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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三岁,她看见慕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像还是部落时代的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姐姐,破坏他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问曼桢道:“你们还是到那边坐吧。”曼桢向世钧道: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丝袜拿起来,把破的地方补起来。世钧道:“你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曼桢道:“我要是搁在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钧道:“从前你们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

曼桢道:“你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你看见她那时候,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还在我们这儿帮忙。”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过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样度过。曼桢道:“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线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

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着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弄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姐姐从前有时候和慕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饭后。曼桢和弄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姐姐和慕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饶恕,尤其是因为她姐姐和慕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真正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高兴。”曼桢笑道:“是吗?看你的样子好像一直很不高兴似的。”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暗中,只听见她噗嗤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曼桢道:“叔惠这人不坏,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你一种自卑心理。”世钧笑道:“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曼桢笑道:“是吗?”世钧道:“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你为什么——对我好呢?——除非是因为我的心还好。”曼桢笑道:“哦,你的心好?”世钧道:“嗯。我想我这人就像一棵菜一样,一棵菜不是就只一个菜心最好么?曼桢道:”唔。——“然后她忽然笑起来了。

世钧道:“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抢的。”曼桢笑道:“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市的水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挣脱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的。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你抢过来的。”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谁跟你抢呢?”世钧道:“反正谁也不要想。”曼桢笑道:“你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世钧道:“将来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桢道: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你冷么?“她摇摇头。

她把他的衣袖捋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几点了?”

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八点半。”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曼桢道:“那怎么行?

你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世钧道:”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像走过一个咖啡馆。“曼桢道:”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世钧道:你就别管了!快进去吧!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了一只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又是“嚓嚓”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地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黄包车!黄包车!”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时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却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也许只是因为她——非常喜欢我的缘故么?”他不禁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某人怎样怎样“闹恋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

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

曼桢来了,说:“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像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

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糊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

他们这爿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

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爿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

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

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

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

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很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

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子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个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

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

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寸来,觉得很生气。

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地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一口气,道:”都是一鸣和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

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像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Сhā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

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

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

她写信告诉他,好像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但是,他对她这样缺少信心,或者也还是因为爱得她不够吧?

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地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地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像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地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吗!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地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仿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地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

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小圈小蜡烛。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

孩子们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噔噔噔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弄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旺旺的火,蓝得像水一样。

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头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推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

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茶。

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一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顾太太把开水拿去冲热水瓶,曼桢道:“我去冲。妈坐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弄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是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

他们在沉默中听着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

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祖母告诉她:“你妈上你姐姐家去了,你姐姐有点不舒服,你妈说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来吃晚饭了,叫我们不用等她。”曼桢便帮着她祖母热饭端菜。

她祖母又道:“你妈说你姐姐,怎么自从搬到新房子里去,老闹不舒服,不要是这房子不大好吧,先没找个人来看看风水。

我说哪儿呀,还不是'财多身弱',你姐夫现在发财发得这样,你记得他们刚结婚那时候,租人家一个客堂楼住,现在自己买地皮盖房子——也真快,我们眼看着他发起来的!你姐姐运气真好,这个人真给她嫁着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斋'!“曼桢笑道:”不是说姐姐有帮夫运吗?“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说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灵得吓死人。待会儿倒要问问你妈,从前是在哪儿算的,这人不知还在那儿吗,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桢笑道:”那还是姐姐刚出世那时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这时候哪儿找他去。“

曼桢吃过晚饭又出去教书。她第二次回来,照例是她母亲开门放她进来,这一天却是她祖母替她开门。曼桢道:“妈还没回来?­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门。我反正还有一会儿才睡呢。”

她等了有半个多钟头,她母亲也就回来了。一进门便说:你姐姐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服?“顾太太道:”说是胃病又发了,还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厨房里又附耳轻轻向女儿说:”还不是从前几次打胎,留下来的毛病。——咳!“其实曼璐恐怕还有别的病症,不过顾太太自己欺骗自己,总不忍也不愿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顾太太的旗袍右边凸起一大块,曼桢早就看见了,猜着是她姐姐塞给母亲的钱,也没说什么。顾太太因为曼桢曾经屡次劝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钱,所以也不敢告诉她。一个人老了,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惧怕自己的儿女。

到上床睡觉的时候,顾太太把旗袍脱下来,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桢见她这样子是不预备公开了,便含笑问道:妈,姐姐这次给了你多少钱?里摸出一个手巾包,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来看看有多少。”曼桢笑道:“甭看了,快睡下吧,你这样要着凉了。”她母亲还是把手巾包打开来,取出一叠钞票来数了数,道:“我说不要,她一定要我拿着,叫我买点什么吃吃。”曼桢笑道:“你哪儿舍得买什么东西吃,结果还不是在家用上贴掉了!——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拿姐姐的钱,给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说姐姐贴娘家,还不知道贴了多少呢!”顾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嗳呀,为这么点儿钱,又给你叨叨这么一顿!”曼桢道:“妈,我就是这么说:不犯着呀,你用他这一点钱,待会儿他还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是他养活着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气!”顾太太笑道:“人家现在阔了,不见得还那么小气。”曼桢笑道:“你不知道吗,越是阔人越啬刻,就像是他们的钱特别值钱似的!”

顾太太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别想着你妈就这样没志气。

你姐夫到底是外人,我难道愿意靠着外人,我能够靠你倒不好吗?我实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我实在心疼得慌。“说着,就把包钱的手帕拿起来擦眼泪。曼桢道:”妈,你别这么着,大家再苦几年,就快熬出头了。等大弟弟能够出去做事了,我就轻松得多了。顾太太道:曼桢笑道:“我结婚还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顾太太惊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怎么等得及呀?”曼桢不觉噗嗤一笑,轻声道:“等不及活该。”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白手臂来,把电灯捻灭了。

顾太太很想趁此就问问她,世钧和她有没有私订终身。先探探她的口气,有机会就再问下去,问她可知道世钧的收入怎样,家境如何。顾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便道:“你睡着了?”曼桢道:“唔。”顾太太笑道:“睡着了还会答应?”本来想着她是假装睡着,但是转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刚才又害她等门,今天睡得特别晚。这样一想,自己心里觉得很抱歉,就不言语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桢到她姐姐家去探病。她姐姐的新房子在虹桥路,地段虽然荒凉一些,好在住在这一带的都是些汽车阶级,进去并不感到不方便。他们搬了家之后,曼桢还没有去过,她祖母和母亲倒带着孩子们去过两次,回来说讲究极了,走进去像个电影院,走出来又像是逛公园。这一天下午,曼桢初次在那花园里经过,草地上用冬青树栽出一道墙,隔墙有个花匠吱吱吱推着一架刈草的机器,在下午的阳光中,只听见那微带睡意的吱吱的声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静。曼桢觉得她姐姐生病,在这里静养倒是很相宜。

房屋内部当然豪华万分,曼桢也不及细看,跟在一个女佣后面,一径上楼来到她姐姐卧房里。卧房里迎面一排丈来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纱窗帘,人字式斜吊着,一层一层,十几幅交叠悬挂着。曼璐蓬着头坐在床上。曼桢笑道:姐姐今天好些了,坐起来了?太远了,晚上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倒有点不放心。下次接她来住两天。“曼桢笑道:”妈一定要说家里离不开她。“曼璐皱眉道:”不是我说,你们也太省俭了,连个佣人也不用。哦,对了,昨天我忘了问妈,从前我用的那个阿宝,现在不知在哪儿?“曼桢道:”等我回去问问妈去。

姐姐要找她吗?“曼璐道:”我结婚那时候没把她带过来,因为我觉得她太年轻了,怕她靠不住。现在想想,还是老佣人好。“

电话铃响了。曼璐道:“二妹你接一接。”曼桢跑去把听筒拿起来,道:“喂?”那边怔了一怔,道:“咦,是二妹呀?”

曼桢听出是鸿才的声音,便笑道:“嗳。姐夫你等一等,我让姐姐来听电话。”鸿才笑道:二妹你真是稀客呀,请都请不到的,今天怎么想起来上我们这儿来的——到曼璐床前,一路上还听见那只听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曼璐接过听筒,道:“嗯?”鸿才道:“我买了只冰箱,送来了没有?”曼璐道:“没有呀。”鸿才道:“该死,怎么还不送来?”说着,就要挂上电话。曼璐忙道:“喂喂,你现在在哪儿?答应回来吃饭也不——”她说着说着,突然断了气。她使劲把听筒向架子上一搁,气忿忿地道:“人家一句话还没说完,他那儿倒已经挂掉了。你这姐夫的脾气现在简直变了!我说他还没发财,先发神经了!”

