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作者:张爱玲
内容简介:
《十八春》写了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顾曼桢家境贫寒,自幼丧父,老小七人全靠姐姐曼璐做舞女养活。曼桢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工作,与来自南京的许世钧相爱,世钧深深同情曼桢的处境,决定与之结婚。曼璐终于也嫁人了,姐夫祝鸿才是个暴发户,当得知曼璐不能生育,便日生厌弃之心,曼璐为了栓住祝生出一条残计……十八年在天才作家张爱玲的笔下一晃就过去了,曼桢和世钧又在上海相遇,而岁月变迁绿树早已成荫……
作者简介:
张爱玲(1921-1996),被称为“天才奇女”。她24岁便以发表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而走红当时寂寞的文坛,以后她连续发表多部小说,并出版小说专集和散文集,致使她迅速攀升至其文学生涯的巅峰,一时成为四十年代大上海一颗耀眼的明星。一位充满传奇和神秘色彩的女性,一位独具天才的女作家。
正文
一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爿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年除夕这一天却是例外。她说“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小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疏疏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却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营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仿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支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小姐,你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头看见世钧仿佛有点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沈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椭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把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却是西装笔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皱眉,道:“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
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就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地把两支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此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曼桢笑道:“北方人管它叫'钱串子'.也算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小姐是北方人?”曼桢笑着摇摇头,道:“我母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也不那么单调。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错。很直爽的。”世钧也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是他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倒给叔惠俏皮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
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惠道:“不怎么样,不过常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
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这是你的好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却还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候立春。”曼桢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这一天,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兴。”曼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
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道:“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叔惠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像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头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却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世钧道:你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叔惠笑道:“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
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些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是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仿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吧?”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一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们为寒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的耳朵露在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着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有一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样。世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像并不比市区里便宜。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不是写着'童叟无欺'么?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爿店里了。”重新回到那爿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去,曼桢也就说:“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垄上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垄里,白天来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那汪汪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笼,撑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浜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
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却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说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
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见世钧的脸色仿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
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
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
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发愣,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二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
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仿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管帐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像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
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姐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即使有姐妹,也只有姐妹,没有哥哥弟弟。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番茄酱,想倒上一点,可是番茄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却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姐姐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姐姐一个人了。”
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姐姐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姐姐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捡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姐姐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姐姐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姐,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
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罢,不要砸了东西!
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只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姐姐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望了一望,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姐姐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姐姐。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却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回,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
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
说着,便赶赶咐咐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像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却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怜的。
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姐姐可知道妈回来了?”
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有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像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却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嗳!你这是干吗?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出来。”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着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点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了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是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
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一白掩百丑',我看还是'一年青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面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地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却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寸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道:“这哪儿是我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
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
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哑。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横看竖看,说:”嗳!说穿了,倒好像有点像。“
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
曼璐把镜子向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好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凑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还有脚步声,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绣着黄龙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她睡着了?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
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肋下的一条大手帕来擦眼泪,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搡了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慕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慕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慕瑾。这一头亲事,曼璐和慕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慕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
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
她母亲望望她,仿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
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
临上床,又目夹目夹,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给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母亲道:”咦,你还没睡着?是我跟姐姐说话把你吵醒了吧?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
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不要跟姐姐说这些话了。姐姐现在要嫁人也难。”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
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
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却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了。”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
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我总盼望着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粘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
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Сhā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姐姐从前供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姐姐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姐姐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姐姐现在不是好了么?”
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
楼下的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很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扑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着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
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一个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冷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分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
鸿才经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敲'!”曼璐噗嗤一笑道:“这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的。
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姐姐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Сhā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挂着的一只金表链。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姐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却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
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只衣橱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怄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也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
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她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弟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以后成天呆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Сhā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像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花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地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姐姐望了一眼,她姐姐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姐姐面有愧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三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
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有点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这种社会里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
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弄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丝丝的。这灯光下的小房间显得又小,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
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写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却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脚。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仿佛有点局采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候,却有个同事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Сhā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却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
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呀呀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却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
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纽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着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着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
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
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仿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
席散后,大家纷纷地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弄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他们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仿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
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弄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姐姐就要结婚了。不觉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姐姐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姐姐也得到了归宿。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姐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饭的。”
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姐姐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弄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却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仿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愣。
次日照常见面,却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她姐姐结婚的事情。
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
隔了有一个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姐姐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
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弄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弄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姐聚集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冲着。脚趾甲全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姐姐的。
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召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弄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得叮叮的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姐姐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姐。”杰民愣了一愣,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却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跟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姐姐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
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沈。”
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姐姐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
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耽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姐姐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底上印着绿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决不会穿的,因为家里有她姐姐许多朋友进进出出;她永远穿着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像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却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弄堂里洗脚,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姐姐留下的唯一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着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个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采促而已,曼桢却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姐姐,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着:“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的西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他弟弟咯咯咯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他,只笑着道:“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只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
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道:“我也真怕回去。
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怄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爿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姐姐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到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嗳哟,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在你这个年纪!'倒好像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还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来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
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捋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洋,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盘。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万”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苟,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了,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划炸来吃。
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条鱼怎么头这么大?”
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Сhā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
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
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定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
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趁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有一会,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弄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
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括,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作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着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青的女人,却使他采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里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
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
世钧笑道:“我没想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着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
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间,他好像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
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一味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
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见她正在那里折叠一件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
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
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的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了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像还扑了点粉,那样子仿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来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忽忽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像相当窘,也不便怎么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
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
她对他称赞曼桢,仿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倒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来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怎么那样糊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Сhā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却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以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门了。
四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钧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爿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沈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爿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宽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帐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伙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层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
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掺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车夫,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沈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地端了上来。
沈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
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他这个侄儿身体一直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不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沈太太笑道:”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
沈太太又道:“妈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他又做出那呜呜的吼声。大家都笑了。世钧心里想着,家里现在就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过活着,哥哥已经死了,父亲又不大回家来——等于两代寡居,也够凄凉的,还就靠这孩子给这一份人家添上一点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现了几分钟,沈太太便问叔惠,“许家少爷你出过疹子没有?”叔惠道:出过了。旧会过人的。奶妈你还是把他带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问他们平常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吃饭怎么样,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问到了。又问起冬天屋子里有没有火,苦苦劝世钧做一件皮袍子穿,马上取出各种细毛的皮统子来给他挑拣。拣过了,仍旧收起来,叫大少奶奶帮着收到箱子里去。大少奶奶便说:“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给小健做个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给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们家的规矩向来这样,像世钧他们小时候,连丝棉的都不给他们穿。”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沈太太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点神情恍惚,看见佣人也笑嘻嘻的,一会儿说“快去这样”,一会儿说“快去那样”,颠三倒四,跑出跑进地乱发号令,倒好像没用惯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样铺张才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大少奶奶在旁边要帮忙也Сhā不上手去。世钧看见她母亲这样子,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世钧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几个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块儿去吧,翠芝这两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
被他这样一挡,沈太太就也没说什么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他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却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当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支胳膊肘子撑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
世钧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
世钧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他母亲道:“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爿店不就是他开的么?”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然而她忽然又厉声问道:“你听见谁说的?”世钧没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这种神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神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没有长高,好像完全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
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
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几年以后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半了,翠芝却又说;”怎么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后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于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翠芝去看她表姐,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结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干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干兄干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也许很乐于想象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哦?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
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么变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话!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抛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地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茬儿,只说:“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罗。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沈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青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份!”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们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夫,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叔惠望着他笑道:”嗬!瞧你这股子骠劲!“世钧本来还在那里生气,这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我这算什么呀,你没看见人家那股子骠劲,真够瞧的!小城里的大小姐,关着门做皇帝做惯的吗!“叔惠笑道:”'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小城呀。“世钧笑道:”我是冲着你们上海人的心理说的。在上海人看来,内地反正不是乡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这种心理的?“
正说到这里,女佣来请吃饭:说石小姐已经来了。叔惠带着几分好奇心,和世钧来到前面房里。世钧的嫂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世钧的母亲陪着石翠芝坐在沙发上说话。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两眼。那石翠芝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小小的窄条脸儿,看去是很秀丽的,高高的鼻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只是眼泡微肿。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却蓬着一大把卷发。穿了件翠蓝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缎旗袍。她穿着这样一件蓝布罩袍来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诧异。其实她正是因为知道今天请她来是有用意的,她觉得如果盛妆艳服而来,似乎更觉得不好意思。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世钧走进来,两人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世钧笑道:“好久不见了,伯母好吧?”随即替叔惠介绍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来吃饭吧。”沈太太客气,一定要翠芝和叔惠两个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边。翠芝和老太太们向来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在座的几个人,她只有和她表姐比较谈得来,但是今天刚巧碰着大少奶奶正在气头上,简直不愿意开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气很感到沉寂。叔惠虽然健谈,可是他觉得在这种保守性的家庭里,对一个陌生的小姐当然也不宜于多搭讪。陈妈站在房门口伺候着,小健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问道:“二叔的女朋友怎么还不来?”大少奶奶一听见这个话便心头火起,偏那陈妈又不识相,还嬉皮笑脸弯着腰轻轻地和孩子说:“那不就是么?”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把饭碗一搁,便跑出去驱逐小健,道:“还不去睡觉!
什么时候了?“亲自押着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们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窝小狗,可以送一只给小健。”沈太太笑道:“对了,你上回答应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钧长住在家里,我就不便送狗给你们了。世钧看见狗顶讨厌了!哦?我并没说过这话呀。你当然不会说了——你总是那样客气,从来没有一句由衷的话。一会,他方才笑着问叔惠:“叔惠,我这人难道这样假吗?”叔惠笑道:“你别问我。石小姐认识你的年份比我多,她当然对你的认识比较深。”大家都笑了。
雨声渐渐停了,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沈太太说:“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待会儿叫世钧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
世钧道:“没关系的。叔惠我们一块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翠芝含着微笑向世钧问道:“许先生还是第一次到南京来?”她不问叔惠,却问世钧。叔惠便笑道;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这一答话,她无故地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车。
翠芝便到她表姐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翠芝笑道:“哼,可给我抓住了!
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她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
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青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世钧身体不好么?
