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听见老头子说他要搬走了,她苍白着脸,一声也没言语。
沈太太也呆住了,顿了一顿方才笑道:“你刚好一点,不怕太劳累了?”啸桐道:“那没关系,待会儿叫辆汽车,我跟世钧一块儿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啸桐其实久有此意,先没敢说出来,怕姨太太给他闹,心里想等临时再说,说了就马上走。便笑道:“今天来得及吗?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们拾掇拾掇屋子,我们随后再来。”沈太太嘴里答应着,却和世钧对看了一下,两人心里都想着:“还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声,发话道:“哼,说的那样好听,说叫我休息休息!”才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啸桐只是闭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样子。世钧看这样子,是免不了有一场口舌,他夹在里面,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楼下去,假装叫李升去买份晚报。仆人们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很紧张似的,大约他们已知道老爷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钧在客室里踱来踱去,远远听见女佣们在那儿喊叫着:“老爷叫李升。李升给二少爷买报去了。”不一会,李升回来了,把报纸送到客室里来,便有一个女佣跟进来说:老爷叫你呢。叫你打电话叫汽车。特别慢,他把一张晚报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才听见汽车喇叭响。李升在外面跟一个女佣说:你上去说一声。去,去,去说一声!怕什么呀?客室里来,垂着手报告道:“二少爷,车子来了。”
世钧想起他还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亲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楼上来。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姨太太在里面高声说道:“怎么样?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全预备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们娘儿几个丢啦?不打算回来啦?这几个孩子不是你养的呀?”啸桐的声音也很急促,道:我还没有死呢,我人在哪儿,当然东西得搁在哪儿,就是为了便当!当——告诉你,没这么便当!“紧跟着就听见一阵揪夺的声音,然后咕咚一声巨响,世钧着实吓了一跳,心里想着他父亲再跌上一交,第二次中风,那就无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进房去,一看,还好,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直喘气,说:”你要气死我还是怎么?“铁箱开着,股票,存折和栈单撒了一地,大约刚才他颤巍巍地去开铁箱拿东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地一来,他往前一栽,幸而没跌倒,却把一张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吓得脸都黄了,犹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我吗?病了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点不周到,你说走就走,你太欺负人了!”她一扭身坐下来,伏在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母亲这时候也进来了,拍着她肩膀劝道:“你别死心眼儿,老爷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傻丫头!”这话当然是说给老爷听的,表示她女儿对老爷是一片痴心地爱着他的,但是自从姨太太动手来抢股票和存折,啸桐也有些觉得寒心了。
趁着房间里乱成一片,他就喊:“周妈!王妈!车来了没有?——来了怎么不说?混帐!快搀我下去。”世钧把他自己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几样,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楼来,一同上车。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屋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车夫和女佣们搀老爷上楼,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张行军床。吃的药也没带全,又请了医生来,重新开方子配药。又张罗着给世钧吃点心,晚餐也预备得特别丰盛。家里清静惯了,仆人们没经着过这些事情,都显得手忙脚乱。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进,也忙得披头散发的,喉咙都哑了。
这“父归”的一幕,也许是有些苍凉的意味的,但结果是在忙乱中度过。
晚上,世钧已经上床,沈太太又到他房里来,呣子两人这些天一直也没能够痛痛快快说两句话。沈太太细问他临走时候的情形,世钧就没告诉她关于父亲差点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没敢告诉你,你一说要搬回来住,我就心想着,这一向你爸爸对你这样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这一走开,说不定就把老头子给谋害了!”世钧笑了一笑,道:“那总还不至于吧?”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说也奇怪,家里新添了这样一个病人,马上就生气蓬Ъo起来。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拿出来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为沈太太说自从老爷回来了,常常有客人来探病和访问,不能不布置得像样些。
啸桐有两样心爱的古董摆投,丢在小公馆里没带出来,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赌气,扣着不给。啸桐大发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着床骂道:“混帐!叫你们做这点儿事都不成!你就说我要拿,她敢不给!”还是沈太太再三劝他:“不要为这点点事生气了,太犯不着!大夫不是叫你别发急吗?”这一套细瓷茶杯还是她陪嫁的东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来使用,一拿出来就给小健砸了一只,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给它们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做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划着,今年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而现在他倒自动放弃了,好像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
十
世钧跟家里说,上海那个事情,他决定辞职了,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来,在叔惠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曼桢。他这次辞职,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因为告诉她,她一定要反对的,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先斩后奏吧。
一走进那间办公室,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把一只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曼桢回过头来笑道:“咦,你几时回来的?”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她仿佛很秘密似的,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只留下中间两行。他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盖没了,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当着人,也不便怎样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说:“一块儿出去吃饭去。”曼桢看看钟,说:好,走吧。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说道: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世钧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还我,我收起来。”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可能不辞职了。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
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子捡到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慕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地辞了职。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你告诉了叔惠没有?”世钧笑道:“告诉他了。”曼桢笑道:“他怎么说?”世钧笑道:“他说很可惜。”
曼桢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有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里一宽,笑道:“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信上说: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南京他实在不想再去了。
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说,说:“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曼桢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像显得有点——突兀。”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
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曼桢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服。”曼桢笑道: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桢笑道:”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世钧道:叔惠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像担心极了,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世钧笑道:“什么话?”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风真大,幸而扎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笑道:“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着奇怪,像个红头阿三。”叔惠笑道:“红头阿三?绿头苍蝇!”世钧噗哧一笑,道:“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像样子!”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
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之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唿唿唿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声音尖利到极点,简直好像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像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爿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金丝猴,出在峨眉山的。”曼桢笑道:“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世钧道:“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世钧道:“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秘密,有点害怕。”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这是大嫂。这是顾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请里边坐。”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点不舒服,躺着呢。”小健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所以吃坏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
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一个世钧,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么不眼馋呢?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那快乐的样子,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这两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还要从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世钧不懂事罢了,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
沈太太出来了,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对叔惠也十分亲热。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就走开了。桌上已经摆好一桌饭菜,叔惠笑道:“我们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世钧道:“那我上当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就为等着你们。”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顾小姐,许家少爷,你们也再吃一点,陪陪他。”他们坐下来吃饭,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曼桢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来拂去。
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一吃饭它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它,总拿菜喂它。”叔惠便道:“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世钧道:“咦,你怎么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要送一只给小健。”一面说着,便去抚弄那只狗,默然了一会,因又微笑着问道:“她结了婚没有?”世钧道:“还没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曼桢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世钧笑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要订婚了——就是这石小姐,他们是表兄妹。”
吃完饭,曼桢说:“我们去看看老伯。”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他们这时候刚吃过饭,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他靠在床上,才说了声“请坐请坐”,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
世钧心里就想:“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偏偏今天——也许平时也常常打,我没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就是他母亲和嫂嫂也比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
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啸桐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医生还多。尤其现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便买了一部《本草纲目》,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至今也没有吃死人,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世钧简直是个哑巴。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和他很谈得来。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
啸桐正谈得高兴,沈太太进来了。啸桐便问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还有点热度。”啸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我给他开个方子。”沈太太笑道:“嗳哟,老太爷,你就歇歇吧,别揽这桩事了!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再说,人家就是名医,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啸桐方才不言语了。
他对曼桢,因为她是女性,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这时候忽然问道:“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曼桢笑道:“没有。”啸桐道:“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曼帧听了,便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啸桐沉吟了一会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亲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来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郎舅二人却很投机。他到上海来,舅爷常常陪他“出去遛遛”。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在姨太太看来,却是太太的阴谋,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娶一个舞女回来,好把姨太太压下去。
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委屈,还跟她弟弟也怄了一场气。
啸桐忽然脱口说道:“哦,想起来了!”——这顾小姐长得像谁?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得这样眼熟呢!
