼进妓院。本来,天下的行当,除去当兵吃粮的不算,就数咱们当行商的最辛苦了。别的行当,不管好赖,总还能够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独有咱们这跑买卖的,不管本钱有多大,路途有多远,自古以来就没有带着老婆姬妾出门做生意的。白居易说咱们是‘只重钱财轻别离’,那是他没有做过买卖,不知道买卖人的苦处。李白六十多岁了,出门去游山玩水,还带着一名歌妓呢;他白居易被贬到江州去当司马,能不带着大小老婆吗?这就叫做‘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一行不知道一行的苦。晏平仲设官妓以奉客商;汉武帝置营妓以待军士,都是将心比心,想到了这两种人长年出门在外,没有妻妾的苦处。其实,一个以钱买色,一个以色卖钱,价钱高低,依色相美丑而定,倒也是一种公平交易,两头乐意,各不相欺的。像咱们这样长年出门儿在外,有银子无妻子的人,只要自己拿得稳,不被狐媚子迷了去,逢场作戏,偶然到娼家妓院去走走,还可以借此成交几笔买卖,照我看,也不算是什么出格的坏事情。难就难在像你这样刚出山的年轻人,见闻少,阅历浅,没经过香风花雨的吹洒,遇上个妖娆点儿的小妞儿,一来二去的,三下两下就迷上了,保不齐会陷在温柔乡里脱不开身。你老丈人不让我带你去见这个世面,怕的也是这个。”
这还是黄逸峰第一次在本忠面前谈论妓汝。对于他的看法,本忠有同意的,也有相左的。而其中最最使他听不入耳的,还是说他年纪轻、把不稳自己这一句。于是他梗梗脖子,颇不以为然地说:
“听叔丈这一说,可见我丈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婿是怎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那么不放心。不瞒叔丈说,我在家里那阵子,一者年纪小,二者家教严,跟这些事儿全不沾边儿;后来进了戏班子,在台温处三府转,每到一处地方,那些粉头暗娼就跟苍蝇似的围着我们,轰都轰不开。唱戏的这一行,除非是两口子都唱戏,也很少有带着老婆跑码头的。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就是到处打野食吃。尤其是像我这样唱风流小生的,围着我转的粉头自然也更多些。不过我一者严守不嫖不赌的家教和师训;二者大仇未报,不能为此消沉了意志;三者我也算是定了亲的人,不管能不能团聚,总也不能对不起陈家小姐。所以这两年来走了那么多地方,尽管随时随地都有机会,却是一次也没有开张过。说起来,叔丈一定不相信:别的关能不能过不放妄说,独有这美人关,是一准能够闯过去的。”
按照黄逸峰的想法,男女相爱,这是天性,除非是不通人道的天阉或白痴,正常的男人,见了标致的姑娘哪有不动心的?因此,他听了本忠的表白之后,认为那只不过是年轻人喜欢说大话的通病,也颇不相信地说:
“听你这一说,你简直就是当今的柳下惠和鲁男子①啰?不管你吹得怎么天花乱坠,反正我没有亲眼看见,乡下的姑娘,连细皮白肉的都少,哪儿有几个像人样儿的?那样的柴火妞儿,你看不上,也不稀罕。你是没见过下三府大地方的妞儿们,脸蛋儿长得又白又嫩,简直吹弹得破;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娇滴滴的,还弹得一手好弦子,唱得一口好曲子,比起你见过的那些只知道脱裤子上床不会弹也不会唱的土娼村姑来,简直是天上地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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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柳下惠和鲁男子──传说中的两位不近女色的古人。柳下惠,姓展名获字禽,春秋时鲁国的大夫,最善于讲究礼节,有“坐怀不乱”(女子坐在他怀里不动心)的传说。他食邑柳下,死后谥号为惠,所以称为柳下惠。鲁男子是鲁国的一个单身男子,在他的隔壁住着一个小寡妇。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隔壁小寡妇的房子塌了,来敲他的门,要求避雨,他因为男女独处一室有嫌疑而拒绝开门,被推为“守礼”的典型。
本忠听黄逸峰把乡下姑娘说得一钱不值,更其不服了:
“要照叔丈这么说来,乡下地方的姑娘就都不如城里的了?我看倒也不见得。咱们浙江,山明水秀,本来就是个出美女的地方,不要忘了,西施就是诸暨县苎萝村的人,也是个乡下姑娘啊!这两年来,单就我见到过的土娼来说,也真有几个长得模样儿不错的。她们原本都是好人家闺女,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卖色相,操皮肉生涯,也是百般无奈,其实都是苦虫,吃的是眼泪饭。除此之外,不瞒叔丈说,还有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看我的戏着了迷,偷偷儿给我送表记定幽会的事儿也不是没有,不过我总觉得淫人ℚi女是一件为天理人情所不容的缺德事儿,只好一概不理不睬。说到大地方的妓汝,别人我还真没见过,要说是叔丈认识的那个六小姐,我跟她倒还有一面之交,说句不敢恭维的话,脸上涂着半寸厚的胭脂花粉,就好像上台唱戏似的,实实在在还比不上乡下地方的土娼淡雅好看呢!”
黄逸峰听本忠说起“六小姐”,吃了一惊,张大着眼睛奇怪地问:
“你说的六小姐,是不是善和坊里的老六郝端端?真没想到你这个小鬼头,早已经背着我开了洋荤啦!”
本忠见事情已经说破,就笑着回答说:
“我见过的六小姐,正是善和坊的老六郝端端。不过叔丈却冤枉了侄婿了:我跟这个六小姐,真的只是见了一面,还是那天在荣华斋门口偶然遇见的。后来我上楼去吃饭,还叨光听她唱了一段《点秋香》。至于开洋荤的事儿,哪有那胆子跟路子呀!”
黄逸峰心知自己的底细都叫本忠摸了去了,就半打哈哈地圆场说:
“老六不过是杭州三流堂子里的货色,马尾儿穿豆腐,根本就提不起来。等有机会,我带你顺便去见识见识头等班子里的顶儿尖儿,且看你这个柳下惠、鲁男子是真是假,奇 -書∧ 網动心不动心,着迷不着迷吧!哈哈!”
第七十二回
佳馔美酒,大官人有情有意开盛宴
胡搅蛮缠,恶讼师没遮没拦打皮科
过了中秋,看了向往以久的钱塘江怒潮,清理了大小事务,黄逸峰辞了和尚,别了端端,带着本忠,搭上官舱大船,沿运河北上,到了嘉兴府,在城东亨通客栈里住了下来。
嘉兴府地处连接苏杭二州的大运河的中间,往西通湖州,往东北通上海,是浙西仅次于杭州的水陆大码头,也是嘉兴府和嘉兴县、秀水县的衙门所在地。城南有个南湖,据说早年湖里独多鸳鸯,因此又名“鸳鸯湖”;另一种说法是:南湖实际上是东南两湖相接,所以也名“鸳鸯湖”。湖中心有一小岛,岛上建一高楼,名“烟雨楼”,楼前有乾隆皇帝的题刻多处,为嘉兴第一胜景。
黄逸峰这次到嘉兴来,带有杭州牙郎头子给孔广金的一封八行书。这个孔广金,表字大方,自称是孔子的六十八世孙,是嘉兴府水陆码头各市场的总牙郎头子。早年读书不第,弃文就商,又没本钱,仗着一张嘴能说会道,一张脸能阴能阳,加上在本地人头熟,学会了说合拉纤当掮客,倒是不怕涨价落价赔本儿关张。二十多年中,不单积下了一份儿可观的家财,还逐渐地把嘉兴府所属各县各镇的大小牙郎全都网罗到他的门下来,从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居然成了这一行中极有神通的人物。
黄逸峰到达嘉兴后的第二天一早,就备了礼品名帖登门拜访。为了兑现在杭州的诺言,这次拜客,带着本忠同行。
在栈房门口一打听,孔广金家在城西运河边,离他们住的亨通客栈,约摸有三四里路光景。要照本忠的意思,反正时候还早,路又不远,不如安步当车,慢慢儿遛达过去就算了。黄逸峰却说:第一次登门拜客,不论路远路近,都得坐轿子去,不然,就叫人看轻了。好在客栈门口轿子是现成的,挑了两顶干净点儿的白布篷竹轿,一前一后往孔家抬去。
孔家的住房,就建在运河码头旁边。由于运河是南北方向,码头紧傍东岸,为了不把房子建成坐东朝西,朝南的大门只好开在一条挺窄的胡同里。好在他的房子是这条胡同的西口第一家,因此面对运河开了一个挺大的旁门,以供平日进出。不逢婚丧喜庆之类的大事,大门通常是不开的。
孔家虽然非官非宦,住房却颇为宽大深广。黑漆的双扇旁门,比小户人家的正门还大。门洞里面,有一老一少两个衣着整洁、神态庄重的仆人司阍。一见门口停下了两顶轿子,忙上前问讯。黄逸峰把自己的名帖和那封八行书一起递给老者,口称“温州客商黄逸峰专诚登门拜谒”。那老者略瞄了一眼,随手就递给了那少年阍人,口称:“贵客驾到,快报与三爷知晓。”
那少年接过拜帖,转身快步送进门去。不过片刻工夫,就听见门内随着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响起了一条洪亮爽朗的嗓子,大声嚷着说:“不知贵客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死罪死罪!”接着,一个身穿蓝白细格儿杭纺对襟儿宽大短褂儿的大胖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摆摆地接出门儿来,真所谓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见了来客,一面连连作揖,一面口称“久仰!久仰!”点头哈腰十分殷勤有礼地把客人让到了中间厅堂上分宾主坐下,小厮随即献上茶来。
本忠悄悄地打量一下这所宅子:正房五间,厢房四间,正南一个大门洞,一楼一底,楼上周遭一圈儿卍字拼花栏杆,窗子下半是密格儿窗棂,上半是两扇朝内开的雕花窗户,整所房子都用朱红油漆和白灰粉刷一新。厅堂正中挂一轴山水,几副对联儿,两壁挂几幅贴绒花卉①,布置得典雅而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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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贴绒花卉──即贴绒画,以绢贴绒作画,是江苏如皋的一种特种工艺。
客套寒暄过后,黄逸峰随即打听今年烟叶的市面行情。孔广金答以新烟还未上市,不过据今年烟田增多、烟叶丰产的现况估计,要是没有外地客商来大量收购,烟价比往年只能看跌不能看涨云云。黄逸峰声言等新烟大宗上市以后,准备酌情收购一些,请孔广金届时作成,并引见烟行、银号、当铺中人。又闲谈了几句,正好有人为买卖上的事情来找牙郎,就起身告辞。孔广金再三致以歉意,并说今天确实有些买卖上的事情要即刻料理分拨,脱不开身,过一两天,一定专门置席为两位贵客接风。黄逸峰逊谢了一番,就拱手道别。孔广金送到门外,看着二人上轿,这才进去。
门路打通了,货物还没有上市,两人没得可干,在客栈里歇了半日。第二天,趁上馆子吃饭的工夫,又逛了半天街,回到客栈,已是未末申初。一进门儿,账房就递上来两张大红请帖,是孔广金请的接风酒,席设五芳斋,时间定的是本日酉时正。两人没想到这个牙郎头子会这么认真,工夫紧迫,辞谢已经来不及,只好换换衣裳,准备去叨扰一番,另图答谢。
刚交酉时,黄逸峰踱出门来雇轿子,正好孔家一个小厮押着两顶空轿专诚来接。两人没有想到主人请客竟会如此尽情,只好锁上房门起身上轿。