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
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掀开油布帘向外面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夫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世钧道:“是的。”过了半天,翠芝又道:“你们礼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钧道:“嗳。”
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
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丝丝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像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唔?你刚才说什么?”翠芝道:“没什么。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就快到了吧?”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学工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生。”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却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像对他的答复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世钧心里想着: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夫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青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步,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像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到了到了。”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面来和叔惠道别,在雨丝与车灯的光里仰起头来说“再见。叔惠也说: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了铃,有人来开门,方才走开。这里叔惠已经跳下来,坐到车厢里面去。车厢里还遗留着淡淡的头发的香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钧回来了,却没有上车,只探进半身,匆匆说道:“我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一鹏也在这儿——这是他姑妈家里。”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鹏?哦,方一鹏啊!”原来世钧的嫂嫂娘家姓方,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一鸣,小的叫一鹏,一鹏从前和世钧一同到上海去读大学的,因此和叔惠也是同学,但是因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鹏因为听见说叔惠家境贫寒,有一次他愿意出钱找叔惠替他打枪手代做论文,被叔惠拒绝了,一鹏很生气,他背后对着世钧说的有些话,世钧都没有告诉叔惠,但是叔惠也有点知道。现在当然久已事过境迁了。
世钧因为这次回南京来也不打算去看一鹏兄弟,今天刚巧在石家碰见他们,要是不进去坐一会,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让叔惠一个人在车子里等着,所以叫他一同进去,叔惠便也跳下车来,这时又出来两个听差,打着伞前来迎接。一同走进大门,翠芝还在门房里等着他们,便在前面领路,进去就是个大花园,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虽下得不甚大,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红男绿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细看,翠芝便引他们由正门进去,走进客室。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咦,你几时到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一鸣少奶奶”,或是“一鸣大嫂”。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大嫂”,爱咪眄着他说道: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
爱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一鸣笑道:“你算什么呢?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钧万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的面,竟会这样大开玩笑。石太太当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翠芝却把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道:“你们今天怎么了,净找上我!”爱咪笑道:“好,不闹不闹,说正经的,世钧,你明天上我们那儿吃饭,翠妹妹也要来的。”世钧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翠芝便抢先笑道:“明天我可没有工夫。”她正站在爱咪身后看牌,爱咪便背过手去捞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儿请你,你倒又装腔作势的!”
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爱咪也不理她,抓进一张牌,把面前的牌又顺了一顺,因道:“你们这副牌明天借给我们用用,我们明天有好几桌麻将,牌不够用。翠妹妹你来的时候带来。世钧你也早点来。”世钧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来的,明天不要费事了,明天我还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鹏便道:“你们一块儿来,叔惠也来。”世钧依旧推辞着,这时候刚巧一鸣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过去了。
翠芝上楼去转了一转,又下楼来,站在旁边看牌。一鹏恰巧把一张牌掉在地下,弯下腰去捡,一眼看见翠芝脚上穿着一双簇新的藕色缎子夹金钱绣花鞋,便笑道:“嗬!这双鞋真漂亮!”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声,他对于翠芝究竟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专门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这样的内地小姐他自然有点看不上眼,觉得太呆板,不够味。可是经他这样一说,叔惠却不由得向翠芝脚上看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不是穿的这样一双鞋,大概因为皮鞋在雨里踩湿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换了一双。
世钧自己揣度着已经坐满了半个多钟头的模样,便向石太太告辞。石太太大约也有点不高兴他,只虚留了一声,便向翠芝说:“你送送。”翠芝送他们出来,只送到阶沿上。仍旧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仆人连声呵叱着,那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地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哟,下雨,你别出来了!”翠芝跑得气端吁吁的,也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不要紧的,它认识我的。”翠芝冷冷地道:“它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她弯着腰拉着那狗,扭过身来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地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哧一响。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这石小姐——她这人好像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世钧笑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姐,可是倒穿着件蓝布大褂。”被他这样一下注解,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叔惠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钧道:”我也是听我嫂嫂说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热心地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世钧道:”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时候。“叔惠笑道: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
就连自己娘家的亲戚也不例外。“他这话虽然是说世钧的嫂嫂,也有点反映到世钧身上,仿佛觉得他太婆婆妈妈的。世钧本来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对于翠芝常常有微词,动机本来是自卫,唯恐别人以为他和她要好,这时候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怎么老是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像他平常的为人了。他这样一想,便寂然无语起来。叔惠也有些觉得了,便又引着他说话,和他谈起一鹏,道:”一鹏现在没有出去做事是吧?刚才我也没好问他。“世钧道:”他现在大概没有事,他家里不让他出去。“叔惠笑道:”为什么?他又不是个大姑娘。“世钧笑道:”你不知道,他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个事,总是赚的钱不够花,结果闹了许多亏空,反而要家里替他还债,不止一次了,所以现在把他圈在家里,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这些话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诉世钧的,大少奶奶对于她兄弟这些事情向来是忌讳说的。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沈太太却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饭没有一会儿,哪儿吃得下?”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难得回来一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看得出来的。”世钧道:“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叹道:“说你你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妈又要来了!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起早呢。”
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从小在一起玩惯了的——”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婚,即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这一次他下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说她。
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经过一番谈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方家却派了一个听差来说: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沈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钧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她要她去吃饭,所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像是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着。他们这几个年青人都不会打麻将,爱咪便和世钧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皱着眉向爱咪说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爱咪也不睬她,自顾自忙着打听哪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世钧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块儿去!”
爱咪便也笑道:“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我都看过了。”世钧道:“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
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锻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跤,幸而世钧搀了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没摔着吧?”翠芝道:“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了!”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世钧道:“能走么?”翠芝道:“行,行。”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地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地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片子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还好,我们来得还不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地和世钧说道:“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世钧顿了一顿,道:“要不,等一会你勉强走到门口,我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好办了。”翠芝道:“不行哪,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世钧心里想着:“你踮着脚走不行吗?”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我去给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地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黄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到了石家,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是最灵通的,本就知道这位沈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
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见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那门房听他这样说,还当他是直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嗳哟,怎么还要沈少爷特为跑一趟!他们小姐当差,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笑道:“可不要我给送去吧?”世钧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
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了翠芝,说了一声:“鞋子拿来了。”翠芝道:“谢谢你。”
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赶赶咐咐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因为没看见前半部,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灯光大明,大家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情所感动了。
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地和叔惠讨论着片中情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钧忽然笑道:“看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幼稚,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声,笑道:现在天倒晴了!也没有去成。“翠芝笑道:”你这次来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现在还早,你愿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叔惠笑道:”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
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草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桠枝上,两只金灿灿的大眼睛,像两块金黄|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仿佛很大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性把刚才一张电影说明书拿了出来,摆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情侣。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与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着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夺”,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夺姑娘”,卷着舌头和她说南京话,说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拨匀。
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像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却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地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的美丽。
他们坐了一会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问道:“你还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们那儿人多,太乱。”可是她也没说回家去的话,仿佛一时还不想回去。
叔惠沉默了一会,便道:“那么我请你去吃饭吧,好不好?”翠芝笑道:“应该我请你,你到南京来算客。”叔惠笑道:“这个以后再说吧,你先说我们上哪儿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说她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川菜馆,就又雇车前去。
他们去吃饭,却没有想到方家那边老等他们不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打了个电话到翠芝家里去问,以为她或者已经回去了。石太太听见说翠芝是和世钧一同出去的,还不十分着急,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等到八九点钟的时候,仆人报说小姐回来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门口,叫道:“你们跑到哪儿去了?方家打电话来找你,说你们看完电影也没回去。”她一看翠芝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可是并不是世钧,而是昨天跟世钧一同来的,他那个朋友,昨天他们走后,一鹏曾经谈起他们从前都是同学,他说叔惠那时候是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因为家里穷。石太太当时听了,也不在意,可是这回又见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没看见似的,只道:“咦,世钧呢?”翠芝道:“世钧因为给我拿鞋子,电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场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电影上哪儿去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饭吃过没有?跟许先生一块儿在外头吃的。“石太太把脸一沉,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也不言语一声,一个人在外头乱跑!“她所谓”一个人“,分明是不拿叔惠当人,他在旁边听着,脸上实在有点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来不该进来的,既然进来了,却也不好马上就走。翠芝便道:”妈也是爱着急,我这么大的人,又不是个小孩子,还怕丢了吗?“一面说着,就径直地走了进去,道:”许先生进来坐!王妈,倒茶!“她气烘烘地走进客厅,将手里的一只鞋盒向沙发上一掼。叔惠在进退两难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进来。
石太太不放心,也夹脚跟了进来,和他们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神情。仆人送上茶来,石太太自己在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抽,也让了叔惠一声,叔惠欠身道:嗳,不客气不客气。上海。叔惠勉强又坐了几分钟,便站起来告辞。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还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园里走着。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来送你了。”说话间偶然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女佣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涨红了脸,问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
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边走一边叫。”那女佣也没说什么,但是依旧含着微笑一路跟随着。已经快到花园门口了,翠芝忽道:“王妈,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没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忽然蹦出来,吓死人的。”那女佣似乎还有些迟疑,笑道:拴着在那儿吧?
那女佣见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声,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为赌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开了,其实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又走了两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见再见!”
他还在那里说着,她倒已经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忽然在眼角里看见一个人影子一闪,原来那女佣并没有真的走开,还掩在树丛里窥探着呢,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由这上面却又想起,那女佣刚才说要给他雇车,他说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钧的住址他只记得路名,几号门牌记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个晚上,不见得再回到石家来问翠芝,人家已经拿他当个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来找他们小姐,简直要给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觉得是一个笑话,同时也真有点着急,那门牌号码越急倒越想不起来了。幸而翠芝还没有去远,他立刻赶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觉得很意外,猛然回过身来向他呆望着。叔惠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时竟忘了他要说些什么话。翠芝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捂着脸擤鼻子。叔惠见她来不及遮掩的样子,也只有索性装不看见,便微笑道:“看我这人多糊涂,世钧家门牌是多少号,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号。”叔惠笑道:“哦,四十一号。真幸亏想起来问你,要不然简直没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头了!”一面笑着,就又向她道了再会,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钧家里,他们才吃完晚饭没有多少时候,世钧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从雨花台捡了些石子回来,便和小健玩“挝子儿”的游戏,扔起一个,抓起一个,再扔起一个,抓起两个,把抓起的数目逐次增加,或者倒过来依次递减。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兴致,叔惠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仿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人有点呆呆的。世钧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骂我不应该扔下你,自己去看电影。——你上哪儿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钧道:跟石翠芝一块儿去的?你。“又问知他还请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饭,更觉得抱歉。他虽然抱歉,可是再也没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这么一趟,又还引起这许多烦恼。
五
今天星期日,是世钧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亲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声:“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钧很不愿意到他父亲小公馆里去。他母亲又何尝愿意他去,但是她觉得他有一年光景没回家来了,这一次回来,既然亲友们都知道他回来了,如果不到父亲那里去一趟,无论如何是有点缺礼。世钧也知道,去总得去一趟的,不过他总喜欢拖延到最后一刻。
这一天他拣上午他父亲还没出门的时候,到小公馆里去。
那边的气派比他们这边大得多,用着两个男当差的。来开门的一个仆人是新来的,不认识他,世钧道:“老爷起来了没有?”
那人有点迟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你贵姓?”世钧道:“你就说老公馆里二少爷来了。”
那人让他到客厅里坐下,自去通报。客厅里全堂红木家具。世钧的父亲是很喜欢附庸风雅的,高几上,条几上,到处摆着古玩瓷器,使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钱的东西。
世钧别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只托盘,里面散放着几张来客的名片和请帖,世钧倒顺手拿起来看了一看。有一张粉红色的结婚请帖,请的是“沈啸桐先生夫人”,可见在他父亲来往的这一个圈子里面,人家都拿他这位姨太太当太太看待了。
啸桐大约还没有起身,世钧独自坐在客厅里等着,早晨的阳光照进来,照在他所坐的沙发上。沙发上蒙着的白布套子,已经相当旧了,可是倒洗得干干净净的。显然地,这里的主妇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物。
她这时候正在小菜场上买了菜回来,背后跟着一个女佣,代她拎着篮子,她自己手里提着一杆秤,走过客堂门口,向里面张了一张,笑道:“哟,二少爷来了!几时回南京来的?”