曼桢岔开来说了些别的。曼璐道:“我听妈说,你近来非常忙。”曼桢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来看看姐姐,也走不开。”谈话中间,曼璐突然凝神听着外面的汽车喇叭响,她听得出是他们家的汽车。不一会,鸿才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

曼璐望着他说:“怎么?一会儿倒又回来了?”鸿才笑道:“咦,不许我回来么?这儿还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问你呀!整天整夜地不回来。”鸿才笑道:“不跟你吵!当着二妹,难为情不难为情?”他自顾自架着腿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抽着,笑向曼桢道:“不怪你姐姐不高兴,我呢也实在太忙了,丢她一个人在家里,敢情是闷得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二妹你也不来陪陪她。”曼璐道:“你看你,还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儿有工夫陪我,下了班还得出去教书呢。”鸿才笑道:“二妹,你一样教书,­干­吗不教教你姐姐呢?我给她请过一个先生,是个外国人,三十块钱一个钟头呢——抵人家一个月的薪水了!她没耐心,念念就不念了。”曼璐道:“我这样病病哼哼的,还念什么书。”鸿才笑道:“就是这样不上进!我倒很想多念点书,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没有机会研究研究学问,不过我倒是一直有这个志向。怎么样,二妹,你收我们这两个徒弟!”曼桢笑道:姐夫说笑话了。凭我这点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听见外面皮鞋响。曼璐向她妹妹说:“大概是给我打针的那个看护。”曼桢道:“姐姐打什么针?”鸿才接口道:“葡萄糖针。你看我们这儿的药,够开一爿药房了!咳!你姐姐这病真急人!”曼桢道:“姐姐的气­色­倒还好。”鸿才哈哈笑了起来道:“像她脸上搽得这个样子,她的气­色­还能作准么?二妹你这是外行话了!你没看见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殡仪馆里,脸上也还是红的红,白的白!”

这时候那看护已经进来了,在那儿替曼璐打针。曼桢觉得鸿才当着人就这样损她姐姐,太不给人面子了,而她姐姐竟一声不响,只当不听见。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姐姐变得这样贤惠了,鸿才的气焰倒越来越高,曼桢看着很觉得不平。她便站起来说要走了。鸿才道:“一块儿走。我也还要出去呢,我车子送送你。”曼桢连声道:“不用了,这儿出去叫车挺便当的。”曼璐沉着脸问鸿才:“怎么刚回来倒又要出去了?”鸿才冷冷地道:“回来了就不许出去了,照这样我还敢回来么?”

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脸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不放他出去。可不管怎样一个人一有了钱,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当着那位看护,当然更不便发作了。

曼桢拿起皮包来要走,鸿才又拦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等。我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间里一钻,不知去­干­什么去了。曼桢便向曼璐说:“我不等姐夫了,我真的用不着送。”曼璐皱着眉头道:“你就让他送送你吧,还快一点。”她对自己的妹妹倒是绝对放心的,知道她不会诱惑她的丈夫。鸿才虽然有点­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样。

这时鸿才已经出来了,笑道:“走走走。”曼桢觉得如果定要推辞,被那看护小姐看着,也有点可笑,就没说什么了。

两人一同下楼,鸿才道:“这儿你还没来过吧?有两个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费了点事,请专家设计的。”他在前领导,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个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这间书房。这墙上的壁画,是我塌了个便宜货,找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画的,只要了我八十块钱。这要是由那个设计专家介绍了人来画,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间房果然墙壁上画满了彩­色­油画,画着天使,圣母,爱神拿着弓箭,和平女神与和平之鸽,各­色­风景人物,密密布满了,从房顶到地板,没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铺着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砖,窗户上又镶着五彩玻璃,更使人头晕眼花。鸿才道:“我有时候回来了,觉得疲倦了,就在这间房里休息休息。”曼桢差一点噗哧一笑,笑出声来。她想起姐姐说他有神经病,即使是一个好好的人,在这间房里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经病了。

走出大门,汽车就停在门口。鸿才又道:“我这辆汽车买上当了!”随即说出一个惊人的数目。他反正三句话不离吹,但吹不吹对于曼桢都是一样的,她对于汽车的市价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车里面,就可以明白了,鸿才刚才为什么跑到另外一间房里去转了一转,除了整容之外,显然是还喷­射­了大量的香水。在这车厢里闭塞的空气里面,那香气特别浓烈,让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仿佛是小白脸拆白党的事,以一个中年的市侩而周身香气袭人,实在使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汽车夫回过头来问:“上哪儿?”鸿才便道:“二妹,我请你吃咖啡去,难得碰见的,你也是个忙人,我也是个忙人。”

曼桢笑道:“今天我还有点事,所以刚才急着要回去呢,不然我还要多坐一会的,难得来看看姐姐。”鸿才只得笑道:“你真是难得来的,以后我希望你常常来玩。”曼桢笑道:“我有空总会来的。”鸿才向汽车夫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里你认识?”车夫回说认识。

汽车无声地行驶着。这部汽车的速度,是鸿才引以为荣的,今天他却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觉得曼桢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虽然俗语说“钱是人的胆”,仗着有钱,胆子自然大起来了,但是他究竟有点怕她。他坐在车厢的一隅,无聊地吹上一两声口哨,无腔无调的。曼桢也不知说什么,只静静地发出一股冷气来。鸿才则是静静地发出香气。

汽车开到曼桢家里,曼桢向车夫说:“停在弄堂外面好了。”鸿才却说:“进去吧,我也要下来,我跟岳母谈谈,好久不看见她老人家了。”曼桢笑道:“妈今天刚巧带孩子们上公园去了。今天就­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看门,我一会儿也还要出去。”鸿才道:“噢,你还要上别处去?”曼桢道:“一个同事的约我看电影去。”鸿才道:“刚才先晓得直接送你去了。”

曼桢笑道:“不,我是要回来一次,那沈先生说好了上这儿来接我。”鸿才点点头。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倒已经快五点了,我还有个约会,那我不下来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这一天晚上,鸿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跄走进房来,皮鞋也没脱,便向床上一倒。他没开灯,曼璐却把床前的台灯一开,她一夜没睡,红着眼睛蓬着头,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又上哪儿去了?不老实告诉我,我今天真跟你拼了!”这一次她来势汹汹,鸿才就是不醉也要装醉,何况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着,闭着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只枕头“噗”掷过去,砸在他脸上,恨道:“你装死!你装死!”鸿才把枕头掀掉了,却低声喊了声“曼璐”!曼璐倒觉得非常诧异,因为有许久许久没看见他这种柔情蜜意的表现了。她想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她的态发不由得和缓下来了。应了一声:唔?上坐下。

鸿才把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后我听你的话,不出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么条件?什么好事!哼,你不说,你不说——“她使劲推他,捶他,闹得鸿才的酒直往上涌,鸿才叫道:”嗳哟,嗳哟,人家已经要吐了!叫王妈倒杯茶来我喝。“

曼璐却又殷勤起来,道:“我给你倒。”她站起来,亲自去倒了杯酽茶,袅袅婷婷捧着送过来,一口口喂给他吃。鸿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么越来越漂亮了?”曼璐变­色­道:“你呢,神经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搁,不管了。

鸿才犹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道:“其实要说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尽想着她。”曼璐道:“亏你有脸说!你趁早别做梦了!告诉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实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头儿还是给人做姨太太?你别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坯——鸿才道:曼璐实在气狠了,哪肯就此罢休,兀自絮絮叨叨骂着:早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算你有两个钱了,就做了皇帝了,想着人家没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认得钱的。

你不想想,就连我,我那时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钱!“鸿才突然一骨碌坐起来,道:”动不动就抬出这句话来!谁不知道我从前是个穷光蛋,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滥污货!不要脸!“

曼璐没想到他会出口伤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骂我!”鸿才两手撑在床沿上,眼睛红红地望着她,道:“我骂了你了,我打你又怎么样?打你这个不要脸的滥污货!”曼璐看他那样子,借酒盖着脸,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来,又是自己吃亏,当下只得珠泪双抛,呜呜哭了起来,道:“你打,你打——没良心的东西!我也是活该,谁叫我当初认错人了!给你打死也是活该!”说着,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

鸿才听她的口风已经软了下来,但是他还坐在床沿上瞅着她,半晌,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来,依旧睡他的觉。他这里鼾声渐起,她那边的哭声却久久没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许是借此下台,但是哭到后来,却悲从中来,觉得前途茫茫,简直不堪设想,窗外已经天­色­大明,房间里一盏台灯还开着,灯光被晨光冲淡了,显得惨淡得很。

鸿才睡不满两个钟头,女佣照例来叫醒他,因为做投机是早上最吃紧,家里虽然装着好几只电话,也有直接电话通到办公室里,他还是惯常一早就赶出去。他反正在旅馆里开有长房间,随时可以去打中觉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亲打电话来,把从前那小大姐阿宝的地址告诉她。曼璐从前没有用阿宝,原是因为鸿才常喜欢跟她搭讪,曼璐觉得有点危险­性­。现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觉得身边有阿宝这样一个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鸿才。她没想到鸿才今非昔比,这样一个小大姐,他哪里放在眼里。