五芳斋,是嘉兴最享盛名的一家饭馆,已经有二百多年历史。据说,他们这里煮鸡的那一锅汤,还是乾隆年间的。二百多年来,每天生鸡放进去,熟鸡捞出来,铁锅已经换了好几十口了,那锅汤却一直没有换过,算得上是真正的“老汤”了。因此,他们这里调制出来的各种鸡肉,味道格外鲜美。除此之外,还有两样小吃也十分出名:一种是粽子。又分为鸡肉粽、鲜肉粽、火腿粽、猪油白糖豆沙粽等好几种。鸡肉粽,一只粽子里一只鸡腿;火腿粽,里面全是切成钉儿的火腿心子;一只甜粽子,要用四两猪板油、四两白糖、四两豆沙、四两糯米,生重一斤,饭量小点儿的,一只都吃不完──别看粽子里有那么多猪油,吃到嘴里,却一点儿也不腻。另一样是小笼包子。一般的包子,一两面不过包一两个,五芳斋的包子,一两面能包十个,比烧麦的皮儿还薄,个儿还小。在别处吃包子是论个儿的,客人一进门,堂倌儿问你吃几个;到这里吃包子是论笼的,一笼十个,客人进门,堂倌儿问的是吃几笼,也就是几屉,然后连笼屉一起端上来。那笼屉,也不过跟七寸盘差不多大小。这种包子,皮儿薄,馅儿大,每个包子都开着口,一眼就能够看到里面全是油汪汪的净肉馅儿。
这家饭馆,开在闹市区一条胡同的东口儿上。对门是一家大客栈,隔壁是一个苏州评弹书场;往西走,沿河一带,凡是门前挂着大红纱灯的,就是妓院了。这里是嘉兴府著名的花街柳巷,共有大小妓院十三家,都以“楼”字命名,称为“秀水十三楼”。妓院的后身,有一条挺宽但是挺脏的臭水沟,本是行院里姑娘们倒洗脸水的地方,但却因此得了一个文雅而好听的名字,叫做“倾脂河”。
走过十三楼再住西,是嘉兴府府城隍和秀水县县城隍的合署地。城隍庙的西边,是著名的楞严讲寺,殿宇高峨宽广,一进门就是一座几丈高的铜铸大佛──传说佛像座下原是一口通海的古井,常有海水涌出,泛滥成灾,因此才用好铜万斤铸成佛像镇住井口云云。
五芳斋开设在这么一个前后左右都十分热闹的地点,再加上有“乾隆皇帝当年来吃过”的无字招牌,难怪生意兴隆,顾客盈门,天天夜半之后,依旧座无虚席,总是客满了。
黄逸峰和本忠的轿子抬到了五芳斋门口,一名孔家的小厮接着,带领客人上楼,送进雅座。东道主孔广金和另几位客人已经先到,见客人进门儿,一齐起身迎接。经主人引见,才知道一位脸皮微麻的姓马,名伟禄,是本地恒昌当铺的东家;一位面皮白净的姓沈,名嘉德,是本地久大钱庄的老板;另两位是哥儿俩,矮胖的一位叫杨有相,瘦长的一位叫杨绿竹,在本地合开一家烟行,专门经营各色烟叶。轮到引见黄逸峰和本忠,则说是温州巨商,专营土产的。
这时候,圆桌上已经摆下了几个冷盘,周遭放了十双乌木三镶银箸①。看样子,还有几位客人未曾到来,宾主们都在呷着茶聊着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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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乌木三镶银箸──乌木筷是一种质料坚实不易弯曲的筷子;三镶,指筷子的上顶、中腰和下戴各包白银作为装饰。
不多一会儿,小厮又送进两位客人来,一位安徽口音的姓吴,名凤仪,是个茶叶商,从祁门运来茶叶已经脱手,也在等着收烟叶。另一位南京口音的,姓江,名振东,是个丝绸布商,新近从南京运了一批棉布来,销货以后,已经买好了一批生丝生绢,准备后天一早开船回南京。当时也由东道主引见了,送上茶来,孔广金拱手致意说:
“今天兄弟做个小东,一者是替黄、刘、吴三位老板接风;二者是替江老板饯行;三者把与几位生意上有关联的老板一并请来做陪客,同时联络联络感情,日后在生意上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诸位来自天南地北,今天聚会一堂,就是三生有幸,前世有缘,十分难得,大家务必开诚相见。兄弟这个小东,只有一章约法,就是开怀畅饮,不醉不散。振东兄此番生意得手,不日就要扬帆归航,今天更应该开怀痛饮,一醉方休。”又回头问小厮:“范五爷还没来么?”
小厮赶忙抢上一步,垂着双手规规矩矩地回说:
“打发去接范爷的轿子回来了。他门上回话说,范爷吃过中午饭就到县衙门找万师爷公干去了,临走留下话,叫这边不要等他,他酉正稍过一点儿准保赶到。”
孔广金笑对黄逸峰和本忠说:
“刚才说的这位范五爷,大名叫做范学丹,除了你们二位,在座的跟他都是老熟人了。这个人,本是我小时候的同窗好友,我们两个同一个老师教导,我是怎么也做不来八股文章,却善于算数;他呢,却是笔走龙蛇,左右逢源,下笔千言,如有神助,一篇千把字的文章,不用思考,提笔一挥而就。不过我们两人在考场上都不得意,一连三科,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上。不得已,我改行当了掮客,他改行当了刀笔;我们两个,也算是各用其长,各得其所了。我这个同窗,其貌不杨,一张嘴更是没遮没拦的,最爱打皮科儿①,任谁也不饶;不过,为朋友的事情,不怕两肋Сhā刀,再说主意也多,什么样的死棋,都能帮你变活。一会儿他来了,你们二位在言语上可千万别客气,不能叫他占了上风去,有什么挖苦打趣的话,别饶他,只管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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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打皮科儿──用风趣的话打趣人、调侃人。
大家说笑了一阵子,看看已近酉时,范学丹还不露面。孔广金说不等他了,通知掌灶的准备上酒上菜。这时候,马伟禄斜睨着孔广全,撇着嘴,半真半假地问:
“大老倌今天又是接凤,又是送行的,难道就这样叫人家干坐着吃闷酒吗?我们这些本方土地当然是无所谓的;江老板、吴老板,也不是头一遭儿,不会见怪;可是黄老板、刘老板,还是头一趟来咱们小地方,酒宴上竟连个唱曲儿的都没有,不怕两位笑话咱们嘉兴府太没市面,你孔大官人太冷落贵客吗?”
孔广金闻言哈哈大笑,点着马伟禄的鼻子损他说:
“你呀,你呀!要说你不是个多情种子,那才叫冤枉呢!什么太没市面啦,冷落了贵客啦,还不是你想借题目做文章,看见今天有好东西吃,又想起你那知心可意的顶老②来了?我本意是想今天大家初次见面,先认识认识,聚谈聚谈,只求以酒会友的;既然马伟公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只想着你那秀云姑娘,我要不作成这一段姻缘,倒显得我孔大方太不大方了似的。好,快拿局票来,各人叫各人的姑娘去,今天非要把这五芳斋变成十芳斋,不把这楼顶吵塌下来不算热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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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顶老──对所熟识的妓汝的谑称,义近“相好的”。
饭馆里,叫姑娘的局票是现成的,一会儿,小厮连笔带砚捧了过来,放在孔大方面前。孔大方拿起笔,递到马老板手里,要他先写。马老板又把笔砚局票推到黄逸峰面前,逊让地说:
“我是什么东西?有贵客在此,我这个本方土地怎敢僭越占先?还是请黄老板、刘老板先写吧。”
黄逸峰急忙推让,孔大方却代客人把笔砚推回到浅麻子面前说:
“这次十芳聚会,是你姓马的发难的。你就是今天十芳会的会头。这第一芳不由你点,由谁点?再说,人家黄、刘两位老板前天刚到,以前也没来过嘉兴,你叫他们点谁呀?少不得要借重你这位花坛宿将代他们点两位最出色的姑娘。在嘉兴府,哪个倌人善吹善拉,哪个倌人善弹善唱,你心里自有一本《群芳谱》,谁还有你更熟哇?”
这么一说,马伟禄倒不推辞了,抓过桃红笺和羊毫笔来,刷刷刷就写了一篇儿,大有当仁者不让那个劲头。写完了这一篇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东道主商量似的轻轻地说:
“今天的十芳聚会,大家的顶老都在青云楼和环珠楼,黄老板和刘老板的局,干脆就都从这里叫吧。翠云惯会伺候外路客人,叫她伺候黄老板正合适。刘老板嘛,得给他找个俊点儿年轻点儿的,对,就叫红云来伺候他!”说着,提起笔来,刷刷刷又写了两篇儿,这才把局票和笔一起递给了孔大方。
本忠见是给他叫的姑娘,不觉涨红着脸,推诿说:
“诸位愿意叫姑娘来唱曲子侑酒,在下并不反对,只是别给我叫就是了。叫来了,我也不要。”
孔大方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
“逢场作戏嘛,别太认真啦!小兄弟!有道是花有重开日,人无还童时;趁着青春年少,此时不作乐,难道非要等到七老八十了,胡子也白了,路也走不动了,再来寻欢作乐不成?你吃的是生意人的饭,还能少得了跟姑娘们打交道哇?再说,吃花酒的规矩,是一人至少一位姑娘,多叫几位倒是作兴的;兄弟在江湖上闯荡半生,还没听说过十个人的席上只有九位姑娘的新鲜事儿呢!”说着,抓过写好的那三张笺条来,一看给本忠叫的是红云,歪过头去问马老板:
“你把这块傲骨头布给刘老板么?人家还是刚出山的相公呢,摆布得了她么?别又跟上次似的,弄得大伙儿都不高兴。还是给她换个顺把点儿的吧!”
马老板自作聪明地眨眨眼睛说:
“买卖上头,什么货什么行情,我没有你老兄清楚;要说到这花儿市上,什么倌人什么秉性,你就没有兄弟清楚了。这位刘老板,我没有请教过贵庚,照我看,反正跳不出二十这个大关去,长得又是一表人才。咱们地面的行院里,年龄在十八岁以里的,模样儿能配得上刘老板的,又要在座诸公中没她孤老①的,可不是只有红云一个了么?红云的脾性是孤傲怪僻些,不过在斯文的小白脸儿面前,她倒是从来没有发作过。上次钱大麻子的事儿,要是有我在场,就不会让他找那别扭。你想想,连我这个浅麻子,红云尚且不肯搭理呢,你让他伺候钱大麻子,那可不是两头不落好,一个白生半天气,一个白赚一顿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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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孤老──指跟某一妓汝有过交往的老嫖客。
本忠听他们的来言去语,知道在这买卖人聚会的场合,自己一个人不叫姑娘是办不到的事儿。想到烟花丛中,居然也还有孤傲的女子,倒不妨见识见识,也就不再推辞。
孔大方再看看局票,见马维禄给自己点的是紫云,不是秀云,就把那局票卷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这是何苦来?就为我说你惦着秀云,你就偏不点秀云?你这不是故意叫秀云跟紫云怄气过不去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们姊妹之间本来就有点儿小疙瘩不对付?再说,咱们上次在这里吃酒,你不是已经把紫云布给江老板了么?今天江老板还没开船呢,你就惦着抢盘子、割靴腰①,看人家的孤老能答应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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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抢盘子、割靴腰──在嫖界,一般不与朋友的“顶老”交往,似乎有“朋友妻,不可欺”的意思。叫局的时候,如果故意叫朋友的“顶老”,就叫做抢盘子、割靴腰,是一种为嫖界所“不齿”的“下作”行为。
说着,不由分说,三把两把把那张局票撕碎,抓过毛笔就越俎代庖起来,替马维禄点了秀云,替江老板写了紫云,这才把笔递到吴凤仪手中。
吴老板接过笔来,笑嘻嘻地说:
“有道是:衣裳是新的好,朋友还是旧的好。诸位都在声声念旧,我当然也不能厌旧喜新。看起来,今天我是非与我的老搭档叙叙旧不可的啦!”