世钧向来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脸色道:刚回来没两天。非常老实,梳着头,穿着件半旧黑毛葛旗袍,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她如果是一个妖艳的荡妇,世钧倒又觉得心平气和些,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完全把世钧的母亲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见了他总是满脸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身分。
她回过头去叫道:“李升,怎么不给二少爷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这儿倒呢,”她又向世钧点点头笑道:“你坐会儿,爸爸就下来了。小三儿,你来叫哥哥。来!”她的第三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下楼来,她招手把他叫过来,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钧的侄儿差不多大。世钧笑道:“你几岁了?”姨太太笑道:“二哥问你话呢,说呀!”世钧笑道:“我记得他有点结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个,上次你看见他,还抱在手里呢!”世钧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随即牵着孩子的手出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她在那里叫喊着:“车夫呢?叫他送小少爷到学堂去,马上就回来,老爷要坐呢。”她知道他们父子会谈的时间不会长的,也不会有什么心腹话,但她还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虽然走开了,却把她母亲调遣了来,在堂屋里坐镇着。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儿过活,她女儿现在虽然彻头彻尾经过改造,成为一个标准的人家人了,这母亲的虔婆气息依旧非常浓厚。世钧看见她比看见姨太太还要讨厌。她大约心里也有点数,所以并没有走来和他打招呼。只听见她在堂屋里赶赶咐咐坐下来,和一个小女孩说:“小四呀,来,外婆教你叠锡箔!喏,这样一折,再这样一折——”纸折的元宝和锭子投入篮中的赶咐声都听得见,这边客室里的谈话她当然可以听见。她年纪虽大,耳朵大概还好。
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熟悉的“合罕”!世钧的父亲下楼来了。父亲那一声咳嗽声虽然听上去很熟悉,父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沈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啸桐向他点点头道:“你坐。你几时回来的?”
世钧道:“前天回来的。”啸桐道:“这一向谣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听见什么消息?”然后便大谈其时局。世钧对于他的见解一点也不佩服,他只是一个旧式商人,他那些议论都是从别的生意人那里听来的,再不然就是报上看来的一鳞半爪。
啸桐把国家大事一一分析过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他一直也没朝世钧脸上看过,但是这时候忽然说道:“你怎么晒得这样黑?”世钧笑道:“大概就是我回来这两天,天天出去爬山晒的。”啸桐道:“你这次来,是告假回来的?”世钧道:没有告假,这一次双十节放假,刚巧连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几天工夫。不大问他关于他的职业,因为父子间曾经闹得非常决裂,就为了他的职业问题。所以说到这里,啸桐便感到一种禁忌似的,马上掉转话锋道:大舅公死了,你知道不知道?的。
他们亲戚里面有几个仅存的老长辈,啸桐对他们十分敬畏,过年的时候,他到这几家人家拜年,总是和世钧的母亲一同去的,虽然他们夫妇平时简直不见面,这样俪影双双地一同出去,当然更是绝对没有的事了。现在这几个长辈一个个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公,现在也死了,从此啸桐再也不会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啸桐说起了大舅公这次中风的经过,说:“真快……”啸桐自己也有很严重的血压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从前刘医生替我开的一张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来,去买点来吃吃。”世钧道:“爸爸为什么不再找刘医生看看呢?”啸桐向来有点讳疾忌医,便推托地道:“这人也不知还在南京不在。”
世钧道:“在。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啸桐道:“哦?
小健出疹子?“世钧心里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这些事他倒要问我这个从上海来的人,可见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了。
啸桐道:“小健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养得大养不大。
我看见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经有六年了!“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世钧倒觉得非常愕然。他这次回来,看见母亲有点颠三倒四,他想着母亲是老了,现在父亲又向他流眼泪,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么?”
哥哥死了已经六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泪纵横,怎么六年之后的今天,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条膀臂,第二个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刹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父亲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而母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阴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高声叫道:“张妈,请老爷听电话!”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爷。她这样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亲难过,他父亲自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啸桐站起身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
世钧跟在父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亲向他笑道: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在这儿吃饭呀?楼梯口,他转身向世钧点点头,自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爸爸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只说:“说起大舅公来,说他也是血压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点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世钧心里想着,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母亲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父亲却对他哭了!
他问他母亲:“这一向家用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不过……你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么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办,他的钱都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着有这样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钧也知道他母亲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满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堂,没有棺材也照样治丧。这还是小事,将来这财产的问题,实在是一桩头痛的事。但愿他那时候已经有这能力可以养活他母亲,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产了。他虽然有这份心,却不愿意拿空话去安慰他母亲,所以只机械地劝慰了几句,说:“我们不要杞人忧天。”沈太太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欢欢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这些了。
他今天晚车走,白天又陪着叔惠逛了两处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饭。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来,又要认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来,又要隔一年半载,孩子可不是又要认生了。强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
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问得紧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怀里钻,大少奶奶笑道:”没出息!
还是要妈!“
世钧和叔惠这次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去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除了照例的水果,点心,沈太太又买了两只桂花鸭子给他们带去,那正是桂花鸭子上市的季节。此外还有一大箱药品,是她逼着世钧打针服用的。她本来一定要送他们上车站,被世钧拦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们上车,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泪,叫世钧“一到就来信”。
一上火车,世钧陡然觉得轻松起来。他们买了两份上海的报纸躺在铺上看着。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喻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驶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个铺位,世钧闷在下面,看见叔惠的一只脚悬在铺位的边缘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层黄泥,边上还镶着一圈毛毵毵的草屑。所谓“游屐”,就是这样的吧?世钧自问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游伴。这一次回南京来,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这样心不定,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紧脱身,仿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钧说:“直接到厂里去吧。”他想早一点去,可以早一点看见曼桢,不必等到吃饭的时候。叔惠道:“行李怎样呢?”世钧道:“先带了去,放在你办公室里好了。”他帮着送行李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正是为了看曼桢。
叔惠道:“别的都没关系,就是这两只鸭子,油汪汪的,简直没处放。我看还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钧独自乘公共汽车到厂里去,下了车,看看表才八点不到,曼桢一定还没有来。他尽在车站上徘徊着。时间本来还太早,他也知道曼桢一时也不会来,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计算着时间,叔惠也许倒就要来了。如果下一辆公共汽车里有叔惠,跳下车来,却看见他这个早来三刻钟的人还在这里,岂不觉得奇怪么?
他这样一想,便觉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转身来向工厂走去。这公共汽车站附近有一个水果摊子。世钧刚才在火车上吃过好几只橘子,家里给他们带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过这水果摊,却又停下来,买了两只橘子,马上剥出来,站在那里缓缓地吃着。两只橘子吃完了,他觉得这地方实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随时就要来了。而且,曼桢怎么会这时候还不来,不要是老早来了,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他倒在这里傻等!这一种设想虽然极不近情理,却使他立刻向工厂走去,并且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喂!”他一回头,却是曼桢,她一只手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中笑嘻嘻地向这边走来。一看见她马上觉得心里敞亮起来了。她笑道:回来了?曼桢又道:“刚到?”世钧道:嗳,刚下火车。
曼桢很注意地向他脸上看看。世钧有点采促地摸摸自己的脸,笑道:“在火车上马马虎虎洗的脸,也不知道洗干净了没有。”曼桢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还是那样子。我老觉得好像你回去一趟,就会换了个样子似的。天工夫,就会变了个样子么?“然而他自己也觉得他不止去了几天工夫,而且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
曼桢道:“你母亲好么?家里都好?”世钧道:“都好。”曼桢道:“他们看见你的箱子有没有说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曼桢笑道:“没说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钧笑道:“没有。”
一面走着一面说着话,世钧忽然站住了,道:“曼桢!”曼桢见他仿佛很为难的样子,便道:“怎么?”世钧却又不作声了,并且又继续往前走。
一连串的各种灾难在她脑子里一闪: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了——他要辞职不干了——家里给他订了婚了——他爱上一个什么人了,或者是从前的一个女朋友,这次回去又碰见的。
她又问了声,“怎么?”他说:“没什么。”她便默然了。
世钧道:“我没带雨衣去,刚巧倒又碰见下雨。”曼桢道:哦,南京下雨的么?这儿倒没下。去玩总是在白天。不过我们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发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桢倒真有点着急起来了,望着他笑道:“你怎么了?”世钧道:“没什么。——曼桢,我有话跟你说。”曼桢道:“你说呀。”世钧道:“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其实他等于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她脸上完全是静止的,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快乐。这世界上忽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试的时候,坐下来一看题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样地兴奋,而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
曼桢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她微笑着叫了声“陈先生早”,是厂里的经理先生,在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已经来到工厂的大门口了。曼桢很急促地向世钧道:“我今天来晚了,你也晚了。待会儿见。”她匆匆跑进去,跑上楼去了。
世钧当然是快乐的,但是经过一上午的反复思索,他的自信心渐渐消失了,他懊悔刚才没有能够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可以得到一个比较明白的答复。他一直总以为曼桢跟他很好,但是她对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现在一样一样想起来,都觉得不足为凭,或者是出于友谊,或者仅仅是她的天真。
吃饭的时候,又是三个人在一起,曼桢仍旧照常说说笑笑,若无其事的样子。照世钧的想法,即使她是不爱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经对她作过那样的表示,她也应当有一点反应,有点窘,有点僵——他不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候是一种什么态度,但总之,不会完全若无其事的吧?如果她是爱他的话,那她的镇静功夫更可惊了。女人有时候冷静起来,简直是没有人性的。而且真会演戏。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女戏子。
从饭馆子出来,叔惠到纸烟店去买一包香烟,世钧和曼桢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世钧便向她说:“曼桢,早上我说的话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时之间也无法说得更清楚些。他低着头望着秋阳中他们两人的影子。马路边上有许多落叶,他用脚尖拨了拨,拣一只最大的焦黄的叶子,一脚把它踏破了,“呱嗤”一声响。
曼桢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会儿再说吧。待会儿你上我家里来。”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里来。她下了班还有点事情,到一个地方去教书,六点到七点。晚饭后还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也是给两个孩子补书。她每天的节目,世钧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到她那里去,或许可以说到几句话。
他扣准了时候,七点十分在顾家后门口揿铃。顾家现在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个房客的老妈子来开门。这女佣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乌烟瘴气,只向楼上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有客来!
世钧自从上次带朋友来看房子,来过一次,以后也没大来过,因为他们家里人多,一来了客,那种肃静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觉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天性是好动的,乒乒乓乓没有一刻安静,怎么能够那样鸦雀无声。
这一天,世钧在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在楼上大说大笑的。一个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人家这儿做功课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乱摊着书本、尺和三角板。曼桢的祖母手里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东西推到一边去,道:“喂,可以收摊子了!