当下她把阿宝的地址记了下来,她母亲道:“昨天你二妹回来,说你好了些了。”曼璐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来看妈。为她妹妹的关系,她想还是疏远一点的好。虽然这桩事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与她母亲相­干­,她在电话上说话的口吻却有点冷淡,也许是不自觉的。顾太太虽然不是一个爱多心的人,但是女儿现在太阔了,贫富悬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多着点心。当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来玩,­奶­­奶­也惦记着你呢。”

自从这一次通过电话,顾太太一连好两个月也没去探望女儿。曼璐也一直没有和他们通音信。这一天她到市区里来买东西,顺便弯到娘家来看看。她好久没回来过了,坐着一辆特大特长的最新型汽车,看弄堂的和一些邻人都站在那里看着,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了。她的弟弟们在弄堂里学骑脚踏车,一个青年替他们扶着车子,曼桢也站在后门口,抱着胳膊倚在门上看着。曼璐跳下汽车,曼桢笑道:“咦,姐姐来了!”那青年听见这称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转目光向曼璐这边看来,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闪电似的,也正在那里打量着他,他的眼神没有她那样足,敌不过她,急忙望到别处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个穿着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来曼璐现在力争上游,为了配合她的身份地位,已经放弃了她的舞台化妆,假睫毛,眼黑,大红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这样正是自动地缴了械。时间是残酷的,在她这个年龄,浓妆艳抹固然更显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也只有更像一个中年­妇­人。曼璐本来还不觉得,今天到绸缎店去买衣料,她把一块紫红­色­的拿起来看看,正考虑间,那不识相的伙计却极力推荐一块深蓝­色­的,说:“是您自己穿吗?这蓝的好,大方。”曼璐心里很生气,想道:“你当我是个老太太吗?我倒偏要买那块红的!”虽然赌气买了下来,心里却很不高兴。

今天她母亲也不高兴,因为她的小弟弟杰民把腿摔伤了。

曼璐上楼去,她母亲正在那里替杰民包扎膝部。曼璐道:“嗳呀,怎么摔得这样厉害?”顾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学着骑车,我就知道要闯祸!有了这部车子,就都发了疯似的,你也骑我也骑!”曼璐道:“这自行车是新买的么?”顾太太道:“是你大弟弟说,他那学堂太远了,每天乘电车去,还是骑车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车,我可是没给他买。新近沈先生买了一部送给他。”说到这里,她把眉毛紧紧蹙了起来。世钧送他们一辆脚踏车,她当时是很高兴的,可是现在因为心疼孩子,不免就迁怒到世钧身上去了。

曼璐道:“这沈先生是谁?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人,可就是他?”顾太太道:“哦,你已经看见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吗?”顾太太点点头,道:“是她的一个同事。”曼璐道:“他常常来?”顾太太把杰民支使开了,方才低声笑道: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这里。道:“就是说呀,我也在这儿纳闷儿,只看见两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么不听见说结婚的话。”曼璐道:“妈,你怎么不问问二妹。”顾太太道:“问也是白问。问她,她就说傻话,说要等弟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说人家怎么等得及呀!可是看这样子,沈先生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倒害我在旁边着急。”曼璐忽道:“嗳呀!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当吧?”顾太太道:那她不会的。也说不定。“顾太太道:”不过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曼璐笑道:”哼,老实人!我看他那双眼睛挺坏的,直往人身上溜!“说着,不由得抬起手来,得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却没想到世钧刚才对她特别注意,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历史,对她不免抱着一种好奇心。

顾太太道:“我倒觉得他挺老实的。不信,你待会儿跟他谈谈就知道了。”曼璐道:“我倒要跟他谈谈。我见过的人多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会看走眼的。”顾太太因为曼璐现在是有夫之­妇­了,所以也不反对她和曼桢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对了,你帮着看看。”

正说着,曼璐忽然听见曼桢在楼梯口跟祖母说话,忙向她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母亲便不作声了。随后曼桢便走进房来,开橱门拿大衣。顾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桢笑道:“去看电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经买好了。姐姐你多玩一会,在这儿吃饭。”她匆匆地走了。世钧始终没有上楼来,所以曼璐也没有机会观察他。

顾太太和曼璐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曼桢与世钧双双离去,又看着孩子们学骑脚踏车,在弄堂里骑来骑去。顾太太闲闲地说道:“前些日子阿宝到这儿来了一趟。”阿宝现在已经在曼璐那里帮佣了。曼璐道:“是呀,我听见她说,乡下有封信寄到这儿来,她来拿。”顾太太道:唔。——姑爷这一向还是那样?报告给他丈母娘听了,便笑道:“这阿宝就是这样多嘴!”

顾太太笑道:“你又要说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劝劝你,你别这么一看见他就跟他闹。伤感情的。”曼璐不语。她不愿意向她母亲诉苦,虽然她很需要向一个人哭诉,除了母亲也没有更适当的人了,但是她母亲劝慰的话从来不能够搔着痒处,常常还使她觉得啼笑皆非。顾太太又悄悄地道:“姑爷今年几岁了,也望四十了吧?别说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个年纪,也想要得很哩!我想着,你别的没什么对不起他,就只有这一桩。”曼璐从前打过两次胎,医生说她不能够再有孩子了。

顾太太又道:“我听你说,乡下那一个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曼璐懒懒地道:“怎么,阿宝没告诉你吗?乡下有人出来,把那孩子带出来了。”顾太太听了很诧异,道:哦?不是一直跟着她娘的吗?顾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说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这样沉得住气!”说着,不由得满脸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顾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劝劝你,人家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你待她好一点。”曼璐刚才上街买的大包小裹里面有一个鞋盒,她向她母亲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这儿给她买了皮鞋,我还在那儿教她识字块呢,还要怎么样?”

顾太太笑道:“孩子几岁了?”曼璐道:“八岁。”顾太太道:叫什么?要是能给她生个弟弟就好了!咳,说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无子呢?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这里!”说着,她便一扭身,背冲着她母亲,只听见她不耐烦地用指尖叩着玻璃窗,“的的”作声。她的指甲特别长而尖。顾太太沉默了一会,方道:你看开点吧,我的小姐!在她旁边,倒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说道:“男人变起心来真快,那时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结婚,现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办一办结婚手续,他怎么着也不答应。”顾太太道:­干­吗还要办什么手续,你们不是正式结婚的吗?那不算。那时候他老婆还在。懂了。——“嘴里说不懂,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处境,反正是很危险的。

顾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别给他闹。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还有个先来后到的——”曼璐道:“有什么先来后到,招弟的娘就是个榜样,我真觉得寒心,人家还是结发夫妻呢,死在乡下,还是族里人凑了钱给她买的棺材。”顾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要是从前就又好办了,太太做主给老爷弄个人,借别人的肚子养个孩子。这话我知道你又听不进。”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思想太落伍了,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强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妈!”顾太太道:“那么你就领个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里已经有了个没娘的孩子,再去领一个来——开孤儿院?

母女俩只顾谈心,不知不觉地天已经黑了下来了,房间里黑洞洞的,还是顾老太太从外面一伸手,把灯开了,笑道:怎么摸黑坐在这儿,我说娘儿俩上哪儿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这儿吃饭吧?太太也向曼璐说:“我给你弄两样清淡些的菜,包你不会吃坏。”曼璐道:“那么我打个电话回去,叫他们别等我。”

她打电话回去,一半也是随时调查鸿才的行动。阿宝来接电话,说:“姑爷刚回来,要不要叫他听电话?”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来了。再三留她吃饭,她母亲便道:“让她回去吧,她姑爷等着她吃饭呢。”

曼璐赶回家去,一径上楼,来到卧室里,正碰见鸿才往外走,原来他是回来换衣服的。曼璐道:“又上哪儿去?”鸿才道:“你管不着!”他顺手就把房门“砰”一关。曼璐开了门追出去,鸿才已经一阵风走下楼去,一阵香风。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赶着这时候跑了出来,她因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诉她的,说给她买皮鞋,所以特别兴奋。

她本来在女佣房间里玩耍,一听见高跟鞋响,就往外奔,一路喊着,“阿宝!妈回来了!”她叫曼璐叫“妈”,本来是女佣们教她这样叫的,鸿才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但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存心跟曼璐过不去,在楼梯脚下高声说道: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下扔,被阿宝死命抱住了。

曼璐气得说不出话来,鸿才已经走远了,她方才骂道:谁要她那个拖鼻涕丫头做女儿,小叫化子,乡下佬,送给我我也不要!孩子,那孩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妈如果有灵魂的话,一定觉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听见她在空中发出胜利的笑声。

自从招弟来到这里,曼璐本来想着,只要把她笼络好了,这孩子也可以成为一个感情的桥梁,鸿才虽然薄情,父女之情总有的。但是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桥梁,反而是个导火线,夫妻吵闹,有她夹在中间做个旁观者,曼璐更不肯输这口气,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辫子上扎着一截子白绒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她把她带回来的那只鞋盒三把两把拆散了,两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滚下地去,她便提起脚来在上面一阵乱踩。皮鞋这样东西偏又特别结实,简直无法毁灭它。结果那两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楼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觉得曼璐也跟她父亲一样,都是喜怒无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宝送了只热水袋来,给她塞在被窝里。她看见阿宝,忽然想起来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儿去说了些什么?我顶恨佣人这样搬是非。”阿宝到现在还是称曼璐为大小姐,称她母亲为太太。阿宝忙道:“我没说什么呀,是太太问我——”曼璐冷笑道:哦,还是太太不对。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别早,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曼璐面对着那漫漫长夜,好像要走过一个黑暗的秘道,她觉得恐惧,然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只钟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曼璐一伸手,就把钟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去。

一开抽屉,却看见一堆小纸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认的字块。曼璐大把大把地捞出来,往痰盂里扔。其实这时候她的怒气已经平息了,只觉得伤心。背后画着稻田和猫狗牛羊的小纸片,有几张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鸿才对她的态度恶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这里来探病,后来那天晚上,鸿才在外面吃醉酒回来,倚风作邪地,向她表示对她妹妹有野心。被她骂了一顿。

要是真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倒也许从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闹了。他虽然喜新厌旧,对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痒痒地。但是无论如何,她当初嫁他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准备着粗茶淡饭过这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发财。既然发了财了,她好像买奖券中了头奖,难道到了头儿还是一场空?