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想起来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么能说出来,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他顿了一顿,方向世钧笑道:“想起来了,你舅舅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世钧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给舅舅拜寿去。”啸桐笑道:“你刚从上海回来,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却说:“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无意地向曼桢睃了一眼,笑道: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两头跑!
正说笑间,女佣进来说:“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在楼底下试大衣呢。”沈太太笑道;准是在那儿办嫁妆。世钧你下去瞧瞧,请他们上来坐。走,我们下去。
叔惠却皱着眉说:“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世钧道:“一会儿就走——我们走我们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机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楼梯。”
他自去开箱子拿照相机,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和一鹏、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它还认识它的旧主人,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直摇尾巴。一鹏一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顾小姐!几时到南京来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们本来认识的?”
一鹏笑道:“怎么不认识,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说着,便向世钧目夹了目夹眼睛。世钧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而且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顾小姐来了几天了?”曼桢笑道:“我们才到没有一会。”翠芝道:“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曼桢笑道:“是呀。”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一鹏笑道:“喂,这儿还有一个人呢,我来介绍。”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学,站在稍远的地方,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翠芝也不脱这种习气。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纪比她略长两岁,身材比她矮小。这窦小姐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大衣。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但是好坏大有区别,坏的就跟猫皮差不多,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颜色黄澄澄的,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着好看,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世钧笑道:“要像你们这两件大衣,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你这人太不会做生意了!”一鹏笑道:咦,叔惠也来了!我都不知道。世钧笑道:“就快了,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嘛!”一鹏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在它颔下缓缓地搔着,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开了。
一鹏笑道:“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我请你们吃六华春。”世钧道:“干吗这样客气?”一鹏道:“应当的。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就该你们请我了。”世钧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鹏把头向翠芝那边侧了侧,笑道:“陪她去买点东西。”窦文娴便道:“要买东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真方便!”她这样一个时髦人,却不住在上海,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所以一提起来,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来,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
大少奶奶也下楼了,她和文娴是见过的,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窦小姐”。翠芝叫了声表姐芝却向一鹏说道:“该走了吧?你不是说要请文娴看电影吗?”
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一块儿去看电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刚从上海来,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玩?“世钧想了想,临时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来,好像没到清凉寺去过。“大少奶奶道: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一鹏有汽车,可以快一点,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了!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一鹏本来无所谓,便笑道:“好好,就是这样办。”
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在汽车上,叔惠先没大说话,后来忽然振作起来了,嘻嘻哈哈的,兴致很好,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有点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叽叽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只手Сhā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鹏倒觉得有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听见说这庙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哦?我们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们去瞧瞧去。”一鹏笑道:“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铁质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内的东西,上面刻着字,都是捐款铸造这座鼎的信女们的名字,密密层层的一排一排,“××氏,××氏——”全是女人,曼桢和世钧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曼桢笑道:“这些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想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这么许多人。看着真觉得惨然。”世钧道:“唔。——我觉得我们真太幸运了。”曼桢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你走得累了?”曼桢道:“累倒不累”。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毡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曼桢道:“那他们多扫兴呢。”世钧道:“不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曼桢道: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他先别告诉一鹏。“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她笑着说:“刚才实在冰透了。”世钧道:“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亲一样,都是梳头的,衣服上也许有头油的气味,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的东西,他母亲称为“狗套头”式的。曼桢穿着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欢她穿着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全心满意足了,好像她已经是他家里的人。
荸荠煮熟了,他们剥荸荠吃。世钧道:“你没有指甲,我去拿把刀来,你削了皮吃。”曼桢道:“你不要去。”世钧也实在不愿意动弹,这样坐着,实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摸了一会,拿出一样东西来,很腼腆地递到她面前来,笑道:“给你看。这是我在上海买的。”曼桢把那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还是上次在上海买的,怎么没听见你说?”世钧笑道:“因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气。”曼桢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几时生气来着?”世钧只管低着头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辞职那天,领了半个月的薪水,拿着钱就去买了个戒指。”
曼桢听见说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心里便觉得很安慰,笑道:贵不贵?
这东西严格地说起来,并不是真的,不过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宝石粉做的。“曼桢道:”颜色很好看。“世钧道:”你戴上试试,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你小时候有没有把雪茄烟上匝着的那个纸圈圈当戒指戴过?”曼桢笑道:“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拿那个玩么?”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绞的烫金小纸圈。
世钧道:“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曼桢噗嗤一笑道:“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份了。”世钧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曼桢笑道:“金刚钻这样东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简直扎眼睛。”世钧道:“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曼桢道:“珠子又好像太没有色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世钧不禁笑了起来。
那戒指她戴着嫌大了。世钧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
得要送去收一收紧。“曼桢道:”那么现在先不戴着。“世钧笑道:”我去找点东西来裹在上头,先对付着戴两天。丝线成不成?“曼桢忙拉住他道:”你可别去问她们要!“世钧笑道:好好。世钧笑道:”就把这绒线揪一点下来,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绒线一抽,抽出一截子来揪断了,绕在戒指上,绕几绕,又给她戴上试试。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外面和女佣说话,说道:”点心先给老爷送去吧,他们不忙,等石小姐他们回来了一块儿吃吧。“那说话声音就在房门外面,世钧倒吓了一跳,马上换了一张椅子坐着,坐到曼桢对过去。
房门一直是开着的,随即看见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门口经过,往他父亲房里去了。大概本来是给他们预备的,被他母亲拦住了,没叫她进来。母亲一定是有点知道了。好在他再过几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曼桢忽然笑道:“嗳,他们回来了。”
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听见沈太太的声音笑道:“咦,还有人呢?翠芝呢?”一鹏道:咦,翠芝没上这儿来呀?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来只有一鹏和窦文娴两个人。世钧笑道:“叔惠呢?”一鹏道:“一个叔惠,一个翠芝,也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世钧道:“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么?”一鹏道:“都是翠芝,她一高兴,说听人说那儿的和尚有老婆,就闹着要去瞧瞧去,这儿文娴说走不动了,我就说我们上扫叶楼去坐会儿吧,喝杯热茶,就在那儿等他们。哪晓得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文娴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说我们上这儿来瞧瞧,准许先来了。——本来我没打算再来了,我预备直接回去的。“世钧笑道:”坐一会,坐一会,他们横是也就要来了,这两人也真是孩子脾气——跑哪儿去了呢?“
世钧吃荸荠已经吃饱了,又陪着他们用了些点心,谈谈说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叔惠翠芝回来,一鹏不由得焦急起来,道:“别是碰见什么坏人了。”世钧道:“不会的,翠芝也是个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机灵的,决不会吃人家的亏。”嘴里这样说着,心里也有点嘀咕起来。
幸而没有多大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们责问,世钧笑道:“再不回来,我们这儿就要组织探险队,灯笼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娴笑道:“可把一鹏急死了!