说着,写下了名字,是头几天伺候过他的兰珠,环珠楼的老五,一个娇小玲珑略有些龅牙的姑娘。
接着在座的沈老板和杨氏昆仲等人依次都写完条子,孔大方也为自己招了一位“旧友”,正要打发小厮分头去送,忽然想起范学丹还没有驾到,急忙又拿起笔来,跟马老板商量:
“好险!好险!差点儿把这个恶讼师给忘了。一会儿他来了,独独没有他的花娘,还能饶得了我?咱们还是先给他点上一个在这儿供着吧。他是当今的长乐老①,秀水十三楼里的姑娘没一个他不熟的,给他点谁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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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长乐老──指五代时景城人冯道。他早先任刘守光的参军,后历事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姓十三君,非将即相,三入中书,在相位二十余年,自称“长乐老”。
马伟禄眨了眨眼睛,分明是撺掇:
“今天咱们大家都叙旧,他当然也不应该例外。他不是姗姗来迟么?咱们就把他早年打得火热现如今已经凉了的宝珠给他叫来。宝珠的那一张嘴,也不在他以下,今天替他把这个弃妇找来,镇住他点儿,咱们大伙儿也好松一口气儿。怎么样?”
孔大方对马伟禄整治自己同窗的高招儿很欣赏,二话不说,笑着写下了宝珠的芳名,把局票递给小厮。尽管从五芳斋到青云楼和环珠楼拢共没有几步路,但是一者倌人没有走着出局的规矩,二者反正轿子现成,也可以借此摆一摆他孔家请客的谱儿,就吩咐停在门口专为迎送客人用的十顶竹轿全部出动,快去快回。
轿子刚走,堂倌儿托着头一道热菜送上楼来。菜是五芳斋的名菜:一个虾仁儿,一个鳝丝儿。那虾仁儿每个都有拇指般大小,肉色嫩红,俏①着晚茬儿青豌豆;那鳝丝儿几乎全用油泡着,端上来的时候,还开着锅冒着泡儿。孔大方赶紧起身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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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俏──在这里当动词用,指烹饪中加入次要的原料。
“热菜上来了,没到的,只能怪他自己没口福,咱们不等他啦!来,快围过来,围过来!四位远客,快请上座,不要等我拉!”
话虽然这样说,客人们逊谢座次,是宴席上不可缺少的节目之一,照例要推拉一番,才能就坐的。推拉再四,才把后天就要扬帆启程的江老板推到正中央坐下,黄、吴两位新客两旁挨肩儿,其余陪客诸公,序齿依次坐了下来。孔大方坐在主位上执壶斟酒以后,用筷子点着盘中菜劝让说:
“诸位老板快请!这东西,得趁热下筷子,一凉了,就减色了。为了这一席不成敬意的水酒,我跟五芳斋掌柜的定了个约法三章:第一是每个菜都得是灶上头把手厨师老赵头亲自掌勺;第二是猪身上的东西一概不许上桌;第三是一定得开一坛真正的远年花雕。掌柜的直到今天中午才答复我说如数备齐了。要不然,怎么会慌急慌忙地中午送请帖下午就发轿子?敬意不称敬意,不过是兄弟略尽地主之谊罢了。别慎着,举箸,端杯!请,请!”
众人依言举箸。主人正在斟第二巡酒,忽然门帘儿一掀,进来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人来,瘦弱矮小,面目可憎,两道倒挂眉毛,几根耗子胡子,却奓煞着两只招风耳朵,走起路来一晃三摇的,一个肩膀子高,一个肩膀子低,极力装出一副斯文的样子来。一进门儿,先贼不溜滑地转动着他那两只耗子眼满座上看了一个斗风,见到在座有两位生客,点了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这才抬起两手从左至右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冲孔大方嚷着说:
“大方兄今天办事儿可就透着有点儿不够大方啦!你是打算甩开你挠头的客人,悄悄儿地提前把好吃的东西都吃了?这一回是人赃现获,罪责难逃。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罚吧!”说着,看见孔大方身边有个空座位,心知是专为给他留的,就一ρi股坐了下来。
孔广金见他的同窗进得门来,先大兴问罪之师,就笑指着范学丹,却对在座诸公说:
“怎么样?我说这个刁钻古怪的恶讼师准会恶人先告状,一点儿不假吧?他自己来晚了,不说赔礼道歉的话,也不乖乖儿地认打还是认罚,反倒来了个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幸亏我是他的老同窗。从小就看着他出歪点子算计老塾师的,他ρi股一撅,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能上他的老当么?”说到这里,又回过头去问范学丹:“我先问你:给你送去的请帖,看到了没有?请帖上写的是什么时候开宴?”
“那上面不是明明写着酉正开宴么?”
“着哇!那你说说,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
“别尽拿我这穷人打哈哈,欺我身上没有时辰表好不好?刚才我从县衙门出来的时候,门口正挂酉牌呢,我一口气儿就奔到这里来,这会儿能过得了酉正吗?不信,咱们问店里借日晷来现对!”
“别胡搅了,日头掉下去都半天儿啦!你借了日晷,月亮地儿里对去怎么着?”
“那也是刚掉下去的。我进门儿的时候,太阳还在屋檐儿上头挂着呢!”
“别大白天里说鬼活啦!我们可是太阳下了山才入席的。”
“太阳一下山就入席,那也不到酉正啊!”
“说你们当讼师的惯会强词夺理,真是一点儿也不假。我先问你:眼下交的是什么节气了?”
“中秋过去才五天,明天八月廿一,交的是秋分节。”
“着哇!你不知道咱们这里秋分落日是酉正么?”
“哪儿跟哪儿啊!这里老嘉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不知道咱们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啊!”
孔广金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摇摇头说:
“你要是胡搅蛮缠不讲理,那我就没办法啦!只有不要命的,才不怕不讲理的。可我这条命……”
一语未了,坐在一边的本忠却憋不住了,Сhā嘴说:
“要是照范先生所说,这里是立冬日落为酉正的话,秋分比立冬早三个节气,日落时间还要晚些,应该是酉末戌初才对呢!这么说起来,范先生今天就迟到了半个多时辰啦!”
本忠的一句话,在座诸公全都明白过来了,不禁哄堂大笑起来。范学丹自知失言,赶紧挽回,嚷着说:
“啊!我说错了,说错了。咱们这里是立秋日落为酉正,是立秋日落为酉正啊!”
范学丹理屈词穷的分辩,又引起了一阵新的哄笑。正在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送进两盘糖醋大鲤鱼来,分装在两只尺二大鱼盆里。──这是因为马维禄动议叫姑娘吃花酒,东道主叫小厮添了杯筷和凳子,又传下话去,凡是料作现成的菜,一律改为双份儿;姑娘们吃不吃是另一回事儿,规矩如此,不能偏废──孔大方捏起酒壶来,先把范学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以示另眼相看,接着从江老板开始,又斟了一巡酒,这才拿起筷子来,点着范学丹的鼻子说:
“怎么样?刘老板的一句话,把你的谎言给拆穿了吧?你自己来晚了不算,还要吵闹酒宴,把挺热的鳝丝儿和虾仁儿都叫你给吵凉了。光凭这个,就应该罚你站着斟酒,不许你动筷子。姑念你也是为人家官司上的事情打点奔走,不计较你迟到之罪。趁热和,快吃这糖醋鲤鱼吧!”
范学丹也不容气,举起三镶银箸来,就向面前的一盘鱼进攻,一连气儿夹了三块鱼脊上的厚肉放进嘴里,这才端起酒杯来虚晃一圈儿,算是敬让的意思,却又不等别人举杯,自己先把那杯远年花雕一口喝去了大半杯,一面咂摸着那酒的滋味儿,一面又夹起一筷子鳝丝儿来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接着打嘴仗:
“吃了你的鱼,喝了你的酒,做兄弟的今天不能不掏心肺腑地给你说几句真心话:刚才我上衙门去,你以为我是为别人的官司打点奔走吗?非也!实话告诉你吧,我上衙门告你去了。告你欠账不还,仗势抵赖!你是打算盯着打官司呢,还是及早算清本利还账,那就悉听尊便了。”
外地客官们不明就里,不知虚实,半信不信地忙问:
“真有这事儿么?”
“欠的是什么账?”
孔大方嘻嘻一笑,坦然地说:
“他那张嘴呀,多喒说过一句实话呀?谁要是信了他的话,咸盐里能长出虫来,两口子都得分家!”
范学丹用筷子把鱼翻了一个面,夹一块厚肉放进嘴里,一本正经地说:
“纯属造谣诬蔑!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又是跟我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再说,我干的这一行,最懂得说话要有根据,你多喒听我说过一句没根据的话来着?你要是不服,我先问你:父债子还,应不应该?”
“应该。”
“儿子还不清,是不是应该着落他孙子还呢?”
“不错。”
“好!只要你承认这两条,你祖上欠下的债,今天我就向你讨定了。”
“听你这么说,是我祖上向你祖上借过钱啰?”
“怎么不是呢?我说给你听,你自然就心服口服了。你不是自称是孔圣人第六十八世孙吗?非常凑巧,在下正是贞节先生范丹①的第六十八世孙。想当年令祖在陈蔡绝粮的时候,派弟子到我祖上家里借粮。我祖上是个‘甑中生尘、釜中生鱼’的穷士,自己三天两头没饭吃,那天给人家算了一卦,算得还真准,人家送来了一锺②小米儿做酬谢。我祖上为了救你祖上师生几十个人的性命,就一颗不剩慷慨地全数出借了。后来你祖上做了鲁国的司寇,当了大官,就仗势欺人赖账,不承认向我祖上借过粮。让你自己说说,有这件事情没有?如今我姓范的后代出面向你姓孔的后代讨还这一笔烂账,大家说是该也不该?再算一算,这一锺小米儿,借了两千多年,连本带利,利上加利,应该还我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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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范丹(公元112-185 )──又名范冉,字史云,汉陈留外黄县(汉置,唐以后废,故城在今河南杞县东)人,东汉高士,桓帝(刘志,公元147 年登基)时授莱芜(汉代的莱芜县故城在今山东淄川县东南,今莱芜县是汉代的嬴县)长,因母亡丁忧未到任。后来朝廷有意用他为太尉府侍御史,但因遭党锢之祸,逃到梁沛间靠卖卜为生。家里穷极,时常断炊。闾里间有歌谣说他“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死后谥为贞节先生。
② 锺──古量器名,一锺为六斛四斗。汉代一锺即一石。
一席话,说得在座诸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孔大方笑了一阵,指着范学丹对大家说: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头几十年,捻党①奉范丹为祖师爷,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以向儒家讨还这笔烂账为名四处打劫,叫我们的曾帅、李帅、左帅②杀了个落花流水,再也不敢说讨账的话了。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捻党,又来讨账?照我看哪,只要你敢到衙门里去告我,只怕脖子上的这颗脑袋,也快搬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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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捻党──“捻”或“捻子”,是安徽、河南交界处的方言,意思是“聚合成股”。“捻党”是一种秘密的民间社团组织,清嘉庆年间出现在安徽、江苏的北部和山东、河南、湖北的边境一带。他们自称是范丹的门徒,编了一个孔子曾经向范丹借粮的故事,并以此为理由向读书做官的孔子的门徒讨还这笔陈年老债。他们几十个人结成“小捻子”,一二百人结成“大捻子”,四出向地主豪绅用武力讨债。太平军攻下南京以后,捻党起兵响应。太平天国失败以后,洪秀全的妻弟赖文光成为捻军的首领,在北方战场上转战多年,并击毙清军统帅僧格林沁。
② 曾帅、李帅、左帅──指剿灭太平军和捻军的清军统帅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范学丹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说:
“厉害,厉害!真看你不出,你这一手,竟比我这个刀笔先生还狠毒。还是保吃饭家伙要紧,咱们祖上的这一笔烂账,就此拉倒算啦!”