要腾出地方来摆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几何三角,头也不抬。
曼桢的祖母一回头,倒看见了世钧,忙笑道:“呦,来客了!”世钧笑道:“老太太。”他走进房去,看见曼桢的母亲正在替孩子们剪头发,他又向她点头招呼,道:“伯母,曼桢回来了没有?”顾太太笑道:“她就要回来了。你坐。我来倒茶。”
世钧连声说不敢当。顾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个孩子却叫了起来:“妈,我脖子里直痒痒!”顾太太道:“头发渣子掉了里头去了。”她把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来,翻过来,就着灯光仔细掸拂了一阵。顾老太太拿了只扫帚来,道:“你看这一地的头发!”顾太太忙接过扫帚,笑道:“我来我来。这真叫'客来扫地'了!”顾老太太道:“可别扫了人家一脚的头发!让沈先生上那边坐吧。”
顾太太便去把灯开了,把世钧让到隔壁房间里去。她站在门口,倚在扫帚柄上,含笑问他:“这一向忙吧?”寒暄了几句,便道:“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没什么吃的——不跟你客气!”世钧刚赶着吃饭的时候跑到人家这儿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也没办法。顾太太随即下楼去做饭去了,临时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钧独自站在窗前,向弄堂里看看,不看见曼桢回来。他知道曼桢是住在这间房里的,但是房间里全是别人的东西,她母亲的针线篮,眼镜匣子,小孩穿的篮球鞋之类。墙上挂着她父亲的放大照片。有一张床上搁着她的一件绒线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这房间等于一个寄宿舍,没有什么个性。看来看去,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书架上的书。有杂志,有小说,有翻译的小说,也有她在学校里读的教科书,书脊脱落了的英文读本。世钧逐一看过去,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
曼桢回来了。她走进来笑道:“你来了有一会了?”世钧笑道:“没有多少时候。”曼桢把手里的皮包和书本放了下来,今天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有点异样,她仿佛觉得她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红着脸走到穿衣镜前面去理头发,又将衣襟扯扯平,道:“今天电车上真挤,挤得人都走了样了,袜子也给踩脏了。”世钧也来照镜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晒黑了?”他立在曼桢后面照镜子,立得太近了,还没看出来自己的脸是不是晒黑了,倒看见曼桢的脸是红的。
曼桢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阳晒了总是这样,先是红的,要过两天才变黑呢。”她这样一说,世钧方才发现自己也是脸红红的。
曼桢俯身检查她的袜子,忽然嗳呀了一声道:“破了!都是挤电车挤的,真不上算!”她从抽屉里另取出一双袜子,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换,把房门带上了,剩世钧一个人在房里。他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她是不是有一点不高兴。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刚抽出来,曼桢倒已经把门开了,向他笑道:“来吃饭。”
一张圆桌面,坐得满满的,曼桢坐在世钧斜对面。世钧觉得今天净跟她一桌吃饭,但是永远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来越远了。他实在有点怨意。
顾太太临时添了一样皮蛋炒鸡蛋,又派孩子去买了些熏鱼酱肉,把这几样菜都拥挤地放在世钧的一方。顾老太太在旁边还是不时地嘱咐着媳妇:“你搛点酱肉给他。”顾太太笑道:我怕他们新派人不喜欢别人搛菜。
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始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姐姐的未婚夫张慕瑾到他们家里来,那时候曼桢自己已有十二三岁,她看见慕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像还是部落时代的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姐姐,破坏他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问曼桢道:“你们还是到那边坐吧。”曼桢向世钧道: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丝袜拿起来,把破的地方补起来。世钧道:“你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曼桢道:“我要是搁在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钧道:“从前你们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
曼桢道:“你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你看见她那时候,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还在我们这儿帮忙。”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过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样度过。曼桢道:“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线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
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着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弄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姐姐从前有时候和慕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饭后。曼桢和弄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姐姐和慕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饶恕,尤其是因为她姐姐和慕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真正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高兴。”曼桢笑道:“是吗?看你的样子好像一直很不高兴似的。”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暗中,只听见她噗嗤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曼桢道:“叔惠这人不坏,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你一种自卑心理。”世钧笑道:“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曼桢笑道:“是吗?”世钧道:“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你为什么——对我好呢?——除非是因为我的心还好。”曼桢笑道:“哦,你的心好?”世钧道:“嗯。我想我这人就像一棵菜一样,一棵菜不是就只一个菜心最好么?曼桢道:”唔。——“然后她忽然笑起来了。
世钧道:“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抢的。”曼桢笑道:“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市的水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挣脱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的。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你抢过来的。”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谁跟你抢呢?”世钧道:“反正谁也不要想。”曼桢笑道:“你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世钧道:“将来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桢道: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你冷么?“她摇摇头。
她把他的衣袖捋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几点了?”
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八点半。”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曼桢道:“那怎么行?
你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世钧道:”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像走过一个咖啡馆。“曼桢道:”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世钧道:你就别管了!快进去吧!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了一只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又是“嚓嚓”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地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黄包车!黄包车!”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时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却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也许只是因为她——非常喜欢我的缘故么?”他不禁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某人怎样怎样“闹恋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六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
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
曼桢来了,说:“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像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
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糊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
他们这爿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
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爿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
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
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
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
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很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
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子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个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
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
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寸来,觉得很生气。
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地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一口气,道:”都是一鸣和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
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像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Сhā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
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
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
她写信告诉他,好像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但是,他对她这样缺少信心,或者也还是因为爱得她不够吧?
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地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地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像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地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吗!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地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仿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地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
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小圈小蜡烛。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
孩子们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噔噔噔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弄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旺旺的火,蓝得像水一样。
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头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推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
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茶。
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一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顾太太把开水拿去冲热水瓶,曼桢道:“我去冲。妈坐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弄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是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
他们在沉默中听着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
七
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祖母告诉她:“你妈上你姐姐家去了,你姐姐有点不舒服,你妈说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来吃晚饭了,叫我们不用等她。”曼桢便帮着她祖母热饭端菜。
她祖母又道:“你妈说你姐姐,怎么自从搬到新房子里去,老闹不舒服,不要是这房子不大好吧,先没找个人来看看风水。
我说哪儿呀,还不是'财多身弱',你姐夫现在发财发得这样,你记得他们刚结婚那时候,租人家一个客堂楼住,现在自己买地皮盖房子——也真快,我们眼看着他发起来的!你姐姐运气真好,这个人真给她嫁着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斋'!“曼桢笑道:”不是说姐姐有帮夫运吗?“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说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灵得吓死人。待会儿倒要问问你妈,从前是在哪儿算的,这人不知还在那儿吗,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桢笑道:”那还是姐姐刚出世那时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这时候哪儿找他去。“
曼桢吃过晚饭又出去教书。她第二次回来,照例是她母亲开门放她进来,这一天却是她祖母替她开门。曼桢道:“妈还没回来?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门。我反正还有一会儿才睡呢。”
她等了有半个多钟头,她母亲也就回来了。一进门便说:你姐姐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服?“顾太太道:”说是胃病又发了,还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厨房里又附耳轻轻向女儿说:”还不是从前几次打胎,留下来的毛病。——咳!“其实曼璐恐怕还有别的病症,不过顾太太自己欺骗自己,总不忍也不愿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顾太太的旗袍右边凸起一大块,曼桢早就看见了,猜着是她姐姐塞给母亲的钱,也没说什么。顾太太因为曼桢曾经屡次劝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钱,所以也不敢告诉她。一个人老了,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惧怕自己的儿女。
到上床睡觉的时候,顾太太把旗袍脱下来,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桢见她这样子是不预备公开了,便含笑问道:妈,姐姐这次给了你多少钱?里摸出一个手巾包,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来看看有多少。”曼桢笑道:“甭看了,快睡下吧,你这样要着凉了。”她母亲还是把手巾包打开来,取出一叠钞票来数了数,道:“我说不要,她一定要我拿着,叫我买点什么吃吃。”曼桢笑道:“你哪儿舍得买什么东西吃,结果还不是在家用上贴掉了!——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拿姐姐的钱,给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说姐姐贴娘家,还不知道贴了多少呢!”顾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嗳呀,为这么点儿钱,又给你叨叨这么一顿!”曼桢道:“妈,我就是这么说:不犯着呀,你用他这一点钱,待会儿他还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是他养活着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气!”顾太太笑道:“人家现在阔了,不见得还那么小气。”曼桢笑道:“你不知道吗,越是阔人越啬刻,就像是他们的钱特别值钱似的!”
顾太太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别想着你妈就这样没志气。
你姐夫到底是外人,我难道愿意靠着外人,我能够靠你倒不好吗?我实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我实在心疼得慌。“说着,就把包钱的手帕拿起来擦眼泪。曼桢道:”妈,你别这么着,大家再苦几年,就快熬出头了。等大弟弟能够出去做事了,我就轻松得多了。顾太太道:曼桢笑道:“我结婚还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顾太太惊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怎么等得及呀?”曼桢不觉噗嗤一笑,轻声道:“等不及活该。”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白手臂来,把电灯捻灭了。
顾太太很想趁此就问问她,世钧和她有没有私订终身。先探探她的口气,有机会就再问下去,问她可知道世钧的收入怎样,家境如何。顾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便道:“你睡着了?”曼桢道:“唔。”顾太太笑道:“睡着了还会答应?”本来想着她是假装睡着,但是转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刚才又害她等门,今天睡得特别晚。这样一想,自己心里觉得很抱歉,就不言语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桢到她姐姐家去探病。她姐姐的新房子在虹桥路,地段虽然荒凉一些,好在住在这一带的都是些汽车阶级,进去并不感到不方便。他们搬了家之后,曼桢还没有去过,她祖母和母亲倒带着孩子们去过两次,回来说讲究极了,走进去像个电影院,走出来又像是逛公园。这一天下午,曼桢初次在那花园里经过,草地上用冬青树栽出一道墙,隔墙有个花匠吱吱吱推着一架刈草的机器,在下午的阳光中,只听见那微带睡意的吱吱的声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静。曼桢觉得她姐姐生病,在这里静养倒是很相宜。
房屋内部当然豪华万分,曼桢也不及细看,跟在一个女佣后面,一径上楼来到她姐姐卧房里。卧房里迎面一排丈来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纱窗帘,人字式斜吊着,一层一层,十几幅交叠悬挂着。曼璐蓬着头坐在床上。曼桢笑道:姐姐今天好些了,坐起来了?太远了,晚上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倒有点不放心。下次接她来住两天。“曼桢笑道:”妈一定要说家里离不开她。“曼璐皱眉道:”不是我说,你们也太省俭了,连个佣人也不用。哦,对了,昨天我忘了问妈,从前我用的那个阿宝,现在不知在哪儿?“曼桢道:”等我回去问问妈去。
姐姐要找她吗?“曼璐道:”我结婚那时候没把她带过来,因为我觉得她太年轻了,怕她靠不住。现在想想,还是老佣人好。“
电话铃响了。曼璐道:“二妹你接一接。”曼桢跑去把听筒拿起来,道:“喂?”那边怔了一怔,道:“咦,是二妹呀?”