上哪儿去了,你们?“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吗,没见着,和尚留我们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扫叶楼去找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曼桢道:”你们也是坐黄包车回来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车,后来好容易才碰见一辆,又让他去叫了一辆,所以闹得这样晚呢。“
一鹏道:“那地方本来太冷清了,我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着你们脑子里一定会想起'火烧红莲寺',当我们掉了陷阱里去,出不来了。不是说那儿的和尚有家眷吗,也许把石小姐也留下,组织小家庭了。”世钧笑道:我倒是也想到这一层,没敢说,怕一鹏着急。
翠芝一直没开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样子。叔惠也好像特别高兴似的,看见曼桢坐在火盆旁边,就向她嚷道:“喂,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简直丢我们上海人的脸嘛,走那么点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来了!”翠芝笑道:“文娴也不行,走不了几步路就闹着要歇歇。”一鹏笑道:“你们累不累?不累我们待会儿再上哪儿玩去。”叔惠道:“上哪儿去呢?我对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个夫子庙,夫子庙有歌女。”几个小姐都笑了。世钧笑道:“你横是小说上看来的吧?”一鹏笑道:那我们就到夫子庙听清唱去,去见识见识也好。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京戏根本有限。“世钧笑道:”一鹏现在是天下第一个正经人,你不知道吗?“话虽然是对叔惠说的,却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着脸,就像没听见似的。世钧讨了个没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怎么又忘了,又去跟她开玩笑。
大家说得热热闹闹的,说吃了饭要去听戏,后来也没去成。曼桢因为脚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娴也说要早点回去。吃过饭文娴和翠芝就坐着一鹏的汽车回去了。他们走了,世钧和叔惠和曼桢又围炉谈了一会,也就睡觉了。
曼桢一个人住着很大的一间房。早上女佣送洗脸水来,顺便带来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旧的三花牌香粉。曼桢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虽然年纪不小了,仍旧收拾得头光面滑,脸上也不少搽粉,就连大少奶奶是个寡居的人,脸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旧式妇女是有这种风气,年纪轻些的人,当然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出门,在家里坐着,也得涂抹得粉白脂红,方才显得吉利而热闹。曼桢这一天早上洗过脸,就也多扑了些粉。走出来,正碰见世钧,曼桢便笑道:“你看我脸上的粉花不花?”世钧笑道:“花倒不花,好像太白了。”曼桢忙拿手绢子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吗?”世钧道:“还有鼻子上。”曼桢笑道:“变成白鼻子了?”她很仔细地擦了一会,方才到起坐间里来吃早饭。
沈太太和叔惠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们。曼桢叫了声“伯母”,沈太太笑道:“顾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窝够不够?”曼桢笑道:“不冷。”又笑着向叔惠说:“我这人真糊涂,今天早上起来,就转了向了,差点找不到这间屋子。”叔惠笑道:“你这叫'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这两句俗语也不知是不是专指新媳妇说的,也不知是曼桢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脸上一红,道:“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沈太太笑道:许家少爷说话真有意思。
随即别过脸去向世钧道:“我刚在那儿告诉许家少爷,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谈,后来就老说,说你要是有他一半儿就好了——又能干,又活泼,一点也没有现在这般年青人的习气。
我看那神气,你要是个女孩子,你爸爸马上就要招亲,把许家少爷招进来了!“沈太太随随便便的一句笑话,世钧和曼桢两人听了,都觉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来的,忽然牵扯到世钧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说笑话,心里仍旧有些怔忡不安。
世钧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亲说:“待会儿叫车夫去买火车票,他们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两天?等再过几天,世钧就要到上海去给他舅舅拜寿去,你们等他一块儿去不好么?”挽留不住,她就又说:“明年春天你们再来,多住几天。”世钧想道:“明年春天也许我跟曼桢已经结婚了。”他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沈太太笑道:“你们今天上哪儿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个圈子,顾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吗?”她又告诉曼桢一些治冻疮的偏方,和曼桢娓娓谈着,并且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不过是极普通的应酬话,但是在世钧听来,却好像是有特殊的意义似的。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湖上盘桓了一会。午饭后叔惠和曼桢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相送,看上去双方都是“尽欢而散”。世钧送他们上火车,曼桢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见她手上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心里觉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里,一上楼,沈太太就迎上来说:“一鹏来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钧觉得很诧异,因为昨天刚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来了,平常有时候一年半载的也不见面。——他走进房,一鹏一看见他便道:“你这会儿有事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世钧道:“在这儿说不行么?”一鹏不作声,皮鞋咯咯咯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回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翠芝跟我解约了。”世钧也呆了一呆,道:“这是几时的事?”一鹏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回去吗,先送文娴,后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进去坐一会。她母亲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没有人,她就跟我说,说要解除婚约,把戒指还了我。”世钧道:没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一鹏又道:“她要稍微给我一点影子,给我打一点底子,又还好些——抽冷子给人家来这么一下!”世钧道:“据我看,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你总也有点觉得。”
一鹏苦着脸道:“昨天在你们这儿吃饭,不还是高高兴兴的吗?