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脚背上。热水袋已经冷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已经是深夜,更深夜静,附近一条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地鸣着汽笛。

她母亲那一套“妈妈经”,她忽然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有个孩子就好了。借别人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还最好是她妹妹,一来是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亲替她出主意的时候,大概决想不到她会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这微笑是稍微带着点狞笑的意味的,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

她觉得非常恐怖。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两三点钟是一天内最沉寂的一段时间,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年青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残兵。曼桢家里就是这样,只有她母亲和祖母在家。这一天下午,弄堂里来了个磨刀的,顾太太听见他在那儿吆喝,便提着两把厨刀下楼去了。不一会,她又上来了,在楼梯上便高声喊道:“妈,你猜谁来了?慕瑾来了!”顾老太太一时也记不起慕瑾是谁,模模糊糊地问了声:“唔,谁呀?”顾太太领着那客人已经走进来了。顾老太太一看,原来是她娘家侄女儿的儿子,从前和她的长孙女儿有过婚约的张慕瑾。

慕瑾笑着叫了声“姑外婆”。顾老太太不胜欢喜,道:你怎么瘦了?妈好吗?“慕瑾顿了一顿,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太太便在旁边说:”表姐已经故世了。“顾老太太惊道:”啊?“顾太太道:”刚才我看见他袖子上裹着黑纱,我就吓了一跳!“

顾老太太呆呆地望着慕瑾,道:“这是几时的事?”慕瑾道:“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没寄讣闻来,我想着等我到上海来的时候,我自己来告诉姑外婆一声。”他把他母亲得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说。顾老太太不由得老泪纵横,道:“哪儿想得到的。像我们这样老的倒不死,她年纪轻轻的倒死了!”其实慕瑾的母亲也有五十几岁了,不过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辈永远都是小孩。

顾太太叹道:“表姐也还是有福气的,有慕瑾这样一个好儿子。”顾老太太点头道:“那倒是!慕瑾,我听见说你做了医院的院长了。年纪这样轻,真了不得。”慕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人家说的,'乡下第一,城里第七'.”顾太太笑道:“你太谦虚了。从前你表舅舅在的时候,他就说你好,说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妈,你记得?”当初也就是因为她丈夫对于慕瑾十分赏识,所以把曼璐许配给他的。

顾太太问道:“你这次到上海来有什么事情吗?”慕瑾道:我因为医院里要添办一点东西,我到上海来看看。说住在旅馆里,顾老太太便一口说:那你就搬在这儿住好了,在旅馆里总不大方便。道:“那太麻烦了吧?”顾太太笑道:“不要紧的——又不跟你客气!你从前不也住在我们家的?”顾老太太道:“真巧,刚巧有间屋子空着没人住,楼下有一家人家刚搬走。”顾太太又向慕瑾解释道:“去年那时候曼璐出嫁了,我们因为家里人少,所以把楼下两间房子分租出去了。”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提起曼璐。顾老太太跟着就说:“曼璐结婚了,你知道吧?”慕瑾微笑道:“我听说的。

她好吧?“顾老太太道:”她总算运气好,碰见这个人,待她倒不错。她那姑爷挺会做生意的,现在他们自己盖了房子在虹桥路。“顾老太太对于曼璐嫁得金龟婿这一回事,始终认为是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桩事,所以一说就是一大套。慕瑾一面听,一面说:”噢。——噢。——那倒挺好。“顾太太看他那神气有点不大自然,好像他对曼璐绐终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大概他决不会上这儿来的,因为避嫌疑的缘故。

磨刀的在后门外哇啦哇啦喊,说刀磨好了,顾太太忙起身下楼,慕瑾趁势也站起身来告辞。他们婆媳俩又坚邀他来住,慕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来,现在我还有点事,要上别处去一趟。”顾太太道:“那么你早点来,来吃饭。”

当天晚上,慕瑾从旅馆里把两件行李运到顾家,顾太太已经把楼下那间房收拾出来了,她笑着喊她的两个儿子:“伟民,杰民,来帮着拿拿东西。”慕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间里去,两个孩子也跟进来了,站得远远地观望着。顾太太道:“这是瑾哥哥。杰民从前太小了,大概记不得了,伟民你总该记得的,你小时候顶喜欢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来还给爸爸打了一顿——他给你闹得睡不着觉,火起来了。”伟民现在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跟他母亲一样高了,听见这话,不禁有些讪讪的,红着脸不作声。

顾老太太这时候也走进房来,笑道:“东西待会儿再整理,先上去吃饭吧。”顾太太自己到厨房里去端菜,顾老太太领着慕瑾一同上楼。今天他们因为等着慕瑾,晚饭吃得特别晚。曼桢吃过饭还得出去教书,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饭坐在那里吃着。慕瑾走进来,一看见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刹那,他还当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桢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笑道:“瑾哥哥不认识我了吧?”慕瑾不好意思说:正是因为太认识她了,所以望着她发怔。她笑着说了声:“是二妹吧?要在别处看见了,真不认识了。”顾老太太道:“本来吗,你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伟民大呢。”

曼桢又把筷子拿起来,笑道:“对不起,我先吃了,因为我吃了饭还要出去。”慕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饭,搛了两块咸白菜在那里吃着,觉得很不过意。等到顾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进来,曼桢已经吃完了。慕瑾便道:“二妹再吃一点。”曼桢笑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妈,我让你坐。”她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亲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见她母亲夹了一筷辣椒炒­肉­丝送到慕瑾碗里去,便道:“妈,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顾太太笑道:嗳哟,真的,我倒忘了。

顾老太太笑道:“这孩子记­性­倒好。”她们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她小时候恨慕瑾夺去她的姐姐,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抢着替他盛饭,在碗底抹上些辣酱。他当时总也知道是她恶作剧,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当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只觉得曼桢隔了这些年,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是值得惊异的。而她的声容笑貌,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对于他都是这样地熟悉,是他这些年来魂梦中时时萦绕着的,而现在都到眼前来了。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曼桢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慕瑾却一直有些惘惘的,过去他在顾家是一个常客,他们专给客人使用的一种上方下圆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别长,捏在手里特别沉重,他在他们家一直惯用这种筷子,现在又和他们一家老幼一桌吃饭了,只少了一个曼璐。他不免有一种沧桑之感,在那黄暗暗的灯光下。

慕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慕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顾老太太道:“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

顾太太道:“慕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觉得不过意。”顾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顾太太叹道:”慕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

顾太太低声笑道:“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沈先生。”顾老太太摇摇头,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像脾气有点不爽快。”顾老太太道:我说句粗话,这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笑。

慕瑾住到他们家里来的第三天晚上,世钧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晚饭后,慕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桢告诉世钧,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寄住在他们这里,他是个医生,在故乡的一个小城里行医。她说:“有几个医生肯到那种苦地方去工作?他这种­精­神我觉得很佩服。我们去找他谈谈。”她和世钧一同来到慕瑾的房间里,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关于乡下的情形,城镇的情形,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世钧不免有一种本能的妒意。他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过他向来在生人面前不大开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异样。

他临走的时候,曼桢送他出来,便又告诉他关于慕瑾和她姐姐的一段历史,道:“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想必是因为他还不能够忘记她。”世钧笑道:“哦,这人还这样感情丰富,简直是个多情种子嘛!”曼桢笑道:“是呀,说起来好像有点傻气,我倒觉得这是他的好处。一个人要不是有点傻气,也不会跑到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办医院,­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世钧没说什么。走到弄堂口,他向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声“明儿见”,转过身来就走了。

