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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括苍山恩仇记 > 第三卷(上)

第三卷(上)

一年老一年!

尾声在琵琶的抡指拨弹下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终于在余音缭绕中收尾结束。看歌者,已经是两行热泪如宝珠点点,挂在腮边了。

范学丹见自己的顶老触景伤情,唱了一支哀叹身世的悲歌,生怕主人不悦,趁座中诸客还在沉思的工夫,赶紧把面前的残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

“婉转歌喉,不减当年,只是过于悲切了些。我这里说四样白:头场雪,二场霜,妞儿的ρi股,新刷的墙。就此交令儿吧!”说完了,就手把盘子里的不倒翁一拧,就坐了下来。

那不倒翁又转动起来了。客官们一者为范学丹所说的四白而绝倒,二者都注视着酒胡子,惟恐它跟自己对上了面。于是欢笑夹杂着怪叫,把刚才宝珠制造出来的悲伤凄凉气氛冲了个­干­­干­净净。不倒翁转着转着,速度渐渐变慢,于是客官们的情绪又突然高涨起来。不希望它在自己面前停下的,大声喊着:“转,转,再转!”希望它在别人面前站住的,都高叫着:“停,停,停下!”

这酒胡子在五芳斋居住有年,交往过的达官、贵人、名士、才子、富商、巨贾,不知凡几,真是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早已经变得十分刁钻古怪,既不在人们希望它停下的地方停下,也不愿意转向人们要它面对的人前面,却偏偏在不叫也不喊的本忠面前摆了两下身子,就一动也不动了。

令官见不倒翁跟本忠相上了面,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客官是少年老成呢,还是上不得台盘的­嫩­雏儿,就笑着说:

“这酒胡子倒也作怪,偏偏找上刘老板了。别看他个儿不大,可是胡子一大把,权力比我这个令官还大。没得说,刘老板,该你接令儿啦!”

本忠既然已经入境随俗,这时候酒胡子找上门儿来,也难以推托。好在今天席上行的是俗令,用不着高深的学问,也不吟诗作赋,一篇故事,几句笑话,满能打发的了,就正了正身子,不慌不忙地开口说:

“酒胡子找到了我的头上,只好遵命听令儿。我就来说一段我家乡的旧事,聊以塞责吧!”说着,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接着说:“前明年间,我们温州出了个张阁老①,在朝为官,权势显赫。看看年纪越来越大,不能不告老还乡了。恩准归隐的那一天,他对皇上说:‘老臣故乡的宅第,破旧不堪,已经无法居住,求万岁赐点儿地基,另建一所吧!’皇上说:‘你打算在哪儿盖新房?要多大的地方呢?’那张阁老当即打开一把画有温州城地图的折扇,对皇上说:‘老臣一家,能用得了多少地方?皇上只要在这温州城的地图上随便画个圈儿,就满够老臣用的了。’皇上依言拿起硃笔,随手在折扇上画了个圈儿,又批了几个字。张阁老捧了折扇,谢恩退出。回到温州,就指着皇上硃批的御笔问知府要地基。知府一看,皇上画的那个圈圈儿,没占去温州城的一半儿,也差不了多少了。可这是皇上的御笔硃批,谁敢违拗抗旨?只好派出衙役隶卒去按图划界,把界内的老百姓统统轰了出来,让张阁老营建府第。就在这块地盘上,张阁老大兴土木,盖起了亭台楼阁,修起了假山水池,养上了鱼鸟花草,把个张府起造得比皇上家的御花园还大。为了他一家人,成千上万家人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些有亲友可投的,投亲靠友去了;那些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只好流落街头,沿门乞讨;年轻力壮的,只好出卖力气,替张家做工。等到府第盖好,花园修完,这拨年轻人依旧无处可去,就一哄上山当了山大王。过不了几年,张家仗势欺人,强取豪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家越来越多,上山入伙儿的人也就越来越众,到了儿还是让这帮山大王给打进府去,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一座比御花园还大的张家花园,连人带房统统烧杀得­干­­干­净净。这就是我们温州府的一段实事,也是为富不仁者应得的下场。我的掌故说完了,红姑娘,有劳你高歌一曲,咱们­干­杯交令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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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阁老──对内阁大臣的尊称。

本忠的掌故讲完,大家就事论事地发挥了几句,感叹了一番。马伟禄见是该着红云出场了,赶快又敲起了锣边儿,要看好戏:

“刘老板是远客,大概还不知道红姑娘是我们秀水十三楼中出名的才女,不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件件­精­通:吹箫弄笛、弹筝拨阮①得心应手,就是拆白道字⑤、顶针续麻③这些玩艺儿,也是无所不知。更有一绝,最善于当筵合笙④,随口唱来,妙处横生。今天酒胡子既然找到了她的头上,要是还唱老调儿,可作不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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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弹筝拨阮──弹拨古筝和月琴。

② 拆白道字──是一种文字游戏,把一个字拆开,变成一句话。

③ 顶针续麻──是一种联句游戏,以上句末一字作为下一句的开头。

④ 当筵合笙──在宴会上即兴编唱诗词戏曲。

当本忠接令儿的时候,红云就在琢磨着该唱些什么了。在本忠面前,她绝不肯唱班子里学的那些­淫­词浪调。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唱什么呢?听宝珠刚才唱的《旱天雷》,无疑那是在悲叹自己的飘零身世,由此她也想到了自身的悲苦命运,于是默默无言地取过三弦,丁丁冬冬地弹起了过门。那纯熟的指法,那激越的乐声,立刻吸引了座中每一位客官,顾不得说话,都静下来听红云的高超技艺。等到人声完全寂静以后,红云轻拨丝弦,漫舒歌喉,用她那一口十分纯正的苏白,唱了起来:

荡子一别,忽忽已过三年。烟花女儿,暗暗自怨自怜。登楼凝望,只见远山近水;荒野漠漠,不知路途几千。山则苍苍,与烟云兮一­色­;水则涓涓,与斯人兮相隔。只翼涕泣,不见游子来归;孤雁悲鸣,振翅彷徨南飞。秋风不清,落花聚而飘散;秋月不明,夜莺栖而震惊。满腹愁思,相见不知何日;寒秋月夜,怎不对景伤情。露湿庭草,霜封阶石,坐视衣肥,转看腰细。行云似罗,日昏昏而落山;流水生波,风凄凄而回还。相思相望,妾无回文之锦①;行人行路,君有遗弃之心。愁敛翠眉,鬓飘蓬而紊乱:啼漫红粉,心疑惧而哀叹。已矣哉,秋风起兮黄叶飞,春花落兮离人悲。春迟迟兮犹可至,君杳杳兮终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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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回文之锦──回文诗是一种循环可读的诗,晋以后顾盛行。最早的回文诗,相传为十六国前秦安南将军窦滔的妻子苏蕙所作。窦与宠姬赵阳台一同赴任,遗苏蕙在家。苏蕙想念丈夫,织锦回文,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字,纵横反复,皆成文章,名叫《璇玑图》。

红云拨弦悲歌,音辞凄楚,真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一字一泪,声泪俱下。合座为她的凄怆歌声所动,虽然琴音止,歌声歇,大家却依旧沉浸在凄楚哀怨之中,欢乐愉快的气氛为之一扫,半晌间谁都没有说话。“座中落泪谁最多?温州少年青衫湿”,为之洒下了点点同情之泪。令官见姐妹们人人动容,客官们个个蹙额,就连范学丹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频频摇头,连连叹息,急忙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试图扭转这沉闷的局面:

“唉!要说红姑娘的身段儿模样儿,又有这样的才艺,即便不是万里挑一,也算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了。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女子无才才有德;像她这样才­色­双绝的女子,偏偏又为造物者所忌,堕落到风尘之中,就已经够可怜的了,怎禁得起再受轻薄儿的欺骗?这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的吧!我劝红姑娘不如看开些,不要为此过于伤心。糟践坏了身子,受罪的还是自己,那负心的男子又何尝能够替去一分一毫?倒不如趁着年纪轻轻的时候,多攒下一些缠头,往后有合适的男子,早日从良;没有合适的,也可以自赎,那才算是正经主意呢!今天欢会,叫你们唱两支曲子侑酒,从宝姑娘那里起的头,就唱这眼泪鼻涕的哀哀之音,难道要我们大家都跟着哭鼻子,闹一个不欢而散不成!本令官起令儿之先,没有申饬明白,不算你们违令儿。下随的人,只许拣那兴头欢乐的曲子唱,谁要再唱这种伤心丧气的词曲,那就是故意违令儿,本令官可要重罚不饶了。刘老板快­干­了门杯,准备交令儿吧!”

本忠强咽下半杯残酒,说了四句交令儿:

“我借红姑娘一个红字,就说四样红吧!那是:火烧的云,宫里的门,剃头的柜子,接血的盆。”说完,拿起不倒翁来,只轻轻一捻。

由于用力不大,那不倒翁转得并不快,摇摇摆摆地只转了三个圈儿,就越来越慢,终于对着马维禄就要停下来。范学丹一看酒胡子要照顾马大掌柜的,大声叫好,连喊:“停,停,停!”马维禄见酒胡子要跟自己相上了面,连喊了几声:“转!再转!”可是酒胡子不想动了,最后摇摆了一下,终于完全停了下来。马维禄搔搔脑袋,不等范学丹挖苦,二话不说,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就言归正传──显然他是早就有所准备了的:

“咱们嘉兴府地面,要说寺院,可不算少。刚才范大相公说的是三塔寺,现在我来说说血印寺。这个血印寺,年代比三塔寺还要久远,名声也比三塔寺要响亮得多。这血印寺,本名济善寺。自从北宋的两个末代皇帝徽钦二宗被金兵掳走,康王赵构在南京即位,这就是南宋的高宗皇帝。后来金兀术领兵渡过长江,高宗皇帝先由南京逃到苏州,再由苏州逃到嘉兴,就在这善济寺临时驻跸①。不久,金兵沿着运河从苏州又追到嘉兴,高宗皇帝仓惶中逃往杭州,来不及把嫔妃宫女们全带走,她们只好改扮成民­妇­模样,躲在善济寺里。金兵攻破了嘉兴,四出抢掠­妇­女财物,来到了善济寺门前。寺里的主持法清大和尚只身一人站在山门口阻止金兵,口口声声宣扬寺院是佛门圣地,不可在此擅开杀戒而多增罪孽。凶残的金兵,哪里肯听他的说教?只怕连他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呢!那莽撞些的,不由分说,抡刀就砍。法清和尚身中数刀,一手摁住了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比比划划,仍在宣讲释迦教义,声­色­俱厉,振振有词,赤手空拳,御敌如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金兵中有个小头目,懂得几句汉话,居然被他的勇敢­精­神所感动,一声令下,金兵们纷纷离去。法清和尚用他鲜血淋淋的血手扶着石板门框,直到金兵走远了,这才放下手来,踣然倒地。从此以后,这个石板门框上就留下了一个五指分明的血手印。更为奇怪的是:这个血手印越洗越鲜明,再也洗不下去了。嫔妃们辗转到了杭州以后,向高宗皇帝奏明经过,当即由高宗皇帝敕令把济善寺改名血印寺,以纪念法清和尚的英勇和恩德。这个血手印,历南宋、元、明以迄国朝,至今已有七百余年,依旧鲜明如故,也算得是一大奇迹了。诸位远客要是有兴趣,改日不妨亲去一游。错过了机会,也是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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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驻跸──指皇帝出行中的临时驻宿。

令官点头Сhā嘴说:

“这话不假。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回。来到我们贱地,宝贝没有,这些古迹倒是很值得去看看的。要不然,可就虚此一行了。秀姑娘,该你唱曲啦!咱们可说好了,你得唱一支花哨点儿动情点儿的,可别再唱那些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的东西了。你那里咿呀一唱,客官们哈哈一乐,大伙儿多喝两杯,这才有意思呢。要是大家都让你唱哭了,酒也喝不进口,菜也咽不下肚,只流眼泪鼻涕,大老倌花钱买不痛快,又有什么意思呢?刚才宝姑娘、红姑娘都是自己心中有事儿,感于怀而发诸口,吐一吐心中积郁,抒一抒胸中情怀,倒也情有可原;像你这样儿的,正在顺心如意的时候,真是朝欢暮爱,唱不完的欢乐!这一回,你要不把大伙儿给我唱乐了,看我不重重罚你!”

范学丹见有空子可钻,赶紧又上烂药:

“孔兄这就叫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马老板卖了船买车,上了岸改了旱路,这一向把秀姑娘闪得好苦!她那里也是满腹辛酸,只怕是眼泪多欢乐少,一张嘴,又是带哭的腔调呢!”

孔大方笑着说:

“正因为前一阵维禄兄冷落了秀姑娘,今天重叙旧情,秀姑娘更应该拿出看家本事来,把马老板唱动了心,从今往后把他牢牢地拴在裤腰带上才好呢!”

两个人一搭一档,把大伙儿都说乐了。马维禄涨红了脸,分辩不是,不分辩也不是。秀云斜睨着范学丹,言在意外地说:

“都说范大相公嘴巴子刻毒,一辈子不说一句实话;今天可也算是说了半句实话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哪天不是眼泪拌饭吃?大老倌们要拿我们醒脾①,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罢哩!哪儿找称心如意的欢乐日子去?不过这些年来,我们学会了做戏,学会了嘴不对心说话。大老倌们要笑,我们就卖笑,大老倌们要乐,我们就卖乐;大老倌要­肉­,我们就卖­肉­,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自己的悲苦欢乐?那里还顾得上脸面羞耻?要说唱曲儿,我这里南的北的洋的土的雅的俗的荤的素的贵的贱的粗的细的悲的喜的酸的甜的苦的乐的什么货­色­全有,众位客官不是想听我唱支曲子找个乐子吗?没得说,全看我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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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醒脾──拿别人寻开心,打哈哈。

说完,拿起杯子来一口把酒全­干­了,抱过月琴来调了调弦,弹了一段过门,就开口唱了起来:

我的哥儿,我的哥儿,你瞧着我黑油油的发儿,白生生的脸儿,月弯弯的眉儿,笑眯眯的眼儿,香喷喷的嘴儿,红腥腥的­唇­儿,胖乎乎的臂儿,笋尖尖的手儿,光润润的胸儿,­嫩­酥酥的­奶­儿,暖烘烘的肚儿,圆深深的脐儿,俏伶伶的腿儿,瘦小小的脚儿,三叉路口长着疏疏的毛儿,堆着丢丢的­肉­儿,露出丝丝的缝儿,夹着红红的豆儿,吐着瓣瓣的心儿,可不是­嫩­蕊般鲜花样千人喜万人爱紧暖­干­浅的香Bi儿?你便成日价把­鸡­芭给它做个伴儿,也不辜负了这天生的妙物儿,怎还似偷吃的猫儿,要寻那腌腌臜臜的小伙儿,去钻那又脏又臭的粪窟窿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掰着奴的Bi儿,比着他的臀儿,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白儿黑儿,闻一闻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道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

像这样的­淫­词浪调,她们妓家姊妹,谁不会唱个十支八支的?往常,只要是有客人开局票接她们出来侑酒,每一个人都要在酒筵上唱个三两首的。不过唱什么样的调儿,什么样的词儿,她们也都懂得看人下菜碟儿。要是官家拿了溜子①来溜,她们当然只能唱一些《八仙上寿》、《步步高升》之类的马屁歌、吉利曲以资逢迎;要是遇上文人名师的诗酒雅会,他们也会唱一些《琴挑》、《夜奔》、《待月》、《出塞》②之类的风流韵事以助雅兴。唯独只有在客商们的宴席上,这些人大都胸无点墨,不识风雅,千金一掷,只为买笑。就是把姑娘搂进怀里去了,也只懂得从上到下摸索她们身上的每一块皮­肉­,以此来求得情yu上的满足;对于她们的心灵大门,则从来没有也不知道怎样去打开来,因此根本不知道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她们是悲是喜,是苦是乐。他们总以为,凡是当窑姐儿的,也和他们一样,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只要有银子,她们身上的每一块­肉­都是可以零整出售的。千百年来,妓汝和商人的关系最密切,她们也最懂得这些嫖客们要的是什么,因此早就准备下了他们所喜爱的货­色­,包括如何伺候,随时可以拿出来零售批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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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溜子──指溜单。本是官员出行时逐站通知地方上准备供应的文书,但常常被用来役使百姓,勒索供应,甚至叫妓汝去唱曲儿侑酒。

② 以上四出戏,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莺莺待月》、《昭君出塞》的简称。

不过今天的酒宴,姑娘们可就有些吃不准了。孔大方虽然是个掮客,但是早年读过书,在当地颇有风雅的名望;范学丹虽然是个刀笔,但又是个出名的狂生;除了马维禄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之外,今天所请的几位客官,还大都比较斯文,并不那样俗不可耐。再加上宝、红两位姑娘别有用心,各吐衷曲,一时间酒筵上空气沉闷,调子低沉,弄得姑娘们也不知道应该出卖何种曲子为是了。直到东道主再三分说,秀姑娘方才豁然开朗:要说吟诗作赋,她比不上红云;要说唱几支逗乐的小调儿,她会的比谁都多,正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听说这一个多月来马老板没到班子里露面儿,是因为去逛相公堂子去了,不管是真是假,她唱这样一支曲子,总也算是即景生情,贴题靠谱儿,一定能够把大家都逗笑了吧?

一般说来,这种小曲儿,即便是在妓院里,也都是嫖客进入姑娘的房间以后,把丫头老妈子都打发走了,这才轻轻地唱给嫖客一个人听的。像这样在酒楼里的宴席上当着许多人唱,手里拨弄着琴弦,嘴里唱着曲子,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的孤老,脸上还装出许多怪相来,也是很少见到的事情。看起来,秀云姑娘听说马老板上了相公堂子,真的“吃心”了。

对于这种肆无忌惮的卖弄声­色­,本忠感到十分难受和厌恶。他虽然生长在山村,逃亡出来以后又随着戏班跑遍了浙南,满嘴是粗话的泼­妇­骂街当然听到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像这样­淫­邪下流的唱词却还从来没有听见过,更不可想象这样的言词怎么可能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之口。他感到恶心,感到脸上发烧,简直是活受罪,但又无法逃脱,只好静静地坐着,给她一个充耳不闻。而座中诸位客官,则大都是此中老手,像这样的小曲儿,不知道听到过几许了。不论是耳朵、眼睛还是脸皮,早已经锻炼有素,不在话下,甚至也许还嫌不够味儿呢!

秀云一曲歌罢,满座为之绝倒,大家都来与马维禄打哈哈:一时间击桌拍掌的,挤眉弄眼的,哈哈狂笑的,哇哇大叫的,丑态百出,不一而足,就连黄逸峰也不能自持起来,几乎忘了有晚辈在座,直乐得手舞足蹈,嘴歪眼斜,一个劲儿地擤鼻涕、擦眼泪。马维禄让大家揶揄够了,这才强忍住笑骂了一句:

“都是恶讼师瞎胡吣乱嚼的舌头!秀姑娘一向是个实心眼子,还不当真?快别听这个不长人心的挑拨,今天晚上,咱们俩重温旧梦,好好儿热乎热乎,还不行么?”

范学丹也笑着回骂:

“咱们两个到底谁不长人心,只有秀姑娘心里才明白哩!今天夜里你敢不上秀姑娘房里跪着去?你要是不去,别说是秀姑娘要跟你急了,连我都要跟你急了呢!”

马维禄哈哈大笑:

“你急?你急的哪门子呀?是贼上墙?火上房?小孩儿趴在井沿上?还是大­鸡­芭搁在Bi帮上?哈哈哈哈!我说的这就叫‘四急’。该我交令儿了吧!”说完,没忘了把门杯一饮而尽,抓起不倒翁来,用两手使劲儿一搓。

沉闷的空气被彻底扭转了。座客除本忠之外,几乎全都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姑娘们中间,有掩口尖笑的,有吃吃轻笑的,有浪声痴笑的,有协肩媚笑的,也有无声微笑的。独有红云,不但没笑,反而轻咬下­唇­,紧蹙双眉,依旧沉闷地低头不语,与本忠适成一对儿。

忽然间,狂笑、大笑、媚笑、轻笑全变成了一声惊奇的哄笑。红云抬头一看,才知道原来酒胡子又找到范学丹头上去了。恶讼师正在抓耳挠腮,急猴儿似的嚷着说:

“不行,不行!这酒胡子准是有鬼,要不,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不找,偏偏第二次找上了我?嘉兴的掌故,我本来知道的就不多,这不是越渴越吃盐,越热越穿棉么?哪位朋友行行好,替我说一个,我这里封三十个大钱相谢。”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马维禄鄙夷地说:

“你当我们都没见过钱呢!收着你那三十个钱衔口垫背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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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衔口垫背──当时的殓葬习俗:给死者口中含珠、玉、钱、米,叫做衔口;在棺材内死尸褥下放钱,叫做垫背。

范学丹装出一脸的怪相来,苦笑着说:

“我这是真急了,才忍痛牺牲,从心尖子上割下这三十个大钱来。要不,谁不知道我是杨朱②的门徒,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三十个钱,买米够吃一天,买茶够吃十天,买水够吃一百天的,还少哇?有朋友伸手的没有?要没有,我可又要说我的三塔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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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杨朱──战国时人。《孟子》里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杨朱没有著作流传于后世,《列子》中转述他的学说,大致与墨子的兼爱正好相反。

令官也信以为真了,摇着手说:

“不行,不行!说过了的不许再说,说了也不算!”

范学丹不顾令官的制止,管自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满有道理地说:

“你不让说,我偏说。难道三塔寺就只许出一件掌故么?刚才说的是庙外面的塔,这一回说说庙里头的佛,总可以吧?”端着酒杯巡视一周,见没人反对,这才放下了酒杯,接着说:“咱们秀水,早年间出过一个杨太史③,凡是本地人,大概没个不知道的。杨老先生的道德文章,那是没得说的;就是家产资财,也称得上是富甲一方,百里之内,无出其右的了。不过这位太史公有一样毛病不好,那就是跟我一样:一毛不拔,一个铜钱捏在手里,能攥出水儿来。不过他吝啬是吝啬,却不缺德,所以比我又强些,倒有两个儿子;不像我似的,到今天年过不惑,连个儿子也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说到杨太史的这两个儿子,大公子长得胖,外号人叫‘洋油箱’,二公子长得瘦。外号人叫‘洋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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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太史──本来是古代的史官,明清时代用翰林修史,因此翰林院编修,俗称为太史。

刚说到这里,杨氏兄弟一齐指着范学丹嚷着说:

“好你个恶讼师!你要是变着法儿地编派我们,看我们不撕烂你的臭嘴!”

范学丹急忙站了起来,连连打躬作揖说:

“小子不敢,小子不敢!小子有几颗脑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编派起二位老板来?我说的杨太史的两位公子,都是实有其人的,不过,真名我可确实不知道。二位要是一定要查考他们的真名,只要把杨氏宗谱找来一查,就知道了。这两位公子,生在书香门第又是富贵人家,按说应该子承父业,博古通今,满肚子都是学问才对,很可惜,杨太史舍不得花钱请西宾,自己又在京城当官儿修国史,没工夫调教这兄弟俩,就把儿子关在老家叫老太太管教。老太太不识字,只怕孩子出去闯祸,一天到晚把孩子关在家里,连大门儿也不让出去。等到太史公告老回到嘉兴,才知道两位公子都是屎包肚子浆糊脑袋。每天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十七八九岁了,不但什么事情也不会­干­,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一不知道粮食蔬菜是从哪儿来的,二不知道铜钱银子是­干­什么用的。太史公为此十分犯愁。有一天,封了两封银子,每封三钱,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来,对他们说:‘给你们一人一包银子,让你们出去玩儿一天。第一要把这些银子都花出去,第二每人给我学两句人话回来。’两位公子一听,十分高兴,就各自揣上银子,分头出门去了。

“大公子一走走到了三塔寺,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秀才和一个衙役正在抬头看那山门里面的四大金刚。看着看着,那秀才忽然诗兴大发,口占了两句说:‘金刚长丈八,上下皆金装;’说完了这两句,就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那衙役是个粗人,也来冒充风雅,帮他续了两句说:‘蛋包如灯笼,­鸡­芭像鸟枪。’说得那二人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大公子一听,这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大概就是人话了吧?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买了这四句话,背熟了,就高高兴兴地回家来了。

“二公子一走也走到了三塔寺。不过他没进门儿,在山门外面看见有一个卖糯米团子的吃食摊儿,有几个人正围在那里吃。二公子走过去一看,没见过,也没吃过。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呀?’那卖团子的回答:‘糯米粉做的。’二公子又问:‘怎么是黄的呢?’卖团子的答:‘红糖芝麻粉裹的。’二公子又问:‘多少钱一个呀?’卖团子的答:‘三文钱一个。’二公子又问:‘那么,谁能吃呢?’卖团子的嫌他啰嗦,损了他一句:‘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全能吃的。’二公子一听,这些话闻所未闻,大概就是人话了,赶紧掏出那三钱银子来,学会了这四句话,记熟了,连庙门都没进,就一口气儿跑回家来了。

“杨太史一看,不到半天,两个儿子都回来了,就问他们引自花出去了没有,学到了人话没有。两个儿子齐声回答:引自花出去了,人话也都学到了。问他们学到了多少,都说是四句。太史公很高兴,就叫两个儿子轮流着一人说一句,他自己眯着眼睛来品评谁学到的是真人话,谁学到的是假人话。

“大公子站在上首,先说了一句:‘金刚长丈八,’太史公一点头,说了句:‘不错。’二公子在下首,接了一句:‘糯米粉做的。’太史公摇了摇头,没说话。大公子又说;‘上下皆金装,’太史公又点点头说:‘可以。’二公子接上了下文:‘红糖芝麻粉裹的。’太史公又摇了摇头,拧上了眉毛。大公子得到了夸奖,心里得意,接着说:‘蛋包如灯笼,’二公子立刻接上:‘三文钱一个!’太史公一跺脚,说了声:‘不像话!’两位公子不知道说谁,接着往下念,一个说:‘­鸡­芭像鸟枪,’一个就说:‘你姐姐妹妹妈妈姥姥都能吃的!’把个太史公气得火爆三丈,骂了一声:‘浑蛋!’,一人赏了一个脖拐,就气晕过去啦!”

范学丹讲完了这个掌故,座上的人笑了个东倒西歪。杨家兄弟一齐站了起来,说是范学丹借题骂人,一定要撕他的嘴。范学丹躲到了孔大方背后矢口否认。孔大方拦住了杨氏昆仲,回过头来问范学丹:

“你说你骂的不是他们棠棣①,难道你就不知道杨太史正是他们的祖上吗?你拿太史公的两位公子打哈哈,损的不正是他们的祖先吗?借行令儿影­射­骂人,不单违令儿,也不是为人之道,不罚不足以服众。大家说说,该罚不该罚?应该怎么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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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棠棣──本作“常棣”,是一种树,也就是棠梨、杜梨。《诗经·小雅》中有《常棣》篇,是歌唱兄弟和睦的,因此后世以“常棣”作为兄弟的代称。唐以后,“常棣”误作“棠棣”,以后一直沿用。又因《常棣》篇中有“常棣之华,萼不韡韡”句,所以也用“棣华”、“棣萼”作为兄弟的代称。

范学丹急忙朝杨氏昆仲连连打躬作揖,认罪告饶说:

“该罚,该罚!在下确实不知道杨太史就是令祖,道听途说,搬来就讲,亵渎冒犯,该死,该死!还望二位恕我不知,从轻发落!”

孔大方说:

“行令之初,即已言明:违令儿乱令儿,罚依金谷酒数。如今你乱了令儿,罚酒三斗,再也没得可说,至于冒犯之罪该如何处罚,当由杨氏昆仲裁处。

杨有相见恶讼师频频请罪,明知道他是假装不知,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人,跟他认真不得,就笑着说:

“既是不知,且饶你初次,本该由宝姑娘唱的曲子,就罚你来替唱吧!不过可得唱那最新鲜有趣的,没意思的可不行。”

范学丹一听这一科一罚,立刻装出一脸怪相来,苦苦哀求说:

“杨老板所罚,罪人不敢不依;只是孔大令官所判,不也太过了吧?今天我要是喝了这三大斗,即便不醉死,也得烂醉如泥了,还进什么环珠楼,效什么于飞之乐呢?纵然我是罪有应得,可宝珠无辜,何苦要她受这一夜孤凄,还得搂着个酒胡子睡觉呢!就算看在宝珠的面上,也应该饶我这一遭儿,减免一些才好!”

孔大方想了一想,怪笑一声说:

“也罢,既然你这个狂生开罪了杨家棣华,就罚你学一学他们杨家狂士杨铁崖的风流韵事,以金莲载杯,连饮三盏吧。”

范学丹一声“得令”,居然抓起宝珠的一只小脚来,就要往下扒鞋子。宝珠一面挣扎着,一面笑骂:

“你自己耍嘴皮子惹了祸,挨了罚,自作自受也就罢咧,何苦来又牵扯上我?”

范学丹一面把她的一只小脚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面悄声儿说:

“这才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哩!你想想,这些姑娘里头,你不疼我,谁还疼我呀!好姑娘,这会儿你依着我,一会儿进了你的房,我全依着你,准保让你心满意足,还不行么?你要不依,我就舍死去喝那三大斗,醉倒了,要你扶回房去不说,没准儿还会吐你一脸一身、满床满屋。那时候,你可就后悔也来不及啦!”

一拉一扯间,一只窄窄的金莲,让范学丹给脱下来了。宝珠骂了一声“缺德鬼”,赶紧把一只穿着袜子的光脚缩了回来,放在另一只脚的脚面上。恶讼师手捧莲船,把自己的酒杯放进鞋窠里──亏得那酒杯是高足的,还露出三分边儿来。孔大方提壶小心翼翼地替他注满了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范学丹故意闭着眼睛捏着鼻子装出一副怪相,果然端着“鞋杯”,一连­干­了三盏。正好这时候小厮送上两盏清炒鸭肫肝来,范学丹迫不及待地左手举着鞋杯,右手抓起筷子来就去夹那鸭肫肝儿吃,冷不防宝珠伸手把那只鞋子抢了回去,杯子里的剩酒,洒了她一袖子。

吃过了鸭肫肝,杨氏昆仲要他赶紧唱那罚曲,好接着往下行令儿。范学丹趁着酒兴,捏着嗓子唱起了《十八摸》:

摸呐哟,摸呐到,摸到姐姐头发尖呐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咿咿哟,呀呀哟,姐姐头上乌云翘向天呐哟……

范学丹怪腔怪调连唱带做,搂住了宝珠正打算从头到脚一路摸下去,惹得宝珠像一只落汤的螃蟹,手忙脚乱的,不愿任其当众轻薄,可是被他拦腰搂住了,躲又没处躲。正在推拒挣扎间,杨有相双手乱摇,给她解围来了:

“不行,不行!唱这个老掉牙的不行!刚才说好了的,非得唱一个新鲜的才算数!”

范学丹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全挤在了一起,装出一副苦相来说:

“要说曲子嚜,兄弟听过的可算不少了,可是会唱的只有这一支《十八摸》,要我唱新鲜的,我可没有学过,这可怎么办呢?……噢,有了,有了,前儿个我有个朋友新谱了一支曲子,叫做《不服老》,还有点儿意思,不管唱得对不对,我给诸位学一学试试。”

说着,拿起一支筷子来,敲着面前的一只空盘子击节,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爱攀墙外花,惯折路边柳。风月场上逞风流,攀花折柳最拿手: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宿柳,直熬得花残柳败方甘休。

我是个锦阵花营总魁首,水陆神军都帅头;二十年打遍嘉禾无敌手,威名早镇秀水十三楼。愿只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

我恋的是玉天仙,执玉臂,并玉肩,同登玉楼;我爱的是金粉女,歌《金镂》①,捧金樽,满泛金瓯②。只索有怀中娇娥杯中酒,天塌下来不发愁。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一粒铜豌豆,滴溜滚圆玲珑又剔透;心甘情愿钻进她那割不断、解不开、扯不下、挣不脱、情意缠绵的千层网套头,惟恐落人后。有道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怎能够虚度了大好春秋。我赏的是秦楼③月,饮的是瑶池酒,攀的是无主花④,折的是章台柳⑤。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嘴、瘸了我的腿、折(shé)了我的手,天赐与我诸般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除非是阎王亲来唤,无常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时节才不向烟花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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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金镂》──曲牌《金镂衣》的简称。

② 金瓯──瓯是盆子一类的陶器。金瓯指金子做的酒杯。

③ 秦楼──“秦楼楚馆”或“秦楼谢馆”的简略,本指吃喝玩乐的场所,这里指妓院。

④ 无主花──指妓汝。

⑤章台柳──“章台”本是秦宫名,秦王曾在这里接见蔺相如。“章台柳”本是一则历史传奇故事:唐人韩翃有姬柳氏,“安史之乱”中两人失散,柳出家为尼;韩翃出任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的书记,写了一首诗托人带给柳氏:“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来柳氏被番将沙吒利劫走,韩翃通过虞侯许俊设计夺回。这里隐喻妓汝,与历史上的章台柳无关。

随着最后一个“走”字唱出,范学丹用来击节的筷子使劲儿一敲,“噹啷”一声,被他当作鼓板的盘子登时碎裂,掉下一块碎片来,合座更加为之粲然。哄笑声中,孔大方转过脸去,专对宝珠和秀云说:

“我知道宝、秀二位姑娘,一向情深意重,只是痴心女偏偏遇上了负心汉,真叫人可气又复可叹。两位姑娘要是相信我,我给你们传一个奇方,一定可以叫你们的心上人牢牢地拴住在身边,哪儿也飞不走。赵子敏《本草拾遗》里面有一段话,说的是云南地方出一种小虫,名叫‘队队’,样子像虱子,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雌雄相随,永不分离的。当地土人逮来卖给富贵人家,一对儿能值四五两银子。把这种队队虫用小银盒装了塞进枕头里,只要欢喜冤家枕着这种枕头睡过一夜,从此男女就会永久相爱,再也不分离了。二位姑娘要是有心,不妨托人到云南去买这么两对儿来,包管范大相公和马大老板就天天守着你们,哪儿也不去啦!”

江振东听见这话,也Сhā嘴说:

“队队这种东西,我也听见人家说过。只是远在云南,药铺子里又不卖,灵与不灵,也没法儿试验。我这里有一个方子,只用一味药,药名叫雪莲,大点儿的药铺里都有得卖,总比队队好找些。这雪莲花儿,生长在塞外的崇山积雪之中,样子跟洋菊颇为相似,花分雌雄,雄花大,雌花小,而且雌雄异株,并不同根。不过不论雌雄只要找到了一株,在两丈之内,一定能够找到另一朵儿的。用雌雄雪莲花儿各一朵儿浸成药酒,男女分而饮之,即便不能永保恩爱,至少在药­性­没过之前,那是难分难解,再也拆不开掰不开的。不瞒诸位说,此药本人亲身试过,可谓一试就灵,百试不爽的。宝秀二位姑娘要是常备此酒,每天叫范大相公、马大老板喝上一盅,保管他天天粘在你身上,如胶似漆,掰也掰不开。不过可得注意喔,此花生长在边塞天山之上,虽然那里是极寒之地,可是其­性­极熱,少量饮之,不单能促男欢女爱的情yu,而且还挺滋补;要是贪图恩爱饮用过量,热血攻心,虚火逆行,指不定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呢!”

马维禄听了,哈哈大笑说:

“我说二位快别出这些馊主意了。要是宝姑娘的枕头里装了队队虫,范大相公再喝了雪莲酒,两个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一样,从此形影不离起来,那可就不好办了。范大相公可不比我。我开的是当铺,每天还没下门板呢,就有人在门外立等了。我在不在,都无关紧要。范大相公专门替人拆散夫妻霸占产业从中捞取油水为业,要是跟宝姑娘好得白天黑夜地分不开拆不开,上哪儿帮人­干­那­阴­损坏的勾当去?不­干­那缺德事儿,又指着什么拿去填他那一帮十几个跟他相与的顶老去?再说,想当年醋娘子一个人打上门来,宝姑娘还能够沉着应付;要是十几个同行合伙儿堵住了被窝儿大兴问罪之师,只怕宝姑娘英雄不比当年,再也没有退兵的善策良谋,却敌的锦囊妙计啦!”

范学丹见马维禄也来揳一杠子,损起他的行当来,立刻反­唇­相讥:

“按照马大老板的道理推而演之,­干­我们这一行,那是一定不能与姑娘们摽在一起的。摽紧了,摽久了,就会连饭都没得吃。反过来说,天下只有开当铺的最厚道,任你唐朝的夜壶、宋朝的尿盆,拿到他那里去,都能当出三文两文钱来买烧饼吃的。也只有开当铺的最清闲,没黑没夜地摽在姑娘们的身上也不要紧。所以他的意思是说:孔、江二位刚才开的方子我当讼师的用不得,只有他开当铺的才能用。诸位也许还不知道吧?十年前马大老板的当铺开张伊始,就说过他一生有三恨:恨不得南湖水全变酒;恨不得栆穰金日进一斗;恨不得女娇娘全到他手。他最最恨的,是那些无知乡民只知道把老婆典给他人①,不知道把老婆拿到他的当铺里来当。要不然,他就可以拣那好的自己受用,次点儿的分租出去,既不用造货栈堆放,还可以招财进宝,开当铺的可就一箭双雕,艳福之上,又加财运啦!”

一番话,说得大家狂笑不止,连马维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忠听他们说来说去,无非把女人当作玩物,好像除了枕席床笫(z ǐ紫)之外,就无所谓恩爱似的,心里大不以为然,就也借题发挥地说了几句:

“饮食男女,本来是人之天­性­,虽圣人贤达也不能避免。但若把男女爱欲只看成是疗饥解饿的东西。那就是自己把自己列入到禽兽一类中去了。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无非因为人比禽兽具有更为高超的情感。古人所谓恩爱不在床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媚药蛊毒之类,固然可以在一时片刻之间使男女欢恰甚至癫狂,但若药­性­一过,依旧无情感之可言。所以说,男欢女爱的根本在于情感;情感的产生,在于互相爱慕、互相敬重、互相关怀,久而久之,自然情感与日俱増,两人浑然一体,身虽分而心如一。也只有男女同心,方能够共患难,同富贵,始终不渝。要不然,只知道借药物以求一时之欢,即便不是饮鸩止渴,也是本末倒置。明白此中道理的人,大概总不至于舍本逐末吧?”

几句话,说得几个人哑口无言,几个人点头称是。红云心里,也对这个年轻的小客官更加敬重了。范学丹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求早早交令儿下台,就灰溜溜地说:

“诸位,诸位!要照刘老板的高见,咱们在这里行令儿吃花酒,寻欢作乐,都是饮鸩止渴、舍本逐末啦!我不是道学先生,只求今天有酒今天醉,哪里有花儿哪里采,图一个及时行乐,身心愉快,不讲究那么多的大道理。还是听我说完了‘四极’,让我交令儿吧。我说的是‘四小’:一是虱子Bi,二是跳蚤蛋,三是小米粒儿,四是金刚钻。我算是交了令儿啦。”

范学丹如释重负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拿过酒胡子来,在它耳边轻轻地祝祷了几句,就放回到盘子里去用力一拧。

由于他用力极猛,那酒胡子好半天儿不肯停息;等到它停了下了,大家不由得都惊呼起来:原来是它跟孔大方对上了面,也就是说,这是最后一令儿了。孔大方说:

“天­色­已经交了亥时,也该收令儿啦!这酒胡子倒也知趣,知道诸位兴致已足,就找本令官收令儿来了。好,我这里再说一段嘉兴掌故,咱们统统­干­杯用饭吧!”说着,依令儿先端杯喝了一口,接着说:“当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有人说他是到海宁去为他生父陈阁老祭扫的。因为当时民间传说:陈阁老生了个儿子,奉旨抱进宫中请后妃过目,抱出来竟变成个女婴。为此陈阁老立即辞官,回海宁家中蛰居去了。其实乾隆皇帝生于康熙四十六年,雍正四十六岁登基的时候,乾隆都已经十七岁了,何况他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雍正并不是没有儿子,何至于拿一个女儿去跟陈阁老换儿子?这种传说靠不住,不是不言自明了么?不过这些皇上家的事情,头绪多得很,咱们当老百姓的,也闹不清楚这许多,且不用去管它。不过乾隆皇帝三次下江南,每次都到过海宁,这也是事实。海宁县属嘉兴府管辖,皇上去海宁,少不了要从嘉兴经过。单单这三次接驾,嘉兴府的上上下下,花了多少力气,费了多少钱财,还能算得清楚吗?乾隆皇帝下江南,尽管是微服,不过所带的随从、护卫,也不在少数,沿路又都有官绅接送,怎么能没人知道?今天我就来讲两件乾隆皇帝到嘉兴来的掌故。第一件,咱们城里有一座不太高的九层砖塔,并不建在庙前,却建在一条胡同里。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事儿就跟乾隆皇帝有关。在这座砖塔的北面,有一个大宅门,里面住着一家人家,老两口儿只有一个儿子,又不幸早夭,只留下一个小孙子,两口子宝贝得了不得,也娇惯得了不得。有一天,老­奶­­奶­正带着孙子在门口玩儿,那孙子有件什么事情不顺心,就指着老­奶­­奶­大骂。别看那孙子年龄不大,骂起人来,却像是卖盆儿的儿子,一套一套的,别提有多花哨了。赶巧这时候乾隆皇帝从这条胡同经过,看见有个小孩儿在骂大人,就问街坊那小孩儿是谁家的孩子。街坊说:他就是挨骂的老太太的孙子。乾隆皇帝一听,勃然大怒,立刻亮出了身份,就要把那小孩儿按忤逆罪处斩。老太太见是撞在皇帝手上了,不敢求饶,只说那孩子是个不通人­性­的傻子。乾隆皇帝就叫侍从拿泥捏了个饼子,又到饽饽铺里买了个真的饼子,一起递给了那个小孩儿叫他吃。那孩子拿过泥饼子来看了看,随手就扔了;接过糖饼子去,马上就咬了一口。乾隆皇帝说:这孩子能分辨出能吃不能吃的来,怎么会是傻子?下令侍卫,当时就把那孩子砍了。那老婆子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办法,反正已经断了后代,­干­脆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就在小孩儿砍头的地方,造起了一座砖塔。直到如今,那房子已经换了好几姓主人了,这座砖塔还在那里永志皇上以孝治天下的德政。

“第二件,当时的嘉兴城里,有一对儿老夫­妇­,老头子名叫陈耕尧,以劁(qiāo 敲)猪阉­鸡­为业,老伴儿是个接生婆。就在乾隆皇帝快要到达嘉兴的时候,消息传来,官府里催着老百姓把大街小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要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春联儿。陈老头儿叫老婆子在家里打扫刷洗,自己去买了一张红纸,求人写对联儿。可是他们两口子­干­的那种营生,读书识字的相公老爷都不肯搭理他,只见他上街跑下街,下街跑上街,求遍了所有认识的读书人,好话说了一车,急得一脑门儿热汗,也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替他写。就在这个时候,在街上碰到一个客官,问他为了什么事情拿着红纸急成了这样;陈老头儿把缘故一说,那客官说:‘不要紧,我来替你写好了。’陈老头儿高兴之极,把客人请到家里,又去借来笔墨砚台。那客官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上联儿写的是:‘金刀斩断­阴­阳路,’下联儿是:‘玉手破开生死门。’下面还落了‘御题’二字。陈老儿不识字,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谢过了客人,就把对联儿贴出去了。大家一看,对联儿写得龙飞凤舞,果然是乾隆的御笔。消息传到太爷和太尊们的耳朵里,只当皇上还在他家,吓得屁滚尿流,急忙赶来接驾。其实乾隆皇帝早已经穿城而过,到海宁去了。这边自有那好事的出面,把御笔请了下来,用香樟木雕了,依旧挂在陈老儿的门口。老夫妻俩有了这副皇上写的御笔做招牌,生意忙得应接不暇,身价也凭空抬高了许多。直到老夫妻俩死了,这副对联儿还挂在他们住过的房子门外。我小时候都还看见过的。后来闹长毛反,咸丰十年五月攻破了嘉兴,这副对联儿也在战火中烧毁了。

“说完了掌故,我再说一个‘四欢’:顺风的旗,出水的鱼,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驴。今天的令儿就行到这里。现在请诸位各­干­三杯婪尾酒①,一面静听十姐妹合奏一曲《娱乐升平》,一面上菜,准备用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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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婪尾酒──酒席上最后的三怀酒。

大家遵命举杯,人人亮了底儿。小厮去传饭,十姐妹各调丝竹,打起鼓板,通力合作,奏起了吉利的雅乐古曲。乐曲声中,小厮送上香粳米饭、小笼包子、各­色­粽子,以及下饭用的荤素菜肴来。其实,人人都已经吃得很饱了,吃饭只不过应景而已。倒是姑娘们在席上陪侍了半天儿,并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去,如今时近半夜,早已经饥肠辘辘,饭菜上来,赶紧收拾好乐器,盛上一碗米饭,泡上几勺子­鸡­汤,或是夹过几只包子粽子,匆匆地吃了起来──这时候要是再不吃饱,下一顿饭就得明天中午见啦!

吃过了饭,撤下残汤剩水去,打抹­干­净了桌子,净过了手脸,送上清茶来,已经亥正光景。大家随意散坐着喝茶聊闲天儿。

有几位酒足饭饱­色­犹饥的朋友,早已经忍耐不住,顾不得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反正彼此彼此,就把自己的姑娘拉到怀里来,交股贴脸,拧ρi股,摸咂咂儿,百般的丑态,全都肆无忌惮地做了出来。

孔大方知道这些醉翁们的心思今何在,枯坐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就吩咐备轿,先把姑娘们送回班子里去准备准备。大老倌们不怕有失身份,随后步辇儿就到。──也是“饭后百步”,消化行食的意思。

姑娘们收拾好随身的乐器,上轿去了。这里大老倌们也准备起锚入港。吴本忠、马维禄、江振东、孔大方和黄遗峰的姑娘,都是“云”字辈儿的,来自青云楼;其余五位,都是“珠”字辈儿的,来自环珠楼。好在离五芳斋都不远,就分两路安步当车地荡了过去。

本忠听说今晚上要到妓院里去过夜,开头死也不肯,后来听马老板细一解释,才知道今夜宿娼,还是因他失语而起:他要是不请红云吃­鸡­,还不一定有此一景。本忠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宿娼的首倡者,再要推诿,就有点儿不顾大局了。加上这时候黄逸峰又悄悄儿地开导他:生意上的事情,还要靠在座几位,怠慢不得;红云­色­艺俱佳,楚楚可怜,要是看得上眼,不妨逢场作戏;要是还看不上眼,不妨搭个­干­铺,将就半宿,也就完了。本忠想到自己既然随波逐流流到了这里,不便中途退出,更何况这个红云姑娘的身世,颇有耐人寻味之处,何不深入其境,一探她的身世与苦情呢?这么一想,也就不再推托,跟着众人走进青云楼里去了。

第七十四回

千金一掷,西贝才子青楼中娶西贝媳­妇­

慷慨解囊,风尘旅客火坑里救风尘女儿

孔大方带着九位客官,出了五芳斋大门,往西走去。

从五芳斋到青云楼,中间要经过环珠楼。姑娘们凡是名字中带有“珠”字的,都来自环珠楼,凡是带有“云”字的,都来自青云楼。于是范学丹等去环珠楼的五人,就在中途分路了。孔大方只带了本忠等四人继续往西慢慢儿踱去。

这条路上,是嘉兴府“秀水十三楼”集中的地方,几乎一家挨着一家,都是妓院。即便原先有几户住家,也因为环境不好名声难听先后搬走了。

在这远近闻名的“十三家”中,青云楼不过是一家以接待商贾为主的三流妓院。班子里现有十五个姑娘,除九个红倌人每天接客外,其余六个清倌人,都是不满十五岁的稚妓,每天只学吹拉弹唱、赋诗作画、下棋炒菜等等伺候客人的功夫。有客人进门来打茶围,清倌人也可以奉茶一盏、清歌一曲,但绝不伴宿;不是很熟的客人,也不应条子出局;出局的话,也有丫头、老妈子跟着,同去同回。由于班主姓李,所以姑娘们也都姓李,通称“李家班子”。

这条路上,每到黄昏前后,总是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轿子如穿梭一般来去,是一天中最最热闹的时刻。这时候已交夜半,略有姿­色­的姑娘们不是赴局未归,就是已经在院子里接到了贵客,同赴巫山阳台翻云覆雨去了。剩下那些姿­色­衰退的无人问津,受了鸨母的一番“款待”之后,也躲进凉房①里饮泣吞声,伤心流泪去了。妓院里,只剩下看门的、捞毛的②和大茶壶③还在等待着晚归的姑娘和晚到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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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凉房──妓院中妓汝多房间少,凡是接不到客人或经期中的妓汝,必须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住到布置简陋的“集体宿舍”中去。这种“集体宿舍”,在妓院中称为“凉房”。

② 捞毛的──妓院里的杂役。据张爱玲的考证诠释,认为“捞毛”的毛指荫毛,因为妓汝盥洗沐浴以后,脏水要由打杂的拿去倒掉。不过此说过于牵强,似不足信。

③ 大茶壶──妓院里的茶房。

妓院门外,几乎已经断绝行人,冷冷清清的,阒然无声。本忠等五人在黑暗中彳亍而行,走了约摸半里路光景,孔大方终于在一个挂着两盏红纱灯的门口停住了脚步。借着暗淡的灯光,可以看见门楣上大书“青云楼”三个大字。两旁有一副对联儿,写的是:“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门上张着青布门帘儿。小厮带着五顶竹轿还在门口候着,没有离去。孔大方吩咐他们明天午错来接,打发他们走了,这才掀起门帘儿,领头跨进门槛儿里去。

妓院里面,迎门一座福字大影壁,两边有门与院子相通。两个膀大腰圆的看门儿龟奴,腰里系着板儿带,下身穿着灯笼裤,敞着怀,咧着嘴,正一边儿一个靠在门洞两旁打瞌睡。听见门帘上的铜铃儿响,睁眼一看,见是孔大方带领众贵客驾到,急忙迎上前去打千儿请安,然后一个端灯照路,一个扯开了破锣似的嗓子大声吆喝:

“孔大官人到!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七小姐见客啦!”

随着这一声震耳的狂呼,头一个迎上前来的,既不是二小姐,也不是七小姐,却是青云楼的鸨母李十二娘──并不是她排行第十二,而是因为她十二岁就开包接客,正如七岁的娃娃登台唱戏叫做“七龄童”一样,十二岁的红倌人,就被称为“十二娘”,而且一直叫到了现在。只见她四十多岁年纪,肥头大脸的,胖得都看不见脖子了,却偏生把腰身勒得细细的,穿一身缕金百蝶穿花的大红云缎窄褃①袄,头上斜挑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绾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髻;两只胖手腕上套着四个黄澄澄的金镯子,深深地陷在­肉­里,翡翠撒花洋绉百折裙②下面,露半双又尖又肥的绣花儿鞋;打扮得三分妖气,七分俗气。她挪动着两只难于支撑全身重量的小脚,扭动着胖腰大ρi股,抖动着大咂儿,两只手像划水的船桨似的一前一后交替地划着,迎着孔大官人和众客官像姑娘似的道了一个十分谄媚的万福,显得十分亲热地对孔大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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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窄褃──衣服前后两幅合缝处叫“裉”,腰部叫“腰裉”,腋窝叫“抬裉”(现在的成衣业一般写作“抬开”),窄褃的衣服本来是苗条的姑娘穿的,可以显出腰身的纤细来。

② 翡翠撒花洋绉百折裙──翡翠­色­有散碎花朵儿图案的用洋绉做成的百折裙。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刮的吉风,把姐夫③给吹到我们贱地来了?过了中元节④,足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姐夫的金面了。我还只道是哪位姑娘又把姐夫给得罪下了,从此不来踏我这贱地了呢!快快请到客厅里去待茶,我这就去招呼姑娘们下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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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姐夫──妓院里对熟嫖客的称呼。

④ 中元节──­阴­历七月十五。

客厅并不大,却放了五六张桌子和二十来张椅子,可以想见这里客人最多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场面。客厅的正中,挂一幅半­祼­的贵妃出浴图,两旁挂一副对联儿,上联儿是:“毕世人情,全靠两脚笔直;”下联儿是:“一生福禄,尽在一口田中。”一块横匾,写着“介福⑤堂”三个大字。两壁墙上挂着四幅山水字画,一角的条案上放了许多沏茶用的盖碗。十二娘亲自掸了椅子,请客人们坐下。大茶壶沏上茶来,这才听见莺莺燕燕的声音从楼上一路笑到楼下,相跟着进了客厅:五位姑娘都已经抢在客人进门以前用最快的速度洗过了身子,卸了钗环,换了淡妆,在灯烛下面看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姑娘们微笑着轻盈地走了过来,坐在各自的孤老身旁,马上就搭上了茬儿,唧唧呱呱地说起话儿来,嘻嘻哈哈地逗起情来,刹时间就打得火热。只有红云,除了刚一见面的时候冲本忠瞟了一眼又微微一笑之外,坐下来以后就低头不语了。本忠头一次进妓院,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好,­干­脆也坐着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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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介福──大福。语出《诗经·楚茨》:“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一盏茶罢,十二娘过来说:“时已子正,诸位刚从酒楼上来,谅必不用夜点了,就请早点儿进房去安歇吧。”

小丫头掌着灯,站在楼梯口,照着众姑娘把客人带进自己的房间里去。红云等众姑娘都走了,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这时候,十二娘走近她,两眼露着凶光,恶狠狠地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接着在她的手背上使劲儿拧了一把。红云轻轻地“哟”了一声,就低下头去。等到本忠站起身来,十二娘已经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含笑地凑近身来,在本忠耳边低声下气地悄悄儿说了一句:

“姑娘­性­子不好,小客官多多担待!她要是不听话,你随时叫我,看我治不服她!”

本忠一阵惊悸,胸口里好像堵着一团火似的,吐又吐不出来,憋得发慌,堵得难受。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明白过来:由于自己的沉默寡言,已经给红云带来了不幸。要是今儿晚上孔大方等人都来了,单单自己不来,还不知道会给她招来多大的祸事呢!出于对红云的爱护,演惯了戏的他,当即淡淡一笑,并伸出右手温情脉脉地拢住了她那瘦削的肩头,与她一起走上楼去。

小小的一间房间,摆了一张悬着罗帐的大床、一张红漆方桌,就占去了多一半儿地方,能够回旋的余地就很有限了。临窗的桌上,设有文房四宝,堆着十几部书,暗示主人非同一般的庸俗土娼可比。桌子的上方,挂一幅陈抟老祖①的硃搨②大寿字,屋角的香桌儿上,放一个仿制的博山古铜香炉③,倒还­精­致小巧,一缕细烟袅袅上升,淡雅的檀香香气充满了全室。墙上挂着几件乐器,都用锦囊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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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陈抟(tuán 团)老祖──据《宋史》卷四五七《隐逸列传》中说:陈抟是宋代真源人,字图南,自号扶摇子,五代时曾隐居武当山和华山修道。后世加以神化,说他能一睡百数十日不醒,是一位神仙。

② 硃搨──也作朱拓,指用银硃等红­色­颜料从碑上搨下字来。

③ 博山古铜香炉──指刻有山形装饰的古铜香炉。

本忠刚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一个小丫头左手端着一壶热茶,右手提着一桶热汤,送进房来,又轻轻地拽上房门,退出去了。红云把热汤倒一小半儿在脸盆架子上的铜盆里,覆上一条洗面巾,又取出澡豆、鹅脂、沤子、肥皂浆④之类,放在脸盆架上,这才走到本忠跟前,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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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澡豆、鹅脂、沤子、肥皂浆──都是当时的化妆用品。澡豆:用豆末加药末制成,用来洗手洗脸,可令皮肤光泽。鹅脂:用鹅油制成的上等胰脂。沤子:一种滋润皮肤的香蜜。肥皂浆:皂荚树,也叫皂角树,其中有一种结荚短而粗肥,称为“肥皂荚”;取其荚捣烂后用来洗涤去垢,称为肥皂浆,是“洋肥皂”未输入之前的一种洗涤剂。

“刘客官,请宽衣洗脸吧!”

本忠脱去长袍,卷起对襟小褂儿的袖子洗着一脸两手的汗水和油腻。红云又取出一包檀香末子来,用纱布包了一小包,放在一个红漆木盆里,把剩下的大半桶热水倒了进去,取一块汤布覆上,又搬一张小杌子放在木盆旁边,等本忠洗完脸,又轻轻地说了一声:

“请客官洗脚。”

本忠脱了鞋袜,坐在小杌子上一面洗脚,一面冷眼看着红云的一举一动,且看她怎样摆布自己。只见她把洗脸水倒进一只脏水桶里以后,又拿清水把铜盘涮­干­净了,这才从床下提了一双白绫子绣着蓝花的皮拖鞋,放在脚盆的旁边,蹲下身来,伸手就要帮本忠洗脚。本忠没有料到这一招儿,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连说:

“不敢有劳,不敢有劳!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红云抬起头,张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本忠,心想:自打接客以来,所有的嫖客人人都是贪得无厌地驱使她,棱辱她,尽一切可能从她身上取得最大限度的享受和满足。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没有白花缠头①,才算是捞回了本钱似的。那些Se情狂兼虐待狂者,总以别人的痛苦作为自己的享乐,有的用权力暴力,有的用假仁假义,有的从­肉­体上,有的从­精­神上,有的甚至双管齐下,兼而有之,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虐待她。以看见她流泪痛哭为乐事。这些年来,人们只拿她当玩物,文雅的称她为“解语花”,粗暴的拿她当泄欲器,何尝有人平等地拿她当人看待过?由于难得遇到的同情和温暖,她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手缩回来,一任这个年轻的小客官握着。本忠忽然想起上楼之前鸨母在她手背上的那一拧来,就把她的手牵到灯下仔细一看,只见一片红肿中一块乌青,有一处叫指甲抠破了的地方还在微微出血。本忠长叹了一口气,不安于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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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缠头──本指舞女包头的丝锦。唐代的达官贵人宴会宾客,歌舞以后,往往把锦缎之类赏给歌女舞姬,这种锦缎,就称为“缠头”。杜甫诗:“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后世也用来转指嫖妓的花费。

“一定是你妈见我不爱说话,才责怪你的吧?”