一点也没有什么。“世钧回想了一下,也道:”可不是吗!“一鹏又气愤愤地道:”老实说,我这次订婚,一半也是我家里主动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正式宣布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卦了,人家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一定以为我这人太荒唐。老实说,我的名誉很受损失。“世钧看他确实是很痛苦的样子,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惟有说:”其实,她要是这样的脾气,那也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
一鹏只是愣磕磕的,愣了半天,又道:“这事我跟谁也没说。就是今天上这儿来,看见我姐姐,我也没告诉她。倒是想去问问文娴——文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世钧如释重负,忙道:“对了,窦小姐昨天也跟我们在一起的。你去问问她,她也说不定知道。”
一鹏被他一怂恿,马上就去找文娴去了。第二天又来了,说:“我上文娴那儿去过了。文娴倒是很有见识——真看不出来,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跟她谈谈,心里痛快多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世钧想道:“咦,这不是我劝他的话吗,他倒又从别处听来了,郑重其事地来告诉我,实在有点可气。”心里这样想着,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一鹏又好像不听见似的,只管点头拨脑地说:“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你说是不是?”世钧道:“那么她知道不知道翠芝这次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一鹏道:“她答应去给我打听打听,叫我今天再去听回音。”
他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两天没来。他再来的那天,世钧正预备动身到上海去给他舅父祝寿,不料他舅舅忽然来了一封快信,说他今年不预备做寿了,打算到南京来避寿,要到他们这里来住两天,和姐姐姐夫多年不见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钧本来想借这机会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几天,他觉得很懊丧。那天刚巧一鹏来了,世钧看见他简直头痛。
一鹏倒还好,不像前两天那副严重的神气。这次来了就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半晌方道:“世钧,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说老实话,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世钧不大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继续说下去道:“文娴分析我这个人,我觉得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说我这个人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糊涂起来又比谁都糊涂。”世钧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他从来没想到一鹏“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
一鹏有点惭恧地说:“真的,你都不相信,我糊涂起来比谁都糊涂。其实我爱的并不是翠芝,我爱的是文娴,我自己会不知道!”
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
十一
世钧的舅父冯菊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菊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来,说:“这是我们家少奶奶带给她干儿子的。”小健因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干娘,菊荪的媳妇也是他的干娘之一。有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干娘看。
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下来,简直就老得不像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牙假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老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郎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有无限喜悦。菊荪阿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还是麻木的。”菊荪道:“上次我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想着你们姨太太是不欢迎我上门的。她对我很有点误会吧?我想你给她罚跪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
啸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上海去游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欢场”的经历,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来问菊荪:“有一个李璐你记得不记得?”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菊荪便把大腿一拍,道: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一个新闻,不过也不是新闻了,已经是好两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听见人说,李璐嫁了人又出来了,也不做舞女了,简直就是个私娼。我就说,我倒要去看看,看她还搭架子不搭!“
啸桐笑道:“去了没有呢?”菊荪笑道:“后来也没去,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火气不那么大了,那要照我从前的脾气,非得去出出气不可!”
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白相”,他带着别人出去玩,决不会叫人家花冤枉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弄得不欢而散,菊荪第一个认为大失面子,现在提起来还是恨恨的。
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快!啸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像她。”
菊荪嘻嘻地笑着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
啸桐笑道:“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小姐,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上海来的。”菊荪道: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璐本来姓什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这人也姓顾。“菊荪道:”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地说道:”我也没看仔细。还不难看吧。“
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兴趣似的,尽着追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一种报复。啸桐只含糊地回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
那天晚上,旁边没人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小姐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很眼熟,我说像谁呢,就像菊荪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顾——刚才我听见菊荪说的。还说那人现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这顾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姐妹了,要不然决没有这样像。”沈太太起初听了这话,一时脑子里没有转过来,只是嗯,嗯,哦,哦情?“啸桐道:”还是假的?“
沈太太道:“那顾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啸桐道:“你懂得些什么,她们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骗骗你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们,还不容易!”
说得沈太太哑口无言。
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底细。”沈太太道: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情?他跟那顾小姐也不过是同事。同事!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干过什么——这种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了总是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有把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诉许家少爷一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许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是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
末了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地谈谈。她正这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着两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要到上海去。”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到别处呆着总嫌闷得慌。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年底,店里也要结帐,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小姐熟不熟?”世钧不禁心跳起来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这个题目上去,免得他要说又说不出口。母亲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是她不容他开口,便接连着说下去道:“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说,说这顾小姐长得非常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话一一告诉了他,说那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一定是姐妹;那舞女,父亲说是舅舅认识的,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却推在舅舅身上。世钧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过是随便猜测的话,怎么见得就是的,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过刚巧两桩巧事凑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钧道:“顾小姐家里我去过的,他家里弟弟妹妹很多,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就一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完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那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皱着眉说道:“我也说是不像呀,我看这小姐挺好的嘛!不过你爸爸就是这种囫囵脾气,他心里先有了这样一个成见,你跟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要不然从前怎么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怄气呢?再给姨太太在中间一挑唆,谁还说得进话去呀?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功。
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小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说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地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没用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总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干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语先笑,分外地赔小心。菊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
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想这样做的,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带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是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
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姐姐家里。她姐姐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姐姐,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来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姐姐一点也不像嘛。”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我姐姐的?认识你姐姐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姐姐。”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姐姐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实姐姐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姐姐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弄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姐姐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
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姐姐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慕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姐姐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汝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点异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炒票,祖母看见了要觉得奇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纸篓里她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
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孩子,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拆下来吧,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收一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样。
她祖母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抽屉,把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后来,她听见她母亲回来了,她还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她母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很留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母亲又不像祖母那样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只惦记着这一斤肉。曼桢道:”没一定。妈,姐姐可好了点没有?“顾太太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说有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虫钻到肠子里去了。“
老太太叫了声“啊呀”。曼桢也怔住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老太太也悄声道:“她这病横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日子。人家说'三两黄金四两福',这孩子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
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姐姐非常地惦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桢说: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姐姐去。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姐姐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去了。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赶着把它洗出来,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东西,婆媳俩吃过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屋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她心底里也许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她怎么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矛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有意不开门,就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就又添上一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又负气了——就是来了也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和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这踌躇的工夫,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门。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她母亲一只手扶在门上直哼哼。
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来,使岔了劲。”曼桢道:“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褥单还是送到外头去洗。”老太太也说:你也是不好,太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来。因为快过年了,这时候不洗,回头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单。“曼桢道:”好了好了,妈,还不去躺下歇歇。“便搀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个伤科大夫瞧瞧,给他扳一扳就好了。“顾太太不愿意花这个钱,便说:”不要紧的,躺两天就好了。“曼桢皱着眉也不说什么,替她脱了鞋,盖上被窝,又拿手巾来给她把一只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顾太太在枕上侧耳听着,道:”可是有人敲门?