吃喝说笑中,应条子出局的姑娘们陆续来了。头一个进来的是秀云,二十四五岁光景,圆乎脸儿,扁鼻子,好像没长着脖子似的。怀里抱着琵琶,进门来,向四座看了一圈儿,就自自然然地走到马伟禄身后的方凳上坐了下来,把怀里抱着的月琴挂在身后的墙上。回过头来,就趴在马老板的肩头,一边用眼睛瞟着本忠,一边轻声打听这几位眼生客官的尊姓称谓。
对于秀云姑娘那双直勾勾地看人的眼睛,本忠很不喜欢。但是既然已经逢场作戏“戏”到这种场面上来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了。好在他是唱戏的出身,一张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并不怕人看。这时候,偏偏那个嘴上刻薄的恶讼师也看出点儿名堂来了,他天性好战,立刻发起进攻:
“秀姑娘,你那双眼睛,别滴溜溜地尽在刘老板脸上转啦!人家可还是个童男子呢,你这样直盯着瞧,你脸皮厚不要紧,不怕人家不好意思么?再说你那种瞧法,不怕你的孤老打翻醋罐子吗?我这人心直口快,爱说实话。不瞒你说,你那孤老本来就有个好传槽①的毛病,前些日子卖了船买车,打算水路不走走旱路啦!秀姑娘,你听说了没有?马老板在相公堂子里靠上了一个小么儿②,那小脸儿长得比你还白,那小曲儿唱得比你的还好听呢!如今马老板是三天两头在他那里过夜,有日子没到你那里去了吧?怎么样?‘三扁不如一圆’,让人家给比下去了,是吧?你们两个,一个是云霄贵客,一个是花月妖姬,本来是一对儿天生连理,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游别院,女怨深闺!还不趁今天晚上,把你的孤老扯着耳朵提回去顶马桶盖呀?再不教训教训他,明儿可就不是你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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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传槽──也叫“跳槽”,本指骡马等牲口不安份地吃自己槽里的饲料,却要从自己的槽里吃到别个槽里。口语中用来比喻对职业或所爱的女子不专一、经常变换职业或所爱女人的人。
② 小幺儿──本指小厮、小听差之类的男仆,也用来指唱曲儿的男妓。
本忠一听,心里说:“好家伙,拿我打起哈哈来了!这不明明是刚才我说了他一句,这会儿一报还一报吗?真是‘六月债,还得快’呀!别以为只有你当讼师的嘴巴子厉害,我唱戏的这张嘴,也不见得比你差多少。你要是不识时务,欺人太甚,可别怪我不客气……”正想奉承他几句,忽听他话峰一转,又拐到马老板身上去了。他那里话音儿刚落,秀云不容她孤老分辩,立即就接上了下茬儿:
“可不是吗?马老板总有半个多月不照面儿了。我正纳闷儿我们姐妹怎么把他给得罪了呢,没想到是叫那帮肮脏邋遢的兔儿爷①给迷住了。有什么办法呢,人老珠黄不值钱,不中他的意啦!我们这些任人攀折的路柳墙花,任人作践的烟花女子,怎么拴得住他的心?马大老板开的是当铺,有的是银子,还不是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爱叫谁伺候就叫谁伺候吗?我李秀云长得本来就没模样,这两年来老了,马老板更看不上,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小姐妹中间,十六七八岁的红倌人有的是,十四五岁的清倌人也还有几个,难道马老板就一个也看不上?别人不提,我们的老七红云姑娘,总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胎子了,就是那样儿的,马老板还连正眼儿都不瞧一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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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兔儿爷──男妓俗称“兔子”,蔑称“兔儿爷”。
马伟禄嘿儿嘿儿地笑着,伸手在秀云的脸蛋儿上拧了一把,嬉皮笑脸地说:
“这种专门挑拨别人打官司的恶讼师,他的话也能听么?这半个多月,我下乡去收租,还是前天刚回来呢!像我这样儿的,也只有你不嫌弃我罢哩!像红云那种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的姑娘,多喒能把我看在眼里了?我花钱看她的白眼哪?有那工夫,我眯着眼睛歇一会儿好不好?我呀,有你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知疼知爱的心肝宝贝儿,就心满意足了。红云哪,我把她布给刘老板啦!一会儿她来了,你可得劝着她点儿,可别又跟上回似的,叫她吃不吃,叫她喝不喝,叫她唱也不唱,我当荐头的面上无光不要说起,她回去那一顿‘肉丝面’也脱不开,这是何苦!”
秀云还没有答腔,东道主倒发话了:
“秀姑娘就是心肠好,人家叫两声心肝宝贝儿,耳朵就软了。其实,天下开当铺的,多喒发过一回善心、说过一句实活来着?实不相瞒,今天晚上马大老板点的本不是你,还是在下把那张局票撕了,愣换上你哩!”
马伟禄一听孔大方也帮着揭起底儿来,正嚷着要回击呢,小厮掀起了门帘儿,又送进来两位姑娘。走在前边的一位名叫紫云,细高挑儿,水蛇腰,二十二三岁,脸儿白白的,长得挺秀气,手里提一把三弦,进门来就放下琴囊,在江老板身后落了座。后面一位名叫宝珠,怀里抱着琵琶,分明已经有二十七八年纪,脸容憔悴,却上着桃花妆,故意打扮成十七八岁的样子,依旧是齐眉的前刘海儿,脑后拖一条略有点儿焦黄的长辫子。在已经到的三个人中间,就数她脸上的脂粉厚些,头上的钗环多些,身上的衣服新些。她走进门儿来,其实心里明明知道应该坐到谁的身后去的,但是她偏偏站住了脚,瞟了一眼座客,就直向孔大方走去,拢袖福了一福说:
“孔大官人一向少见!您是贵人多忙事,有日子没到我们班子里去走走了。”
孔大方转过身来,笑着说:
“宝姑娘是贵人多忘事,中秋节南湖赏月,听你们姐妹合奏《春江花月夜》,我还直夸姑娘的琵琶弹得好,怎么转脸就忘了?姑娘这一向接了贵客,眼界高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还看得见?”
“哎哟哟,孔大官人真会说笑话,像我这样的败柳残花,还有谁看得上眼?先头那些熟客,发了财了,良心都长到脊梁背儿上去了,眼睛也长到头顶心儿上去了。还有谁会想到我看到我?我这破琵琶,人家都听厌了,另抱新琵琶去啦。这两天要是再没有客人,我妈就要叫我下洗衣房去当粗使丫头了呢!也只有大官人您老为人厚道,心眼儿也好,今天在这里摆酒清客,还想到我这个理都没人理的鼓子花、米囊花①。回头我一定替您在观音菩萨面前多烧几炷香,保佑您老日进斗金,大大发财!”说着,就要在孔大方的身后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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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鼓子花、米囊花──嫖界指没有姿色的妓汝。
孔大方知道她这几句话是说给谁听的,笑着摇手说:
“今天我们是叙旧大聚会,你还是找你的老相好去吧!”
宝珠故意拿眼睛往四座看了一圈儿,佯作不解地问:
“除了您老,这几位客官都是生客,哪儿有我的老相知啊?”
范学丹是个人精子,一见宝珠来了,就知道有人在作弄自己,又听她话里带刺儿,句句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再要不答茬儿,就要打下风官司了,赶紧拍一拍身后的方凳,向宝珠招呼:
“要说老交情,在座诸公谁也比不上咱俩的资格老,要是不嫌辱没,就委屈你坐这儿吧!”
宝珠故意回头细看了看,这才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
“哟,原来是范大相公,今天我这是交了什么好运,会受到范大相公的青睐?这可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太阳果真打西边出来啦!我这琵琶您老不是早就听厌了,正在另找琵琶吗?”她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她心里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因此只说到这里为止,放下琵琶,轻轻地在范学丹身后坐下了。
马维禄想起了恶讼师刚才在秀云面前直给自己上烂药,如今看见他让宝珠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也有心给他上点儿烂药,一面借此举杯要大家一起祝贺他们旧情重叙,一面装作不在意地向几位远客讲解他们这一段交情的由来:
“你们几位初到嘉兴府,不知道范相公跟宝姑娘的这一节姻缘,早在十年之前,就是尽人皆知的风流佳话呢!当年的范相公,是一位风流的书生。别看他的那张嘴对咱们是又阴又损又刻毒,在姑娘们面前,甜得就像是冰糖里拌上了蜜。不过自打他娶了娘子以后,又当上了‘惧内会’的会头,最怕的是河东狮,馋急了,只好像野猫似的悄悄儿偷嘴吃。十年前,范相公有一回在宝姑娘房里过的夜,第二天早起正帮着她梳头裹脚画眉毛呢,忽听得门外河东狮大吼一声,吓得范大相公登时掉了二魂六魄,浑身筛糠,急得一头就想往床底下钻。幸亏宝姑娘冷静沉着,从容应付:客客气气地把范相公的娘子请进门来,指着范大相公正言厉色地对她说:‘范相公在你家里,是你男人,你要打要骂,要罚他跪搓板顶马桶盖儿我全管不着;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你敢捅他一手指头骂他一个字,就是要砸我的饭碗毁我的买卖;我认得你,我这里丫头老妈子的擀面杖、烧火棍儿可不认得你!识事务的,乖乖儿地给我请出去!’一席话,就把相公娘子制得服服帖帖,连大气儿也没敢出,就蔫不唧儿地溜走了。打那以后,范府上方才阴风收敛,阳气上升,范大相公也方才有他现在这样的自由自在日子过。溯本穷源,这都是宝姑娘立下的汗马功劳呢!不过自打大相公打出局面以后,得陇望蜀,秀水十三楼的姑娘由他随便挑随便拣,从此‘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渐渐地就把这位帮他打天下的汗马功臣给丟到脑后去了。也真难怪宝姑娘要说他没良心,连我都有点儿气不忿的呢!”