这以后,世钧每次到她家里来,总有慕瑾在座。有时候慕瑾在自己房间里,曼桢便把世钧拉到他房里去,三个人在一起谈谈说说。曼桢其实是有用意的。她近来觉得,老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她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钧当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们办公室里现在改了规矩,供给午膳了,他们本来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馆子,曼桢劝他省两个钱,这一向总是在厂里吃,所以谈话的机会更少了。曼桢觉得这样也好,在形迹上稍微疏远一点。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星期六,世钧照例总要到她家里来的,这一个星期六他却打了个电话来,约她出去玩。是顾太太接的电话。她向曼桢嚷了声:“是沈先生。”他们正在吃饭,顾太太回到饭桌上,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盖在饭碗上面,不然饭一定要凉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一打电话,就要说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许久,还没进来。慕瑾本来在那里猜测着,她和她这位姓沈的同事的友谊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可以知道了。他有点爽然若失,觉得自己真是傻,见面才几天工夫,就容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其实人家早有了爱人了。

杰民向来喜欢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说他在学校里的事,无论是某某人关夜学,还是谁跟谁打架,他总是兴奋地,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告诉他母亲。今天他在那里说他们要演一出戏,他在这出戏里也要担任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医生。顾太太道:好好,快吃饭吧。常有意义,是先生替我们拣的这个剧本,这剧本好极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说的话顾太太一概不理会,她只向他脸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粘着一粒饭。“

杰民觉得非常泄气,心里很不高兴,懒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顾太太道:“还在那儿。”他哥哥伟民便道:“他要留着当点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慕瑾,他正在这里发呆,他们这样哄然一笑,他倒有点茫然,以为自己或者举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来了。他一个个向他们脸上看去,也不得要领。

这一天下午,慕瑾本来有点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饭也没有回来吃。同时,世钧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一同回来,慕瑾也才回来没有一会儿。世钧和曼桢走过他房门口,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原来杰民在那里逼着慕瑾做给他看,怎样演那个医生的角­色­。慕瑾教他怎样用听筒,怎样量血压。曼桢和世钧立在房门口看着,慕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会这两招儿,都教给你了。世钧教他们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们和世钧非常亲近,现在有了慕瑾,对他就冷淡了许多。若在平常的时候,世钧也许觉都不觉得,现在他却特别敏感起来,连孩子们对慕瑾的爱戴,他也有些醋意。

慕瑾一个不防备,打了个呵欠。曼桢道:“杰民,我们上楼去吧,瑾哥哥要睡觉了。”慕瑾笑道:“不不,还早呢。我是因为这两天睡得不大好——现在简直变成个乡下人了,给汽车电车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曼桢道:“还有隔壁这只无线电,真讨厌,一天开到晚。”慕瑾笑道:“我也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我倒想找两本书来看看,睡不着,看看书就睡着了。”曼桢道:“我那儿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两本。”

杰民抱了一大叠书走进来,全是她书架上的,内中还有两本是世钧送她的。她一本本检视着,递给慕瑾,笑道:“不知道你看过没有?”慕瑾笑道:“都没看过。告诉你,我现在完全是个乡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儿有工夫看书。”他站在电灯底下翻阅着,曼桢道:“嗳呀,这灯泡不够亮,得要换个大点的。”慕瑾虽然极力拦阻着,曼桢还是上楼去拿灯泡去了。

世钧这时候就有点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他那出戏,把情节告诉慕瑾。

曼桢拿了只灯泡来,笑道:“世钧,你帮我抬一抬桌子。”

慕瑾抢着和世钧两人把桌子抬了过来,放在电灯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慕瑾忙道:“让我来。”曼桢笑道:不要紧的,我行。时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来前的一刹那,慕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慕瑾谈家常,慕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现在他甚至于有这样一个感想,和她比较起来,她姐姐只是一个梦幻似的美丽的影子了。

灯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脸上。曼桢蹲下身来,跳下桌子,笑道:“够了吧?不过你是要躺在床上看书的,恐怕还是不行。”慕瑾道:“没关系,一样的。可别再费事了!”曼桢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楼去,把一只台灯拿了来。世钧认得那只台灯,就是曼桢床前的那一盏。

慕瑾坐在床沿上,就着台灯看着书。他也觉得这灯光特别温暖么?世钧本来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负气的样子,因为曼桢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认为他的妒忌是没有根据的。将来他们结婚以后,她对他的朋友或者也是这样殷勤招待着,他也决不会反对的——他不见得脑筋这样旧,气量这样小。可是理智归理智,他依旧觉得难以忍受。

尤其难以忍受的是临走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向黑暗的街头,而他们仍旧像一家人似的团聚在灯光下。

顾太太这一向冷眼看曼桢和慕瑾,觉得他们俩很说得来,心里便存着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见世钧不大来了,更是暗暗高兴,想着一定是曼桢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午饭后,顾太太在桌子上铺了两张报纸,把几升米摊在报纸上,慢慢地拣出稗子和沙子。慕瑾便坐在她对过,和她谈天。他说他后天就要回去了,顾太太觉得非常惋惜,因道:“我们也想回去呢,乡下也还有几亩地,两间房子,我们老太太就老惦记着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这么说着,说起你娘,我说我们到乡下去,空下来可以弄点吃的,接她来打打小牌,我们老姐妹聚聚。哪晓得就看不见了呢!”说着,又长叹一声。又道:乡下就是可惜没有好学校,孩子们上学不方便。将来等他们年纪大些,可以住读了,有这么一天,曼桢也结婚了,我真跟我们老太太下乡去了!“

慕瑾听她的口气,仿佛曼桢的结婚是在遥远的将来,很不确定的一桩事情,便微笑问道:二妹没有订婚么?不过这种不知道底细的人家,曼桢也不见得愿意。“她的口风慕瑾也听出来了,她显然是属意于他的。但是曼桢本人呢?那沈先生对于她,完全是单恋么?慕瑾倒有些怀疑。可是,人都有这个脾气,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总是特别容易相信。慕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点活动起来了。

这一向,他心里的苦闷,也不下于世钧。

世钧今天没有来,也没打电话来。曼桢疑心他可会是病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来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台上往下看着。看了半天,无情无绪地走到隔壁房间里来。她母亲见了她便笑道:“今天怎么不去看电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请请他。”慕瑾笑道:“我请,我请。我到上海来了这些天,电影还一趟也没有看过呢!”曼桢笑道:“我记得你从前顶爱看电影的,怎么现在好像不大有兴趣了?”慕瑾笑道:“看电影也有瘾的。越看的多越要看。在内地因为没的看,憋个两年也就戒掉了。”曼桢道:“有一张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过现在不知道还在那儿演着否。”她马上找报纸,找来找去,单缺那一张有电影广告的。

她伏在桌上,把她母亲铺着拣米的报纸掀起一角来看,顾太太便道:“我这都是旧报纸。”曼桢笑道:“喏,这不是今天的吗?”她把最底下的一张报纸抽了出来,顾太太笑道:“好好,我让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这次这米不好,沙子特别多,把我拣得头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桢在报上找出那张影片的广告,向慕瑾说:“最后一天了。我劝你无论如何得去看。”慕瑾笑道:“你也去。”曼桢道:我已经看过了。道:“你倒讹上我了!不,我今天实在有点累,不想再出去了,连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戏,我也不打算去看。”慕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慕瑾手里拿着她借给他的一本书,他每天在临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书卷着折着,封面已经脱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书看成这个样子!”曼桢笑道:“这么一本破书,有什么要紧。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慕瑾道:“嗳。我已经多住了一个礼拜了。”他没有说:都是为了你。了之,被拒绝之后仍旧住在她家里,天天见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现在又想,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在旁边。

他踌躇了一会,便道:“我很想请姑外婆跟表舅母到乡下去玩,等伟民他们放春假的时候,可以大家一块儿去,多住几天。可以住在我们医院里,比较­干­净些。你们大概不放假?

曼桢摇摇头笑道:“我们一年难得放几天假的。”慕瑾道:“能不能告几天假呢?”曼桢笑道:“恐怕不行,我们那儿没这规矩。”慕瑾露出很失望的样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够去玩一趟,那地方风景也还不错,一方面你对我这人也可以多认识认识。”

曼桢忽然发觉,他再说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趋势。事出意外,她想着,赶紧拦住他吧。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说出口,徒然落一个痕迹。但是想虽然这样想,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着,她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把桌上遗留着的一些米粒捋到前面来,堆成一小堆。

慕瑾道:“你一定想我这人太冒失,怎么刚认识了你这点时候,就说这些话。我实在是因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

曼桢想道:“都是我不好。他这次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小时候这样顽皮,他和姐姐在一起,我总是跟他们捣乱,现在想起来很抱歉,所以对他特别好些。没想到因为抱歉的缘故,现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

慕瑾微笑着说道:“我这些年来,可以说一天忙到晚,埋头在工作里,倒也不觉得自己是渐渐老了。自从这次看见了你,我才觉得我是老了。也许我认识你已经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桢沉默了一会,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慕瑾顿了顿,道:“是因为沈世钧吗?”

曼桢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她算是默认了。她是有意这样说的,表示她先爱上了别人,所以只好对不起他了,她觉得这样比较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其实她即使先碰见他,后碰见世钧,她相信她还是喜欢世钧的。

她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一向世钧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不大到这儿来了。原来是因为慕瑾的缘故,他起了误会。曼桢觉得非常生气——他这样不信任她,以为她这样容易变心了。就算她变心了吧,世钧从前不是答应过她的么,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抢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说的话,难道不算数的?他还是一贯的消极作风,一有第三者出现,他马上悄悄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这人太可恨了!