曼桢听出是鸿才的声音,便笑道:“嗳。姐夫你等一等,我让姐姐来听电话。”鸿才笑道:二妹你真是稀客呀,请都请不到的,今天怎么想起来上我们这儿来的——到曼璐床前,一路上还听见那只听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曼璐接过听筒,道:“嗯?”鸿才道:“我买了只冰箱,送来了没有?”曼璐道:“没有呀。”鸿才道:“该死,怎么还不送来?”说着,就要挂上电话。曼璐忙道:“喂喂,你现在在哪儿?答应回来吃饭也不——”她说着说着,突然断了气。她使劲把听筒向架子上一搁,气忿忿地道:“人家一句话还没说完,他那儿倒已经挂掉了。你这姐夫的脾气现在简直变了!我说他还没发财,先发神经了!”
曼桢岔开来说了些别的。曼璐道:“我听妈说,你近来非常忙。”曼桢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来看看姐姐,也走不开。”谈话中间,曼璐突然凝神听着外面的汽车喇叭响,她听得出是他们家的汽车。不一会,鸿才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
曼璐望着他说:“怎么?一会儿倒又回来了?”鸿才笑道:“咦,不许我回来么?这儿还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问你呀!整天整夜地不回来。”鸿才笑道:“不跟你吵!当着二妹,难为情不难为情?”他自顾自架着腿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抽着,笑向曼桢道:“不怪你姐姐不高兴,我呢也实在太忙了,丢她一个人在家里,敢情是闷得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二妹你也不来陪陪她。”曼璐道:“你看你,还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儿有工夫陪我,下了班还得出去教书呢。”鸿才笑道:“二妹,你一样教书,干吗不教教你姐姐呢?我给她请过一个先生,是个外国人,三十块钱一个钟头呢——抵人家一个月的薪水了!她没耐心,念念就不念了。”曼璐道:“我这样病病哼哼的,还念什么书。”鸿才笑道:“就是这样不上进!我倒很想多念点书,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没有机会研究研究学问,不过我倒是一直有这个志向。怎么样,二妹,你收我们这两个徒弟!”曼桢笑道:姐夫说笑话了。凭我这点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听见外面皮鞋响。曼璐向她妹妹说:“大概是给我打针的那个看护。”曼桢道:“姐姐打什么针?”鸿才接口道:“葡萄糖针。你看我们这儿的药,够开一爿药房了!咳!你姐姐这病真急人!”曼桢道:“姐姐的气色倒还好。”鸿才哈哈笑了起来道:“像她脸上搽得这个样子,她的气色还能作准么?二妹你这是外行话了!你没看见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殡仪馆里,脸上也还是红的红,白的白!”
这时候那看护已经进来了,在那儿替曼璐打针。曼桢觉得鸿才当着人就这样损她姐姐,太不给人面子了,而她姐姐竟一声不响,只当不听见。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姐姐变得这样贤惠了,鸿才的气焰倒越来越高,曼桢看着很觉得不平。她便站起来说要走了。鸿才道:“一块儿走。我也还要出去呢,我车子送送你。”曼桢连声道:“不用了,这儿出去叫车挺便当的。”曼璐沉着脸问鸿才:“怎么刚回来倒又要出去了?”鸿才冷冷地道:“回来了就不许出去了,照这样我还敢回来么?”
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脸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不放他出去。可不管怎样一个人一有了钱,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当着那位看护,当然更不便发作了。
曼桢拿起皮包来要走,鸿才又拦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等。我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间里一钻,不知去干什么去了。曼桢便向曼璐说:“我不等姐夫了,我真的用不着送。”曼璐皱着眉头道:“你就让他送送你吧,还快一点。”她对自己的妹妹倒是绝对放心的,知道她不会诱惑她的丈夫。鸿才虽然有点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样。
这时鸿才已经出来了,笑道:“走走走。”曼桢觉得如果定要推辞,被那看护小姐看着,也有点可笑,就没说什么了。
两人一同下楼,鸿才道:“这儿你还没来过吧?有两个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费了点事,请专家设计的。”他在前领导,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个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这间书房。这墙上的壁画,是我塌了个便宜货,找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画的,只要了我八十块钱。这要是由那个设计专家介绍了人来画,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间房果然墙壁上画满了彩色油画,画着天使,圣母,爱神拿着弓箭,和平女神与和平之鸽,各色风景人物,密密布满了,从房顶到地板,没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铺着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砖,窗户上又镶着五彩玻璃,更使人头晕眼花。鸿才道:“我有时候回来了,觉得疲倦了,就在这间房里休息休息。”曼桢差一点噗哧一笑,笑出声来。她想起姐姐说他有神经病,即使是一个好好的人,在这间房里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经病了。
走出大门,汽车就停在门口。鸿才又道:“我这辆汽车买上当了!”随即说出一个惊人的数目。他反正三句话不离吹,但吹不吹对于曼桢都是一样的,她对于汽车的市价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车里面,就可以明白了,鸿才刚才为什么跑到另外一间房里去转了一转,除了整容之外,显然是还喷射了大量的香水。在这车厢里闭塞的空气里面,那香气特别浓烈,让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仿佛是小白脸拆白党的事,以一个中年的市侩而周身香气袭人,实在使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汽车夫回过头来问:“上哪儿?”鸿才便道:“二妹,我请你吃咖啡去,难得碰见的,你也是个忙人,我也是个忙人。”
曼桢笑道:“今天我还有点事,所以刚才急着要回去呢,不然我还要多坐一会的,难得来看看姐姐。”鸿才只得笑道:“你真是难得来的,以后我希望你常常来玩。”曼桢笑道:“我有空总会来的。”鸿才向汽车夫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里你认识?”车夫回说认识。
汽车无声地行驶着。这部汽车的速度,是鸿才引以为荣的,今天他却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觉得曼桢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虽然俗语说“钱是人的胆”,仗着有钱,胆子自然大起来了,但是他究竟有点怕她。他坐在车厢的一隅,无聊地吹上一两声口哨,无腔无调的。曼桢也不知说什么,只静静地发出一股冷气来。鸿才则是静静地发出香气。
汽车开到曼桢家里,曼桢向车夫说:“停在弄堂外面好了。”鸿才却说:“进去吧,我也要下来,我跟岳母谈谈,好久不看见她老人家了。”曼桢笑道:“妈今天刚巧带孩子们上公园去了。今天就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看门,我一会儿也还要出去。”鸿才道:“噢,你还要上别处去?”曼桢道:“一个同事的约我看电影去。”鸿才道:“刚才先晓得直接送你去了。”
曼桢笑道:“不,我是要回来一次,那沈先生说好了上这儿来接我。”鸿才点点头。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倒已经快五点了,我还有个约会,那我不下来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这一天晚上,鸿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跄走进房来,皮鞋也没脱,便向床上一倒。他没开灯,曼璐却把床前的台灯一开,她一夜没睡,红着眼睛蓬着头,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又上哪儿去了?不老实告诉我,我今天真跟你拼了!”这一次她来势汹汹,鸿才就是不醉也要装醉,何况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着,闭着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只枕头“噗”掷过去,砸在他脸上,恨道:“你装死!你装死!”鸿才把枕头掀掉了,却低声喊了声“曼璐”!曼璐倒觉得非常诧异,因为有许久许久没看见他这种柔情蜜意的表现了。她想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她的态发不由得和缓下来了。应了一声:唔?上坐下。
鸿才把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后我听你的话,不出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么条件?什么好事!哼,你不说,你不说——“她使劲推他,捶他,闹得鸿才的酒直往上涌,鸿才叫道:”嗳哟,嗳哟,人家已经要吐了!叫王妈倒杯茶来我喝。“
曼璐却又殷勤起来,道:“我给你倒。”她站起来,亲自去倒了杯酽茶,袅袅婷婷捧着送过来,一口口喂给他吃。鸿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么越来越漂亮了?”曼璐变色道:“你呢,神经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搁,不管了。
鸿才犹自惘惘地向空中望着,道:“其实要说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尽想着她。”曼璐道:“亏你有脸说!你趁早别做梦了!告诉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实说,我这一个妹妹,我赚了钱来给她受了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头儿还是给人做姨太太?你别想着顾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坯——鸿才道:曼璐实在气狠了,哪肯就此罢休,兀自絮絮叨叨骂着:早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算你有两个钱了,就做了皇帝了,想着人家没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认得钱的。
你不想想,就连我,我那时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钱!“鸿才突然一骨碌坐起来,道:”动不动就抬出这句话来!谁不知道我从前是个穷光蛋,你呢,你又是什么东西!滥污货!不要脸!“
曼璐没想到他会出口伤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骂我!”鸿才两手撑在床沿上,眼睛红红地望着她,道:“我骂了你了,我打你又怎么样?打你这个不要脸的滥污货!”曼璐看他那样子,借酒盖着脸,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来,又是自己吃亏,当下只得珠泪双抛,呜呜哭了起来,道:“你打,你打——没良心的东西!我也是活该,谁叫我当初认错人了!给你打死也是活该!”说着,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
鸿才听她的口风已经软了下来,但是他还坐在床沿上瞅着她,半晌,忽然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来,依旧睡他的觉。他这里鼾声渐起,她那边的哭声却久久没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许是借此下台,但是哭到后来,却悲从中来,觉得前途茫茫,简直不堪设想,窗外已经天色大明,房间里一盏台灯还开着,灯光被晨光冲淡了,显得惨淡得很。
鸿才睡不满两个钟头,女佣照例来叫醒他,因为做投机是早上最吃紧,家里虽然装着好几只电话,也有直接电话通到办公室里,他还是惯常一早就赶出去。他反正在旅馆里开有长房间,随时可以去打中觉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亲打电话来,把从前那小大姐阿宝的地址告诉她。曼璐从前没有用阿宝,原是因为鸿才常喜欢跟她搭讪,曼璐觉得有点危险性。现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觉得身边有阿宝这样一个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鸿才。她没想到鸿才今非昔比,这样一个小大姐,他哪里放在眼里。
当下她把阿宝的地址记了下来,她母亲道:“昨天你二妹回来,说你好了些了。”曼璐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来看妈。为她妹妹的关系,她想还是疏远一点的好。虽然这桩事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与她母亲相干,她在电话上说话的口吻却有点冷淡,也许是不自觉的。顾太太虽然不是一个爱多心的人,但是女儿现在太阔了,贫富悬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多着点心。当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来玩,奶奶也惦记着你呢。”