马维禄的这一番话,不阴不阳,不真不假,却正好勾起了范学丹不愿提起的往事,也触及了宝珠的痛处,对景伤情,忍不住用罗帕频频拭泪。范学丹挨了一通损,当然不能保持沉默,急忙回敬:
“什么呀!家雀儿Cao鹰──说是说听是听!马大老板这是欺负几位远客不明内情,故意嚼舌头编瞎话拿我打哈哈呢!诸位不知道,马大老板早年吃过讹兽①的肉,他的瞎话是全城闻名的,不假思索,张嘴就来,比瞎话老祖的道行还高出几分。别的不说,单说他的大号,就知道这主儿比赵高还霸道:赵高指鹿为马,他偏要指马为鹿!大伙儿请想想,从他的嘴里,能掉出象牙来吗?”檀板②乐器,嬝嬝婷婷,鱼贯而入。前面五位,进门以后稍一驻脚,就都找到了自己的孤老,纷纷落座了。后随的两位,前面一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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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讹兽──《神异经·西南荒经》里说: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虎),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原注:言食其肉,则其人言不诚。)
② 檀板──即拍板,因用檀木做成而得名。
说笑间,门帘开处,一下子拥进七位姑娘来,手里都拿着檀着浅色月白的竹布上衣,深蓝色的布裙,头上除了一朵小小的绒花斜Сhā鬓边之外,珠翠钗环一概没有,脸上淡淡一层脂粉,看不出打扮的痕迹,只是一双眼睛圈儿倒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加上她的大眼睛,双眼皮儿,瓜子脸儿,小嘴巴,一口整齐细小的糯米牙,十分妩媚动人。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光景,在一群穿红着绿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姐妹当中,显得格外的淡雅不俗。这时候,座上只有黄逸峰和本忠的身后有两张空凳子。那姑娘翻翻眼皮儿,满座上一扫,并不问一声,就低着头走到本忠身后坐了下来。走在最最后面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看见只剩下一张空凳子了,就冲黄逸峰笑了笑说:
“格能讲起来,迭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奴今朝要是服伺得勿落胃,黄老板有啥闲话只管讲出来,勿要客气,也勿要动气,好[ 口伐]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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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句嘉兴土话的意思是:“这么说起来,这位一定是黄老板啰,我今天要是伺候得不周到,黄老板有话只管说,不要客气,也不要动气,好吗?”
翠云的一口嘉兴土话,黄逸峰还听不大懂,正不知道怎么答复呢,恶讼师代他回答了:
“就剩下这一张凳子啦,不管他是黄老板白老板,翠姑娘只管坐下来,准错不了。倒是红姑娘眼睛尖,看见席上就这么一位小白脸儿,问也不问一声,赶紧就抢过去了。大伙儿说,这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红姑娘,这位刘老板可是温州来的百万富商,又年轻,又漂亮,还是个风流才子,比起你那个日日盼夜夜想的负心汉来,不是强千万倍么?你要是想觅下稍②,认准了,巴结得刘老板高了兴,把你带回温州去做如夫人,那你可就享了福了,也真叫眼睛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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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下稍──即下场。“觅下稍”,指妓汝找丈夫从良。
红云见拿她打趣,瞟了本忠一眼,苦笑一声,回答说:
“范相公就是不肯积点儿嘴德,尽拿我们苦命人打哈哈!像我这样儿的,我妈骂我是‘眼瞎心也瞎’,让人家给冤得像大头苍蝇似的,范相公还夸我呢!我这一辈子,出了苦海进火海,好不容易总算看上了一个人,偏又是个不长良心的。细想想,总是自己前世作孽太多,今世活该受这般苦楚。有朝一日能够自己赎身,只想找个姑子庵去修修来世,就心满意足了。享福的事儿,今生今世算是跟我没有缘份了呢!”
马伟禄听她说得这么可怜,解劝说:
“红姑娘才刚十七八岁,风华正茂,来日方长,怎么就说起这种超凡出世的话来了?照我看,总是你心重情深,所以才会陷在情网里不可自拔。古诗说:‘劝君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①大概就是为你而作的吧?青灯古佛,可不是跟你这种花朵儿似的姑娘家做伴儿的。不是我有心糟蹋佛门弟子,现如今的尼姑庵里,有几个是真正干净、一心向佛的?要是出了青云楼,又进水月庵,那才真叫跳出陷坑又跌进火海,比起你今天来,那苦楚又要更深一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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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温庭筠的诗句,原诗是:“王孙莫学多情客,自古多情损少年。”
红云闻言,只是又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孔大方笑了一笑,把话接过去说:
“年轻人遇上了糟心的事情,一时间想不开,想到了那条路上去,也是难免的。像红云这样年轻标致的姑娘,既识文断字,又多才多艺,指不定哪天哪位贵公子看上了,花几百银子接回家去,还不是穿绸的,吃油的,呼奴唤婢,当一个现成的姨太太?要是生下一个读书种子来,他日中了状元,当朝请一道诰封,还是一位命妇夫人呢!快不要妄自菲薄想入非非了。趁眼前风华正茂,打起精神,放开慧眼,择一个如意郎君,早日离开这个风流薮泽②,莫等人老珠黄,风流云散,要想风月常新③也不得能够,只好做个风声人④老死在青云楼了。不过自古姻缘皆有前定,孽债满了,自然会风云际会,把如意郎君送上门来的。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那安公子,大概跟你只有一个月的姻缘,所以一个月满了,从此就一去不回头,没那份儿福气终生消受你这样的妙人儿呢!”说着,眼看着本忠,嘻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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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风流薮泽──指妓院。《开(元)天(宝)遗事》一书中说:唐代长安的平康坊,是妓汝居住的地方。每年科举发榜以后,新进士用红笺名纸游谒其中。当时人称平康坊为“风流薮泽”。
③ 风月常新──指得到贵人的恩宠。《妆楼记》一书中说:开元(唐玄宗李隆基年号)初年,凡是被进御过的宫女,用桂红膏在手臂上印“风月常新”四个字。
④ 风声人──指妓汝。本是宋代的俗语。见《金华子》一书:“王处士……有弟,收拾一风声人为歌姬。”
这时候,刚才打发到青云楼去叫局的小厮正在一旁伺候汤水茶酒,听孔大方说到这儿,大胆地Сhā了一句嘴:
“老爷您还不知道呢,刚才小的到青云楼去,正好盐运上赵老爷家里也着人拿了局票要七小姐去伺候潘老板。她妈说:一个倌人伺候不了两家,简慢了哪家也不合适,没奈何,只好出个对子叫我们两个对,谁对上了,七小姐就跟谁走。赵家的先对,没对上;小的一对,就对上了。这才把七小姐一乘轿子抬了来。您说,这不也算是跟刘老板有缘份吗?”
孔大方听说自己的小厮对对子叫姑娘,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忙着追根问底儿:
“小鬼头,偏生到你这儿就事儿多,鬼点子也多!你倒是说清楚了,李家那老虔婆出的是个什么上联儿,你们对的又是什么下联儿?”
那小厮看了红云一眼,美不唧唧地说:
“她妈又不识字,能出个什么好上联儿?左不过胡扯罢咧!她出的是‘肚脐眼儿’三个字,赵家那小子对的是‘ρi股眼儿’;她妈连说:‘对不上,对不上!’我一琢磨,也对了个‘肚脐眼儿’,她妈说:‘肚脐眼儿对肚脐眼儿,这才真正对上了哩!’这就打发七小姐跟我来了。”
听了这样一副“绝对”,座上没有一个不哈哈大笑的,连本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范学丹正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酒,听见这话,“噗”地一声全喷在地上。要不是宝珠两脚收得快,一双红绫子绣花儿鞋就全湿了。马维禄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
“赵家那小子,肚脐眼儿要对ρi股眼儿,不是他好男风,就是前门封了不走要走后门呢!”
一句话,又把已经停下不笑的人重又逗得大笑起来。这时候,小厮托着托盘端进两只香酥鸡来。这是五芳斋的拿手名菜之一。鸡选的是肥母鸡,老嫩适中,又是放在乾隆年间的老汤里用文火煨熟的,捞出来以后,涂上鸡油和香料放在吊炉里用猛火烤干,这才脑袋上顶一个鲜红的海棠果,趴在盘子里端上桌来。
在五芳斋吃这种香酥鸡,有一条从乾隆皇帝手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论你是多大的官儿,都得请烹调的大师傅来吃第一口,并请大师傅当面整治一番,客人才能动筷子。当下孔大方见香酥鸡上来了,忙叫:“请赵师傅!”其实随着托盘端上楼来,赵师傅也跟着上来了,这时候正在门帘儿外面站着呢。一听见雅座里面传出一个“请”字来,当即掀开门帘儿走进雅座,口称:“给诸位老板请安!”孔大方急忙还礼,小厮端过一张凳子来,就放在孔大方与范学丹的中间,接着又送上来一副杯筷。孔大方请赵师傅坐下,又替他把酒杯斟满了,这才举杯说:
“赵师傅调治菜肴辛苦,诸位满饮一杯相谢!”
大家一齐举杯。赵师傅站了起来说:
“俗话说:一人难称百人心。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确实是众口难调。席上菜肴,有什么不对众位客官口味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担待!”说着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东道主陪饮一杯,双方亮了杯底。众客人有喝一口的,有喝半杯的,也有陪着干了杯的。不过人人都不动筷子,等着看赵师傅怎样下手。
赵师傅双手一拢,先冲大家作了半个罗圈儿揖,口称:“僭越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抓起筷子来,把鸡头上顶着的那个山里红夹了下来扔进自己嘴里,接着回手照那香酥鸡兜头盖脑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说也奇怪,就这么一打,一只肥母鸡身上所有的肉全数散了下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盘子里趴着。一回身,用同样手法把另一只鸡也整治完毕,于是放下筷子,抱拳说了声“献丑了”,就离席要走。
他的绝活儿赢得了大家不住口的称赞,人人都站起来离座相送。
赵师傅下楼以后,孔大方举起筷子来,指着香酥鸡说:
“这是赵师傅的一绝,轻易不露。别说是几位远客了,只怕在座的本方土地,有人也还是头一次开眼呢!这鸡,先用文火煨,后用武火烤,吃起来,到嘴就酥,称得起是色香味俱佳,也是难得吃到的风味名菜,当年得到过乾隆皇帝的赏识的。诸位不要做客,趁热,快请!”
“请!请!”十双筷子,一齐举了起来。
红云自打进门来以后,听人家尽拿自己跟本忠打哈哈,又见本忠稳重老实,一表人才,不由得心中一动,真的有点儿想入非非起来。尽管她沦落于风尘之中,以出卖色相和皮肉为业,有钱的大老倌可以对她随心所欲地戏弄调笑,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说拉铺就得拉铺,对于羞耻二字好像早已渐次泯灭,几乎丧失迨尽,早年间也曾经有过的少女的娇羞,如今跟她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不是她这一路人所能够有和应该有的了。不过她终究还是一个人,凡是作为一个年轻女子曾经有过的幻梦,她也都曾经有过,而且至今依旧沉浸在虚无缥缈的荒唐梦里,不曾醒来。正因为如此,她跟姐妹们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她脾性孤傲怪僻,行为乖张任性;皮鞭蘸凉水抽,烙铁烧红了烫,之所以制不服她,无非因为她想跟别人一样过一个人所应该过的生活。因此,她的心理是矛盾的,她的人格是双重的。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妓汝,每天听凭下流无耻的男人作践蹂躏,在她身上寻欢作乐,发泄兽性;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女人,她又在期待着自己的丈夫和真正的爱情。当她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供人作乐的玩具的时候,她完全失去了良知,只是麻木不仁地应付着客人,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当她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又充满了幻想。她觉得自己的心灵是纯洁的,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别人的事情,完全有权利和有理由跟别人一样地获得爱情,过人的生活。但是在她所能够接触到的男人中间,她到哪里去一个洁白无暇的灵魂呢!