红云眼圈儿一红,把手缩了回来,又一次低下了头去。在鸨母面前,任凭她怎么毒打,她没有求过饶,也没有流过泪;但是在这位拿她当人看的小客官面前,一句心疼别人而引咎自责的话,却勾起了她女人的本­性­,使她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了心头,只觉得鼻子酸溜溜的,嗫嚅了半天,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说:

“这哪能怪您哪!都是我不识抬举,冷落了客官……”

没说完这一句,盈盈泪水夺眶而出,一低头,打衣襟边扽下一条罗帕来掩住了脸低低地啜泣起来,千种苦恼,万种悲痛,全都就着泪水咽下肚子里去了。

从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来看,本忠意识到在他与她之间,还隔着一条很深的鸿沟。这条鸿沟,是由于他那华丽的衣着和富商的身份而造成的。本忠不能为了填平这条鸿沟而说出自己的身世,只好暂时沉默,另寻话题。

洗完了脚,穿上拖鞋,本忠就手把洗脚水倒进脏水桶里。红云闻声来夺,已经晚了。这件异乎寻常的小事儿,又使她更加无地自容起来。不安中,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到了本忠面前,颤声说:

“客官请用茶。”说完了,放下茶杯,回身就去铺床。

本忠在桌旁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顺手拿过一部书来看,是六朝文;再拿过一部来,是李杜诗选;再看底下几本,无非都是唐诗宋词的常见选本。本忠对诗词之道本来不太喜欢,但为了解闷儿,也就随便瞎翻着看。红云铺好被子,过来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见本忠在看书,没敢打搅,一直等他翻过一页偶尔回头的时候,才低低地说:

“天­色­快交四鼓了,请客官早点儿安歇吧!”

本忠迟疑了一下,似乎决不定如何消磨这四更残夜才好。看看灯盏里,油已经不多,就对红云说:

“你能不能把灯油给添满了?实活告诉你,今儿晚上要不是怕你挨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吃花酒,头一次在班子里过夜呢!闹腾了大半宿,你一定困了吧?困了,只管自己去睡,不要管我。劳你把灯油添满了,我就坐在这里看看书,不多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对于这位好心的客人,红云十分感谢。但是怎么可以叫客人坐着,自己倒去睡觉的道理呢?她想了一想,不安地说:

“我们这里,哪天最早也得过了半夜才上床,早上不到巳时不起。这会儿不过子末丑初光景,到巳正还有四五个时辰呢,怎么能叫您坐着?我知道我这样的肮脏身子,不配侍奉您;要是您不嫌我的被褥脏,您就上床去歇一会儿吧。我可以铺张席子,就睡在楼板上。灯油都是每天晚上小丫头来添的,我这里没有。”

“你睡你的吧。我坐一会儿,天一亮,我可以推说有件急事儿要办,早早回客栈去眯上一觉的。灯油不够,灭了也不要紧。”

红云听说本忠天一亮就要走,眼睛张得大大的,近似哀求地说:

“您可千万别天一亮就回去。我们这里,向来没有人那么早就走的。您走了,我妈准会说是我把客人给气跑了。这一顿打,还能脱得过去吗?您好事做到底,委屈您在我床上胡乱睡半宿吧。我给您捶着腿!”

本忠听她说得那么可怜,不禁笑了起来:

“我又不是老头儿,­干­吗要你替我捶腿!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困,不想睡了。”

“您不困,我也不困;您不睡,我也不睡。灯不亮,看书伤眼睛,我给您弹琴,唱几支小曲儿,好吗?我知道您不爱听我们班子里教的那些下流曲子,小时候我爹教我弹过古琴,还会唱几支古曲,什么《昭君怨》、《满江红》、《阳关三叠》,至今都还记得,只是好久不唱,恐怕生疏了。”

“都下半夜了,咱们不睡,人家还睡呢,怎么好扰人清梦?你要是真不想睡,咱们就坐着随便聊聊吧!”说着,把灯盏里原来点着的两根灯芯拨灭了一根,好省点儿灯油。

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红云也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苦笑着说:

“您从来没进过行院,哪儿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这里­阴­阳颠倒,将日作夜,五更以前,吹拉弹唱的都行。有的客官睡着了,还要我们捶腿;睡醒了,又要我们唱曲儿,加上装烟倒茶,嫌冷嫌热的,哪儿有我们睡觉的份儿?碰见那脾气古怪、­性­子暴躁的,稍不如意,就会拳头脚尖儿一齐上……您听,这不是秀云姐姐还在唱么?”

本忠侧耳一听,住在东隔壁的秀云果然在月琴的伴奏下浪声浪气地在唱:

我的乖乖,昨夜里小阿奴奴等你你怎不来?我垫起ρi股,翘着睡鞋,把两条白生生的腿儿八字分开,单只等你那硬梆梆的……

接着是马维禄那叫驴似的大嗓门儿嘎嘎地笑着,说了声:

“昨夜里不来,今夜里可饶不了你……”

西隔壁房间里,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只听见断断续续地送过来拍桌子声,啜泣声,谩骂声:

“老子花了钱了!让你怎么着你就得怎么着!撅过来,给老子叼着……”

真是一座集花天酒地、­淫­声美­色­、下流无耻和蛮横跋扈于一炉的人间地狱呀!本忠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我走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是进行院的确还是头一回。要是不亲历其境,怎么会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不知道内情的人,只看见我们一个个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肉­,还只当我们享尽了人世间的福,日子过得有多美呢!长眼睛的,谁不知道我们这是人还活着身子就已经烂掉了?人人都知道妓院是个火坑,可不是火坑里面的人,谁知道我们是怎么受熬煎的呢!”

“看样子,你知书识字,又深明大理,早先一定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吧?”

红云点了点头,腼腆地说:

“说起来辱没煞人。先父姓林,本籍长洲①,也曾经进过学,本是有功名的,只是命蹇(jiǎn 简)运乖,不能发达②,又过辈得早,先母变卖了家产,到嘉兴来投奔舅氏一起过活。不料我舅舅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烟赌嫖酒,样样都来,正经本事,一宗没有。我妈手头的几两银子,都叫他骗了个­精­光,生叫他活活地给气死了。我妈故去以后,我舅舅说他手头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要我学做卖身葬母的孝女,连蒙带唬的,就把我卖到这青云楼来了。那年我刚十岁。到如今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已经过了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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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长洲──今苏州。请代苏州府辖元和、吴县、长洲三县。

② 发达──科举时代,中了举人称为“发解”,也称“发达”。

“令尊有功名在身,你舅舅这不是卖良为娼吗?”

红云苦笑了一下说:

“人人知道《大清律》上明文规定不许卖良为娼,可我们青云楼里的姐妹们,就没有一个不是良家­妇­女出身的。有什么办法呢?一是没有人替我们出头首告,二是真的告到堂上去了,当官儿的不过是借此机会向班子里诈一票钱,到了儿还是断给班子里。那些不长人心的东西,黑眼珠只认识白银子,哪儿看得见我们这些无依无告的可怜虫受的是什么罪!”

天下的官儿都要钱!缙云如此,嘉兴亦然。对于进衙打官司,本忠比红云更有切身的体会,只是不可说破。感慨之余,另找活题问:

“照这么说,你会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一定是令尊从小亲自教的啰?”

“先父见我小时候还不太笨,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也胡乱教我认过几个字。不幸我才九岁那年,先父就故去了。我如今能够瞎诌几句,还是我进了班子以后学起来的。

“到了斑子里,还让你学诗词歌赋么?”

红云感慨地说:

“官人不知道我们堂子里的事情,听了觉得奇怪。其实,不论是学弹琴唱曲儿,还是学诗词歌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替阿妈赚钱。我们这里的姑娘,进门以后,阿妈就教她弹琴唱曲儿。阿妈自己是­干­这一行出身的,弹唱上头还有些本事。只为她自己不识字,巴结不上官绅名士,所以临到教我们姐妹,倒是不心疼本钱,专门请了先生,隔长不短儿地来教我们吟诗作画下棋。在姐妹们中间,我有些根底,天­性­也相近些,学得比她们也就多了些个,其实不过是借此寄愁而已,惹人见笑得紧。”

“你说你阿妈也是­干­这一行出身,按理应该最懂得其中的苦楚,怎么对你们还是这么凶狠呢?”

“您不知道,在行院里,有一路姑娘特别能攒钱:他们千方百计地从客人手里把钱挖来,再拿去放羊羔利①,神通大的,有个三五年工夫就能自己赎身。我阿妈破身得早,十二岁就当红倌人,不到十八岁就自己赎身出来了。不过她从小在堂子里长大,除了吹拉弹唱出局接客,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她也知道嫁给人家做小老婆没有好日子过,当了几年自混儿,刚二十多岁,攒够了钱,就租房子买姑娘开起堂子来了。她是‘科班出身’的阿妈,管起姑娘来,另有一套办法:姑娘一进门儿,就替她做新衣服,给她吃好东西,一天到晚,除了弹弹唱唱,什么也不­干­,还叫丫头们‘小姐长小姐短’地浑叫,叫得她们自己都拿自己当小姐了。还有一样最毒最厉害:姑娘们才十二三岁,就叫她们抽鸦片烟。那东西,只要一抽上了瘾,可就再也放不下了。到了十五岁上,阿妈收人家百十两银子,就叫姑娘梳拢接客。姑娘要是不肯呢!她也不打不骂,只是说:‘阿妈开的是行院,­干­的就是这种营生。你要是不愿意当小姐,那就只好下去当丫头了。’她叫那不愿接客的姑娘脱下绸的,换上布的,打发到后院儿去洗衣服被褥,一天四碗饭两碗粥,鸦片烟当然是完全断了的。有多少姑娘受得了苦,却熬不过那眼泪鼻涕大呵欠去,不出三天,就自己去找阿妈,乖乖儿地愿意叫人梳拢愿意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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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羊羔利──高利贷的一种,借钱给人,一年后归还,本利加倍。比喻一头母羊一年后下了一头羊羔,变做两头。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叫眼泪鼻涕大呵欠给逼到这条道儿上来的啰!”

“不是的。只为我舅舅在‘烟酒嫖赌’四个字上荡了家产,才把我卖进这活人坟里来,所以我从小就恨透了这鸦片烟。不管阿妈和姐姐们怎么劝我,我抵死不吃,连阿妈也拿我没有办法。所以直到如今,在青云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抽过鸦片烟,房间里连烟具也不备,也不会做泡伺候别人。谁要抽烟,上别的姊妹房里抽去。我一进这院子,阿妈见我只喜欢读书,就专门在读书上笼络我,给我请老师,改诗词,散斗方①,播名气,总是把一些斯文些的相公布给我。渐渐地就有一些自以为风雅清高的富家子弟慕名来打茶围,纳一二两银子,或留一个方胜儿②请教,或买一个方胜儿去赏玩。就这样,我也替阿妈赚过一些银子,自己也攒了有几两私房钱。十五岁上,阿妈要替我找主儿梳拢,我死也不肯。阿妈好说歹说不管用,又没法儿用鸦片烟瘾圈住我,就动了鲁的,皮鞭子蘸凉水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可也没制服我。逼急了,一根绳子一把刀,我不活了!阿妈拿我没办法,怕我真去死,还不能不叫两个姐妹白天黑夜看着我。这两个姐妹劝我说:‘进了行院,就不要去想那贞节牌坊了。这门儿里,比你犟的姑娘不知有过多少,却连一个也逃不出阿妈的手心儿。实在不肯回心转意的,最后一招儿,把人捆起来也要开包,门儿里的行话,就叫做”霸王愣上弓“。与其那样被人家作践,还不如暂且答应阿妈,早日找一个有钱的如意郎君赎出身子去。’我听了她俩的劝,对阿妈说:‘违得了令,抗不了命;进了这行院的门,吃了院里的饭,也只能做院里的人了。不过这头一个客人,一定要让我自己挑,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宁可去死。’阿妈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也不敢太拧着我,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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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斗方──书画所用一二尺见方的单幅稿笺。

② 方胜儿──也叫“同心方胜儿”,指把书信或诗词叠成菱形或双菱形压角相叠的形状。

“后来真的找了吗?”

“本来我只是拿这话支吾一阵,根本没那心思。您想想,凡是到妓院里来寻欢作乐的人,有几个是安份守已的正人君子?我一拖拖了半年多,阿妈又来催,说是再不选定一个人,她就要给我找主儿了。正好那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省里学政大人到嘉兴府来主持院考,本府的童生都汇合到嘉兴府来,把城里城外的客栈全都住满了。这些毛头星,在家里都是有人管着的,一离开家,没人管了,手里又大都有几个钱,还不三五成群地茶楼酒肆戏院妓院满世界闹去?每四年一次的闹考,十三楼中总有那么一两家倒楣的,不是姑娘被打了,就是东西被砸了。胆小怕事儿的班主,只好雇条船把姑娘们统统拉到乡下去住,叫做‘躲考期’;胆子大的,豁开去让姑娘们挨一两顿打,多加谨慎,多赔小心,倒是能够趁此机会捞上一票的。我们阿妈,是个有神通、有胆量的人,哪年闹考,她都没有出门去躲过。那一年,当然也是紧着敛钱,打茶围的童生一拨子出去一拨子进来,川流不息,苦就苦了我们姐妹,白天黑夜的,哪有一丝儿闲着的工夫?”

“听你这口气,后来你是在这拨童生中间选了一个梳拢你的客人啰?”

“是的。我自己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儿,爸爸从小就告诉我说:万般俱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自己也认定只有读书人最清高,才能跟我相配。再说,闹考的童生偶尔到行院里来玩玩儿,总也不能跟那些老嫖客等量齐观吧?我要给自己找女婿,尽管只是个三天的女婿,不也总该找个模样儿风流些、人品端正些的吗?这样的人儿,不从读书人中间去找,又上哪儿去找呢?”

“只怕在读书人中间,也难找到让你可心儿可意的人呢!”

“唉,您叫我怎么说呢!不管真的假的,当时总算是找到了。不过大海可量,人心难测:当着面儿山盟海誓,说得天花乱坠,转过身儿去,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来说去,还得赖我自己不长眼睛,看错了人,光图脸儿白嘴儿甜了。您知道,那会儿我才十五岁半,阅历到底还不深哪!”

“这么说起来,那第一个梳拢你的客人,就是今天席上人们说的那个负心汉吗?”

“可不就是他吗?他姓安,名叫士发,行三,小名儿叫三发子,是本府平湖县人。家里祖上当过官儿,在县里也是一家数得着的大户。那年闹考,他才十七岁,一拨儿比他大的童生指着他有钱,就把他带到我们青云楼打茶围来了。大伙儿都叫他安公子,也有人说他的诗词写得好,叫他安才子的。不知道是我自己有心呢,还是我们俩前世注定有这样一段孽缘,总之是我头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上他了。他脸­色­红润,鼻正口方,风流倜傥,在姑娘们面前说话还有些腼腆,看得出来还是个第一次逛妓院的雏儿。他出手大方,头一次来打茶围,我唱了两支曲子,他就赏了我二十两银子,给阿妈的盘子钱还不在内。

“第二次他来打茶围,我听说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来得,一定要请教一首。他当场挥毫,填了一首《满江红》送给我。那词儿写得缠绵悱恻,情意浓极了。趁人不见,我塞给他一方香罗帕,那上面有我写的一首诗。我瞧着他不同于一般的客官,临走的时候,我悄悄儿跟他说:叫他得便抽空单身来一趟,我有事情跟他商量。当天晚上他就来了。我把他请到我的房里,两个人说了足有半宿的话,跟他商量梳拢的事儿。他问我办这么一桩事儿要多少银子。我告诉他头年老五老六办喜事,阿妈那里的财礼要收一百,被褥罗帐四季衣服少说也得一百,加上酒席杂项和给下人们的赏钱,总数起码得三百两银子。他说这一次出来赶考,家里拢共就给了他二百两盘川,这几天花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了。他说他是有此心无此力,又不能为这种事情打发仆人回家去取钱。他要我再等个一年半载的,等他借别的因头攒够了这一注钱,一定来梳拢我。我明知道那是办不到的。阿妈不会答应我再等那么长时间了。商量来商量去,我只好把自己这几年来攒的私房钱凑了一百两,叫他再向学伴借五十两,赶紧把喜事儿办完了再说。

“他听了我的话,拿了我的一百两,又借了一个五十两,真的就把喜事儿给办了。入洞房的那天,他的学伴都来贺喜,摆了有十几桌酒,收的贺礼份子也有几十两,当然都是阿妈收去的,我只落下姐妹们送的几块尺头表里。

“他在我这房里一住就是三天,连门槛儿都没有迈出去一步。三天中间,我们在房中相依相偎,赋诗填词,说说笑笑,弹弹唱唱,一会儿也没离开过。我觉得自己果然是天下最最幸福的人儿了。但是我们行院里的规矩,梳拢一个姑娘,不管他花了多少钱,哪怕他出了成千上万两银子,也只能住三天。三天之外,还要在这里住,就得另外开下脚钱。我们两个正在兴头上,如鱼得水,如胶似漆,怎么分得开?难的是他手头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勉强又住了三天,就已经把他看家的钱都花了出去。我叫他到学伴那里借几十两银子先用着,他硬着头皮出去转了一圈儿,只拿了二十两银子回来。一者是他的学伴儿穷的多,富的少;二者院考结束,童生们大都回家去了,同乡的学伴们留在嘉兴的并没有几个,因此借钱的路子也越来越窄。他在我这里住了才六天,就连借钱的地方也没有了。阿妈见他出手越来越不大方,脸上也就渐渐地不好看起来。

“他实在没地方借钱了,就跟我商量,要回家去想想办法,弄到了银子再溜回来。我不放心,不让他走。只怕他一回家去,就让家里圈住了再也出不来。再说,我是个梳拢过的红倌人了,安公子一走,阿妈一定会要我接别的客人的。那时候我的一条心都在他的身上,跟他就好像是一对儿明媒正娶的夫妻一样,怎肯再接别的腌臜客人?我舍不得他走,就把自己攒的私房钱全拿出来给他。私房钱花完了,就偷偷儿地变卖典押首饰衣服。就这样当一注钱住三天,再当一注钱又住两天,勉强维持到一个月,我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他家里也几次捎信来要他赶紧回去,不能不走了。我找了最后一包衣服当了给他做路费,又留他住了最后的一夜。”

“这最后一夜,你们没有商量怎么赎身的事儿吗?”

“那一夜,我哭哭啼啼的,问的全是今后怎么办的话儿。我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要是拿我当路柳墙花不过是逢场作戏呢,我叫他只顾掉头自去,不要管我。要是知道我身子清白,想到这一个月来的恩爱。打算长聚头不分离的话,我求他赶快想办法把我赎出去,我愿意一辈子伺候他,给他做妾。他说他是从小就定了亲的,还没过门儿。不过他并不喜欢那个女人,只是迫于父命,不得不娶。他指天发誓,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一定要和我白头偕老。又说他的两个哥哥都收有偏房,他妈又最疼他,只要回家去跟妈一说,他妈准能答应。他问我身价银子一共是多少?我告诉他,我卖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身价银子低得很,只有五十两银子。不过我们行院里有个规矩:没有接过外客的清倌人,在班子里住的年头越多身价银子也越高;接过客三年以后的红倌人,身价银子就一年比一年低了。我是刚刚梳拢过的姑娘,还没有接过外客,梳拢我的新姑爷要赎我,是要当清倌人卖的。身价银子之外,一年加一百两衣饭钱。我在青云楼住了五年,连身价一起,就得五百五十两银子。他说这点儿钱不在话下,只要让他回家一趟,跟他妈一说,就取来了。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有把握,我当时又是绝对相信他,就认定自己这一回肯定能够逃出火坑了。这才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地上了床。

“第二天,他就跟阿妈说起要赎我出去做小的话来。我阿妈倒是一口答应,先跟他道了喜,要价六百两银子,还要他先付一半定银,等到接人的那一天再付清,喜酒赏钱在外。他说他出门应考,身上没多带钱,此去平湖,不过五十里水路,坐船一日可到,收拾收拾,不出半月,一准儿择吉前来迎娶。阿妈见他拿不出银子来,心里就老大的不乐意。不过她是个嘴甜心苦的人,办起事情来,一向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不该得罪和没到得罪时候的人,是一向不得罪的。她送了个顺水人情,答应等他一个月。一个月之内,绝不叫我接外客;要是过了一个月还不来接,她可就不再保留了。那一天,还是众姐妹凑钱做的东,给他饯了行。当着众姐妹的面,他还是信誓旦旦,准保到家就给我捎信儿来;不出半月就来接我。临出门前,他哭得跟泪人儿相似,反倒是我去劝他,用我的香罗帕替他擦­干­了泪迹,劝他不要过于伤感,反正不久就能见面的。他接过我的香罗帕去,最后一次挥毫,填了一首《如梦令》送给我。写的是:‘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我果然和泪出门相送,一直送他到码头上,看他的船开走了,才哭着回来的。”

“那么,一个月之后,安公子如期来接你没有呢?”

“要是如期来接,还能说他是负心汉么?他走了以后,我房也不出,一天一天地坐着念数米佛:念一声佛数一粒米。我要等他来接我的那一天,拿这米做饭祭天地和死去的父母,好关顾我们长命百岁,吉祥如意,夫妻和睦,大小相安,往后一早一晚,对面并肩,一个向青灯黄卷赋诗篇,一个剪红绡翠锦学针线,闲来闺房酬唱,遂了我生平之愿。

“我一等等了半个多月,不单没人来接,竟连个音讯儿也没有。我倒是完全相信他不出一个月准会来接我,可阿妈说她经过的这种事情多了去了,一口咬定安公子空口说白话,定银表记什么都没留下,根本就没主心要来接我。我让她说得疑惑起来,佛也念不成了,坐在房间里只知道哭,成天用眼泪洗面。开头阿妈还只是风言风语地说说,后来离一个月没有几天了,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起来,越见我伤心,她那里连损带挖苦的越发骂得凶。我没有办法,听见了,也只好假装没听见,强忍住眼泪,等到夜里趟在床上一个人悄悄儿地哭去。

“就这样盼星星盼月亮, 好不容易盼够了一个月,连个安公子的影子也没见着。我心里急得像是着了火,阿妈倒说开了风凉话:‘人家是官家之后,三妻四妾倒不稀奇,不过说下大天儿来,也不会讨一个倌人去做二房!凡是到妓院来的,只知道寻欢作乐,哪儿有什么真心实意?他们大少爷有的是钱,上府赶考,逢场作戏,扔个三五百两银子摆摆阔,玩儿个原封货,倒是有的;要他们拿个表子放在心坎儿上,那不是笑话吗?快死了那条想他来接你的心吧!’又说:‘那个小没天良的一句谎话耽误了我一个多月的买卖,你趁早老老实实替我接客赚钱去!’尽管我已经是个二水姑娘了,可他指着我的名声,还定了个三十两银子一夜的大价钱。她这是哪儿丢了的哪儿找,想在我身上把这一个月的放空赚回去呢!”

“你就这么死了心,真的开始去接客了么?”

“哪儿能呢!好戏刚开场,热闹还在后头呢!我承认自己是个痴心女子,却总不相信他会是个负心汉。我说人家家里有事儿,一时来不了,也是有的。人家已经在我身上花了好几百两银子了,又当众说定了要来接我,我不能不替人家守着清白身子。阿妈说我是死心眼子,又说我让小白脸儿蒙住了眼,迷住了心,不掂掇掂掇自己是什么份量,没生着当夫人的命愣想当夫人。我气得哇哇大哭,趴在床上不吃不喝,宁愿死了也不肯接客。姐妹们都来劝我,我们的大姐姐彩云那会儿还没从良去,她替我出了个主意,叫我修一封书子,街上找一个花腿闲汉①,叫他到平湖去面见安公子,务必要讨一个实信儿回来。我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就哀哀切切地写了一封书子,告诉他:如果三天之内再不来接,我就只能以死相报,留着我的清白的身子进黄土,在地下等他了。当时我手头穷得连一个小钱儿也没有,又不能说穿,只好找几件粗首饰当了三两银子,央我们班子里做饭的张嫂的男人张二去走一趟。阿妈知道了,也没有拦阻,倒说早些得个实信儿回来,也好让我早些死了这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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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花腿闲汉──腿上刺着花纹的帮闲人。

“这个送信人到了平猢,找到了安公子没有呢?”

“安家是平湖望族,怎么会找不到?张二到了平湖,一打听安三公子,就有人给他指点了门径,还说:三公子院考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已经高高得中,如今正奉严命花烛完娶。张二赶到安家一看,果然是悬灯结彩,贺客盈门,花轿已经抬了回来,天地也已经拜过,只等入席合卺进洞房了。

“张二还算聪明,找到了安三公子,说是嘉兴府老相知听说公子大喜,特地差他送贺信来了。说着就把书信呈了上去。安三公子接过书信去,只看了一眼,就红了脸,把张二带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悄悄儿地告诉他说:他还在嘉兴府没回来,进学的喜报就送到了。家里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就去问他的学伴,不知道哪位多嘴,把他在青云楼梳拢清倌人的荒唐事儿告诉了他老爷子。老太爷为此事发了大火儿,正要着人去抓他,正好他自己撞了回来,当时就把跟去的小厮打了个半死,还叫三公子在祖宗牌位面前跪着,请出家法来,说是安家知书识礼,祖祖辈辈没有人嫖妓宿娼,如今出了这样忤逆不孝的子孙,非得在祖宗面前打死不可。多亏老太太做好做歹,说是儿子中了秀才,是一件大喜事,不要惹得祖宗生气;又说儿子长大了,懂了人事,反正亲事早就已经定下,不如趁着进学的大喜日子两好并一好,就手替他完了花烛,就再也不会在外头寻花问柳了。老太爷火头上打了儿子几下,老太太一劝,火气也就消了多一半儿,接着就给他张罗亲事,连大门都不许他出。在这样的日子口儿,正妻还没进门呢,怎敢又提侧室的事儿?他赏了张二二两银子,叫张二回来告诉我,要我再等他三个月,等他把娶亲的事情忙过去以后,等老太爷的火气全都消了以后,他再瞅空子先跟他妈提这件事儿,着重说明我红云姑娘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家的女儿,而且知书识礼,十分贤惠,只要他妈那里能够说通,老爷子那里的话有妈出面去说,就算是成了。”

“那么,你阿妈肯让你再等他三个月吗?”

“在我们行院里,办什么事情,都得拿出银子来。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算是货真价实;空口说白话,谁也不听你的。别说是等三个月了,就是再等三天,阿妈也不会答应的呀!张二回来报了实信儿,阿妈就说:‘安公子娶了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再也不会想到你了。他心里要是真有你,为什么一分银子也没带回来?一个字儿也没带回来?识事务的,乖乖儿给我接客去!’

“没带钱回来,也许他有苦衷,我不怪他;不给我写一言半语,确实刺痛了我的心。这时候,我也开始担心他要变卦了。不过我只能让他负我,绝不能我负他。我相信天上有神,地上有祇(q í其),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天神地祇,一定都听见的。他要是变心,神明都会向着我,都不会饶他的。阿妈要我接客,我不答应,阿妈生气了,扒了我的衣服,打了我一顿,把我撵到洗衣房里去洗衣服。”

“你去了没有呢?”

“吃苦我不怕。再苦的日子,我也过得下来。我只盼熬过这三个月,安公子会来接我到平湖。我只要保住我这个清白的身子,就算是对得起他了。糟的是我叫阿妈撵下楼来,阿妈搜查了我的房间,打开首饰匣子和衣箱一看,好点儿的首饰和四季衣服都没有了。这一回,阿妈可是动了真火儿了。在行院里,最忌讳的就是‘倒贴’这两个字。尽管我房间里的东西名义上都是我的,不过一旦赎身,除了一只首饰盒子和自己的私房钱,哪样我也带不走,都得留下来给进我房间的妹妹穿。所以她一见我箱子里值钱点儿的衣服都没有了,就好像剜了她的心头­肉­一般,扒光了我的衣服,一根绳子倒捆了我两只手,吊在后院儿里的藤萝架底下,她亲自下手用藤条子抽,抽一下,问一句,单问我为什么要倒贴。那一回,老虔婆可真是下了狠心了,披散了头发,红了眼睛,好像生生地要把我吃下去一般,谁劝她就打谁,再也没人敢来劝一句;打得我头上、脸上、肩上、背上、手上,脚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除了一条舌头,没一处不带伤的;一直打得她自己­精­疲力尽,满头大汗,大冷天的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背心儿,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这才把藤条扔在地下,回她自己房里挺尸去了。

“就是这样打,我还是咬住了牙关不求饶,连一个字也不吐口。心里只想:打死了便罢;只要打不死,我非要逃出牢笼亲自到平湖去找安三公子替我作主不可。狠心的老虔婆,把我打成了这样,还怕我闲着白吃饭,叫洗衣房里的两个老姐姐看着我,一天不洗出几盆衣服来不叫我歇着。多亏两个老姐姐好心,看我两只手背肿得像馒头似的,连手指头都是一节青一节黑的,伸也伸不直,怎么能下水搓衣裳?就瞒着阿妈,把我份儿内该洗的衣服都替我拿去洗了。”

“你就找不到一个机会逃出来亲自到平湖去走一趟吗?”

“机会倒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只为两个老姐姐待我好,阿妈把我交代给她们了,她们都是当年的红倌人,如今年纪大了,姿­色­衰退,既没人替她们赎身,自己又没攒下私房钱,只好每天卖死力气靠洗衣服挣两碗饭吃。我要是一跑,她们两个怎么担当得起呀?再说,三发子不是要我再等他三个月吗?只要有期限,我就等,再苦再累我都等。等我手上的伤稍微好一些了,我就挣扎着去洗衣服,既不求饶,也不逃跑。

“看看熬过了寒冬腊月,熬过了年关,熬过了正月,真是‘烂漫花枝催人泪,团圆月­色­断人肠’啊,一直熬过了望眼欲穿的三个整月,安公子那边,还是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到了这个时候,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求人给我彩云姐姐捎了句话,请她抽空到洗衣房来一趟,我有话要跟她说。过了两天,大姐姐来了,一见面,她就埋怨我太痴心!她说:‘你也太痴心了,怎么可以假戏真做,把玩笑当真事儿办呢?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他们的话也能相信么?拿发誓赌咒当儿戏,背过脸儿去就会忘了个一­干­二净,哪儿有什么真心!’她说她进班子来十几年了,经的事儿见的事儿都比我多,安公子那边,明摆着是没有指望了。她要我想开些,要我为自己的后半世多想想。眼下除了一个‘忍’字,向阿妈求饶,答应去接客,慢慢儿另图赎身之法,没有别的路可走。她说只要我点头,她可以代我向阿妈去求情。不过我心里还不相信三发子会存心骗我,不从他嘴里听到一句‘不要我’的实信儿,我总不甘心。我求大姐姐请张二再到平湖去走一遭儿,一定要向安三公子讨一封亲笔的书信回来。难的是我手边连一个小钱儿也没有,不能不求大姐姐替我设法筹借。大姐姐看我到了这般地步,还如此痴心,也感动了。她叹了一口气儿说:‘让张二再去跑一趟,其实也是白跑。他要是有心,早就应该来接了。如今人家已经把这事儿丢在脑后,你再跑去问,不过是给人家添恶心而已,能管什么用?不过去一趟也好,讨了实信儿回来,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省得你心心念念总惦着这个负心汉。’

“我刺破了左臂,蘸着血在一块白罗帕上哭一声写一句,连血带泪的写上了我这三个月中受到的苦楚和思念他的心情,要他看在一个月恩爱夫妻的份儿上,早日来救我跳出火坑,只要能在他身边儿,哪怕是替他铺床叠被,做一个粗使的丫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要是他另有所欢,不打算来接我了,我叫他一定要把话说明白,我的死活,就不要他­操­心了。──这条罗帕,就是我们分手那天他在上面填有《如梦令》的那一条,上面还有他的泪迹,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带在身边,看见罗帕就好像看见他的面一般。

“大姐姐拿出二两银子来,连同我的血泪书一起悄悄儿地交给了张二,让他再辛苦一趟,这次务必带回安三公子的亲笔书信来。那张二倒是个好心人,见我为安三公子受了这么大的苦,也有些气不愤的,说就是不给他盘缠,他走也要走到平湖去,一定要看看这个说话不算话的人长着良心没有。”

“张二这一次去平湖,见到安三公子没有?”

“张二这一次到平湖,跟上次可就不一样了。上一次是安三公子娶亲,安府上四门大开,不用通报,就可以径直进门去找他。这一次去,先得由门上禀报。那门上一听说是嘉兴府来的下书人,要面见三公子,看张二又不像是官宦人家的长随模样,就有些疑疑惑惑的,拿眼睛直打量他。等到报了进去,三公子倒是走出门口来,亲自把张二接到了书房去。张二呈上血书,三公子看了以后,眼泪汪汪地说:‘这件事情,只怕不得能够了。我已经跟我妈提起过。我妈倒是说:只要姑娘真贤惠,我也真喜欢,花几百两银子买个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我年纪太小,少­奶­­奶­刚进门儿,又惦着娶二房,怕我爹生气不答应。我妈要我先跟少­奶­­奶­商量,只要少­奶­­奶­答应,就说是买个贴身伺候的丫头,有我妈作主,不用禀过我爹,事情也就办成了。谁知道我的这个少­奶­­奶­是个醋缸里泡大的醋娘子,我刚跟她露了点儿口风,她就跟我闹开了,说是我要娶偏房除非先把她休了。原来她过门儿不久,就收买了我的小厮和下人,我在嘉兴府办的事情,她全知道了。我不提这些事情,她还惦着找我算旧账呢,我这一提,正好赶在她的火头上了。我跟我的学伴商量,他们也说是新媳­妇­儿过门儿还不到三个月就闹着要讨小,从情理上也有点儿说不过去。我如今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只好慢慢儿再想办法……’

“张二听他尽给自己辩解,急了说:‘我的小爷,你在家里娶了新媳­妇­儿享艳福,你可知道七小姐如今受的是什么罪?她呼天天不应,唤地地无言,就好像掉进火坑里一样!就是你一时间不能去接,也得先送个信儿给她呀!’安三公子说:‘自从我跟少­奶­­奶­露了那口风以后,她处处防着我,连大门儿都不放我出去。她的耳报神又多,我想找个可靠的人传句话都不能够,怎么能够送出信儿去?要照我的心思,眼前接不进家来,也得给她把银子送去,先把身子赎出来,找个地方先藏着,等我跟家里说通了,再接进家来。难的是我手头根本就没银子,我妈又不肯给我……’话没说完,他的新­奶­­奶­就披头散发地扑进门来,一把抢过罗帕去,嚎着说:‘我就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个狐狸­精­,果然今天不打自招,说出你想另立门户的打算来了。好哇!你跟我见公爹去,只要你敢禀明了,银子我给你!赶明儿臭表子进了门,她当新­奶­­奶­,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三公子吓白了脸,只知道打躬作揖赔不是,一面递眼­色­叫张二快走。张二见不是事儿,只好趁乱里溜了出来。三公子那边怎么收场,他就不知道了。”

“那么说起来,安三公子是个怕老婆的怵窝子,已经叫新媳­妇­儿捏在手心儿里了。这样的人,又娶了这么厉害的大­奶­­奶­,你就是进门去做小,也是三天打两天骂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的。弄的不好,日子恐怕比你在这里还难过呢!”

“谁说不是呢!大姐姐也说,这样的人家,幸亏我没去。要不然,那可真叫爬出了火坑,又掉进汤锅里去了。在班子里,总还有个赎身从良的机会,要是进了安家,早晚非叫大­奶­­奶­给整死了不可。张二这一次从平湖给我带了这样一个实信儿回来,我对三发子才算是真的死了心了。姐妹们有说我是前世烧了断头香,所以今世才会夫妻不到头的;也有说我这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今世合该受苦受难的。她们都劝我不要去跟命运抗争,不如答应阿妈,回去接客。还说像我这样儿的,用不了几年工夫,准能攒够了私房钱,自己赎出身子来。那时候,再找一个老诚可靠的人过日子,强如给有钱的阔少爷去做小。我想想也实在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就又搬回楼上来住。开头一些日子,还跟清倌人一样,卖艺不卖身。高兴了,赠一首诗,唱两支自编的曲子;不高兴的时候,连曲子也懒得唱。谁知道名声传出去了,每天来会我的客人倒也不少。有的人是专为来看安三公子的‘外家’的,有的是慕名而来专为谈诗的。这里面有一些是冒充风雅连平仄都还调不准的市井无赖,借谈诗来说风情的。这些人不单好吹牛,也喜欢捧臭脚。每逢我有了新作,就胡捧一气,抄了去到处传播。不过这两年来我也真碰到过几个懂诗的杜家。他们看了我的诗,有一句好就夸一句,有半句好就夸半句。他们总说我的诗才气和意境是有的,只是手法还太­嫩­,字句也欠推敲,要我多读前人的佳作,不要急于多写。这二年来我就专读唐诗,仔细揣摩,比先前似乎长进多了。

“说起来也好笑,有一次我碰到一个­精­于长短句的,就把安公子当年填的几首词拿给他看,才知道当众挥毫的那一首《满江红》,是抄的欧阳修的,在‘洞房’里填的那几首,都是抄的温庭筠的;分手那天写在帕子上的《如梦令》,竟然是后唐庄宗李存勗(zhù助m ào 冒)修内廷时掘得断碑上的原文。从那以后,我才去买了一部《宋词选》和一部《花间集》来看,果然都找到了。他欺负我没有读过词选,偷了别人的佳作来蒙我。我看他年纪轻轻的,才华横溢,还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呢。他自己明明是个抄手,却又故意摆才子架子,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来。我写的诗,他连看都不看,就说那根本不能叫做诗,只能算是顺口溜,蒙得我一愣一愣的。后来我写的诗,都不敢拿给他看了。这种公子哥儿出身的‘假才子’,不单跟冒充风雅的市井无赖一样没有才气,没有骨气,也一样没有天良,没有天理的。单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这个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了。”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一个人,本不是一眼就能够洞烛肺腑的。当初也实在怪你自己过于轻信了。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经认清安公子是个不可信托的市井无赖,刚才你在席上唱的那支曲子,怎么还那么情绵绵,意切切,依旧是一肚子理不清还不尽的相思债呢?”

红云把头一低,不好意思地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他,总是恩怨参半,既觉得他害苦了我,又觉得他也是无可奈何。也许就因为他是接近我的第一个男人,又是我自己选中的,他在我面前又是温文尔雅,百依百从,留给我的印象好多于坏的缘故吧。有时候,我甚至还怀疑这个张二的话是真是假,是不是大姐姐和阿妈串通了教给他的,实际上他连是不是去了平湖都不一定。我不信他两次去平湖,都会碰得那么巧,连一封亲笔回书都取不回来。所以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我又原谅了他。恨他的时候写的诗赋曲子,字里行间怨的成份就多些;原谅他的时候,儿女之情就浓些了。席上唱的那首开篇,是我读了梁元帝《荡­妇­秋思赋》以后有感于怀而改作的,里面还有李白的三五七言诗,不过已经是反其意而用之,给柔和到赋里面去了。那时候我见景伤情,想他的心思比恨他的心思要重得多,可不就悲悲切切,儿女情长了么?”

“听你刚才说,你从洗衣房搬回楼上来以后,是不留客人在你房里过夜的。那么是什么时候你留起客人来了呢?是不是你阿妈又打了你一顿之后呢?”

“我在班子里住了那么些年,阿妈也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脾气,打是打不服我的。那次下死劲儿打我,是为了我‘倒贴’,不打我一顿,她消不了气儿。我上楼来以后,我的故事几乎传遍了嘉兴府,每天来打茶围的客人比以前更多了,她也不少收盘子钱。我开始留客,是阿妈托了大姐姐来跟我讲情说好话。她说:要是我肯留客,我就可以多从客人那里得到些缠头。三年之后,如果我攒够了钱,要赎身,她可以少收我二百两衣饭钱。大姐姐也说:像我这样光应个局儿,一个缠头也得不到,只好等哪位客官看中我了,拿出银子来替我赎身,就是出去了,身子也是人家的,要典要卖,都得由着人家。要是攒够了钱,自己赎出自己来,身子是自己的,愿意跟谁嫁谁,别人­干­涉不着。那时候我正恨着安三公子,再也没有为他守着身子的意思了,就答应了阿妈的条件。不过也留下了一句话:凡是要在我房中过夜的客人,都得由我自己点了头的才算数,那些十分肮脏下流没有人样儿的,说死了打死了,我也不答应。为这件事情,我没少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贵客,阿妈脸上下不来,或者受了客人的气,也没少打我。后来阿妈摸准了我的脾气,总把那些斯文些的客人布给我。斯文的相公穷的多,手面不阔绰,出手不大方,我得到的缠头当然也少,所以直到今天,依旧没有攒够赎身的银子,不过我倒是心甘情愿的。要我陪那些满身铜臭一脸­色­迷相的客商坐一会儿我都翻恶心。我宁可不要钱,甚至宁可挨一顿打也决不受那种罪。”

“今天席上他们说的那个钱大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钱大麻子,原是本城的一个屠户,后来发了财,开了三爿­肉­店,不亲自­操­刀了。他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几次找上门来,要在我房里过夜,都让我给撅回去了。头些日子也是孔大官人在五芳斋请客,送了局票来,是一个姓钱的客官点了我。当时我没想到会是他。到了五芳斋楼上,才知道就是这个钱大麻子。他惦着给我来一个出其不意,我刚坐下,他就递过筷子端过酒杯来要我吃菜喝酒。您大概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应条子出局子,要不是过夜的客,是不能动筷子的,唱两支曲子,就转局了。他以为当众突然请我吃喝,我一定无法推托,于是他在我房中过夜就成了定局。没想到我偏要叫他下不来台,愣是不吃也不喝,连曲子也没给他唱一个。那一回,他面子丢大了,散了席赶到我们班子里来借酒撒疯,连骂带摔咧子的,拿我阿妈出气儿。阿妈惹不起他,当着他的面给了我俩巴掌,又好说歹说把他送到老六的房里才算完事儿。后来他放出空气来说:一定要替我赎了身讨我去做小,那时候非要好好儿管教管教我不可。我反正是横下了一条心的,我不愿意去的地方,阿妈要是一定要卖我,我就一根绳子吊死算完事儿。我自己解脱了,也让那老虔婆落一个人财两空。”

“这种地头蛇,手里有了几个钱,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一个班子里的姑娘,把他给得罪下了,他要整治你,还不是易如反掌?这么看来,你倒是应该多防着他点儿。我问你,这几年来,你手头已经攒下多少钱了?”

“我的客人,没钱的居多,我又从来不向客人讨钱,只是随客人给多少是多少。这三年来,我什么衣服首饰都没添,也不过才攒了一百五十多两银子。”

“那么,你自赎自身,身价银子是多少呢?”

“我的卖身价是五十两银子,在这里当了五年清倌人,一年要算一百两银子的衣饭钱,所以安三公子赎我那阵儿的身价银子是五百五十两。按照我们行院里的规矩,当了红倌人,以后赎身,就不算衣饭钱了。只为阿妈有话在先,只要是我自赎自身,可以减收我二百两银子,只交三百五十两就可以了。如今我手头只有一百五十两,还差着二百两银子呢!”

“要是你的银子凑齐了,赎出身子来,你打算到哪里去呢?”

“在嘉兴,我只有那个卖我的舅舅一家亲戚,总不能又回到他家去让他卖第二回吧?要是我攒够了钱,我想我还是回长州去的好。那里还有我一个堂房叔叔。我投奔到他那里,就靠十个手指头做针黹,总也够我吃青菜淡饭的了。”

本忠听她如此说,略一沉思,就毅然决然地告诉她:

“既然你有地方可去,银钱数目差得也不是太多,我就成全了你这个愿心吧!像你这样身陷火坑而不毁的人,也称得起是一支火中莲①了。实话告诉你,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家里全家人起早赶晚忙活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到这二百两银子。是我结了一门富亲,去年八月招赘在岳家,今年第一次出门儿来做买卖,承人提携,赚了些银子,譬如做功德,凑二百两让你赎身,另外再给你五十两做安家度用。你收起卖身契,火速回长洲去投亲,一天也不要耽搁,以免夜长梦多,又横生枝节。这二百五十两银子,算是我送给你的,不要你还。到了长洲,有合适的本份儿人家,叫你叔作主,还是许配人家的好。做老姑娘,在自己的娘家都难得很,何况还是堂房叔叔家?眼前固然好过,老了怎么办?你才十八岁,年纪还轻,来日方长,要多往远处想,不能只看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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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火中莲──指陷身妓院而又能够自拔的妓汝。语出苏轼陆莲庵诗:“陆地生花安足怪,而今更有火中莲。”

红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客官会如此慷慨,头次见面,就肯于拿出二百五十两银子来替自己赎身。之所以大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小客官既没有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今后也不想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他并不是出于贪图她的美­色­而想长期地占有她,而完完全全是出于对她悲惨身世的同情。在五芳斋跟他初次会面的时候,这个小客官的庄重和正派也曾经引起过她的好感和幻想。她所希望的,也还是想用自己的美­色­和才艺牢牢地抓住这个从未涉足过妓院的小客官的心。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能够抓住他。因为她所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为她的­色­艺所倾倒,也几乎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暂时地或永久地占有她。就连他曾经那么喜欢、那么日夜不能忘怀的安三公子,也是只为她的美­色­,只为能够第一个占有她的身体,才肯拿出银子来的。而眼前的这个小客官,对于她的美­色­并不是熟视无睹;对于她的才艺,也不是无法领略。但是人家花了过夜的钱,想到的只是避免她挨打;进了房间,根本就没打算在她的床上睡觉,更不要说是想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乐趣了。她曾经想:这个小客官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大概还幼­嫩­无知不谙世故吧?她也曾经想过:人家是­干­净正经的人,一定是嫌她阅人已多的身体太肮脏了。只有现在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她的这些想法,全都误解他贬低他了。

他的慷慨解囊,跟安公子的千金一掷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他出身贫穷,受过苦楚,因此最最懂得什么叫同情。但是,她能够平白无故地接受这么重的赠予么?如不恰如其值地加以报答,自己能够心安理得么?她觉得自己应该感恩图报,而不应当无功受禄。可是再一深思,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仅有的一个躯壳,还是被人玷污了的。她惶恐,她焦急,为自己无物可以报答人家的大恩大德而不安了。终于,也不知是怎么想起来的,她突然站了起来,迈前一步,冲本忠“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叫得一声“恩人”,就在楼板上咯咯咯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正想再说几句感谢的话,一股激|情从心头涌起,堵住了喉咙,哽住了嗓子,一腔热泪却夺眶而出,千言万语竟变成了嚎陶一哭!

她伏在本忠的脚下,抽搐着双肩,让自己积蓄已久的满腔热情,全变做滚滚热泪,痛痛快快地尽情发泄,她几乎想不到还应该再说什么,也想不到应该站起来向恩人道谢。她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又有了亲人,而她日夜盼望的,也正是这种羽翼的覆盖和庇护。她跪倒在恩人的脚下,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平安,感到了有所依托。这时候,她什么也不想了,只希望多享受一些这种人世间的温暖!

本忠也为红云的激动所感染,同情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几乎是半抱半拽地把红云从地上拉起来,安放在椅子上,轻声地抚慰她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只要你从今往后能够跳出火坑,能够找到你的叔叔,能够重新过上人的日子,我这几两银子,就算用的是地方了。眼看就有出头的日子,应该高高兴兴才是呢!”

红云依言擦去泪水,竭力地忍住哭泣,抬起眼睛来痴痴地望着本忠说:

“您救我出了火坑,又不肯让我报答您,那怎么行呢?我知道我这不­干­不净的身子,不配伺候您。不过我并不是那种只会享福不会­干­活儿的女人。只要您不嫌弃,我愿意跟您回温州去,终生服侍您夫­妇­二人。不瞒您说,经过这几年来的情海颠簸,对于男欢女爱,我确实已经十分淡薄了。叔叔家里,我也知道不是久居之地。不论是为他还是为我,都得另找归宿之处。不过像我这样在风尘中沦落过的女人,有如残花败柳,多少从良去的姐妹,大都像冯小青①似的,为大­妇­所不容,不是打骂而死,就是抑郁而亡。有几个能够像关盼盼②、董小宛③、柳如是④那样,眉头是舒展的,心境是畅快的?看看别人,想想自己,也不能不叫我寒心。难得碰见您这样通情达理的仁人君子,您救人救到底,要是不以陇廉与孟娵同宫⑤而见弃,就请您把我收留下,带回去给大­奶­­奶­做个丫环使女,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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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冯小青──清初杭州人冯生的妾,能诗,善音律,但为大­妇­所不容,从家中迁出,在孤山另置别业居住,亲友劝其改嫁,不从,终于抑郁而死,年仅十八,葬于孤山,后来成为孤山一景,许多游客都去凭吊。

② 关盼盼──唐代徐州名妓。贞元中嫁张建封为妾。张为其建“燕子楼”居住。建封死后,独居燕子楼十五年不改嫁,后来绝食而死。

③ 董小宛──名白,字小宛,又字青莲,明末秦淮名妓。后归如皋才子冒襄(字辟疆),冒襄建“艳月楼”供其居住。董小宛集古今闺帏轶事,编为一书,名为《奁艳》。年二十七,死于肺痨。冒辟疆写了一篇《影梅庵忆语》哭她。被认为是妓汝从良以后的典范。──关于董小宛的传说很多,例如成为顺治皇帝的妃子之类,皆不足信。

④ 柳如是──明末清初名妓,本名杨爱,­色­艺双绝,善诗词,后来成了钱谦益的妾,每日里写诗酬唱。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明末曾任福王的礼部尚书,降清后曾任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死后,柳如是赴水殉死,也被认为是妓汝从良以后的楷模样板。──由于钱谦益是汉­奸­,关于柳如是的死因说法也很多,这里从俗。

⑤ 陇廉与盂娵(ju居)同宫──《楚辞》中的一句。陇廉:丑­妇­的名字;盂娵:美女的名字。红云跪倒在本忠的脚下,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平安,感到了有所依托,感到自己享受着人世间的温暖!

本忠微微一笑,抚慰她说:

“你这样想,可就错了。第一,你要认定这是你自己赎身,只是身价银子不足,我帮助你几两罢了。我这样做,既不图名,也不图利,心明眼亮,旁人无话可说。要是你自己赎身之后,又随我到温州去,我岂不成了拐带人口,有了霸占你身体的嫌疑了么?第二,我跟你说过,我是有了家室的人,我家娘子,年纪跟你不相上下,论相貌和才学,可就都不如你了。她眼下要是在这里,由她自己作主,认你作姐妹也好,收你作使女也好,都不­干­我的事儿;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男子,且又在客中,带你这么一位青春美貌多才多艺的姑娘回去,尽管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井水不犯河水,也难免会有流言蜚语,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家娘子为人倒也贤惠,不过遇到这种事情,会不会疑心生暗鬼,我可就摸不准了。带你回去,要是大家相安无事,过些日子,择一家殷实相当的人家把你配了出去,也无不可;要是为此又惹出些是非来,岂不是好事儿办成了坏事儿?不必三心二意了,既然你还有近亲,还是拿定主意,投奔你叔叔去吧!”

红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不再言语了。人家不要你,难道可以强迫人家收留,愣跟着人家去吗?人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的呢?

油灯里的油逐渐枯竭,灯光也更加暗了下来,在嗞嗞啦啦的灯芯儿吸油声中,突然火苗儿一跳,终于媳灭了。房中一片漆黑,看看窗户,已经微微有些亮光,远处晨­鸡­三唱,分明已经是五更天了。本忠站起身来,­干­脆把窗格子推开,站在窗口眺望晨景,一任那黎明前的凉风拂面而来。红云赶紧双手提着本忠的长袍,从身后替他披在肩上,轻轻地说:

“八月金风五更寒,黎明时刻,要穿暖和一些,当心别冻着!”

本忠回头微微一笑说:

“你当我都跟你一样娇气呀!我小时候,屋里的窗户一年到头都开着,从来也没有着过凉。你信吗?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害病呢!”他想起了跑野台子戏的那两年,大冬天的睡在破庙里,连挡风的墙都没有,不也熬过来了吗?不过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为时尚早呢!

红云也走到窗前,挨着本忠的肩膀站着,微曦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无限深情地说:

“出门在外,可不能跟在家的时候比呀!在家里,就是有点儿病,有亲人照顾着,热汤热饭的,三两天就好了。如今你单身出门儿,即便是头疼脑热的小病,没人照料,也是受罪呢!没听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半天难’吗?”

她本来想说:“有个人在你身边常照应着点儿,就好了。”但是觉得这样说未免有“自荐”的嫌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把自己的身子跟本忠靠得紧紧的,似乎想借此替他挡住一些寒气,增加一些热量,但是立刻就感觉到是他身上的热气温暖了她。出于女­性­的本能,她更紧地靠近了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从这个陌生的但是却极可亲的男人身上传过来的热量,温暖着她的身子,更温暖着她的内心。尽管他不接受也不需要她的心,但她却已经把自己的心整个儿地献给了他,并把他看成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亲人。在她与他之间,什么隔阂和隔膜都已经没有,也不应该有了。

仲秋的晨景是美丽的。天­色­刚刚黎明,朝阳还没有上升,早起的鸟雀们就已经在清新的早霞朝雾中啾啾鸣啭,在花间树丛穿梭翻飞,为寻觅食物而奔忙,为养育第二代而­操­劳了。天生万物,一切生灵,都有求生的本能,但是亿万年来,同时又存在着普遍的、连锁的弱­肉­强食的客观事实。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作为有回天之力的人,难道就不能把自己从芸芸众生之中分离出来,提高一步,在人世间永远消除人吃人的怪事么?

太阳冉冉升起,朝阳下的霞光,染红了半边晨空,也映红了红云的脸颊,使她重又焕发出少女的青春和光辉。跟昨天晚上的她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一样了。

本忠偶一回头,正好红云也抬眼看他,四目相­射­,本忠从他的眼睛中看到的,是一股灼灼逼人的明亮的光芒。

她再一次获得了希望和信心,就像一朵初开的花朵那样欢笑起来。她心灵上的创伤,痊愈了;她失去了的青春的活力,又复活了。

第七十五回

素酒素菜,烟花女子办告别筵席

奇歌奇舞,佛国神军做求子道场

等到孔大方和黄逸峰从巫山阳台上迟迟醒来,太阳已经直­射­,时候已近中午了。他们两个推开神女,披衣下床,梳洗完毕,一起踅到红云房中来看本忠起床也未。一迈进房门,就看见本忠坐在窗前,翻阅着一本诗稿,红云站在一旁笑语指点,显得十分亲密。孔大方以眼­色­向黄逸峰示意,笑着说:

“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刘老板红鸾①照限,天喜②到命,桑中之游③,乐不思蜀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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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红鸾──吉星名。据星相家的说法:红鸾照限,主婚姻成就,有喜事。

② 天喜──丛星名,与建除中成日同位,日支与月建相合如寅月逢戌日,卯月逢亥日,都叫“天喜”,是吉日。

③ 桑中之游──《诗经》中有《桑中》篇,写男女在桑园中幽会。因此后世多以“桑中之游”指男女之间的私情。

黄逸峰跟在身后,接口说:

“他是当今的柳下惠,不惯桑间濮上④之乐的。昨天夜里,想必还是秉烛达旦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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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桑间濮上──“桑间”和“濮上”,都是指男女幽会的地方。“桑间”即“桑中”,见上注,一说为地名,在河南;“濮上”指濮水一带,濮上指濮水一带,濮水在今河南封丘境内。

红云见是他们二位,赶紧让座儿,一面笑着回答:

“刘老板倒是想秉烛达旦呢,只可惜我房里不单一支蜡烛都没有,连灯油也只有半盏。我们只好点一根灯芯儿,挑灯作彻夜长淡,勉勉强强,总算是达了旦了:灯油耗­干­的时候,天­色­刚好黎明呢!”

孔大方看看他们两个,又看看床上,有些不信似地问:

“那么说,你们真的一宿没睡,挑灯夜话了?”

本忠腼腆地说:

“昨天晚上多喝了几杯,又经夜凤一吹,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我叫她管自去睡,她又不肯,那就­干­脆坐下来,大家一起耗吧!”

孔大方一拍他的肥巴掌,恍然大悟:

“唔,这么说来,刘老板准也是个爱做诗的才子,两位诗魔凑到了一起,自然是越谈越来劲儿,谈得睡魔也只好退避三舍,连可歺的秀­色­都视而不见了。红云姑娘阅人已多,只怕今天才算是真正遇到知音了,是吧?”

红云容光焕发,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分明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却又不便于从她嘴里先说出来,只是说:

“像我这么浅薄的人,哪配跟刘老板谈诗呢!昨夜一整夜,说的都是怎么痴心、怎么负心这些冤孽债,哪儿还有闲心去谈那不能吃不能用的诗啊!”

孔大方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着红云,打趣地说:

“这才叫同情人洒同情泪,知心人说知心话,超然物外,恩爱不在床笫呢!怪不得你一夜未睡,反倒春风满面,容光焕发起来了。一定是刘老板的一夕话,开了你的心扉,点了你的心窍,对了你的心思,合了你的心意啰?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对不对?”

本忠憨厚地笑了笑,代她回答说:

“对了,还没有告诉你们呢,经过昨天夜里的彻夜长谈,听了她的身世和苦情,真称得起是一朵火中莲花,叫人可怜又复可敬。我已经告诉她,打算拿出点儿银子来帮助她赎身,让她从此脱离苦海。你说,人要遇到了这种喜事,能不­精­神爽吗?”

孔大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好你个小兄弟,真有你的!你真是别具慧眼,办的也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儿,大喜事儿!这个红云姑娘,在秀水十三楼中,不论是人貌才艺,还是脾­性­人品,都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刘老板娶回这样的如夫人去,不单你本人艳福不浅,就是贤夫人,也增添了一位得力助手。从此小星①辅月,夫­妇­同心,三位一体,黄土变金。刘老板少年英俊,贤妻美妾,左拥右抱,享尽人世间清福,南面王不易也。闲话少叙,快说哪天请我们吃喜酒吧!别的不敢僭越,这个月老,当然就由不才来充任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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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小星──《诗经》中有《小星》一篇,本是写征夫夜间值勤的,前人牵强附会,解释成“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返”,因此旧时把妾称为“小星”。小星辅月,隐喻小老婆协助大­奶­­奶­。

本忠见孔大方误会了他的意思,不禁也哈哈大笑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官人就乱点起鸳鸯谱来了。红云姑娘是自己赎身,我只不过是帮她几两银子而已。她赎身以后,立刻动身到长洲投奔她叔叔去,从此跟我就是天南地北,不相往来,没有瓜葛了。大官人要吃喜酒,一定请您上座,不过那是红云姑娘的喜酒,不是我的喜酒。媒人媒人,跑腿儿串门儿;不跑穿两双鞋子,就想当个现成的媒人,这喜酒能这么好吃的么?”