自从这一次通过电话,顾太太一连好两个月也没去探望女儿。曼璐也一直没有和他们通音信。这一天她到市区里来买东西,顺便弯到娘家来看看。她好久没回来过了,坐着一辆特大特长的最新型汽车,看弄堂的和一些邻人都站在那里看着,也可以算是衣锦荣归了。她的弟弟们在弄堂里学骑脚踏车,一个青年替他们扶着车子,曼桢也站在后门口,抱着胳膊倚在门上看着。曼璐跳下汽车,曼桢笑道:“咦,姐姐来了!”那青年听见这称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转目光向曼璐这边看来,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闪电似的,也正在那里打量着他,他的眼神没有她那样足,敌不过她,急忙望到别处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个穿着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来曼璐现在力争上游,为了配合她的身份地位,已经放弃了她的舞台化妆,假睫毛,眼黑,大红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这样正是自动地缴了械。时间是残酷的,在她这个年龄,浓妆艳抹固然更显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个中年妇人的模样,也只有更像一个中年妇人。曼璐本来还不觉得,今天到绸缎店去买衣料,她把一块紫红色的拿起来看看,正考虑间,那不识相的伙计却极力推荐一块深蓝色的,说:“是您自己穿吗?这蓝的好,大方。”曼璐心里很生气,想道:“你当我是个老太太吗?我倒偏要买那块红的!”虽然赌气买了下来,心里却很不高兴。
今天她母亲也不高兴,因为她的小弟弟杰民把腿摔伤了。
曼璐上楼去,她母亲正在那里替杰民包扎膝部。曼璐道:“嗳呀,怎么摔得这样厉害?”顾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学着骑车,我就知道要闯祸!有了这部车子,就都发了疯似的,你也骑我也骑!”曼璐道:“这自行车是新买的么?”顾太太道:“是你大弟弟说,他那学堂太远了,每天乘电车去,还是骑车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车,我可是没给他买。新近沈先生买了一部送给他。”说到这里,她把眉毛紧紧蹙了起来。世钧送他们一辆脚踏车,她当时是很高兴的,可是现在因为心疼孩子,不免就迁怒到世钧身上去了。
曼璐道:“这沈先生是谁?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人,可就是他?”顾太太道:“哦,你已经看见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吗?”顾太太点点头,道:“是她的一个同事。”曼璐道:“他常常来?”顾太太把杰民支使开了,方才低声笑道: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这里。道:“就是说呀,我也在这儿纳闷儿,只看见两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么不听见说结婚的话。”曼璐道:“妈,你怎么不问问二妹。”顾太太道:“问也是白问。问她,她就说傻话,说要等弟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说人家怎么等得及呀!可是看这样子,沈先生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倒害我在旁边着急。”曼璐忽道:“嗳呀!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当吧?”顾太太道:那她不会的。也说不定。“顾太太道:”不过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个老实人。“曼璐笑道:”哼,老实人!我看他那双眼睛挺坏的,直往人身上溜!“说着,不由得抬起手来,得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她却没想到世钧刚才对她特别注意,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历史,对她不免抱着一种好奇心。
顾太太道:“我倒觉得他挺老实的。不信,你待会儿跟他谈谈就知道了。”曼璐道:“我倒要跟他谈谈。我见过的人多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决不会看走眼的。”顾太太因为曼璐现在是有夫之妇了,所以也不反对她和曼桢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对了,你帮着看看。”
正说着,曼璐忽然听见曼桢在楼梯口跟祖母说话,忙向她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母亲便不作声了。随后曼桢便走进房来,开橱门拿大衣。顾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桢笑道:“去看电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经买好了。姐姐你多玩一会,在这儿吃饭。”她匆匆地走了。世钧始终没有上楼来,所以曼璐也没有机会观察他。
顾太太和曼璐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曼桢与世钧双双离去,又看着孩子们学骑脚踏车,在弄堂里骑来骑去。顾太太闲闲地说道:“前些日子阿宝到这儿来了一趟。”阿宝现在已经在曼璐那里帮佣了。曼璐道:“是呀,我听见她说,乡下有封信寄到这儿来,她来拿。”顾太太道:唔。——姑爷这一向还是那样?报告给他丈母娘听了,便笑道:“这阿宝就是这样多嘴!”
顾太太笑道:“你又要说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劝劝你,你别这么一看见他就跟他闹。伤感情的。”曼璐不语。她不愿意向她母亲诉苦,虽然她很需要向一个人哭诉,除了母亲也没有更适当的人了,但是她母亲劝慰的话从来不能够搔着痒处,常常还使她觉得啼笑皆非。顾太太又悄悄地道:“姑爷今年几岁了,也望四十了吧?别说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个年纪,也想要得很哩!我想着,你别的没什么对不起他,就只有这一桩。”曼璐从前打过两次胎,医生说她不能够再有孩子了。
顾太太又道:“我听你说,乡下那一个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曼璐懒懒地道:“怎么,阿宝没告诉你吗?乡下有人出来,把那孩子带出来了。”顾太太听了很诧异,道:哦?不是一直跟着她娘的吗?顾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说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这样沉得住气!”说着,不由得满脸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顾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劝劝你,人家没娘的孩子,也怪可怜的,你待她好一点。”曼璐刚才上街买的大包小裹里面有一个鞋盒,她向她母亲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这儿给她买了皮鞋,我还在那儿教她识字块呢,还要怎么样?”
顾太太笑道:“孩子几岁了?”曼璐道:“八岁。”顾太太道:叫什么?要是能给她生个弟弟就好了!咳,说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无子呢?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这里!”说着,她便一扭身,背冲着她母亲,只听见她不耐烦地用指尖叩着玻璃窗,“的的”作声。她的指甲特别长而尖。顾太太沉默了一会,方道:你看开点吧,我的小姐!在她旁边,倒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说道:“男人变起心来真快,那时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结婚,现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办一办结婚手续,他怎么着也不答应。”顾太太道:干吗还要办什么手续,你们不是正式结婚的吗?那不算。那时候他老婆还在。懂了。——“嘴里说不懂,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处境,反正是很危险的。
顾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别给他闹。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还有个先来后到的——”曼璐道:“有什么先来后到,招弟的娘就是个榜样,我真觉得寒心,人家还是结发夫妻呢,死在乡下,还是族里人凑了钱给她买的棺材。”顾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要是从前就又好办了,太太做主给老爷弄个人,借别人的肚子养个孩子。这话我知道你又听不进。”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思想太落伍了,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强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妈!”顾太太道:“那么你就领个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里已经有了个没娘的孩子,再去领一个来——开孤儿院?
母女俩只顾谈心,不知不觉地天已经黑了下来了,房间里黑洞洞的,还是顾老太太从外面一伸手,把灯开了,笑道:怎么摸黑坐在这儿,我说娘儿俩上哪儿去了呢。——姑奶奶今天在这儿吃饭吧?太太也向曼璐说:“我给你弄两样清淡些的菜,包你不会吃坏。”曼璐道:“那么我打个电话回去,叫他们别等我。”
她打电话回去,一半也是随时调查鸿才的行动。阿宝来接电话,说:“姑爷刚回来,要不要叫他听电话?”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来了。再三留她吃饭,她母亲便道:“让她回去吧,她姑爷等着她吃饭呢。”
曼璐赶回家去,一径上楼,来到卧室里,正碰见鸿才往外走,原来他是回来换衣服的。曼璐道:“又上哪儿去?”鸿才道:“你管不着!”他顺手就把房门“砰”一关。曼璐开了门追出去,鸿才已经一阵风走下楼去,一阵香风。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赶着这时候跑了出来,她因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诉她的,说给她买皮鞋,所以特别兴奋。
她本来在女佣房间里玩耍,一听见高跟鞋响,就往外奔,一路喊着,“阿宝!妈回来了!”她叫曼璐叫“妈”,本来是女佣们教她这样叫的,鸿才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但是今天他不知为什么,存心跟曼璐过不去,在楼梯脚下高声说道:他妈的什么东西,你管她叫妈!她也配?下扔,被阿宝死命抱住了。
曼璐气得说不出话来,鸿才已经走远了,她方才骂道:谁要她那个拖鼻涕丫头做女儿,小叫化子,乡下佬,送给我我也不要!孩子,那孩子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妈如果有灵魂的话,一定觉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听见她在空中发出胜利的笑声。
自从招弟来到这里,曼璐本来想着,只要把她笼络好了,这孩子也可以成为一个感情的桥梁,鸿才虽然薄情,父女之情总有的。但是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桥梁,反而是个导火线,夫妻吵闹,有她夹在中间做个旁观者,曼璐更不肯输这口气,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辫子上扎着一截子白绒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她把她带回来的那只鞋盒三把两把拆散了,两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滚下地去,她便提起脚来在上面一阵乱踩。皮鞋这样东西偏又特别结实,简直无法毁灭它。结果那两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楼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觉得曼璐也跟她父亲一样,都是喜怒无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宝送了只热水袋来,给她塞在被窝里。她看见阿宝,忽然想起来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儿去说了些什么?我顶恨佣人这样搬是非。”阿宝到现在还是称曼璐为大小姐,称她母亲为太太。阿宝忙道:“我没说什么呀,是太太问我——”曼璐冷笑道:哦,还是太太不对。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别早,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曼璐面对着那漫漫长夜,好像要走过一个黑暗的秘道,她觉得恐惧,然而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床头一盏台灯,一只钟。一切寂静无声,只听见那只钟滴答滴答,显得特别响。曼璐一伸手,就把钟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去。
一开抽屉,却看见一堆小纸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认的字块。曼璐大把大把地捞出来,往痰盂里扔。其实这时候她的怒气已经平息了,只觉得伤心。背后画着稻田和猫狗牛羊的小纸片,有几张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鸿才对她的态度恶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这里来探病,后来那天晚上,鸿才在外面吃醉酒回来,倚风作邪地,向她表示对她妹妹有野心。被她骂了一顿。
要是真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倒也许从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闹了。他虽然喜新厌旧,对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痴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痒痒地。但是无论如何,她当初嫁他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准备着粗茶淡饭过这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发财。既然发了财了,她好像买奖券中了头奖,难道到了头儿还是一场空?