由于强烈的做人的欲望和爱情上的空虚和饥饿,加上她的涉世不久,阅人不深,她先是轻信了,接着她受骗了,最终她失望了。她不仅没有跳出苦海,这种心灵上所受的摧残,比之于肉体上受虐待的痛苦,更不知要难受几千万倍。为此,她想到过死,想到过遁入空门,但又不甘心,总想在茫茫人海中抓住一个真心实意的男人,跟她同舟共济,航向光明幸福的彼岸。于是她又活了下来,寻找着,等待着。
今天,人的良知似乎又在向她频频呼唤了,眼前的这位小客官,他是否已经娶过亲呢?他是不是自己期待中的那种男人呢?肯不肯从风尘中救出一个弱女子来,并且尊重她、爱护她,拿她当一个正经女人一样地对待呢?……
红云正在沉思中想入非非,正在从这个陌生人的脸相和言语动态中推测他的性格和脾气,忽然意外地看见这个人猛然间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视,躲避不及,两个人的眼锋在半路上碰个正着。从他那犀利明亮的目光中,她好像看到了这个人坦白的心地,又好像自己心中的奥秘在这匆匆一瞥中已经完全叫人家一览无遗。回复了人的良知的她,也回复了她少女时代所固有的羞怯,陡然间两朵红云飞上了双颊,心头也突实地乱撞乱跳起来。出于慌乱,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居然会用一个最甜的、最美的、最亲的微笑向他匆匆抛去,同时一种期待的、友善的眼光也接着从她那灼灼逼人的眼睛中迸发出来。
本忠一者入境随俗,既然来吃花酒,就不便于羊群中出骆驼,一个人特殊例外,只好随波逐流,逢场作戏;二者从主人和客人的谈话中,知道这个红云姑娘不单色艺俱佳,而且孤高不俗,是此中的佼佼者,因此也愿意见识见识。及至见面,不论是她那典雅素淡的穿着,薄施脂粉的打扮,还是温文尔雅的谈吐,楚楚可怜的身姿,都与别人大不相同,颇博得本忠的好感和同情。刚才无意中的偶一回头,跟她那灼灼直视的目光突然相遇,又看见她那发自内心的深情的一笑,凭他那善于分辨真假善恶美丑的眼睛,他知道这绝不是荡妇的卖弄风情,而是一个沉沦于烟花风尘中的弱女子所寄予良人的殷切期望和信任。在这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她的纯洁,她的无辜,她的凄苦和她的哀求。一种关心、同情、怜悯知救死抉弱的丈夫气油然而生,他不能无动于衷,应该有所表示,但是处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对。一阵莫名的惶恐与迷惑,说出来的一句话竟然是:
“吃啊!这么好吃这么难得的香酥鸡,你怎么不吃啊?”
他这句纯属出于无心的话,没有想到却引起合座的惊奇和注意,大家几乎同时停下了杯箸,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两个的动静。红云当然懂得妓家的规矩,知道出局的时候有客人要她吃喝,等于说要她今天晚上伴宿的意思。像这种事情,对她说来,本是天天都要碰到的,原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想到,今天酒宴开张伊始,姐妹们连一支曲子都还没唱,就有人提到这件事情上来,而且提起此事的,竟又是她认为最文雅、最庄重、最正派的这位年轻小客官。是他真的看中自己了,还是他根本不懂得此中规矩?
红云正在沉思,眉眼举止间不免略露出一些犹豫迟疑的神情来。范学丹见了,欠起身来,从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胸脯子肉,放到红云面前的小碟子里,斜着眼睛油腔滑调地说:
“红姑娘还慎着干什么?刘老板赏你吃鸡,这是天大的喜事嘛!我们大家还要贺你一杯呢!你还不快快谢过刘老板?”
到了这个地步,再要不吃,就是老鸨子所谓的“给脸不要脸,存心砸饭碗”了。红云往前探了探身子,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刘老板”,从碟子里夹起一块鸡胸脯肉,放在嘴里慢慢儿地嚼着,就放下筷子,又掩身到本忠身后去了。
范学丹见红云今天一反往常孤芳自赏的傲态,反倒有些忸怩起来,哪儿肯放过她去?接着逗趣儿说:
“红姑娘,刘老板赏你吃鸡,你就这样躲在旮旯里闷吃呀?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中土乃是个礼仪之邦,怎么可以这样少礼失仪呢?还不快把两个鸡头①给刘老板送过去?我们可还等着喝你的喜酒、贺你一个双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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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鸡头──鸡头是“芡实”的别名,因其形似Ru房,故此常被用作Ru房的隐语。见《杨妃传》:“杨妃出浴,露一|乳,明皇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又宋元|乳岛诗:“端相不似鸡头肉,莫遣三郎解抹胸。”本回书中的“鸡”和“鸡头”,都是逗笑打趣的双关语。
红云久堕风尘,这种俏皮话,焉有不懂之理?也就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说:
“不敢当,这两个鸡头,宝姐姐还要留着给范大相公宵夜哩!”
哄堂大笑中,宝珠不依了,嗔着红云说:
“红丫头这两年来嘴皮子也学坏了。自己有人疼了,有了吃的了,就拿别人打哈哈。要知道我如今成了人家的眼中钉,有酒有肉,再也想不到请我吃呢!”
马维禄听出了宝珠话中有话,笑着对范学丹说:
“范大相公,就这么听宝珠姑娘作践你,伸手跟你讨肉吃,都舍不得布施一二呀?不看千日恶,还看一日好咧!当年那么好的欢喜冤家,隔三差五没有不聚头的,如今就这样冷落人家呀?”
范学丹当然不是个好惹的,一张嘴也不肯饶人:
“马大老板也真是的,你看见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了,就坐不住份儿了,是不是?你眼红,鸡和肉都现成,你不会也请秀姑娘吃吗?何苦要拉扯上我呀?宝姑娘昨儿晚上准是上了山西馆子,老醋喝多了,如今隔夜醋全翻了上来,酸气冲天,没药好解,只好替她拔掉眼中钉,攮进肉中刺,天下庶几方得太平呢!”说着,从盘子里翻出一只鸡心、一块鸡肝来,夹到宝珠面前的碟子里放下,拽过她一条胳膊来,就把自己的筷子塞到她手里。“快别说没人疼你的话,我这可是心儿肝儿的全捧到宝贝儿跟前来啦!一向简慢了你,冷落了你,今天咱们多添上两把火儿,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宝珠扭一扭腰肢,歪一歪脖子,做出一个少女的媚态来半嗔半喜地说:
“谁稀罕你的脏心烂肺呀!是好心好肝儿,早都给了人家了,今天拿这小心小肝儿的来哄我!”
马维禄Сhā进话来,分明是借打圆场上烂药:
“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宝姑娘,你也知道范大相公本来就是个多心人,什么好心坏心大心小心脏心烂心腔子里嘀哩嘟噜揣着一大串儿呢!不过大相公分心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饶是这么多心儿,还分不过来呢,今天能给你陪个小心,我看就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难能之外,又加可贵了。”
范学丹是什么人物?这弦外之音,岂有听不明白之理?撂下已经基本就范的宝珠,先去招架从背后砍来的这一刀:
“见人骑马ρi股痒,见人吃肉心里痒,是不是?不管大心小心,我总算掏出一颗心来了,你呢?把心儿全都掏给了小幺儿了,如今见了秀姑娘,不是连心皮儿心毛儿都掏不出来了么?你是又想吃又怕烫;又想招汉子,又怕家伙大,只好敲锣边儿,站缸沿儿,瞅冷子偷鸡拔烟袋儿,四面吹风,八方树敌,巴不得大伙儿混战一场,好让谁的事儿也办不成,是不是?你以为你自己挺聪明的,别人都让你蒙在鼓里捏在手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拨弄得滴溜乱转了;其实呢,这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要是总惦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没完没了,总惦着跟我范某人斗斗法比一比谁的神通广大,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说:天下当讼师的,没哪个是好欺负好对付的。就是万分无奈,官司打输了,得下油锅,我还要抱着你一起跳呢!”
马维禄没想到自己的几句笑话招翻了恶讼师,引出这一大套三青子话来,吐了吐舌头,摇摇头说:
“啊哟哟,厉害,厉害,好厉害呀!我今天是捅了蚂蜂窝儿了?还是踩了老虎尾巴了?大伙儿听听,就他的这一篇战表,胆子小点儿的,真还能叫他给吓蒙了,连东南西北和亲娘老子都不认识了呢!好在我马维禄不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儿;不像你似的,欠着人的情儿,短着人的理儿,不给人陪小心,今儿晚上这一关,你过得去吗?秀姑娘,咱们给他来一个清水下杂面──他吃咱看①,别理这恶讼师,干他们这一行的,就会挑拨人家打官司,咱可不上这样的当。来,你就在我手上干了这一杯,气死他这个长舌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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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清水下杂面──“杂面”也叫“杂合面”,是以豆类为主加上各种杂粮磨成的,本是劳动人民的粮食。杂面制成的面条,煮熟了要多多放油,吃起来方才不发涩。如果只用清水煮,不加油,就很难吃。因此下文说“他吃咱看”,表示不参与其事。
孔大方一听,好哇!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再要这样真的假的一齐上,过不了多久,可就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啦!好好儿一席花酒,都只为招了这么两个知趣的人,席面上热闹倒是热闹了,只是老实人连酒都喝不上,连曲儿也听不成了。不想个办法换换题目,稳住这个饶舌的恶讼师,这席酒吵到哪儿算一站,可就难说啦!再一看,叫来的十个姑娘中,已经有三个姑娘受到客人的邀请了,前面有人走,后面就有人跟,迟早反正是那么一回事儿,何不一总送个顺水人情呢?主意定了,就站了起来,端杯在手说:
“你们两个,只顾打你们的嘴仗了,还叫大伙儿吃酒不了?你们吵了半天儿,只会踩乎别人,抬高自己,谁也说不出个八八六十四来。要我说呀,天下的各色人等中,一个开当铺的,一个当讼师的,根本就没有良心。要有,也是黑的。你们两个,乌鸦掉在猪身上,谁也别笑话谁,真正的半斤八两,是一对儿不长良心的,还争个什么?不过是看到刘老板请红姑娘吃鸡肉,眼红嘴馋罢咧!我孔大方既然有心摆酒宴,就不怕你大肚子汉,现在由我替诸位作主了,在座的姑娘们,今天是人人都得动杯动筷子,一个也不许例外。凡是听令儿的,一齐举杯;有不听令儿的,立即逐出酒宴,绝不轻饶!”
孔大方的这个圆场打得恰到好处也正是时候。马维禄其实是求之不得,不过嘴上却不能不表示是勉强遵命:
“我们俩打官司,碰上你这个糊涂大老爷,也不问问是非曲直,就各打四十大板,轰下堂去,能叫人心服吗?不过今天我吃的是你的酒饭,就不能不听你孔大官人的令儿。有什么话儿,先收起来,赶明儿有工夫了,我们俩再慢慢儿捯慢慢儿择去吧!”
范学丹果然不愧为恶讼师,对方明明已经撤兵了,仍不忘瞅空子揳一杠子: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马老板挂出免战牌来了,我这里也只好暂时休战,停止进攻。不过你可别学泥鳅,趁机溜了。别忘记:还有人要抱着你一起跳油锅呢!”