怎么你这小耳朵倒听不见,我倒听见了?“其实曼桢早听见了,她心里想别又听错了,所以没言语。
顾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说着,客人倒已经上楼来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声笑道:“哟,你来啦?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声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来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给她瞧瞧。”便把他引到里屋来。顾太太忙撑起半身,拥被坐着。老太太道:“你就别动了,慕瑾又不是外人。”慕瑾问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热水渥渥,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买去。“她给慕瑾倒了杯茶来。
看见慕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来的时候,她那时候的心情多么愉快,才隔了一两个月的工夫,真是人事无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问慕瑾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慕瑾笑道:“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也是因为一直没工夫来——”说到这里,便拿出两张喜柬,略有点忸怩地递了过来。顾太太见了,便笑道:“哦,要请我们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该结婚了!”顾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桢笑着翻开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陈。老太太又问:“可是在家乡认识的?”慕瑾笑道:“不是。还是上次到上海来,不是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两天,就是他给我介绍的。后来我们一直就通通信。”曼桢不由得想道:“见见面通通信,就结婚了,而且这样快,一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她知道慕瑾上次在这里是受了一点刺激,不过她没想到他后来见到他姐姐,也是一重刺激。她还当是完全因为她的缘故,所以起了一种反激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别人结婚了。但无论如何,总是很好的事情,她应当替他高兴的。可是今天刚巧碰着她自己心里有事,越是想做出欢笑的样子,越是笑不出来,不笑还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别的伤心的事情,或者还以为她是因他的结婚而懊丧。
她向慕瑾笑着说:“你们预备结了婚在上海耽搁些时吗?”
慕瑾微笑道:“过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结婚的前夕又见到曼桢,他心里的一种感想也正是难言的。他稍微坐了一会就想走了,说:“对不起,不能多待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曼桢笑道:“你不早点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她尽管笑容满面,笑得两块面颊都发酸了,慕瑾还是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因为她两只眼睛红红的,而且有些肿,好像哭过了似的。他一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今天来,没看见世钧,难道她和世钧闹翻了吗?——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结婚的人,却还关心到人家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点来。”顾太太笑道:明天一定来道喜。底下的老妈子向上面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大小姐家里派人来了!”曼桢这时候早已心灰意懒,想着世钧决不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顾太太听见是曼璐家里来了人,却大吃一惊,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变化。她把被窝一掀,两只脚踏到地上去找鞋子,连声说:“是谁来了?叫他上来。”曼桢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车夫。那车夫上楼来,站在房门外面说道:老太太,我们太太叫我再来接您去一趟。怎么啦?
顾太太道:“我这就去。”顾老太太道:“你能去么?”顾太太道:“我行。”曼桢向车夫道:“好,你先下去吧。”顾太太便和曼桢说:“你也跟我一块儿去。”曼桢应了一声,搀着她慢慢地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吟出声来,怕别人拦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慕瑾多说,人家正是喜气洋洋地要办喜事了,不嫌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慕瑾问是什么病。顾太太也就从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样无情无义,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真是凄凉万状,慕瑾这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这样薄福——她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慕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曼桢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缘故吧?于是他更觉得他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间,他匆匆地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是曼璐的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驶去。
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慕瑾说这些话的。”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们看见姐姐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顾太太点头称是。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划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唤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来了。”顾太太轻声道:“她睡着了就别喊她。”正说着,曼璐已经微微地睁开眼睛,顾太太见她面色惨白,气如游丝,觉得她今天早上也还不是这样,便有些发慌,俯身摸摸她的额角,道:“你这时候心里觉得怎么样?”曼璐却又闭上了眼睛。顾太太只有望着她发呆。曼桢低声问阿宝道:“医生来过了没有?”曼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道:“来过了,说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顾太太心里想,听这医生的口气,简直好像今天晚上是一个关口。这医生也太冒失了,这种话怎么能对病人自己说。但是转念一想,也不能怪医生,家里就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不对她说对谁说呢?曼桢也是这样想,母女俩无言地对看了一眼。
曼桢伸手去搀她母亲,道:“妈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了?”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腰。”
曼璐在床上仰着脸向她母亲说道:“其实先晓得——你不用来了,有二妹在这儿——也是一样。”顾太太道:“我这有什么要紧,一下子使岔了劲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语,末了还是说:“你等会还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里——也难受。”顾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这样,还这样顾惜我,这种时候就看出一个人的心来了。照她这样的心地,她不应当是一个短命的人。“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阵酸惨,顿时又两泪交流。幸而曼璐闭着眼睛,也没看见。曼桢搀扶着顾太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阿宝送茶进来,顺手把电灯捻开了。房间里一点上灯,好像马上是夜晚了,医生所说的关口已经来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过。顾太太和曼桢在灯光下坐着,心里都有点茫然。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姐姐,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姐姐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姐姐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惑,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宝只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见她长高?”阿宝笑说:“是呀,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高。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胆儿小。不觉暗自嗟叹道:“曼璐就是这种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福的念头,极力应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搛菜,从鸡汤里捞出鸡肝来,连上面的“针线包”一并送到招弟碗里,笑道:“吃个针线包,明儿大了会做针线。”又笑道:“等你妈好了,我叫她带你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们陪你玩。”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小姐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去。”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不听。
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姐姐也不过意。”
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纪轻,没经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
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里操劳惯了,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住怕了。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说:“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水渥。”那是慕瑾给她治腰的办法。想起慕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地和曼桢说:“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她觉得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桢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像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便点了点头。曼璐却又听见了,问:“吃谁的喜酒?”曼桢道:“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明天要是来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顾太太道:你不要回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姐姐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曼桢不耐烦地说:”好好。“她母亲嘱咐了一番,终于走了。
曼璐好像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阿宝走进来低声道:“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要吓一跳吗?”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姐姐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的。现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尘,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房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了一间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姐姐那边离不了人。要?“曼桢道:”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阿宝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慕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慕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极了。怎么会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十二
慕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姐姐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的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杂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她把一支烟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鸿才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喃地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着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么?该她急呀。
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子。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呢!”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惠的太太往哪儿找去,我还不好好地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别又跟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鹞子上的一根线提在自己手里,再也不怕他飞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地进来说:“大小姐,太太来了。”曼璐把烟卷一扔,向鸿才说道:“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你还在昨天那间屋子里呆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鸿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
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鸿才笑道:“那倒不会,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当我就这样爱戴高帽子。”
鸿才匆匆地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
曼璐也手忙脚乱地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躺着。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曼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顾太太一看见她,已经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哟,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
曼璐叹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两针强心针。”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只管喜孜孜地说:“说话也响亮多了!昨天那样儿,可真吓我一跳!”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自己吓唬自己,还当是曼璐病势转危,所以立刻赶来探看,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妈,你都不知道,就为了她,我急得都厥过去了,要不是医生给打了两针强心针,这时候早没命了!”顾太太倒怔住了,只说了一声:“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别过脸去向着床里,道:“妈,我都不知道怎样对你说。”顾太太道: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儿去了?妈,你坐下,等我告诉你,我都别提多恼恨了——鸿才这东西,这有好几天也没回家来过,偏昨儿晚上倒又回来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糊里糊涂的会跑到二妹住的那间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赶到我知道已经闯了祸了。“
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这怎么行?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这样胡来,我的姑奶奶,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妈,你先别闹,你一闹我心里更乱了。”顾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鸿才呢?我去跟他拼命去!”曼璐道:“他哪儿有脸见你。他自己也知道闯了祸了,我跟他说:'你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叫她以后怎样嫁人。你得还我一句话!'”顾太太道:“是呀,他怎么说?”曼璐道:“他答应跟二妹正式结婚。”顾太太听了这话,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结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顾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没这个理。”曼璐却叹了口气,道:“嗳哟,妈,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呀,我还在乎这些!”顾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别胡说了。”曼璐道:“我就一时还不会死,我这样病病歪歪的,哪儿还能出去应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让她出面,让外头人就知道她是祝鸿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闲饭,好在我们是自己姐妹,还怕她亏待我吗?”