曼桢越想越气,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心已经飞到世钧那里去了,几乎忘了慕瑾的存在。慕瑾这时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对过,半晌,终于站起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

待会儿见。“

他走了,曼桢心里倒又觉得一阵难过。她怅然把她借给他的那本书拿过来。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书卷成一个圆筒,紧紧地握在手里,在手上橐橐敲着。

已经近黄昏了,看样子世钧今天不会来了。这人真可恶,她赌气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记着他,等他又不来。

她走到隔壁房间里,她祖母今天“犯­阴­天”,有点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亲戴着眼镜在那儿做活。曼桢道:“杰民今天演戏。妈去不去看?”顾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样,犯­阴­天,腰酸背疼的。”曼桢道:“那么我去吧,一个人也不去,太让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桢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脸上望一望,她母亲始终淡淡的,不置一词。曼桢也有些猜到两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说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学校里看戏去了。

她走了没有多少时候,电话铃响了,顾太太去听电话,却是慕瑾打来的,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表舅母别等我。我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带着微笑,那一点笑意却很勉强。顾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刚才曼桢给他碰了钉子,他觉得难堪,所以住到别处去了。

顾太太心里已经够难过的,老太太却又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说:“住朋友家里去了?怎么回事,曼桢一个人跑出去了。

两个小人儿别是拌了嘴吧?刚才还好好的嘿,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的。“顾太太叹了口冷气,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曼桢那脾气,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桢的事,马上就好像感情无处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儿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经哭哭啼啼告诉她夫妻失和的事,近来不知道怎么样,倒又有好些日子不听见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个电话给曼璐,问她这一向身体可好。曼璐听她母亲的口气好像要来看她,自从那一次她妹妹来探病,惹出是非来,她现在抱定宗旨,尽量避免娘家人到她这里来,宁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来要出来的,我明天来看妈。”

顾太太倒愣了一愣,想起慕瑾现在住在他们家里,曼璐来了恐怕不大方便。慕瑾今天虽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许要回来了,刚巧碰见。她踌躇了一会,便道:“你明天来不大好,索­性­还过了这几天再来吧。”曼璐倒觉得很诧异,问:“为什么?”顾太太在电话上不便多说,只含糊地答了一声:“等见面再说吧。”

她越是这样吞吞吐吐,曼璐越觉得好奇,在家里独守空闺,本来觉得十分无聊,当天晚上她就坐汽车赶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开游艺会,婆媳俩冷清清地吃了晚饭,便在灯火下对坐着拣米。曼璐忽然来了,顾太太倒吓了一跳,还当她跟姑爷闹翻了,赌气跑出来了,只管向她脸上端相着,不看见她有泪容,心里还有些疑惑,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没有什么事。我一直想来的,明天不叫来,所以我今天来了。”

她还没坐定,顾老太太就夹七夹八地抢着告诉她:“慕瑾到上海来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说,他现在住在我们这儿?他娘死了,特为跑来告诉我们,这孩子,几年不见,比从前更能­干­了,这次到上海来,给他们医院买爱克斯光机器。刚过三十岁的人,就当了院长,他娘也是苦命,没享到几年福就死了,我听见了真难受,几个侄女儿里头,就数她对我最亲热了——哪儿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前头!”说着,又眼泪汪汪起来。

曼璐只听见头里两句,说慕瑾到上海来了,并且住他们这儿。一听见这两句话,马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底下的话一概听不见了。怔了半天,她仿佛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别过脸去问她母亲:“慕瑾住在我们这儿?”顾太太点点头,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个朋友家里过夜,不回来了。”曼璐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道:“刚才你在电话上叫我明天不要来,就是为这缘故?!”顾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着你来了,还是见面好不见面好呢?怪僵的。”曼璐道:“那倒也没有什么。”

顾太太道:“照说呢,也没什么,已经这些年了,而且我们本来是老亲,也不怕人家说什么——”一语未完,忽然听见门铃响。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对过一面穿衣镜里张了一张,拢了拢头发,深悔刚才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

顾老太太道:“可是慕瑾回来了。”顾太太道:“不会吧,他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顾老太太道:“不会是曼桢他们,这时候才八点多,他们没那么快。”曼璐觉得楼上楼下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仿佛一出戏就要开场,而她身为女主角,一点准备也没有,台词一句也记不得,脑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顾太太推开窗户,嚷了声:“谁呀?”一开窗,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妈子也在后门口嚷:“谁呀?——哦,是沈先生!”顾太太一听见说是世钧,顿时气往上冲,回过身来便向曼璐说:“我们上那边屋去坐,我懒得见他。是那个姓沈的。我想想真气,要不是他——”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源源本本,把这件事的经过一一诉给她女儿听。慕瑾这次到上海来,因为他至今尚未结婚,祖母就在背后说,把曼桢嫁给他倒挺好的,报答他七年来未娶这一片心意。看他对曼桢也很有意思,曼桢呢也对他很好,不过就因为先有这姓沈的在这里——。

世钧今天不打算来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来找曼桢,已经成了习惯。白天憋了一天,没有来,晚上还是来了。楼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这里,曼桢就在上面把楼梯上的电灯开了,今天没有人给他开灯,他就猜着曼桢也许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转弯的地方,忽然觉得脚胫上热烘烘的,原来地下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上面还煮着一锅东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吓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来。走到楼上,看见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几张旧报纸,在那里拣米。世钧一看见她,心里便有点不自在。这一向顾老太太因为觉得他是慕瑾的敌人,她护着自己的侄孙,对世钧的态度就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世钧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冷遇过的,他勉强笑着叫了声:“老太太。”她抬起头来笑笑,嘴里嗡隆了一声作为招呼,依旧拣她的米。世钧道:“曼桢出去了吗?”顾老太太道:“嗳,她出去了。”世钧道:“她上哪儿去了?”顾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戏去了吧?”世钧这就想起来,刚才在楼下,在慕瑾的房门口经过,里面没有灯。慕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块儿看戏去了。

椅子背上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搁着一只皮包,好像有客在这里。是曼桢的姐姐吧?刚才没注意,后门口仿佛停着一辆汽车。

世钧本来马上就要走了,但是听见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来也没有带雨衣,走出去还许叫不到车子。正踌躇着,那玻璃窗没关严,就把两扇窗户哗啦啦吹开了。顾老太太忙去关窗户,通到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也给风吹开了,顾太太在那边说话,一句句听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给慕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着这样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乡去的,老太太也称心了。我们两家并一家,好在本来是老亲,也不能说我们是靠上去。”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轻点声,以后便嘁嘁喳喳,听不见了。

顾老太太Сhā上窗户,回过身来,面不改­色­地,那神气好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知耳朵有点聋呢还是假装不听见。世钧向她点了个头,含糊地说了声:“我走了。”不要说下雨,就是下锥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无论怎样心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楼梯上,还是得一步步试探着,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气烘烘地冲下楼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世钧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亲势利——本来吗,慕瑾的事业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在社会上也有相当地位了,不像我是刚出来做事,将来是什么样,一点把握也没有。曼桢呢,她对他是非常佩服的,不过因为她跟我虽然没有正式订婚,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慕瑾有点相见恨晚吧?——好,反正我决不叫她为难。”

他把心一横,立下这样一个决心。下了楼,楼下那房客的老妈子还在厨房里搓洗抹布,看见他就说:“雨下得这样大,沈先生你没问他们借把伞?这儿有把破伞,要不要撑了去?”