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脚背上。热水袋已经冷了,可以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已经是深夜,更深夜静,附近一条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地鸣着汽笛。
她母亲那一套“妈妈经”,她忽然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有个孩子就好了。借别人的肚子生个孩子。这人还最好是她妹妹,一来是鸿才自己看中的,二来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母亲替她出主意的时候,大概决想不到她会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这微笑是稍微带着点狞笑的意味的,不过自己看不见罢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疯了。我还说鸿才神经病,我也快变成神经病了!”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
她觉得非常恐怖。
八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两三点钟是一天内最沉寂的一段时间,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年青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残兵。曼桢家里就是这样,只有她母亲和祖母在家。这一天下午,弄堂里来了个磨刀的,顾太太听见他在那儿吆喝,便提着两把厨刀下楼去了。不一会,她又上来了,在楼梯上便高声喊道:“妈,你猜谁来了?慕瑾来了!”顾老太太一时也记不起慕瑾是谁,模模糊糊地问了声:“唔,谁呀?”顾太太领着那客人已经走进来了。顾老太太一看,原来是她娘家侄女儿的儿子,从前和她的长孙女儿有过婚约的张慕瑾。
慕瑾笑着叫了声“姑外婆”。顾老太太不胜欢喜,道:你怎么瘦了?妈好吗?“慕瑾顿了一顿,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太太便在旁边说:”表姐已经故世了。“顾老太太惊道:”啊?“顾太太道:”刚才我看见他袖子上裹着黑纱,我就吓了一跳!“
顾老太太呆呆地望着慕瑾,道:“这是几时的事?”慕瑾道:“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没寄讣闻来,我想着等我到上海来的时候,我自己来告诉姑外婆一声。”他把他母亲得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说。顾老太太不由得老泪纵横,道:“哪儿想得到的。像我们这样老的倒不死,她年纪轻轻的倒死了!”其实慕瑾的母亲也有五十几岁了,不过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辈永远都是小孩。
顾太太叹道:“表姐也还是有福气的,有慕瑾这样一个好儿子。”顾老太太点头道:“那倒是!慕瑾,我听见说你做了医院的院长了。年纪这样轻,真了不得。”慕瑾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人家说的,'乡下第一,城里第七'.”顾太太笑道:“你太谦虚了。从前你表舅舅在的时候,他就说你好,说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妈,你记得?”当初也就是因为她丈夫对于慕瑾十分赏识,所以把曼璐许配给他的。
顾太太问道:“你这次到上海来有什么事情吗?”慕瑾道:我因为医院里要添办一点东西,我到上海来看看。说住在旅馆里,顾老太太便一口说:那你就搬在这儿住好了,在旅馆里总不大方便。道:“那太麻烦了吧?”顾太太笑道:“不要紧的——又不跟你客气!你从前不也住在我们家的?”顾老太太道:“真巧,刚巧有间屋子空着没人住,楼下有一家人家刚搬走。”顾太太又向慕瑾解释道:“去年那时候曼璐出嫁了,我们因为家里人少,所以把楼下两间房子分租出去了。”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提起曼璐。顾老太太跟着就说:“曼璐结婚了,你知道吧?”慕瑾微笑道:“我听说的。
她好吧?“顾老太太道:”她总算运气好,碰见这个人,待她倒不错。她那姑爷挺会做生意的,现在他们自己盖了房子在虹桥路。“顾老太太对于曼璐嫁得金龟婿这一回事,始终认为是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桩事,所以一说就是一大套。慕瑾一面听,一面说:”噢。——噢。——那倒挺好。“顾太太看他那神气有点不大自然,好像他对曼璐绐终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大概他决不会上这儿来的,因为避嫌疑的缘故。
磨刀的在后门外哇啦哇啦喊,说刀磨好了,顾太太忙起身下楼,慕瑾趁势也站起身来告辞。他们婆媳俩又坚邀他来住,慕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来,现在我还有点事,要上别处去一趟。”顾太太道:“那么你早点来,来吃饭。”
当天晚上,慕瑾从旅馆里把两件行李运到顾家,顾太太已经把楼下那间房收拾出来了,她笑着喊她的两个儿子:“伟民,杰民,来帮着拿拿东西。”慕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子拎到房间里去,两个孩子也跟进来了,站得远远地观望着。顾太太道:“这是瑾哥哥。杰民从前太小了,大概记不得了,伟民你总该记得的,你小时候顶喜欢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来还给爸爸打了一顿——他给你闹得睡不着觉,火起来了。”伟民现在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跟他母亲一样高了,听见这话,不禁有些讪讪的,红着脸不作声。
顾老太太这时候也走进房来,笑道:“东西待会儿再整理,先上去吃饭吧。”顾太太自己到厨房里去端菜,顾老太太领着慕瑾一同上楼。今天他们因为等着慕瑾,晚饭吃得特别晚。曼桢吃过饭还得出去教书,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饭坐在那里吃着。慕瑾走进来,一看见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刹那,他还当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桢放下碗筷,站起身来笑道:“瑾哥哥不认识我了吧?”慕瑾不好意思说:正是因为太认识她了,所以望着她发怔。她笑着说了声:“是二妹吧?要在别处看见了,真不认识了。”顾老太太道:“本来吗,你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伟民大呢。”
曼桢又把筷子拿起来,笑道:“对不起,我先吃了,因为我吃了饭还要出去。”慕瑾看她盛了一碗白饭,搛了两块咸白菜在那里吃着,觉得很不过意。等到顾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进来,曼桢已经吃完了。慕瑾便道:“二妹再吃一点。”曼桢笑道:“不吃了,我已经饱了。妈,我让你坐。”她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亲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见她母亲夹了一筷辣椒炒肉丝送到慕瑾碗里去,便道:“妈,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顾太太笑道:嗳哟,真的,我倒忘了。
顾老太太笑道:“这孩子记性倒好。”她们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她小时候恨慕瑾夺去她的姐姐,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抢着替他盛饭,在碗底抹上些辣酱。他当时总也知道是她恶作剧,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当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只觉得曼桢隔了这些年,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是值得惊异的。而她的声容笑貌,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对于他都是这样地熟悉,是他这些年来魂梦中时时萦绕着的,而现在都到眼前来了。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滋味。
曼桢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慕瑾却一直有些惘惘的,过去他在顾家是一个常客,他们专给客人使用的一种上方下圆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别长,捏在手里特别沉重,他在他们家一直惯用这种筷子,现在又和他们一家老幼一桌吃饭了,只少了一个曼璐。他不免有一种沧桑之感,在那黄暗暗的灯光下。
慕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慕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顾老太太道:“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
顾太太道:“慕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觉得不过意。”顾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顾太太叹道:”慕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
顾太太低声笑道:“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沈先生。”顾老太太摇摇头,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像脾气有点不爽快。”顾老太太道:我说句粗话,这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笑。
慕瑾住到他们家里来的第三天晚上,世钧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晚饭后,慕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桢告诉世钧,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寄住在他们这里,他是个医生,在故乡的一个小城里行医。她说:“有几个医生肯到那种苦地方去工作?他这种精神我觉得很佩服。我们去找他谈谈。”她和世钧一同来到慕瑾的房间里,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关于乡下的情形,城镇的情形,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世钧不免有一种本能的妒意。他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过他向来在生人面前不大开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异样。
他临走的时候,曼桢送他出来,便又告诉他关于慕瑾和她姐姐的一段历史,道:“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想必是因为他还不能够忘记她。”世钧笑道:“哦,这人还这样感情丰富,简直是个多情种子嘛!”曼桢笑道:“是呀,说起来好像有点傻气,我倒觉得这是他的好处。一个人要不是有点傻气,也不会跑到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办医院,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世钧没说什么。走到弄堂口,他向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声“明儿见”,转过身来就走了。
这以后,世钧每次到她家里来,总有慕瑾在座。有时候慕瑾在自己房间里,曼桢便把世钧拉到他房里去,三个人在一起谈谈说说。曼桢其实是有用意的。她近来觉得,老是两个人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她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钧当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们办公室里现在改了规矩,供给午膳了,他们本来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馆子,曼桢劝他省两个钱,这一向总是在厂里吃,所以谈话的机会更少了。曼桢觉得这样也好,在形迹上稍微疏远一点。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星期六,世钧照例总要到她家里来的,这一个星期六他却打了个电话来,约她出去玩。是顾太太接的电话。她向曼桢嚷了声:“是沈先生。”他们正在吃饭,顾太太回到饭桌上,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盖在饭碗上面,不然饭一定要凉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一打电话,就要说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许久,还没进来。慕瑾本来在那里猜测着,她和她这位姓沈的同事的友谊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可以知道了。他有点爽然若失,觉得自己真是傻,见面才几天工夫,就容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其实人家早有了爱人了。
杰民向来喜欢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说他在学校里的事,无论是某某人关夜学,还是谁跟谁打架,他总是兴奋地,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告诉他母亲。今天他在那里说他们要演一出戏,他在这出戏里也要担任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医生。顾太太道:好好,快吃饭吧。常有意义,是先生替我们拣的这个剧本,这剧本好极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说的话顾太太一概不理会,她只向他脸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粘着一粒饭。“
杰民觉得非常泄气,心里很不高兴,懒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顾太太道:“还在那儿。”他哥哥伟民便道:“他要留着当点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慕瑾,他正在这里发呆,他们这样哄然一笑,他倒有点茫然,以为自己或者举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来了。他一个个向他们脸上看去,也不得要领。
这一天下午,慕瑾本来有点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饭也没有回来吃。同时,世钧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一同回来,慕瑾也才回来没有一会儿。世钧和曼桢走过他房门口,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原来杰民在那里逼着慕瑾做给他看,怎样演那个医生的角色。慕瑾教他怎样用听筒,怎样量血压。曼桢和世钧立在房门口看着,慕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会这两招儿,都教给你了。世钧教他们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们和世钧非常亲近,现在有了慕瑾,对他就冷淡了许多。若在平常的时候,世钧也许觉都不觉得,现在他却特别敏感起来,连孩子们对慕瑾的爱戴,他也有些醋意。
慕瑾一个不防备,打了个呵欠。曼桢道:“杰民,我们上楼去吧,瑾哥哥要睡觉了。”慕瑾笑道:“不不,还早呢。我是因为这两天睡得不大好——现在简直变成个乡下人了,给汽车电车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曼桢道:“还有隔壁这只无线电,真讨厌,一天开到晚。”慕瑾笑道:“我也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我倒想找两本书来看看,睡不着,看看书就睡着了。”曼桢道:“我那儿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两本。”