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说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不行。这样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也不会闹出这个事情来。我真没脸见妈。”说到这里,她直擦眼泪。
顾太太也哭了。
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也是因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议,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也未始不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顾太太泫然了一会,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你先别去——”随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秘密地说道:“你不知道,闹得厉害着呢,闹着要去报警察局。”顾太太失惊道:“嗳呀,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没脸哪。”曼璐低声道:“是呀,大家没脸。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这要给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哪。”顾太太点头道:“我去劝劝她去。”
曼璐道:“妈,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说的话她几时听过来着,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
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道:“那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儿闹。”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说她病了,得要静养,谁也不许上她屋里去,也不让她出来。”顾太太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不对。
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便道:“妈,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时候我们慢慢地劝她,只要她肯了,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现在问题就在她本人,还有那姓沈的——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顾太太道:“是呀,这时候拿什么话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现在可在上海?
曼璐道:“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顾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一趟,后来一直也没来过。”曼璐沉吟道:那倒显着奇怪,两人吵了架了?曼桢把她那个订婚戒指掉到字纸篓里去了。别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准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不是又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觉得痛心,永远念念不忘的。顾太太想了一想,道:”不会是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们那儿去来着,那时候世钧早走了,两人根本没有遇见。“曼璐道:哦,慕瑾昨天来的?他来有什么事吗?
顾太太道:“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了!我这会儿是急糊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结婚了?”顾太太道:“就是今天。”
曼璐微笑道:“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这又瞒着我干吗?“顾太太道:”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她这样体贴,这样看来,家里这许多人面前,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辩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虎难下,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顾太太突然说道:“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样不见了。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说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紧的,可以告诉她实话。就怕她嘴不紧。你看着办吧。弟弟他们好在还小,也不懂什么。”
顾太太紧皱着眉头道:“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伟民过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是问起来,就说二妹病了,在我这儿养病呢。就告诉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了,以后家里得省着点过,住在上海太费了,得搬到内地去。”顾太太茫然道:“干吗?”曼璐低声道:暂时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来找她。这份人家拆了,好像连根都铲掉了,她实在有点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他们那里有一个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书识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虽然有当差的,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她叫他马上来一趟。挂上电话,她对顾太太说:“我预备叫他到苏州去找房子。”顾太太道:搬到苏州去,还不如回乡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
曼璐却嫌那边熟人太多,而且世钧也知道那是他们的故乡,很容易寻访他们的下落。她便说:“还是苏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长的,等这儿办喜事一有了日子,马上就得接妈回来主婚。以后当然还是住在上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毕业了,也别忙着叫他去找事,让他多念两年书,赶明儿叫鸿才送他出洋留学去。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也该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过,我可不许你再洗衣裳做饭了,妈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该再做这样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听着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一席话把顾太太说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绘的大弟弟的锦绣前程。
母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到苏州去赁下一所房子,日内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告他,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又叫顾太太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汽车送她回去,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开门就说:“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顾太太心里扑通一跳,这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和世钧相见。原来世钧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没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一问,曼桢今天没有来,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不料他们全家都出去了,刘家的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姐姐家去了,是她姐姐家派汽车来接的,后来就没有回来过。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姐姐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回来。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让他进去坐,顾家没有人在家,把楼上的房门都锁了起来,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她便从她房东家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让世钧在那边坐着。那间房就是从前慕瑾住过的,那老妈子便笑道:“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昨天又来了。”世钧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这次来,还住在这儿吧?”那老妈子道:“那倒不晓得,昨天没住在这儿。”正说着,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高妈!高妈!”
她便跑出去了。这间空房关了许久,灰尘满积,呼吸都有点窒息。世钧一个人坐在这里,万分无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台上一层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画画又都抹了,心里乱得很,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又想着慕瑾昨天来,不知道看见了曼桢没有,慕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他吧?她正在气愤和伤心的时候,对于慕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曼桢,把事情挽回过来。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高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来了。”他这次从南京来,和顾太太还是第一次见面,顾太太看见他,却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世钧觉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像有点张皇。他再转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经知道他和曼桢闹决裂了,所以生气。他这样一想,不免有点窘,一时就也说不出话来。顾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的人似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上楼去坐。”她引路上楼,楼上两间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实有一种奥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和曼璐说得好好的,这时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诉了世钧,年青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势必要惊官动府,闹得不可收拾。再说,他们年青人的事,都是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桢两个人,为一点小事就可以闹得把订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给他知道曼桢现在这桩事情,他能说一点都不在乎吗?到了儿也不知道他们还结得成结不成婚,倒先把鸿才这头的事情打散了,反而两头落空。这么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人的理智,本来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欲的代言人,不过自己不觉得罢了。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了。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老太太也出去了?”