在哄笑声中,人人高举酒杯,一饮而尽。正好小厮端上两大碗海参虾米烧鱼丸来,东家说一声“请”,于是二十双筷子一齐伸到碗中,捕鱼捉虾,搅一个翻江倒海,滴滴答答地洒一桌子腥汤。
又上了两道菜,斟了三巡酒,猜了几回拳,座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红了脸皮,斜了眼角。仲秋天气,虽然时已傍晚,但因为坐在闹市的的酒楼上,这间小小的雅座,挤了二十多个人,只有一面窗户,没有过堂风,加上雅座的下面正好就是炉灶,外有热气烘烤,内有酒力发作,因此几乎人人额头发亮,身上冒汗,姑娘们的鼻子尖儿上也都渗出密密点点的汗珠子来。主人动议升冠宽章①,正中客人们的下怀,纷纷解开衣扣,脱去外面的袍褂,只穿着短衫,重新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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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升冠宽章──冠是帽子,章是衣服(例如便衣称为便章)。升冠宽章,就是请客人把帽子和外面的袍褂脱去。
吃花酒吃到姑娘们全都动杯筷的地步,戏文算是唱完了第一本,更精彩更热闹的好戏,还在后面呢!
第七十三回
胡姬侑酒,本方主劝酒行酒令
弃妇悲歌,外地客听歌怜歌人
人的身份仪态,往往跟衣冠仪表有密切的关系。孔大方一动议宽章,座上诸公一脱去外衣,好像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扯去了似的,纷纷现出了原形。话,更加没遮拦起来了;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了。姑娘们的座位,本来是稍稍靠后一些的,但是经过升冠宽衣之后,趁着酒兴,借酒盖脸,也不知道是谁靠拢了谁,总之是先平起平坐,越挨越近,渐渐地挨肩叠股你拥我抱起来了。醉眼乜斜中,有人要行酒令儿,有人要听小曲儿,还有人撺掇着要范学丹讲古说笑话,酒席上你呼我喊,打情骂俏,娇嗔媚愠,尖声怪叫,闹成一片,正是酒意已阑,情意方兴的时刻。座客们纷纷做出丑态,装出怪相;马、范二位,更是无所顾忌,尽情喧闹。黄逸峰因为有本忠在座,不便过于放肆,因此倒是比往常要稍稍收敛一些。
本忠自打出门以来,还是头一次吃这样的花酒,开头那一阵子,见他们不过是互相揶揄几句,说些个肉麻当有趣儿的话儿,倒还勉强能够容忍;怎奈这些风流财主们三杯酒落肚,各有几分醉意之后,就渐渐地尽情调笑,旁若无人起来。可见酒这种东西,果然是“酌于杯,注于肠,性昏志乱,胆张心狂”的Se情媒介。当着众人,居然就能够口索舌,手索足,令人难以入目。真所谓到了酒食地狱①,几乎难于终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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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酒食地狱──苏东坡到杭州,当地官绅仰慕他的才望,纷纷设酒备席。苏东坡疲于应接,不堪其苦,称之为“酒食地狱”。
幸亏孔大方既是个牙郎班头,又是个花坛宿将,善于调遣,久经战阵,像这样的场面,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因此颇能指挥若定,扭转乾坤。见席上群雌粥粥,群雄牟牟,一片嘈杂,赶紧因势利导,拿一支筷子敲得盘边儿噹噹响,又用压倒众人的强高音大声地说:
“诸位,诸位!今天咱们群英聚会,十芳相陪,酒已半酣,却还没有恭聆她们的仙音妙曲,眼下正是浅斟低唱,借婉转歌喉为诸君侑觞的时候了。不过孰先孰后,难于指定,光听唱曲,不仅单调,也冷落了诸位的豪情雅兴。为两全计,兄弟这里倒有一个酒令儿可以行得,方法十分简便:取一个酒胡子①,由令官旋转开令儿,面对者先饮酒一口,讲一件乡里掌故,然后由花娘饮酒一口,高歌一曲,最后由当令者口称四样极品,干门杯,转酒胡子交令儿。如有乱令儿者,罚酒三杯;如有不听令儿者,罚依金谷酒数②。直到酒胡子又转到令官儿面前,就可以收令儿了。诸君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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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酒胡子──宴席上侑酒的用具。唐代的酒胡子,是一个陀螺形木俑,放在盘中旋转,以跌倒方向所指者为当饮。后世改用不倒翁侑酒,以面对方向所指者为当饮,仍沿称酒胡子。
③ 罚依金谷酒数──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中的一句话,源出《金谷诗》:“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大家都说此令儿雅俗共赏,有说有唱,可谓面面俱到,也新鲜有趣儿,当即推举了孔大方为令官,示范起令儿。孔令官一面叫小厮去取不倒翁来,一面举杯在手说:
“既蒙诸位不弃,推我为令官,如今本令官走马上任,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自古酒令儿大如军令儿,如有胆敢违令儿者,本令官执法如山,勿以吾言之不预也。”说完,举手中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一本地典故:
“本地南门外有一名湖,叫做南湖,湖中有一小岛,早年间住着几户渔民,唤作许家村。五代时吴越中吴节度使钱元璙在此建一高楼,作为聚会宾客和登高远眺的处所,是为‘烟雨楼’的前身。以后历宋元明清四代近一千年岁月,几度毁于战火,又几次集资重建。前明嘉靖年间,本地豪绅张先觉在湖岛上筑起围墙,重建楼台,在此宴会亲朋,方始题名曰‘烟雨楼’,取的是‘人生如烟云聚散,老友如旧雨重逢’的意思。当时本县有一位富商,在城里开一家饭店,名叫‘三山馆’,就是这座五芳斋的前身,另外还开了一家当铺。此人家资巨万,姬妾成群,却只有五位千金,没有儿子。这五个女儿,人人生得花容月貌,又与本地另三家富室的小姐同时学习刀枪弓马,个个武艺超群,号称‘嘉禾八美’。今天隔壁秀州书场唱的《八美图》,柳树春烟雨楼前打擂台,与嘉禾八美比试武艺,说的就是这个地方。等到了九九重阳日登高的日子,烟雨楼上,游客如蚁,仕女如云,届时不才当另作小东,奉请诸位往南湖一游。有道是人生如百代过客,聚散无常;光阴似白驹过隙,转眼百年。咱们纵不学曹孟德横楫中流,大唱‘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也当学一学张先觉,风云际会,与老友重逢于烟雨楼头呢!”
黄逸峰早在杭州就听说南湖烟雨楼是嘉兴的名胜风景,也极愿一游,连忙接过话茬儿来说:
“重九烟雨楼登高,当是兄弟我的小东,只是不知湖里可有酒家没有?”
孔大方见有人自认作东,也不坚持,就顺水推舟:
“既是黄老板盛情,不敢相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届时除了江老板已经满载而归之外,下余九位,咱们原班人马,赴南湖尽一日之兴,如何?平常日子,烟雨楼本有酒菜供应,只是重阳佳节游人甚多,楼上楼下,人头挤挤,连Сhā足的地方都没有,反倒没法儿备酒备菜了。好在这南湖里有一种极大的游船,船舱里放得下一张大圆桌,船上的船娘不但可为游客唱曲侑酒,还备有名酒佳肴,黄老板只须破费少许,就能叫她们亲自动手备下一席。眼下蟹已输芒①,正是团脐②螃蟹最肥美的季节。众船娘中,有个叫玉芙蓉的,有一门独到的手艺,能把螃蟹的外壳剥掉,却依旧长着八脚两钳,仍是一只囫囵整个儿的螃蟹,美名就叫‘芙蓉蟹’,堪称绝活儿。咱们明天就着人去把玉芙蓉的大船包了下来,到那天请黄老板等几位外地来客也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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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输芒──指螃蟹的最肥美季节。《中吴纪闻》里说:“蟹至八月卒衔稻芒以朝其魁,谓之输芒。”又《酉阳杂俎》 里也说:“蟹未输芒者,不可食。”
② 团脐──螃蟹因雌雄分为团脐尖脐两种。俗话中“七尖八团”的说法,指的是:阴历七月应选吃尖脐螃蟹,八月则选吃团脐螃蟹。
黄逸峰大喜过望,连说:
“好极,好极!咱们就此一言为定。一应花销,全是兄弟的,只是包办张罗,还得仗仰孔兄鼎力!”
孔大方回说:
“那个好说,全交给兄弟就是了。”
马维禄见说到了船娘,立刻又来了精神,兴冲冲地问:
“黄老板除了没见过芙蓉蟹之外,只怕这嘉兴府秀州三军之一的船娘,也没有见识过吧?”
黄逸峰久闯江湖,虽然没到过嘉兴,但是南湖游船上伺候游客的姑娘俗称船娘,倒是早就听说过的,只是不知道这船娘怎么又是‘秀州三军’之一,就虚心请教起来。马维禄不怕节外生枝,立刻兴致勃勃地为他详细演说起来:
“这嘉兴府秀州三军,其一就是在座的这些姐妹们。只为她们都是陆居的,所以称为‘陆军’。其二则是刚才说到的那些船娘们,因为她们都是水居,以船为家,所以称为‘水军’。这些船娘,名义上是只管划船、烧菜、唱曲儿、侑酒,所谓‘卖艺不卖身’者是也。其实嚜,只要银子花足了,也一样可以真个销魂的。其三,可就有些奇特了:既非马军,也非禁军,而是‘神军’。何谓神军?只因操其业者,皆佛门弟子之故也。这一路人马,为数略少,名声却大,且因其别开生面,远道慕名来访者,也颇不乏其人。这一路神军,虽然以色相为其仰口之术①,不过没有门路的人,是万难登堂入室的。所幸不才与神军都督色空还有一面之交,过些日子,一定奉陪诸位远客到水月庵中去走走,开荤不开荤倒在其次,来到嘉兴,不去见识见识神军,不去开开眼界,不也是一大憾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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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仰口之术──佛书《智度论》中所说的四种“邪命食”之一,指尼僧借星宿、日月、风雨等术数求食。
黄逸峰真没有想到佛门子弟中也有操此皮肉生涯的,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觉雅兴油然而生,大声说:
“好极,好极!真没想到贵处还有这等引人入胜的好去处。此番来嘉兴,真可谓不虚此一行也。只是不知道她们既然是佛门子弟,怎么可以不守清规,官家也竟然容许她们如此作为呢?”
一问到神军的来历,马维禄不甚了了,只好勉强回答说:
“这个么,据说秀水三军,由来已久,连同五芳斋的香酥鸡,南湖的封菱,都是乾隆皇帝三下江南的时候受用过的,因此不啻领了圣旨法帖,正式开业,谁也不来干预了。”
马维禄的解释,当然并不详尽。范学丹见有机可乘,立刻抓住不放,拿出一副此中权威的神态来,训斥他说:
“你这个人,就是好(h ào )不知以为知。客气点儿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客气地说,这也是你那指马为鹿的本性使之然。要知道,乾隆皇帝下江南,消受了秀水三军,是因为当时当地本来就有这样三支人马在,并不是嘉兴府和秀水县的太尊和太爷特地为皇上创建这三军的。要知道神军的来历,先得知道早年间本地尼姑庵中有一种‘包生儿子’的风俗。而这种风俗的起因,则是早先有个专供送子观音的尼庵里,只有师徒二人;有一次来了一位求子的香客,却是个单身的客官。他在庵里施舍了一百斤香油,并许下大愿,只要能够得子,一定再建殿宇,重塑金身。不料顶礼膜拜之后,忽然阴云四合,大雨倾盆,入夜不止。求子香客被雷雨所阻,只好在庵中暂且栖身。送子观音感念其心诚,于是大显神通,半夜里给客官托梦说:他的娘子,是一丘不结果实的菜篮田,要想得子,必须另垦荒地,并把这位客官引到了小尼姑的房中,成就了好事。十个月之后,小尼姑果然为这位客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客官感激观音慈悲,除依愿扩建殿宇重塑神像之外,还四处称颂观音的功德。从此四方缺乏子息的大老倌,或出于财力不足,或出于悍妇不许,无法娶进二房来的,闻讯之后,纷纷来到这个尼庵,施舍香油,许下大愿,只求借宿一宵,以便陈仓暗渡。一月之后,如有喜讯,则再过十月来庵中抱儿子,如珠胎未结,或所产非男,则重献香油,再求春风一度。这样一来,庵中小尼姑逐渐增多,夜度资也有了明码实价。好事者每借求子为名舍出香油百斤,到那里去换换口味。于是求子是假,慈悲是真。老尼贪图香资优厚,且又无捐无税,不免广收徒弟,大展宏图起来。久而久之,操此业者日见其多,于是神兵神将,自然形成矣!”