倒是这不相­干­的老妈子,还有这种人情上的温暖,相形之下,世钧心里更觉得一阵凄凉。他朝她笑了笑,便推开后门,向潇潇夜雨中走去。

楼上,他一走,顾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间里去报告:“走了。——雨下得这样大,曼桢他们回来要淋得像落汤­鸡­了。”

老太太一进来,顾太太便不言语了,祖孙三代默然对坐着,只听见雨声潺潺。

顾太太刚才对曼璐诉说,把慕瑾和曼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一点顾忌也没有,因为曼璐自己已经嫁了人,而且嫁得这样好,飞黄腾达的,而慕瑾为了她一直没有结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岂不好吗?她母亲以为她一定也赞成的。其实她是又惊又气,最气的就是她母亲那种口吻,就好像是长辈与长辈之间,在那里讨论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个局外人,这桩事情完全与她无关,她完全没有妒忌的权利了。她母亲也真是多事,怎么想起来的,又要替她妹妹和慕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经有了朋友吗,又让慕瑾多一回刺激。她知道的,慕瑾如果真是爱上了她妹妹,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因为她妹妹有几分像她。他到现在还在那里追逐着一个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动,她要见他一面,劝劝他,劝他不要这样痴心。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别的目的,不过是要见见他,规谏他一番。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她还是抱着一种非分的希望的,尤其因为现在鸿才对她这样坏,她的处境这样痛苦。

当着她祖母,也不便说什么,曼璐随即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她母亲送她下楼,走到慕瑾房门口,曼璐顺手就把电灯捻开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从前的卧房,不过家具全换过了,现在临时布置起来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房间显得很空。慕瑾的洗脸毛巾晾在椅背上,慕瑾的帽子搁在桌上,桌上还有他的自来水笔和一把梳子。换下来的衬衣,她母亲给他洗­干­净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边还有一本书。曼璐在灯光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几年不见,他也变成一个陌生的人了。这房间是她住过好几年的,也显得这样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做梦一样。

顾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动身了,老太太说我们做两样菜,给他饯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来不回来。”曼璐道:“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要来拿东西的。他来的时候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要见见他,有两句话跟他说。”顾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见面好吗?待会儿让姑爷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顾太太道:其实当然没有什么,不过让姑爷知道了,他又要找岔子跟你闹了!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慕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慕瑾单独会面,又好像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慕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地望着他。慕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只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你马上就要走了?”慕瑾道:就是两点钟的车。了。“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这人忘了。“

她这一席话,慕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顿了一顿,便道:“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一段较长的沉默。慕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姐姐”,慕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姐姐”。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着他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慕瑾微笑道:“人总是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慕瑾你昨天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

慕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慕瑾忙道:“我自己去雇。”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昨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慕瑾倒真体贴,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她无论怎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能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慕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边,半晌方道:“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东西的旧报纸抛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怄气,不要一看见慕瑾,心里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世钧在那个风雨之夕下了决心,再也不到曼桢家里去了。

但是这一类的决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过是由于她母亲的几句话,与她本人无关。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凭他们俩过去这点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见上一面,把话说明白了。

世钧想是想通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延挨了一天。其实多挨上一天,不过使他多失眠一夜罢了。次日,他在办公时间跑到总办事处去找曼桢。自从叔惠走了,另调一个人到曼桢的办公室里,说话也不大方便,世钧也不大来了,免得惹人注目。这一天,他也只简单地和她说:“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好么,就在离杨家不远那个咖啡馆里,吃了饭你上他们那儿教书也挺方便的。”曼桢道:“我今天不去教书,他们两个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说好了。世钧道: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前天刚来的。”曼桢倒很诧异,道:“哦?她们怎么没告诉我?”世钧不语。曼桢见这情形,就猜着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当时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刚巧出去了,我弟弟学堂里不是演戏吗,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没办法,得去跟他捧场。回来又碰见下大雨,几个人都着了凉,你过给我,我过给你,一家子都伤了风。今天就别出去吃馆子了,太油腻的东西我也不能吃,你听我嗓子都哑了!”世钧正是觉得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种清凄的妩媚之姿。他于是就答应了到她家里来吃饭。

他在黄昏时候来到她家,还没走到半楼梯上,楼梯上的电灯就一亮,是她母亲在楼上把灯捻开了。楼梯口也还像前天一样,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一只沙锅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汤的气味非常浓厚,世钧在他们家吃饭的次数多了,顾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菜大概还是特意为他做的。顾太太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这样殷勤起来,一定是曼桢跟她说了什么,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

顾太太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点头道:曼桢在里头呢。

世钧走到房间里面,看见顾老太太坐在那里剥豆瓣。老太太看见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桢的卧室里一努嘴,道:“曼桢在里头呢。”她们这样一来,世钧倒有些不安起来。

走进去,曼桢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钧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么你来了我会没看见?“世钧笑道:”那也许眼睛一目夹,就错过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放,曼桢道:”你­干­吗这些天不来?“

世钧笑道:“我这一向忙。”曼桢向他撇了撇嘴。世钧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个妹妹在内地念书吗,最近她到上海来考学校,要补习算术,叔惠现在又不住在家里,这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每天晚饭后补习两个钟头。——慕瑾呢?“曼桢道:已经走了。就是今天走的。盏台灯一开一关。曼桢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别这么着,扳坏了!我问你,你前天来,妈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呀。“曼桢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坦白。我就是因为对我母亲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

世钧笑道:“冤枉我什么了?”曼桢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她现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钧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当我对你没有诚意。”曼桢笑道:怎么,你听见她说的吗?道:“我不相信。”世钧道:“是真的。那天你姐姐来的,是不是?”曼桢略点了点头。世钧道:“她们在里边屋子里说话,我听见你母亲说——”他不愿意说她母亲势利,略顿了一顿,方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说慕瑾是个理想的女婿。”曼桢微笑道:“慕瑾也许是老太太们理想的女婿。”世钧望着她笑道:“我倒觉得他这人是雅俗共赏的。”

曼桢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说了——我正要跟你算帐呢!”世钧笑道:“怎么?”曼桢道:“你以为我跟慕瑾很好,是不是?你这样不信任我。”世钧笑道:“没这个事!

刚才我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对他不过是很佩服罢了,他呢,他是个最多情的人,他这些年来这样忠于你姐姐,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忽然爱上她的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提起慕瑾,就有点酸溜溜的,曼桢本来想把慕瑾向她求婚的经过索­性­告诉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样一团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说了,因为她也觉得慕瑾为她姐姐”守节“这些年,忽然移爱到她身上,是有点令人诧异,给世钧那样一说,也是显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让他给人家讪笑。她多少有一点卫护着他。

世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有点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亲说的话对。”曼桢笑道:“哪一句话?”世钧笑道:“还是早点结婚好。老这样下去,容易发生误会的。”曼桢笑道:“除非你,我是不会瞎疑心的。譬如你刚才说叔惠的妹妹——”世钧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岁呢。”曼桢笑道:“我并不是绕着弯子在那儿打听着,你可别当我是存心的。”世钧笑道:“也许你是存心的。”曼桢却真的有点生气了,道:“不跟你说话了!”

便跑开了。

世钧拉住她笑道:“跟你说正经的。”曼桢道:“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吗,说再等两年。”世钧道:“其实结了婚也是一样的,你不是照样可以做事吗?”曼桢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那还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钧笑道:“你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子?”曼桢啐道:“这回真不理你了!”

世钧又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

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着你这样辛苦,我不觉得难过吗?“

曼桢道:“我不要紧的。”她总是这样固执。世钧这些话也说过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不做声了。曼桢向他脸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酷。”世钧突然把她向怀中一拉,低声道:“我知道,要说是为你打算的话,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为了我,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这句话,只把他一推,避免让他吻她,道:“我伤风,你别过上了。”世钧笑道:“我也有点伤风。”曼桢噗嗤一笑,道:别胡说了!我来帮着剥。

世钧也走了出来,她祖母背后有一张书桌,世钧便倚在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来,假装看报,其实他一直在那儿看着她,并且向她微笑着。曼桢坐在那里剥豆子,就有一点定不下心来。她心里终于有点动摇起来了,想道:“那么,就结了婚再说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样过的?”正是这样沉沉地想着,却听见她祖母呵哟了一声,道:“你瞧你这是­干­什么呢?”曼桢倒吓了一跳,看时,原来她把豆荚留在桌上,剥出来的豆子却一颗颗地往地下扔。她把脸都要红破了,忙蹲下身去捡豆子,笑道:“我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她祖母笑道:“也没看见你这样的,手里做着事,眼睛也不看着。”曼桢笑道:“再剥几颗不剥了。我这手指甲因为打字,剪得秃秃的,剥这豆子真有点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说着,也就扯过去了。

曼桢虽然心里起了动摇,世钧并不知道,他依旧有点郁郁的,饭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烟来让世钧抽,这是她们刚才清理楼下的房间,在抽屉里发现的,孩子们要拿去抽着玩,他们母亲不允许。当下世钧随意拿了一根吸着,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桢笑道:“这是慕瑾丢在这儿的吧?”他记得慕瑾说过,在乡下,像这种“小仙女”已经是最上品的香烟了,抽惯了,就到上海来也买着抽。大概他也是省俭惯了。世钧吸着他的烟,就又和曼桢谈起他来,曼桢却很不愿意再提起慕瑾。她今天一回家,发现慕瑾已经来过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车站,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见面,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她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这样一个友人,虽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觉得难过。世钧见她满脸怅惘的神­色­,他记得前些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提起慕瑾,提起的次数简直太多了,而现在她的态度刚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她。

那天他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回去得也比较早,藉口说要替叔惠的妹妹补习算术。他走了没有多少时候,忽然又听见门铃响,顾太太她们只当是楼下的房客,也没理会。后来听见楼梯上脚步声,便喊道:“谁呀?”世钧笑道:“是我,我又来了!”