顾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呃——嗯。”顿了一顿,又道: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了。
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顾太太背着身子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曼桢病了,在她姐姐家,想在她那儿休息几天。“
世钧道:“病了?什么病?”顾太太道:“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这句话,却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糊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说着,又勉强笑了一笑。
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才高妈说的,昨天慕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慕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爿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姐姐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我姓沈。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门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地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门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世钧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嘛。”那男仆道:“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啦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
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清,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地问道:走了没有?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
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糊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喏喏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
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你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面一道锁,先把外面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
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曼璐。昨天她姐姐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姐姐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得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她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
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哐”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地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曼桢道:“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曼桢道: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一笔帐,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其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汝,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姐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妓汝,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意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门掩上,曼桢却趁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把我关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一声。曼璐倒已经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门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只红宝石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
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姐姐这方面再压上一点压力,母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死也不服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趁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捶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了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禁闭着一个有疯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
听他们说话,曼桢仿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粘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一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她本来是时刻戒备着的,和衣躺着,连鞋也没脱,便把被窝一掀,坐了起来,但是一坐起来便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时,门缝里那一线灯光倒已经没有了。等了许久,也没有一点响动,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嘭通嘭通跳着。她想着一定又是祝鸿才。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立刻跑去把灯一开,抢着站在窗口,大约心里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没有办法,还可以跳楼,跳楼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终一点动静也没有,紧张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这才觉得她正站在风口里,西北风呼呼地吹进来,那冷风吹到发烧的身体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寒飕飕的,又是热烘烘干呼呼的,非常难受。
她走到门口,把门钮一旋,门就开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来,难道有人帮忙,私自放她逃走么?外面那间堆东西的房间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灯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她一看见门上新装了一扇小门,小门里面安着个窗台,上面搁着一只漆盘,托着一壶茶,一只茶杯,一碟干点心。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过是把里外两间打通了,以后可以经常地由这扇小门里送饭。这样看来,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打算了。她这样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样。把门钮试了一试,果然是锁着。那小门也锁着。摸摸那壶茶,还是热的,她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喝着,正是口渴得厉害,但是第一口喝进去,就觉得味道不对。其实是自己嘴里没味儿,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许下了药。再喝了一口,简直难吃,实在有点犯疑心,就搁下了。她实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张床上去,就在外面沙发上躺下了,在那旧报纸包裹着的沙发上睡了一宿,电灯也没有关。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宝送饭的时候,从那扇小门里看见她那呻吟呓语的样子,她因为热度太高,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仿佛有点知道有人开了锁进来,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来就不断地有人送茶送水。这样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许多,见阿宝坐在旁边织绒线,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十二月花名的小调。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阿宝在她们家帮佣的时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厉害,要不然阿宝怎么不在楼下做事,却到楼上来守着病人。母亲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记着办公室的抽屉钥匙,应当给叔惠送去,有许多文件被她锁在抽屉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这里,不禁着急起来,便喃喃说道:“杰民呢?叫他把钥匙送到许家去。”阿宝先还当她是说胡话,也没听清楚,只听见“钥匙”两个字,以为她是说房门钥匙,总是还在那儿闹着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着急,你好好地保重身体吧,把病养好了,什么话都好说。”曼桢见她答非所问,心里觉得很奇怪。这房间里光线很暗,半边窗户因为砸破了玻璃,用一块木板挡住了。曼桢四面一看,也就渐渐地记起来了,那许多疯狂的事情,本来以为是高热度下的乱梦,竟不是梦,不是梦……
阿宝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吗?”曼桢没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摇了摇头。因道:“阿宝,你想想看,我从前待你也不错。”阿宝略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桢道:“你现在要是肯帮我一个忙,我以后决不会忘记的。”阿宝织着绒线,把竹针倒过来搔了搔头发,露出那踌躇的样子,微笑道:“二小姐,我们吃人家饭的人,只能东家叫怎么就怎么,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桢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别的,只想你给我送个信。我虽然没有大小姐有钱,我总无论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亏。“阿宝笑道:”二小姐,不是这个话,你不知道他们防备得多紧,我要是出去他们要疑心的。“曼桢见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边没有多带钱,这时候无论许她多少钱,也是空口说白话,如何能够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觉把两只手都握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因为怕看见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块红宝石转到后面去了。一捏拳头,就觉得那块宝石硬梆梆地在那儿。她忽然心里一动,想道:”女人都是喜欢首饰的,把这戒指给她,也许可以打动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将来我再拿钱去赎。“随即把戒指褪了下来,她现在虽然怕看见它,也觉得很舍不得。她递给阿宝,低声道:”我也知道你是为难。你先把这个拿着,这个虽然不值钱,我是很宝贵它的,将来我一定要拿钱跟你换回来。“阿宝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桢道:”你拿着,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帮我忙。“阿宝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桢便道:“你想法子给我拿一支笔一张纸,下次你来的时候带出去。”她想她写封信叫阿宝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钧已经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转寄。阿宝当时就问:“二小姐要写信给家里呀?”曼桢在枕头上摇了摇头,默然了一会,方道:“写给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见过的。”她一提到世钧,已是顺着脸滚下泪来,因把头别了过去。阿宝又劝了她几句,无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后就起身出去,依旧把门从外面锁上了,随即来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电话,听她那焦躁的声音,一定是和她母亲说话,这两天她天天打电话去,催他们快动身。阿宝把地下的香烟头和报纸都拾起来,又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敞开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盖好,又把刷子上粘缠着的一根根头发都拣掉。等曼璐打完了电话,阿宝先去把门关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来,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刚才二小姐一定要把这个给我,又答应给我钱,叫我给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阿宝笑道:”是啊。“把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她说,把这只红宝石戒指悄悄地送来,就算是订婚戒指。“曼璐笑道:”我不会白拿你的。“说着拿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件饰物。阿宝偷眼一瞧,是那种自己从前潦倒时常常拿去当或变卖的首饰,阿宝知道这种戒指卖不出多少钱,当下便说,”我还是不要的好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发了一笔小财。当下不免假意推辞了一下。曼璐噗的一声把那一沓子钞票丢在桌上,道:“你拿着吧。总算你还有良心!”阿宝也就谢了一声,拿起来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还等着我拿纸同笔给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后就不要进去了,让张妈去好了。”说着,她又想起一桩事来。便打发阿宝到她娘家去,只说他们人手不够,派阿宝来帮他们理东西,名为帮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们尽快地离开上海。
顾太太再也没想到,今年要到苏州去过年。一来曼璐那边催逼得厉害,二来顾太太也相信那句话,“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赶着在年前洗出来的褥单,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许多大包裹。她整理东西,这样也舍不得丢,那样也舍不得丢。要是全部带去,在火车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费了。而且都是历年积下的破烂,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仅只是运出大门陈列在弄堂里,堆在推车上,都有点见不得人。阿宝见她为难,就答应把这些东西全都运到公馆里去,好在那边有的是闲房。其实等顾太太一走,阿宝马上叫了个收旧货的来,把这些东西统统卖了。
顾太太临走的时候,心里本来就十分怆惶,觉得就像充军似的。想想曼璐说的话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世钧有一封信给曼桢,顾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给谁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时候,临走那天还是拿了出来交给阿宝,叫她带去给曼璐看。
世钧的信是从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桢,没见到她,他还当是她存心不出来见他,心里十分难过。回到家里,许太太告诉他说,他舅舅那里派人来找过他。他想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赶了去一问,原来并没有什么,他有一个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读书,现在放寒假了,要回去过年,舅舅不放心他一个人走,要世钧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当然不成问题,但是世钧在上海还有几天耽搁,他舅舅却执意要他马上动身,说他母亲的意思也盼望他早点回去,年底结帐还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里,他父亲又不放心别人,势必又要自己来管,这一劳碌,恐怕于他的病休有碍。世钧听他舅舅的话音,好像沈太太曾经在他们动身前嘱托过他,叫他务必催世钧快快回来,而沈太太对他说的话一定还不止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忧虑全都告诉了他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固执,左说右说,一定要世钧马上明天就走。世钧见他那样子简直有点急赤白脸的,觉得很不值得为这点事情跟舅舅闹翻脸,也就同意了。他本来也是心绪非常紊乱,他觉得他和曼桢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给她写信,这样也好,写起信来总比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写了一封信,按连写过两封,也没有得到回信。过年了,今年过年特别热闹,家里人来人往,他父亲过了一个年,又累着了,病势突然沉重起来。这一次来势汹汹,本来替他诊治着的那医生也感觉到棘手,后来世钧就陪他父亲到上海来就医。