本忠的答复,使孔大方深为吃惊,却使黄逸峰长舒了一口气。孔大方当了大半辈子掮客,好货次货,高价低价,讲究的是当面看货,按质论价,你买我卖,现钱交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付了钱却不要货的买卖。古人买椟还珠,至少还落下一个漂亮的匣子呢,这个愣头青,第一次逛窑子,就听信窑姐儿的话,可怜起她来,当真拿大把儿的银子去替她白白赎身,岂不是傻事一桩!其实,凡是妓汝,有几个不是被骗、悲拐、被逼才进的妓院呢?要是都可怜起她们来,有那么多银钱替她们赎身么?因此,在孔大方看来,本忠此举,纯属多余,不是疯子,也是傻子。黄逸峰呢,受了陈焕文的托咐,带本忠出来学做生意,没有遵守许下的诺言,领着本忠串了秦楼逛了楚馆,就已经担着­干­系了,要是回去的时候再带一位如夫人,叫他怎么交代?等到听说只是­干­出银子,并不带人,反倒松了一口气儿。银子送掉固然可惜,但那是赚得回来的,至少总比回去以后听陈焕文数落、听陈秀芝哭闹要强万倍。孔大方还要拿本忠取笑,就接着他的话茬儿说:

“刘老板如此办事儿,的确是千古少见的义举,兄弟不胜钦佩。可以猜想,这绝不是红云姑娘不愿意到温州去,而是刘老板为了成全她不叫她去。也可以想象:像红云姑娘这样­色­艺双绝的美女兼才女,刘老板尚且不打算留在身边终身受用,也就可以想见刘老板眼光之高、入选之严了。不要紧的,刚才你不是要我替你跑腿儿做媒吗?行了,我豁开跑穿两双鞋,非要在这秀水十三楼中替你找到一个既可心又可意的妙人儿不可。你老弟的这杯喜酒,我是非叨扰不可的啦!”

大家又笑闹一阵儿,本忠急着要回客栈去兑银子,好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孔大方说:丽云和紫云已经下厨房整治中午饭去了。这里的规矩,过夜的客人,是不作兴空着肚子出门儿的。红云这才想起来,急忙也找围裙要下厨房帮着炒菜。孔大方叫她先忙自己的正经事儿,有那么多人下厨房去了,少她一个人、少她一道菜,也无关紧要。等她办完了赎身的手续,再欣赏她的手艺也不晚。于是四个人就一起下楼去找十二娘。

老鸨子听说红云要赎身出去,先是一愣,过后马上就露出笑脸儿来,满口里答应着,给红云道了喜,又赶着本忠叫姐夫,讨喜酒喝。等到孔大方代为说明是红云自赎,赎身之后回长洲去,刘老板只是帮几两银子以后,老鸨子又谅讶得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自从红云进了青云楼,十二娘见她模样儿长得好,人又聪明,就惦着拿她当钱树子,确实没在她身上少下功夫。及至后来发觉她不是那么听话,就有点儿挠头了。好像狗咬刺猬似的,看着挺肥的一块­肉­,可就是没法儿下嘴。刚才红云说刘老板要帮她赎身,十二娘只以为是本忠要娶她回去做妾。虽然眼下红云还有油水可榨,但是妓汝愿意从良,又有人愿意替姑娘出钱赎身,按她们那一行的规矩,是不能不答应的。再说,班子里的姑娘大都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十分听话,独有这个红云却长着一身傲骨,既不肯抽大烟,又不怕皮鞭抽,软硬不吃。如今现放着六个清倌人在班子里,赶明儿要是都向她学起样儿来,这买卖还怎么开张?所以老鸨子有时候也愿意红云早些离开这个班子。但是一听说是红云自赎,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了。因为三年之前自己说过:只要是红云自赎,可以减收她二百两衣饭钱的。如果她现在一点头,二百两银子可就没啦!可是刚才已经满口答应了的事情,说出口的事情又不能再嚥回去,愣了半天,只好找个因头,借口红云留客以来还不满三年,前约不能生效。孔大方从来也没有给这种买卖说合过,今天居然也跳了槽,帮着扯了一会儿皮,添锱减铢的,终于以四百两身价银子拍板成交,讲定下午兑银子,明天就可以离班子动身上路。

说话间丽云和翠云的佳馔已经齐备,来请客人入席;江振东和马老板的烟瘾也已经过足,一齐走下楼来。他们听到了这件喜事,就吵着要借花献佛,非把午饭摆到红云房中去庆贺一番不可。小小一间房间,十个人在方桌四周围坐了一个圆圈儿。虽然是便饭,菜肴倒还丰盛,而且是姑娘们做的拿手好莱,味道比厨师做的清淡而有味儿。席上每人贺红云一杯,红云又回敬各人一杯,嘻嘻哈哈的,倒是十分热闹。黄逸峰领头,送了红云十两程仪,孔、马、江三位随着,每人也是十两。几杯酒过后,本忠说:反正烟叶还没有上市,闲着也是闲着,打算送佛送到西天,亲自伴送红云到长洲一走。孔大方说:从嘉兴到苏州的客船货船天天有,由他出面,找一家可靠的船老板搭一搭便船,只要开销几个酒钱就可以了,何用亲自送去?江老板听见了,在一旁哈哈大笑说:

“你们两位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车薪!带个把人,何必舍近而求远,倒去找起外人来?兄弟的两条南京船①,今天下午装货,明天一早起航,红姑娘要去长洲,正好顺路,把人交给我,不单不用开酒钱,连饭钱都免了。难道刘老板还不放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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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南京船──口语中“开往南京去的船”的省略。

本忠大喜,红云也再三称谢,就这样说定了。

一时饭罢,已过午时,江老板要去提货装船,本忠要去兑银子,孔大方、马老板也各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分拨。正好门上的龟奴来回:轿子已经来接,就一齐起身告辞。龟奴高喊一声“送客”,老鸨子来收夜度资,大茶壶来收茶钱,小丫头来讨水钱,捞毛的来讨赏钱,乱哄哄地围了一大帮人──当时嫖界的规矩:不管是至亲骨­肉­还是情同手足,在妓院外面可以伙穿一条裤子,不分彼此,一进了妓院,除了多人一起打茶围可以由一人开销盘子钱和赏钱之外,凡是住宿的客人,不论是下脚钱、酒饭钱、茶水钱还是给姑娘的缠头,一概是各人付各人的,互不相­干­。好半天儿开销完了,秀、丽、翠、紫、红五位姑娘一齐送出门口来,红云说:今天晚上她下厨房亲手炒几个菜,备一杯水酒,专门答谢几位老板,不成敬意,一定要请诸位老板赏脸光临。孔大方以另有约会敬谢,江振东以货物上船不能擅离固辞,吴老板本没什么事情,见孔、江二位托辞不到,心知这是有意让红云跟本忠最后话别的意思,也就找了一个因头,恭谢不迭。于是红云的这一桌答谢盛宴,就成了专为本忠而设了。

回到客栈,黄逸峰就唠唠叨叨地一个劲儿责怪本忠办事情太­嫩­太荒唐。按照他二十年来走南闯北在各大码头嫖妓宿娼的亲身体验,凡是表子,就没有一个是有良心的,也没有一个肯说实话的。对待堂子里的姑娘,只可以现钱买现货,借她们的美­色­和技艺解一解旅途的寂寞劳顿而已,绝不可以赤诚相见,拿她们撒谎骗钱的假招儿当真事儿。据他的推测,红云赎出身子来,到苏州下了船上了岸,要不自投妓院重­操­旧业,那才真叫怪事儿呢!堂子里的姑娘,从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除了嫁给有钱的大老倌做妾,依旧过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适生活,怎肯自谋衣食、自­操­井臼过那布衣淡饭的苦日子?他讥笑本忠在“嫖”字上的功夫终究太浅,第一次进妓院遇见的头一个姑娘,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往后要是都这样办起来,这两趟苦买卖挣下的千把两银子,还不够三两个姑娘赎身用的呢!他剀切要求本忠:第一,今天的事情既然已经办了,也不必后悔,只是往后一定要吃一堑,长一智,耳朵骨长硬点儿,主心骨把牢点儿,下次再进妓院,可别让狐狸­精­把魂儿给摄了去,再办出这种让人家当面夸奖背后笑话的荒唐事儿来;第二,今天为红云用去的三百两,从两人的共同盈利中支付,回家以后也不要提起,如若不然,秀芝父母找他算起账来,他可就有嘴难辩,也吃不消。本忠心中自有主张,但是不便于跟叔丈人理论,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本忠一夜未曾合眼,食后发困,和衣倒卧床上假寐片刻,不觉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日影已经西斜,急忙起身兑了三百两银子,揣在怀里,与黄逸峰两个,缓步往青云楼踱去。

才半天工夫,红云遇上了好心人将要自赎返籍的消息就传遍了十三楼了。平时过得着的小姐妹,趁午后没有客人,纷纷前来话别,一拨儿走了一拨儿来,一中午也没闲着。本忠和黄逸峰走进红云的房间,正好有几个小姐妹在她房间里叙话,听说是红云的“孤老”到了,急忙告辞回去。她们一面往外走,一面指着本忠点点戳戳,叽叽呱呱地说笑个不了。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穿一身红、像火炭似的的姑娘,两眼死死地盯着本忠看,却趴在红云肩头故意用一种刚好能叫本忠能够听见的小声儿嘻嘻地浪笑着说:

“这么漂亮的小伙儿,又这么好心肠,要是我呀,才不会那么傻,白白地空放过他哩!”

红云笑着送她们出门儿,另一个穿一身绿的姑娘推了她一把,打趣地说:

“我们不用你送,别简慢了你的知心恩人是正经!”说着,嘻嘻哈哈地都笑着出门去了。

红云返身回到房里,告了罪,沏了茶。本忠把带来的银子一封一封取出来放在桌上,叫红云趁早找鸨母去把卖身文契换回来。红云打开箱子,取出一百两银子,也堆在桌上,这才去找她的阿妈。

十二娘早就把文契找出来了,听见本忠上楼,忙一手拿着文契,一手拿着戥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走上楼来,跟红云在楼梯口碰了个正着。进了房,看见一桌子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谄媚地向本忠福了两福,又向黄逸峰福了一福,就迫不及待地一封一封察看银子的成­色­,用戥子细戥份量,一直等到戥完了银子,这才把一张已经发黄的桑皮纸递到红云手里,抱起二十五斤重的银子,嘻开嘴巴,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了。

一张薄薄的绵纸,葬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出卖了一个姑娘的青春与幸福!它迫使她违背自己的良知和意愿去供陌生的、下流的甚至是没有人­性­的男人任意作践取乐,它迫使她用自己的­色­相、才艺和皮­肉­去替鸨母赚钱。本来只值五十两银子的这张纸,已经替它的主人赚到了不止十倍的利息,如今为了把这张浸透了斑斑血泪的纸赎回来,还不得不付出比它原值高出八倍的代价。这就难怪当红云接过这张梦寐以求的、压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重逾千斤的薄纸的时候,止不住热泪盈眶,几乎痛哭失声了。

红云没有把卖身文契付之一炬,也没有三把两把将它撕碎,而是默默无言地开了梳妆匣子的小抽斗,把它当作珍宝跟首饰锁在了一起。十二娘进了房,看见一桌子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谄媚地向本忠福了两福。

闲话了几句,红云告了罪,烦翠云过来陪着客,自己下厨房去炒菜。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和一个小丫头一起把酒菜用两个托盘端进房来。这时候天­色­已暗,等掌上了灯,这才看清六个菜一个汤,全是素的,一点儿荤腥不带。红云笑着说:

“连日来荤腥油腻,一定吃倒胃口了吧?今天我这个东,真正称得上是‘菲酌’二字,不单不见­肉­,连鱼虾也不用,全是素的。一者换换口味,二者还是为了省钱。这番回长洲,不比在班子里,整天价花天酒地的,往后可得学着过日子,学着拿一个钱掰作两半儿花啦!”

一面说,一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瓷坛子来,磕去泥封,拿掉箬叶,把坛口用布擦­干­净了,倒出一壶酒来,斟在杯子里,其­色­深红,可又透明见底。翠云说:

“这是七妹妹自己酿的玉液琼浆,除了安公子,还从来没有拿出来待过客。二位是她恩人,才破的例,快尝尝吧!”

本忠和黄逸峰端起杯子来尝了一口,只觉得芬芳醇烈,鲜甜而清香,却不知道是什么酒。红云笑着问:

“这是什么酒,品出来了么?”

黄逸峰又尝了一口,带着疑问的口气猜是葡萄酒。本忠­干­脆摇摇头,说是不知道。红云这才说:

“先父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做这么一两坛子,遇上偶感风寒或者身体略有不适的时候,才拿出来喝一两杯。说穿了,做法其实十分简单:只是在杨梅①成熟的季节,选那上好不破的,洗净了,加上白糖用头烧白酒泡上,密封即得。今年夏天我做完了这酒,还没有打开来喝过呢,明天走了,也是白便宜了阿妈,反正也不多,一共是五斤杨梅、一斤白糖泡的三斤白酒,全倒出来,也不过两斤半的样子。经过浸泡,那酒劲儿都跑到杨梅里面去了,酒倒是不怎么凶,咱们今天全把它给报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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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杨梅──夏季成熟的木本南方水果,以产于浙江仙居县的为最著名,紫红­色­,形如弹丸,大小如桂圆、荔枝,有核,表面有极多小颗粒突起,与草本无核的洋莓(草莓)不同。

本忠再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细品那酒味儿,方才觉出杨梅的味道来。放下酒杯,再看看桌上的菜,鲜红翠绿,粉白黛乌,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其中有一盘,其­色­纯黑,切成片不片、丝不丝的,不知道是什么。夹起一块来放在嘴里,麻辣鲜甜香酥清口,越嚼越好吃,细品那味儿,鲜如鲤,美如­鸡­,却总也认不出那是什么做的。翠云见本忠歪着脑袋闭着眼只顾品那味儿,就笑着问:

“刘老板品了半天味儿,品出这是什么做的来没有?”

本忠没有立刻回答,嚥下嘴里的,又夹起一块来再品了品,这才说:

“看样儿像是茄子。可是过了立秋都已经一个月了,谁还吃茄子?再说,也没有一点儿茄子的味儿啊!”

红云认真地说:

“都说过秋茄子赛砒霜,其实没有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吃的时间长了,吃腻了,是真的。我九岁那年,父亲病重,家里又穷,顿顿饭都是清水熬茄子,还没有过立秋,就把我给吃伤了奇*書$网收集整理,往后只要一吃到茄子就吐。后来到了嘉兴,我舅舅不疼我,我舅妈对我可不错,听说我吃不得茄子,她偏不信,就做了一个麻辣茄子给我吃。那时候,也已经过了立秋了,我根本没想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会是茄子做的;等我吃过了,舅妈才告诉那就是茄子。可也怪,自打我吃了这麻辣茄子以后,我再吃什么样的茄子都不吐了。第二次我舅妈再做这茄子,我就学会了这种麻辣茄子的做法。说起来,简单得很:把茄子的皮削了,从两个方向交叉着切片,又不切到底,这就成了兰花豆腐­干­儿似的片不片丝不丝的形状了,再拿花椒粒儿和盐粒儿嵌在里面腌它一个来时辰,抖掉花椒粒儿,挤掉盐水,用好酱油加白糖泡过晾­干­,过香油炸,捞出来,加上葱蒜之类的佐料,趁热火一拌,盛出来,加上切成细丝儿的青红辣椒做顶马儿①,就成了。茄子这东西,我舅妈说原是番邦外国进贡来想毒害咱们中国人的,没想到中国人有大蒜和辣椒,把毒都解了,别说是过了秋吃它不碍事儿,就是过了冬,吃起这麻辣茄子来,才更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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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顶码儿──也叫“面码儿”,铺在菜肴上面的装饰物,一般都用熟­鸡­蛋片儿或各­色­蔬菜做成。

本忠恍然大悟地说:

“几只茄子,又是过了秋的,不过值几文钱罢了,你花这样大的本钱去烧它,还能不好吃吗?”

黄逸峰笑着打趣:

“这点儿本钱,能值什么?《红楼梦》里王熙凤做的那只茄子,要用四只肥母­鸡­呢!我倒要比一比林妹妹做的茄子,比凤姐姐做的茄子味道如何。只可惜咱们谁也没吃过凤姐儿做的茄子,就是想比,也比不成呢!”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酒美菜佳,再加上主人的殷勤劝饮,那杨梅酒,甜得就像是糖水儿似的,很好进口。本忠不在意,多饮了几杯,没等吃饭,就酒力发作,天旋地转,玉山倾倒了,没奈何,只得听凭红云把他扶上床去,脱了鞋子,和衣而卧。

红云见黄逸峰酒量大,把坛子里的剩酒统统倒了出来,叫翠云作陪相劝,自己又下厨房去给本忠做了一碗酸甜可口的醒酒汤,端回来扶起本忠看他慢慢儿喝了,才替他脱去外衣,扶他躺下。本忠先是不肯,坚持要回客栈,黄逸峰说:酒醉的人,最忌吹风,风一吹,酒涌上来,非吐了不可,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的好。本忠自知难于支撑,只好依言躺下。

黄逸峰又吃了几杯酒,把坛子里最后的一点儿酒全打发了,也快醉倒了。吃了一小碗饭,小丫头撤下了残汤剩水,没等送上茶来,黄逸峰半靠在椅子上,假装疯魔地大呼:“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①红云向翠云做了个鬼脸,翠云“嘻”地地笑了起来,半抱半拽地把他扶到自己房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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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李白与幽人对酌诗。

本忠喝了醒酒汤,心里舒服了一些,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红云忙了一天,连自己的行装都还来不及整理,就开了箱笼,把要带走的衣物连同书稿装进一只小箱子里。等到一切就绪,也已经交了子时。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实在困得不行。看本忠,睡得正香,推推他,也不醒。好在那床是极大的,就也和衣躺在他身边,打算假寐片刻,再看看他是否要汤要水。朦胧中,听着他那均匀的呼吸,想想这两天来的遭遇,自己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该哭还是该笑。想到跳出了火坑,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目的,当然是喜事一桩;想到本忠这么英俊有为心地善良的一个好人,自已却连给他做个小妾的福份都没有,此去长洲寄人篱下,依旧是前途茫茫,不禁又悲从中来。虽然身倦体乏,头脑昏昏然,躺在床上,而且就在本忠身边,触景伤情,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忽然想起今天是秋分,兆头就不好②;昨天与本忠初次见面,又是个四绝四离③的日子,难怪两人不得聚头了。再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错过了眼前这位如意郎君,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归宿。想来想去,悲从中来,止不住盈盈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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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秋分”可以解释为“秋天的分离”,因此说不是好兆头。

③ 四绝四离──迷信的说法: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为“绝日”;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的前一天为“离日”,统称“四绝四离”,都是不吉利的日子。

刚一合上眼睛,恍惚自己已经回到了长洲,叔叔婶婶一家人都围着她哭,细听她讲述这八年来的非人遭遇。叔叔气愤之极,声言一定要找她舅舅算账,上衙门告他去。当时叔叔写了状纸,叫她画上花押,就出门去了。过不了一会儿,叔叔带了一顶轿子回来,说是已经在县衙门里把她舅舅告下来了,县太爷要她上堂去问话。她依言上了轿子,等到落轿掀起轿帘儿来一看,这儿不是县衙门,而是跟青云楼一样的一家妓院,一个比十二娘更胖更凶的女人,手里拿着她自己画过押的那张纸对她说:“你叔叔已经把你卖给堂子里了。身价银子三百两也已经兑走了。现有你亲笔画押的字据在,快老老实实地给我接客去!”她气极了,扭住那老虔婆就抢卖身契。那老虔婆身大力不亏,一手高举着卖身契,一手抓住了她的双手,轻轻地就把她仰面朝天地放倒在地,还骑在她身上,怒目盯视着她。她恨极了,就大骂着极力挣扎,在­精­疲力尽中突然醒来,一摸脑袋,全是汗水。

睁眼一看,桌上一灯如豆,将次熄灭。昏灯下看见本忠已经翻了个身,侧面朝外,正往她脸上吹热气儿,整条手臂,却都压在她胸口上。她回忆起梦中的景况,想起自己此去长洲,到底是凶是吉,叔叔会如何对待自己,连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不觉凄然流下两行热泪,哪里还睡得着?轻轻地把本忠的那只手捧了起来,放在自己脸上,尽情地抚着亲着,这才又慢慢地移开。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白,就­干­脆下床来,不睡了。

江老板的船,预定天亮后解缆启航,去晚了,虽然不见得就会开走,但是搭人家的船,叫人家等,总不大好。妓院里,茶炉是黑白天不熄的,红云自己去提了半桶水来,梳洗了,这才轻轻地把本忠唤醒。

本忠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骨碌从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一句话就是:

“哟,天都快亮了,这一觉好睡!你又是一宿没合眼么?”

红云低头轻轻地说:

“我也睡了一会儿。刚才我做了一个恶梦,哭醒了。我梦见我叔叔又把我卖到了堂子里。临上路做这样的梦,只怕不是好兆头呢!──你还觉着头晕么?”

本忠一面穿鞋,一面微笑着解劝说:

“我睡了一觉,酒劲儿一过,就没事儿了。做梦的事儿,都是自己心里想的,本作不得准。不要把梦里的事儿挂在心上。到了长洲,要是真有什么意外,半个月之内你赶紧回嘉兴来,咱们另想主意。我原打算亲自送你去,倒不是路上不放心,主要还是怕你到了长洲以后,又有什么枝节变化,你一个弱女子,难于分拨。好在此去苏州,并不算太远,每天来往的船只也多。你到了长洲以后,是好是坏,托便船带个信儿到孔大官人处,也好叫我们放心。天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准备上船吧!”

红云轻轻点头,嗯嗯地应着。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火坑了。对于这个坑害了她一生幸福的地方,她毫无留恋之处;但是对于眼前的这个小客官,才相逢,又相别,她可实在有些舍不得。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她倒希望此去长洲,投亲不着,跟脚又回来找他。那时候,再说给他当个丫头的事儿,他总不致于往外推了吧?她想起了离开这里之前,多少应该吃点儿东西,就把热汤倒进脸盆里,让本忠自己梳洗,她下楼煮荷包蛋去了。

红云往楼下一走,吵醒了翠云,和黄逸峰两个都起来了,匆匆梳洗一下,就过红云房里来送行。本忠原来不想叫他们的,到时候自己送她到码头就算了。既然已经起来,也就不客气,­干­脆两人一起去送送。没说几句话,红云一手端一碗糖水荷包蛋进来了。见黄逸峰和翠云都来了,转身又要去烧。本忠说:别耽误工夫了,反正都不饿,少吃一点儿垫补垫补就行了。红云忙又去拿了两个空碗来,八个糖蛋分成了四份儿,一人端了一碗去吃。

正吃着,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是老鸨子听见楼上有响动,赶忙披衣下床揉着眼睛走上楼来。红云明白她此来为何,不等她开口,就把整串儿钥匙掏了出来放在桌上,交代给她哪只箱子里都是哪些衣服,自己带走了哪些衣服,赏了丫头老妈子哪几件衣服。老鸨子急忙开开箱子当面过目,见果然是绸的缎的衣服都留下了,带走的只是些麻的布的,乐得她眉开眼笑,连说:“好姑娘命大福大造化大,上有观世音娘娘保佑,下有贵人照顾,往后准是个诰命夫人!”忙不迭地把箱笼都锁上,揣起钥匙,下楼去了。

从嘉兴到苏州,有大运河相通,水路一百五十里,赶上东南风顺,张起满帆来日夜开航,清晨起碇,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到达。如果赶上顶头风,船上载货又重,要上岸拉纤,那可就比人走还要慢,三天能到就算不错。不管怎么说,在船上过夜是一定的了。八月底的天气,夜风很凉,被子不能不带。本忠帮着卷起一条薄被一条褥子来,用夹被包上,再捆上两道绳子。这时候天­色­已亮,红云去叫了一个杂役,拿一条扁担把一只小箱子一个铺盖卷儿做一担儿挑了,大家一起下楼来。

清晨,正是妓院里最最安静的时候。姑娘们陪着客人高卧未起,只有翠云和几个打杂的龟奴、洗衣服的老姐姐送到大门口。老鸨子收起了钥匙,放放心心地回房睡她的回笼觉去了。清秋清晨,冷冷清清地离开这个曾经埋葬过自己的地方,红云不禁悲从中来,又一次流下了眼泪,与翠云互道珍重而别。

头一天晚上没有定下轿子,黎明时刻自然不会有轿子来兜揽生意。好在沿着倾脂河从城隍庙后面穿过去,到船码头并不远,三个人就安步当车,慢慢儿走着。

到了运河边,一打听南京江客人的船,才知道就泊在孔大方的门口。到孔家门口,正向船工打听间,江客人、马老板和孔大方一齐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原来他们都是一早赶来给江客人送行的。船上一切都已经停当,南风正盛,单等这位搭客了。

当时不及细谈,赶紧把行李挑上船去,把红云送进了中舱,船家就忙着扬帆解缆,准备启航了。

船上没有外人,除了江老板和红云之外,只有一个小厮。中舱里靠窗放着一张小炕几,有四铺席,足够六七个人睡的,地方很宽空。

要开船了,本忠叮咛红云一路上要小心在意,到了长洲以后,不论好歹作速捎封书信回来,好叫大家放心。说着,就跟孔大方等人一起回到岸上。船家撤去跳板,用竹篙把船点离码头,江老板和红云站在船尾,跟大家频频招手,直到看不见了,方才钻进船舱里去。

本忠见船儿去远了,取钱赏了捞毛的,就想告辞回客栈,孔大方哪里肯答应?非要大家进屋去吃早点不可。到了家门口儿了,不进去坐坐,不是太失礼了么?尽管本忠再三说已经用过早点,仍被孔大方以有要事相告为由拽进了门儿去。

大家在客厅落座聊天儿。话题当然离不开红云。马维禄说:

“像红云这样的姑娘,也算得是绝顶聪明的了。只可惜落到了勾栏院里,白白糟蹋了清白的身子,辜负了天生如此的尤物。如今难得遇见了刘老板这样的好心人,总算是跳出了火坑,我不解的是:像这样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花儿,百里难挑一个,刘老板为什么不留在身边自己消受?莫非府上也有河东狮么?其实,这种我见犹怜①的姑娘,尊夫人见了也不会不容的。要不是我多心,我看这块肥­肉­,算是便宜了江振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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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我见犹怜──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晉大司马桓温纳李势的女儿为妾,他的老婆拿着刀子要去杀她,等到见了李势的女儿姿­色­十分美丽,就把刀扔在地上,把她搂进怀里来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孔大方也无限感慨地说:

“红云虽然堕落风尘多年,不过她并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生得太聪明了,长得太标致了,以致为造物者所忌,才会历此一场劫难。正所谓‘峣峣(y áo 尧)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①。她要不是处处地方与众不同,怎么会受那么多与众不同的苦处?这就叫做‘人不可与天争’么!一样的两个人,就好比两只耗子,一只住在茅房里,每天只能吃屎,还得提防着人和狗;一只住在粮仓里,每天吃麦子稻谷,还不必担心人和狗会来找麻烦。这就是李斯②说的‘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离开了茅房,进了粮仓,她自然会变好起来的。江振东固然是个登徒子,不过遇上了红云,我看他也得不到什么便宜。在咱们看来,红云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可在刘老板眼里,这样的姑娘,怜之惜之,救之拔之,自无不可;若要登堂入室,纳为内助,就不可以了。前天席上,刘老板不是委托兄弟代为物­色­一位­色­艺双绝的佳人么,如今我这里已经想到一位了,正打算今天晚上带他去相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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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李固与黄琼书》中的话。见《后汉书·黄琼传》 .

② 李斯──楚国上蔡人,秦始皇的丞相。传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上厕所,看见老鼠吃粪,见人而逃,想起粮仓里的老鼠吃粮食,又不用担心有人捕捉,非常感慨,认为人的贤与不肖,全在于地位,因此下决心“从荀卿(即荀况)学帝王术”,后来终于做了秦国的丞相。秦二世时,被赵高借故腰斩于咸阳市上。

本忠见孔大方曲解了他的意思,赶紧分辩说:

“红云姑娘不单才­色­双绝,而且心地善良,又是书香门第出身,这样的女子,怎好有屈她当小星?小弟既然出于尊敬之心,助她跳出火坑,就应当让她有个真正的出头之日才是。要是贪图她的美­色­才艺,就趁人之危,把她占为己有,这不是居心叵测,心地太肮脏了吗?”

马维禄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看起来,刘老板是洁身自好,不愿意降低身份去吃‘过水面’吧?红云要是个清倌人,我看刘老板就不会‘秉烛达旦’,而是‘开门纳之’了。不知道大方兄为刘老板物­色­的这一位,是清倌人呢,还是红倌人呢?”

孔大方哈哈大笑,颇为自得地说:

“马老板一语道破了底蕴,也说出了我的看法,刘老板救一弱女子于风尘之中而毫无私心杂念,纯属义举,不才衷心叹服,自愧弗如。就情理而论,一个女子身入娼门,即为妓汝,一旦从良,即为民­妇­。对于民­妇­,如若动以邪念,即为道德败坏,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而对于娼­妇­,则本来就无所谓‘节­操­’之可言。刘老板之对于红云,即便春风一度,对她的节­操­并无损,而秉烛达旦,对她的节­操­亦无増;之所以如此办理,无非嫌她乃已污之体而已。以刘老板的高雅,不娶个正经八百的大姑娘,确实也辱没了他了。为此,我今天要带他去看的这个人,不单­色­艺二字在我们嘉兴府要算首屈一指了,就是在咱们江南,只怕也不多见的。待字闺中的原封货,那是更不用提起了。秀水十三家的无主花,马老板是历历在目的,没一个不清楚,你倒是先猜上一猜,是哪一个?”

马维禄听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地说:

“要这么说,除了群芳楼的老九,没有第二个了。”

孔大方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个老门槛儿,也有耳朵背的时候,你不知道美芳姑娘头三天叫一个上海客人出五百两银子梳拢了?只为他是外地客商,拜堂那天,请的客并不多。兄弟倒是叨光吃了杯喜酒。听他自己说,还打算再包一个月呢!”

“那么,准是栖凤楼的十三妹了。”

孔大方还是摇头:

“十三妹今年刚十四岁,还小呢!再说,她只不过琵琶弹得好,唱两句也还听得,要说文才,可是一点儿也没有,脑袋瓜儿就像木头似的不开窍,空长那么一副好模样了。”

“要这么说,秀水十三楼里的清倌人,比这几个更尖儿的尖子,就没有啦!”

“你就不能离开清倌人的圈子再想想么?”

“除了清倌人,就是红倌人了。红倌人里,哪有原封货呀?”

“说你门槛­精­,你偏装糊涂。这十三楼里,除了清倌人,就没有大小姐了么?”

“莫非你说的是素素?这位大小姐,是个出了名的泼辣货,咱们惹得起呀?去年盐运上赵老爷出三千两银子要梳拢她,人家连正眼儿都不瞧一下呢!你老兄是不是心术不正,要咱们刘老板在生意上赚的几个钱,全拿去填这个无底洞啊?”

黄逸峰出门经商多年,对于行院里面的事儿,不敢说是老门槛儿吧,至少也不是怯老戆(ɡǎn 敢)。如今听了他们的这一番对话,却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忍不住Сhā嘴问了一句:

“这堂子里头,除了清倌人、红倌人和跟局的小大姐儿之外,怎么又有一种大小姐?这是你们秀水十三楼里的特别规矩么?”

孔大方一听,连忙解释说:

“这事儿说起来话长。不过为了给刘老板保媒,又不得不详细交代一番。咱们这秀水十三楼,虽然都是以‘楼’字命名,不过也有高低大小之分。像青云楼、环珠楼,在十三楼中,排名不过第六、第七,往高里说,勉强只能算是二流堂子。像群芳楼、栖凤楼,排名第四、第五,才是真正的二流堂子。第一流的堂子,一共不过三家,而在这三家当中,顶顶拔尖儿的,叫做天香楼。不说居室摆设排场,姑娘们也个个都拔尖儿,不单长得水灵,还人人都有一手绝活儿。那是专门伺候过往的高官和腰缠万贯的贵客的。在那里梳拢一个姑娘,没有一千两银子连问都不用问。天香楼的班主姓薛,叫薛三娘。她有个女儿,今年一十九岁,名叫素琴,小名儿叫素素。她不是班子里的姐妹,当然不能叫她清倌人;她又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上上下下都叫她‘大小姐’,她自己也以小姐自居,­性­子傲得了不得。称她大小姐,并不是行院里浑叫,也不是故意高抬她,而是她的的确确有大小姐的身份。”

黄逸峰Сhā嘴问:

“那么说,她不是出身富家,就是出身于官宦人家啰?”

马维禄要显示他的老门槛,立刻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不错。提起她父亲来,其实是尽人皆知的。他就是咸丰年间咱们浙江的巡抚何桂清。这位何大人,表字根云,云南昆明人,少年时候是个出名的神童。道光年间中进士的时候,才十七岁。年方弱冠,就点了翰林,是当时翰林院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学士。后来循资八迁当上了侍郎,咸丰中督学江苏。洪杨事起,这位文进士出身的侍郎衔学政大人,偏生要破门而出,屡次上书言兵,偏偏又受到同样不懂兵事的文宗皇帝①的赏识,擢升他当了浙江巡抚,咸丰七年,又升任两江总督②,奉旨征苏浙两省的钱粮供应江南大营。咸丰八年,还曾与英、美、法三国改订税则和通商章程,因功加太子少保,也算是个朝野上下交喙赞誉的­干­办能员。可惜的是他只会纸上谈兵,真正打起仗来,那叫猴儿戴胡子──一出没一出,再加上他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别人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怎么能不出事儿?咸丰十年,太平军攻下了杭州,回师再陷江南大营,这时候身为两江总督的何桂清不单坐视不救,还放弃了常州逃到上海。这位少年得志的何制军③,在云南有一妻一妾,在任所有一位两头大的随行夫人,就是薛三娘。何制军打着向洋人借兵的旗号到上海,听说江苏巡抚徐有在殉国之前留有遗疏弹劾自己,知道前途绝不美妙,就把夫人、小姐连同全部家财都送到洋人宅中隐匿起来。刚有旨意要将何桂清解京治罪,正赶上英法联军进犯京师,文宗皇帝巡幸热河,再加上新任江苏巡抚薛焕跟薛三娘认了同宗,浙江巡抚王有龄又出自何桂清的门下,两人交章乞恩,一直拖到同治元年才被捕入狱,当年冬天斩于上海。处斩之前,何桂清把妻女托付给薛焕和王有龄二人,三娘母女不便在上海长住,就由王有龄派人悄悄儿地迁来嘉兴,转托嘉兴府太尊就近照顾。开头几年,谁也不知道她们母女的来历,后来朝议都说何桂清虽然失职,罪不当诛,慈禧太后也感到办得确实过于重些,虽然并未下旨平反,至少对亲属是不会再株连的了。这时候,府太尊才逐渐地把她们的实底儿泄露出来。──你说,她有这样一个老子,叫她一声大小姐,难道还不应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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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文宗皇帝──指咸丰皇帝奕詝(1831-1861 )。

② 两江总督──清初的两江总督管辖江南和江西两省,康熙六年(1667)江南省分为江苏、安徽两省,仍与江西省一并归两江总督管辖,因此康熙以后的两江总督实际上管辖三个省,权力极大。

③ 制军──对总督的尊称。

黄逸峰听了,连连点头说:

“照你这么说,这个何素琴倒是一位名正言顺的官家小姐。只是这样高贵的出身,怎么她妈竟会在嘉兴开起妓院来呢?”

孔大方怕马维禄信口雌黄,胡说一气,赶紧又把话茬儿接了回来说:

“这就要说说薛三娘的来历了。这位少年得志的何大人,自从成了当朝一品的方面大臣以后,很善于采拾自娱,府中彩女佼童成群,名目繁多,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等,不一而足。这个素素,就是他的第三房姨太太庶出的。这位三姨太,本来就是嘉兴名妓,还是何桂清在浙江当巡抚的时候,还没有当巡抚的薛焕拍他的马屁,化重金买来又认了族妹送给他的。何中丞①对这个三姨太爱护有加,单建一所宅院金屋藏娇。后来他升任两江总督,就带了这个三姨太一起到南京赴任,杭州的房屋留一亲信照管。何桂清在上海弃市以后,三姨太带了三岁的素素和几个贴心的婢仆,在薛焕和王有龄的保护之下悄悄儿逃到嘉兴来了。按说,像她这样的身份,来到嘉兴,买一所房子,深居简出,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倒也不失为一家清白人家。可这位三姨太偏偏又怕坐吃山空,总惦着将本求利,寻些出息。思来想去,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只有开妓院倒是本行。就这样,不单我们秀水十二楼变成了十三楼,因为薛家班子的姑娘都是高价买进来,不是相貌端正、聪明伶俐的绝不要,再加上薛三娘亲自调教,一个个都是顶儿尖儿,没过多久,天香楼就成了秀水十三楼的第一楼,成了远近闻名的第一流堂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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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中丞──对巡抚的尊称。

黄逸峰听出兴趣来了,不由得想追根问底起来:

“那么,这个何素琴大小姐,在天香楼中究竟算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马维禄生怕自己知道的掌故都让孔大方说了去,赶紧抢过话头来说:

“这个何素琴小姐,来到嘉兴以后,改从母姓,当时也还小,所以大家都叫她的小名儿素素,十六年过去,如今长大了,大家依旧叫她薛素素,几乎没人知道她原来叫何素琴了。这个薛素素从小聪明异常,她母亲爱如掌珠,不惜重金,请了许多名师传授各种技艺,文的武的全学,如今是琴、棋、书、画、驰马、走索、舞剑、­射­弹件件­精­通,加上吟诗、做菜,人称十绝,家母房中挂的一幅水墨观音,一角用一炷香①工楷抄录《心经》全文,就是她十五岁时候的手笔──那是去年有人拿到我的铺子里来当的,只当了十两银子,据说当时买这幅画,就用了三十两银子呢!当然,这比起吴道子、阎立本的画一幅值几千几万来,又算是最便宜最便宜的了──此外山水人物、梅兰竹菊,不过是如意挥洒,无不出神入化,跃然纸上,人称兼有四王②之长,每幅售价都在十两银子以上。她那十绝之中,又以­射­弹为绝中之绝:两颗弹丸一先一后­射­出,能使后弹击中前弹,碎于空中,百不失一。由于她的身份特殊,并不是班子里的姑娘,也不住在姑娘们的院子里,当然是不接客的。不过有那慕名去拜的,不论是以文会友还是以艺会友,只要是备了帖子的,她都接待,一样茶果供应,临走的时候还不用开销盘子钱,只消给小丫头几个赏钱就可以了。她十六岁那年,有个苏州才子来会过她,谈了半天诗,又花五十两银子买了她一套四扇屏,对他的才貌十分欣赏。第二天找到她妈,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梳拢她,让她妈一顿骂给轰出来了,说她闺女也是小姐的身份,不能跟班子里的姑娘相提并论,只可明媒正娶,不可拿她当清倌人梳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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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炷香──指工整匀称的小楷。

② 四王──指清初四个姓王的山水画家:太仓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常熟的王翚(huī辉)。

马维禄说到这里,见黄逸峰连连点头,孔大方又接着说:

“她那里摆她总督小姐的架子,可别人看她,总是老鸨子的闺女。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犯官逃妾的的女儿,书香门第读书上进的公子少爷,谁愿意娶这样一个不清不白不真不假的小姐来做娘子?所以两三年过去了,直到她都十九岁了,高不成低不就的,到如今还没有嫁出去。今年盐运上赵老爷特地打发刘媒婆去说亲,想娶她做妾,聘金从一千两加到了三千两,她妈不敢得罪赵老爷,不敢说不肯的话,婉言谢绝了。事后薛三娘传出话来说:她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自己的下半辈子是要靠姑娘、姑爷照应的。她家里金银珠宝都不缺,要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风流才子上门去做女婿,只要人品好,有钱没钱倒不打紧。不单不收一文聘金还倒赔一副妆奁。如今是玉在匱中,待价而沽①。知道这一消息的人还不是太多,就连马大老板这样的行院通都还不知道。我看刘老板举止风流,谈吐文雅,又有一副好相貌,素素一见,必然倾心。要是前生有缘,咱们只花几个小钱,就娶她一个­色­艺双绝的大姑娘,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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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玉在匱中,待价而沽──“匱”是存放珠宝首饰的妆奁盒子。全句的意思是:珠宝盒里盛着美玉,等待大价钱才卖。这句话本来是孔子对有才能的人等待知遇的比喻,这里指身价高的女子等待合适的男子出嫁。

本忠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连连摇手说:

“使不得,使不得。第一,我是个有妻室的人,不能停妻再娶;第二,人家是文武全才,­色­艺双绝,我只不过是个粗通文墨的小商小贩,怎能跟她相配得起?这件事情,还是免了吧!”

孔大方眯着眼睛斜瞅着本忠,嘻嘻地笑着说:

“刘老板不必过谦,也不必过于认真。你府上有原配夫人,那是与你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的;妓院入赘,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难道还真把她带回家去过日子不成?这个素素,别看她这时候身价甚高,是甲鱼总是生在水里,早晚还是要下水的。如今她娘放出风儿来要招女婿,还不要钱,你有这张小白脸儿作本儿,凭什么不去白拣这个便宜?退一步说,即便她要求苛刻,连你刘老板这样的一表人才都不能入选,咱们也落一个见识见识,又花费不了多少钱,何乐而不为呢?实话告诉你说吧: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打发小厮拿了我的名帖去通知那老虔婆,告诉她你刘老板的大驾今天下午光临彼处,要她安排接驾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要是不去,我无法交代,可就连我都不答应啦!”

黄逸峰听明白了是这么一回事儿,也来了兴致,反而来劝本忠说:

“你不是有话在先,这秦楼楚馆、风月场所,都要去见识见识吗?如今有这么一位尤物,又有这么一位热心的月老给你说合拉纤,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这位行院里的小姐,倒是不用你替她赎身的,只要你不掉在情网里,钻进去了又能钻出来,观光观光,消遣消遣,我不单不反对,回到家里还一定代你保守秘密,只字不提。如何?”回头又对孔、马二人说:“二位大官人有所不知,我的这个小伙计,原也是文武全才。吹拉弹唱,舞刀­射­箭,样样都­精­通的。今天下午去会素素,倒要撺掇他们二位比试一番,看看究竟谁高谁低呢!”

马维禄听说本忠还是文武全才,也来了劲儿,撺掇着说:

“要是这样,刘老板的新郎就算是把儿攥,铁定当上啦!有这样的热闹好戏,我可不能错过机会,一定要奉陪刘老板走这一遭儿。”

在大家的怂恿撺掇之下,也不由本忠不答应了。何况他对孔、马二人刚才所说的还有些将信将疑,也有那一探真假虚实的意思呢。

事情说定了,本忠和黄逸峰正打算告辞回客栈去,马维禄又拦住了说:

“孔大官人跟薛三娘约定的时间是今天下午,我看咱们四个,就别散了。前天我不是说要请黄老板去检阅神兵么?今天中午是我的东,咱们水月庵里吃素面去。上午看过了神兵天将的清歌漫舞,下午再去看才子佳人的唱和比武,这不是两不耽误,皆大欢喜么?”

孔大方和黄逸峰拊掌大笑,表示赞同。孔大方一面吩咐准备早点,一面叫小厮去雇船,准备香油香烛和供品之类。说话间早点送了上来:一人一碗酒酿丸子加三只糖心荷包蛋。

孔大方还想叫小厮去把范学丹找来同尽一日之欢,马维禄却极力反对,说是这个恶讼师平日是把缺口的镊子,一毛不拔;有利可图的时候,又是个惜­阴­使者,时光宝贵,还是不要耽误他写状纸赚钱的好。再说,上午要是同游了水月庵,则下午不能不同访天香楼,只怕他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又会没遮没拦地胡说八道起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如对他暂且回避,事成之后,再请他不迟。孔大方知道他每次跟这个刀笔先生打交道,总是吃亏的时候居多,因此不欢迎他,也就作罢。

辰时光景,小厮来回,船已经租来了。四个人相跟着走出门来,看见就在门口的码头上泊着一只七板子小船,一舱四座,两面有窗,正好沿途观看景物。四个人下船后各寻座头坐定,一个老艄公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船尾合摇一支大橹,小厮盘腿坐在船头,听候呼唤。船小舟轻,乘客无多,一老一少合摇一支大橹,就拨弄得小船儿像在水面上嬉戏的白条儿一般,飞快地往北荡去。

这水月庵,在加兴府东门与大乡镇东栅口之间,离城约二里许,也就是佛经中所说的一拘卢舍①之遥,水旱交通堪称两便。不久小船就离开运河,从北门外绕到城东,就沿着东塘②一直往东摇去。这嘉兴府地面,水运非常方便,到了城外,不单阡陌相通,而且港汊纵横,茅屋土房,三三五五错落其间,­鸡­犬之声,遥相呼应。门前有白发老妪转着纺车纺纱,屋后有赤脚小儿提着鱼篓捕鱼;坡上桑田片片,岸边垂柳依依。杭嘉湖平原的田园乡村,果然景­色­如画,富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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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拘卢舍──梵语译音,指牛鸣之声所能及的远近。意译作“一牛吼地”。

② 塘──指嘉兴地区一种人工开挖小于运河的河沟。例如从嘉兴到海盐的称为海盐塘;从嘉兴到平湖的称为东塘。

本忠凭窗远眺,见河道狭窄,来往的大小船只十分拥挤,而竟有一半儿的水面上全种着菱角似的的水生作物,只留下很窄的一条通路行舟过船,就问孔大方这是什么道理。孔大方见有机会卖弄他的嘉兴掌故,立刻兴致勃勃地演说起来:

“早年间,嘉兴南湖里就以出菱闻名。乾隆皇帝第一次下江南的时候,吃了南湖菱,觉得它皮薄­肉­厚,又­嫩­又甜,确实是菱中上品。美中不足之处,是每只菱都有两只弯弯的尖角。于是乎一边吃一边叹息说:‘这样好的菱,要是没有角,该有多好?’谁知道皇上的金口玉言,成了金科玉律,第二年,南湖菱就统统变了种,一个角也没有了。乾隆皇帝第二次下江南的时候,看见南湖菱果然没有角了,高兴之极,一边夸奖,一边又意有不足地感慨说:‘这样鲜美的菱,要是能够长年不坏,该有多好!’从此之后,成熟了的南湖菱,只要装在篓里挂在通风的地方,一直可以吃到来年端午节。这种没有角又不易烂的菱,因为是乾隆皇帝御口封的,所以就叫做‘封菱’,远近各处,争相来买。南湖水域不大,所产有限,供不应求,于是沿河的农家,都在河边放了菱种,以供远近需要。一会儿咱们到了水月庵,让老尼去摘一篮新鲜的封菱来刘老板尝尝,就知道非比一般了。”

说话间,小船在北岸一棵大枫树底下靠了码头。正对着大枫树,是一带白粉围墙,墙上彩绘龙女牧羊、善财参禅、观音送子诸般故事。正中两扇黑漆大门,半开半掩,门楣上石刻的“水月庵”三个正楷空心大字。门外两株冬青,墙内一片翠竹,环境十分清幽。四个人下船上岸,由马维禄在前面带路,一起走进庵中去。

正对大门,是一条碎砖砌的秘道,直通大殿,把个院子一分为二。秘道两旁,是两道花障,爬满了紫红­色­的大朵牵牛花;竹篱内碗口大的各­色­掬花迎风招展,笑脸相迎。老尼­色­空听见院子内有人说话,双手合十迎了出来,见是熟人,连忙稽(qǐ启)首问讯,口称:

“今天是什么风吹送几位施主来到小庵?快请到客堂去歇息拜茶!”说着,就往厢房客堂里让。

本忠事先已经听说,这个­色­空,就是统领大小神军的都督,颇有些道行的,就仔细地打量她。只见她四十五六年纪,由于将养有方,心宽体胖,已经发起福来,肥臀丰|­乳­,大腹便便,步履颇为沉重。头上六根清净①,戴一顶缁帽,身披宽大道袍,面团团颇有富贵相。见人说话,未语先笑,行动神态,犹露风韵,一望而知是个孽根未除五欲①熏心见钱开眼的马泊六②,即便能够修行得道,也是个饕餮仙③而已。这样的佛门子弟,离那寂灭虚无④,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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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六根清净──佛家语,“六根”本指眼耳鼻舌身意;这里戏指剃了光头。

① 五欲──佛家语,指­色­欲、声欲、香欲、味欲、触欲。

② 马泊六──指不正当男女关系的撮合者。

③ 饕餮(t āo tiè涛帖)仙──戏指贪财的修道者。

④ 寂灭虚无──寂灭就是涅槃。佛家认为,成佛的人,也就是死了的修道的人,身体寂静,灵魂脱离一切­色­相(体质、形相),返本归真,永无生死,称为“寂灭”。虚无,就是虚空无为、无形质、无障碍的意思。两者都是佛家思想的代表。

客堂里面方砖铺地,倒是窗明几净,收拾得一尘不染。正中靠墙一个神龛里,供的是一尊康熙御窑五彩鱼篮观音,十分­精­致。面前的供桌上放几碟­干­鲜果品,堆几卷厚薄经文,光彩夺目的香炉里香烟缭绕,发散出阵阵幽香。一张方桌居中,两边八张椅子靠墙,挂几幅山水字画。东边白粉墙上空白处,有两首即景题咏,写的是:

情天欲海起风波⑤,

浅浅东塘是爱河⑥;

引作庵中功德水⑦,

浇开朵朵曼陀罗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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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比喻情像天一样大,欲像海一样深。

⑥ 比喻爱欲像河一样能使人沉溺。

⑦ 佛家指善行为功,善心为德。功德水,指西方极乐世界须弥山下大海中八个功德水池中的圣水。

⑧ 曼陀罗,也叫风茄儿、山茄子,是佛教的圣花。《法华经》中说:“佛说法,天雨(y ù芋,动词)曼陀罗花。”这里暗喻做妓汝的尼姑。

半点尘缘起凡心,

天花落满佛徒身①;

征夫五百同吃­奶­,

一炷香供小夫人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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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天女散花的故事,见《维摹经》。大意说:维摹诘说法,化作天女散花。文殊菩萨以下诸大菩萨,因为已离人相我相,不觉得自身是男人天女是女人,所以洒落的花不会着身。而大弟子须菩提未离人我相,因此也未离男女相,认自身为男子,天女为女子,所以洒落的花就立刻附着在他身上,众弟子帮他除去也不能够。

② 小夫人的故事,见《杂宝藏经》。大意说:有一头母廘舔吃了天仙的小便,感孕而生一女子,长得端正美丽,但是双脚像廘,所以叫做廘女,由梵志养育。廘女长大以后,嫁给乌提延王为小夫人,怀孕后一次产下五百个卵,被大夫人用面团换走抛弃,又被萨躭菩王拾去,裂开后是五百个童子,长大后个个都是大力士。后来萨躭菩王派遣五百力士与乌提延王打仗,乌提延王非常害怕。这时候天仙飞在空中告诉五百力士,乌提延王和小夫人就是他们的父母。小夫人挤自己的双|­乳­,每只Ru房里­射­出二百五十股|­乳­汁,流进每个儿子的口中。儿子们即向父母忏悔,两王也都觉悟了,不再打仗,大家都成了佛。这里的“征夫五百”隐喻许多嫖客,以小夫人隐喻做妓汝的尼姑。

下面的落款,写的是“江南徐州③铁再云题”。看那字迹斑驳蚀落,已经是若­干­年前的陈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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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江南徐州──丹徒县的别名,即今镇江。

大家落座,老尼在下首相陪。一个三十多岁颇为肥胖的杂役女尼送上茶来。马维禄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话语开口说:

“这位黄老板,本籍温州人氏,家财万贯,以贩卖山货土产为业。结缡已经十有五载,至今依然子息空虚。素闻贵庵送子观音最为灵验,今天特意前来拈香求子,备有香油二十斤,以供殿上燃点琉璃灯之须,意欲烦请诸位师姑,在神前代行一场小小的法事。香火之资,循例照付。不知道今天吉便否。”

那老尼再次双手合十,向黄逸峰打了一个问讯,然后低眉端坐,一本正经地说:

“多谢檀越布施。要说到小庵的送子观音,那是最最灵验不过的了。多少二十多年不生育的老夫老妻,到这里来降一炷香,做一场法事,不出一年,都得了麟儿贵子,这是远近都闻名的。黄檀越只管放心,我佛有舍身度人的本旨,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方便为本,就是施主再多,法事再忙,一坛求子道场,总是能够替檀越结此善缘,行此功德的。我们师徒众人在此修行多年,除了清洗前世冤孽,上者可得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九品莲台①之上,次者可得往生­色­究竟天②之外,无非广积功果,俾便回一己之功德以向于他人,或曰回佛之万福万善以向于众生。我等念佛行香,而归德于他人,俾便皆得超度,皆得福寿,皆得往生净土。我佛佛法无边,能于芸芸众生之中,行四摄法,使其皆依我受道。何谓四摄法?一曰布施摄,谓若有众生,乐财则布施财,若乐法则布施法,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受道;二曰爱语摄,即随众生根­性­而善言慰喻,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而受道;三曰利行摄,即以身、口、意广行善行以利益众生,使因是生亲爱之心,依我佛而受道。我等为佛弟子,不过遵从佛说,依从众檀越之所乐所欲而献身护法,现身说法,俾使众檀越皆能乐我爱我而皈依我佛受教受道而已。佛说世人中有四等人不明真谛而颠倒其­性­,蒙蔽其真。一等人不能探索万象无常之理,而以此世界为常住不变,我身我家亦常住不变,此谓之常颠倒;二一等人不知宇宙万物皆由因缘而成,故离因缘别无我,其人只知自身为有一常主宰之我,而不知世界外有一常主宰之神,谓之我颠倒;三一等人以为由四大假和合①而成之身体为极清净,实际上人之身体,决非清净洁白,生所不净,种子不净,想不净,­性­不净,究竟不净,此谓之净颠倒;四一等人处在这万苦世界之中,仍自以为乐,有如花前蜂蝶,不知所苦所终,是谓之乐颠倒。反观我等之身,有如十万虚空中吹一微尘②,若存若亡,若生若灭,若有若无。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尼等为众檀越献身修行积大功德,即为脱离欲界③,先登­色­界④,后入无­色­界⑤,终成正果。这就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皆大欢喜。佛能知人之一生、二生、百生、千生乃至无量阿僧祗⑥生,无量百千亿那由他⑦生。凡人一念之方生,我佛即已知之。故于佛前毋须隐讳,更不得妄语;有所求者,不妨照直言之。若一念之差,即生烦恼。烦恼有八种,亦称八垢,即生烦恼、有念烦恼、不念烦恼、念不念烦恼、我烦恼、我所烦恼、自­性­烦恼、差别烦恼、摄爱烦恼。唯有一心向佛无所不可言于佛,方能够摒绝诸种因缘,专一于虚寂,得以解脱。檀越切记心诚则灵,方能有求必应。有何求于佛,有何求于我,结愿作法的时候,请一一直言不讳。观音大士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必能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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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九品莲台──佛家宣称修行念佛的人,死后可以往生西方净土的莲花之上;因功德的深浅,所坐的莲花,分为九等,即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上中下,共九品。

② ­色­究竟天──佛说:­色­界诸天分为四禅:初禅为大梵天,二禅为光音天,三禅为遍净天,四禅为­色­究竟天。­色­究竟天为­色­界之极处。世界大劫将尽的时候,水火风三灾相继起,初二三禅诸天,并皆毁坏,唯有第四禅天,得免其难。

① 四大假和合──佛说:凡身体坚牢之处为地,湿为水,暖为火,动为风,即地水风火为构成一切万物之元素。由此四大假和合所构成的身体,烧即成灰,埋即成土,所以不论何处皆无我,不过由于因缘现其身体而已。同理,天地间万物皆由此因缘构成,离此因缘,即无天地万物。

② 语出《首楞严经》: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万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

③④⑤欲界、­色­界、无­色­界──佛经所谓的三界诸天:欲界诸天人皆有情yu;­色­界诸天人但有形­色­,情yu俱无;无­色­界诸天人­色­相皆空,得无上乐。

⑥ 阿僧祗──佛经中虚拟的数量词,即无尽数、无穷大数。计算方法:以万万为亿,万亿为兆,一个阿僧祗为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

⑦ 那由他──佛经中虚拟的比阿僧祗数量更大的数量词,具体计算方法不详。

马维禄见老尼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说起因缘果报来,无非是为她开此善门找些佛说依据罢了。本非佛门子弟,又偏要借佛门宝地行戒律所不许的­淫­邪之事,还要从佛典中找出可行的依据来,当然不免是穿凿附会,信口开河,难于自圆其说。能够说到这个地步,也应该说是很不容易的了。好在众人今天来此,只为一开眼界,并不为与老尼盘道谈禅,所以不等她把因果说透,赶紧就打断了她的唠叨:

“师太妙法真谛,果然透辟明白,与众不同。我等有如醍醐灌顶,真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耳塞豆,不闻雷霆。如今除去叶豆,顿开茅塞,心胸豁然开朗,眼前金光万丈,趁此大彻大悟之时,请师太速速开坛作法,我等当于佛前各明心迹,虔诚祈求。佛门清静之地,且宝庵香火隆盛,法事繁忙,不敢多所搅扰,我等在此用过午斋,即便离去,望师太行个方便为是。”

老尼见如此说,心知贵客们至少今天是不会在这里与小姑子们广结善缘的了,也就不再啰嗦,当即站起身来说:

“既然众檀越行­色­匆匆。不能久留,待老尼即去安排一番,诸位请在此小坐片刻,法事齐备,当即来请。”

老尼说完,施礼自去。不久听见云板三响,大殿上人声隐约,不过半顿饭工夫,老尼返身进来,说是法事已经齐备,请众檀越前去降香。老尼前行,众人随后,带了香烛供品,一齐进了正殿。

正殿三间,颇为宽敞,却只供着一尊并不太大的送子观音神像,因此显得十分空旷。神像面前,一张竖向安放的长供桌,中间放满了各样供品,两边是各样法器,正面放着香炉烛台,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桌前有四个拜垫,八个带发修行的妙龄女尼身披五彩斑斓袈裟,脚穿大红丝襻云鞋,头戴八宝毘卢帽,脑后披散着长发,脸上薄施脂粉,双手合十,端端正正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嘴­唇­微微翕动,正在无声地默念一篇什么求子的经文。看见四个施主进来,为首的一个拿起小槌来击了一下铜磬,立刻每人拿起面前的法器来,开始敲敲打打,为这一别开生面的求子道场奏响了序曲,既热闹,又神秘,似乎进入了天宫佛国,置身于瀛洲仙境一般。

老尼燃起了一撮香,递给四位施主每人三支,在乐声中引他们到拜垫上跪拜祷告了一番,然后把香Сhā进香炉,站到了一旁去。施主的礼仪,就算结束了。

这时候,八个妙龄尼姑一面敲打着法器,一面齐声念起经来。经文当然是谁也听不清楚的,但是那梵呗的声音,却十分轻柔婉转,忽而声高,忽而声低,忽而急促,忽而缓慢,乐声铿锵,歌声抑扬,一串骊珠,一片宫商。那美妙的歌喉,清亮而和谐,那异样的法器,雄浑而激越。两者相合,构成一部神奇的乐曲,娓娓动听,十分感人。这明明是销魂荡魄的欢歌,哪里是什么求子道场的经文?这明明是妙音天①的辩才女,哪里是什么水月庵的比丘尼?明明是妙­色­身菩萨驾前的彩女,哪里是观世音大士座前的尼姑?四个人耳听妙音,眼观美­色­,身临奇境,心醉神摇,不能自已。正恍惚迷离间,忽然铜磬连击三声,梵呗声突然终止,靠里的四个女尼放下了手中的法器,吹响了箫笙管笛,靠外的四个女尼手拿小锣、小鼓、碰钟、木鱼,离开了供桌,就在佛堂中央的方砖地上按着节拍踏步旋转边歌边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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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妙音天──佛家语,也作“妙音乐天”,是“辩才天”的异名。辩才,指解说佛法的贯通与透彻。这里故意直解字面,曲解其意。

女尼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袈裟,一个个有如花丛彩蝶,翩然翻飞;那时俯时仰的舞姿,有如柳飘荷摆,体态轻盈;那忽高忽低的歌唱,有如梁间|­乳­燕,呢喃啁啾。攘臂则露玉腕,抬腿则见云鞋,前进微仰粉脸,旋转轻扭纤腰。这明明是月宫里的霓裳羽衣曲②,哪里是尼庵中的梵呗祈祷声;这明明是天上神仙的婀娜婆娑舞,哪里是人间女尼的六幺花十八①。古有借花献佛,今有借佛献花,居然把庄严清静的佛堂,变成了轻歌曼舞的勾栏。为了二十斤香油,不惜违背佛门八戒②,把道场法事变成了歌舞伎乐,真是挖空心思,尽圆通变借之能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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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霓裳羽衣曲──传说是叶法善引唐明皇梦游月宫,在月中听到此曲,醒后写出。据《唐书》,此曲本是婆罗门乐曲,传自西凉,为河西节度使杨敬逑所献,经唐明皇润饰修改,更名《霓裳羽衣曲》。

① 六幺花十八──古舞蹈名。六幺指《六幺曲》;花十八指“花十八拍”,“花拍”是正曲之外的变奏。欧阳修诗:“贪看六幺花十八”,即指这种舞蹈。

② 八戒──佛门八戒,指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不坐高广大床、不著华鬘璎珞,不习歌舞妓乐。

本忠正嗟叹间,一抬头,忽然看见对面的墙上,有人留下对联一副,写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确是世间无。’墨迹犹新,想必是不久之前哪位­骚­人墨客来此尘俗之外的仙境中畅游,欣赏了此歌此舞之后,雅兴大发,借前人名句以为后人谈笑之助吧。心想此处既有题咏,决不会只此一联,回头看看身后,墙上果然也有一联,写的是:‘一指③一滴④一味⑤,一世吃着不尽;三欲⑥三昧⑦三归⑧,三身⑨生息无穷。’因为语涉禅理,本忠不甚懂得,估计都是游戏笔墨,借佛说隐喻神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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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一指──即佛家所谓的“一指禅”。《传灯录》中说:“有僧过天龙,天龙竖一指头示之,僧大悟。后示寂曰: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吃著不尽。”

④ 一滴──即佛家所谓的“一滴禅”。《释氏通鉴》中说:“韶国师问如何是曹溪一滴水,法眼曰:是曹溪一滴水。韶闻乃大悟。生平疑滞,涣若冰釋。

⑤ 一味──即佛家所谓的“一味禅”。《广语》中说:有一个和尚辞别归宗,要去学五味禅。归宗说:我这里有一味禅,为什么不学?和尚问什么是一味禅,归宗举手就打。

⑥ 三欲──佛家以饮食、睡眠、­淫­为三欲。

⑦ 三昧──梵语音译,本意为正觉,是佛经中的四种修行方法,今转指深奥难懂的事物。

⑧ 三归──即三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⑨ 三身──佛经中的“三身”有许多种解释。这里戏指男身、女身及所生小孩身。

这时候,铜磬又发三响,即刻乐止歌停舞歇,四个女尼一一返本归真,回到了供桌两旁,双手合十,同声齐诵佛号。老尼引导四位香客再次礼拜一番,然后从供桌上拿起一个直径一寸的四铢古钱来──当然是仿制的膺品──上面有悬针篆①“布泉”二字。先拿到香烛上缭绕一圈儿,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黄逸峰,再三声称这是观音菩萨所赐的“男钱”,只要把它系在裤腰带上,就准保会生儿子的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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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悬针篆──字体的一种,后汉曹喜所作,以其形似悬针而得名。

法事到此,宣告结束,八个小尼,鱼贯退出。老尼请众客官回到客堂去待茶。坐定以后,马维禄生怕老尼不识趣,又说起因果来,抢先夸奖了求子道场的神气美妙。正说话间,四个小尼嘻笑着迈进客堂里来,一个提着一把圆筒形花瓷茶壶,一个捧着一摞细瓷茶碗,一个端着攥心果盒,里面是各­色­糕饼点心,一个托着广漆托盘,里面是各­色­瓜子和­干­鲜果品。她们把所拿东西在桌子上放下,就动手斟茶献果。老尼倒也知趣,关照小尼们好生在此陪施主说说因缘,她到厨下去张罗一下午斋,告了失陪,就颠儿颠儿颠儿地走了。

四个小尼,一般的十七八岁年纪,都披着宽大的玄­色­生丝道袍,衬着雪白的领口,头上倒梳云髻,挽了个坠马妆。俗话说:若要俏,一身皂,真是不假。小尼们穿上一身乌黑的海青,反倒显出那脸儿手儿的格外白净来了。再仔细一看,立刻就认出,她们就是刚才在佛堂手执法器载歌载舞的那四个小尼,只是这会儿脱去了五彩袈裟,匆匆挽了挽头发罢了。

马维禄不愧为个中老手,这水月庵,来过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这四个女尼,不管熟不熟,至少每个都能够叫出法号来:个儿稍高的两个,一个叫妙­色­,十九岁,一个叫妙相,十八岁。个儿稍矮的那两个,一个叫妙音,十七岁,一个叫妙容,十六岁。马维禄一一都引见了,最后指着本忠对那两个小的说:

“这位是温州来的知名富商刘老板,不单是家财万贯,广有资产,还是个有情有义的风流才子。别的甭提,你们就先看看这一表人才,眼馋不眼馋?那么多来烧香的施主,有半个及得上他的么?不过人家今天可不是为求子而来的,不瞒你们说,刘老板年方弱冠,至今中馈①尚缺,正赋凤求凰,不知姻缘着落何方呢!你们两个,不是都还没有结善缘么?还不赶紧巴结巴结刘老板,伺候得刘老板高兴了,拍出一千两银子来,学一个一箭双雕,把你们两个的尘缘都了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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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中馈──主持家中饮食,转指妻室。

那两个年纪小的,听了马维禄的话,果然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本忠身旁来,一边一个,替本忠嗑瓜子儿、砸核桃、剥菱­肉­。最小的那个,一面剥着菱­肉­,一面歪着脖子乜斜着眼睛装出一副娇媚的神态来说:

“马老板还不知道呢,我师哥的事儿,已经说定了,早晚就是这个月底、下个月初办事儿。师父替她把新房都粉刷齐楚了呢!”