范学丹的解释,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不但是外地客官闻所未闻,就连本地土著,有人也还是头一遭儿听说,不觉合座为之粲然。黄逸峰听入了神儿,还想弄个清楚明白,又紧盯着问:
“如此说来,这种尼庵里的小姑子,竟也就是青楼中人了。她们难道也是老姑子花钱买来的孩子,强令其操此贱业的么?”
范学丹叠起两个指头来,振振有词地继续分说:
“非也。这些小姑子,用不着花钱去买,而是由老姑子以算命打卦为名,诬指某家女孩儿命蹇运凶,上尅父母,下尅弟妹,只有舍到庵里,千人骑,万人跨,才能消灾禳祸,脱离苦海,求得解脱,并修修来世。这些老姑子比起老鸨子来,不但主意多,而且手段辣。眼下几个送子庵、观音殿里的老姑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可以称之为‘行伍出身’。按说她们自己身受其苦,就不应该再害别人家女孩儿来跳这火坑才对。可是她们从小学的就是这宗买卖,别的营生一概不会,舍此无法求生,只好代代相传,以保香火不绝。有良心的,待徒弟好点儿,就算不错的了;那没良心的,真有比老鸨子还可恶的呢!黄老板要是对这路人马有兴趣,刚才马老板不是邀你过两天同往水月庵一游么?要知个中底细,何不也舍出百斤香油去,求一个大胖儿子回来?”
一阵哄笑声中,孔大方提起了酒壶,把马维禄和范学丹的酒杯斟满了,然后笑模悠悠地说:
“本令官行令儿之前,三令五申,说得明明白白:酒令儿大如军令,不得违拗,乱者受罚。如今本令官起令儿伊始,还未交令儿呢,就让你们二位把令儿给乱了。姑念初犯,一人只罚一杯。让你们二位说说,本令官处置得公也不公?罚得该也不该?”
马、范二人这才醒过茬儿来,诺诺连声,直说:“公,公!该罚,该罚!”一仰脖子,两人都把罚酒干了。孔大方这才端起酒杯来,对身边的姑娘说:
“丽姑娘,该你喝这一口,给贵客们唱支小曲儿啦!”
丽云拿起檀板来,央紫云弹三弦,秀云弹月琴,红云吹箫,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唱了一支流传娼门已达一千余年的隋代名曲《丁娘十索》①,果然是脍炙人口的曲中菁华,合座为之倾倒。歌罢,孔大方端起面前的残酒来一饮而尽,随口念了一段“四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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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丁娘十索》──隋代名妓丁六娘所作的乐府羽调曲,共十首,每首末句,有“从郎索衣带” 、“从郎索花烛”等语,因此称为“十索”。原曲今存四首,清代行院中所唱的“十索”,是后人补足。
“我说四样舒坦:‘穿大鞋,放响屁,光脚丫儿,走沙地。’就此交令儿吧!”
江老板听了,手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大官人真能胡编一起,只听得郑板桥说过: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上姥姥家,是四件极美的乐事,哪儿又出来一个‘光脚丫儿走沙地’?”
范学丹有话不说,比卡他脖子还难受,这会儿又来凑趣儿了:
“江老板大概还不知道,我们孔仁兄生平一怕坐牛车,二怕上姥姥家。为什么呢?只因他外公娶了一个年轻的晚外婆,这个晚外婆,最忌的就是外孙儿女们当众管她叫姥姥,谁要犯了忌讳,一顿苦剋(k ēi )就再也躲不过去了。所以孔仁兄自小见姥姥就好像耗子见猫似的,一听说上姥姥家,就哭着往桌子底下钻,哪儿还提得上舒坦哪!”
范学丹的打诨,把大家逗得狂笑不止。孔大方笑着提过酒壶来,又要罚他,急得他离座直打躬作揖,连说:“不敢了,不敢了。”孔大方这才放下酒壶,拿过不倒翁来,放在圆桌中心的一个小盘子里使劲儿一转,令儿就算是交了。
那不倒翁由于受力过大,在盘子里旋转不已,半晌停不下来。众客官莫不伸长了脖子,且看它跟谁对上了面。旋转的速度愈来愈慢,将次要停下来了,易于激动的范学丹拿一支筷子敲着盘子边儿,看它就要转向马维禄的当儿,大声喝令:“停,停!”但是那不倒翁不听他的喝止,刚刚对着马维禄,似乎就要停下来了,却又一摇一摆地转了半圈儿,转过了孔大方,眼看就要跟范学丹相上了面,急得恶讼师赶紧改口,大喊:“转,转!再转!”可是余力已尽,随他怎么敲怎么叫,那不倒翁再也不肯动一动了。合座欢声雷动,嘎嘎大笑。范学丹把那支筷子往桌上一扔,颓然坐下,恨恨地说:
“这酒胡子跟我有仇,不但不听我的令儿,还偏生找上我来了。这不是活该倒楣么?我把秀水三军的掌故先期说了,这会儿我说什么是好呢?”
令官笑着说:
“这才叫酒胡子也通灵性呢!嘉兴掌故如此之多,你这个万事通,就会连一个也想不起来?快说,快说!迟了,本令官执法如山,一定拿你开头刀,罚你三大斗。”说着,频频催促,又叫小厮去把酒斗取来,放在范学丹面前,以为要挟。
范学丹是座中一怪,一句好好儿的话,到了他嘴里,都会变了味儿,跑了调儿,如今要他说掌故,一则是土生土长的老嘉兴,二则是当了多年的老刀笔,肚子里的掌故,何止万千?随手拈来,就够说上三天三夜,令众人捧腹不止的。今天到了这个场合,哪能不尽情卖弄一番?之所以要推三阻四,忸怩作态,不过是故弄玄虚,以便引起他的惊人之笔罢了。孔大方催得越急,他的白眼儿翻得越凶,直到小厮奉命真的拿了酒斗要去倒酒了,这才勉勉强强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说:
“撵着鸭子上架,逼着公鸡过河!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搜索枯肠,幸亏想起一件往事来,聊以塞责凑数吧。
“我们嘉兴府城外,有一座三塔寺,寺前有三座宝塔,也算得上是本地的一处名胜古迹。就在这三塔寺的隔壁,住着一家人家,兄弟二人,都是年轻的秀才。后来哥哥死了,弟弟就和嫂嫂两个人不清不白地在一起过日子。有一次,这个烂秀才与朋友们一起扶乩请大仙,把关圣帝君请来了。大家都磕头罗拜,独有这个烂秀才却在一旁嘿嘿冷笑。有人问他为何发笑,他说:‘这嘉兴府地面,三国时归东吴管辖。关云长败走麦城,正是死在东吴人手里。虽然他死后成神,对东吴人却总是怀恨在心。偶尔显圣,也不过是大呼”还我头来“而已。平常时候,怎肯到东吴地面来降坛?可见来的这个关圣帝君,一定是个假的,指不定是哪方的饿鬼来冒充骗食的。’关帝闻言,降笔①说:这东吴地面,确实已经多年不来了。今天只为应诏赴天廷,路过嘉兴,在云头上俯视三塔寺雄伟胜景,忽见寺旁有人香烛礼请,方才按落云头,偶尔一露的。烂秀才说:‘既然你是关圣真神,我这里出一个对子给你,你敢对么?’关圣说:‘愿闻上联。’烂秀才指着三塔寺,出的上联是:三塔寺前三株塔;关公不假思索,在沙盘上大书七字,写的是:五台山上五座台。对得可谓相当工整。烂秀才不服,说是:‘我还能加字:三塔寺前三株塔,塔,塔,塔;请关公再对。’这是绝对,有‘三’字和‘五’字在管着,谁也对不工整的。关公总不能在‘五台山山上五座台’的后面连下五个‘台’字呀!烂秀才难倒了关公,关公为此大为生气,当即抽身进了三塔寺,查问这个烂秀才平时都有什么劣迹。一查就把他跟嫂嫂不清不白的事情查出来了。回到坛上,对烂秀才说:‘我这里也有一个对子请教,上联是:红罗帐内,多少恩爱问嫂嫂;请对下联。’那烂秀才一看揭了他的隐私,顿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关公说:‘谅你也对不出来,还是我来替你代劳吧!下联是:黄泉路上,有何面目见哥哥。’众人为之愕然。这时候,沙盘上又写出‘吾神去也’四个大字,就再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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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降笔──指扶乩时“鬼神下坛”所写的字迹。
说到这里,他也停止了说话,好像那乩笔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愣了神儿。江振东刚听出点儿意思来,钉着问下文: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没脸见人,回到家里,找根绳子往梁上一挂,吊死啦!”
说完,又傻愣着不说话了。江振东还想打听下文,又紧钉着问:
“后来呢?”
“后来,那烂秀才到了阴曹地府,跟他哥哥怎么见的面,两人说了些什么,我没在场,就不知道了。”
合座一阵哈哈大笑──笑的不是故事,而是笑江振东的死心眼儿,给个棒槌就认真(针)。令官笑着说:
“一个信口雌黄,一个还真相信。我问你,你这根本就不是嘉兴掌故,怎么也拿来滥竽充数?”
范学丹急了似的大嚷:
“谁敢说我这不是掌故?这不跟你说的烟雨楼一样,有地点、有人物、有故事么?”
“说掌故,起码你得把三塔寺建于何年,何人所建,供的什么佛像,现如今有多少和尚这些关节交代清楚哇!”
“嗨,要知道这些还不容易吗?明天兄弟也作一小东,请诸位往三塔寺一游,你要问的这些事情,庙前的石碑上全都刻得清清楚楚,不强如我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吗?”
“得了,得了!就算你蒙上一回算了!”
“有令官儿点头,我就算逃过来啦!宝姑娘,快喝一口酒,给大伙儿来一段拿手的!”
宝珠依令儿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小口,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本忠从小就听熟了的,全曲从头至尾,本来该用快板,音调应如急风暴雨、长空闪电、风起云涌、大雨倾盆那个劲头;但是今天宝珠所弹,用的却是极慢的慢板,听起来有如行云流水,凄风苦雨,音调低沉哀婉,如泣如诉,大有低眉俯首,愁思满腹,翘首云天,徘徊踯躅,不如何处是儿家那份儿情景,呜呜咽咽。气势十分消沉。弹过了全曲,又回头反复,这才微蹙双眉,轻轻地唱出了歌词:
秋风起,愁云低,
一片片的落叶满阶前。……
也不知是仲秋晚风吹入怀呢,还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随着这低沉的歌声,刚才席上那种闷热烦躁的空气逐渐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凉意,把人们的意境带到了“秋风萧瑟落叶飞,愁云凝聚压低眉”的凄凉秋景中去。接着歌词中唱到了孤雁南飞,世态炎凉,情薄如纸,接着乐曲一转,从景物转到了歌者自身:宝珠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
谁复有真心?
谁复有真情?
不过是见你青春美貌,
供他片刻的赏心,
片刻的留恋!
春去秋来,
谁来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