顾太太和老太太,连曼桢在内,都为之愕然,觉得他一天来两次,心太热了,曼桢面颊上就又热烘烘起来,她觉得他这种作派,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给她家里人看着,不是让她受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仿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地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十一点半。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地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还是写一个吧。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弄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道:“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住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地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

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在街灯底下望着他远去。

次日清晨,火车到了南京,世钧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门还没开。他从后门进去,看见包车夫在那里掸拭包车。世钧道:“太太起来了没有?”包车夫道:“起来了,一会儿就要上那边去了。”说到“那边”两个字,他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当然“那边”就是小公馆的代名词。世钧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亲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亲得赶到那边去见一面。”这样一想,脚步便沉重起来。包车夫抢在他前面,跑上楼去通报,沈太太迎了出来,微笑道:“你倒来得这样快。

我正跟大少­奶­­奶­说着,待会儿叫车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车。“大少­奶­­奶­带着小健正在那里吃粥,连忙起身叫女佣添副碗筷,又叫她们切点香肠来。沈太太向世钧道:”你吃了早饭就跟我一块儿去吧。“世钧道:”爸爸的病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两天总算好了些,前两天可吓死人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见了一面。看那样子简直不对,舌头也硬了,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天天打针,医生说还得好好地静养着,还没脱离险境呢。我现在天天去。“

他母亲竟是天天往小公馆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亲相处,世钧简直不能想象。尤其因为她母亲这种女人,叫她苦守寒窑,无论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种宗法社会的观念非常强烈,决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虽然说是为了看护丈夫的病。但是那边又不是没有人照顾,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欢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钧不由得想起她母亲平时,一说起他父亲,总是用一种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与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静,笑嘻嘻地说:“我也不愁别的,他家里一点东西也不留,将来我们这日子怎么过呀?要不为这个,他马上死了我也没什么,反正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他的人,还不如死了呢!”言犹在耳。

吃完早饭,他母亲和他一同到父亲那里去,他母亲坐着包车,另给世钧叫了一辆黄包车。世钧先到,跳下车来,一揿铃,一个男佣来开门,看到他仿佛很诧异,叫了声“二少爷。世钧走进去,看见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着,替她外孙女儿编小辫子,一个女佣蹲在地下给那孩子系鞋带。姨太太的娘一面编辫子一面说:”可是鼓楼那个来了?——别动,别动,爸爸生病呢,你还不乖一点!周妈你抱她去溜溜,可别给她瞎吃,啊?“世钧想道:”'鼓楼那个'想必是指我母亲,我们不是住在鼓楼吗?倒是人以地名。“这时候”鼓楼那个“

也进来了。世钧让他母亲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楼。他这是第一次用别人的眼光看他的母亲,看到她的臃肿的身躯和惨淡的面容。她爬楼很吃力,她极力做出坦然的样子,表示她是到这里来执行她的天职的。

世钧从来没到楼上来过。楼上卧室里的陈设,多少还保留着姨太太从前在“生意浪”的作风,一堂红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风味,淡绿­色­士林布的窗帘,白­色­窗纱,淡绿­色­的粉墙。房间里因为有病人,稍形杂乱,啸桐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另外有张小铁床,像是临时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啸桐的床头,在那里用小银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啸桐不知道可认为这是一种艳福的表演。他太太走进来,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轻轻地招呼了一声“太太”,依旧继续喂着桔子水。啸桐根本眼皮也没抬。沈太太却向他笑道:“你看谁来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爷来了!”

世钧叫了声“爸爸”。啸桐很费劲地说道:“嗳,你来了。你请了几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别说话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说话么?­唇­边来碰碰他,他却厌烦地摇摇头,同时现出一种采促的神气。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这样,她倒偏要卖弄她的温柔体贴,将她衣襟上掖着的雪白的丝巾拉下来,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头挪挪,被窝拉拉。

啸桐又向世钧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会走的,只要你不多说话。”啸桐就又不言语了。

世钧看了他父亲,简直不大认识,当然是因为消瘦的缘故,一半也因为父亲躺在床上,没戴眼镜,看着觉得很不习惯。姨太太问知他是乘夜车来的,忙道:“二少爷,这儿靠靠吧,火车上一下来,一直也没歇着。”把他让到靠窗一张沙发椅上,世钧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沈太太坐在啸桐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屋里静悄悄的。楼下有个孩子哇哇哭起来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楼下往上喊:“姑­奶­­奶­你来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着个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挤桔子水,便嘟囔道:“一个老太爷,一个小太爷,简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爷也是罗唆,一样一个桔子水,别人挤就嫌不­干­净。”

她忙出忙进,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妈子送上一大盘炒面,两副碗筷来,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让太太跟二少爷吃面。世钧道:“我不饿,刚才在家里吃过了。”姨太太再三说:“少吃一点吧。”世钧见他母亲也不动箸,他也不吃,好像有点难为情,只得扶起筷子来吃了一些。他父亲躺在床上,只管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仿佛感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唇­上也泛起一丝微笑。世钧在父亲的病榻旁吃着那油腻腻的炒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凄梗的感觉。

午饭也是姨太太吩咐另开一桌,给沈太太和二少爷在老爷房里吃的。世钧在那间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点回家去休息休息,啸桐却说:“世钧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姨太太听见这话,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嗳哟,我们连一张好好的床都没有,不知道二少爷可睡得惯呢!”啸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张小铁床,姨太太道:“就睡在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还不把二少爷累坏了!他也做不惯这些事情。”啸桐不语。姨太太向他脸上望了望,只得笑道:“这样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爷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点儿。”

姨太太督率着女佣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两个孩子一床睡,给世钧另外换上被褥,说道:“二少爷只好在这张小床上委屈点吧,不过这被窝倒都是新钉的,还­干­净。”

灯光照着苹果绿的四壁,世钧睡在这间伉俪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间里,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进来无数遍,嘘寒问暖,伺候啸桐喝茶,吃药,便溺。世钧倒觉得很不过意,都是因为他在这里过夜,害她多赔掉许多脚步。他睁开眼来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爷你别动,让我来,我做惯的。”她睡眼惺忪,发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扣也没扣好,露出里面的红丝格子纺短衫。世钧简直不敢朝她看,因为他忽然想起凤仪亭的故事。她也许想制造一个机会,好诬赖他调戏她。他从小养成了这样一种观念,始终觉得这姨太太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恶人。后来再一想,她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屋角那只铁箱,怕他们父子间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地跑来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啸桐这两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帐房先生来了。啸桐虽然在病中,业务上有许多事他还是要过问的,有些事情也必须向他请示。因为只有他是一本清账,整套的数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记在他脑子里。帐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凑得很近,啸桐用极细微的声音一一交代给他。帐房先生走后,世钧便道:“爸爸,我觉得你不应当这样劳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说话的。”啸桐叹了口气道:“实在放不下手来嘛,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病下来,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这些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世钧知道他是这个脾气,再劝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骚­,无非说他只要今天还剩一口气在身上,就得卖一天命,不然家里这些人,叫他们吃什么呢?其实他何至于苦到这步田地,好像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过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钱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寄托在上面,所以总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馆里的电话是装在卧室里的,世钧替他听了两次电话。有一次有一桩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钧说:“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吗?”啸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头混过的,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那还行?”世钧接连替他父亲跑过两次腿,他父亲当面没说什么,背后却向他母亲夸奖他:“他倒还细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个机会便喜孜孜地转述给世钧听。世钧对于这些事本来是个外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时候,就吃亏在这一点上,所以他在厂里的人缘并不怎样好,他也常常为了这一点而烦恼着。但是在这里,因为他是沈某人的儿子,大家都捧着他,办起事来特别觉得顺手,心里当然也很痛快。

渐渐的,事情全都套到他头上来了。帐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请老爷的示下,啸桐便得意地笑道:“你问二少爷去!现在归他管了,我不管了。去问他去!”

世钧现在陡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见他便说:“二少爷,这两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爷真孝顺!”姨太太也道:“二少爷来了,老爷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总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爷你也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说,我们姑­奶­­奶­这一向急糊涂了,照应得也不周到!”母女俩一递一声,二少爷长,二少爷短,背地里却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亲说:“老头子就是现在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给别人揽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说生意人没有良心,除了钱,就认得儿子。可不是吗!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就一点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亲道:“我说你也别生气,你跟他用点软功夫。说良心话,他一向对你还不错,他倒是很有点惧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闹,不是也就好了吗?”

但是这回这件事却有点棘手,姨太太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用儿女来打动他的心。当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个男孩子领到啸桐房里来,笑着:“老磨着我,说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这里!你不是说想爸爸的吗?”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别扭劲来,站在啸桐床前,只管低着头揪着褥单。啸桐伸过手去摸摸他的脸,心里却很难过。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所以他对世钧特别倚重了。

世钧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这意思悄悄地对他母亲说一说,他母亲苦苦地留他再住几天,世钧也觉得父亲的病才好一点,不能给他这样一个打击。于是他就没提要走的话,只说要住家里去。住在小公馆里,实在很别扭。别的还在其次,第一就是读信和写信的环境太坏了。曼桢的来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亲陆续地带到这里来,但是他始终没能够好好的给她写一封长信。

世钧对他父亲说他要搬回家去,他父亲点点头,道:“我也想住到那边去,那边地段还清静,养病也比较适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让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为晚上受凉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贼似的,防着老头子把铁箱里的东西交给世钧,一个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顾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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