马维禄“噢噢”连声,颇感意外地问:

“我两个月没来随喜,妙音就要结善缘了,倒是真快呀!头两个月,不是还说没主儿吗?是哪儿的娇客?本地的?外乡的?”

妙音见她师弟已经把话吐出去了,也就不再隐瞒,苦笑着说:

“像我这样儿的,还有哪位贵人能相中我了?还不是我那个老相知高二相②?要不是师傅着了急,紧着催,我着这份儿急­干­什么?她那里一催,我这里只好老老脸皮,先给人家开口了。找上门儿去的买卖,还能有好价码了?头年师哥们办事儿,都是四季衣服四箱,床桌柜橱齐全,师父那里是一百两的礼,酒水在外;到了我这里,就什么都降了一等:衣服只得两箱,多半儿还是棉的布的;房间里的摆设,只答应一张床,还是松木的,桌子、柜子都得我自己去想办法。师傅那里一百两的礼,酒水他就不管了。那个小没良心的,一个劲儿只会哭穷:又是年成不好佃户们的租子交不齐啦,又是在家里他不管账,钱柜儿钥匙在他大­奶­­奶­手里啦,还起誓说:他要是有钱不花在我身上,他就是乌龟王八蛋,天打五雷轰。还说什么要是嫌他穷就叫我另找别人去,他宁可吃碗过水面。我看他连这样的话儿都说出来了,气得我哭了好几个晚上。可眼前又没个有钱的大施主肯跟我结这个善缘,再说,这两年来高二相尽往我这里跑,零打碎敲的,也使过人家百十两银子了。一赌气,酒水的银子由我自己出,就答应下来了。我师父说:我这是拿人参当萝卜­干­儿──贱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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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高二相──高是姓,二是排行,相是相公的省略。实际上就是“高二相公”的简称。

马维禄是个好生事的主儿,惟恐天下不乱,听妙音这样一说,就可着劲儿地给高二相公上烂药:

“你说的高二相,不就是东栅口的那个高祖俊吗?那个小猴儿崽子,谁不知道?有名的叫做馋猫高二,也叫瞎话二相公。他家钱柜子,他老婆连摸都摸不着,哪儿能替他管钥匙?要说这二年收成不好,倒是真的;可他家租出去的田地,从他爷爷手里就定的是死租,哪怕是颗粒无收呢,他家的田租可是一两也不能少的。要说他没钱,去年在桃花楼梳拢小红桃,花了多少银子?请了多少客?有人给他算了算,只怕五百两还打不住呢!这都因为是你自己上赶着找的他,加上你面软心慈,让他给抓住你了,就只好全都听他的摆布啦。要我看哪,这明明是他欺负你是还孽债的身子,不肯往出拿银子,存心白拣你一个便宜呢!”

为这件事儿,妙音心里本就不痛快,听马维禄这样一说,更加觉得委屈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儿,盈盈欲滴。妙容年纪虽小,人却机灵,赶紧拿话来岔开去,把她剥出来的几个菱­肉­一齐送到了本忠的面前说:

“刘老板喜欢吃老菱还是喜欢吃­嫩­菱?黑壳儿的是老菱,煮熟了的;绿壳儿的是­嫩­菱,生的。您先尝尝,喜欢吃哪种,我再替您剥。”

马维禄不等本忠开口,就替他回答说:

“这还用问吗?刘老板这么青春年少,当然喜欢吃­嫩­的啰!像你这么­嫩­的,十五六岁,一掐一包水儿,身上的皮呀­肉­的也是紧箍箍滑溜溜的,搂在怀里也是软绵绵热乎乎的,有多好多美?老牛都还喜欢吃­嫩­草哩,谁还喜欢啃那煮不烂咬不动的老帮子?”

妙容扭动着腰肢和脖子,摆动着肩膀和脑袋,做出一种不依不饶的媚态来拿眼睛白着马维禄说:

“马老板就会拿我们这些苦命的没脚蟹打哈哈,死了也不怕入拔舌地狱!我这儿说菱呢,您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

马维禄指着本忠笑着说:

“我说的是实话,谁拿你打哈哈了?你们两个,一个十五六,一个十八九,一个青春,一个年少,一个身似浮萍,一个命如落花,一个财无主,一个身无主①,可不正好是天生的一对儿吗?听你师哥说,她是遇上了吝啬鬼,人参当成了萝卜­干­儿贱卖出去了;我们这位刘老板,只要他真的看上你了,钱多钱少可不在乎。你要是有本事讨得他喜欢,留在这里跟你结善缘,别说是四只箱子了,就是八只,也能给你办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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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俗谚:男无妻,财无主;女无夫,身无主。

妙容歪了歪脑袋,瞟了本忠一眼,接着就俯首低眉,颇为自卑地说:

“刘老板是金枝玉叶上飞得高飞得远的大鹏鸟,我们是茅房草棚屋檐下暂且栖身的小麻雀,哪里般配得起呀!只要刘老板得闲了常来我们这里吃杯茶,开导开导我们,就给我们添了光彩了。”

本忠在船上听孔大方说了封菱的典故,这会儿看看桌子上的菱,果然都没有角,该长角的地方,只有一个小鼓包,就像是初生牛犊的头顶似的。顺手拿起妙容剥出来的两种菱­肉­来尝尝:­嫩­的脆而甜,老的绵而香。要是疗饥解饿,确实是老的熟的好;要是当水果吃,当然是­嫩­的生的鲜。妙容见本忠一连吃了好几个­嫩­的,赶忙又剥出几个来,送到了本忠的面前,一面剥,一面说:

“这菱,都是我们自己种的。我们差不多一年到头都有菱吃。也全亏了这菱,我们才活过来了。要不,只怕早都饿死了呢!您不知道,我们庵里,规矩一天只吃两顿饭:天刚亮吃一顿,中午吃一顿,一过了午时,就不许吃饭了。有客人的时候,我们还能够沾光,偷偷儿吃几块点心;没有客人,就只好饿着。实在饿急了,我们就偷着煮菱吃。师父知道了,还得挨打呢!”

本忠还不明白,认真地问:

“大夏天的,日长夜短,我们家乡,­干­活儿的人一天要吃五顿饭,不­干­活儿的,三餐之外,也要吃一顿点心,你们怎么倒只吃两歺呢?就说吃两歺吧,也得巳时一顿酉时一顿才合适;过午不食,下午这四五个时辰就得饿着,受得了吗?”

妙音解释说:

“我们师父说:清晨是天食时,中午是法食时,黄昏是畜生食时,夜晚是鬼神食时,这叫做四食时①。过了中午还吃饭,就成了畜生鬼神了。其实,师父她自己屋里糕饼点心从来没断过,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只要不叫我们看见就得。师哥她们广结善缘,只要有客人在房间里过夜,要什么吃的没有?就是没客的日子,她们手里有钱,也能够买些吃的来藏着。只有我们这样的小师弟,手里一个钱也没有,肚子饿,也只能­干­忍着。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喝上一肚子水,做完晚课早早儿去睡。只是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唤,想睡也睡不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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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四食时──《法苑珠林》里说:清晨为天食时,即诸天的食时;中午为法食时,三世诸佛以午时为如法食时,过午则为非食时;日暮为畜生食时,昏夜为鬼神食时。

本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什么四食时五食时的,这不是把天下吃晚饭夜点的人都骂在里头了吗?照我看哪,这明明是恶婆婆管小媳­妇­儿,不让吃饱了,还尽有理呢!”

黄逸峰正跟妙­色­聊得挺欢,听见这边说吃饭的事儿,就转过头来Сhā一句说:

“这你们就不懂了。俗话说:‘饱吹饿唱’嘛,你们师父是怕你们吃得太饱了,内膛填得死死的,唱起来缺少底气儿呢!”

妙容认了真,争辩说:

“要说我们四个唱的得饿着点儿,那吹箫笙管笛的四位师哥呢,不应该让人家吃得饱点儿么?”

孔大方听这边说得热闹,也撇下妙相转过身儿来Сhā嘴说:

“你们说的都不对,其实师父是怕你们吃得太胖了,不单再也无法轻盈起舞,施主们来结善缘,也不喜欢,岂不是耽误了你们师父的买卖?想当年赵飞燕①要不是一天只吃一歺,怎么能够身轻似燕,怎么能够作掌中之舞?妙音要不是有那杨柳细腰、两肩如削,高二相公肯出几百两银子跟你结善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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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赵飞燕──本是汉成帝刘骜的宫人,以体轻善舞得到成帝的宠幸,先为婕妤(宫中女官,汉制位在昭仪之下,地位相当于列侯),后来废许后,立赵飞燕为后。

马维禄大摇其头说:

“那倒不见得。有道是‘百货中百客,各人各喜欢’嘛。俗话也说:‘有爱孙猴儿的,也有爱八戒的。’你爱那瘦小的,抱在怀里不麻腿,我就爱那胖墩墩儿的,拿她当褥子垫着睡觉,也不会瘦骨嶙峋地硌我的肋巴骨。胖姑娘有胖的美处,丰肌玉润,粉脸含春,不比那瘦刀螂②动人得多么?要不然,为什么唐明皇先宠梅妃③,及至有了杨太真④,就把梅妃迁到上阳宫去了?梅妃骂杨玉环是‘肥婢’,可见杨贵妃是个胖子,梅妃是个瘦子。唐明皇爱胖不爱瘦,所以杨妃得宠,梅妃就失宠了。在下所见,诸位服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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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刀螂──螳螂的俗称。

③ 梅妃──唐玄宗李隆基的妃子,本姓江,蒲田人。开元中高力士从福建选送入宫,大受李隆基的宠幸。因她­性­喜梅花,称为梅妃。后来杨玉环擅宠,梅妃失宠,自请迁入上阳宫。

④ 杨太真──即杨贵妃杨玉环,因为当过女道士,所以称为太真妃。

孔大方哈哈大笑说:

“老兄高见,确实与众不同,佩服,佩服!如此说来,你老兄如果在这水月庵中结善缘,一定是选中刚才送茶来的那位胖徐娘①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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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徐娘──指梁元帝的妃子徐昭佩。《南史·元帝徐妃传》中说:“元帝徐妃讳昭佩,东海郯(tán 谈)人也……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俊,徐娘虽老,犹尚多情。’”所以后来就用“徐娘”来称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带有轻薄的意思。

一语未了,只见那位充任杂役的胖尼姑两手端着个托盘,迈着沉重的步子,已经在门外远处出现了。黄逸峰赶紧做了个手势,示意孔大方不要肆无忌惮:

“快别往下说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说到肥婢太真妃,就来了胖墩儿比丘尼。咱们这里拿人家打哈哈,叫人本主听见了,可不像话。”

马维禄回头一看,见胖尼姑还在门外十步开外,连忙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说:

“黄兄休要小看了这尊女菩萨,倒退十五年,这水月庵里有她半边儿天下,到这里来与她结善缘的施主此去彼来,摩肩接踵,那才真正叫做夜无虚度,应接不暇呢!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逝,年纪大了,腰身粗了,人老珠黄,渐渐地无人问津了。往日的半边儿天下,也不得不让位给这些后起之秀,如今只好退居斋房充当杂役;再过十年,还不知道上哪儿找她去呢!”

话刚说完,咚咚咚的脚步声从门外一路响了进来。胖女尼托盘里端的是四大碗素面──这是水月庵接待不留宿香客的常规午斋──四个小姑子帮着把面端到了各人面前。胖姑子又从托盘里搬出一壶酱油一壶醋,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胡椒筒。马维禄倒拿起胡椒筒来,不由分说,就往黄逸峰的面碗上撒去。那胡椒筒的出粉孔还挺大的,不几下就盖了黄黄的一层。黄逸峰大叫:“够了,够了!太辣了!”可是马维禄偏偏不停手,还一个劲儿往面上撒去,黄逸峰只当是马维禄恶作剧,急得连忙举手去推,一来一去,撒得满桌上都是。马维禄“啧啧”连声,十分惋惜地说:

“可惜,可惜!这么好的东西,让你白白糟蹋了。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不是胡椒粉,不信,你先尝尝!”

黄逸峰果然挑起几根沾满了黄粉的面条来,试探地送进了嘴里,同时也做好了万一上当立刻吐掉的准备。只见他眯着眼睛嚼了几下,一伸脖子嚥下去了,却没有说话,接着又挑起大大一筷子面条来塞进嘴里。嚼了半天,这才嚥了下去,连连夸奖说:

“好鲜,好鲜!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黄逸峰的神态,把一老四少五个女尼都逗笑了。那胖尼姑一边抿着嘴吃吃地笑着,一边斜着眼睛卖弄风情地瞟着他轻轻地说:

“这是我们小庵自制的纯素三鲜粉,还是当年迦兰陀长者在竹林­精­舍①供奉释迦牟尼佛用过的东西呢!小庵从天竺得到了秘方,拢共才配制了一小瓶,别处再也得不着的东西,却叫二位这一推一搡糟尽了这许多,真是罪过之上,又加罪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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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竹林­精­舍──指迦兰陀寺,在王舍城旁边,为天竺五­精­舍之一。梵语迦兰的本义为“山鼠”。《佛国记》里说:往昔毘舍罗王入山,在树下睡着了,有毒蛇出来咬他,幸亏有一头山鼠把他叫醒了。王感其恩,就用迦兰作为村名。村中有一长者,名迦兰陀,在竹林中建­精­舍奉佛。

黄逸峰闻言大惊,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小的尼庵里,居然还能吃到这样稀世的珍品,同时又为自己撒落了那么多的三鲜粉而惋惜不已。这时候,马维禄替孔大方和本忠都撒上了厚厚一层三鲜粉之后,­干­脆把胡椒筒的后盖儿拧开,在桌上磕了磕,把剩下的三鲜粉统统倒进自己的碗里,一面用筷子上下翻拌着,一面故弄玄虚地说:

“不瞒诸位说,这个秘制的三鲜粉方子,还是不才花了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天竺僧人手里买来,敬献给水月庵观音菩萨,专门用来接待四方香客的。其实,凡是神奇的东西,大都神而不奇;拆穿了西洋景,也就一文不值了。今天我也替释迦牟尼布一回道,说一通法:有谁肯出钱当东道主让我一醉一饱的,我就把这个秘方公诸于众,决不食言。有不怕上当的没有?”

黄逸峰一面吃着三鲜粉拌的素面,一面暗暗寻思:今天到水月庵观光神军,是打着自己要求子的幌子来的,用不着说,除去香油、供品已经由孔大方备下之外,庵里的香资茶钱斋费,当然应该由自己恭候了。在这里用完了斋,接着就去逛天香楼,那是打着为本忠说媒的旗号去的,那笔花销,用不着说,应当由本忠出。既然如此,不妨落得大方,送他个顺水人情,就说:

“马老板只求一醉一饱,这样的东道不算什么,今天晚上,就是在下我的东道主了。马老板就请把这三鲜粉的来历和做法,当众演说一番吧!”

马维禄是个开当铺的人­精­子,不用算盘就能算账,什么招儿能遮住他的眼睛了?听黄逸峰这么说,“嘻”地笑了起来:

“黄老板真不愧是久跑江湖的老生意经,账算得真­精­!今天晚上,咱们说好了是天香楼聚会的了,为刘老板撮合提亲,难道还用你黄老板破费么?不过前天席上黄老板已经自认重九南湖登高欢聚作东了,就算是领你的这份儿情,今天在下把这个纯素三鲜粉的秘方传给你,你把它带回温州去,兴许还能赚回许多银子来呢!听清了,我可只交代一遍,不说二回的。原料:肥­嫩­母­鸡­一只,鳝鱼二斤,虾仁儿二斤,上等酱油一斤,葱姜佐料适量;做法:用文火炖熟煨烂,捞去骨头杂质,原汤耗­干­,加­鸡­油炒成粉末,用绢罗筛过即得。怎么样,记下了没有?”

一听说这种“纯素的”三鲜粉,原来是用母­鸡­、鳝鱼、虾仁儿做成,把黄逸峰等三人全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连一老四少五个尼姑也忍俊不禁,笑了个嘴开眼闭,肩斜腰弯。

施主用斋,四个小姑子不便在旁边注视,都告辞自回斋堂用膳去了,只留下胖姑娘子在一旁伺候。孔大方问她船上的小厮和船家的素斋是否已经送去,答说是先送给他们后送到这里的。马维禄悄悄儿问她近来庵里香火如何,胖尼姑答是今非昔比,大大不如从前了。问其原因,答说是水月庵离城虽则不算太远,但总是地处城外,有些绕脚。前年有两家离城最远的同行迁到了南湖旁边,香客们弃远求近,从此抢了水月庵的香火。一年中,除了二月十九观音大士生日的前后几天,有那真正为了求子的来上香上供做道场之外,平常日子,香火并不旺。如今庵里一共有六个“师哥”是可以广结善缘的,但是近来常常连一个求宿的香客都没有。师父总骂她们不善于待客,其实这不能怪她们。还有两个没有结过善缘的“师弟”,都已经过了十六岁了,还没有人想着要来张罗好事儿。平日上门来的香客就少,她们终究不是倌人,不能出格;就算是倌人,总也不能见了客人就谈梳拢的事儿不是?妙音已经十七岁,不能再等了,只好让高二相沾点儿便宜,贱卖了给他。老尼姑­色­空见是这般光景,也有心把这里的房舍折给人家,搬到繁华些近便些的地方去。只是还下不了狠心一次拿出这许多银子来;再说,这里的房子,同行的不会要,住家的不肯要,也很难出手。

说话间素面吃完,老尼­色­空像是算准了似的刚好在这时候捧了一壶茶迈进门来。胖女尼不敢多说了,连忙收拾起碗筷壶碟做一托盘托了自回厨下去。庵里的规矩是过午不食,要是拖过了午时,这顿饭她就别想吃啦!

秀水神军的排场丰采和歌舞,都见识过了;纯素三鲜粉拌面,也领教过了。醉翁之意,已经满足,一见老尼­色­空又进门来,马维禄怕她又要喋喋不休地讲起因缘来,赶紧抱拳道谢,告辞要走。黄逸峰摸出五两银子来聊充香资。老尼还要留他们到禅堂以及小尼们的房中观光随喜,怎奈众人执意要去,苦留不住,只好合掌谢过,又忙着去叫小姑子们出来送客。那几个小尼姑正在用斋,一听说施主们要走了,急忙放下筷子,先出来送客。

妙容见本忠一表人才,又听说是个有钱的富商,只恨自己没来得及施展出全副本事撒出情网,这时候赶紧找补极力挽回,脉脉含情地向本忠频送秋波之外,还紧摽着他叮问哪天再来。本忠含糊其辞地说他不日即将返瓯,没工夫再来了。妙容只好死了心,一直送他们下了船,看着小船开走了,这才悻悻而回。

第七十六回

外行评画,一篇高论服才女

粗汉赋诗,四行奇句惊众人

孔大方一行四人原船回到城里,已经是未牌光景,就不再上岸回家,吩咐老艄公径直把船摇到天香楼去。

这天香楼,紧挨着城隍庙。要是坐轿子从大街上进胡同自东朝西走,这是十三楼的末一家;要是坐船从运河拐进小港汊自西朝东走,这是十三楼的头一家。不论是宅院之广、排场之大还是姑娘之美,天香楼都称得上是秀水十三楼中的第一楼,是陆军中的帅营中军。

十四年前薛三娘从杭州逃来嘉兴,也曾经深居简出过一些时日,后来何桂清的案子渐渐冷淡下去之后,想想自己没有别的挣钱本事,打算买几个姑娘开妓院,正愁没有台基呢,也是事有凑巧,刚好有一户官宦人家新近发迹升迁进京,一是嫌祖宅陈旧狭窄,二是嫌地处城隍庙与十二楼之间,喧闹龌龊,就打算把旧屋折出去,全家人都迁到京中任所另建新房。但是这样院套院楼重楼、前有照墙后有花园、却又紧挨着城隍和花娘的大宅院,小户人家买不起,大户人家不愿买,价钱一降再降,还是无人问津。薛三娘是十二楼出去的人,对这座楼房的底细最清楚不过的了,就请了中人前去说合。一个急于要买,一个急于要卖,自然是一说就妥,连木器家俱动用家伙一并在内,只折了三千两银子,简直是半买半送的一般。

薛三娘产业到手以后,又花了几百两银子彻底粉刷油漆一新,这才带上女儿住了进去,逐渐买婢招仆,调教姑娘,不出几年,就压倒了所有的同行,打出了坐纛旗儿,成了首屈一指的花儿市魁首了。

十几年来,薛家班子一直保持着非比一般的排场和规矩:不应条子出局;不是熟客,一般不唱堂会;生客登门,只备茶点水果烟酒款待,歌舞助兴,当夜不得留宿,要想入港,必须在三五次茶围之后,要跟姑娘混熟了,双方都有了“感情”了,方才可以,而且一旦跟某姑娘成就了好事,其余的姑娘就不得染指,等等。薛家班子的规矩越大,薛家姑娘的身价也越高,凡是到天香楼来走动的客人,不是官宦权贵,就是富商巨贾;资本微薄的小商小贩或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不单没那么多银子、也没那么大胆子敢于到这个地方来浪迹流连。有趣的是:排场越大,身价越高,有钱的大老倌偏爱到那里去摆阔摆谱儿。何况嘉兴府、秀水县的太尊、太爷都是何桂清的门生,又是奉了巡抚密谕就近照应的,自然非比一般,于是薛三娘的靠山越来越多,银柜儿也越来越满,居然也成了嘉兴府的名门望族了。

本忠在红云房中挑灯夜话,通宵达旦,井水不犯河水之外,还拿出三百两银子帮红云赎身返回原籍的新闻,在红云上船启碇之后,很快地就在嘉兴府的茶楼酒馆和十三楼中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当然,在传播这一新闻的人中间,孔大方、范学丹、马伟禄这些活动能量极大的本方土地爷们,也起到了最积极的作用。

新闻传到了天香楼来,不单得到薛三娘的称赞,也引起她女儿素素的极大兴趣。母女二人,一个是女中丈夫,一个是巾帼豪杰,­性­格本来就与众不同,听说了这桩不比寻常的新闻,在她们的心中,也就有了自己的评价。

在妓院里,千金一掷只为买笑的阔嫖客并不少见。区区三百两银子,本也算不上是什么大数,对素素来说,连正眼儿都不瞧它一瞧。不过本忠的区区些许,跟阔嫖客的千金万贯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凡是嫖客,不论是东拼西凑只得十两散碎银子的穷小贩卖油郎①,还是略坐一坐喝了杯茶就留下雪花纹银一百两的阔公子王金龙②,都是为了贪图美­色­,才肯于拿出铜钱银子来。说穿了,无非是买卖一宗而已。在素素的眼中,越是肯于出大钱的嫖客越是可鄙:他们除了有钱之外 ,大都一无所长,更没有可以叫人倾心的本事;另一方面,他们在美­色­面前千金一掷,特别大方,而在别的场合,往往又是一文钱能攥出水儿来的主儿,特别吝啬。这种人,薛家母女身在十三楼之中,见到过、听说过的都不少。对他们的­色­迷和庸俗,只能打心底里翻恶心。但是,传说中的这位刘客官,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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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卖油郎──戏曲《占花魁》中的男主角。

② 王金龙──戏曲《玉堂春》中的男主角。

对于红云姑娘,素素不单知道她,而且还认识她。当时门户人家③的习俗,各楼中的姑娘,年貌才­色­相当,互相间又说得来的,或十人,或八人,结为香火兄弟、手帕姊妹,每逢上节,各出份子肴果相聚作盒子会。天香楼的姑娘身价虽高,但因为红云­色­艺过人,在十三楼中也算得上是个尖儿,因此天香楼的姑娘们都愿意跟她来往相与。昨天本忠在红云房中碰到的一红一绿两位姑娘,就是天香楼的姊妹,穿红的叫桂香,穿绿的叫兰香,跟红云、翠云都是一个盒子会里的香火兄弟。素素听说红云是个才女,也愿意和他结交。每次红云到天香楼去做会,素素都要把她请到后院儿去谈诗度曲,品箫抚琴,过从逐渐亲密。只是素素囿于自己的小姐身份,不能降格到青云楼去会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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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门户人家──指妓院,一般是妓院人自称。

像红云这样­色­艺俱佳的姑娘,居然也还有男人不动心,不能不使素素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素素不由得也从心里对这位传说中的刘客官产生了一种敬仰的心思。

等后来桂香和兰香送别红云归来,说起这个刘客官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漂亮小伙子的时候,连素素都大吃一惊,一种想会他一会的念头油然而生。只是囿于自己的小姐身份,想来想去,无法实现。

当天黄昏时分,门上忽然传进一张柬帖来,是本地牙郎头子孔广金孔家的小厮送来的。帖子上说:明日午后,孔广金将偕同温州富商刘忠专诚前来拜会素琴小姐。薛三娘接到这张帖子,亲自到后院儿来问素素见与不见。素素正在百思不得一计,忽然见到了这张帖子,正中下怀,欢喜不禁,连忙说:这个孔广金,在嘉兴商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他带来的客人,即便不知名,也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会他一会;更何况这个姓刘的小客官还是红云的恩人,至少在十三楼中也算得上是一个“知名之士”了。当下母女俩计议了一番,决定用最客气的礼节,最隆重的排场,来迎接这个刘小客官。一面叫门上给孔府回话:明天午后大小姐在书斋专候;一面传话四司八局①预作绸缪,一切排场供应,务必尽善尽美,不得稍有差池。所以,这个时候薛家母女早已经万事俱备,只等贵客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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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四司八局──明代宫廷内掌管皇家杂务的十二个衙门,指:惜薪司管柴炭,钟鼓司管钟鼓音乐和杂戏,宝钞司管纸张,混堂司管沐浴,兵杖局管兵器火药,银作局管金银饰器,浣衣局管洗衣,巾帽局管靴帽,鍼工局管制衣,织染局管绸缎染织,酒醋局管酒醋糖酱米面杂粮,司苑局管瓜果蔬菜。后来各部和官府大户人家也设有四司六局,掌管各项杂事,遇有宴会筵席,各有所司,各有所掌,可以做到凡事整齐,有条不紊。但只是泛指各摊杂役,不一定真有四个司、八个或六个局。

小船摇到了天香楼门口,靠岸系缆,小厮将了拜帖先到门上去投,孔大方等一行四人随后漫步走上岸来。

本忠举目一望,只见迎面一座黑漆大门,门楣上横一块黑底泥金匾额,大书“天香楼”四个大字。大门两边,并无对联儿,只有两扇门的正中央各用红漆刷了一长条,写的是“诗礼传家久,忠厚继世长”,分明还是原屋主留下的格局和款式。门洞里面,应门的是两个白胡子老头儿,都穿着一­色­儿的纯黑长袍,雪白的内衣袖口翻在外面,露着长长的手指甲。跟青云楼门口那两个灯笼裤板儿带挺胸凸肚的龟奴比较起来,简直不像是同一行当中的伙计。两个老苍头接到帖子,一齐迎出门来,见了孔大方等人,急忙一躬到地,其中拿帖子的一个口称:

“得知大官人今日驾到,家主母与大小姐内宅恭候。请随我来。”说完,就在前面引路。

本忠等人随着那老苍头迈进了大门。见门两旁各有四间朝北的耳房,住着婢仆杂役。迎面是一个相当大的院子,被中间一条铺着石板的秘道一分为二,各有一座用太湖石堆成的小小假山,山前养着几缸金鱼,摆着儿盆秋菊,东西两边各有新刷绿漆的抄手游廊与正房的廊沿相接,以备下雨天气不走秘道而从游廊绕着走。游廊前面,一边是一架常春藤,一边是一架紫葡萄,各掩着一个月洞门,可以与跨院儿相通。正房上下各五间,楼上是朱漆栏杆,楼下是镂花的明窗,除中间的花厅之外,门上全挂着一­色­儿的白布绣花门帘儿。

当老苍头引着客人从中间秘道走过的时候,本忠注意到两旁跨院儿的月洞门两边,正房楼上的栏杆后面,楼下的门窗里面,好像有很多双眼睛都往秘道上看来,还可以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轻声细语和吃吃的低笑。

走上滴水檐前面的几步石阶,就是花厅。由于天气还不冷,几扇糊着雪白高丽纸的雕花隔扇像折子似的叠了起来推到了两旁,因此厅堂里显得十分明亮。

客厅里面,八仙桌、太师椅、茶几、痰盂四面罗列,画桌上,时辰钟、小Сhā屏、帽筒、花瓶应有尽有。中堂挂一幅足有六尺高的巨幅松鹤延年图,东西两壁,挂八幅大小装帧格局完全一样的平远山水,下款署名都是“瑯嬛女史”,盖“学而时习之”的闲章。孔大方指点说:这一幅松鹤和八幅山水,都是小姐的手笔。八幅山水,分别名为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阳,合称潇湘八景。大家驻脚细看,果然气势磅礴,落笔不俗,与众不同。老苍头在一旁补充说:

“这还是我们大小姐前年十七岁时候画的哩!”众人更加赞叹不已。

从客厅穿堂而过,后面一个倒厅①,一样折叠着隔扇,也对着一个稍小的院子,东西两厢虽然没有游廊,却有两个圭门②相对,门上画着五只编幅,看样子,里面正是四司六局的所在地。院子里十字交叉砌着青砖的秘道,北头正对二门。门扇紧闭,门口挂着云板,老苍头摘下铁锤轻轻点了三下③。黑漆的门“呀”地开了一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探头出来问是什么事儿。老苍头递上拜帖,说是有客来拜。老嬷嬷接过帖子去,说了声:“请稍待。”就又把门儿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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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倒厅──坐南朝北的厅堂或正厅后面的、面向后院儿的稍小的厅堂。

② 圭门──上尖下方形如圭璧的边门。

③ 二门传点,喜三丧四,平时只打两下。老苍头故意打三下,表示他把本忠等人的到来看成是一件喜事。

不一会儿,两个身穿翠绿的小丫头把两扇黑门同时打开,一个中年­妇­人笑盈盈地从门里迎了出来,福了一福,口称:“不知诸位客官光临,迎接来迟,小女已经在书斋等候多时了,快请进来吧!”说着,就往里让。

大家还了礼,一齐走进内宅,本忠听她的口气,又见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心知这就是薛三娘了。从她女儿已经十九岁推算她的年龄,应该有四十多岁了,但是看她白­嫩­的脸­色­、入时的修饰,看上去像是三十许人。

内宅的宽敞,跟外宅也不相上下。进了二门,是一个稍小的院落,也有东西两个跨院,是大小姐的绣房和书斋。正中五间楼房,是薛三娘的住房。

两个青衣女童在前边带路,一带带到了西边的跨院儿。院子里是一座三楼三底、飞檐斗拱前有廊后有厦①的­精­美楼台,门儿朝东,楼上楼下四面都开着雕花的窗户,门楣上一块金字小匾,写的是“人中瑯嬛②”四个字。楼前一桂一橘南北对峙:北边树上,盛开着金灿灿的小花儿;南边树上,挂满了绿油油的硕果。门边廊下挂一只金丝鸟笼,一只红嘴儿绿鹦哥儿见客人到了,高叫:“梅香!梅香!客人来啦!赶快沏茶!”随着鹦哥儿的叫声,四个身穿桃红衫裤、外罩黑­色­丝绒坎肩儿的小丫环引着素素在门左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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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厦──房子后面突出的部分。

② 瑯嬛──神话传说中的天帝藏书处。见元人伊世珍《瑯嬛记》卷上:晉人张华游于洞宫,遇一人引至一处,大石中开,别是天地,宫室巍峨,陈书满架,每室各陈奇书,张华历观诸室藏书,皆汉以前事,且多所未闻者。有《三坟》、《九丘》、《梼杌》、《春秋》、《历代史》、《万国志》等。问其地,曰:“瑯嬛福地也。”

本忠细看素素小姐,头上梳一个入时的金丝八宝攒珠抓髻③,两边斜挑两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正中一只攒珠累金凤④,随着婀娜步履不停地摇曳抖动。略长的瓜子脸儿上淡淡施一层脂粉,配着高鼻梁薄嘴­唇­,浓眉毛大眼睛,回眸则光如闪电,微笑则梨颊生涡,明眸朱颜,确实是画中烟云供养⑤。上身穿一件直领长身宽腰广袖的一年景⑥罗衫,秋香­色­⑦的底儿上绣着各­色­花卉,大襟上挂一串香珠,下着碧绿绉纱百折裙,走动时微露窄窄尖尖的绣花高底弓鞋①,看上去美丽而不妖艳,朴素中显得淡雅;风光而不华贵,秀气中透着英气,既不失官家小姐的身份,又不是娇滴滴羞怯怯难见人面的闺阁千金;虽然是在风流薮泽中长大,却并不带一丝儿­淫­贱之相。看她十指尖尖,分明是一双描龙绣凤写诗作画­嫩­笋一般的纤纤玉手,却又是个会骑马­射­弹的女中豪杰,能从她的眉宇间看出一股勃勃英气来。这样一个年方二九的少女,不论是她那动人的美­色­,服人的才华,还是惊人的技艺,可以说都是本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拿红云来跟她相比,除了多一块傲骨多一段愁肠之外,也很难及得上她。拿花儿来比她们俩,一个好比是含苞待放出污泥而不染的水中芙蓉,一个好比是花落随风为严寒所摧残的雪中腊梅。──这初次见面的头一眼,本忠虽然没有立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却已经从心底里对她喜欢,对她有了好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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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抓髻──头发上拢,绾在头顶上的发髻,表示未婚少女的身份。

④ 攒珠累金凤──用细金丝编成的珠凤。

⑤ 画中烟云供养──指以书画怡情奍­性­,保持神采风韵。语出《坭古录》: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有余而神明不衰,盖画中烟云供养也。

⑥ 一年景──绣着桃、杏、荷、菊、梅等四时花卉的女衣。

⑦ 秋香­色­──淡黄绿­色­。

① 高底弓鞋──旧时缠足­妇­女用香樟木加在鞋后跟上,使足形纤小,称为高底弓鞋。加在外面的称为外高底,加在里面的称为里高底,也叫“道士冠”。平底弓鞋,称为“底儿香”。

素素等到客人们走近了,这才落落大方地道了万福,口称“贵客光临,不曾远迎,甚为失礼”,一面请客人进书斋奉茶,一面装作不在意地端详着每一个来客。对于孔大方和马维禄,她虽然印象不深,但确信以前曾经见过面,也知道他们的职业和身份;见了两位眼生的温州客人,根据桂兰二香所述,不言而喻,当然年少的是刘忠无疑。因此,她那闪闪有光的眼锋,上下左右四方投­射­,总是不离本忠身前身后,好像一眼就想洞穿胸膛烛照肺腑看透他的来意和底蕴似的。本忠不痴不傻不是木头人,她那灼灼逼人的眼光,当然也意识到了,感觉到了。

书斋本是三开间,一­色­儿的方砖铺地,颇为宽敞。北边儿的一间,有隔扇隔开,透过斑竹帘子,可以看见里面的书橱书桌和碧纱橱①,大概那是素素读书写字做文章的地方。南面一间和中间一间,平时是用屏风隔开的,今天因为有客,把屏凤收了起来,放在一边,可以显得宽空明亮一些。南面那间是画室,放一张极大的画桌,四周有几只圆鼓墩儿,桌上有画笔­色­盘之类,桌旁一口绿釉瓷缸,散放着几卷画轴。西墙并排放两个书橱,上层是各种画谱、画史、画品、画筌、铅丹总录之类的书冊,下层是长短大小不一的画卷。橱边倚一竿挂画用的画叉,东窗悬几幅挡光用的画幔。屋角一个高脚花几,上放一盆盛开的“十丈珠帘”名菊。南面的窗户甚为高大,窗屉子上都钉得有屈戌儿②,把窗户吊得高高的,使画室特别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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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碧纱橱──是一种立体帏幛,用木头做成架子,顶上和四周蒙上碧纱,可以折叠,夏天张开摆在室内或园中,在里面坐卧,可以避蝇蚋。

② 屈戌儿──为了关、锁、吊起门窗而钉的小铁环,打开窗扇可以用钩子吊上,放下窗扇可以扣上了吊儿并加锁。

中间的一间,放一堂嵌蚌③的红木桌椅,搭着大红金绣的椅披④,桌上一只蛋白­色­花囊⑤,墙上挂着古琴、琵琶、箫、笛之类。屋角一只小香几,上层是一只龙泉窑的联珠瓶,两只汝窑美人觚⑥;下层是炉瓶三事⑦,烧着香饼⑧,清幽的烟云袅袅上升,弥漫空际,跟门外随风飘来的木樨花⑨香混合掺和,真是异香扑鼻,如入芝兰之室。这样阔绰­精­致的书斋,本忠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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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嵌蚌──也叫“螺钿”,利用蚌壳里面有光彩的部分,加以雕琢,拼成图案花纹或文字,作为装饰嵌入木器或漆器家俱中。

④ 椅披──也叫“椅搭”或“椅袱”,披在椅子上的装饰­性­绣品。

⑤ 花囊──瓷制瓶罐类器皿,周身多孔,可以用来Сhā花。

⑥ 汝窑美人觚(ɡū姑)──汝窑,是宋代汝州(今河南临汝)的一个著名瓷窑。美人觚是三代的酒器,因为长身细腰,所以称为“美人觚”。汝窑美人觚,是一种仿古的瓷器。

⑦ 炉瓶三事──香炉、香盒加一个Сhā香箸、香铲的小瓶。

⑧ 香饼──香料制成的小饼,可以佩带,也可以燃烧。

⑨ 木樨花──桂花的俗名。

客人全都进了门,素素回头轻轻说了一声:“烹茶!”四个丫头齐声答应着退了下去。

大家依次进门,分宾主坐下。孔大方先引见了黄逸峰,然后指着本忠说:

“这位刘客官,单名一个‘忠厚’的‘忠’字,父亲是温州府知名的富商。他原本是个能文能武的当世才子,而且­精­通五音六律①只因宦海恶浊,无意功名,奉严命继承祖业,与黄客官结伴经商,往来于杭绍宁波之间,专营土产。此次来禾②,一者拟大展宏图,满载而归;二者素仰小姐乃江南才女,芳名远播,借此机缘欲图一见。承蒙小姐不弃,未以我等为市井鄙俗见拒,殷殷接待,不唯刘客官三生有幸,即我孔某身为地主,也觉增光不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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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五音六律──五音,指宫、商、角、徵(zhǐ纸)、羽五个音阶:六律,指黄钟、大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即十二律中的六个阳律。五音六律,泛指音乐。

② 禾──嘉兴宋代称为嘉禾郡,简称“禾”。

素素端庄静默地坐着,目不斜视,显得十分温文尔雅,完全像一位大家闺秀。听孔大方说完了开场白,在座位上略欠了欠身,双手在胸前略拢了拢,做出一个敛衽再拜的姿势,轻声地说:

“孔大官人过奖了。小女子何等样人,怎敢当此盛誉?倒是刘客官来禾方始三日,就做出了许多令人钦佩的善事义举,合城传为美谈。婢子身居重门深闺,也略有耳闻,可见刘客官实为当世豪杰,令人仰慕。今日有缘得见,万分荣幸。还望刘客官勿以浅薄见弃,不吝开导指教才好。”

本忠见孔大方一个劲儿地替自己吹嘘,素素也在言谈话语中高抬了自己,不觉有些汗颜起来。好在登台几年,演惯了王孙公子,言语做作,倒还不至于露拙。正想客气一番,忽然瞥见四个红衣婢女,两个抬着木炭炽红的瓦炉,一个一手提着一把陶壶,一手拿一把芭蕉扇,一个端着托盘,里面放着盖碗锡盒之类,一齐来到门外廊下,就地扇火烧起开水来,不觉暗暗纳闷儿,心想:这么大个行院,茶炉子总是昼夜不熄的,为什么来了这么几个客人,竟要临时烧水沏茶,而且还把炉子搬到跟前来烧,岂不是太寒酸了吗?脑子一走神儿,不觉愣了好一会儿,猛然想起人家还在等自己回话,这才重新拣起话茬儿来说:

“小姐不必过谦,在下是个山野村夫,没读过几天书,不学无术之外,又加少年任­性­,难免行为乖张。这次经商来到贵方宝地,所到之处,无不称颂小姐文能诗赋书画,武能骑驭­射­弹,为当今江南奇女。昨天马老板提及他府上藏有小姐早年佳作水墨观音一帧,惜无缘得见;刚才在前厅见到所挂松鹤中堂和潇湘八景,构思清新,布局严谨,意境高超,俨然名家手笔,据说还都是小姐两年前的习作,可见造诣高深,令人敬佩。如不以冒昧见怪,不知道能否把新近的佳作请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一饱眼福么?”

素素正想借才艺以自炫,但又不知道本忠的根底如何,只好站起来很客气地说:

“正想请教。只是胡乱涂抹的东西,唯恐有污尊目。厅上张挂的那几幅,都是临摹前人的佳作,为的是习学名家的布局点染,从中领悟下笔的道理。近两年来所学,还是以临摹为主,有一些常见的花卉虫鸟家禽小兽,间或参酌实物摹拟其神态。只是笔下是否有所长进,苦于不能自知,正要请诸位法眼一观,多作批评,指明症结所在,以便有所寸进呢!”说着,向门外唤了一声:“梅香!杏香!伺候挂画!”

随着这一声呼唤,进来了两个红衣使女。素素亲自去捧来卷轴四幅,交给使女用画叉挂在北面的隔扇上。

这几幅都是彩绘山水,奇岩怪石之中,间有一些亭台楼阁,并有几个仕女或渔樵点缀其间。大家站起身来,近观远望,仔细端详。马伟禄和黄逸峰两个,看一幅,夸一幅,几乎是赞不绝口;马维禄还一个劲儿地打听这四幅山水要卖多少钱,说是这样的山水画,挂在客厅里最好不过。孔大方一面看一面频频点头,似乎颇为欣赏,只是没有说出口来。本忠则歪着头背着手,默默无言地看着,不置可否。

素素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几位客人脸上不同的表情。等他们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叫使女把那一架叠着的屏风张开──那是一堂梅兰竹菊四扇屏──向客人们表明说:

“那几幅山水,都是前人写意的名作,是我师傅拿来,叫我照着原本临摹的,只能做到形似而已,不能传神。梅兰竹菊四君子,前人不知画过多少了,笔法格局,变化多端。这四幅,是我在按谱临摹之余,抉取众家之所得,又参照实物仔细揣摩了一番,虚实两用,照我自己的心思,重新布局,在静物之外又加上了喜鹊、彩蝶、螳螂、蟋蟀四种动物。请诸位客官法眼一观,如此安排,是别开生面、自成一体呢,还是异想天开、不成章法呢?”

几个人在四扇屏前面伫立端详了好一会儿,马维禄故作风雅,连连夸奖;黄逸峰对书画是外行,打定了主意,多说拜年话,反正三句不离“好”字;孔大方悄悄儿地告诉本忠:素素作画,这两年来大有进展,再努力一番,更上一层楼,就可以自成一家了。本忠只是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这时候两个烧茶的小丫头把水烧开了,从锡盒里撮出几片茶叶来放进盖碗中,冲进半碗水去,盖上盖儿,略闷了闷,估摸着叶片都抻开了,把水滗出去,再续上八分满的开水,这才把六个盖碗装进托盘里,两个丫头,一个端茶,一个端着各­色­糕点和­干­鲜果品,一齐送进门来。素素看见,说了声:“请客官先用茶!”大家回到桌边落座,丫环蹲身献茶,薛三娘告罪说:

“本地方名叫秀水,其实水却不怎么好。左近几口水井,也大都不深,离河港水沟又近,那水只能煮饭熬粥,沏好茶待上客却用不得。尽管我们的大茶炉一天到晚有开水,诸位贵客光临,却不能不叫小丫头现烧,直到这早晚才献上茶来,多有简慢,诸位客官莫怪!”素素等几位客人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叫使女把那一架叠着的屏风张开──那是一堂梅兰竹菊四扇屏。

马维禄刚才在水月庵三鲜粉吃多了,早已经觉得有些口渴,接过茶来,不问青红皂白,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连喝了三四口,小小一盖碗茶,几乎叫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当时的斯文人喝茶,讲究一口为尝,两口为品,连喝三口,就要算是牛饮了。──孔大方见他在才女面前露出了急猴儿相,就半带风趣地挖苦他说:

“看马老板捧着茶碗不肯放的那个劲头,女主人这茶,想必是十分甘美十分香甜的了。诸位快品尝品尝!”

说着,自己先端起盖碗来尝了一口,果然芬芳甘美,与众不同。更妙的是喝过这一口之后,满口清香,回味无穷,不由人不想喝第二口,于是就也夸起这茶来:

“这茶香甜甘美,满口芬芳,请问女主人,这是用什么水烹的茶?”

黄逸峰喝了两口,也觉出这茶的味道特好,忍不住把碗盖儿掀起来仔细察看那茶叶,只见碗里不过三四片叶子,每片都有一寸来长,半寸来宽,又肥又厚,并不是­嫩­芽毛尖;再看那茶水只不过微微泛绿,不像一般的酽茶那样橙红焦黄,就也接口说:

“不单水好,这茶叶也是与众不同的上品。别看我是个专营土产的客商,贩运茶叶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并不算太外行,可这种‘大叶茶’叫什么名字,也还不知道呢!”

马维禄自作聪明地说:

“咱们这里是个平原,根本就没有山泉水。要我猜呀,这准是初春梅花开放以后,又赶上一场春雪,大小姐从梅花花瓣儿上取的积雪融化的吧?要不然,怎么喝起来既有寒冰的凛冽,又有梅花的芬芳呢?”

素素见这个满身铜臭粗俗不堪的当铺掌柜儿的偏偏要冒充风雅,说一些不在行的话,不禁抿着嘴笑起来说:

“马老板看《红楼》看入了迷,是不是也想学妙玉呀?小说里写的,还能当真的吗?别的也许不能试,这雪水化了能不能沏茶,是不难一试的。等哪年梅花开了又赶上一场大雪,马老板自己去攒上一坛试一试就知道了嘛!”

这不明不白的话,马维禄还没有听明白,薛三娘就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要说看书看入了迷,只怕再也没有我们素素这样的死心眼子了。前年我们后面园子里两株老梅盛开,一场春雪压来,把鲜红的花朵儿都盖严了。素素高兴得了不得,说是要学妙玉积雪水,带了几个丫头,大雪中拿着­干­净碟子一朵花儿、一朵花儿地往下抖落积雪。五个人抖了半上午,拢共才装满了一个小坛子,当天就用箬叶和黄蜡封了口儿,埋在老梅树底下了。到了夏天,想起这坛子雪水,赶紧去扒了出来。打开封口一看,连小半坛水也没有;倒出来一看,什么呀,浑得像泥汤;闻一闻,腥臭的,连忙倒掉了。我们还直说是封口不严,渗进脏水去了呢。赶到去年下雪,特意扫了一铜盆化开来看,谁也没想到那么洁白的雪,待到化开来了,盆底下澄了一层泥,原来真是那么脏的。──要不是自己亲自试过呀,还真叫写小说的给蒙了去啦!”

马维禄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说:

“大小姐自己看《红楼》看入了迷,早就学过妙玉积雪水了。刚才听你那么一说,我倒真想今年攒下一坛雪水来试试呢;经你妈这样一说,才知道你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我这个开当铺的,就不用再去上当啦!──不过说了这半天,这水究竟是什么水,还没说清楚呢!”

本忠尝了一尝,开口说:

“这水回味起来有点儿甜,要照我看,多半儿还是山泉水。我们山里人,一年到头喝的都是这种水,再不会错的。不信,就请主人揭谜底。”

素素瞟了本忠一眼,微笑着说:

“还是刘客官的口味儿高,只尝了一口,就尝出这是山泉水来了。听家母说,先父早年在京师为官,单单只爱苏州虎丘山旁陆羽泉①俗称观音泉的水,每年都要托漕运上的朋友用大船到苏州去装运几百坛回来,日常沏茶待客,用的都是这种水。后来出抚浙江,还想派船到苏州去运水,有人说,杭州虎跑泉②的水也还勉强可用,本地人沏茶,稍为讲究一些的,用的都是虎跑泉的水。先父依言一试,果然不错。从此就改用虎跑泉的水。不再派船大老远地从苏州运水喝了。家母搬来嘉兴以后,反正每年都要着人到苏杭二州去采办各种穿着食用物品,顺便也捎回几坛子水来,专为待客之用。今天烹的,是虎丘陆羽泉的水。说到这茶叶,其实就是龙井。不过说它寻常也不寻常:因为这是龙井山尖儿上长的茶树,一共只有十几棵,那里终年云雾缭绕,茶味儿比长在山腰、山脚的要香醇浓烈得多,名叫雀舌云雾茶,每年都是单采单制的,只有几家老主顾才能分到一二斤,市场上是根本见不到的。所以说这是名茶中的名茶,说它寻常也不寻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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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陆羽泉──据《吴郡志》记载:陆羽泉在江苏吴县虎丘山剑池旁边,水面阔丈余,四面都是石壁,下面也是石底,泉水从石滹中涌出。张又新品定为“吴中水品第三”。

② 虎跑泉──在杭州大兹山。相传唐朝­性­空和尚在大兹山居住,苦无水。后来看见两只老虎用爪刨地,泉水涌出,因此叫做虎跑泉。跑,在这里音p áo 刨,通刨。

黄逸峰终究是买卖人,见了货­色­,总不忘打听价钱:

“这么名贵的茶叶,要买多少钱一斤呢?”

“这东西本来就不多,物以稀为贵,又都是山上派专人分头给几家老熟人送去的,根本就不定价格,值钱的是那一片心;收到一两斤的,随便给个三五两银子,也不过是表示一点儿意思而已。没有面子的,出十两银子一斤,还没地儿买去呢!”

黄逸峰一算,即便按三两银子一斤计,一担茶叶就得三百两银子。在宁波,可以买到顶上旗枪三十多担了呢!不禁暗暗咂舌,心想:像薛家母女这样奢华铺张,要是没有前院儿那几十棵摇钱树,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

由于喝茶而引起的一段Сhā曲终了之后,素素又把话题拉回到画画儿上来。因见本忠始终没有言语,就特别点着他的名儿说:

“刘客官在品茶上不愧是名家高手,只尝得一口,就能品出茶是什么茶、水是什么水来。这几幅拙画,刘客官法眼雅正之后,却不见有所批评指点。要不是十分不堪入目的话,敢请不吝指教一二,也好叫我少走一些弯路,早日得知个中三昧,早日入门呢。”

素素的虚心请教,颇使黄逸峰为之担忧不已。因为座中诸公,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本忠的底细;虽说这两年本忠在丈人家里读了一些书,也认识了不少字,可是对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才子佳人们摆弄的玩意儿,多半儿是从来没有学过的。素素这一问,不答吧,露了怯;回答吧,又不免露拙。本忠那里并没有着慌,黄逸峰倒有些慌了神儿,快要坐立不安起来了。正在不知道该如何圆场的当口,只听得本忠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不瞒小姐说,对于画画儿,我是一窍不通,谈不上指教

二字。要是不笑话我外行人说外行话,不妨可以说说我的一点儿观后感。谈不上有什么独到的见解,不过是大胆妄语,各抒己见罢了。小姐自幼学画,又经过名师指点,造诣已经很深。我这里先要请问一句:一切事物当中,以什么东西为最好画?”