到了上海,他父亲就进了医院,起初一两天情形很严重,世钧简直走不开,也住在医院里日夜陪伴着。叔惠听到这消息,到医院里来探看,那一天世钧的父亲倒好了一点,谈了一会,世钧问叔惠:“你这一向看见曼桢没有?”叔惠道:“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她不知道你来?”世钧有点尴尬地说:“我这两天忙得也没有工夫打电话给她。”说到这里,世钧见他父亲似乎对他们很注意,就掉转话锋说到别处去了。
他们用的一个特别看护,一直在旁边,是一个朱小姐,人很活泼,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脑后,他们来了没两天,她已经和他们相当熟了。世钧的父亲叫他拿出他们自己带的茶叶给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们是讲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们喝不喝六安茶?有个杨小姐,也是此地的看护,她现在在六安一个医院里工作,托人带了十斤茶叶来,叫我替她卖,价钱倒是真便宜。”世钧一听见说六安,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触,那是曼桢的故乡。他笑道:“六安——你说的那个医院,是不是一个张医生办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认识张医生呀?他人很和气的,这次他到上海来结婚,这茶叶就是托他带来的。”世钧一听见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后来忽然觉察,叔惠是问他“哪一个张医生?”他连忙带笑答道:“张慕瑾。你不认识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结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过他们结了婚就一块回去了。”世钧就是再问下去,料想多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当着他父亲和叔惠,他们也许要奇怪,他对这位张医生的结婚经过这样感到兴趣。朱小姐见他默默无言,还当他是无意购买茶叶,又不好意思拒绝,她自命是个最识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着去拿体温表替啸桐试热度。
世钧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会,叔惠就站起来告辞了。世钧道:“我跟你一块出去,我要去买点东西。”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世钧道:“你现在上哪儿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还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没等到下班就溜出来了,怕你们这儿过了探望的时间就不准进来。”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钧便走进一家店铺去借打电话,他计算着这时候曼桢应当还在办公室里,就拨了办公室的号码。
和她同处一室的那个男职员来接电话,世钧先和他寒暄了两句,方才叫他请顾小姐听电话。那人说:“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怎么,你不知道吗?“世钧怔了一怔道:”不在这几了——她辞职了?“那职员说:”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补一封辞职信来,我就知道她接连好几天没来,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说全家都搬走了。“说到这里,因为世钧那边寂然无声,他就又说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啊?“世钧勉强笑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刚从南京来,我也有好久没看见她了。
他居然还又跟那人客套了两句,才挂上电话。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买了一只打电话的银角子,再打一个电话到曼桢家里去。当然那人所说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可是他总有点不能相信。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显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当然是搬走了。世钧就像一个人才离开家不到两个钟头,打电话回去,倒说是已经搬走了。使人觉得震恐而又迷茫。简直好像遇见了鬼一样。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地走着,淡淡的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弄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楼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什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黄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还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母亲藏了起来,没有交给他。——但是她突然辞了职却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黄包车在弄口停下。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弄堂就感到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灰暗,好像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性,所以踏进这弄堂就有点莫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觉,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的成分在内。在那种心情下,看见一些女佣大姐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裳,也觉得是一个新鲜明快的画面。而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弄堂里没有什么人。弄口有一个小木栅,看弄堂人就住在那里,却有一个女佣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谈心。她一身棉袄裤,裤腰部分特别臃肿,把肚子顶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围裙支出去老远。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脸对脸谈着。世钧见这情形,就没有和看弄堂的人说话。先走进去看看再说。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弄堂的却看见了他,就从小屋里迎了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弄堂口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弄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弄堂的和他点头招呼,世钧便带笑问道:“顾家他们搬走了?”看弄堂的笑道:“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两封信,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说着,便从窗外探手进去,在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连忙一偏身让开了。向来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因为没有用佣人,所以看弄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弄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帐,独有顾家的事情他却不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像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的,他们不说,人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的喃喃地道:“刘家——好像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说上北火车站嘛。”世钧心里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情愿的想法。慕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可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慕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眷恋。但是两三年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慕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弄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圈形的酱油渍,想必看弄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弄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弄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是到这一带来叫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五香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姐姐家里去问问,她姐姐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走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沈,我叫沈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伎,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姐姐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姐夫要是在家,见她姐夫也是一样,刚才忘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拨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疲鞋的,仆人们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绣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音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又由近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阿宝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太太叫我?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正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叉里又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世钧觉得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瘦,两个眼眶都深深地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只眼睛简直陷成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红粉骷髅他从来没有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来就有点慌张,因站起身来,向她深深地一点头,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找曼桢,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着“嗯,嗯”答应着,因道:沈先生坐。喝点茶。禁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石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世钧想道:“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着:“这戒指不是早已还了我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了,怎么这时候倒又拿来还我?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要她姐姐亲手转交,不是存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地人都变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那么她现在不在上海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曼璐却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她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跟张慕瑾结婚了?然知道世钧对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说曼桢是嫁了慕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了。”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促地站起来,和她点了个头,微笑道:对不起,打搅你这半天。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就很快地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闹了半天,还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话呢。曼璐这时候也站起来了,世钧也没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种嘲笑的还是同情的神气,同样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门外走去,刚才那仆人倒已经把大门开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门口就回去了,依旧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钧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一会,他已经出了园门,在马路上走着了。那边呜呜地来了一辆汽车,两边白光在前面开路。这虹桥路上并没有人行道,只是一条沥青大道,旁边却留出一条沙土铺的路,专为在上面跑马。世钧避到那条骑马道上走着,脚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软一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街灯昏昏沉沉地照着,人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还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带回家去仔细看看,就可以看见戒指上裹的绒线上面有血迹。那绒线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迹是红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血液胶粘在绒线上,绒线全僵硬了,细看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侦探小说里的事,在实际生活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世钧一路走着,老觉得那戒指在他裤袋里,那颗红宝石就像一个燃烧的香烟头一样,烫痛他的腿。他伸进手去,把那戒指掏出来,一看也没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父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熟人,被他们拉着不放,所以这时候才回来。他父亲见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医院里来探病,坐得时间比较久,啸桐说话说多了,当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来。
自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医院里一住两个月,后来沈太太也到上海来了,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就等着送终。啸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医院里。
春天,虹桥路祝家那一棵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曼桢的窗台上跳跳纵纵,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它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啦扑啦乱飞乱撞,曼桢似乎对它也不怎样注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病已经好了,但是她发现她有孕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地有点麻木。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是温暖,像是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她脚上。她因为和这世界完全隔离了,所以连这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意味。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她要怎样怎样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诉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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