素素没有想到这位小客官竟会反问一句,仓促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略想了想,只好说:

“画画儿的人,最常画的,不过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山水人物、亭台楼阁这些东西;不常画的,那就各有所好、各有所专,不一而足了。按照我自己学画以来所画过的种种事物来看,几乎就没有一样是特别容易、特别好画的。不论是花是草,是人是物,都是越学越难,越学越不敢下笔了。”

本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

“小姐此话,实为经验之谈。按照常情说,应该是熟能生巧,越画越容易才是正理;不过学艺的人,也有一句口头禅,叫做‘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为什么呢?就为技艺高了,眼界广了,对自己的要求也越来越严的缘故。不论学什么,凡是学了两三年之后,就以为‘此中本领全在我掌握之中’的人,是很难再有所进展的。只有越学越觉着难,而又敢于迎着疑难去解决疑难的人,才能够真正到达顶峰。听小姐刚才所谈,可知小姐绝非庸碌之辈,在绘画之道上造诣颇深的了。画画儿,的确画什么都难。因为画出来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人人见过的,画得像不像好不好,一看就能知道高低优劣。从这个意义上说,画鬼大概要算是最容易的了,因为谁也没有看见过鬼是什么样子,无法说出好坏。从这个意义上再进一步说,那就是画想象中的东西要比画实在的东西容易些,比如画天宫、画地府、画神仙之类。尽管画师画这些东西的时候,所根据的也还是人和人间,不过画出来的画儿,别人却无法批评像不像,因为这也是无法检验核对的。根据这个道理来批评小姐画的画儿,那四幅山水人物就不如这四幅花卉虫鸟画得好。这四幅梅兰竹菊,你是在临摹了无数名作之后,综合诸家之长,再根据自己考察实物的体验,才画成功的。这样画出来的东西,有前人的经验,有自己的体验,还有可资参照的实物作为范本,再加上生花的妙笔、­精­湛的技艺,这就一定可以画得活龙活现,栩栩如生。反过来说,那四幅山水人物,山是假山,人是古人,咱们谁也没有见过这种奇形怪状的山岩、道貌岸然的古人。你所根据的,只不过是前人的佳作和画谱;前人所根据的,又是比他更早的前人。这样代代相传,陈陈相因,尽管画儿的布局格式各有不同,其实都是在虚无缥缈中讨生活,跟画鬼一样,都是无法检验的。这种依靠临摹、依靠想象虚构出来的画儿,除了把人带到从未到过的太虚幻境中去之外,又怎么会有人间的生气呢?”

本忠的这一番话,说得颇有道理,不单出于黄逸峰的意料之外,也使素素感到惊讶不止。素素自打作画以来,耳朵里灌的都是拜年话、马屁腔,除了师傅之外,还没有一个人敢于当面指责她的画儿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平心静气地一想,这个小客官所讲的倒也不无道理。这几年来,自己在山水画上虽然也下了不少功夫,但是进展却不大,自己也感到越画越乏味,不正是这个原因么?这样一想,不禁高兴起来,没等本忠把话说完,就抢过话头去说:

“刘客官的这一番活,的确说出了作画的妙法真谛,叫我茅塞顿开,找到了我的症结所在了。想我自从七岁开笔学画以来,十几年中换了三位师傅;他们都是知名的丹青高手,但教我画画儿的秘诀,无非就是多临多摹。他们说:作画有如作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要是临熟了前人佳作三百幅,画起画儿来不但能够得心应手,而且可以做到笔笔有来历,笔笔有出处。还说:画家中的顾陆张展①,有如诗家的曹刘沈谢②,阎立本则有如李白,吴道子则有如杜甫,只要多多临摹这几家画祖画圣的名笔佳作,发展变化也就在其中了。这种说法,不知道对与不对,请刘客官一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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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顾陆张展──指顾恺之(东晋无锡人,字长康)、陆探微(南北朝刘宋时人)、张増繇(南北朝梁代人,即画龙不点睛者)和展子虔(隋代人,历北齐、北周,至隋代为散朝大夫,善画台阁人马,尤工远近山水)。

② 曹刘沈谢──指曹植、刘桢、沈佺期、谢灵运四大诗家。

本忠略一沉思,回答说:

“学画和学写字一样,总是从临摹开始的。临摹,可以学到前人运笔用墨的经验菁华,当然缺少不得。不过一味只知临摹,则只能跟在前人身后亦步亦趋,就永远不会突破前人的窠臼、发展自己的风格。有一句古话说:‘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仅得其下。’这么说,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吗?我看也不一定。要是每一个学生都超不过先生去,那么头一个名家是从哪里来的呢?还有一句古话,叫做‘学问之道,得之师者半,得之己者半’,大概就可以说明学生为什么可以青出于蓝的道理了。一心一意学一位名家的做法,照我看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你学得再好,也只能做到像这位名家而已。上月我在杭州消暑,闲来无事,读顾炎所著《日知录》,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这一段话,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总而言之,前人是一定要学的,尤其在开始的时候。不过不能只学一家之所长,而要学众家之所长;一边学前人的经验,一边还得加进自己的独到见解,才能化别人的东西为自己的东西,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

听了本忠的这一番议论,素素显得特别高兴特别佩服,­精­神振奋地说:

“刘客官高见,深入浅出,­精­僻透彻,说出了学画的道路和门径,令人心悦诚服。自从我学画以来,师傅们总是根据他自己的所长和所好,这个劝我学这家,那个劝我学那家,还没有一位师傅说过刘客官这样一番高论的。我画的这一堂四扇屏,正是按照刘客官所说的,既吸取了前人名家之所长,又掺杂了自己的一得之见,大胆画成的。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听刘客官这一说,我所走的道路,大概还不算大错吧。今天遇见明师,还有一件事情一并请教:世上万物,可以入画者名目繁多,大别之也有山水、人物、花卉、树木、虫鱼、禽兽、庭院、楼台等等。这许多名目中,当以学哪一种为最妥呢?”

本忠见自己的议论颇得素素的赏识,不觉谈兴更浓,既然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所见,­干­脆大发议论地说:

“古代知名画家有善画山水人物的,有善画花草虫鱼的。要问以学何种为妥,当依各人­性­之所近和熟习与否而定,并无一成不变之规。一般说来,­性­喜山水的,山水画得必定好,­性­喜花卉的,花卉画得必然佳。这是因为只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才会去仔细观察揣摩,画出传神之笔来。如果是看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只是从画谱中照摹照描,就是下再大的功夫,也画不出好画儿来,至多不过是为名画描摹复制本而已。小姐所作的潇湘八景,诸位称颂备至,以为是成功之作,敝意则不敢苟同。想当初吴道子在唐宫大同殿上写嘉陵江,一日而成。为什么能够如此之神速?是因为他有所本么?不是的。这是他在看过嘉陵江的山川地形之后,就有一条嘉陵江在他的胸中,所以下笔的时候,只要依照胸中的江流加以适当布局写出,自然就是一幅好画。这跟苏东坡所说‘画竹必先得有成竹在胸中’是一个道理。宋迪当年头一个画潇湘八景的时候,想必也是依据实景加以剪裁后画成的,后人仿效,只知依样画葫芦,就连一点儿生气变化都没有了。这样的画儿,不过是人画亦画,陈陈相因,有什么新意呢?比较起来,为什么这堂四扇屏,不论是花卉还是昆虫,都能够画得活龙活现栩栩如生呢?原因就在于你在下笔之前,胸中有现成的梅兰竹菊和各种昆虫禽鸟,方能够随心所欲,画所欲画。不像你画潇湘八景,只能生搬照抄,不敢增减一笔。所以说,像小姐这样身处重闺的人,还是以画眼前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为妥。比如画猫和画虎,猫是天天能够看到的,只要你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它坐卧行走、或扑蝶,或捕鼠,神态各不相同,据此画了下来,必定惟妙惟肖,俨然一只活猫跃然纸上;虎,刚从来没有见过,只能从画谱上照抄,人家怎么画,你也怎么画,画出来的不是死大虫,也是呆大虫,甚而至于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说明不是自己极熟的东西,勉强去画,也是画不好的。能够比猫画虎的人,还算是不错的了。

“画山水人物也一样。你住在杭嘉湖平原上,没见过真山真水,怎么能够画出好山水来呢?没有到过山东,怎么知道‘登泰山而小天下’?没有到过四川,怎么分别‘峨嵋天下秀,夔门天下险,剑阁天下雄,青城①天下幽’?没有到过广西,怎么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你身居浙江,浙南雁荡之奇,括苍之秀,总是应该去看看的。这两处地方,就在我的家乡,只可惜我不会画画儿,身在奇峰异景美如画的仙居,也画不出半幅山水画来。要是小姐去了我们小地方,只怕有如到了山荫道上,眼不及看,手不及画,真个应接不暇,乐不思蜀,不想回嘉兴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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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青城──指四川灌县西南的青城山,一名丈人山,为岷山第一峰。

马维禄听本忠不说则已,一说起来,成本大套的,头头是道,连素素都十分佩服,先是奇怪,后是惊讶,最后听到本忠邀请素素到浙南去,似乎恍然大悟了,就笑着打趣说:

“三娘听见没有?刘客官一通花言巧语,要把大小姐拐进浙南深山冷岙里去呢!他那里居心叵测,起了不良之意了。三娘还不赶快下令,叫丫头们一顿乱­棒­打出门去呀?”

薛三娘虽然自己不会画画儿,对本忠所谈,也不完全明白,但看见素素对他颇为钦佩赞服,分明十分投机,就也借着马维禄的打趣暗示她女儿说:

“现在的人,良心不正的居多,稍不留神儿,不言不语儿地就把人给坑蒙拐骗了;能把实话说出来,叫人明着上当,我看就算是最好的了。再说,闺女大了,翅膀也硬了,该往哪处飞,得由她自己拿主意,做娘的哪儿还管得了那许多?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真的到了浙南仙境留恋不归呀,我只好收拾收拾,卖了这个破院子,进姑子庵修修来世,了此一生得啦!”

本忠邀请素素到浙南去游山玩水,原本是一句随口说说的客气话,知道她并不会真去。经过马维禄自作聪明地点了题,又经薛三娘渲染了一番,连素素也觉得本忠的邀请是意有所指,弦外之音,无非是要她远嫁浙南的意思,不觉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沉思片刻,只好也用哑谜来回答哑谜了:

“刘客官仙乡风光秀丽,确实是我学画真山真水的绝妙境地。如蒙不弃,客官南归之日,当附舟一游,到府上相扰一些时日,以开眼界。不过仙境虽好,终不是我女孩儿久居之处,即便留连名山,怎能够割断我母女骨­肉­深情?早晚也还是要返本归源,回嘉兴来侍奉老母的。”

马伟禄一听,好哇,两个人居然拿大伙儿当傻子,以哑谜对话,就­干­脆把话替他们挑明了说:

“小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要是割不断母女情骨­肉­亲,不会带着令堂一起南归呀?”

素素注意到马维禄特意使用这个“归”字,指的似乎是“于归”的意思。由于他说得太明白太露骨了,一时不便于回答。孔大方看出了她的窘态,代她解围说:

“马老板自己糊涂,反倒说别人糊涂!你知道小姐善画观音,南下之前,不会先替她母亲描一幅真容随身带着,早晚拿出来看看,不就可以稍解思念之苦了么?”

经孔大方这么一说,素素不由得会心地笑了起来:

“要说家母的真容,早就描下一幅在此了。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想起来要去游山玩水,倒不是为了远离家门稍解思亲之念才画的。今年春天,是家母的四十大寿,姐妹们每人孝敬了几两银子,在前院儿摆了儿桌筵席,为家母作贺。席间,众姐妹撺掇着非要我画一幅‘众女贺寿图’不可,我推诿不过,应命画了这一幅,正打算拿出来请教呢!”说着,取出一轴画卷来,就在手上打开,由一个丫头高高擎着,请众客人观看。

这是一轴用绢画成的行乐图:薛三娘身穿寿字大妆居中含笑而坐,众姐妹手托寿桃鲜果环侍左右。构图立意并不清新,但画得极为工细,大家夸奖不绝。本忠说:

“画人物之难,难在传神二字。这幅画上,估计都是平日极熟的人,所以一颦一笑,都能够画得出神入化,酷肖绝似,再一次证明刚才我说的只有画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才画得好这个道理。书中说吴道子画人物有八面玲珑的妙处,我没有见过吴道子的人物画,想来这‘八面玲珑’,也就是不论背面侧面,都能够画出一个人不同特征来的意思。这幅画里的姑娘们,神态各不相同,我们外人当然认不出谁是谁来,要是叫她们姐妹们自己来看,大概一个个都能叫出名字来的吧?”说到这里,指着画上一侧一背两个人像问擎画儿的那丫环:“你能认出这两个人是谁吗?”

那丫头看了素素一眼,素素点了点头,这才敢于搭话说:

“这侧面的是八小姐桂香,这背面的是九小姐兰香──只有她一个人爱Сhā兰花,别人都是爱Сhā红花的。”

这个丫头的注释,引起了大家的欢笑。孔大方发现画儿上还没有题跋,就问素素为什么没有落款和题咏。素素说:

“这幅上寿图画成以后,原打算挂在我自己的绣房里,一早一晚都能见到,也是有如定省①的意思。为此,家母的主意,想在我的业师或好友中礼请一位来大笔一挥,以添光彩,只是这半年来我师傅到南京当清客相公去了,至今未归,这幅画儿也就一直没有拿出来过。今天因为刘客官的高论服人,这才敢于一并请教。刘客官今天虽是初次见面,却肯于开诚布公,多方开导,使我获益匪浅,也算得是我的业师了。如蒙不以浅陋鄙俗见弃,学生斗胆,敢向刘师傅乞赐珠玉②,就请大笔随意一挥,不知师傅肯于俯允否?”说罢,离座深深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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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定省──封建时代指子女对父母的早晚问安。

② 珠玉──对别人文字的美喻。

孔大方见一向以高傲闻名的素素今天果然对本忠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会儿居然半真半假地向本忠称起师傅来了,怎能不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呢?于是哈哈大笑着敲起边鼓来说:

“刚才小姐意欲附舟南下,一穷浙南山水,跟刘老板就算是通家之好了;如今又以弟子自居,愿意拜在门下,敦请师傅大笔一挥,不论是师是友,都断无推诿之理。赶快吩咐下去,笔墨伺候,待刘老板当众挥毫就是!”

按照孔大方的猜想,本忠既然在绘画之道上能讲出一番道理来,在诗赋上头当然不在话下。马伟禄也为本忠的风雅谈吐所蒙蔽,以为他胸中自有万卷书,赋诗题咏,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儿一桩,就也一个劲儿地敲锣边儿撺掇。素素见孔、马二位一力作美,连忙示意梅香、杏香去研墨伺候。

黄逸峰是深知本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儿的。在杭州避暑期间,看了几本闲书,记得几句,借题发挥,所言适中,博得了素素的叹服,只能算是一时的巧合。说到赋诗题咏,生怕本忠要出乖露怯,心里直替他着急。何况孔、马二位一个劲儿地吹热风,自己更不便于泼凉水,只好暗地里频频向本忠丢眼­色­,示意他不要揽这宗买卖。怎奈本忠不知道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没看见,竟没有理他的茬儿,却是颇表谦虚地应承了下来说:

“既蒙小姐不以鄙薄见弃,为师实不敢当,若肯引以为友,就叨光不浅了。不过丑话必须先说在前头:我是个山野村夫,乡曲俚歌,倒是自小会唱;要我赋诗填词,却是不会。要是不怕玷污佳作有辱令堂,我这里信笔涂鸦,倒是不费什么力气的。只是着墨之后,再要除去,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满尊意时,小姐可别着恼!”

素素见本忠慨然应允,喜不自胜,连连逊谢说:

“古人作诗,有能改一字者,尚且下拜称一字师①,今天刘客官不吝赐教多多,尊一声师傅,并不为过。既是嫌我本­性­愚鲁,不堪造就,那就有屈尊驾,称一声学长,请这边画桌上随意挥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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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字师──关于一字师的典故很多,略举几个例子:1.《唐诗纪事》中说:郑谷改齐己《早梅诗》“数枝开”为“一枝开”,齐己下拜,称郑谷为一字师。2. 《诗话总龟》中说:肖楚材见张咏所写诗“独恨太平无一事”,请改“恨”为“幸”,张咏称肖为一字师。3.《竹坡诗话》中说:韩子苍改曾吉父所写诗“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曾题诗”,改“中”为“深”,改“里”为“冷”,曾称韩为一字师。

素素手捧着上寿图,把它平铺在画桌上。梅香、杏香已经研好了一池香墨,准备下了大小粗细­鸡­兔狼羊各­色­毛笔。本忠面南而立,拣出一支“小大由之”的中楷羊毫来,蘸饱了墨汁儿,凝神思索佳句。众人站在东西两面,目不转睛地看他如何落笔,闪出南面的窗户,好让光亮透进来。本忠先在画卷上首写下了“众女上寿图”五个拳头般的大字:心正笔正,结体劲媚,粗犷中又见娟秀,端的是柳体笔法。众人正称赞间,本忠略一迟疑,刷刷刷一口气儿在左上角的空白处写下了核桃大的一行字。大家看时,素素的含春粉脸登时变成了惨白;薛三娘张大了嘴失去了笑声;黄逸峰忍不住脱口而呼:“糟糕!”孔马二位瞪大了眼睛,相顾失­色­,心里连叫:“完了完了,这一跟斗大概算是栽到家了。”──原来,画上着墨的,是“这个婆娘不是人”七个字。

众人正在惊讶错愕中,本忠蘸了蘸墨,挥笔又写下了一行,顿时间,素素的脸上又绽开了春天的鲜花;三娘那刚咽下去的笑声又格格格地迸了出来;黄逸峰大叫:“转得好!”孔马二位同时吐出了一口气,咂着舌头赞叹:“神笔!神笔!真是神笔!”──原来,下文接着写的是“瑶池圣母下凡尘”七个字。

在一片赞叹声中,本忠又写下了一行:“亲儿养女皆成贼”,左右惊呼声复起,本忠不去理睬他们,管自振笔疾书,以奇句“窃得蟠桃贺寿尊”作结,末署“括苍山人拜题”,这才搁笔抱拳,说声:“不堪入目,献丑!献丑!”

至此,在场的人个个称奇,人人喊好。素素亲自捧过印泥来,要本忠用硃. 本忠推说图书①未曾带在身边,日后再补。欢笑声中,孔大方使劲儿拍着本忠的肩膀连连夸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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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图书──当时口语中指私人的印章而言。

“好你个小兄弟,真有你的!没想到你还是个风流才子,善用惊人之笔,一反一覆,出奇制胜,不同凡响,既不落前人窠臼,又不流于庸俗老套。若非大手笔,怎敢作这样的奇妙文章?这可真是真神不露相,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谁知道你有这两下子呢?古人论诗,有所谓‘清新庾开府②,俊逸鲍参军③’;今天看来,要论大胆新奇,当首推你刘括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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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庾(y ǔ雨)开府──指南北朝新野人庾信,字子山。文章华丽,与徐陵齐名,当时称为徐庾体。梁元帝时曾以右卫将军出使西魏,后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因此世称庾开府。所作《哀江南》赋,人称集六朝骈偶文字之大成。

③ 鲍参军──指南朝宋东海人鲍照,字明庭,著名诗人。曾任临海王参军,因此世称鲍参军。

黄逸峰不知道这两行题咏正是本忠从闲书上看来的,今儿个见他没有露怯,反而露了脸,也得意非凡,兴致勃勃地帮着吹诩说: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伙计是文武全才么?不单笔下有两下子,刀枪弓箭上头,更有两下子呢!”

马伟禄立刻趁机撺掇:

“那就太巧啦!这位大小姐,也是文武全才,除了知书善画之外,舞剑­射­弹,还没有遇见过敌手呢!大小姐,趁今天时候还早,你们二位是不是比试比试,分一个你高我低,让我们大家也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呢!”

素素昨天接到孔大方的简帖,只为仰慕本忠仗义疏财,有几分侠气,因此决定盛情款待,并打算以书画武术压他一头。谁知这个小客官对书画并不外行,不单没有压了他一头,反而叫他压了自己一头;正打算以武胜文,指望在剑术­射­弹上夺回一筹来,打一个平局,没想到他还是文武全才。从他进门以后默不作声,论起画来又别开生面来看,正是个有真才实学却不外露的人。在这种人面前,还是自谦一些的好。这么一想,就颇为客气地回答说:

“在学长面前,怎么敢说比试二字,若肯不吝指教一二,就已经是万幸了。请问学长,需用什么样的兵器,好着人准备。”

本忠也很客气地回答说:

“我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山野村夫,小时候学过几天拳脚,也只为防身之用,并无出­色­之处。听说小姐剑术­射­弹骑马走索都是一绝,正想请小姐大显身手,让我们山里人也开开眼界呢!我们山里,水牛黄牛倒是常见,可是除了官府衙门,老百姓家里是没人喂马的。不怕小姐笑话,骑在马背上是个什么滋味儿,我还不知道呢!倒是刀枪弓箭,原是我们学步战的基本功,准备起来,大概不会有困难吧?”

素素听如此说,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说:

“既是如此,我这里刀枪弓箭都现成,只是我家后花园狭窄,跑不得马,今天就先请教剑法和步­射­,等日后到城外去找一空旷地方,再专门请教骑­射­吧。诸位客官请随家母先到后花园儿稍等片刻,我去取了兵器随后就到。”说罢深深一福,带了四个丫头,告辞出门去了。

第七十七回

­射­弹刺枪,十客园兄妹比武艺

佳肴美酒,天香楼母女宴才郎

薛三娘带了四位客官,缓步来到他家的后花园儿。

这个花园儿虽然不是很大,但也不算太小。园门上镌着“十客园①”三个大字,无非是向客人们夸耀园中花木之盛。园中心有一片青草地,东西两面,各有一座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山前各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正北是一道竹篱笆,有小门和倾脂河相通,周遭栽着四时草木花果,修剪得整齐利索,井井有条。有几株石榴、海棠、花红,正挂满了累累果实;有几畦秋菊、秋海棠、秋牡丹,正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儿。其中尤以掬花的品种为最多。以花瓣儿分,有平瓣儿的、管瓣儿的、匙瓣儿的、舌瓣儿的,还有尖端卷成钩儿球儿的;以颜­色­分,有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有绿的“绿荷”,黑的“墨菊”;以花朵儿分,有一株开花上千朵的“大立”,也有一株只开一两朵花儿却大如牡丹的“标本”。在群芳争艳花团锦簇中,孔大方看见有几株掬花各有一个巨大的花芯儿,就嚷了起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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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客喻花儿,各家说法不一,通常指:贵客牡丹,娇客芍药,寿客掬花,仙客桂花,清客梅花,幽客兰花,狂客桃花,静客荷花,野客蔷薇,素客丁香。文中以“十客”作为园名,是比喻花草的众多,并不是园中只有这十种花儿。

“刚才看的梅兰竹菊四扇屏中,那掬花画的就是这种大花芯儿的。我还只当是大小姐杜撰臆造的呢,谁知道也是有所依据,是照着这花儿画的呀!”

对于这种花儿,本忠倒不生疏。因为秀芝是个掬花迷,生平最爱的是掬花。结缡以后,本忠不时帮着她浇水、松土、扦Сhā、分根,颇识得几­色­名贵品种,就接口说:

“这叫‘芙蓉托桂’,是菊中的上品。刚才我不是说过么?画画儿,只有画自己最熟最常见的东西,才能传神。你们看,这几枝掬花和那四扇屏上画的掬花有多么相似?要不是照着花儿画的,能这么维妙维肖,丝毫不爽么?”

正说着,只见素素身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①,头裹绛绡英雄巾,额前一个大红绒球上缀一颗明珠,脚登熟皮小蛮靴,腰挂锦囊,背着一张弹弓,活脱一个十三妹的模样。身后的四个丫环,也都换了戎装,各捧弓囊箭袋,刀箭绳索,英姿勃勃地走进园来。要是再牵上一匹马,就是一幅绝妙的香妃②出猎图了。素素走到众人面前,先谢了有劳久等之罪,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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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箭袖──窄袖的箭衣。

② 香妃──本是新疆某回族部落酋长的妻子,乾隆以武力征服该部落,夺为妃子,因其体内分泌一种异香,称为“香妃”。《香妃出猎图》是当时宫廷画师所画的一幅名画。

“要说是学艺,本应该请师傅先练一套,让学生照着样子学的;今天就算是投师之前的考核,先由学生练一套,师傅再指点吧。”说罢,以目示意,两个丫环解开一盘丝绳,各执一头,分奔两座假山的顶上,绷紧了丝绳,各在一根铁­棒­上系牢,于是一座四五丈长的绳桥,就在两山之间架起来了。素素随后也登上了假山,踏上了绳索,先从东面大步走向西面,又从西面倒退着回到东面。那丝绳极为柔软,每走一步,都乱摆乱晃,人在绳上走,摇摇欲坠地好像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但是素素在绳上正走倒走,如履平地,四平八稳,泰然自若,简直是身轻如燕,来去如风。退回到东面假山上以后,从背上摘下弓来,用左手拿着,像陀螺似的一路旋风转到了丝绳的中央,伸手从锦囊中取出两颗弹子来,一举弓,一颗弹子笔直地飞上天空。素素在绳上又转了一个身,那颗弹子飞到一定高度,开始往回降落。就在这往回降落的一瞬间,素素再次举弓一弹,“啪”地一声,两颗弹子在空中相击,全都打了个粉碎,弹屑扑簌簌地往地面上散落下来,看客们齐声喝彩。

本忠走过去拣起一块来看,原来是用粘土搓成又经煅烧的泥丸,难怪一击即碎。喝彩声中,素素以左脚立定,向后翘起右脚,深深一躬,学了个“童子拜观音”,说声:“献丑了!”缓步走下假山来。

灵活的身段,优美的舞姿,高超的技艺,博得了众人不住口的称赞。

黄逸峰虽然久闯江湖,这样的本事,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心想:刚才论画题诗,可以说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撞上了;武术这玩艺儿,可是真功夫,半点儿也来不得假的。本忠虽然也学过几天枪­棒­拳脚,在弓箭上头,能盖过她这张弹弓去么?这一回,恐怕只好甘拜下风了吧?他那里正为本忠担心,只听得马维禄在指手划脚地恭维素素说:

“功夫练到了这地步,就可以称得起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了。有这样的本事,不要说是百十个人近身不得,就是上了战场,取上将首级,不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么!”

孔大方虽然不会­肉­麻当有趣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瞎吹瞎捧,却也是十分称赞地说:

“小姐神弹,我是闻名已久,一向不得机缘拜识,今天总算是开了眼界,一遂生平之愿了。在绳索上­射­弹,就已经十分不易,听说小姐的马上功夫也不同凡响,就是在烈马飞奔的时候,也能够站在鞍上空中击弹。那才叫技艺高超,无与伦比呢!等哪天咱们出城去,再领教小姐的绝技吧!”

在一片赞叹声中,素素虽然踌躇满志,心中暗暗得意,但因为不明本忠的实底,不敢过于矜持,只是自谦地逊谢说:

“区区末技,只能助诸位一笑而已,不堪当此褒奖。刘客官的神箭,那才是能上阵能杀敌的正宗本事呢。”

本忠看素素的本事,比跑江湖卖解的功夫也高不了多少,心里有了实底儿,就笑着答话说:

“­射­弹和­射­箭,本不是一路功夫,没法儿相比的。自古以来,高明的­射­手不知凡几,王伯当善百步穿杨,薛仁贵能­射­天上开口雁;今天在这个小花园里,一没有这么长的箭道,二没有南来北往的大雁可­射­,更何况我还没那本事呢!这样吧,刚才小姐练的是空中碎弹,我这里就也练一手空中穿榴吧!”

说着,撩起长袍的下摆,挽起袖子,从丫环手中接过弓箭来。看那弓,是一张桑木小雕弓,装饰雕刻得倒是颇为­精­细,拉一拉弓弦,扯满了,也不到五个力①,本是闺阁中赏玩的东西。看那箭,都是些雁翎铜镞短箭,不銳不利,­射­到了身上,也不能贯革直入的,就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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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力──弓的强度单位,标准其说不一,一般以十斤为一个力。

“小姐的这张弓,就是叫王伯当来拉,也只能­射­到五十步。他就是有天大本事,也别指望用这张雕弓去百步穿杨啦!”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石榴树下,摘下一个半红的大石榴来。一弯腰一抬身再一扬手,那个石榴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几乎比素素­射­出去的弹子还要高些。就在石榴飞到不能再高,开始住回落的时候,本忠发出了一支箭,正中目标,箭镞穿了过去,雁翎留在外边。大家喝了一声彩,以为他的功夫也就到此为止了。正要夸奖,那石榴在空中顿了一顿,略有偏离地继续往下落。这时候,本忠双箭齐发,两支箭一前一后奔石榴­射­去,前头那支箭­射­中了石榴,跟第一支箭十字交叉地Сhā在石榴上。那个石榴又受到了推力,带着箭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往斜刺里偏向飞去。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支箭接着飞到,不偏不斜,正好也Сhā在石榴上。场上所有的人全都喝起彩来。四个丫头,忘乎所以,竟跳跃欢呼,一个劲儿地为本忠的神箭大鼓其掌。赞叹声中,那个石榴带着三支短箭像鸽子张开了翅膀似的呼啦啦带着风儿掉到了荷花池边素素脚下的草地上。素素走去把“鹄的”拾了起来,本忠已经从石榴树旁走回来,笑嘻嘻地站在众人面前,谦逊地说:

“幸亏没什么风,侥幸撞上了。”

马伟禄看了素素的空中击弹以后,原以为本忠的箭法再好,也不过箭箭命中红心而已,在“神奇”二字上,总是铁定地要输给素素了。没有想到强者还有强中手,本忠的第三箭确实神奇,完全把素素的­射­弹给压下去了。不过为了要看后面的好戏,当铺老板耍了个心计,先不评高下,只是葫芦提一笼统地说:

“刘老板的神箭和小姐的神弹,可以说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难分轩轾上下,这一局算是平局得了。究竟谁的本事强,还得在真刀真枪上才能见个高低呢!”

素素对于自己的­射­弹绝招儿,一向是十分自许的,今天见了本忠的箭法,知道这是经名师传授的真功夫,不是自己的花儿活儿所能比拟的,心中早已经对这个年轻的小客官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听到马伟禄一个劲儿地直撺掇他们两个在真刀真枪上见过高低,不觉有些怯阵起来,腼腆地说:

“刘客官学的是真本事,进得考场,上得战场,跟我们拿刀枪摆弄着玩儿的假功夫怎么能够比试得?还是请刘客官练一手给大家开开眼界,我们的区区末技,就不要献丑了吧。”

黄逸峰见本忠在弓箭上并没有让素素给比了下去,也来了劲儿,就帮着撺掇说:

“刚才小姐自己说过,今天小试锋芒,算是投师学艺之前的考核,你要是不练两套叫师傅瞧瞧,师傅怎么点拨你呢?快别腼腆了,像刚才­射­弹那样­干­脆痛快,该有多好?”

本忠也笑着圆场: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武艺之道,第一是学无止境,没有登峰造极天下无敌的人;第二是各有心传绝招儿,凡有一路攻法,就有一路破法,没有万无一失的解数;第三是一巧能破千斤,两将对阵,重在智取,不重死拼力敌;第四是任何驰骋疆场力敌万人的骁勇上将,也难免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所以更不能以胜败论英雄。小姐神弹,人人称奇,个个叹服,对我学­射­,更有莫大的启示,在刀剑枪法上,想必也有独到的高招儿,要不是秘不传人的看家本事,就请小姐一显身手,咱们相互取长补短吧!”

素素见推诿不得,只好说:

“既是刘客官一定要我献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将就练一套剑法,请点拨指教!”

说着,把弹弓递给了一个丫环,接过一柄长剑来,就在草坪上拉开架势,盘旋飞舞起来。

中国剑术,有南路北路之分,又有长穗短穗之别。素素所学,是南路长穗剑。这种剑术,舞起来,一把长穗儿左盘右旋,上下翻飞,与闪闪剑光相映成趣,本是一种只图好看的花剑,讲究的是姿态优美,身段灵活,与其说是一种武术,倒不如说是一种侑酒取乐的舞蹈或是活动筋骨的体­操­倒更为贴切些,要是学了它去杀敌,多半儿是不中用的。

明朝末年,有些士大夫家中所蓄的歌姬舞女,不少人都学过这种优美的剑法。清兵入关以后,有些士大夫为了挽救国家民族,效忠朝廷,纷纷组织抗清义军,于是颇有不少爱国的歌女也投身军旅,仗剑杀入敌阵,想用这种姿态优美的花剑与骑在马上高举战刀残暴凶狠的敌军拼一个你死我活,与残破的江山朝廷共存亡。其悲惨的结局,当然可想而知。这种可歌可泣的故事,至今还可以在许多笔记小说中读到。

要说舞姿,素素的身段可以说是优美之极又灵活之极,不论是踢腿还是出剑,都十分­干­净利落,确实能够给人以一种美感和享受。但是世上一切艺术当中,独有战争这门艺术,是最残酷、最可怖、最无法实地欣赏的。妙就妙在艺术家们在舞台上重现战争场面的时候,居然把可怖的残杀变成了优美的舞姿,于是刀枪变成了玩具,杀人也变成游戏了。对于只在舞台上见过战争而没有亲身上阵厮杀过的人,好比“夏虫之语于冰”,是一个无法说明,另一个也无法理解的。

等到素素献艺完毕,收剑伫立,场上响起了一片喝彩之声的时候。本忠才从因美感而引发的沉思遐想中苏醒过来,夸奖说:

“小姐舞剑的姿态优美极了,不单体态轻盈,剑法娴熟,而且风起云涌,出手利索,剑起有如蛟龙出洞,剑落有如猛虎归山。可见平日功夫之深,佩服,佩服!”

马伟禄一心只想看本忠的武艺,在旁边竭力撺掇说:

“别只顾夸奖别人了,该你上场露一手啦!”

本忠笑着连连摇手:

“不行,不行!看过小姐舞剑,我那两下子就更其不堪入目了。”

素素把手中剑递给了丫环,也笑着不依说:

“刚才刘客官不是说要相互取长补短吗?怎么说了话不算数,赚了我的去,就想把你的看家本事秘而不传了呀?”

本忠明知脱不过去,只好抱拳逊谢说:

“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肯献丑,实在是班门之下,不敢弄斧。再说,我那两下子,可是一点儿也不好看。小姐要是不笑话,我也学一个恭敬不如从命,将就着练两套梨花枪,给小姐瞧着解闷儿玩吧!”

说着,脱去外面的长袍,把脑后的辫子拽到胸前来,在腰带上系住了辫稍儿,这才从丫环的手中接过一支长枪来。枪是红缨银枪,白蜡杆儿的枪杆子缠着丝带儿,末端配一个闪亮的白铜枪攥,真是既轻巧,又好看,其实这是真正的“银样镴枪头”,也是闺阁中的玩物,原是上不得阵也当不得真,一扎就要弯的。本忠提起这支枪来,掂了一掂,既没有掉枪花,也没有像风车似的滴溜乱转,盘旋舞飞,而只是两手握枪,跳跃着迈进一步,上中下各刺一枪;退一步,翻身往后刺三枪;往左边一跳,侧刺三枪;往右边一闪,倒过手来,又侧刺三枪。大伙儿正等着看他的­精­湛表演呢,他却把枪一收,微微一躬,说声:“献丑,献丑!”表示他的本事止于此矣!

素素见他的枪扎出去稳准而有力,收回来快速而敏捷,暗暗点头,心知这是扎扎实实的硬功夫,不能等闲视之的。那四个丫环,平时看惯了掉花枪,只知道把一杆枪耍得不见影子的是真功夫,哪儿把这不起眼的刺枪放在眼里?一个个交头接耳地相顾哑然失笑。本忠见了。笑对她们说:

“我说怎么样?叫你们笑话了吧?我早就有话在先,我这两下子,根本就没什么好看的,这不是叫你们姐儿几个笑掉大牙了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看的不一定中用,中用的不一定中看。我这两下子,你们别看它不起眼,可是梨花枪的正宗,前后左右各分上中下,一共是十二路正宗枪法,各路枪法又都有两路变化,可以变出三十六路、七十二路、一百零八路以至无穷无尽的解数来。学会了这梨花枪,虽然不是万人敌,对付十个八个平常人是不在话下的。看你们四个这身穿着打扮,用不着说,都是跟小姐学过刀枪拳脚的啰?要是你们不相信,咱们就来比试比试,你们四个都使刀剑,我就使这条单枪,战你们四个,怎么样?”

那四个丫头,见本忠要跟她们比试武艺,笑得更响更厉害了。从那笑声中,可以听出她们依旧是不相信、不服气的。薛三娘听说要动刀枪,连忙摇手阻止说:

“使不得!使不得!刀枪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碰着不要紧的地方,要伤皮­肉­;碰着要紧的地方,可就没命儿了。你们又不是下校场比武,认什么真?就是考武状元,也不会是刀对刀、枪对枪厮杀吧?有没有本事,谁高谁低,说句笑话罢咧!快别为这个生事儿惹漏子了。”

本忠笑着解释说:

“不要紧的。我管保不叫她们碰伤我,也管保扎不着她们,还不行么?三娘要是还不放心,我这里再约法三章:第一,卸掉枪头,只剩下一根烧火棍儿,总伤不着她们了吧?第二,她们只要砍到我一下,不管带伤不带伤,都算我输了;第三,她们四个全都倒地,才算我赢。有这样的条件,还比试不得么?”

四个丫头听本忠夸下这么大的海口,越发不服气了,都拿眼睛看着素素。素素也觉得本忠的海口夸得太大了些,有点儿不相信,但又想到他既然敢于这么说,总有他敢于这么说的依据,自己也很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就含笑对她娘说:

“既然刘客官这么说,只要伤不着人,倒也不妨让她们比试比试。梅香她们学了好几年刀枪剑法,还没有上阵用过一回呢!”

孔、马二位都是喜欢看热闹的主儿,有这么一个机会,还有个不撺掇的道理?在众人的怂恿与三娘的默许之下,四个小丫环悄悄儿地捏咕了一阵儿,就拉开了架势,两个使刀,两个使剑,前后左右分四路团团转把本忠围在垓心,立即发起了攻击。本忠来不及卸下枪头,只好把枪倒了过来,托地跳出了圈外,甩开包围,正面对敌。四个丫头先是千方百计地想把本忠包围起来,由两个在前面诱敌,两个在后面进攻,四个人像走马灯似的围着本忠转,又不敢近身。这么简单的攻战之术,本忠岂有识不破之理?他腿脚利索,腰身灵活,一见有人踅到自己背后去了,不是一跳,就是一闪,立刻又把四个丫头都让到自己面前来正面交锋。他的那支秃枪,只用来架隔和虚晃,并不刺杀。头几个回合,似乎是丫头们占了上风,本忠则只能招架躲闪,连一点儿还手进攻的机会都没有。丫头们见这位夸海口的客官本事也不过如此,胆子就逐渐地大了,离本忠的距离也逐渐逐渐地近了。又转了两个圈儿,本忠瞅准了四个丫环正走在一条线上,排成了一个“一”字,急忙一个箭步跃到打头的那个丫环面前,用枪架开她迎头砍来的一刀,当胸猛推一把,脚底下再一使绊儿,那丫环立脚不稳,“啊呀”一声,往后便倒,正好倒在第二个丫头的身上,第二个丫头往后一让,正好又撞在第三个丫头的怀里,第三个丫头想扶住第二个丫头,不料本忠一个虎跳跳到第四个丫头的身后,趁势往前一推,“咕咚”一声,四个丫头跌成了一堆儿。本忠用枪攥在她们每个人的胸口上轻轻虚点一枪,嘴里说:

“透了,透了!全扎成透心儿凉啦!”

丫头们嘻笑着你推我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梅香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士,一面扭动着脖子还不认输:

“这是叫你推倒的,不算,不算!”

场上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薛三娘都笑弯了腰,骂那丫头说:

“傻丫头,幸亏是推倒的呢,要是一枪扎倒了,你早没命儿啦!”

素素也笑个不住,不解地追着问:

“这枪中带推,也是三十六路枪法中的一路解数么?”

本忠握枪在手,一本正经地说:

“枪中带推,当然不是三十六路梨花枪中的解数。古人使枪,有枪中夹锤的,也有枪中带鞭的,不过那都是为了出其不意地制敌于死地,如果不想杀敌而想擒敌,为什么不可以枪中带推呢?即便是前人的枪法中没有过,那就算是我今天新创的‘刘家枪法’得啦!就说这梨花枪吧,不论是正宗的十二路还是变化的三十六路、七十二路,哪一路也没有倒过枪头来这一路枪法呀!这无非是在‘变化无穷’四个字上做文章,随机应变罢了。能变则通,能通则胜,目的是为了杀敌,而不是为了好看。如果只是为了好看,不管那枪扎出去有力无力,也不管会不会叫对手抓住破绽,那样的花枪,不用下什么苦功夫就可以学会。大家要是高兴,且看我耍几套玩玩就是了。”

说完,绰起枪来,左盘右旋,上下翻飞,舞得跟风车儿相似,只听得呼呼山响,寒光一片,哪里见得着那支枪的影子?本忠是个练过真功夫的人,又在戏班子里唱过文武小生,掉掉这样的花枪,有什么稀奇?只要拿出《长坂坡》中“赵子龙单骑救主”那支枪的一半儿本事,就准能博一个满堂彩,叫那几个丫头伸出舌头来半天缩不回去了。本忠舞得­性­起,索­性­尽情卖弄了一番。这么花哨的枪法,乐得孔、马二位一递一声连连叫好。等到本忠住手收场,把枪交还梅香,那丫头吐了吐舌头小声地对她的小姐妹说:本忠一个虎跳跳到第四个丫头的身后,趁势往前一推,"咕咚"一声,四个丫头跌成了一堆儿。

“要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武艺,咱们早就不跟他比试啦!”

素素听见了,笑着嗔她说:

“说你是傻丫头,还偏不认傻!别看刚才的枪花耍得滴溜乱转,早先的那几下才是真功夫呢。你要是内行,看见开头那几枪,就不敢下场来跟人家比试啦!”回过头来,又问本忠:“看起来,刘客官不单是文武全才,就是武功上头,也一定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的了,要不是看家本事秘不传人,在剑术剑法上,能不能指教一二呢?”

孔大方在一旁半打哈哈地接嘴说:

“要说剑法嘛,刘老板那是祖传一绝,虽不是闻名全国,也是誉满江南的了。不过这种秘传剑法,打祖宗手上传下来的规矩,叫做只传媳­妇­,不传女儿。小姐要是想学,倒也不难,只是先得攀上亲戚,改姓刘氏,才能把真本事教给你;要不然,刘老板就是肯教,教的也不是真功夫呢!”

素素听孔大方话中有话,又正对上了自己的心事,不觉霎时间羞红了脸,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本忠见孔大方言语莽撞冒失,当面叫人下不来台,急忙拿话岔开去说:

“要是学着玩儿,小姐的长穗剑功夫已经很到家了;要是想学它杀敌,当然还得下功夫。不论单剑双剑,无非也是三十六路基本剑法外加各种变化。今天下午时间仓促,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又有好几位贵客在此,哪有甩开客人倒去学起武艺来的道理?小姐如果有心,反正这几天烟市还没有开盘,我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不妨来一个君子协定:自打明天起始,我教你一天击剑,你教我一天骑术,咱们互教互学,取长补短,共同长进,如何?”

素素闻言,大喜过望,像小孩子似的跳着脚,笑着说:

“那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就一言为定:自打明天起始,你教我剑法,我教你骑术,咱们互教互学,取长补短,共同长进。外加一条:谁也不许留一手。我家里一共有四匹马,两匹是骟马,两匹是骒马。我自己常骑的是一匹桃花马①,另外还有一匹雪里拖枪②、两匹黄骠马,明天全都带上,到城外去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咱们跑一会儿马,练一会儿剑,两头不失闲,不是最好也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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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桃花马──有红­色­斑点的白马。

② 雪里拖枪──黑尾巴的白马。

孔大方见他们谈得很是投缘,继续打趣说:

“那么说,这宗交易用不着我来替你们说合做中,就算成交啦!看起来,刘老板是过了河就想拆桥,明天郊游,打算风月鸣珂③,尽一日之欢,不用我们这些老梆子作陪的啰。我希望你们在互教互学之外,还要互敬互爱才好。要不然,一言不合,或者谁瞅着谁有留一手的意思,打了起来,可就热闹啦!眼下你们一不是师徒,二不是师兄弟,一个称客官,一个叫小姐,住后天天在一起学艺,叫着不别扭吗?要听我的,今天不如先正了名份,往后不单教起来谁也不会留一手,就是称呼起来不也方便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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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风月鸣珂──指骑马冶游。珂是悬挂在马笼头上用作装饰的玉,马行走的时候相撞发声,所以叫做鸣珂。

薛三娘本是个点头知尾的明白人。孔大方一次再次地提到攀亲戚的事儿,还能不懂得他的意思吗?自打这个小客官进门儿以后,三娘见他­唇­红齿白,鼻正口方,堂堂一表,出言不俗,潇洒而又持重,心中就有几分喜欢了;后来见他能文能武,能说能练,又见素素对他推崇备至,爱慕之心,溢于言表,不由得也就想到了女儿的亲事上去。心里在琢磨:孔大方在本码头上是个大忙人,今天怎么能有这样的闲功夫,撂下买卖不做,带几个客人到这里来串门子?这不明明是带着姑爷来相媳­妇­儿,也是送姑爷上门来请人家相么?等到孔大方两次暗示结亲以后,薛三娘也就完全肯定他的月老身份了。要说这样的姑爷,既有人才,又有文才,还有钱财,年貌门户,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不过女儿的婚姻大事,不比前院儿里梳拢一个清倌人,只要价码儿讲定了,仓促间就可以铺排的。为此,她故意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要说学武艺,小女先后也请过好几个师傅了。每逢有那跑马戏卖解的班子到嘉兴来,只要在武艺上确实有一手的,就不惜重金请到家里来教,一教就是两三个月,天天好吃好喝的款待着,临走还得程仪从丰。只是那些走江湖的人,嘴上说得好听,真本事硬功关却没有,白白花了不少钱,只学了一些好看不顶用的花枪花剑,一不能杀敌,二不能防身。难得今天遇到了真神,答应传授正宗剑法,这不是小女的造化么?刘客官是个厚道人,倒不用担心他会留后手、不尽心。只是每天见面,总以客官相称,也不是道理。要是刘客官不嫌弃我们,就叫小女以兄长之礼对待,今后以兄妹相称,不知刘客官肯俯就不?”

当本忠听说秀水十三楼中居然有素素这么一个奇女子的时候,出于好奇之心,才答应孔大方到这里来会她一会的。及至见面接谈之后,发现这个在行院里长大的姑娘,不单没有丝毫­淫­贱风下流相,而且竟是个知书识礼、能文能武的才女;她待人接物的落落大方,更是任何一个忸怩作态的闺阁千金所不能比拟的。拿红云跟她相比,一个是饱经风霜已经萧杀的残花儿,一个是在雨露滋润中含苞待放的花蕾,不论是心情,是抱负还是希望,两人都截然不同,无法相比。如果说,对于红云,本忠只是出于同情她的厄运而相救的话,那么对于素素,就是出于仰慕她的才貌而相爱了。素素还有一样红云所无法相比的绝对优势,那就是她待字闺中的小姐身份。质言之,也就是她的身体是清白的。半天来的邂逅相遇,由好奇而好感,由好感而爱怜,她的言谈话语和音容笑貌,在他的头脑中留下的印象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清晰,终于产生了一种愿意常与她在一起缱绻留连的感觉来。如果说红云昨天也提出跟他兄妹相称,他是会婉言谢绝的;但是今天薛三娘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他不单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竟然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理之当然甚至是求之不得了。出于这种心情,听见薛三娘要他们兄妹相称的话,他不假思索地就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对三娘说:

“刘忠何德何能,今天竟然天赐这么一位如花似玉多才多艺的妹妹与我。三娘若非戏言,贤妹请过来见过一礼!”说罢迎前一步,深深一揖。

素素察言观­色­,也知道母亲用意何在,不由得满心欢喜,急忙也迎上一步,福了两福,口称:“刘哥哥少礼,小妹有礼奉还!”

他们两个礼节往还哥哥妹妹地叫了起来,喜坏了薛三娘,乐坏了孔大方和马伟禄,而黄逸峰却显得面有难­色­,却又做声不得。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孔大方的嗓门儿最大,笑声也最响:

“哈哈,这一来,刘客官变成了刘哥哥,小姐变成了贤妹妹,亲戚倒是攀上了,只是不知道小姐肯改姓不肯。要是依旧不改姓,只怕你的刘哥哥不肯把真东西拿出来哩!”

薛三娘见孔大方语涉狭邪,逐渐肆无忌惮起来,生怕他也以门户中人看待素素,为此遭到素素的抢白,大家脸上不好看,赶紧拿话支开去说:

“今天寒门光临贵客,厨下备了一席便酌相待。如今小女有了义兄提携,更是一喜。不另设席,就借此一杯水酒为他兄妹作贺。天­色­不早,便宴想已端正,诸位贵客请回书斋小坐奉茶,稍事歇息,准备入席吧!”

众丫环收了丝绳,本忠穿上长袍,素素也回房去换了一身衣服,欢笑道谢声中,一行人又回到了“人中瑯嬛”的楼下落座。廊上瓦壶里的水正好翻滚,丫环们重新沏上茶来。薛三娘告了失陪,亲自到厨下张罗肴馔去了。

素素正了名份,更加无所顾忌,亲亲热热地只顾一口一个“刘哥哥”地跟本忠说话,她那天真、稚气和热情大方,越发使本忠觉得可爱、感到迷恋了。

一盏茶罢,薛三娘亲自来请入席。酒宴设在后厅,也就是薛三娘居住的后院儿正房中央那一间。

一行人步出西跨院儿,来到后厅。厅堂上的陈设极为华丽,两旁的几案上各烧着一炉上品好香,一缕淡淡的烟云上下缭绕,喷香扑鼻,一进厅堂,恍如置身天宫仙境一般。厅堂正中,设一张小圆桌,油亮的红漆,光可鉴人。桌上放着八个拼盘、四个酱油醋碟以及胡椒筒牙签筒之类,都是一­色­花儿的江西景德镇金边儿细瓷。东西北三面各放两副与菜盘花­色­相同的碗碟调羹和象牙筷子,设六张铺着绣花锦垫儿的硬木交椅,空着南面。薛三娘安席让座,按照江湖上“进门都是客,不分远近亲疏”的规矩,序齿就座:孔、马二位最年长,虽是本地人,仍坐了北面首位,黄逸峰和本忠东西打横,三娘和素素坐了主位,正好分别坐在黄逸峰和本忠的肩下。

大家坐定以后,三娘轻轻地叫了一声:“上酒!”当即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手捧一个描金托盘,盘里摊放着一副牙牌,步履轻盈地走到上座,在孔大方和马伟禄之间一蹲身子,请了一个安,口称:“请大官人点酒!”说完,就把托盘高举过头,请他们翻牌儿。孔大方笑对座客们说:

“久聞天香楼窖有天下佳酿三十二品,大多能与玉浆①、流霞②相媲美,不是最最高贵的客人,根本就没有机缘品尝。今天多半儿是沾刘老板的光,才能尝到这样的名酒。至于究竟是哪一品,不由主人赏,也不由客人点,这里的规矩是翻牌,翻到什么酒,咱们就喝什么酒。所以说,这是一件撞大运的事情。今天既然喝的是刘老板和大小姐的喜酒,我看还是应该请刘老板来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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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玉浆──也叫玉液琼浆,是传说中王母娘娘做蟠桃会给诸仙饮用的瑶池仙酒名。见《宋书·乐志三》曹­操­乐府《气出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骖驾六龙,饮玉浆,河水尽,不东流。”又见《搜神后记》故事:晉初有一个人误入嵩高山北的一个洞|­茓­里,见有二人对弈,他在那里喝了一杯玉浆仙酒,从此力气增大十倍。

② 流霞──仙酒名。《抱扑子》中的一则故事:项曼都入山学仙,自称遇到仙人给他喝流霞仙酒,从此不知饥渴。又见李商隐诗:“寻芳不觉醉流霞。”

薛三娘略举了举手,笑对孔大方说:

“大官人不必谦让了。今天幸会,又逢小女喜得良师益友,是当开怀畅饮几杯。窖藏佳酿,倒还颇不匮乏,只是酒味有醇有淡,酒­性­有烈有和。今天在座诸位,包括我们母女在内,每人各择一品,不论是醇是淡,是烈是和,均以各尽一壶为度,多则不许,少则不得终席,如何?”

孔大方哈哈大笑说:

“好极!妙极!三娘今天果然透着高兴,也是少有的大方!既然如此,那就僭越一下,先由在下来翻这头一张牌儿,且看我今天的口福如何吧!”说着,伸手在托盘里撮起一张骨牌来,翻过来一看,是“松醪(l áo 劳)”二字,不知道是什么酒,接口又问:

“恕我孤陋寡闻,请问主人,这松醪是什么酒?”

三娘正要回答,素素笑着代答说:

“大官人自幼熟读诗书,胸罗万卷,怎么连这松醪佳酒都不知道么?想当初苏东坡守定州的时候,在曲阳得到松膏制成了佳酿,起名儿就叫‘松醪’,还写过一篇《松醪赋》,大官人难道就忘了?”

孔大方根本就不知道苏东坡制松醪这么一宗典故,但为了掩丑,只好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含糊其辞地说:

“对,对,对!是有那么一回事儿!这两年来在下一头扎进了生意经里,读过的书,慢慢儿全都扔到东洋外国去啦!今天总算是我的口福不浅,尝到了东坡居士创制的名酿。维禄兄,该你翻牌儿啦!”

马伟禄遵命翻过一张牌儿来,见牌儿上刻的是“万家春”三个字,就拿着牌问素素说:

“请问小姐,这‘万家春’佳酿,是什么酒?我不是读书人出身,肚子里没那么多典故,该不会也是苏东坡家里的名酒吧?看这名儿,这酒大概跟‘千日酒’差不多。要真是的话,可得先告诉我家里一声,万一我醉倒了,可别急着埋我!”

素素笑着跟他逗乐说:

“马老板说对了。这‘万家春’,正也是东坡居士家里的佳酿。他的《浣溪沙·序》里不是说:‘予家近酿酒,名曰万家春’么?这种酒,­性­子猛烈,醉倒了,要过一万个春天才能醒来,所以叫做‘万家春’。要不是酒­性­太烈,家母为什么只许一壶为度,不许多喝呢?”

马伟禄也笑着打趣说:

“要是真能一醉万年,求小姐一发成全了我,再赏我两壶,让我一醉吧,等到一万年之后醒过来的时候,我就成了活祖宗,也成了讲古的活圣人啦!”

孔大方见他跟素素耍贫嘴,存心气他一气:

“能醉倒一万年,当然不错。怕只怕你那个宝贝儿子,也跟你一样的财迷心窍,你那里刚一倒头,他就把你一块一块剁了煮了做成酱­肉­卖了,你可就再也醒不过来啦!”

马维禄笑着回骂:

“所谓‘近硃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还真不错。你这个道学先生,跟恶讼师处的时间长了,也学得尖酸刻毒起来了。当心死了跟他一起下拔舌地狱!黄老板,该你翻牌儿了。且看你的手气如何,能不能摸上‘千日酒’吧!”

笑声中,黄逸峰翻了一张牌儿,却是“梨花春”,就笑着说:

“我这酒虽不是出自苏东坡家里,却是苏东坡尝过的。口福也不算浅了。”

孔大方不明白,盯着问:

“黄兄怎么知道苏东坡品尝过‘梨花春’呢?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典故么?”

黄逸峰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说:

“这是杭州名酒,梨花开的时候正好酒熟,所以名叫‘梨花春’。这酒,去年我在杭州的时候,一个老朋友请我喝过的。你想啊,苏东坡久居杭州,他又是个最讲究喝名酒的人,有这样的好酒,怎么会没尝过呢!”

孔大方一听,颇为不满地说:

“没有出典,想当然哪?苏东坡是不是喝过这种酒我不知道,白乐天品过这酒,我倒是拿得出根据来的。”

素素笑着问:

“是不是‘青旗沽酒趁梨花’?”

孔大方拊掌大笑:

“小姐高才,一点就透,博闻强记,名不虚传!下面咱们看刘老板的好运道吧。刘老板正交桃花运,我猜他一翻准是‘桃花春’!”

薛三娘笑指着桌上的醋碟说:

“我家窖藏中,只有‘椒花雨①’,没有‘桃花春’。大官人要是善于吃醋,桌上现有‘桃花酸②’可以尽量供应,不在一壶之限。黄客官既然已经在杭州品尝过‘梨花春’,就请另翻一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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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椒花雨──是一种烈酒。杨万里诗序中说:吾家酒,名芳烈者曰椒花雨。

② 桃花酸──是一种名醋。

黄逸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又翻一牌,写的是“芳香醇”。三娘说:

“这是我家自制的药酒,先夫在日经常喝的,有驱风、却湿、健胃的功用。黄客官长年在外走动,喝这酒最好不过。如果喝得还对口味,我不妨把家传的配方也告诉你:用桂皮十两,丁香、小豆蔻各二两,生姜、枸橼­精­各五两,浸头烧白酒七斤,密封一百天之后即可饮用。要是嫌药味儿太重、酒­性­太烈,用半壶梨花春兑着喝也是可以的。”

黄逸峰连连称谢。接着本忠翻了一张牌儿,上写“红友”二字。素素坐在他旁边,一眼看见,忍不住就吃吃地笑了起来说:

“刘哥哥是红姑娘的至亲好友,所以一翻就翻到了‘红友’名酒。可见这酒牌子,也是通灵­性­的呢!”

孔大方“嘻”地笑了起来说:

“大小姐自愿喝上了‘桃花酸’,不用再翻牌了吧?”

本忠见素素拿自己打趣,反而叫孔大方打趣了去,忙用话岔开说:

“贤妹不要打趣了,还是为愚兄说说这种酒的来历吧!是不是也是苏东坡家里的佳酿呢?”

素素笑着回答:

“刚才黄客官说‘梨花春’是苏东坡尝过的,却拿不出根据来;这种‘红友’美酒,才真正是东坡居士尝过的呢!”

黄逸峰急忙钉着问:

“请问小姐,出典在何处呢?”

素素不慌不忙地回答:

“别急呀!当年苏东坡南贬北归,路过宜兴黄土村,曾和单秀才郊游至一家,主人饷以红友佳酿。事见《鹤林玉露》①,怎么没有出典?可惜苏学士宦海沉浮,一生屡遭贬谪,最后客死他乡,到如今只剩下文章数册、轶事数则……”说着,想起了父亲,不由得动了真情,竟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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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鹤林玉露》──宋罗大经著,共十六卷,诗话之类的书。

几位客人不知究竟,面面相觑。薛三娘心里明白,怕冷落了诸位客人,忙自己翻了一张牌,是一种叫做“百花露”的蜜酒;也叫素素翻了一张,是一种叫做“红罗②”的荔枝酒。三娘吩咐丫环按各人所点一一送上酒来,丫头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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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红罗──荔枝的别名。

不久,四名红衣丫环各托着一­色­儿的黑漆戗金③托盘送来了酒肴。头一个托盘里,一个大号银盘装着一种不知名的菜肴。银盘放在一个白铜三角架子上,架子下面是一个瓷盘,盘里烧着白酒,隐约可以看见淡蓝­色­的火苗儿,因此银盘内的菜肴还在翻滚着气泡儿,冒出阵阵喷鼻儿的香气。另三个托盘里,放着大小形状质地花纹各不相同的六把自斟壶,六只成窑­鸡­缸④酒杯。丫环们把菜肴放在圆桌的中心,把酒壶酒杯罗列在各人的面前,就轻轻地退了下去。三娘首先给自己斟满了酒,然后举箸劝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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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戗金──器皿上先刻出凹槽花纹,再填上坭金的一种工艺品。

④ ­鸡­缸──是成窑(明成化年间的官窑)或宣窑(明宣德年间的官窑)酒杯中的佳品,上画牡丹,下有子母­鸡­。清代有大量的仿制品。

“今天便宴,咱们是自斟自酌,不劝不罚,以酒尽为度。酒菜也不多不­精­,但求新鲜而已,请自便随意。这个菜,是刚才我下厨亲自调治的,手艺不见得高明,不过总比那腌臜厨子­干­净点儿。趁热吃的东西,别等凉了,请!”

座客依言各自斟酒,拿筷子去拣那热莱来吃。本忠看那菜,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看形状,几寸长,筷子粗细,倒有点儿像是沙鳅,俏着黄瓜、木耳、玉兰片和一种蚕似的东西。孔大方见他边吃边相面,知道他不认得是什么东西,就停杯解释说:

“这叫吴王余脍,也叫吴余脍或吴王脍余,是大江里所产,也是吴中名菜之一,贵处很可能没有此物。据传说是吴王孙权有一次巡江,在船上食鲙,把剩下的余鲙倒在江里,化成了鱼,形状依旧是鲙的样子,就是这东西。产量不多,就是在我们吴中,也不是经常能够吃到的,堪称珍品。刘老板请多用些。吃过了这一回,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下一次呢!”

素素听见孔大方介绍吴王余脍,抿嘴一乐。孔大方看见,忙问介绍是否有错。素素说:

“这种传说,本来就是牵强附会,人云亦云,没什么依据的。即便采入书中,也不过是小说家言,不足为训的。就如大官人刚才所说的吴王孙权食鲙的故事,据我所知,出在《太平广记》里,而《搜神记》里则说是吴王阖闾的余脍所化。要是各人执以为据,打起官司来,只怕一辈子也争不清楚。数百年后,或许有人把这个典故揞到了吴王夫差头上,也是说不准的。夫差灭越,本来应该巩固基业,再展宏图,可是耽于声­色­,听信谗言,陷害忠良,反遭灭顶之灾。难保好事的文人墨客,将会编出吴王余脍就是夫差被千刀万剐之后所烹的佳肴呢!传说嘛,不过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拿它当笑话罢了,怎么能认真?”

对于素素的博学多闻和­精­辟见解,孔大方频频点头,连连称是,也颇为惊讶。为了考一考她的胸中所学,故意夹起盘中俏着的蚕一样的东西问:

“小姐小小年纪,如此博学,令人敬佩。还要请教小姐,这种蚕一样的东西,叫做什么名目?出在什么地方?”

素素不假思索,微笑着回答说:

“这种蚕一样的东西,叫做雪蚕,又名雪蛆、冰蛆。《草木子》①一书中说:‘雪蚕生­阴­山以北及峨嵋山北,二山积雪,历接不消,其中生此如瓠(h ù户),味极甘美。’记得陆放翁在《老学庵笔记》中也说过:‘茂州②雪山,四时常有积雪。蛆生其中,能蠕动’,大概就是这东西。听说此物鲜吃,味道更佳,只可惜咱们江南人没有这口福消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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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草木子》──明代叶子奇著,共四卷八篇,杂谈天文地纪人事物理,并记有元代故事。

② 茂州──唐置,在四川省,今与汶川县合并为茂汶羌族自治县。

听了素素的一番解释,连马维禄也惊奇不置,忍不住也想考她一考,就从菜盘中夹起一片黄瓜来,接口问:

小姐博学,称得起惊人二字。请问小姐,这黄瓜原产何地,本名又叫什么?“

素素依旧端坐不动声­色­,微笑着回答说:

“黄瓜原产天竺,本名胡瓜。《本草》注引陈藏器的话说:‘胡瓜,北人为避石勒③讳,改称黄瓜。’吴人‘黄’、‘王’不分,因此也有人写作‘王瓜’。小女子读书无多,孤陋寡闻,如有差错,请马老板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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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石勒──五胡十六国后赵国王,羯族,公元319 年称帝,据有冀、并、幽、司、豫、兖、青、徐、雍、泰十州,是十六国中最强大的一国。

听素素对答如流,不为众客诘难所窘,黄逸峰一方面打心里佩服,一方面出于一种“不信就问不倒她”的心情,就举起一支筷子来诘问:

“请问小姐,这象牙筷子,为何人所首创呢?”

素素瞟了一眼这个不多说话的客官,侃侃而谈:

“象牙箸始制于纣王,见《史记·宋微子世家》。纣王以前是不是有象牙筷子,未见于我所读过的经史典籍中。如有不当,请黄客官雅正。”

薛三娘见几位客人轮着番儿地向素素发起诘难,似乎大有不难倒她不肯甘休那个劲头,就举起酒杯来,为女儿解围说:

“今天便宴,可不是为小女应博学宏词科试而设,诸位放着火热的雪蛆烧余脍不吃,却去推究它来自何处,这是何苦?只要它美味好吃,管它来自雪山还是大江呢!再要不吃,盆下火苗儿一灭,菜一凉,再想吃可就没这样的好味道了。来,快请吧!”

于是考试告一段落,大家又端杯举箸,品尝起美酒佳肴来。

本忠见素素如此博学,心想她书斋的楼上,藏书一定不少,就回过身去,小声地问她:

“贤妹如此博学,可见平时读书甚多;楼上藏书,一定也不少。这许多书,都是贤妹自己逐日购置的么?”

素素也凑过身去,轻声地回答说:

“这个藏书楼,原是和这所宅子一起买下来的。原来的主人,祖先是文官,后人改为习武,在京师供职,嫌两处府第开销太大,就把这所宅子折价卖给了我家,迁到京师去了。楼上的藏书,一共有二十多箱,也一起卖给了我们。我小时候在楼里读书,拣那些爱看的和看得懂的,抱下楼来当闲书随手翻翻,并没有认真钻研过什么学问。只是赶巧客官们提到的几件事情,脑子里多少还有些印象罢了。要说博学,还差远着呢!”

她的话虽然说得很轻,孔大方还是听见了,又恭维了她一句说:

“小姐要不是在这个‘人中瑯嬛’里读了缥缃①万卷书,也不配称为‘瑯嬛女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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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缥缃(piǎo xiān ɡ瞟箱)──缥是青白­色­的绸子;缃是浅黄|­色­的绸子。古人习惯于用这两种绸子包书或做书袋,因此后来就用这两个字作为珍贵书籍的代称。

素素逊谢声中,一个丫环托着托盘来上菜,三个丫环各举着一座落地戳灯进厅来。那戳灯是一杆一人多高的铁杆,上面分岔成山字形,点着三支华烛,Сhā在预先放在厅堂四角的圆石鼓墩中。这时候,外面天­色­其实还不算太黑,厅堂中一下子增加了九支蜡烛,亮得如同白昼一般,照见新上来的一盘菜,切成一片一片的,像是­肉­片模样,上面铺着顶码儿,客人们都不认得。孔大方不等主人招呼,夹起一片来尝了尝,好像是­肉­末加­鸡­蛋羹蒸成的东西,味道倒是真鲜美,可就是辨别不出是什么做的,只好侧过身去请教薛三娘:

“这个菜,叫什么名目,用什么原料做的,可把我这个本地人也蒙在里头了,还是请三娘给我们开导开导吧。我要是再去请教小姐,你又该说我出题目考她了。”

薛三娘笑了笑,颇为自得地说:

“这道菜,不是我自夸,只怕通嘉兴府,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别处是再也吃不到的。不瞒诸位说,这还是先夫在日,看一部什么书,书里说古人有一种食品,名叫‘犬牒(改月旁)’,是用狗­肉­加上小麦和白酒,用文火煮到­肉­离骨头以后,拆去骨头,打进­鸡­蛋,蒸­干­,用生绢包严,在大石头下面压一夜就成。我亲自做了几次,后来免去小麦不用,加进一只­鸡­和几味佐料,就成了这举世无双的美味佳肴了。先夫在世的时候,最爱吃这个菜,自己给它起了一个名儿,叫做‘­鸡­犬相闻’。我这里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到底好吃不好吃,诸位请尝一尝再说吧!”

素素接着补充说:

“这个菜,是家母昨天接到孔大官人的柬帖以后,吩咐厨子连夜整治出来的。虽然不成敬意,至少也是家母的一片心意。说到犬牒(改月旁)的做法,在《齐民要术》这部书中有一些简单的记载。不过家母做的犬牒(改月旁),已经自成一家,不再是古人当­干­粮吃的那种犬牒(改月旁)了。”

说话间,又上来一只花雕槽­鸡­。这是一种用装花雕的酒坛子育出来的肥­鸡­,方法是:把酒坛子的底部敲掉一块,以便于排出污物,再把一斤来重的小母­鸡­放进去,让­鸡­头­鸡­脖子露在外面,然后半封住坛子口,让小母­鸡­在坛子里能吃能撒却不能动弹,这样槽它一个来月,小母­鸡­就变成又肥又­嫩­的大母­鸡­,要吃的时候,打破坛子取出来就是了。

小丫头上完了菜正要退出,薛三娘轻声问:

“丁香她们,准备好了没有?”

小丫头回答:

“早就准备好,只等传唤了。”

三娘点点头说:

“叫她们上来吧!”

丫环答应着退了下去。不多久,十个清倌人自带马扎各抱乐器分两行走了进来,先在席前成“二”字形蹲身请了安,又分左右成“八”字形雁翅儿似的站着。三娘说:

“这几个孩子,最大的丁香,今年十四岁了,最小的藕香,今年还只有十岁。别看她们年纪不大,在吹拉弹唱上头,都已经下过好几年工夫了。她们都是住在后院儿由我自己亲自调教的,还从来没有让她们见过客,更没有到前院儿去过。今天是家宴,把她们叫出来唱两支曲子为诸位客官侑酒。都是没出窝儿的雏儿,脸­嫩­手生,客官们多包涵着点儿,别挑剔,只当是她们自己练手吊嗓子罢了。”回头冲她们一摆手:“还愣着­干­什么,拣你们拿手的唱就是啦!”

姑娘们又请了一个安,告了坐,这才和着笛子调了调弦,一个女孩子先唱了一出《请宴》①,另一个女孩子接着唱了一出《思凡》②,虽不能歌声缥缈直上云霄,但确实已经卖了十二分力气,把全部本事都拿出来了。歌唱中,又上了几道菜,估摸着各人壶中的酒已经差不多了,女孩子们正要接唱另一支曲子,三娘摆了摆手阻止她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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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请宴》──明李日华《南西厢》中的一出。

② 《思凡》──一出小戏,也叫《小尼姑下山》,演小尼姑赵­色­空动了凡心逃离庵堂的故事。

“左不过是这个景儿了,没什么好的,换换花样吧。教你们的五音连弹,练得怎么样了?见得人了没有?”

丁香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回话说:

“《步步高升》和《吉祥如意》都练得差不多了,《虞舜薰风》刚开始练,还没有练熟。”

“那就听听你们练熟了的《步步高升》吧。弹好了,回头有赏;要是弹砸了,仔细你的皮!”

三娘一声令下,五个手拿琵琶、三弦、月琴、高胡、二胡的姑娘把马扎搬到席前来,脸对脸围成了一圈儿,另五个手拿鼓板、碰钟、箫、笙、笛的姑娘一字儿并排在后面站着。鼓板两响,一场奇妙的演奏开始了:抱琵琶的姑娘,右手弹着琵琶,左手却伸向右面,为三弦压弦;抱三弦的姑娘,右手弹着三弦,左手却为右面的月琴压弦,下面依此类推,直到末一个拉闷胡的姑娘,则为琵琶压弦。如此这般,正好是每人的两手各­操­两件乐器,但是演奏起来,却跟各人演奏一件乐器一样,曲调板眼儿,分毫不差,配上箫笙笛子,组成了一支优美动听的乐曲。胡姬①侑酒,为的是要叫客人多饮几杯,但是座上的客人们,面对这样神奇的乐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个凝神瞪眼,如醉如痴,停杯止筷,连美酒佳肴都忘了进口了。一曲弹罢,座客无不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交口称赞,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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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胡姬──对侑酒歌女和卖酒女郎的通称,并不一定是胡人。见李白诗:“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唤客尝。”又辛延年诗:“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薛三娘见自己­精­心调教的绝艺初试锋芒就获得了一个满堂彩,也是得意非凡,喜形于­色­。素素笑着解释说:

“客官有所不知,这五音连弹,是家母亲自调教 ,在嘉兴这个地方,也算得是一绝了。曲子练成了以后,今天还是初次呈献呢!”

孔大方听了,借机恭维并提出要求说:

“在秀水十三楼中,天香楼的歌舞,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了。谁不知道,这都是三娘亲自调教的?只是我们缘份浅薄,没有机会聆听欣赏,更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手绝艺。我听得人家说:在曲子上头,大小姐得之家传,不单嗓音洪亮,歌喉婉转,而且有别具一格的独到之处。事有凑巧,我们这位刘老板,不单能文能武,会写会算,在曲子上头,也下过不少工夫。今天席上,别无外人,小姐如肯赏光,请你们兄妹对歌一曲,我们大家洗耳恭听,借此一饱耳福,怎么样?”

素素绝没有想到本忠还会唱曲子!怎么这样巧,我会什么,他也会什么。在书画和武艺上头,自己已经输了一筹,如今在唱曲子上头,倒要领教 一番,且看是谁压倒了谁!照素素想:自己的曲子,一者得之家传,二者得之天赋,尽管天香楼的姑娘以能歌善舞闻名嘉禾,但是谁也没有她唱得好。因此她出于“要在唱曲上赢回一筹来”的好胜心理,没有推却,即慨然应允说:

“我小时候,家母倒是胡乱教过我几支曲子,只是为了好玩儿,也没怎么认真学,这几年来好久不唱,荒疏得很了。孔大官人不怕有污雅听,敢不献丑?刘哥哥既是个知音解曲­精­于宮商深明律吕的行家,小妹唱得不对,还有刘哥哥替我指正呢!新的曲子好久没学了,将就着唱一曲《乞巧》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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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乞巧》──即《密誓》,是清代洪升所著《长生殿》中的一出,演唐明皇与杨贵妃七月七日夜在唐宫长生殿互诉衷情的故事。

丁香听见点出名目来了,就带领众姐妹起板动乐。本忠也来了兴趣,当即离座,从一个姑娘的手中接过笛子来,依着曲调轻轻吹出。那激越的笛声,有如行云流水,十分幽雅动人。素素听了,越发振作起来,用全副­精­神唱出了杨贵妃对唐皇的一往情深,千恩万爱;那低沉含蓄的婉转歌喉,借杨贵妃的唱词,唱出了素素自己心中的情怀,也深深地打动了本忠的心。一曲歌罢,不论是吹的唱的还是听的,全部沉浸在情绵绵意切切的情愫之中。静场片刻,孔大方这才笑着对本忠说:

“这样的曲子,不说绕梁三日,总也得绕个一天两天的吧?不说三月不知­肉­味儿,总也得一两个月不想­肉­吃了吧?大小姐唱完了,下面该你刘老板唱啦!是不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听见妹妹唱得太好了,让她给镇住了,不敢唱了呀?”

本忠还了笛子,回到座上坐下,笑着说:

“听过了妹妹的仙音妙曲,我这种山野俚歌,还有什么听头?不过要是不唱一支,又该说我言而无信,是存心赚人家的了。好吧,我就唱一出《男祭》①,算是回赠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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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男祭》──《荆钗记》中的一出,演王十朋妻钱玉莲误听丈夫另娶的消息,投江自杀遇救,十朋又误听妻子已死,在江边祭奠的故事。

素素一听本忠要唱一出《男祭》作答,心中一动,似乎觉得不是吉利的兆头。不过这种感触一瞬即逝,并没有形之于­色­,而是从姑娘们的手中要过一支凤凰箫来,也依着节拍“呜哩呜哩”地吹奏起来。不知是那曲调本身就是那样凄厉呢,还是素素内心有一种哀婉的情愫,那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真个像是在哭泣一般,加上本忠手上拿着一支象牙筷当作香,连唱带做的,十分凄惨哀伤。一曲歌罢,座中人莫不愁眉蹙额,盈盈欲泣;再看素素,早已经红了眼圈儿,涕泪四流了。本忠见了,先自笑了起来说:

“今天欢聚,本应该唱点儿高兴的才对,怎么倒惹得大家淌起眼泪水儿来了?都是我的不好,不该唱这煞风景的曲子。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要是听了戏再哭鼻子,那就是比傻子还傻的大傻子啦!”

素素用罗帕揉了揉眼睛,也破涕为笑地说:

“我是个看《三国》也掉眼泪的人,怎禁得起哥哥那哀哀欲绝的哭奠祭拜?哥哥唱起来那么逼真,动人肺腑,要是装扮了上台去演,不知道要哭倒多少人呢!”

薛三娘估摸着酒已经差不多,酒菜也将次上完,就吩咐丁香她们说:

“时候不早了,你们再拣那热闹点儿的吹弹一曲,以席上酒尽为度。伺候客官们吃完了酒,都回去歇着去吧!”

丁香等人依言奏起了颇为欢乐的乐曲,席上众客官也依言握起了自斟壶,倒出了最后的一杯酒。入席以后,素素饮酒不多,趁人不注意,悄悄儿把自己的酒壶推到了本忠面前,却把本忠的酒壶拿过去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出全部剩酒。本忠假装没看见,素素­干­了杯,抿着嘴会心地笑了。孔大方瞥见,笑而不语。

一曲终了,席上的六只小酒壶也全都空了,众姑娘全体起立,向席上请了一个安,夹着乐器提着马扎依次退出。小丫头捧上清蒸甲鱼、素炒什锦之类的饭莱来,每人添了一小碗饭吃着。甲鱼的四周,有一圈儿柔软的­肉­,称为“鳖裙”,是甲鱼的最肥美部分。本忠生长在山区,别的鱼很少吃到,甲鱼倒是常吃的,因此并不外行,别人吃­肉­,他只顾吃“裙”,泡上比­鸡­汤更鲜的甲鱼汤,一碗饭转眼间就吃完了。

本忠头一个吃完饭,道了“慢用”,放下筷子,素素也正好吃完。薛三娘泡了半碗饭,还在陪客人们吃着。两个小丫头捧上漱口茶来,本忠和素素漱了口,另有两个小丫头端来两铜盆洗脸水,覆着手巾,走到本忠和素素面前,屈下一腿,口称“请客官净手”,就把铜盆顶在了头上,高低正好跟一个脸盆架差不多。本忠和素素各擦了嘴、洗了手,两个丫头退了下去。

一时间客人们陆续用毕了饭,洗了手脸,小丫头掌了两盏羊角灯照着路,把客人们送回西跨院书斋里去。

众人步出花厅,外面已经断黑,只见院子里四处都点着墙灯,把通路照得雪亮。书斋里也已经燃上了巨烛,罩着金匼匝①,张开了屏风。在灯光下面,看那梅兰竹菊四君子,显得更加栩栩如生,更加逼真了。大家落座,丫环献上茶来。孔大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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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金匼(àn 暗)匝──用金丝编成的网罩。

“今天幸会,承蒙主人盛情款侍,不单饱了口福,也饱了眼福,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也。更可喜的是小姐与刘老板二人不单是一见如故,而且是各掏肺腑,结下了异姓兄妹,从此比武论文,品竹酬唱,闺中再也不会寂寞了。明天小姐当是‘桃花马上石榴裙’②,与令兄并辔驰骋于鸳鸯湖畔,只可惜我们都有买卖交易上的俗务缠身,不能再跟二位一起去跑马舞剑、陶情冶­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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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唐人杜审言的诗句。

素素侧着脑袋想了一想,回答说:

“鸳鸯湖畔没有空旷平坦的地方可以跑马,我打算到北门外的大路上去遛遛。那儿的黄土路挺宽挺平的,跑起马来最好不过了。”

马伟禄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要是到北门外去,可别忘了去看看朱买臣离妻崔氏的坟墓。传说那儿就是她马前泼水的地方,不管真假好歹,那也算是我们秀水的一处古迹呢!”

《马前泼水》是《烂柯山》传奇的最后一折,也是这本戏的俗名。这是一出老生戏,本忠虽然没有演过,但在剧班中两年,听也听熟了。戏中明明说朱买臣是吴中会稽郡人,怎么变成了嘉兴府秀水县人了?反正吃完了饭不能立刻就走,总得聊一会儿天,就拿它当话题说:

“朱买臣,字翁子,是汉武帝时吴中会稽郡人,以采樵卖薪自给。我只知道会稽县就是绍兴府治,采樵卖薪,也应该是山里人­干­的活儿。朱买臣当了本郡太守,来会稽上任的时候,他的离妻崔氏才来找他‘马前泼水’的,这明明是绍兴府的事儿,怎么搬到嘉兴府来了?”

素素见本忠认了真,不觉莞尔而笑说:

“只当我一个人是读《三国》掉眼泪的呢,怎么哥哥也为古人担起忧来了?这民间故事台上戏,只可姑妄听之姑妄看之,都要认真考究起来,又有几件是真的?坏就坏在天下读史书的人少而听说书看戏文的人多,天长日久,有人就拿稗官野史传奇戏曲中的故事,当成真正的历史了。就拿这个马前泼水的故事来说吧,本是姜子牙妻马氏的典故,自从国朝之初有人撰了《烂柯山》传奇,把马氏的事情揞到了崔氏的头上,这个戏一流传,于是人们就都以为是朱买臣的故事了。其实,朱买臣四十九岁的时候妻子求去的事情是有的,第二年,朱买臣官拜中大夫侍中,出任本郡会稽太守,衣锦荣归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故妻,当时就叫侍从用车载归后园。崔氏自觉无颜复见故夫,就悬梁自尽了。史书上说朱买臣是会稽郡吴人,汉代的会稽郡领有今苏南、浙西地面,郡治设在吴,也就是今天的苏州,当时的嘉兴,也归会稽郡管辖,所以说他是嘉兴人,多少还沾点儿边儿。要说他是绍兴人,就不沾边儿了。因为绍兴府的那个会稽县,是隋朝的时候才设立的呢!”

本忠听了,方才恍然大悟。黄逸峰笑着说:

“小姐博学,考证得十分周详,令人佩服。其实,天下古迹,牵强附会的居多,反正死人不会说话,也不会从地下爬出来跟谁打官司。要我看,西洋景还是不要拆穿的好。就拿这个崔氏墓来说吧,大家都说它是朱买臣离妻的墓,尽管只有一抔黄土,也会引起浮想联翩,抚今思昔,感慨万千;要是拆穿了,否定了,还有谁会去看一个荒丘呢!”

说话间,丫环送上两盘去了皮、切成块儿的梨来,上面横七竖八地Сhā着几根牙签儿。孔大方见了,打哈哈说:

“你们这兄妹二人才相见,怎么就分梨(离)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哇!这时候,应该送上两盘蜜饯来,那才真是甜哥哥蜜姐姐的,甜甜蜜蜜,永远粘在一起,难拆难分呢!”

黄逸峰却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买卖人,可不忌讳这些。有几个跑码头做生意的人是带着父母妻子儿女出门的?哪能像你们开当铺、做经纪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守着老婆孩子的呀!”

素素是比较相信朕兆之说的。经孔大方一点明,她颇为责怪母亲的疏忽。连想起本忠刚才唱的《男祭》来,不觉心中也有几分凄然,琢磨着:“这个年方二十的风流才子,难道不能永远属于我么?难道他是已有妻小拿我逢场作戏的么?他在嘉兴做完了这趟买卖,难道就此南归,不再来了么?”这么一想,不由得颇为感慨地说:

“亲如家人,尚且不免要生离死别,何况哥哥是过客中的过客,东西南北飘泊不定的呢?但不知哥哥这笔交易成交之后,是立即南归呢,还是在秀水再住一些时日呢?”

马维禄假装疯魔地嗔着孔大方说:

“都是你说话没遮没拦,也不避个忌讳,人家还是头一天见面呢,你就念离别经!这不是,招得大小姐心里不痛快了。你这是何苦!”

孔大方嘻嘻地笑着辩解说:

“刘老板这次到秀水来,是贩运烟草。眼下烟市还没有开盘,等到买卖成交,运回温州去,也得一个月以后了。那时候,小姐收拾收拾,跟令兄同船南下,到天台、雁荡、括苍这些名山去尽兴一游,等明年开春,让令兄再送小姐回来,不是就可以跟令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不但山水之乐一并领略了,武艺上也可以随时领教了吗?要是还觉得意有不足,那就只好照我刚才说的:改从刘姓,搬到浙南去,两家并为一家,再在当地开个铺子不再出来跑码头,不就可以天天见面。永世不再分离,像我们一样了吗?”

素素见孔大方又说到这上面来,没法儿答话,只好低头不语。孔大方这一说,本忠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喝茶的喝茶,吃梨的吃梨。马伟禄想起了刚才看的那四幅山水,有意思想买回去装潢客厅,趁这会儿静场,就开口说:

“去年我得了小姐画的一幅水墨观音,老太太就爱得了不得,挂在她自己房里,早晚上香,还总说要请小姐专为我们画几幅山水中堂,以光蓬荜。刚才看的那四幅山水人物,幅幅­精­彩,不揣冒昧,想请惠赠一幅,润笔援例照纳,不知小姐肯依允否?”

素素见这个一身铜臭的人,居然也要冒充起风雅来,心里本来是不十分乐意的,但想到今天他陪着本忠到自己家里来,不无功劳;不如做个人情,送他一幅。转念一想,单送给他,不送孔黄二位,也不合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每人送一轴就完了。主意拿定,含笑答话说:

“这几幅山水,刚才刘哥哥评过了的,本不是什么佳作,只要诸位客官不嫌粗陋,我这里每人奉赠一幅,聊充进见之礼,润笔是绝不敢拜领的。”

马伟禄闻言大喜,孔大方、黄逸峰也都拱手相谢。素素把那四幅山水又都搬了出来,让每人各选了一幅。马伟禄再三道谢之余,还要求当场落款,素素也不推辞,叫丫环研好了墨,四个丫环一人捧一支华烛,就在方桌上挪开茶具当众落了上下款,用了图书。素素把画挂在墙上,等墨迹­干­透。大家看那字,飘若游云,矫若惊鸿,风流俊逸,学的是王羲之的草隶。本忠也连连夸奖她的字体娟秀。素素说:

“王羲之作《兰亭序》以后,用蚕茧纸、鼠须笔写成定本,自称落笔的时候,若有神助,连他自己也十分珍爱。这个定本传到他七世孙僧智永的手上,为酷爱二王①书法的唐太宗所得,摹刻拓印了几本,用来赏赐皇子近臣,就把刻石毁掉,真迹后来用作唐太宗的殉葬品,从此世间再也见不着了。后世的《兰亭序》帖,版本多至几百种,都是用唐太宗的摹刻本翻刻的,其中以宋代宣和中所刻的定武本为最好。我用的帖子,就是这种‘定武兰亭序’。我每天临三页,每页一百字,哥哥要是也喜欢这种字体,我把这本定武帖子送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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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二王──指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303-361 )、王献之(344-386 )父子。

本忠逊谢说:

“有道是字如其人,像我这样的莽汉,哪儿配学这种风流体呀?再说,妹妹每天学书要用的帖子,怎么可以夺你的呢?还是妹妹留着自己用吧!”

说话间落款的墨迹­干­透,素素一一卷了,依次递到了各人手中。

本忠接了画轴,无限感慨地说:

“今天幸会,蒙贤妹不以粗野见弃,各吐肺腑,相见恨晚。临去又承以山水画卷一轴相赠,贤妹深情,难以忘怀。我在客中,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实感汗颜。尽管我读书无多,又从未在诗词之道上下过工夫,但是一腔衷情,梗梗在怀,亟欲一吐为快。不怕明公齿冷,我这里填了一首小令,赧颜写出,权表答谢之意吧。”

大家听说本忠要填词,都十分兴头,素素更其高兴,取来几张雪浪笺,又叫四个丫头在桌前捧烛环立,趁着现成的笔墨,就敦请本忠快写。本忠­操­笔在手,略一思索,写下了:

水调歌头

赠素琴贤妹

泣别慈母泪,欣逢异姓亲。昔日街头陌路,今夕成嘉宾。侬本粗野牧竖,卿乃名门闺秀,博古又通今。承颠倒错爱,何物酬知音? 银钱俗,诗文丑,唯此心。不顾荒腔走板,狂歌唱入云。借来山乡俚曲,谱出前人佳句,赠贤妹素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下署“丙子仲秋括苍山人赧颜涂鸦”。写毕,自己通读了一遍,这才放下笔,抱愧地说:

“信口雌黄,不合格律,不成体统,诸位莫怪!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填词,戆大学雅,有如东施效颦,贤妹只当笑话看就是了。”

孔大方看了本忠填的词,虽然在平仄格律上有失严谨,但立意是清新的,文风是纯朴的,感情也是真挚的,不由得拍案高呼说:

“小姐看见没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哪!更何况你们两个根本就不在天涯海角?嘉兴温州,同在一省之内,半月即可来回的路程,即便一时分离,也是过眼又能聚首。只要心近,不怕路远。就是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素素看了本忠发自心声的词章,也是十分激动,眼睛里满含热泪,动情地说:

“哥哥太自谦了。我是个罪臣之女,又是此门中人,怎敢跟哥哥的英武清白多才相比?哥哥不怕众人耻笑,引我为同类,就是我莫大的幸运了。哥哥的词章,不尚旖旎华丽,专以粗犷朴实动人心肺,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者无病呻吟所能比拟的。这种文风,小妹由衷感到喜欢。不怕诸位笑话,我这里也试学着哥哥的风格,填小令一阕,作为回赠。”

说完,拿过笔来,铺开一张诗笺,略一思索,就挥毫写出。众人看时,写的是:

水调歌头

答学友刘兄

言志写诗赋,说理做文章,欣喜挥毫作画,颠狂舞刀枪。已为罪臣之女,又加身近污浊,焉能不悲伤?幸有远来客,慰我心中创。 评书画,论枪法,诉衷肠。不避腥膻龌龊,引我为同窗。酒逢知己不醉,话遇投机难尽,倾心道短长。天热有限度,心热无法量。

下署“瑯嬛女史薛素琴拜识”。

孔大方看了,第一个评论说:

“小姐这首词,有言在先,学的是你刘哥哥的风格。这没得说,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学就像。不过其中有一句,敝意以为尚需商榷。小姐的词中,‘话遇投机难尽’,当然不难理解;至于这‘酒逢知己不醉’,请问是怎样讲?”

马维禄不知道内情,自作聪明地代素素回答说:

“你还算是读过几年书的哩,这么清楚明白的词句都不会讲?‘酒逢知己不醉’,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嘛!”

“那么,请问这千杯酒,是怎么个喝法呢?是一个喝一千杯,一个滴酒不进呢,还是各喝五百杯呢?抑或是一个喝两三杯,一个喝九百九十多杯呢?”

“你这纯粹是抬杠,没话找话!酒逢知己,当然是你一杯我一杯,大体上一人一半儿,哪有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的道理?”

“要是这么说,小姐的‘酒逢知己不醉’就不稀奇了。诸位不知,这兄妹俩,今天酒逢知己,一个猛喝一个­干­瞧着不算,喝到后来,两把酒壶就换了一个个儿,美酒都叫做哥哥的喝了,做妹妹的其实没喝几口,还会醉呀?”

“噢,原来你们两个悄悄儿地喝开了交杯酒了呀!喝交杯酒得换着杯子喝,哪有换着酒壶喝的规矩呀?”

孔、马二位,一搭一档,说了一段儿对口相声,逗得大家“格儿格儿”地笑个不住。本忠说:

“妹妹才思敏捷,情真意实,发之于心,命之于笔,都是华丽词藻,锦绣文章,只是过于自卑了一些,于情大可不必。感慨身世,徒增伤悲而已。须知来日方长,事在人为,过去的过去了,悲之叹之恼之恨之,与心有损,于事无补;不如来者可追,觅一个远离尘嚣的清静所在,图一个安身立命,自得其乐。以贤妹的才智,又有何难?今天夜­色­已深,吵扰已久,我这里再填小令一首,聊表未尽之意。贤妹有何指教,明天出城,一并细谈吧!”

说罢,拿起笔来,略想了想,挥笔又写下了一首:

水调歌头

再赠贤妹素琴

诗赋粗又俗,武艺久疏荒。商旅踯躅多日,为锱铢奔忙。昔日从未觌面,今宵一堂欢聚,恍如回故乡。虽异姓手足,兄妹情谊长。 佳肴美,元鱼烂,犬牒(改月旁)香。漫话山南海北,醇酒入欢肠。更深谈兴未竭,奈需城东投宿,恋恋返栈房。心头如火炽,不觉夜风凉。

署了名,用镇纸一压,就抱拳告辞说:

“吵扰了一天,不单尽了兴,还尝到了珍馐美酒,又赠我以山水图卷。如今夜­色­已深,该我们满载而归了。承蒙错爱,既然已经与小姐兄妹相称,再提‘谢’字,未免见外。不日就是重阳佳节,晚生等已经租下大游船一条。届时敦请三娘及小姐去南湖作竟日之游。先期口头相邀,改日再补请帖过来。就此告辞了!”

主客全都站起身来,相互作揖万福道别。廊下的鹦鹉高叫“送客”,梅香已经到二门去传了话,孔家的小厮在二门外垂手而立,口称:“轿子已经齐备。”素素送到二门口,就敛衽再拜,不再住前送了。三娘则一直送过了前厅,眼看着客人们上轿去了,方才回来。

这早晚,天香楼前院儿正是一天中最热闹、最繁华的时刻。楼上楼下的每一间房间里,华灯下,仙乐中,喧声笑语,歌舞轻盈,红男绿女,纸醉金迷,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景象!

妓院里的夜晚,永远没有饥馑,没有灾难,没有水旱瘴疠,没有烦恼忧伤。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亮闪闪的金子,你年老会变成年轻,你丑陋会变成美貌,你贫穷会变成富有,你怯懦会变成勇敢!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了黄澄澄的金子,你就可以把美貌的姑娘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你就可以在她们身上任意取乐,为所欲为,你就可以受人跪拜,受人颂扬,让人家把你捧上了九霄,青云直上!

啊,奇怪的人间,猜不透的人间!到底是用黄金换来了娼­妇­,还是用娼­妇­换来了黄金?

是不是黄金就是娼­妇­,娼­妇­就是黄金?

对了,正是黄金就是娼­妇­。这黄澄澄金闪闪的东西,正是人们共同的娼­妇­!

第七十八回

叛逆山民,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罪臣遗孤,推心置腹儿女情长

本忠和黄逸峰两个回到客栈,已近午夜。一天的畅游,黄逸峰已经感到­精­疲力尽,只想躺下;而本忠则依旧­精­力充沛,毫无倦意。

但是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个人都在想心思。

黄逸峰和衣歪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只是腿脚酸软,懒得动弹,脑子里不单清醒得很,而且想得还很多。

他想起了临动身之前陈焕文的谆谆嘱咐,也想到近一个时期来本忠的反常乖张。按照他的看法,买卖人出门在外,谁也不带着妻妾内眷,在不耽误做买卖的前提之下,特别是为了交易上的方便,逛逛秦楼楚馆,图个眼前舒坦,原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买卖人做惯了买卖,不免把世上一切事物都看成是可以用银钱买卖的货­色­,包括人的­肉­体和灵魂在内,都可以标明价格,出租出售。因此,在他们看来,嫖妓宿娼,是一个给钱,一个给­肉­,本是一桩公平交易,既天经地义,也无可厚非的。再说,做买卖就是为了赚钱,赚了钱就是为自己花起来方便痛快,就是为自己日子过得更称心,更舒服。

黄逸峰自称不愿做守财奴,也不愿为儿孙做马牛。他最崇拜的人是范蠡,主张铜钱银子要赚得进来也花得出去,还要得风流时且风流,学一个载西施游五湖,在花天酒地中度过一生,才算不辜负财神爷的恩赐。

但是在如何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具体地说,是对于妻、妾、妓三者的界限,他是分得很清楚的。他把妻子比作大米饭,把妾比作佐餐的佳肴,而妓汝则不过是各种应时小吃,用来换换口味而已。因此,他对于妻、妾、妓三者的要求也各不相同:妻子必须是贤惠的,不单不能吃醋,而且还要有治家的才德,可以让自己外出而无后顾之忧;妾则必须是美丽的,但同时必须是听话的,不但要服从正妻的管束而不争宠,还要辅佐正妻料理家务;而对于妓,则像各种应时小吃一样,不妨什么样儿不同的口味都尝尝;只要调治得法,不是酸了的豆汁儿、臭了的豆腐,都能变成饶有风味的小吃么?即便不对口味,也不过是现钱买来的现货,大不了扔掉几个小钱就完了,既不伤筋动骨, 也无伤大雅。但是,任怎么好吃的小吃,也只能偶尔尝之,绝不能摒弃饭菜而天天以小吃果腹。

对于这种处世之道,黄逸峰是几十年来奉为经典,身体力行,从不违背的。但是本忠近来的所作所为,跟他的这种宗旨已经是大相径庭,几乎达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了。

老嫖客之对于妓汝,有一条基本守则,那就是绝不动真情。不论是怎么漂亮、怎么可爱的妓汝,进了她的房,上了她的床,可以叫她心肝儿宝贝­肉­,也可以指天划地手拍良心起重誓赌血咒,只要一下了床,一出了房,不管下次来与不来,都应该立刻把她扔到脑袋后面去,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反正花钱嫖妓为的就是取乐,只要乐子取到了,银子也付过了,用生意场上的行话来说,这就叫“银货两讫”,不论从良心上说,从道义上说,都不欠她什么了。

不过,要修炼到老嫖客这样炉火纯青的道行,并非易事。不在孽海上漂荡有年,不在情天中翻过几个跟斗,不经过欲­火­的反复锻炼,是很难做到这一步的。尤其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略有不慎,稍一大意,只要一念之差,动了真情,马上就会在孽海中翻船落水,从此随波逐流,上下浮沉,苦海无边,不能自拔。黄逸峰动身上路之前,陈焕文之所以要谆谆嘱咐,再三关照,千万不要把本忠带到花街柳巷去,所虑者也就在此。

黄逸峰与本忠一起出门来之后,开头一些日子,尽管他我行我素,依旧到处寻花问柳,但是他遵守自己的诺言,既不带本忠同行,也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本忠发现了他与郝端端之间的秘密,于是从此不可能再背着本忠单独行动了。从本忠的自我表白和他平时的行动来看,他的确不是个好­色­的人。不过不好­色­不等于无情,而在嫖界中最最忌讳的,偏偏又是“有情”二字。黄逸峰不能有见及此,来到嘉兴,第一次吃花酒,本忠就动了真情,花了三百两银子,连春风一度都没有,只落下一个当面受人奉承,背后让人叫傻瓜。今天的事情呢?那就更荒唐了。尽管素素不是行院里的姑娘,但也是老鸨子的女儿。对于这种女人,逢场作戏,拿她开涮打哈哈,倒还可以,自己当初怂恿他出马,也是这个意思;要是真个推心置腹地认起兄妹来,交起朋友来,这算是哪一出?发展下去,怎么收场?难道真打算收她做妾?别说素素自视甚高,根本就不肯做妾,就算肯了,秀芝面前怎么交代?陈焕文面前怎么交代?吵起包子来,他黄逸峰夹在中间,岂不是要两面受气,两面为难么?

黄逸峰越琢磨越不是事儿,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睁开眼睛看看,本忠已经脱去了外衣,正在洗脸。看他那神气,就像是办了一件十分称心十分如意的好事,美不滋滋的,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似的。黄逸峰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顾不得浑身酸懒,坐起身来,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忧心忡忡地问本忠说:

“这个薛素素,你难道打算真地认她做妹妹,教她学剑术

么?”

本忠放下面巾,回过头来说:

“为什么不是真的?她武功多少有些根底,又真心实意愿意学,烟市开盘之前,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趁便教教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说,她不是还教我骑术么?”

黄逸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回答:

“要我说,这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儿。她一个闺阁小姐,会舞两下好看的花剑,也就可以了。绣花儿画画儿的手,学哪门子武艺呀!你也一样。咱们浙南不比北国,除了马戏班和官府衙门里之外,根本就见不着马,你去学那没用处的骑术­干­什么?就算你学会了,又上哪儿去找马骑呀!像咱们这样儿的,学学凫水,掉进河里淹不死,倒还有点儿用处。要我说,这天香楼你也进去过了,薛家母女你也见识过了,眼界也开过了,没花一文钱,又吃又喝又拿的,也算值得了,明天你就别去得啦!”

本忠含笑摇了摇头:

“那怎么行呢?一个人要是说话不算话,赶明儿谁还相信我呀?俗话说:‘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嘛!再说,有道是‘艺不压身’,多学一宗本事在身上,即便眼前一时使不上,不用背也不用抱的,有什么累赘?我今后难免要与官兵遭遇,只要节骨眼儿上用着一回,可不就算是赚了么?”

黄逸峰听他说得那么轻巧,不由得收起那一丝笑意,正­色­说:

“我不是反对你学艺,而是担心你年纪轻,阅历浅,涉世不深,这种陷人的地方,知道一下是怎么回事儿,就得了,还是少走动的好。俗话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这种行院人家,比是非之地还要是非!你年纪太轻,只怕你一陷在里面,就拔不出腿儿来了。当初你丈人把你托付给我,又再三关照我不要把你带进风月场去,为的也是怕你意志不坚,让人家算计了去,花费银钱事小,消磨了志气事大。你在红云身上花了三百两银子,把她救出来打发走了,我没有为钱财上头说过你。尽管那件事儿办得荒唐,好在人走了,没人在你跟前招你惹你,引你逗你,也就算了。这个素素,你没在她身上花过一文钱,相反她倒花了不少钱请你吃请你喝,临走还送给咱们一人一轴画卷拿着。你不想想,她们是什么人家?都要这样倒贴起来,有十个天香楼,有更多的钱树子,也要贴光的。不是我多心,她们是不是想在你身上打主意,想坑你一头,还很难说呢!你想过没有?你们这样哥哥妹妹地浑叫起来,打算怎么收场?这位小姐如此任­性­,真的要跟你去天台、雁荡、括苍诸山游玩,你老丈人和秀芝会怎么个看法?你可得想明白了,她是个摆小姐架子不肯做妾的人。就算她没打算设圈套坑你,而是真心实意要跟你,这样的人,能够安份服小老老实实听秀芝的令儿么?讨小我不反对。特别是妻室无出,为继承宗祧,还非讨不可。只要手里有钱,讨上三个五个的也不算多,要紧的是讨什么样的人。小家碧玉,自然不敢拿大;像她那样的人家,官不官商不商的,谱儿倒挺大,脾气还不小。你要是再听她吹吹枕头风,安安生生的一家人,就再也不得消停了。这些关节,你都前前后后思忖过了么?”

本忠洗完了脸,正在洗脚,听他叔丈这一通开导,不由得顿时愣了神,低头琢磨起这件事情来了。孔大方之所以会在百忙之中放下生意不做带本忠去见识天香楼认识薛素素,看起来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诚心诚意要给本忠找个如夫人,而是因为素素的­性­格脾气过于孤傲,想借本忠去坑她一头,也杀杀她的威风。本忠在见到素素之前,确实也只想去观光观光,见识见识,根本没打算跟她交什么朋友,更甭提认什么兄妹了。但是见面以后,感到这个奇特的女子不仅才艺超群,加上她落落大方的仪态和殷勤待客的豪情,不单具有大家闺秀的娴静庄重,又具有小家碧玉的温文尔雅,更具有江湖女侠的大胆、泼辣、豪爽和风趣。总之,这个当年两江总督的庶出小姐,如今妓院老鸨的独生女儿,不伦不类的这样一位姑娘,竟是本忠一生中所见过的女子中最高尚、最可爱、最美丽、最有才艺的一个。在半天加半夜的相处和接触中,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攫取了她的心,博得了她的好感,但同时在不知不觉中竟把自己的心也一点儿一点儿地交给了她。直到分手的时候,才觉察到自己的心已经挂到了她的身上,颇有些难分难解了。

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到了情急的时候,连哑巴都会说话;在激|情中,从来没有学过赋诗填词的本忠,居然也会文思翻涌,梗梗在怀,急欲一吐为快起来。这场戏,没有人教,没有人导,自然而然地就演成这个样子了。但若问他一声下文如何?打算怎样收场?说实在的,他还确实没有认真想过,不知道下面的戏应该怎样演。他凭自己的感觉,认定素素的所言所行绝非演戏而是出于真心。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友情实际上不过是男女之爱。但若问他准备把这个女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去爱,他又会张口结舌,不知所对了。

不错,他是个有了妻室的人。他们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恩爱甚笃。秀芝曾经为他含辛茹苦,担过不少心,流过不少泪,而且是在他流落他乡一无所有的境况中跟他结婚的。因为有了她,他方才结束了流浪的生活,安定下来,读了一些书,从一个贫寒的山村小石匠,从一个跑码头的小戏子,一变而为快婿,再变而为富商。所有这一切好运道,都是因为有了秀芝以后才有的。她是他的妻子,他的老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的恩人。这样的妻室,他难道可以离弃她,抛开她,停妻再娶么?

素素虽然是个鸨母的女儿,但她也是制台的千金,尽管这个制军大人到后来连脑袋也耍丢了,但小姐总是小姐,何况她还那么有钱,那么多才多艺,要她去做妾,总是不行的。按照孔大方的意思,拿她当玩物,跟她开够了玩笑之后再一走了之,当然更不是他吴本忠一向的行藏。

有许多事情,如果不经细想,似乎十分简单,也没有多大周折;一旦前前后后思索一番之后,立刻就会发现其中竟有这么多的疙瘩,这么多的难办之处。关于素素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处置,如何进行,经黄逸峰一问,自己再仔细一想,他确实感到为难,感到棘手。在无可奈何中,他只能相信“船到桥门自会直”和“天无绝人之路”这两句古话了。经过一阵沉默之后,他的最后决定或者说是暂时的决定,也只能是“走着瞧”三个字,同时也决定在这个叔丈人面前不说真话。他一面洗着脚,一面装作不在意地说:

“想得那么远­干­什么呀!您不是说:行院里的事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认真不得么?我既不想在薛家招门纳婿,又不惦着把素素带回温州去,认个­干­妹子,叔丈怎么就认起真来,想得那么多那么远了?”

黄逸峰根据他沉思的神情,判断出他的这句话并不是出于真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并不是自己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把话说明白了,也就算是尽到做叔丈的责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这个世道,人心险恶,出门做生意赚几个钱,也处处都是真刀真枪,你争我夺,稍不留神,就会掉进人家的圈套里,让人家给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所以说,出门在外,一点儿也大意不得。我比你年长几岁,做买卖的路也比你多跑几个来回。咱们在一起搭伙计,即便你岳父不曾关照过我,有些事情,我也不能不给你提个醒儿。你是个聪明人,点头知尾,用不着我细说。咱们出来做生意,只要能够赚上几个钱,也不叫自己苦着,平平安安地回去,就算是万事大吉了。除此之外,什么事情都以少沾少惹为上。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这是头一趟带你出来探探路道,你总不会叫我回去以后在你岳丈面前无法交代吧?”

本忠洗完了脚,爽朗地笑着走到黄逸峰的床前说:

“叔丈只管放心得啦!我又不办出格儿的事情,怎么会让您在我岳丈面前无法交代呢!叔丈要是不放心,明天跟我一起到北门外去,看着我们骑马击剑,好不好?”

黄逸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我才不去受你们的白眼呢!你们两个哥哥妹妹的说不完的情话,我夹在中间,算什么呀!今天跑了这个大圈子,就够我累的了,我还是好好儿歇上一天吧!时候不早了,既然你明天还要去骑马击剑,也该早点儿睡觉啦!”

本忠答应着,替他倒好了洗脸水,这才摊开自己的被子,上床歇息。

黄逸峰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擦了一把脸,连脚也没洗,就上床睡觉了。

本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踏实。朦胧中,一会儿看见父亲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会儿看见大哥身带镣铐被关在狱中,一会儿看见秀芝在楼窗上凝神远望,一会儿又看见素素在丝绳上盘旋击弹。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时而入梦,时而惊觉。恍恍惚惚间,好像自己正和素素并辔而行,有说有笑,十分欢洽,忽然一阵狂风,刮得飞沙走石,对面不见人影。风过处,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嗥叫着迎面奔来,扑向素素,互相扭打,滚作一团。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秀芝……。

天­色­刚亮,听对面床上鼾声正匀,本忠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地考虑着:他跟素素之间,究竟应该以怎样一种关系结束,才算是名正言顺。才不会招徕物议,不会引起轩然大波呢?

这件事情,想来想去单单就多了秀芝一个人。要是没有秀芝,他满可以跟素素成就好事,在嘉兴招赘,花前月下,吟诗作画,享一份人间艳福。如今有了秀芝,这一切,都只能落空。眼下素素还不知道他是个有妻室的人,言语神态中,总拿他当她的意中人看待。要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会有什么变化呢?是变得冷若冰霜呢,还是掉头相向,再也不理他了呢?

为此,今天的城北之游,都应该跟素素说些什么,倒是应该先仔细琢磨琢磨。

本忠首先想到自己不是一个只图牟利只求消受的富商巨贾,而是一个更名改姓逃亡在外正在缉捕之中的杀人犯,不仅自身生死存亡难卜,而且全家合族都因此被逼上梁山,正在白水山扯旗造反,跟官家作对,能否取得成功,他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对于杀父仇人林炳,他却是宁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也要手刃而后快。他之所以未去白水山入伙儿,就是因为生怕本良等人树大招风,万一被官府剿灭了,留下他这支鲜为人知的力量,还可以悄悄儿地返回故里去摘下林炳的项上人头。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他的身上,似乎担负着这样两宗使命:第一,尽自己所能,向山上输送饷银:第二,一旦义旗倒下,他就采取另一条道路,用自己的方法去完成本良他们未能完成的复仇大业。

因此,他这个商人,只能去聚敛钱财,却不能去寻欢作乐。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在花天酒地中消磨过自己的豪情壮志。他为红云赎身而不图报,就是明证。对于素素,经过这半天加半夜的接触,感到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如果她也能理解并同情受苦人的“作­奸­犯科”,那倒不妨真的认下一个­干­妹子来,不单自己可以多一个知音,指着她家的财势,在商业上大展宏图,广积资财,也可为白水山输送更多的粮饷。只是眼下素素还不知道本忠是个有妻室的人,言语神态中似乎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因此对叔丈的话也不能置若罔闻。

听孔大方的口气,则并不拿土地爷当神仙。在他的眼里,素素只是一个老鸨子的女儿,充其量不过是比普通妓汝高贵一些的上等妓汝罢了。孔大方之所以要把本忠带到天香楼去,多一半儿的动机,还在于素素自视甚高,孔大方有些气不忿的,存心带个小白脸儿去跟她逗闷子、哄(h òng訇)秧子,拿她开涮玩儿。要照他的心思,除了吃她喝她之外,最好让本忠以招赘为名一个钱儿不花把她给梳拢了才对劲儿。本忠在见识见识的动机下走进了天香院,见了素素之后,却被她的才­色­所惊,对她动了真正的恋爱之心了。他爱她,并不以一亲肌肤为满足,而是希图长期接近她,永远跟她在一起。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得到她的方法。一方面,小时候父母的教诲还没有完全忘却,他不想采用欺骗的手段;另一方面,他也明白欺骗是不能持久的。与其事后演一场闹剧,落一个不欢而散,不如趁这会儿未成事实之前,实话实说,来一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往后即便有所牴牾,至少不落下口实。

思前想后,本忠的最后决定是:今天跟素素见面,先试探她的态度,相机把实话一点儿一点儿地告诉他,看她作何反响,再决定下一步行止。

天­色­大亮以后,本忠就再也躺不住了。轻轻地起床,从里到外,换了一­色­儿新的绸缎衣服,加意地梳洗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左瞄右瞧,自己看了也觉得风流倜傥,完全配得上素素了,这才罢休。

看看天­色­,才交辰时,看看对面床上,黄逸峰兀自高卧未醒。这早晚,正是妓院里意阑人静的深更半夜,这时候去拜客,别说是行院里了,就是官商人家,也太早了点儿。本忠无奈,百无聊赖中,从枕头底下取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来,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翻着看。

黄逸峰一觉醒来,见本忠已经梳洗打扮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明知道他这是“士为知己者容”①,却故作不知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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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说苑》里的一个故事:管仲和鲍叔牙是好朋友,后世以“管鲍之交”作为好友的典范。鲍叔牙死,管仲嚎啕大哭,悲痛得像死了父亲一样。有人以为过份,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士为知己者死,而况为之哀乎。”因此后世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说法。 这里是故意反其意而用之。

“起得这么早,又打扮得这样­干­净齐楚,要到哪里去?”

本忠见叔丈人拿自己逗闷子,就放下书,笑着说:

“我今天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家里看书了。”

黄逸峰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一面披衣下床,一面感慨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掉进情网里,就让情丝紧紧缠住,再也挣脱不开了。难怪你岳丈不让我带你去开这个眼界呢。要是单听你嘴上说的,你简直比柳下惠还柳下惠,要是看你办的事儿呢,不是我倚老卖老,只能说你不懂得女人,也没见过女人。女人这种东西,说到底,天生来的就是伺候男人的贱货。不管怎么好看的女人,都不能跟她过心,更不能听她的半句话。古往今来,大而言之,凡是­妇­言是听的皇上,没有一个不是昏君,也没有一个不因为女祸而乱了朝政;小而言之,凡是听老婆话的一家之主,也没有一家不坏了纲常,甚而致于家破人亡的。这就是《书经》里说的‘牝­鸡­无晨,牝­鸡­之晨,唯家之索’的意思。在别的女人面前,你是怎么对待的,我不知道;单就到嘉兴来的这几天,你对待红云和素素,照我看来,就很不怎么样。这种行院里的姑娘,跟摆在货架子上的货­色­也差不多,高兴的时候,随便拣几个来玩玩儿,玩儿过了,不高兴了,扔到一边儿就完了。她们的话,是能当真的么?那个红云,只不过会写两篇东抄西凑的诗赋,唱两句并不动听的小曲儿,你就拿她当作是什么旷世的才女,三百两银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出去了,只赚了一个‘傻子’的美名回来。这个素素呢?倒是读过一些玍七马八的闲书,会画几笔乌七八糟的图画,还会几套跑江湖卖解的技艺,就把你的心给迷住,神魂颠倒的,不知道该怎么捧她、夸她、敬她、爱她是好了。其实,像这样的诗妓、艺妓,凡是大码头,不知道有多多少少。她们学这些东西,无非是为了招更多的男人喜欢她罢了。只要你有钱,尽可以抓一把过来挑挑拣拣,玩儿过了再随手一扔。别看她们装出一副傲气十足、高不可攀的样子来,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只要一看见银子,就花了眼了,再高傲的姑娘,也得乖乖儿地陪着你睡觉,听你的摆布。如今既然已经把你带进风月场里来了,我倒也赞成你独个儿出去闯荡闯荡。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自己可得拿稳了主意,任她花言巧语,也不能听她的。你不是学过做戏吗?要是你能够像在戏台上一样假戏真做,你在风月场上的功夫就算到家了。你的牌儿亮①,嘴上也能说,还有一身叫女人一见就喜欢的本事,初次出山,就去跟素素这样的强敌见个高低,倒也值得。你可记住了:对付高傲的女人,只有一宗法宝,那就是一定要比她更高傲,处处地方要叫她服你,你就算是把儿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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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牌儿亮──江湖上指人的脸蛋儿长得漂亮。通常对女人而言,用于男人的场合比较少。

黄逸峰经过一夜的琢磨,也不坚持他昨夜的己见了。他到底不愧为久涉此道的个中老手,不单门槛­精­、嫖经熟,对女人的心思,也琢磨得十分透彻,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是本忠打定主意,不跟他的叔丈人多所争执,只是静静地听着,唯唯地应着。等他下床了,先去要洗脸水,回来又帮他叠好了被子,没等他洗完脸,又去买回早点来,两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儿吃着。黄逸峰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香楼?”

本忠看了看天­色­,犹豫不决地说:

“这会儿已交辰末巳初了,吃完早点就荡过去,差不多了吧?”

黄逸峰撇着嘴直摇头:

“辰末巳初,行院里还没天亮呢!在妓院里过夜的客人大把银子掏出去了,又唱又闹的,过了三更半夜才上床,天亮以后意兴阑珊,正是搂着姑娘睡回笼觉的时候。你这会儿上门去,不叫人家笑话你?会姑娘,看起来事情简单,其实也大有讲究:去早了不行,去晚了也不行。去早了,她看不起你,说你是急猴儿;去晚了,她等急了,生起气来,你还得陪小心去哄她;要是在她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去的时候你突然到了,这就恰到好处。别以为你什么事情都懂了,这些风月场上的学问,你还浅着哪!慢慢儿学吧!”

“那么,我到底什么时候去合适呢?”

“要照我看,像她那样的千金小姐,平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还要梳洗打扮,又得半个时辰。你过了巳正动身,午初之前到她那里去正合适。尽管路不远,也得坐轿子去。你见过有大老官凭自己两条腿儿走着上门去拜客的么?可不能叫那里的下人小看了。倒是你这身衣裳穿不得。还是那句话,在女人面前不能叫她看出你有讨好她的意思。你昨天是穿了一身新衣裳去的,今天又换一身更新的,不就显出你在讨好她么?”

本忠想想也有道理,吃过了早点,坐着又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巳正时刻,这才换上昨天穿过的那套衣裳,别过黄逸峰,在门口雇了一乘小轿,径投天香楼而去。

素素一早起来,就催着马夫把马匹都鞴上了鞍子,自己又换了一套鲜艳的箭袖,吩咐厨下装了两盒子时新菜果,单等本忠到来。从辰正等到巳正,还不见本忠露面,心里不由得起了急,既担心他身体不适来不了,又生怕让黄逸峰拽到了别的地方去;正打算着个人到客栈去催,忽听二门云板传点,再也沉不住气儿,亲自出来看是谁来了,一个门儿里一个门儿外,正好走了个对脸儿,素素来不及寒暄,劈脸就问:

“都快午时了,哥哥怎么这早晚才来?是不是昨天睡晚了,今天早上起不来呀?我等了你好半天儿,怕你有什么事情牵住了身子,正打算叫人到客栈去问呢?”

本忠听如此说,才知道素素是个律已甚严的人,颇有些失悔听了黄逸峰的,害得素素久等,进了二门,一下子说了实话:

“我倒是早就起来了。黄叔说:行院里不到午时是不起身的,来早了,怕没人应门儿。另外,也怕你早上起不来呢!”

素素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对本忠说:

“那个黄客官,他把我也看成是行院里的人了,是不是?我这里是一家分两院儿,内外有别。前门进不来,不会走后门吗?也是妹妹一时没有想到,忘了告诉你了。偏就那个黄客官的事儿多,愣充内行,胡出主意,就连前天我妈叫咱们俩兄妹相称,我看他还有点儿不乐意呢!他是哥哥的什么人?是亲戚么?”

本忠摇摇头说:

“一个镇上住的,叫他一声叔罢咧,什么亲戚也不是。他是老跑码头的了,我还是头一次出门做生意,凡事都得听他的指点。其实他也是一片好意,妹妹不要多心。”

素素噘了噘嘴,微嗔着说:

“他一句话,耽误了咱们半天的工夫,还好意哪?一大清早的,我这里就鞴好了马等你;连中午的酒莱都装好盒子挂在鞍桥上了。咱们是现在就出北门去在城外野餐好呢?还是在家里用过午饭再出城去跑马好呢?”

本忠一琢磨,要是在家里吃饭,耽误的工夫可就大了。再说在家里还不如在野外说话方便,就说:

“既然马匹饭菜都准备下了,那咱们­干­脆就出城去吃吧。我刚吃过早点,反正也不饿。到了城外,先跑几个来回,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不是更有意思吗?”

素素听如此说,回头吩咐丫头把马牵到后门口等候,就跟本忠上正房去辞别三娘。三娘嘱咐一路上要小心不要撞了人,早点儿回家吃晚饭。两个人同声答应着,一起出了后门。

后门口,有个戎装丫环牵着三匹马在等候着。一匹白毛中夹有点点红斑的是桃花马;一匹全身雪白独有尾巴墨黑的叫“雪里拖枪”;还有一匹是黄骠马。素素从丫环手里接过两条编得十分­精­细的皮鞭来,递了一条给本忠,又从丫头手上接过缰绳来,对本忠说。

“这匹雪里拖枪,是匹牝马,­性­子不野,哥哥骑骑试试。”

本忠虽然从来没有骑过马,可是从小放牛,骑牛倒是内行:光背儿的牛,他能够在牛背上站立或拿大鼎。照他想,两者大概没有太大的区别。自己连光背儿的牛都能骑,有鞍有镫的难道反倒骑不上去么?他接过鞭子和缰绳,左脚认镫,左手揪住马鬃,右手一摁马鞍子,右脚尖一点地,正想飞身上马,不料那马欺生,把ρi股一掉,本忠差点儿扑一个空,一连上了几次,都没能骑上马背去。那马倒扬起脖子来,“咴咴”地嘶叫几声,大有得胜者的踌躇满志,引得素素和丫环都掩着嘴乐了。

素素见本忠上不了马,一面笑着一面指点说:

“这马有点儿欺生,你要骑它,先得会拍马屁。哥哥连拍马屁都不会,还想骑马呀!我来给你做个样子,你先看着,准保一学就会了。”

说着,把她的桃花马牵到上马石旁边,左脚认镫,左手揪住了鬃毛,右手先在马ρi股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然后一扶马鞍子,右脚一踮,一骗腿就飞身上了马,稳稳当当地坐在马鞍子上了。

本忠看得分明,不觉失笑说:

“我一辈子恨的就是吹牛拍马,想不到今天学骑术,头一课学的就是拍马屁!好好好,既然这也是一门学问,那我就认认真真地学吧!”

说着,也把马拉到上马石旁边,一认镫,一拍马屁,那马果然就摇头摆尾地跟本忠亲热起来,再一抬腿,也就毫不困难地飞身上了马了。

牵马的丫头身背弹弓宝剑,把一件绣着百花的鲜艳斗篷替素素披在肩上,随后也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一行三骑往西出了胡同口,沿着运河东岸一直往北,那匹雪里拖枪经过马屁一拍之后,跟本忠也不认生了,放开四个蹄子,走得倒还颇为平稳。运河旁边,大路宽阔,素素提马走到本忠身边,两个人齐肩并辔,缓缓而行。

素素那一身花团锦簇的骑猎装束,加上身旁有一位风流潇洒的青年公子相陪,一路上行人点点戳戳,啧啧称赞。素素坐在鞍上,旁若无人,谈笑自若。本忠这时候方才后悔不该听从黄逸峰的话,没把最鲜亮的衣服穿出来,如今相比之下,就显得自己太寒酸了。

出了北门,过了孩儿桥,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起来。素素在马ρi股上轻轻加了一鞭,一夹马腹,那马放开四个蹄子,就轻快地小跑起来。本忠学着她的样儿,也摧马上前,跑了一阵儿,两匹马全都放慢了脚步,悠闲自在地走着。本忠在马上一面细听素素指点沿途的景物,一面不断地举起手中的马鞭子来端详着。这是一根十分­精­致的马鞭,用黑白二­色­绝细的皮条子编成,除了质地柔软、制作­精­巧之外,柄与鞭相连的地方,还有一段乌黑发亮的四棱平面,用金丝镶嵌着狮子、牦牛、骆驼和女人。素素见他翻来覆去地只顾看那马鞭子,歪着脑袋问他:

“哥哥能认出这条马鞭子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吗?”

本忠举起马鞭子来再次仔细地察看了一番,这才颇有把握地回答:

“头上的那个疙瘩是红珊瑚,柄上镶的是琥珀,黑的是乌玉,上面嵌的花饰是金丝。这皮条嘛,又细又软的,大概是羊皮吧?”

素素斜眼睨着本忠,说:

“哥哥只猜对了无关紧要的一半儿。珊瑚、琥珀、乌玉、金丝,都是明摆着的,谁都认识,用不着猜。我要你认的,是那皮条。你再仔细看看,能认出那是什么皮子做的吗?”

本忠又举起马鞭子来仔细看了看,依旧不敢肯定地说:

“要说是牛皮,没有这么柔软的;要说是羊皮,羊毛密,毛孔多;这鞭子纹理细,孔毛少,又特别软,不会是人皮做的吧?”

没想到素素竟然点了点头说:

“哥哥认不出来,倒叫你给蒙上了。这两条鞭子,还真是人皮做的呢!”

本忠吃了一惊,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张大眼睛看看自己手上的鞭子,又看看素素手上的鞭子:两条鞭子,一模一样。素素见他吃惊的样子,没等他发问,就低声说起这对鞭子的来历:

“别害怕,它不会咬人的。不告诉你,你不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么?我小时候就知道这鞭子的来历,连我那时候都没怕过呢,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到害怕了?这两条鞭子,还是先父在京师兵部供职的时候,一位西藏王爷送的。一起送来的,还有好几匹良马,如今事隔二十多年,马当然没有了。听我妈说,这对鞭子是用一个藏家姑娘的两条胳膊做成的。这个藏家姑娘名叫‘达娃’,用咱们的话说,就是‘月亮’的意思。这个达娃姑娘是个‘娃子’,也就是汝奴。这个‘娃子’不光长得特别好看,老天爷还赏给她一条婉转动听的歌喉。老王爷抬举她,要收她做偏房,不料她不识抬举,不单不肯答应,还伙同一个养马的男娃子,深夜里偷出一匹马来,双双逃走了。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就做了马贼,聚了一帮人,专偷王爷马群里的好马。王爷又气又恼,发誓要逮住这两个人出气儿。可是他们俩马上的功夫都很好,不单逮不着,有一回差点儿连王爷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后来还是王爷手下一个养马的娃子献了一条苦­肉­计,叫王爷找碴儿狠打了他一顿,他装作逃出来,投奔了达娃,引了达娃一伙儿来偷王爷的马,结果掉进了陷阱里,这才给逮住了。王爷还逼着她做偏房,可她死也不肯。王爷就下令把她活活剥了皮,用她两只胳膊上的皮叫人做成两条鞭子;两块上臂骨就做了鞭子的柄。按照他们的说法,用这种鞭子骑马,任你怎么烈­性­难驯的马,都会变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后来王爷出使进京,送给先父几匹烈马,怕先父驯服不了,就把这对鞭子也一起作为礼物送来了。我没有骑过太烈­性­的马,这鞭子是不是真有这样大的神通,我不知道。听我妈说:先父当年好骑烈马,只要手里有这鞭子,任它再烈­性­的马,都会乖乖儿地听从摆布。这本是先父生前心爱的宝物,一向由家母收在箱子里。今天单为哥哥从来没有骑过马,怕我的小马也欺负你,这才从我妈手上要过这两条鞭子来,给哥哥学骑马用呢!”

听完了素素这一篇概略的叙述,本忠半天没有说话。他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脑子里却在琢磨着故事中的那个达娃姑娘。尽管这是一件极难想象的事情,但在他的头脑中,居然浮现出一张满月似的圆乎脸儿来。他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月明如昼的深夜里闯入马群,用套马索套住最野的烈马时的微笑和欢乐,也好像看见这张圆乎脸儿在被残酷地活剥皮时的痛苦与愤怒。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他完全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所激动了。

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与素素之间,似乎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和一道不可攀登的高墙在阻隔着。听她在叙述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时候,她几乎是无动于衷地在讲一个很普通的故事,至于故事中那个叛逆的生死,对她来说,那是无所谓的,不关痛痒的。她所感兴趣的,只是一个漂亮汝奴的两只胳膊变成了一对儿漂亮的马鞭这样一件事情而已。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天生冷酷残忍么?还是她愚昧无知,对另一个世界中那些苦难的人们一无所知呢?

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也是一个叛逆,尽管身份和地位都已经起了变化,但是终究有一天要回到故乡去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在这场搏斗中,自己是生是死,是浮是沉,现在还无法估计。但是,不管怎么说,作为自己的一个同伴,一个知心人,一个亲爱者,即便不能­操­戈披甲一同杀上战场吧,最最起码的条件,难道不应当是同情者、支持者甚或是参与者吗?那么,眼前这个素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对于像达娃、像自己这样的叛逆,她能够理解、同情并且坚定不移地支持么?在决定跟她以什么样的关系结束这件事情之前,先弄清她的想法和看法,实在是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

本忠的沉默,引起了素素的注意和惊异,她还以为他被故事中的血淋淋场面惊住了,轻声地问:

“哥哥,怎么不说话啦?是不是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心里面害怕了呢?我就不相信天下的女人胆子都小,所以我就从小练胆子,练到黑夜里不点灯,我也敢一个人跑到后花园去。哥哥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还练过武,想不到胆子比我还小,真得从头跟我练一练胆子才好呢!”

多么天真而幼稚的说话呀!本忠转过脸去看了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坦率的,无邪的,而且还是脉脉含情的。本忠决不定怎样启发她,只好试探地问:

“听完了这对鞭子的来历,与其说是我心里害怕了,倒不如说是我心里难受更确切些。我问你,这个达娃,你说死得惨不惨?死得冤不冤?”

“这个达娃,要说她死得惨,倒是真惨;要说冤,我看一点儿也不冤,只能说是活该!谁叫她王爷的侧室不当,却愿意去当马贼呢!这不是放着现成的福不享,偏要去找罪受么 ?”

对于本忠的提问,素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马上就回答了上来,可见这个问题在她的头脑中早就已经想过,或者听人家谈论过,早就已经形成定论了。本忠进一步问她:

“要照你这么说,那些给王爷做妾的,都是在享福啰?不怕你生气,就拿你来打个比方:比如你父亲出事儿的那一年,你母亲要是没有抱着你逃了出来,而是抄家籍没以后,把你卖到王府里当了丫头。后来你长大了,出落得花朵儿似的;王爷看中了你,要收你做偏房,你是求之不得呢,还是死也不肯呢?”

素素没有想到本忠会把问题突然连到自己身上来,不觉羞红了脸,一下子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沉默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这才强压着忸怩故作镇静地说:

“这要看这位王爷有多大年纪,平时的为人怎么样了。不要说是像贾宝玉那样最懂得疼女孩儿的,袭人、晴雯她们都愿意给他做偏房;就是像哥哥这样儿的心肠这样儿的人才,要我去做妾,我也认了。谁叫我命苦,父亲犯了罪丢了官,株连到女儿籍没为奴呢!一个汝奴,又没有当正室的福份,不当侧室,还想当什么?不管怎么说,这总比长大了发出二门外头去随便配个小子强得多了吧?”

本忠没有想到素素居然有如此胆量,敢于攀扯上自己,说出别的姑娘所不敢说的话来。不过本忠还不满足,抓住她的话茬儿进一步追问:

“要是那个王爷又老又丑又坏,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更不知道什么叫做疼女孩儿,只知道贪图美­色­,专门作践女孩儿呢,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做偏房、去享这样的福?”

本忠的话,像利剑一样一下子刺疼了素素的心,不由她想起了那个打过她主意的、本城盐运上的赵老爷来了。那个赵老爷,就是个又老又丑又坏的家伙。听说他每年都要买几个妾,喜欢的,留下玩儿个一年半载;不喜欢的,不出三个月又转手卖出去了。这种人仗着有钱有势,只知道作践女孩儿,哪会把女孩儿一生的幸福放在心上?想到这个赵老爷,又想到达娃所不愿意嫁的那个老王爷,忽然间,她跟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娃靠拢了,接近了。想想自己,又想想人家,将心比心,一股热流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她几乎是呼喊而出地嚷着说:

“啊!我懂得达娃为什么要逃出去当盗马贼的原因了!要是我,我也会跟她一样逃出去的!”

本忠偏还要盯问:

“那么,你说达娃死得冤不冤呢?”

素素呐呐地说:

“多谢哥哥开导,今天我才懂得达娃死得太惨也死得太冤了。要这么说起来,那个老王爷倒是活该剥了皮做鞭子呢,只是谁也办不到就是啦!”

“要是你真的可怜达娃,那么你还忍心再使用这对儿马鞭子吗?”

“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上头,只想到有了这种鞭子就可以驯服最野的烈马;今天想到了,要是还拿它当马鞭子,我不也太不长人心了马?”

“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置这两条鞭子呢?”

“可以想见,王爷杀了达娃以后,是不会留下尸骨的。这两条鞭子,就是达娃现存的尸骨了。依我说,咱们明天就在后花园老梅树底下挖一个坑把它埋了,就算是达娃的坟。你说好不好?这一对鞭子,老王爷送来的时候就配有一个雕花儿的硬木匣子,里面衬着红绫子。咱们就拿它当棺材,一起埋了。尽管这是先父的遗物,我妈也许会舍不得;不过我妈什么都听我的,一说是我的主意,我妈就不会反对了。

本忠满意地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微笑着问:

“要是你不怕别人笑话,明天葬了达娃以后,咱们备一杯水酒祭她一祭。今天晚上你先写下一篇祭文,明天开读,你说好不好?林黛玉写过一篇《葬花词》,那是一篇哀叹自己的身世,伤感‘他日葬侬知是谁’的无病呻吟的文章;素妹妹要是能写出一篇《葬鞭词》来,就算不能把林妹妹的《葬花词》给比下去,总也能跟它并肩齐头,共同传之于永世吧?”

素素把身子更挨近本忠一些,十分温柔地说:

“哥哥你真好。你不但疼活着的红云,你还疼死了的达娃。你比贾宝玉更懂得疼我们女孩儿。这样的《祭达娃文》,只有哥哥自己去写才写得好。我相信,以刘哥哥的奇才,写出一篇《祭达娃姑娘诔》来,一定比宝哥哥的《芙蓉仙子诔》更哀伤凄婉,更能叫人闻声下泪呢!”

本忠笑了一笑,像吟诗一样意味深长地说:

“只有挨个饿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辘辘饥肠;只有来自苦海的人才知道什么叫烦恼忧伤;只有受过罪的人才知道罪人为什么甘愿去受罪,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同情受罪的达娃姑娘。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怡红公子贾宝玉,我并不希望姐姐妹妹团团转全都围在我身旁。像红云、达娃、晴雯那样的苦虫天下何止千千万,像我这样的叛逆在世上也不是独一无双。要是你懂得罪人和苦虫为什么要反叛,你写出来的祭文就会有血有泪而不单单是凄惨和哀伤。”

索素听本忠如此说,一层疑云迷雾,浮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睁大了眼睛,再次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客商、新认的哥哥、自己的意中人。难道说,这么标致洒脱文武全才的风流才子,会是从苦海中来为苦水所泡大的么?她不由得放下了达娃的祭文不提,先追问起本忠的身世来:

“听哥哥刚才说的,好像哥哥也是来自苦海之中,在人生的道略上他有过一段坎坷不平的经历似的。要是不拿妹妹当外人,信得过妹妹,能不能把哥哥的苦难身世给妹妹说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妹妹会助哥哥一臂之力,给哥哥当个帮手呢!”

本忠用手指了指后面,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

“不是我信不过你,第一是这些往事说起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就能说得清楚的;第二是大路上耳目众多,有些话不便细说。等一会儿找个僻静的地方,我正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

素素会意,看看路上,行人虽然不算太多,偶尔也有人来来往往,不是对面相逢,就是擦肩而过;更主要的,还是马后跟着的那个丫头,步步相随,形影不离,马蹄得得中,虽不能字字真着(zhu ó濯),也难保不听见个片言只语。素素勒住了马,四面打望,见路旁不远有一处松柏环绕的大坟园,坟前有石人石马之类──那是早年间一位道台的陵墓,当地人称为“道台坟”的,就回头吩咐说:

“梅香,你把酒菜在道台坟上铺设端正了,就在那里等我们。这里路平,我们跑两趟,就回来吃午饭。”

说着,一提马缰绳,在马ρi股上加了一鞭,回头又冲本忠叫了一声:“哥哥随我来!”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

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约莫跑了有二三里地,远远看见路边有一片桑田,桑田中有一荒丘。素素勒住了马,逐渐降低速度,到了桑田前面,就翻身下马,回过身来,又替本忠拢住了笼头。本忠也下了马。素素把两匹马的缰绳结在一起,把马在路边散放着,就一手拽着本忠的胳膊,一手指着桑园中的荒丘说:

“这就是昨天马老板说的朱买臣离妻崔氏的墓。咱们进去看看,就在那里坐会儿吧。”

两个人相偎着走进了桑园,幸喜这里静悄悄儿的,一个闲人也没有。荒丘旁边,有一块石碑朝天躺着,上镌“汉朱买臣离妻崔氏之墓”十个大字。字迹粗俗,刻工糙劣,分明是乡里中好事者伪造的古迹。素素把身上的披凤脱下来,面儿朝里叠成了一长条,铺在石碑上,拉着本忠并肩坐了下来,这才轻轻地说:

“这里前后没人,离大路也远,谁也听不见咱们说什么。哥哥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请在这里跟我细说吧!”

话到了嘴边,本忠倒又犹豫不决起来了。看看前后左右,四野静悄悄儿的,一个外人也没有。路上虽有几个过往的行人,都只顾赶他们自己的路,不会来管桑园里的这一对儿在说些什么。路边儿,两匹马并肩低头在悠闲地刨着蹄子啃着草。身旁,一双真诚坦白而又稚气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向她倾诉心中的奥秘和苦难的经历。这个奇特的少女,她到底算是怎么一路人呢?她父亲是个督宪大人,尽管后来让朝廷砍了脑袋,但那也是由于他对太平军作战不力,终究是官军营垒中的首脑人物。在他手下,正不知有多少像刘教师那样的英雄丧失了生命。怎么说,他也是个欺压百姓的朝廷鹰犬,她的母亲,出身歌妓,当了几年如夫人,最终还是重­操­旧业,拿丈夫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去买人家清白的女孩儿来开妓院,供有钱有势的富商巨贾和官宦权贵们蹂躏取乐。怎么说,她也是罪恶的制造者,太平的粉饰者。尽管慈禧杀了她丈夫,她仍然跪倒在太后的脚下三呼万岁,叩头谢恩,而把丈夫的死因推到了太平军的头上。素素一提马缰绳,在马ρi股上加了一鞭,那马立即四蹄生烟,一阵风儿似的蹿出去老远了。本忠策马扬鞭,在后面紧紧追上。

素素虽然聪明,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长大,怎么说,她也是属于她父母那个体系、那个范畴中人。囿于成见,对于父亲的被杀,只能认为那是出于太平军的牵连:要是太平军不造反,他父亲一个文职官员,何致于破门而出,去当带兵的总督呢?何致于会兵败被朝廷处死呢。在她看来,父亲是一个为国出力的大大的忠臣,只是敌我双方实力悬殊,败局难于挽回,有如大厦之将倾也,独木难支,皇上不察,将她父亲冤枉处死而已。因此,他恨的必然是太平军而不是皇上。她对穷人的苦难,能理解么?能同情么?她对达娃的看法虽然扭转得很快,但那终究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与她无关紧要的事情。出于一时的激奋,她也会司马青衫,洒几滴同情之泪;作为一件风流韵事,她也会设一座人鞭冢、做一篇《葬鞭文》;但若一旦事情牵扯到她的头上,她能够仅凭同情而置身事中,奋不顾身地跳进这个与她无关的漩涡里来么?能不能博得她的同情取得她的爱情,是小事一件;万一要是因此而生出些是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几年奔波,数载藏匿,尽毁于一旦?

本忠越琢磨越觉得事关重大,轻举妄动不得,刚刚张嘴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去了。素素见他犹犹豫豫地难于开口,就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拉着他的袖子, 显得十分亲密、十分忠诚地轻声说:

“看哥哥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是对小妹还不够信赖吧?这也难怪呢! 你我相识才一两天,相处不过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而且还是说闲话的时候多,说说心里话的时候少。哥哥要是不笑话妹妹的轻狂,趁这会儿前后没人,小妹先把心里话跟哥哥说说。小妹天资愚鲁,不过生­性­却要强,专喜欢办那些别人以为办不到的事情。我父亲好大喜功,身为文臣,偏爱讲武,总想当一名儒将,在青史上留名。没想到画虎不成,反倒为此身败名裂,落一个惨痛的下场。从此结束了我千金小姐的身份,变成一个罪臣之女,改名换姓,流落他乡。

“亡父出事儿那年,小妹只有三岁,详细情况,当然不知道。后来听家母说起,亡父出抚浙江,可见并非不明兵事。只为两江总督怡良去职之后,筹饷重任,无人经办,恰好家父在京曾任仓场侍郎①,熟悉粮饷事宜,经大学士彭蕴章疏荐,才出任两江总督。亡父到任之后,力荐杭州知府王有龄出任江苏布政使,合力筹办粮饷,一应军事,都由将军和春、提督张国梁主持。所以常州陷落,实非亡父之责。亡父被逮下狱之后,大学士祁巂藻等十七人上疏奏清减罪,太后下旨交曾国藩察奏。曾国藩却上疏说:‘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就这两句话,夺去了先父一条­性­命。所以说,先父其实是一半儿死在曾国藩手上,一半儿死在慈禧太后手上。诏下之后,人头下地,铁案从此铸定,永远不能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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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仓场侍郎──清代设有总督仓场侍郎,专管漕粮收贮,驻通州。

“也是我母亲一时糊涂,不顾我父亲的声名和女儿的名节,来到嘉兴,不能守着先父的遗产苦度光­阴­,却又以开设行院为业。从此,妹妹的身份一落千丈,连一个良家女子的名份都没有了。那时候,妹妹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情,既不知道,也无法­干­预。等到妹妹长大以后,身份已经铁板铸定,除非重新投胎再次做人,即便我母亲把行院关了,我一辈子也都是罪臣之女兼鸨母之女了。

“尽管我家前后内外之别十分严格,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到后院儿来,可是在人家的眼里,总好像妹妹也是个不­干­不净的人似的。随着小妹年事日长,这种无法解脱的烦恼也越来越堵心。别人看我衣食奢华,呼奴唤婢,无忧无虑,怎知我心中哀怨,连个可以倾吐的人都没有呢。在无可奈何中,妹妹只好以诗画骑­射­来解闷消愁。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是天经地义,千古不易的道理。可是像妹妹这样的身份,在婚配这件事情上就难办了。凭姿­色­、论家境、讲才学,妹妹自信都还说得过去;至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这些年来,清白人家说我‘五不娶①’条条都占,不愿上门来求;贫寒人家,见我家排场阔绰,又不敢来求;富贵人家,自以为有钱什么都能够买到,总想拿银子买我回去做妾──这当然是绝不可能的事儿。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年一年拖下来,妹妹今年都一十九岁了,在择配这件事情上,总也没有既门当户对、我自己看着也顺心的人家。昨天见了哥哥,不是妹妹不识羞耻,今天当面说疯话,也不是为了讨好哥哥,今天当面奉承;实在是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见过像哥哥这样既风流倜傥,又老成持重,而且还能文能武的人。更主要的,还是哥哥并没有因为我是个罪人和鸨母的女儿而鄙视我。哥哥平易近人又真心待人,没有半点儿拿我消闲解闷儿的意思,不由我不从内心里佩服,从内心中喜爱。昨天夜里,我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尽在琢磨这件事情,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哥哥是个襟怀坦白的人,妹妹更是素来反对装腔作势说话嘴不对着心。尽管咱们见面的时间不长,可我认定咱们俩是投缘的,是对脾气的。在哥哥面前,妹妹什么话都不用藏着掖着。­干­脆一句话说明白了吧:妹妹是下定决心了,要跟哥哥患难与共,幸福分享,一辈子两心厮守,永远不分离的了。哥哥要是答应,我叫我妈把姑娘们全都打发走,折出一些银子来给哥哥做本钱,就在这里开一家铺子,挣钱多少不去管它,只要咱们能够长期厮守,混一个粗茶淡饭、吃穿不愁,也就满足了。像这样的心迹,小妹连我娘跟前都还没提起过,今天蒙哥哥错爱,引我为知已,我才把心里的话全都说了,哥哥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不能告诉小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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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五不娶──《大戴礼经》上说:“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父长子不取。”取,通娶。

这一番推心置腹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的确使本忠心为之动,情为之移。按照一般常情,男女之间,一见钟情是常有的,并不足奇,但是作为一个姑娘,一个少女,总是把这火一样的热情深深地藏在心底,不敢轻易吐露的。如果不是男方首先向女方表示爱慕之情,深藏在姑娘心底的爱苗,只能逐渐枯萎、发霉,最后终于烂掉。素素是个不同凡响的奇特姑娘,在自己所爱的男子面前并不娇揉造作,也不会过份羞涩以至于连心里话都不敢表白的地步。特别是要她说出其父之死,罪在慈禧和曾国藩,更不是对任何人都能够吐露的。现在,作为一个姑娘,素素已经把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了,那么,作为一个男子,本忠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情呢?

强烈的激动一下子控制了本忠,情不自禁地也把自已的心里话如数倒出来了:

“实不相瞒,昨天早上孔大官人要带我去拜望你的时候,我是抱着见识见识的想法上门去的。他们把你说得太神了,我总有些不太相信。及至见了面,发觉你比他们说的还要好上几分,我也为你的才貌出众动了心。说实在的,在我所遇见过的女子当中,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美貌,既有文才,又有人才的。你的博闻强记,虚心好学,你的热情豪爽,落落大方,都叫我打心里对你十分佩服。我没有妹妹,忽然之间有了你这么个聪明的好妹妹,我也是高兴得一夜没有睡着觉。昨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也想得很多。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实话,在妹妹面前,什么事情也不应该捂着盖着哄着瞒着。妹妹已经对哥哥说了心里话了,其实,哥哥的心里,又何尝不是那么想的呢!我没有把心里话先说出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有无法开口的难言之隐。妹妹信得过哥哥,把难于开口的心里话都掏给哥哥,哥哥又有什么信不过妹妹不能把心里话掏给妹妹的呢!不过我家的事情,说起来话长,牵扯的人也多,你听过以后,一定要让它死在心里,烂在心里,千万别传给第三个人知晓才好呢!”

素素频频点头,紧紧地依偎着本忠,心坚似铁,柔情似水地说:

“哥哥放心,妹妹既然以身相许,哥哥的事情,就跟小妹的事情一般。哥哥肩上若有千斤重担,即便妹妹挑不走五百斤,总也要分挑四百斤、三百斤的,怎么会去传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呢?”

本忠觉着素素是个可以信托的人,就清一清嗓子,理一理思路,删繁就简,择那要紧的,先把自已原籍何处,姓甚名谁,家中都有何人,以何为业等等概况说了一遍,接着就把吴石宕人为林家修陵园,温州客人陈焕文失银许亲,林国栋盗牛杀人,引起林家后院儿厮拼械斗,二哥战死,大哥和二虎受重伤,自己一刀捅死了财主婆,逃亡在外,拜了仇有财为师学戏,在温州代新郎巧会陈秀芝,婚后奉岳父之命跟黄逸峰出外经商,家里跟林炳打官司,县官受贿,判了大哥的死刑,为此吴石宕人动武劫牢,逃进白水山自立为王,大败进剿的官军,目前双方正处于相持不下的状态中,后事如何,已有一年没有消息,等等。

听本忠一口气说完了这一段既惊心动魄、又曲折离奇的故事以后,素素的心潮随之起落,不能自已。本忠出于自卫,被迫杀人,这并不奇怪,事情临到谁的头上,都会如此办理的。糟心的是,素素所最担忧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使她棘手、为难,暗暗诅咒造物主的故意捉弄人。多少年来,朝思暮想,总算碰到了一个事事可心、也样样如意的人,偏偏这个人已有妻室。这不是上天故意拿人开玩笑,又是什么呢?放弃他,另找一个么?第一是谈何容易,第二是一旦已经起了狂澜的少女之心,一时也无法安定,无法平静。让他与原配离异,再来娶自己么?第一是不合天理,人家是生死与共贫贱不移的患难夫妻,自己不能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第二是不合人情,本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不肯办这样的事儿。那么,剩下的最后一条路,就是给人家做妾,给人家做偏房了,而这恰恰又是自己一向所不愿意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她出身名门,有她小姐的身份,总不能去向人家低头服小吧?

本忠一边讲,素素一边想;本忠讲完了,该素素作出决断、表明心迹了。啊,难哪,真难哪!大路千条,小路万条,怎么就没有我素素能走通的一条路呢?急切间,她忽然想到:陈焕文在瑞溪镇有产有业,陈秀芝是个独生女儿,本忠无法把妻子接到缙云原籍去,他在陈家应该算是招赘;而本忠出外经商,一年到头没有多少日子住在家里,何不学一个“两头大”,让本忠在嘉兴再安一份家,以经商为名,在嘉兴长住,只到年下才回温州去一转呢?至于以后如何了局,世事变化万千,眼下实难逆料,只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了。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眼前的出路又平坦起来,宽广起来了。她两手紧紧地拽住了本忠的胳膊,把脸颊靠在本忠的肩膀上,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在他耳畔悄声细语地说:

“听了哥哥的身世,不由我打心底里更加佩服哥哥,尊敬哥哥了。浙南山乡,天高皇帝远,官绅勾结,欺压百姓的事情,比起我们这边来,只多不少,那是一定的。哥哥一生,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给妹妹做出了良好的榜样。哥哥所经历过的种种厄运,尽管小妹没有经历过,不过可以想象,要是一旦也有一个像林炳那样的恶贼敢于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一定也会像哥哥那样,哪怕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跟仇人周旋到底,不手刃仇人,不用仇人的头颅献祭于亡父亡兄的灵前,是绝不善罢甘休的。哥哥的父兄,就是小妹的父兄;哥哥的深仇大恨,也就是小妹的深仇大恨。既然哥哥不拿妹妹当外人,把这些不能告诉外人的机密大事统统告诉了我,从今往后,你我两人就是一个人了。妹妹生为哥哥而生,死为哥哥而死。此仇不报,也就枉此一生了。眼下哥哥在陈家入赘,只不过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处所,对于报仇雪恨,还得另图良谋善策。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归根结底,仇人是林炳,不是官家,更不是朝廷。拉起山头来对抗官兵,那是谋反打天下的事业,不是报冤杀仇人的行径。虽说那是官逼民反,终究与原来的本意不符。白水山竖旗扎寨,尽管目前旗开得胜,有了初步的战果,不过也不能不看到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的一面。小小一座山头,势单力薄,对付一县的兵力,侥幸凭险取得一时的胜利,总非久计。一旦提镇的大军开到,只怕依旧难逃覆灭的命运。以小妹愚见,白水山义旗已举,营寨已立,骑虎难下,欲罢不能,是成是败,只好听天由命了。要是能够一鼓作气,杀死林炳,即便造反不成,总算是报了大仇,也可以心安理得;要是林贼未擒,就出兵失利,这报仇雪恨的大事,可就落到了你我两人的身上了。所以说,为今之计,第一是隐姓埋名,静观其变;第二是练好本事,伺机而动。小妹不才,这一张弹弓,自信还能百发百中。上起阵来,跟随哥哥左右,总也强如哥哥只身深入虎|­茓­。如果在动手之前,哥哥能够再教我几路得用的枪法剑法,咱们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缙云,摸进林家,杀他个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手刃仇人,取首级以祭先人亡灵,想来一定可以手到擒来的。

“在此之前,哥哥就以经商为名住在我家,一面习文练武,一面教妹妹本事。每到年下,由哥哥回温州去住一些时日。往后秀芝姐姐有了子息,不妨从她的陈姓,妹妹如果也有一男半女,就从你的吴姓。这样,也可以保得陈、吴两家香火不绝。哥哥要是认可的话,妹妹这就回去禀明母亲,收起天香楼的牌子,把一应姑娘姐妹该发落的统统发落了,该留下的酌情留下几个,从此杜门谢客,深居简出,一心一意,跟哥哥练武学艺。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本忠听素素如此说,虽没有言明甘愿做妾,但是答应做一个“两头大”已经是不在话下了。仔细一想,自己在陈家招亲,只能算是入赘,有了子女,也只能延续陈家香火;此外,再以吴家的名义另娶一房媳­妇­,分家另过,各不相扰,来一个双嗣兼祧,也是天理人情所能说通、国法民俗所能允许的事情。难为素素肯于迁就,终于妥善地解决了这个十分棘手难办的问题,不禁大喜过望,双手捧住了素素的脸蛋儿亲了一亲,满腔激|情地说:

“妹妹说的极是。秀芝是我恩人,妹妹是我知己,于情于理,哪个也放不下。如今多承妹妹肯于委曲迁就,天理人情,两不悖拗,只是太委屈妹妹了。我们当地,一子兼嗣两房或两姓的风俗原来就有的。两房之间,子女产业,各不相关。我丈人在瑞溪有田地房产,总不能为了我的缘故,变卖了产业搬到缙云去。如今照妹妹的办法,秀芝的子女从她的陈姓,继承陈家的产业;咱们的子女,回到吴氏祠堂去归宗,继承咱们自己的产业,这就清清楚楚,一点儿纠葛也没有了。我岳父是个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人,为了陈、吴两家的后嗣香火,想来不会不赞成;只是秀芝面前,恐怕一时难于说通。为今之计,只有串通黄叔,求他回家之后,暂且不要声张,等明年我跟他拆了账散了伙儿,各做各的生意,往后即便秀芝有什么言语,跟他也没有什么­干­系了。

“至于白水山的事情,究竟如何了局,能不能拿住林炳碎尸万段,报仇雪恨,容我托人慢慢儿去察访打听。要是我叔他们能够顺利得手,咱们就不必伸茬儿了;要是林炳勾结官兵打进了白水山,你我再商量如何收拾林炳,也不为晚。咱俩的事情就此一言为定,往后是好是坏,是祸是福,可就听天由命,谁也不许翻悔啦!”

素素两手勾住了本忠的脖子,凝视着他的眼睛,静听着他的话语,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和甜蜜。当本忠说到“是福是祸、谁也不许后悔”的时候,她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我长到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呢!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我认定了的,就一条道儿走到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回头的。倒是在我妈面前,先不要跟她说起你在温州招赘成家的话头。去年盐运上赵老爷托人来做媒,要讨我去做妾,我跟我妈发过誓赌过咒,就是穷死了饿死了,也不去给人家做小的。如今我跟秀芝姐姐两个,尽管是各姓各房,不过说起来总是共一个男人,又是她在先我在后,怕我妈一时想不明白,会不乐意。咱们聊了这半天,时候不早了。你看这日头正在咱们头顶心儿上,只怕都已经过午了呢。咱们赶紧吃点儿东西,再跑两趟马,今天就早点儿回去,你找你叔,我找我妈,先把咱们的事儿办妥当了吧。骑马的工夫,往后有的是呢!”

说着,素素先站起来,就手拉起了本忠。本忠又随手拾起了垫坐的绣花斗篷,替素素披在肩上。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远处一个红衣姑娘骑着一匹黄骠马如飞而来,急风暴雨般的马蹄下面,扬起了一溜儿尘烟。本忠看见,笑了笑说:

“这不是,梅香等咱们等急了,催咱们来啦!”

素素走出桑园,手搭凉棚往远处打一望,皱了皱眉头,对本忠说:

“不像是梅香。没有我的话,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会来找咱们的。再说,她要是催咱们去吃饭,也用不着这样没命似的跑哇!照我看,八成儿这是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儿。杏香骑着那一匹黄骠马找咱们来了。咱们­干­脆也骑上马迎她去吧。”

这时候,那匹桃花马和雪里拖枪正悠闲地在路边啃着青草,两个人刚刚走过去抓住缰绳,黄骠马上的姑娘已经飞驰而到,滚鞍下马,定睛一看,果然是杏香。只见她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咻咻,胸脯子一起一伏的,急急忙忙走到素素和本忠的面前,慌忙中仍不忘礼节,一面按照武把式的规矩两手抱拳躬了躬身,一面禀报说:

“传家主母的话:刚才黄客官亲自来找刘大官人,说是家乡来了一位姓仇的客官,在客栈里立等刘大官人,有要事面谈,请刘大官人作速回客栈去。”

本忠一听,吃了一惊,轻轻地对素素说:

“是我师傅来了。一定是家里有了消息,不管是好是坏,我赶紧回去一趟吧!”

正说着,又一匹黄骠马载着一位红衣姑娘如飞而来。原来是梅香在道台坟看见杏香飞驰而过,叫又叫她不应,不知有什么急事儿,来不及收拾菜果食物,跨上马就追了下来。赶追到了,听了后半截儿,只知道本忠有事要回去一趟,忙着问:

“菜果酒水都铺设在道台坟,刘大官人用一点儿再走吧!”

本忠听说是师傅来了,哪儿还有心思吃饭?一手抓着马缰,一手拿着马鞭,急不可耐地对素素说:

“师傅千里迢迢地赶来,一定是有紧急的事情,刻不容缓,来不及陪你野餐了。这匹马,先借给我骑回去,有什么变故动静,我马上去告诉你。”

素素见本忠心里焦急,知道他是惦着白水山上亲人们的生死安危,也就不留他,只是说:

“哥哥有急事要办,小妹不便留你。这匹马,哥哥只管骑去。不管是祸是福,今天晚上一定要来跟小妹说一声,免得我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天黑之前,请你师傅到我家便饭,小妹作东,替师傅接风洗尘。”

本忠略一沉思,回答说:

“师傅刚到,当然是我接风,怎么好去叨扰妹妹呢!这样吧:吃过晚饭,是好是赖我一准儿去给你送个信儿,我师傅肯去不肯去,那就要看他的高兴了。能把他拉上,我总会尽力把他给拉上的。”

说着,抬腿儿认镫,一拍马ρi股,就想上马,一眼看到手上的马鞭子,迟疑了一下,又缩回腿儿来,把马鞭子递给素素说:

“这条鞭子,你先带回去吧!我折一根桑条代用,也就行了。”

说完,就手折了一根桑条,一骗腿上了马,说了一声:“晚上见!”在马ρi股上轻轻加了一鞭,那匹雪里拖枪抖开四个蹄子,平平稳稳地跑了起来,转眼间,就在黄土烟尘中消失了。

第七十九回

下山搬兵,仇有财急匆匆寻徒北上

回乡破敌,吴本忠情绵绵别妻南归

本忠快马加鞭,一路上如飞奔驰,只听得耳旁呼呼风响,简直就像是腾云驾雾的一般。他虽然还是头一天学骑马,好在小时候有骑牛的底子,倒还不至于把他从马上颠下来。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北门。路上行人逐渐增多,不得不稍许勒住一点儿笼头,放慢了脚步。进城以后,往东一拐,不过两袋烟的工夫,就到了亨通客栈了。

本忠下了马,吩咐店小二把马牵去喂上,自己直奔上房而来。还没有进门,就听见房里黄逸峰跟仇有财两个谈笑的声音,不像是有什么祸事临头的样子,先放下了一半儿心。推门进去,只见桌上堆满了杯盘酒菜,黄逸峰跟仇有财面对面坐着对酌。两个人全都宽去了外衣,脸儿红红的,像是已经喝了好一阵儿的样子。本忠见到了师傅,喜不自胜。急忙跪下行了大礼,仇有财扶住了。黄逸峰哈哈笑着发话说:

“刚才正说你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呢,没想到你倒是来得真快!”

本忠躬身站在一旁,笑着说:

“听说师傅来了,中午饭都顾不上吃,就急着飞回来啦!我是现学现卖:今天第一天学着爬鞍子,就骑着马回来了,能不快么?这一年来,我身子离开了师傅,这条心早跟着师傅飞回缙云去了。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师傅带着山上的消息回来,能不急急忙忙赶回来吗?师傅快说说我叔我娘他们在山上都怎样了?好几年听不到家里的一丝儿消息,都快要把我给急疯了呢!”

仇有财拉过一张凳子来,拍了拍叫本忠坐下,不慌不忙微笑着说:

“见了面了,少不得要细细地说给你听,忙什么!你不是还没有吃中午饭吗?来,先坐下来喝两杯,咱们一边喝着,一边听我慢慢儿把好消息一桩一桩告诉你。上次我到瑞溪镇的时候,机缘不巧,没有见着这位黄大官人,想不到今天在千里他乡,倒会了面了。我们两个,也是一见如故,谈得很是投机。这些日子里,黄大官人带着你东游西闯,长了不少见识吧?”

黄逸峰脸上微微一红,急忙拿话岔了开去,对本忠说:

“我离开雷家寨一年多,你不知道山上如今有了多少天翻地覆的变化!快坐下先对­干­三杯,你师傅还有天大的喜讯要告诉你呢!”

本忠依言坐下,拿过酒壶来,先替师傅和黄逸峰把酒杯斟满了,自己也满斟一杯,双手捧着说:

“师傅一路辛苦,请满饮一杯,先消消乏,再说说山上的好消息。”

大家一齐举杯,亮过了底,仇有财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

“先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大喜事儿:这次我上了白水山,无意中找到我那失散多年的小玉子了。你知道救出小玉子来的是谁吗?”

“是谁?是我家的人么?”本忠诧异地问。

“对了,正是你家的人。是你叔,立本师傅,还有你姐姐月娥、你弟弟本厚。那事儿是这样的:那年我带了小玉子在金华街上买东西,小玉子追­鸡­撞进了一家人家,没想到那是个人贩子的贼窝。小玉子撞了进去,就连人带­鸡­一起让人家给昧(mì密)起来了。后来给卖到了兰溪的班子里,又接连倒了几次手,转了好几个地方。大前年秋天,林国栋两口子死了,要用童男童女陪葬,叫人四处去买孩子,鬼使神差,竟把我们小玉子给买了回来,连同林家一个放牛娃叫做来喜儿的,一起给埋进了花坟里。幸亏立本师傅存了心眼儿,事前在花坟后墙上留了一道话门儿,神不知鬼不觉的,半夜里跟月娥和本厚三个把他们兄妹俩全给搭救出来了。先在大虎家藏了三天,后来由大虎和本厚两个把他们一起送到了仙都山。你睛猜,他们藏在什么地方了?”

“我知道,我舅舅就住在石笋前,准是藏在我舅舅家里了。”本忠自作聪明地说。

“我知道你准会猜到你舅舅家里去的。告诉你,不是!”

“要不是我舅舅家,那就是藏到黄龙寺老和尚的破庙里了。刘教师临终的时候说过的,要我们遇上解不开的疑难事儿,就指着刘教师的名字去找他。”

“你知道那老和尚是谁吗?”

“他法名叫什么,我记不得了。那时候我还小,也没跟他见过面。我们大伙儿提起他的时候,都叫他黄龙寺老和尚。”

“说给你听,你又该不相信了。天下的事情,再也没有这么巧的。这个黄龙寺和尚,就是我常说的正觉上人啊!”

本忠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真有那么巧吗?那么说,正觉上人如今也在山上啰?”

“他是最后一个上山的。妙的是大虎他们刚把小玉子送进了黄龙寺,上人就认出她来了。他见小玉子已经不记得他,也就没有说破。我上山的那一天,意外地见到了上人,刚诉完了阔别之情,他就急忙把小玉子叫到跟前来让我看。我那小闺女失落了七八年,如今出落得花朵儿也似的,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哪儿还认得她?直到后来上人叫她把手伸出来给我看,我才知道她就是小玉子。说也好笑,我这里把她一把搂进怀里,她那里眨巴着大眼睛,还惦着逃跑呢!”

黄逸峰听了,笑着搭话说。

“这一回,师徒俩,父女俩,双双在义旗下阔别重逢,山寨里还不得庆贺庆贺,大大地热闹一番吗?”

仇有财颇为自得地回答:

“那还用说!就是没有这一场戏,山寨里的八大碗接风酒,也是少不了我的。说起来,也真叫巧事儿。黄大官人进山的那一天,赶上山寨里庆功祭旗,大摆筵席;我进山的那天,也赶上山寨摆酒庆功,十分热闹。只是我一到县里,就按照黄大官人留下的话,在县前春山饭馆里找到了本智,由本智引我进的山,没有像黄大官人似的让人家当­奸­细逮起来绑上山去就是了。”

黄逸峰回想起前年春天自己叫本智给擒上山去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

“以前看戏,只知道山大王不是红胡子,就是大花脸,吆五喝六的,好不怕人。前年的三月三,我才算真地开了眼了。没想到一个嘴上没毛的半大孩子,会比戏台上红胡子大花脸的山大王还厉害。要不是怀里揣着我义兄的一封书子,只怕我这条小命儿就交代在那里啦!这两年来,山寨里兴旺红火,自然是不消说起的了。不知道立本大帅和保义总爷近来可好?”

一说到吴立本,仇有财的脸­色­立刻­阴­暗了下来,神情愀然地说:

“山上的一众首领,全都平安,只有立本大帅去年秋天为了营救本良和正觉上人,在劫法场回师的路上,中了舒洪团防局马三公子的毒箭,不在人世已经一周年了。”

本忠听说他二叔已经被害故去,吃了一惊,急忙追问说:

“我叔他们还去劫过法场?这是怎么一会事儿?快把当时的情景给我们说说吧!”

仇有财略为沉思了一下,就把黄逸峰下山之后,白水山义军两次进城,杀败官兵,终于救出李隐吏、正觉上人和本良等人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接着说:

“立本大帅中箭以后,本厚当晚就去壶镇把神医马有义请进山来。只是中毒大深,时间太长,又找不到对症的解药。尽管想遍了办法,也只在昏迷中拖得了三天,就含恨归天去了。马大夫原定当天就要下山回去的,禁不住众首领苦苦挽留,才答应再住三个月,单收本厚为徒,专教伤科一门。办完丧事以后,大家推举吴本良当大帅,坐了第一把交椅;正觉上人当军师,坐了第二把交椅;刘保义当总哨,坐了第三把交椅,其余一众大小首领,也都分派了职务,排定了座次,开筵庆功。只有李隐吏还在那里发犟脾气:他说他生是大清朝的人,死是大清朝的鬼,绝不做贰臣①。大帅设誓就位,央他写一篇祭告天地的文字,他不肯写:堂上摆下了庆功酒宴请他赴席,他不肯去。上人跟他百般劝解,多方开导,只答应在山上开一个义塾,教他的缙云话切音土字。我赶巧就在山上庆功的那一天赶到了山上,见到了上人和小玉子,大家就借庆功酒贺了我们父女团聚。席间我说起了你在瑞溪陈焕文家招亲的事儿,大伙儿都说,反正山上也不缺你一个头目,不到了非不得已的时候,还是暂时不叫你出头露面的好,让你就在陈家好好儿读书练试,随时准备差遣。多承大帅和众首领看得起我,要留我在山上共图大事;我说我在官面儿上是个自由身子,随着戏班子东游西窜,也不惹人耳目,还是先不上山,专在四处替山上探听风声的好。上人也说这个主意对路。大伙儿留我在山上住了一个来月,等我们的戏班子到了缙云,我也就回到了戏班子里了。这一年来,我们戏班子就在缙云地面来回来去地兜圈子,有时候也到永康、武义地界转转,对于哪家财主为富不仁,鱼­肉­乡民,哪家豪绅重利盘剥,欺压百姓,都打听得明明白白,让本智报上山去。山上的首领们商定计策,出其不意地就去一个个收拾他们。临走还贴出告示,晓喻百姓,不单为地方上除暴安良,大快人心,也为山寨筹集到充足的粮草,大大扩充了人马。自从白水山上竖起了三星义旗以后,连连获胜,名声大震。受苦的百姓,有闻风来归的;有自立山头,互通声气,一致对敌的。官军经过几次惨败,威风扫地,士气低落,只知加强城防,龟缩固守,再也不敢往山上伸腿儿探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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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贰巨──指在前一朝代做了官,投降后一朝代又做官的人。

“林炳那小子中了本良一箭负伤落马以后,在家里足足养了三个多月的伤,连大门儿都不敢出,前门后门都派了团勇把守之外,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得十分严密,山寨里也没去理他。今年开春以后,温处总兵派下两哨绿营兵来,加上林炳手下新近募足的三百人马,浩浩荡荡杀奔白水山,却叫上人定计在船埠头杀得大败,要不是上人要广行仁义取得民心,不肯多施杀戮,只怕五百人马又要全军覆没。入秋以来,山上兵­精­粮足,人健马壮,上人想到你月娥姐姐和金凤嫂子年事日长,你爹爹的三年丧服也满了,正惦着给你大哥和二虎成亲,也是事有凑巧,遇到了一个报仇雪恨的好机缘:离林村不远,有个地方叫坑沿,村子里有一对老夫­妇­,男的九十七,女的九十六,儿孙一百多口子,大小也出了几个官儿,就花钱请下一道圣旨,在村前建起两座百岁坊,定今年九月二十四日起大摆筵席,宴请合县官绅,提前庆贺百岁大寿,还要找戏班子去品会场①,一共是三天戏,比胜了,除彩头之外,戏码子按例加番儿。我们班子的武功,在浙南是出了名儿的,十几年来,每逢品会场,还没有输给人家过。领班儿的明知道这是把儿攥的事情,就把戏给写定了。我把这个消息报到了山上,上人说这是打开林家大院儿捉拿林炳的绝好机会,千万不可错过。当即琢磨好了一条锦囊妙计,单等好戏开锣。只是这场好戏非你上台不可,所以我才奉了大帅的将令,专程赶到温州去接你上山。上人给你大哥和二虎择的完婚吉日是八月十五中秋夜,取天上人间全团圆的意思。他叫我及早接你上山,也好让你喝上一杯喜酒。我八月初八日赶到瑞溪,没想到你跟黄大官人出门做生意来了。我按你丈人的指点,急忙定船赶到宁波,再从宁波追到杭州,又从杭州追到这里,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四。你大哥的喜酒咱俩是喝不上了。好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九月二十四的正事儿是误不了的。有道是救兵如救火,咱们闲话少说,不管亏盈赔赚,一应账目,有劳黄大官人多费一点儿心,明天一早,你就跟我上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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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品会场──当地一种戏剧演出比赛,由两家或三家戏班子唱对台戏,以观众多的一方为胜。

本忠听完了仇有财的一席话,好像心里打翻了佐料罐儿,酸甜苦辣一齐发作,真是又喜又惊又为难,说不清是股子什么滋味儿。叔叔故去,本良占山为王,这是一惊;山上风云际会,文有谋士,武有勇将,如今定下了善策良谋,要着落自己身上捉拿林炳,这是一喜;明天就要上路,素素那边刚刚说定的亲事,可就不得不搁起来了,她母亲还没有点头,会不会人一走茶就凉,亲事也因此而黄了呢?这可是一件相当为难的事情。

黄逸峰见本忠沉思不语,只当他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为难,就Сhā嘴说:

“账目上的事情,咱们是一注一结,笔笔清楚,用不着算,立刻就可以拆账的。银子是提走,是存我处,还是汇回家去,悉听尊便。至于这次到嘉兴来,生意没有开张,你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当然有些为难;不过我总不能为了多赚几两银子,就不叫你回去办复仇大事。你尽管放心回去好了,事成之后,早点儿回家过年,咱们在瑞溪见面,再听你的佳音吧!”

本忠见黄逸峰把账目上的事情说清楚了,正好把他的心事遮掩了过去,也就借此收场,不再多啰嗦。说完了正事,三个人开怀畅饮,说一些别后的景况。说着说着,就说到今天学骑马的事儿上来了。仇有财拿眼睛瞟了瞟本忠,单刀直人地问:

“你的骑术学得怎么样了?山里人,只有骑牛的命,学什么骑马!只可惜刚学了半天,马鞍子都还没坐暖呢,就学不成了。听说你还认了个­干­妹子,是不是?真是风流人办风流事儿!明天你走了,­干­妹子那里,你打算怎么个交代法呢?”

显然,黄逸峰已经跟他谈过素素的事情了,本忠想瞒也瞒不过去,只好轻描淡写地支吾几句:

“入境随俗,卖什么吆喝什么;做了买卖人,这种逢场作戏的应酬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我认她做妹妹的这个素琴,倒不是行院里的姑娘。她父亲做过浙江巡抚、两江总督。她不单是个正经八百的小姐,还是个文能赋诗绘画武能击剑­射­弹的才女。听说我的师傅来了,她已经备下了一桌筵席为您洗尘,请您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一定要赏光呢!”

“那么说,你已经把咱们俩的关系都告诉她了?”

本忠见师傅追问,急忙掩饰说:

“不不不!我只说您是我的武术教师,别的什么也没说。她也是个学武的人,不管真的假的,也算是我的妹妹,师傅来了,治酒接风,拜识尊颜,也是应该的嘛。”

仇有财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话中有话地嘲讽说:

“你入境随俗,卖什么吆喝什么,当了大老倌,逛窑子讨小老婆都成了风流韵事了,认个­干­妹子,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我还是个穷唱戏的,没有入你门中,大概总不必随你那个俗吧?再说,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下九流①粗人,要我去伺候总督小姐,看她的脸子,只怕她的谱儿还差着点儿。今天晚上,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好了。见到了总督小姐,替我敬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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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下九流──“三教九流”本指社会上的各­色­人等。三教指儒道墨;九流又分为上中下三等。上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下九流则泛指各种卑下的职业,具体所指各地不尽相同,一般为:一斗二秤,三马牙四挂钩,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优九吹手。

本忠深知他师傅生平最恨的是豪门富户,听说素素是个总督的女儿,不肯去见她,更是意料中的事情。为了替素素转圜,也为了给自己开脱,就竭力分辩说:

“师傅可别错怪了她,一者她父亲是个叫朝廷砍了头的犯官,不是有权有势的现任督抚,所以她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小姐罢了。再者她是个十分聪明才智又十分通情达理的人。不瞒您说,我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也只当她是个娇小姐,一定傲得了不得,跟咱们这样的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等到见了面,才知道她的心里也是烦恼悲苦,难消难解。师傅要是不信,今天晚上就算是上一回当,去会她一会,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仇有财摇了摇头,很不以为然地说:

“不管你怎么把她夸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她老子当年是浙江巡抚、两江总督,总不会是假的吧?你说她满腹悲苦,难解难消,大概也是实情。不过她的苦跟咱们的苦,可完全不是一码子事儿。你想过没有?她老子叫朝廷砍了脑袋,并不是为了他跟穷苦百姓通同谋反,恰恰是因为他征剿太平军不力,没有为皇上尽忠,才落得如此下场的。他掉了脑袋丢了官,他的女儿当不成千金小姐了,方才自怨自艾(y ì意),感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这种悲苦,跟穷苦百姓的颠沛流离、饱受欺压,有一丝一毫相同之处么?如果说她真有恨,恨的也是她老子没能把太平军一鼓荡平,从而加官进爵,让她当一个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坐享荣华富贵。这种女人,有一点儿小聪明,能讨人喜欢,许是不假;要是跟她过心,就万万使不得。眼下她看你是个年轻的富商,才肯认你做哥哥;要是一旦知道你是个遭了官司的小石匠,家里人又都在山上落草,只怕连躲都躲不及,不去出首告你,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呢!”

对于师傅的教诲,本忠一向是句句听从,牢记在心,并且身体力行,不敢稍有违拗的。但是听他今天对素素的评论和估价,似乎有些不切实际了。他没有见过素素,只是根据黄逸峰的简单介绍,就根据她的出身用常情甚至偏见来下判语,怎么可能恰如其份地判断一个人呢!师傅并不知道他就在前不久已经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向素素和盘托出了。事实并不像师傅所预料的那样,素素既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贫寒而轻视,也没有因为他正被通缉而远之;相反,由于他的坦率和诚恳,倒使她对他更加倾心、更加知心、更加贴心了。但是,所有这些,都不能对师傅说。就是说了,师傅也不会相信。这时候,黄逸峰见本忠无言以对,一脸的尴尬相,就替他打了个圆场:

“仇老板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知凡几,不过像薛素素这样的天生尤物,只怕见得还真不多!有道是‘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又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个薛素素到底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何不亲眼去见识一番呢?”

仇有财略一沉思,依旧是摇晃着脑袋说:

“我看就不必了吧!一者这是你们商贾大老倌们的逢场作戏,今日有酒今日醉,眼前有花儿眼前采,事过境迁,又不替她树碑立传,管她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呢!再者山上军务紧迫,战事倥偬,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上路,哪有闲心去管这些无关紧要的野草闲花?你们二位的账目既然不用结算,趁这会儿天­色­还早,我再到孔大官人府上去走一遭儿。一来承他指点,当面致谢;二来不论货船客船,托他写定一只,明天一早好上路回程。要是去晚了,搭不上船,又要耽搁一天。”回头又对本忠说:“你不是骑了你­干­妹子的马来的吗?下午这半天,别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快把马给人家送回去吧!见了你­干­妹子,你就说是你父亲病重,命在旦夕,明天一早,就得赶回温州去,别的话,就不要提起了。不管真的假的,你们还可以叙半天兄妹情,喝几杯饯行酒。只要你嘴巴子紧,不把实底儿泄露出去,晚回来一会儿,倒是不要紧的。”

本忠深知他师傅的脾­性­,说定了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他既然对素素没有一丝儿好感,也不必再勉强他。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在崔氏墓上私定终身,别的话,就都无法再提起了。临别之前,借还马为由,能让他们两个道别一番,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听师傅说还要去孔家雇船,一想这事儿自己捎带脚儿就能办了,就揽了过来说:

“孔大官人家离薛家不远,雇船的事儿就交给我去办好了。我还了马再往前走几步,到孔大官人家托他找条便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反正上船的码头就在孔家门口,师傅要谢他,临上船之前去打个照面念叨一声就行啦!”

仇有财是个极有心计的人,略一沉思,这才说:

“你愿意替我去走一遭儿,也可以。不过你一定要骑上马先到孔家,要等雇定了船以后,再到薛家去还马。不是我不放心你,怕只怕你一到了天香楼,就会脱不开身。去晚了,明天的船就不一定雇得上了。”

三个人­干­了残酒,盛上饭来吃了,又闲话几句,仇有财就催本忠快去雇船。本忠一来是归心似箭,二来也急于要去跟素素话别,就到后槽去牵出马来,上马扬鞭走了。

本忠对师傅的话是不敢违背的,当他从五芳斋门口拐进胡同里,打环珠楼、青云楼等门前一路过去,到了最后一家妓院天香楼门口的时候,生怕被人看见拦了进去,只顾低着头催马快走,没料到连门口都没过去,就叫人揪住了马缰,把马勒住了。本忠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青衣皂巾,齐腕翻卷着雪白的小褂子袖口,左手高举着一个大红请帖,右手抓住了马笼头,满脸含笑地招呼说:

“刘大官人来得正好。我家小姐要老奴带上轿子接三位贵客到内宅替您师傅洗尘呢。”

本忠认得他是天香楼看门的老仆,并不下马,只是勒住了马头,着急地分辩说:

“你不必去了。因为父亲得了急病,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回温州去。今天下午我师傅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工夫来跟小姐会面了。你去回小姐的话,就说我先去找孔大官人,写定了船,马上回来跟小姐当面道谢!”

那老奴在妓院门口度过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客人没接过?什么样的疙瘩场面没见过?他­干­的是接待客人这一行,留客的招儿,真是随机应变,左右逢源,俯拾皆是。他只怕小姐敦请的这位贵客过门而不入,为此给自己招来一顿责骂。不管这位客人的师傅为什么不肯来,只要把他对付到小姐的跟前,让他自己去跟小姐分说,不就没有他送信人的什么事儿了么?于是他一面把马往门里带,一面满脸含笑地跟本忠对付说:

“租船那样的小事儿,哪儿用得着刘客官自己去跑?等回过了我家小姐,老奴替您去办这件事儿,不比您人生地不熟的去瞎问方便得多吗?小的奉了小姐和家主母之命去专请您老三位,要是一位也不到,家主母责怪下来,小的可吃罪不起。您就算是可怜我小老儿这一大把年纪,在这门户里混一碗饭吃不容易,好歹看承我这一遭儿。启动您老大驾,有什么话儿,您老跟我家小姐当面说吧!”

那老奴一面说,一面抓住了马笼头就往大门里面带。本忠骑在马上,尽管紧紧地勒住了马缰绳,连连喝令松手,又说租定了船立刻就回来,绝不往别处去,怎奈那老仆死死地抓住了笼头不放。这时候,早惊动了门里的一众龟奴,有的报进了二门去,有的出来帮着轰牲口。那马跟本忠生,跟众龟奴熟,在众龟奴的前拉后拥下,不由自主地就往大门里面走去。到了院子里面,本忠正要下马分说,只见二门开处,素素带着两个丫环接了出来。事已至此,再要后退,已经绝不可能,只得硬硬头皮,跳下马来,迎上前去。梅香接过缰绳,把马牵到后槽去了。素素是无拘无束惯了的,又是自小在行院里长大,向来不会忸怩作态,见了本忠,就笑着跑了过来,拉住本忠的手责怪他说:

“怎么着?听说哥哥马过我家门口,低着头就想闯过去呀?是小妹得罪你了,还是什么人冒犯哥哥了?快跟我去见过妈妈,当面把话说清楚了。要是说不清道不明,打我这里就饶不了你!”

本忠见素素当着那么多人就敢揶揄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怕她见怪,让她拉着的手,也不敢缩回来,只得一边跟她并肩走进二门,一边为自己开脱说:

“师傅专程来找我,只为家父病重,命在旦夕,要我昼夜兼程赶回家去,刻不容缓!我这是奉了师傅之命,先去找孔大官人,求他代寻一只便船,明天一早好动身赶到杭州,去晚了,只怕明天的船就定不上了。我是想等写定了船之后,再来跟你话别的呀!”

素素一听,不由得站住了脚。仅仅在两个时辰之前,本忠亲口告诉她:他父亲吴立志,三年之前已经被林国栋父子害死了,哪里又变出一个“家父病重,命在旦夕”来?莫非其中又生枝节,另有文章?还是他岳父旧病复发,不便明说,谎称父病?略一迟疑,就也笑着对本忠说:

“哥哥的爹爹,也就是妹妹的爹爹。爹爹病重,这样的大事,哥哥怎么不先来跟妹妹商量?就是急着要雇船,也用不着哥哥亲自出马呀!码头上,我们比你熟;要雇船,只要叫人去说一声就行了。”回头对杏香说:“你到门口去给宋老大说一声,叫他马上到河边去找一只明天一早启碇开航的官舱大船。听清楚了没有?一定要明天一早就开航的。”趁本忠不注意,她向杏香做了个手势,杏香脆脆地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去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忠不得不把雇船的差使卸下,由着素素把他拽到了东跨院的绣楼上去了。

绣楼跟书斋东西相对,也是前有廊后有厦的三层小楼,西面卷着竹帘,南面吊着窗户,门楣上一块小小的横匾,写的是“地上蟾宫”四个字。门内东墙的明窗下面,支着一个大绷架,绷着两幅大红缎子,绣着没有完工的彩蝶牡丹,四围放着几个锦墩儿。看样子,是素素和丫头们合绣的一床被面儿。两人刚走进门儿,素素不容本忠细看房内的陈设,就把他拽上了楼去。楼上的铺排陈设穷极奢华,螺钿镶嵌的红木雕花大床上,绣被罗帐,红绿相间,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几案上的摆设,四壁挂的字画,更是古­色­古香,琳琅满目。两人手拉手儿走进房来,素素不容本忠细看房间,就把他摁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分明掩饰不住满心的疑惧,尽管仍是细声细气的,但却露出惊恐焦虑的神情,顾不上说别的话了,急不可待地劈头就问:

“趁这会儿丫头们都不在身边,哥哥快把话说明白了,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非得明天一早就动身不可呀?”

本忠也急于要把回家报仇的始末原委给素素说清楚,就把仇有财带来的消息如实诉说了一番,最后说:

“坑沿陈老儿树百岁坊庆寿品会场,定的是九月二十四日开锣,这个日子,是更改不得的。上人定好了计策,要在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这三天中着落在我的身上攻破林家大院儿,捉拿林炳,这日子也是更改不得的。师傅在中秋之前就赶到温州去找我,没想到扑了一个空,跟脚又从宁波、杭州追到这里,耽搁了半个多月。今天已经是八月二十四,离九月二十四只有三十天了,该备办的事情,还一样也没备办,师傅心中着急,那还用说吗?就是我,也恨不得长出一对儿翅膀来,立时三刻就飞回白水山去呢!你想,正觉上人把捉拿林炳的­干­系都着落在我的身上,这么大的事情,要是让我给耽误了,吃罪得起吗?你放心,山上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又有上人定下的锦囊妙计,林炳这颗人头,一定可以稳稳当当地摘下来祭我的爹爹。只要大仇一报,事情一完,我马上就回嘉兴来跟你住在一起,长年厮守。你说,这不是天从人愿的一件大喜事儿么?”

素素听了,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却并不显得高兴,神­色­愀然地说:

“哥哥的武艺,妹妹是见识过的。不是妹妹不相信哥哥,只是武艺之道,学无止境,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强者还有强中手。听你说,林炳的武艺,尽管赶不上本良大哥,却比哥哥你要强上几分。如今上人定下了锦囊妙计,要着落在你的身上讨林炳的人头,这不是有点儿强人之所难,也叫小妹放心不下么?不管怎么样,我绝不放你一个人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要去,咱俩一块儿去。小妹再不济事,长着一双眼睛,给你望着点儿风,也是好的呀!”素素急不可待地问:“哥哥快把话说明白了,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非得明天一早就动身不可呀?”

本忠见她八百个不放心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说:

“妹妹不要过虑了。论武艺,早先我不如林炳,这不错;事隔三年多,我在师傅的点拨之下,又有了不少的长进,今天谁高谁低,还两说着呢!武艺这门功夫,各宗各派都有高招绝手,在刀上不如人的,在枪上就兴许人不如我。还没有交手,就认定自己不如人家,那还谈什么以巧取胜、以弱胜强呢!再说,山上那么多的英雄好汉,武艺比我强的人有的是,还能叫我一个人去孤军作战吗?上人的锦囊妙计究竟怎样施行,今天还是绝密的军机,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牢笼陷阱去捉拿林炳,事先我也无法估计。照我想,上人不远千里迢迢专派我师傅来叫我回去,其中必有巧妙的机关,妥善的安排,绝不是叫我在武艺上去与林炳比个高低上下的。你只管放心,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说起来,你也算是学过几天武艺,不过那些花枪花剑,真上起阵来,却多半儿用不上。打仗厮杀的事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看着就该害怕了。不提刀口枪尖的事儿,单说从这儿到缙云水旱八九百里路途,你一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闺阁小姐,只怕这份儿旅程辛苦就受不了啦!”

素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却不分辩,只是问:

“要是明天一早上船,路上不耽搁,得几天能到缙云呢?”

本忠扳着手指头算给她听:

“从嘉兴到杭州坐船要两天;从杭州到兰溪、金华是上水船,得五六天,从金华过永康到缙云白水山,要靠两条腿走路,也得三天。加在一起,这一程路,没有十天是到不了山上的。”

素素听说只要十天工夫就可以到白水山,倒放宽了心地说:

“这么算起来,再往宽里打一打,有半个月工夫,就是遇上了顶头风,也该到了吧?今天刚八月二十四,离九月二十四,还有整一个月呢,有什么可忙的?哥哥快去禀明了师傅,就请到我家里来盘桓几天,让我收拾收拾,咱们­干­脆一路同行好了。趁这会儿天­色­还早,哥哥快去把师傅请过来吧。中午我就传下话去了,晚上单治一席,专为师傅接风洗尘呢!”

本忠不能把师傅不喜欢她的话头照直说出来,只得支吾说:

“算日子,如果中途不耽搁,最多有十二三天是能赶回去的。不过,这么重大的事情,赶早不赶晚,万一遇上刮风下雨或者有个什么意外耽误几天,误了上人的通盘计划,可不是玩儿的。上人的计策,动手的时间定在九月二十四,准备的时间呢?难道不也得好几天?师傅是个急­性­子人,只要是他定下来的事儿,谁也更改不得。他的脾气更古怪,生平从来不进行院人家,也不与官家大户来往,要他搬到这里来,只怕比牵牛上高墙还要难上三分。要照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惹他的好。”

素素听了,好像不怎么相信似的,歪着脑袋笑了一笑说:

“我就不信天底下会有那么不讲道理的人。我跟他无冤无仇,指着哥哥,他也是师傅辈儿,今天光临贱地,专为他治席接风洗尘,不信倒会招恼了他。你说得那么绝,我倒偏要试巴试巴,一会儿就打发门上带着轿子帖子去敦请,且看他赏脸不赏脸。”

本忠见素素要一意孤行,急忙拦阻:

“我师傅一辈子也没让人抬着走过,你叫他坐轿子,还不如打他一顿呢!”

说到这里,正好梅香拴完了马,送上茶来,素素抽身站起,想了一想,就吩咐下去说:

“既然是仇师傅生平从来不坐轿子,也不好勉强他。轿子不坐,马总骑得吧?梅香,你骑上一匹马,再牵上两匹马,带上请帖,快到亨通客栈去把仇师傅和黄客官请来。要是请不回来,你就别回来见我!”

梅香答应一声,正要下楼去,本忠急了,连忙站起身来,拦住了梅香,对素秦说:

“你这是何苦来叫梅香为难?请客吃酒,要两头乐意才成。我那师傅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能为梅香赖着不走就乖乖儿地跟她来么?照我看,你那么一闹,好事儿都会叫你给办砸了,我师傅也会更加不乐意起来。你要是一定要为我师傅接风,我这里倒有个圆通的办法:你把酒菜装成两个食盒,叫人挑了送到客栈里,让我们自己慢慢吃去,他倒兴许推让不得呢!”

素素听本忠这么说,觉得有道理,就叫梅香到厨下去传话:晚上的酒席,一­色­儿备办两份儿,一份儿着人拿帖子送到客栈去,一份儿开在内厅堂。本忠听了,忙又说:

“有一份儿就够了。师傅今天刚到,我总不能撇下师傅,一个人在这里又吃又喝吧?”

素素听说本忠要回去陪师傅,叫了起来。

“哥哥明天就要上路回家了,难道还不叫小妹给你饯行么?你师傅不肯失身份到我们行院人家来。难道哥哥你也不肯赏脸了?要是哥哥怕师傅责怪,就全推在妹妹身上,就说是我不放你回去好了。再不然,咱们跟他来一个礼多人不怪:先叫梅香备马去敦请一次,要是请不来,再把酒席送过去,顺便说一声,是我把你给留下了。这么着,师傅就是再不讲道理,也该没什么道理可讲了吧?”

本忠见素素为此上心,不觉笑了起来。素素见本忠笑了,只当他已经认可,就叫梅香赶快鞴马去请。

梅香下楼以后,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俩人了。素素依旧挨着本忠在床沿上坐下,手扳着他的肩头,柔声细语地问他:

“先扔开师傅来不来的事儿不谈,趁这会儿房里没人,哥哥还是把你回去以后的打算给妹妹说说吧。报仇的事情,不管得手不得手,完事儿以后,都应该马上就回嘉兴来。我这里禀明了母亲,先把姑娘们都打发了,关了行院,跟脚就粉刷厅房,等你回来好办喜事。你想好了没有?我妈要是准出本钱来,今后你是打算开铺子呢,还是依旧做行商?”

这个问题,上午他们两个在崔氏墓上私定终身的时候,本忠倒是想过的。紧接着师傅突然来了,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脑子里想的,只是如何赶紧返回故乡,手刃林炳,为全家合族报仇雪恨,至于报仇以后,怎么回嘉兴来娶新娘做事业,说实在的,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呢。这会儿听素素问他,只好照实回答说:

“咱俩的事儿,今天上午刚提了一个头儿,我还来不及细想,师傅就来了。这半天儿,我只顾琢磨回去以后的事情,咱俩的事情,还没工夫细想呢。这次回去,既然是山寨上安排下的计谋,要着落在我的身上手刃林炳,为我父亲报仇雪恨,少不了要一刀一枪,舍命厮杀。至于成败吉凶,可就难以预料了。要是苍天有眼,鬼神有灵,保佑我手刃了仇人,又能平安脱险,我当然不会在山上久住的。正如妹妹上午所说,我家的仇人只是林炳,不是官家;大仇一报,就算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没有必要也没有那力量去跟朝廷官家结仇作对了。只要我能够顺利得手,不管山上怎样留我,我都不会答应留在山上。至多住上十天半个月,跟兄弟姐妹们盘桓几天,还是要下山来做我的买卖的。我跟朝廷官家没有那么大的冤仇,也不惦着保真命天子打天下做什么开国元勋。我只希望做一个安份守己的买卖人,将本求利,少不了我一家子的吃喝穿戴,就心满意足了。算起来,九月底要是能够把林炳送上西天,再在山上住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下得山来,也已经是十月中下旬了。如果先回嘉兴,住不多久,就是年下,又得赶回温州去。这样匆匆忙忙的,也不好办喜事。再说,师傅是先到瑞溪找我的,要我上山的打算,想必我岳丈也知道了,事情一完,不先回瑞溪,似乎也说不过去。这么看来,要是事情顺利,我还是先回温州的好。开了春,再到嘉兴来与妹妹相会,咱们就可以消消停停地办喜事了。要是过了明年三月我还不来,那就是事情失利,不是被杀,就是被擒了。那时候,妹妹千万不要以哥哥为念……”

素素听本忠说到这里,急忙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嗔着他说:

“临上路的,也不讨个吉利,怎么连个忌讳都不顾了?哥哥此去,吉人自有天相,当然是天神共佑,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不过要妹妹熬过这小半年的光­阴­,才能与哥哥再见重逢,这漫长的一百五六十天日子,牵肠挂肚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去求求师傅,请他宽限一日,让小妹收拾收拾,跟哥哥一起上路,也让我去助你一臂之力吧!”

对于素素的这种任­性­,本忠打心里意识到这是出于她的真心和痴心;也是由于他们两人的休戚相关,命运与共。从她脸上的焦急忧虑,从她眼中的脉脉含情,本忠不难一下子看到了她胸中强烈地跳动着的那颗赤诚的心,禁不住深深地为她的真情所感动了。他伸出了双手,一把将素素搂进怀里来。素素半坐在他的大腿上,却把一张粉脸紧紧地贴着他的油脸,在激|情中沉默,在陶醉中沉默了。两个人紧紧地相互搂抱着,半天没有说话,只听见彼此猛烈的心跳,只觉着彼此急促的呼吸,还感到脸上有一股热泪在簌簌地爬,但却弄不清是谁的泪水在流了。在这种异样的静谧中两人都在尽情地享受着人世间的温暖并倾听着来自内心的无言的低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素素渐渐地把脸埋到了他的怀里,由于过份激动而饮泣了。本忠松开了她的纤腰,两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抽动着的瘦削的双肩。在亲人的爱抚下,素素逐渐平静了下来,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抚摸着他那宽阔壮实的胸脯,仰起脸儿来,无限深情地说:

“只要我能够天天跟哥哥在一起,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历尽艰难险阻,我也心甘情愿。只要看见哥哥平安,妹妹的心也就踏实了。你一去半年多,­干­的又是刀尖儿枪口上的营生,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要这样牵肠挂肚没着没落地过日子,用不着三个月,我就该想死愁死记挂死了。你还是去跟师傅说说,让我跟你们一路走吧!好吗,啊?”

瞧着她那天真、稚气、无邪的大眼睛,本忠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儿,像捧着一件心爱的珍宝似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蛋儿,在她的樱­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无限深情地说:

“我就要上路了,你不也应该讨个吉利么?那些犯忌的话头,再也不要提它了。我跟妹妹才相亲,又相别,才相爱,又相离,心里难道就好受么?要按我的心思,一年到头天天跟妹妹形影不离早晚厮守才称心呢!可是天下的事情,哪能都那么如意呀!师傅根本就不许我把家里的事情给外人说,我跟你的这一段姻缘,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肯答应让你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参与我们的机密大事呢?再说,你母亲只知道我是个温州来的客商,不知道里面还有那么多的藤蔓枝节,你我又是没成过亲的夫妻,不论从大道理、小道理上说,你妈也不会放你跟我一路走的。为今之计,只好请妹妹在家里安心静等。妈妈跟前,只说我回家去侍奉父病,明年开春之后一定来嘉兴与妹妹成亲。我到缙云之后,不论得手不得手,一定找个可靠的人专程给你送信儿来。要是过了年还没有我的信儿,那就是遭到了意外,妹妹只当……”

没等本忠说完,素素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大叫着说:

“不行,不行!你不能把我闪在这里不管不顾,叫我在相思相望中过那没着没落的苦日子。我也不放心哥哥一个人去闯那龙潭虎|­茓­!不管怎么着,我都得跟着哥哥去!”

本忠搂着她,正要善言解劝,忽听得楼梯响,急忙松开了双手,就拿袖子替她擦去了斑斑泪痕。两人同时起身,改坐到桌子两边的椅子上去。

上楼来的是薛三娘。中午素素从北门外骑­射­归来,已经把她与本忠定了亲的事情跟母亲都说了。薛三娘见女儿自己选中的女婿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家里又是个广有资财的富商,也很称心满意,一口答应女儿,要把院儿里的姑娘们打发掉,准出银子来,交给姑爷去做买卖。后来听说本忠的师傅从浙南找了来,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回客栈去了;刚才又听丫头说本忠在素素绣楼里,就一个人兴冲冲地上楼来,且看是什么事情以及如何商量处置。

本忠见三娘上楼,忙站了起来见礼。三娘落座以后,笑呵呵地说:

“你们两个的婚事,小女中午回来,已经给老身说了。老身命蹇运乖,先夫不幸早故,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举目无亲,流落到这嘉兴地面,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开这样一家行院,也是万般无奈。如今多承小官人不弃,跟小女定下了百年好合,不单小女终身有托,就是老身,也有了半子之靠。从今往后,自当不再­操­此贱业。且容老身逐渐地把姑娘们该发放的发放出去,该留下的留下使唤,腾出前院儿来,交姑爷另派用途。老身自从先夫故去之后,惨淡经营,苦度光­阴­,原有的一点点资财,变卖的变卖,散落的散落,如今手头能够拿出来的,也不过七八千两而已。等你们办完了亲事以后,我再悉数点交给你。该做什么生意,你们两口子商量着办。往后老身早晚只在佛堂念佛,一应上下内外的事情,全都交付给你们啦!听说你师傅千里迢迢赶来找你,家里有了什么急事儿?你师傅怎么不一起过来见见?”

本忠听三娘如此说,急忙离座深深一揖,改了称呼说:

“岳母有所不知,只因家父年高体弱,偶感风寒,未能及时调理,以致卧床不起,病中想念小婿,特烦小婿业师专程赶来,要小婿火速返里侍奉汤药,稍尽人子之道。目下正值家父重病,有关婚事一节,小婿尚未与我师傅谈及。加上师傅连日车船劳累,明天又将买舟南归,需要稍事歇息,不能与小婿同来,并嘱小婿代向岳母致谦。小婿此番返里,如蒙苍天垂怜,一俟家父病体稍有转机,小婿当即禀明家父,礼请媒妁专程前来纳聘行定。小婿此去,多则半载,少则三月,一定前来完婚,侍奉岳母。今日之事,实出突然,不及与岳母细商,还望岳母海涵。”

听本忠这一说,三娘才知道本忠明天就要回温州去了,不觉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素素在一边答话说:

“公爹身染重病,做儿­妇­的自应在床前侍奉汤药。孩儿禀过母亲意欲随刘郎一同南归,待公爹病体康复之后,再与刘郎一起返禾,完成花烛,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薛三娘心想:好不容易找了个可心的女婿,偏偏亲家公这时候又一病不起。要是女婿回去侍奉几天,能够就此好转,倒也罢了;要是万一病入膏肓,呜乎哀哉死了,不是又得服丧戴孝,三年之内,不得婚娶么?想起女儿已经一十九岁,早就过了摽梅之年,要是为此再拖个三年五载,岂不是白白耽误了女儿青春?这么一想,不禁又有些着急起来,不及细想,就说:

“公爹卧病,做儿媳的本应该衣不解带,日夜在床前服侍才是。只是你们还没有成亲,一个没过门儿的儿媳­妇­,怎么能上婆家去走动?不叫你去吧,辜负了你的一片孝心;叫你去吧,又为礼法所不容许,实在也是一件两难的事情。要想两全其美,我看只有趁你师傅和黄客官在此,就烦请他们二位为媒,先完了婚姻大事,方才便于同船南归,一路上也可以不必避嫌。好在小女的妆奁一切都是现成的,只要大门前面摘下‘天香楼’这块牌子来,从此关张歇业,不再招客,等喜事忙过去以后,我再来慢慢儿发放她们,也就是了。这么办,尽管匆忙了些,倒是个两全之计。不知贤婿以为如何?”

本忠见她们母女二人,一个使­性­子。一个出点子,非要作成素素到浙南一行不可。这可难办了。三娘不明就里,只当亲家真的病危,如此办理,倒是她委曲求全的一片真心,堪称难得;素素完全知道事情的实底,还要如此胡闹,就不能不说是太任­性­了。可是当着三娘,又不能明说,急得他只好连连推托:

“岳母的两全之计,固然是为两家的方便着想,只是婚姻大事,一者不能如此草草;二者于家父病重期间仓促成婚,不单要为旁人讪笑,也将为严师所绝不允许;三者未经禀明家严,私自在外招亲,于情于理,也难通行。有此三者不便,以小婿之意,不如请贤妹安心稍等一些时日,待小婿返里之后,一俟家父病情稍有痊可,立即禀明此事,届时备下聘金彩礼,偕同媒妁再来花烛完娶,岂不是好?”说到这里,回过身去,又对素素说:“贤妹放心,家父病榻之前,愚兄一定尽心尽意,不劳贤妹悬望就是。”说着,频频以眼­色­示意,要她不要任­性­胡闹。

素素一心只想追随本忠左右,亲自过问夫君的安危,哪肯收回成见?正想当着母亲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迫使本忠同意带她南归,这时候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大家循声一看,上楼来的是使女梅香。她见过了家主母和素素以后,回说她带了请帖牵了坐骑到客栈去敦请仇、黄两位客官到天香楼内宅赴宴,黄客官倒有愿来的意思,仇客官说是“一来与你家小姐素昧生平,不敢打搅;二来连日舟车劳顿,需要歇息;三来明日一早又将南归,还有些俗务必须料理,小姐盛情,只好心领了。”连帖子都没有收下,原封退回来啦!本忠听了,笑着对素素说:

“我给你说过,我师傅为人各­色­,脾气古怪,办事儿一点儿也不圆通,叫你别去自讨没趣,你偏不信嘛!这回碰了钉子,才知道我不骗你了吧?”

素素听说梅香没把仇师傅请来,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就也笑了笑对本忠说:

“这都怪你没有把话跟师傅说清楚,所以才会糊里糊涂地叫人给撅回来了。师傅一到,你要是当即跟他说明底细,他就是百般地看不起我们母女,有你的大面子在那里,总不见得叫我们吃这么大的窝脖儿吧?请他他不来,咱们就按刚才商量好的主意办:把这桌酒席装上食盒给他送去!他就是再不通情理,总不见得也会打回来吧?”

站在一旁的梅香,忽然惊叫起来说:

“哟!还有一件事儿,差点儿忘了回小姐了。方才在大门口碰见宋老大,他刚从河边雇船回来,正打算来回话,见到了我,就叫我代他回禀小姐:船已经定好了,写的是南通船行直开杭州的官舱两个铺位,定明天黄昏船到以后搬行李下船,后天二十六日一早启碇开航。船钱酒钱,柜上都已经付过了。”

本忠一听定的是后天的船,吃了一惊,忙问:

“怎么?明天没有去杭州的船么?”

梅香规规矩矩地回答说:

“宋老大去问过了,明天没有去杭州的便船,七板子小船,又不肯摇这么远的路,再说,就是人家肯摇,坐着也太辛苦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才去定的南通船行的大航船的。”

本忠一听明天没船,急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临来之前,师傅一再嘱咐,要他先去找船,回头再到天香楼辞别素素,以免耽误了正事儿。如今果然不出师傅所料,这该怎么交代呢?急切间,他陡地站起身来,一定要亲自到河边再看一看不可。薛三娘拦住了他,跟他解释说:

“贤婿有所不知:这里通杭州和苏州的大航船,都是逢双日两头对开,单日到达,明天八月二十五,是到船的日子,不是开船的日子。有急事非单日动身不可的,除了自己包租一条大船之外,就只好搭便船了。七板子小船(奇.书.网-整.理.提.供),只摇十里八里路,远了不肯去。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有心要你们多呆一天呢!”

本忠听明白了原因,无可奈何。不过这种中途变卦的事情,不赶紧回去禀明师傅,也是不行的。心想:反正明天走不成了,送行道别的工夫总还有,就不再坐下,急急忙忙要回客栈去。三娘和素素苦留不住,只得送下楼来,再三关照明天一定要请仇、黄二位客官早早过来饯别送行,又吩咐把准备下的酒席装成两盒,随后送去。

本忠回到客栈,跟师傅说了明天没有便船,已经定下南通船行后天一早开航的两个官舱铺位。仇有财听了,很不高兴,连连责备本忠不会办事,又说他装阔摆谱儿,不是官舱大船就不肯坐,气冲冲地还想亲自到河边去一看究竟。本忠把三娘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仇有财似信不信地到账房间里去问明了掌柜的,证明果然如此,才算作罢。

这时候,天香楼厨下的小师傅挑了两个食盒,拿着素素的名帖送酒席来了。仇有财对这个有着双重身份的小姐打心眼儿里就没有好感,对她的左一次请宴右一次送席更没有好气儿,要按他的­性­子,根本就不想收下。多亏黄逸峰和本忠两个做好做歹,这才开发了赏钱,把酒水送到厨下去重温。等到开上饭来,仇有财心中不快,吴本忠心中不定,黄逸峰心中不安,三个人全都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尽管是山珍海味,美酒佳馔,反而不如中午的那一顿大块­肉­大碗酒吃得痛快。晚饭以后,仇有财不发话,本忠也不敢到天香楼去,大家都在琢磨着心事,就这么枯坐着言不由衷地闲话了几句,反倒早早地就上床睡了。

第八十回

投亲不遇,红姑娘长洲返棹

瞒天过海,薛素琴潜迹跟踪

八月二十五日,本忠一早起来,梳洗完了,去买来早点,三个人坐在桌边闷头吃着。本忠犹豫了半天儿,鼓了鼓勇气,试探地说:

“反正今天咱们是走不成了,只要不误天黑之前上船,今天一天都没事儿,师傅也是头一次来嘉兴,是不是趁此机会到大街上走走,到南湖去逛逛呢?”

仇有财整整一年没有见到本忠,这次乍一见面,发觉自己一向十分满意十分喜欢的这个门徒,跟一年之前颇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他发觉这个原来十分忠厚老实的乡下孩子如今变得越来越像纨绔子弟,不单衣着打扮上像一个花花公子的模样,就是言谈话语、行动坐卧,也地地道道是一副官商阔少的神态,跟一年前的穷戏子本忠,简直判若两人了。

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琢磨来琢磨去,颇有些后悔去年不应该把本忠留在这么一位富商的家中招亲,以致近硃者赤,近墨者黑,才一年工夫,就把一个贫寒出身朴朴实实的小石匠变成了只知追求钱财美­色­的庸俗商贾。不过从他听到山寨里调他回去的将令马上就准备起身这一点着眼,他头脑中为亡父报仇雪恨的念头总算还没有泯灭。也就是说,一年来铜水银汤的浸泡,还没有使他利欲熏心到忘了祖宗忘了冤仇的地步。因此,觉得他还是个在孽海中沉沦不深尚可救药的人。想来想去,认为这次回到缙云,不论事情得手与否。只有把他留在山上,才能遏止他的人欲横流,才能清洗他的满身污秽。为了把他的心思收回到造反这件大事上来,仇有财觉得有必要对他的门生严加管束一番了。这时候听本忠问如何消磨这一天的光­阴­,明知道他意在言外,其实是在试探,­干­脆就老实不客气地将他一军,顺着他的意思回答他说:

“昨天下午,你­干­妹子那里已经去辞行过了,要是你没有别的事情,我正想叫你陪我到大街上去走走,到南湖去逛逛呢!”

听了师傅这种极不体谅人的回答,本忠愣在那里,翻了一会儿白眼,终于还是嗫嚅地分辩说:

“不过,不过昨天我去写定了船,在天香楼只照了一面儿,就赶回来了,三娘母女两个,再三托我致意师傅和叔丈,请你们两位今天中午一定去小坐片刻,她们母女准备下一杯水酒,要替师傅饯行呢!”

仇有财听本忠终于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倒真是天大的一桩奇事了。薛家母女二人,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什么忽然之间要对我姓仇的如此看重起来?昨天是打发近身丫头专诚牵了马来请我去吃接风酒。今天又烦你这个­干­哥哥当说客要拉我去赴饯别宴,好像我仇有财是她们家的什么显亲贵客似的。这可倒真透着有几分邪­性­了。我一个穷戏子,是一辈子也不会进行院的。你如今身为富商,寻花问柳,嫖妓宿娼,都成了风流韵事。用你的话来说,这叫做入境随俗,逢场作戏。可我要提醒你,这次你大哥发令来调你回山,是要你去赴汤蹈火,替你爹爹报仇雪恨的。当此生死关头,决一死战的时刻,你的逢场作戏,是不是也应该停一停收一收,先把你的心思用到正事儿上来呢?看你从昨天到今天的那副样子,不单是一颗心挂到了那个素素的身上,只怕是连魂灵儿也附到她的身上去了。你不想想,你这个样子,跟三年前从林家后院儿逃出来的你还是一个人吗?你这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酸劲儿,跟你那些在山寨上与官兵浴血奋战的哥哥弟弟们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吗?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个在家里为你守空房的妻室吗?你要是还想到你爹你娘,要是还认得我这个师傅,就把心思从这个薛素素的身上收回来,从今往后再不要去想她,再不要往天香楼跑;要是你心里扔不下她,我也不勉强你,就算是我没收过你这个徒弟,你也没有我这个师傅,你们吴家也譬如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你就在这里照旧当你的大老倌,办你的风流事好了。你大哥那里,自有我去回复,你就不用管了。”

仇有财那冷冰冰又火辣辣的一番言辞,不单把本忠说得哑口无言,做声不得;就连黄逸峰,也感到脸上火烧火燎的无地自容起来。细一回想,本忠近来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跟他这个引路人的带领,难道不无关系吗?看得出来,仇有财对本忠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其中也有对他黄逸峰不满意的成份在内。为了扭转这种僵局,也为了给自己开脱,黄逸峰假装疯魔地Сhā进嘴来相劝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嘛,咱们买卖人,偶尔到行院里去走走是可以的,也是难免的。不过那只能是逢场作戏的事情,既当不得真,也动不得情的!像你这个样子,见面才一天,就把心啊肺的全掏给人家了,那还行吗?她们行院人家,进门的都是客,认一个­干­哥哥,就像吃一碗饭喝一杯茶那样随便。你以为她离开你也会跟你似的朝思暮想念念在心吗?不是我说得邪乎,过了三个月你再回来,只怕她都不认识你了哩!快别自作多情落一个作茧自缚了。晚上就要上船,趁白天有工夫,有该料理的正事儿赶紧料理料理,没事儿了,就领着师傅出去转转逛逛吧!”

本忠受了师傅一顿抢白,又听了叔丈一通数落,心里觉得既委屈了自己,又冤枉了素素。只是有些话难于说明,因此分辩不得也解释不得。想到昨天有些话还没跟素素说通,今天应该去跟她好好儿开导开导,安慰安慰;可是师傅在这件事情上明明已经动了真火,又不敢违背师傅的教训一意孤行。正在两难之间,忽听得门外小二哥一声呼喊:“温州黄客官,有客来拜!”黄逸峰不知是谁,赶紧出门来看,只见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身穿鲜艳的华服,带着两名俊秀的书僮,一个手持拜帖,一个手捧红毡,一见黄逸峰迎出门来,那少年立即举起双手低下头去,用袍袖遮住了颜面,银铃儿似的唱了一个肥喏。黄逸峰见来人颇为面善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见人家向自己行礼,就也闪在门边,举手还礼。还没等他抬起头来,那位少年客官竟然不待相让,就带着两名书僮,昂首阔步,管自进门去了。

黄逸峰颇感惊奇,赶紧随进门去,只见一个书僮递过帖子,一个书僮铺下红毡,那位少年公子先正冠,后掸袖,朝着仇有财纳头便拜。一面拜,一面口称:

“得知师傅驾临,专诚设下薄酒一席,为师傅洗尘接风。昨日两度打发家人婢女备轿牵马前来迎接,只怪门生失礼,致使师傅不肯赏光。今日门生特意改装登门专请,还望师傅看在义兄的面上,赏门生一个天大的面子,驾临寒舍。家母已为师傅亲治一席,专为师傅及义兄饯行,并请黄大官人赏光作陪,还望师傅千万不要推诿为幸!”

这时候,黄逸峰方才省悟来客乃是素素乔装改扮的,站在一旁,啼笑皆非。仇有财不知来者是谁,见客人进门就拜,搀扶不及,受了两礼,好不容易,方才拉了起来,接过帖子,就手放在桌上,张罗着让客人坐下。本忠眼尖,素素和梅香、杏香刚一进门,就认出来了;又见素素捧着帖子进门就拜,心知这是耍的强认师傅的把戏,也不说破,却在一旁帮腔说:

“师傅,您看三娘母女为此诚心,几次三番专诚来请,师傅就破一回例,到她内宅略坐一坐,又有何妨?”

仇有财弄清了来人原来就是素素,也确实为她的大胆泼辣和放荡不羁所十分惊讶。冷眼看去,见这个男装的姑娘­唇­红齿白,面如傅粉,鼻如悬胆,眼如流波,倒像一个绝顶俊俏的风流少年,风度翩翩的美貌公子。再看她的言谈举止,也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既不是妖妖娆娆的狐媚子,也不是娇娇滴滴的弱小姐。她的剑眉大眼透着英气,她的抬头挺胸显得豪爽,若不说破,谁会想到她是个女扮男装的花木兰,而且是个行院中长大的姑娘呢!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又道是耳闻为虚,眼见为实,昨天听黄逸峰和本忠夸奖素素,总有几分不信,认为那不过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的不实之词;今天一见,果然不假。这头一眼的三分好感,先冲淡了他心目中原有的轻视和厌恶,加上人家又是备着名帖专诚来拜,十分恭敬,也就不能不以宾客之礼相待了。不过一想到她父亲原是浙江省的巡抚,而母亲如今又做了天香楼的鸨母,马上就又犹豫起来,对于她的盛情邀请,不得不婉言谢绝说:一位少年公子闯进门来,先正冠,后掸袖,朝着仇有财纳头便拜。

“贤母女如此相待,实不敢当。昨晚已经叨扰一席,今天怎好又去打搅?一来山野粗人,闲散惯了,上不得台盘;二来连日疲于奔波,餐风宿露,贱体颇感不适,明日又将登程远航,难得有此半天空闲,正想借此时机稍事歇息,抽空还要备办一些当地土产,实在分身不得,还望小姐在令堂面前代为婉辞,贤母女盛情,不才就算是心领了吧!”

素素来前听本忠把他师傅说得如此不近情理,心里不免有几分嘀咕,只怕冒昧参拜,会把本忠的严师惹恼了,翻车砸锅之外,连脸皮也会撕破,因此来则来矣,却捏着一把汗,颇有些不放心。及至见了面,行了礼,通了话,才发觉这个不可思议的草莽英雄并不如本忠说的那么邪乎,乍一看去,他青衣小帽,布鞋布袜,土里土气的,完全是个乡下来的粗人打扮,绝不像是本忠这么个风流人物的师傅;等到一过话,才发觉他不单是个很懂道理也很近情理的人,而且出言不俗,举止颇有长者之风,不知不觉间,倒把她心中的三分疑惧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听他婉言辞谢,分明是借故推托,就壮了壮胆子,半带撒娇半带要挟地说:

“师傅这就太见外了。拜师傅磕三个头,门生刚才可是一个也没有少磕呀!一样是门生,为什么师哥这里歇得,师弟那里就歇不得呢?师傅您请放心,到了门生那里,绝不请您舞刀弄枪练武艺,厅堂上放一张藤躺椅,铺两床丝棉被,让师傅四平八稳地躺着,保险比在师哥这里住着舒服得多。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既方便也­干­净,比师哥的家里比不上,比起这个客栈来,总还强些吧?师傅要用什么土仪,只管吩咐下来,门生家里多半儿现成都有;有那缺项的,叫家里人马上去找,总也比师傅人生地不熟的要顺当些。等师傅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该办的土货也办齐了,天黑之前,一准送师傅下船去歇息,还不行么?听说师傅生平不坐轿子,门生特意备了马匹,现在门外,就请师傅、师哥和黄大官人速速起驾吧!”

对于素素这一通半带俏皮的话语,仇有财不单没有觉得反感,反倒觉得这个奇特的双料小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也只有这个时候,方才明白本忠这个一向不为女­色­所动的男子居然会被她所颠倒的真正原因。要是在平时,他也许会借此机会多看看多听听这一路人的言谈话语,从而对她们多有所了解的,但是此时此地,自己一肚子的心事,满脑门的官司,确实缺少闲情逸致去见识一番。更何况她家里开的是妓院,而他又是从来不往那里面伸腿儿的呢!所以,不管素素怎么能说会道,依旧没有把他说动,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客气地辞谢说:

“小姐不用费心了,贵府上的舒适,贤母女的盛情,不才完全相信,也感激不尽。只是今天我们师徒归心似箭,行旅倥偬,实在没有这样的兴致和闲空,只好心领敬谢了,请小姐回去转告令堂,我师徒二人,今日匆匆归去,有拂盛情,实在失礼,待他日家中平安无事,重游贵方的时候,一定登门告罪道谢。这一桌酒席,就暂且寄下,咱们后会有期,待之于来日吧!”

素素一听,仇师傅不单自己不肯启动大驾,就连本忠也要扣住不放的意思,不觉暗暗有些发急,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两条鞭子上,就转过脸来,单对本忠说:

“师傅的大驾如此难请,你做师哥的,怎么就不帮着师弟关说关说?今天一天咱们都要­干­些什么,师傅不知道,难道师哥也忘记了么?昨天整整一个晚上,师弟把《达娃姑娘诔》和《葬鞭词》的稿子都起出来了,把供品香烛也都准备出来了,单等师傅和师哥今天驾临寒舍润饰修改后入土开吊呢!”

听了素素这一番题外之音,黄逸峰和仇有财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本忠就把昨天出城学骑,素素怕马欺生,把她父亲专驯烈马用的一对鞭子取了出来,并在路上细说了鞭子的来历;在他的诱导启发之下,素素不单懂得了一个汝奴为什么不愿意当姬妾却甘愿去当马贼的道理,还起了同情之心,决定在今天把这对鞭子当作达娃姑娘的遗骨入土安葬,同时素素还要写一篇《达娃姑娘诔》和一篇《葬鞭文》好好地祭奠她一番,还一定要仇、黄二位去主持这场别开生面的小小盛典。黄逸峰本是个好事的人,对素素的印象又一向不恶,就也一个劲儿地帮着撺掇:

“你们二位,指着一对马鞭子,也能生出这许多故事来。这样的场面,倒是难得遇见的,确实值得见识见识。仇老板是否有此雅兴,去观光一番,同时也领教领教小姐的千古奇文呢?”

仇有财听了本忠的叙述,觉得虽然事近儿戏,但是一位呼奴唤婢的富家小姐,居然能够同情一个汝奴的悲苦,愿把先父的心爱遗物厝进黄土,为一个惨死的汝奴修建一座象征­性­的小小坟莹,不能不说她具有与众不同的慧心和胆识,对她的好感,不由得又增加了三分。要是在平时,在别处,这种少见的祭奠,他倒兴许真会破例参与,但在今天这个决战的前夕,又是在天香楼举办的仪式,就是说下大天儿来,他仇有财也是不会破这个例的。不过当着素素,此话不便明说,因此依旧是借故力辞:

“小姐胆识,确实与众不同,达娃有幸,得逢知己,虽然含冤负屈,惨死有年,今日方得一锥之地,厝其尸骨,她在九泉之下,念及小姐盛德,一定也会涔(c én岑)然泪下,感念不已的。如此壮举,不才本当前去,借一杯酒,掬一抔 泪,祭奠一番。只是今日贱体确实欠安,且又急于趣装南归,确实无法抽身。这件雅事,既然是你们二人昨天就已经商议停当了的,今天就是再忙,也不能不让你们去了却这段心愿。那就请你们替我多上三支香,多奠一杯酒,恕我不能奉陪助兴,暂且偷闲歇息,准备一下未了的琐事吧。黄大官人正值清闲,就请他去当你们的主祭,一助雅兴,还不行吗?”

仇有财自己一味推诿,却答应让本忠去了却这桩心愿,还把黄逸峰也请了出来去当主祭,这样的做法,竟使黄逸峰误以为仇有财见了素素以后,也为她的佼佼不群所动心,改变了原来的看法,有意要玉成她跟本忠的美事了。若是如此,他们两个哥哥妹妹的借葬鞭以传心,假诔文以传情,自己夹在中间,算个什么角­色­?凑个什么热闹?于是赶忙也推托说:

“小姐美意,要为达娃姑娘营葬,并蒙盛情相邀,我等本应一体前去凑趣,共同祭奠一番。只是仇师傅旅途劳顿,亟需将息,且又行­色­匆匆,今晚即将下船,诸般杂务,悉未端正,抽身不得。我等虽然都是出门在外,总也有个主客先后之分。在下身为主人,岂有让客人独坐旅舍之理?嘉兴地面,在下虽然也是初度,却比仇师傅早到几天,仇师傅要用什么,在下还可以领路指点,可见此处也缺我不得。祭奠达娃姑娘那件事情,既然是你兄妹二人发起,当然还是你们自己去主祭的好。只要你们也代我多上一炷香,多奠一杯酒,我的心意也算到了。时候不早,二位快别多耽搁,早去早回,千万不要误了傍晚上船是正经。”

素素此来,主要是借自己的特殊身份为本忠缓颊,至于仇、黄二位肯去不肯去,倒在其次。如今见仇师傅终于吐口,准许本忠出行,也见好就收,以免生变。于是就落落大方地离座一揖,起身告辞说: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不敢有所勉强。师傅贵体不适,就请多多保重,一应旅途食用物品及馈赠土仪,均由门生备办停当送往船上,师傅就不必­操­心了。待达娃遗骨入土之后,门生当去河边为师傅师哥送行,就此告辞。”说着又下跪一拜,起来又作一揖。仇有财还礼不迭,连称“不用费心”。

梅香抱起红毡来,跟杏香两个先退出门外。素素向本忠丢个眼­色­,也抱拳向主人告辞,走出门来。本忠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傻笑着跟在素素后面。仇、黄二位一直送出大门,眼看着主仆四人都上马远去了,才回栈房。

仇有财进屋,看见桌上素素的拜帖,打开来一看,竟是一本投门全帖,怪不得素素开口闭口都以门生自称了。当时还只当是跟着本忠浑叫的,如今想退已经来不及,反正是有名无实,明天又要离去,哪年再来,谁都不知道,也就一笑置之。想起这位出身豪门贱地的双重小姐,不单人才出众,­色­艺俱佳,更兼心灵眼快,嘴巧胆大,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天生的尤物,也难怪本忠要为他神魂颠倒,无法自已了。幸亏本忠明天就要扬帆远航,这段姻缘,也将就此了结;如若不然,看此情景,本忠一定会被她牢牢绑住,受她的左右摆布,结局是祸是福,还真难以逆料呢!

将近午时,两人正准备锁上房门,到街上去拣一家饭馆对酌一番,忽见依旧是小厮打扮的丫环梅香、杏香,一人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房来,规规矩矩地请了一个安,传她家小姐的话说:葬词诔文,经过两人的字斟句酌,刚刚润饰誊写完毕,葬礼祭典,不得不推到午后去了。先送上便宴一席,请二位先对付着用过,饯别筵席,已经送往孔府,申时正借孔府为师傅、师兄饯别,就烦孔、黄二位大官人作陪。本忠和素素两人葬完鞭子以后,将直奔孔府,因此特意叫丫头带了两匹马来,午饭以后,帮着归置归置,就接师傅和黄大官人到孔府赴宴,宴后一起送到船上。

仇有财听了,哭笑不得,放出去的鸟儿,落到哪棵枝上,就由不得主人了。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更何况是师徒呢!也只好既来之,则享之,就叫厨下把酒菜温了,二人开怀对酌起来。天香楼的厨师,当然是高人一等,绝不是一般酒店饭馆的菜肴可比。梅香,杏香,一旁轮番儿把盏伺候。尽管仇有财一生不近妓乐,这一回入了素素的彀中,也只好听人摆布了。

未及申时,两个丫环就催着打叠行装,驮上了马背,四匹马四个人,迤逦往西而来,到了孔家门口,素素和本忠已经先到,闻讯急忙接了出来。素素依旧男装,见了仇有财,殷勤致礼之外,再三为她母亲不能亲来送行代致歉意。仇有财谢了孔大方指引之劳,客套一番,闲话几句,随即入席。酒筵之丰,自不必说。席上,宾主频频举杯,秦素说了说早上强拜师傅的经过,本忠谈了谈为达娃营葬构墓的始末,还把素素所作诔文中的佳句背诵了一番。大家说说笑笑,欢畅快意,颇不寂寞,连仇有财都舒开了眉心,大碗痛饮起来。尽管并没有猜拳行令,掣签飞觞,一席酒也吃了足有一个来时辰,方才尽兴而散。

席后素素叫人搬进四个大竹篓来请师傅过目,里面装的都是各式土产和­干­鲜果品,连南湖封菱和五芳斋­鸡­腿粽子都有了。仇有财连连称谢,却之不恭,只好收下。

说话间红日西沉,已是酉正时分,河边码头上打杭州来的航船早已靠岸,出门的旅客们正在忙着住船上搬运行装什物。仇有财不愿过于打搅孔宅,也生怕船上人多了拥挤不便,就向主人道谢告辞,准备登船。孔家的小厮们帮着往船上运送行囊什物,孔大方亲自找到船上管事的要了两个­干­净近便的铺位,帮着安顿好了,留一个小厮在船上照看行李,这才又回到码头上来,一­干­人站着最后话别。

照黄逸峰的想法,素素是个多情的女子,此次与本忠一别,又不知何时方能聚头,还不得眼泪鼻涕,痛哭一番?这时候冷眼看去,仇有财在跟孔大方闲话,素素与本忠也在轻声嘀咕些什么,只见她依旧嘴角带笑,满面春风,丝毫也没有愁肠百结、难分难舍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暗暗称奇。

没过多久,打北面又开到了一艘大航船,也在码头上系缆停靠。一时间,下船的客人呼唤脚夫声,码头上接客的亲友喊叫招呼声,栈房伙计和载客小船的张罗买卖声,摊商小贩兜售货物的吆喝声,加上花子们“行好”、“修行”的乞讨声,嚷成一片,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十分热闹。不过一袋烟工夫,人群逐渐散去,喧声渐次平息,码头上重又冷落清静了一些。这时候,从船上最后走下一个淡装素服的女子来,身后跟着一个船上的伙计,替她一手提着个小箱子,肩上斜扛着一个小铺盖卷儿,缓步往孔家大门走去。黄逸峰看见,吃了一惊,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

“本忠,你看,这不是红云回来了么?”

本忠听见黄逸峰喊叫,抬头一看,正好红云也听见黄逸峰在喊本忠,就停下了脚步,在人群中搜索,两人四目相­射­,都惊呆了。本忠马上想到:准是她到了长洲,投亲不遇,又折回来了,所以不及寒暄,劈头就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找到你叔叔么?”

红云不知道本忠要回缙云去,只当是专来接她的,不禁悲喜交集,带看哭声咽哽着说:

“恩人有所不知,我到了长洲,才知道我叔叔已经不在了。江客人一定要我跟他到南京去。我想起恩人有话在先:要是到了长洲,投亲不遇,半个月之内,叫我回来找您。我就当即搭上航船,回秀水来了。只是列位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的?”

素素在旁边,听说是红云回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透着十分亲切地说:

“傻妹妹,谁也不是诸葛亮,怎么会知道妹妹今天回来?我们是来送刘客官上船回温州呢!再要晚一夜,你可就见不着你的恩人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借孔大官人的厅堂再坐一会儿,咱们慢慢儿细谈吧!”

红云只看见本忠身边有个美貌少年,不知道是谁,忽见他上前来就拉手,吓了一跳,急忙要挣脱时,听她开口说话,这才认出她是素素来,不觉自己也笑了。孔大方见是红云回来了,连忙走了过来,一面探问,一面就往家里让。

仇有财看见船上下来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跟本忠如此亲热,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做声不得,站在一旁直皱眉头。孔家的小厮接过红云的行李来,一­干­人又回到了孔家的厅堂上坐下。孔大方先替红云引见了仇有财,简单说了说本忠父亲病重,他师傅专程来找,明天就要返回故里的大概情形,接着就问她长洲投亲不遇的经过。红云未曾开言,先红了眼圈儿,伤心地说:

“二十二日一早拜别,赶上顺风,一夜没有落帆,二十三日中午就到了苏州码头。我要独自下船去,江客人说是受人之托,送佛一定要送到西天,就在码头上雇了两顶小轿,一抬抬到了我叔叔的家门口。叫进门去,来开门的是个老头子,我不认识。江老板代我讲明来意,又告诉他我叔叔叫什么名字。那个老汉这才说:闹长毛反的那一年,苏州大乱,我叔叔一家四口,全叫官兵乱军杀死了。我问他我叔叔他们的尸骨埋在哪里,他说他也是后来搬来的,只知道当时这一带死的人很多,事后都埋在乱葬岗子上,也没法留下姓名标记。我没了法子,只好原轿回到船上。江老板要我跟他到南京,说是先给我租所房子安顿下来,慢慢儿再打主意。我见他一路上尽对我说疯话,吃晚饭的时候,还特意开了一瓶用药泡着的酒一定要我喝。我估摸着他没安什么好心,一口也没喝他的。果然到了晚上,他叫小厮出去,铺开被褥,就留下我跟他两个在中舱里睡。我没有理他,心知一夜不落帆,船上的篙手们都醒着,谅他也不敢怎么着我,就抱了一条被子到后舱跟烧火的船婆子挤了一夜。如今他要我到南京去,我在那里无亲无友,还不是落到了他的手上,任凭他摆布了么?我信不过他,想起刘客官说过,要是到了长洲投亲不着,半个月之内可以回来找他,另想办法,就没有听江客人的话,一定要回嘉兴来不可。他见劝我不动,留我不住,也没有办法,只好由我。打听到从苏州到嘉兴的航船当天晚上就可以上船,二十四日一早启碇,他替我定了一个铺位,又留我在他船上吃过了晚饭,叫人把我的行李搬上航船去安顿好了,他的船才扬帆开走。想不到回到这里,刘客官家里又有了急事要赶回去料理,我这无依无靠的苦命人,还不知投奔哪里去是好呢!”说着,鼻子一酸,不禁流下泪来。

孔大方听了,长叹一口气说:

“江振东这个人,我们买卖上来往的次数也不少了,知道他贪图小便宜的心是有的,太坏的心倒是不一定有。不过受人之托,起了这样的念头,不免也有些太对不起朋友了。姑娘此番回来,正好赶上刘客官南归,用不着商量,恰巧他师傅也在这里,当然是跟刘客官一起回南的了。到了温州,或是留下做如夫人,或是另行择配,总会有一个着落的。刘老板不比江老板,姑娘还不敢放心前去么?”

红云低着头回答说:

“若能跟刘客官回南,情愿一辈子铺床叠被,伺候大­奶­­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刘客官嫌我粗笨,不肯收留我呢!”

本忠见孔大官人又说到这上面来,不觉急了说:

“孔大官人真会打趣!要是我能带她回南,三天前还打发她回长洲­干­什么?我早就有话在先:红姑娘是自赎自身,我只不过是她帮几两银子而已。要是赎出身来,又跟我走了,我这不是成了拐带人口了么?再说,这会儿家父病重,我做儿子的不能带回灵丹妙药去为家父解痛治病,倒带回一个女孩儿去,这不是要陷我刘某人于不义,叫我难于做人么?不过既然我有心救红姑娘跳出火坑,自然救人要救到底,且容我跟师傅商量商量,怎么想一个两全之计,把红姑娘安顿下来才好!”

孔大方正要说话,素素哈哈笑着把话头抢了过去说:

“师哥不要为这事儿为难了!要是信得过师弟,把红姑娘交给我得啦!我认她做个妹妹,正好早晚请教诗赋乐律,跟我做个伴儿呢。红姑娘只管放心,我家前院儿的那些姑娘们,都要打发她们走了。绝不会再逼着你去走那条路的。你就算是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好了。等我师哥回来,原封不动交还我师哥,该上哪里去,那时候你们俩再去交涉好啦!”

红云还不明白素素跟本忠是什么关系,更不明白素素要把她留在家里是什么意思,因此一时间无法回答,只好低头不语。孔大方细一琢磨,这会儿叫本忠带回一位姑娘去,确实也不是时候。难得素素肯出来急人所难,留下红云来,在她家暂住,等本忠下次来禾,再作道理,确实是个稳妥两便的办法。就把素素先是跟本忠兄妹相称,如今又拜了师傅,同在一门的关系说了。红云想想,也只好暂且在素素家里先住下来,等本忠回来再作区处。好在自己跟素素本来是相识的,对她的为人,也很敬佩,只要她不嫌弃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当即客气了一番,又感谢了几句,就这样说定了。本忠见红云暂时有了着落,也放下了心。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素素要回家去,本忠等也该上船了,就辞谢了主人,一起步出门来。四匹马,三匹骑了素素主仆,一匹驮着红云的行囊,孔大方又叫了两顶轿子来,让黄逸峰和红云坐了,分道扬镳,互祝平安互道珍重而别。

八月二十六日一早,开往杭州去的大航船刚刚扬帆,一只乌篷单橹小船,悄悄儿地从城隍庙后面摇了出来,远远地跟在大船后面,一颠一簸,一飘一荡,慢慢儿地也往杭州方面咿呀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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