杰民抱了一大叠书走进来,全是她书架上的,内中还有两本是世钧送她的。她一本本检视着,递给慕瑾,笑道:“不知道你看过没有?”慕瑾笑道:“都没看过。告诉你,我现在完全是个乡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儿有工夫看书。”他站在电灯底下翻阅着,曼桢道:“嗳呀,这灯泡不够亮,得要换个大点的。”慕瑾虽然极力拦阻着,曼桢还是上楼去拿灯泡去了。
世钧这时候就有点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他那出戏,把情节告诉慕瑾。
曼桢拿了只灯泡来,笑道:“世钧,你帮我抬一抬桌子。”
慕瑾抢着和世钧两人把桌子抬了过来,放在电灯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慕瑾忙道:“让我来。”曼桢笑道:不要紧的,我行。时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来前的一刹那,慕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慕瑾谈家常,慕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现在他甚至于有这样一个感想,和她比较起来,她姐姐只是一个梦幻似的美丽的影子了。
灯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脸上。曼桢蹲下身来,跳下桌子,笑道:“够了吧?不过你是要躺在床上看书的,恐怕还是不行。”慕瑾道:“没关系,一样的。可别再费事了!”曼桢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楼去,把一只台灯拿了来。世钧认得那只台灯,就是曼桢床前的那一盏。
慕瑾坐在床沿上,就着台灯看着书。他也觉得这灯光特别温暖么?世钧本来早就想走了,但是他不愿意做出负气的样子,因为曼桢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认为他的妒忌是没有根据的。将来他们结婚以后,她对他的朋友或者也是这样殷勤招待着,他也决不会反对的——他不见得脑筋这样旧,气量这样小。可是理智归理智,他依旧觉得难以忍受。
尤其难以忍受的是临走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向黑暗的街头,而他们仍旧像一家人似的团聚在灯光下。
顾太太这一向冷眼看曼桢和慕瑾,觉得他们俩很说得来,心里便存着七八分的希望,又看见世钧不大来了,更是暗暗高兴,想着一定是曼桢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午饭后,顾太太在桌子上铺了两张报纸,把几升米摊在报纸上,慢慢地拣出稗子和沙子。慕瑾便坐在她对过,和她谈天。他说他后天就要回去了,顾太太觉得非常惋惜,因道:“我们也想回去呢,乡下也还有几亩地,两间房子,我们老太太就老惦记着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这么说着,说起你娘,我说我们到乡下去,空下来可以弄点吃的,接她来打打小牌,我们老姐妹聚聚。哪晓得就看不见了呢!”说着,又长叹一声。又道:乡下就是可惜没有好学校,孩子们上学不方便。将来等他们年纪大些,可以住读了,有这么一天,曼桢也结婚了,我真跟我们老太太下乡去了!“
慕瑾听她的口气,仿佛曼桢的结婚是在遥远的将来,很不确定的一桩事情,便微笑问道:二妹没有订婚么?不过这种不知道底细的人家,曼桢也不见得愿意。“她的口风慕瑾也听出来了,她显然是属意于他的。但是曼桢本人呢?那沈先生对于她,完全是单恋么?慕瑾倒有些怀疑。可是,人都有这个脾气,凡是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总是特别容易相信。慕瑾也不是例外。他心里又有点活动起来了。
这一向,他心里的苦闷,也不下于世钧。
世钧今天没有来,也没打电话来。曼桢疑心他可会是病了,不过也说不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来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里,伏在窗台上往下看着。看了半天,无情无绪地走到隔壁房间里来。她母亲见了她便笑道:“今天怎么不去看电影去呀?瑾哥哥后天就要走了,你请请他。”慕瑾笑道:“我请,我请。我到上海来了这些天,电影还一趟也没有看过呢!”曼桢笑道:“我记得你从前顶爱看电影的,怎么现在好像不大有兴趣了?”慕瑾笑道:“看电影也有瘾的。越看的多越要看。在内地因为没的看,憋个两年也就戒掉了。”曼桢道:“有一张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过现在不知道还在那儿演着否。”她马上找报纸,找来找去,单缺那一张有电影广告的。
她伏在桌上,把她母亲铺着拣米的报纸掀起一角来看,顾太太便道:“我这都是旧报纸。”曼桢笑道:“喏,这不是今天的吗?”她把最底下的一张报纸抽了出来,顾太太笑道:“好好,我让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这次这米不好,沙子特别多,把我拣得头昏眼花的。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桢在报上找出那张影片的广告,向慕瑾说:“最后一天了。我劝你无论如何得去看。”慕瑾笑道:“你也去。”曼桢道:我已经看过了。道:“你倒讹上我了!不,我今天实在有点累,不想再出去了,连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戏,我也不打算去看。”慕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望。”
慕瑾手里拿着她借给他的一本书,他每天在临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书卷着折着,封面已经脱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书看成这个样子!”曼桢笑道:“这么一本破书,有什么要紧。瑾哥哥你后天就要走了?”慕瑾道:“嗳。我已经多住了一个礼拜了。”他没有说:都是为了你。了之,被拒绝之后仍旧住在她家里,天天见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现在又想,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在旁边。
他踌躇了一会,便道:“我很想请姑外婆跟表舅母到乡下去玩,等伟民他们放春假的时候,可以大家一块儿去,多住几天。可以住在我们医院里,比较干净些。你们大概不放假?
曼桢摇摇头笑道:“我们一年难得放几天假的。”慕瑾道:“能不能告几天假呢?”曼桢笑道:“恐怕不行,我们那儿没这规矩。”慕瑾露出很失望的样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够去玩一趟,那地方风景也还不错,一方面你对我这人也可以多认识认识。”
曼桢忽然发觉,他再说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趋势。事出意外,她想着,赶紧拦住他吧。这句话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说出口,徒然落一个痕迹。但是想虽然这样想,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着,她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把桌上遗留着的一些米粒捋到前面来,堆成一小堆。
慕瑾道:“你一定想我这人太冒失,怎么刚认识了你这点时候,就说这些话。我实在是因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少了。”
曼桢想道:“都是我不好。他这次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我小时候这样顽皮,他和姐姐在一起,我总是跟他们捣乱,现在想起来很抱歉,所以对他特别好些。没想到因为抱歉的缘故,现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
慕瑾微笑着说道:“我这些年来,可以说一天忙到晚,埋头在工作里,倒也不觉得自己是渐渐老了。自从这次看见了你,我才觉得我是老了。也许我认识你已经太晚了——是太晚了吧?”曼桢沉默了一会,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个缘故。”慕瑾顿了顿,道:“是因为沈世钧吗?”
曼桢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她算是默认了。她是有意这样说的,表示她先爱上了别人,所以只好对不起他了,她觉得这样比较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其实她即使先碰见他,后碰见世钧,她相信她还是喜欢世钧的。
她现在忽然明白了,这一向世钧的态度为什么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不大到这儿来了。原来是因为慕瑾的缘故,他起了误会。曼桢觉得非常生气——他这样不信任她,以为她这样容易变心了。就算她变心了吧,世钧从前不是答应过她的么,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抢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说的话,难道不算数的?他还是一贯的消极作风,一有第三者出现,他马上悄悄地走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这人太可恨了!
曼桢越想越气,在这一刹那间,她的心已经飞到世钧那里去了,几乎忘了慕瑾的存在。慕瑾这时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对过,半晌,终于站起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
待会儿见。“
他走了,曼桢心里倒又觉得一阵难过。她怅然把她借给他的那本书拿过来。封面撕破了。她把那本书卷成一个圆筒,紧紧地握在手里,在手上橐橐敲着。
已经近黄昏了,看样子世钧今天不会来了。这人真可恶,她赌气要出去了,省得在家里老是惦记着他,等他又不来。
她走到隔壁房间里,她祖母今天“犯阴天”,有点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亲戴着眼镜在那儿做活。曼桢道:“杰民今天演戏。妈去不去看?”顾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样,犯阴天,腰酸背疼的。”曼桢道:“那么我去吧,一个人也不去,太让他失望了。”她祖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桢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脸上望一望,她母亲始终淡淡的,不置一词。曼桢也有些猜到两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说什么,自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学校里看戏去了。
她走了没有多少时候,电话铃响了,顾太太去听电话,却是慕瑾打来的,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表舅母别等我。我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带着微笑,那一点笑意却很勉强。顾太太心里很明白,一定是刚才曼桢给他碰了钉子,他觉得难堪,所以住到别处去了。
顾太太心里已经够难过的,老太太却又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说:“住朋友家里去了?怎么回事,曼桢一个人跑出去了。
两个小人儿别是拌了嘴吧?刚才还好好的嘿,我看他们有说有笑的。“顾太太叹了口冷气,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曼桢那脾气,叫人灰心,反正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桢的事,马上就好像感情无处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儿曼璐。曼璐上次回娘家,曾经哭哭啼啼告诉她夫妻失和的事,近来不知道怎么样,倒又有好些日子不听见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个电话给曼璐,问她这一向身体可好。曼璐听她母亲的口气好像要来看她,自从那一次她妹妹来探病,惹出是非来,她现在抱定宗旨,尽量避免娘家人到她这里来,宁可自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来要出来的,我明天来看妈。”
顾太太倒愣了一愣,想起慕瑾现在住在他们家里,曼璐来了恐怕不大方便。慕瑾今天虽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许要回来了,刚巧碰见。她踌躇了一会,便道:“你明天来不大好,索性还过了这几天再来吧。”曼璐倒觉得很诧异,问:“为什么?”顾太太在电话上不便多说,只含糊地答了一声:“等见面再说吧。”
她越是这样吞吞吐吐,曼璐越觉得好奇,在家里独守空闺,本来觉得十分无聊,当天晚上她就坐汽车赶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家里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开游艺会,婆媳俩冷清清地吃了晚饭,便在灯火下对坐着拣米。曼璐忽然来了,顾太太倒吓了一跳,还当她跟姑爷闹翻了,赌气跑出来了,只管向她脸上端相着,不看见她有泪容,心里还有些疑惑,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曼璐笑道:“没有什么事。我一直想来的,明天不叫来,所以我今天来了。”
她还没坐定,顾老太太就夹七夹八地抢着告诉她:“慕瑾到上海来了,你妈有没有跟你说,他现在住在我们这儿?他娘死了,特为跑来告诉我们,这孩子,几年不见,比从前更能干了,这次到上海来,给他们医院买爱克斯光机器。刚过三十岁的人,就当了院长,他娘也是苦命,没享到几年福就死了,我听见了真难受,几个侄女儿里头,就数她对我最亲热了——哪儿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前头!”说着,又眼泪汪汪起来。
曼璐只听见头里两句,说慕瑾到上海来了,并且住他们这儿。一听见这两句话,马上耳朵里嗡的一声,底下的话一概听不见了。怔了半天,她仿佛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别过脸去问她母亲:“慕瑾住在我们这儿?”顾太太点点头,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个朋友家里过夜,不回来了。”曼璐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道:“刚才你在电话上叫我明天不要来,就是为这缘故?!”顾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着你来了,还是见面好不见面好呢?怪僵的。”曼璐道:“那倒也没有什么。”
顾太太道:“照说呢,也没什么,已经这些年了,而且我们本来是老亲,也不怕人家说什么——”一语未完,忽然听见门铃响。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对过一面穿衣镜里张了一张,拢了拢头发,深悔刚才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连衣服也没有换一件。
顾老太太道:“可是慕瑾回来了。”顾太太道:“不会吧,他说今天晚上不回来了。”顾老太太道:“不会是曼桢他们,这时候才八点多,他们没那么快。”曼璐觉得楼上楼下的空气都紧张起来了,仿佛一出戏就要开场,而她身为女主角,一点准备也没有,台词一句也记不得,脑子里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顾太太推开窗户,嚷了声:“谁呀?”一开窗,却有两三点冷雨洒在脸上。下雨了。房客的老妈子也在后门口嚷:“谁呀?——哦,是沈先生!”顾太太一听见说是世钧,顿时气往上冲,回过身来便向曼璐说:“我们上那边屋去坐,我懒得见他。是那个姓沈的。我想想真气,要不是他——”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源源本本,把这件事的经过一一诉给她女儿听。慕瑾这次到上海来,因为他至今尚未结婚,祖母就在背后说,把曼桢嫁给他倒挺好的,报答他七年来未娶这一片心意。看他对曼桢也很有意思,曼桢呢也对他很好,不过就因为先有这姓沈的在这里——。
世钧今天不打算来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来找曼桢,已经成了习惯。白天憋了一天,没有来,晚上还是来了。楼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这里,曼桢就在上面把楼梯上的电灯开了,今天没有人给他开灯,他就猜着曼桢也许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转弯的地方,忽然觉得脚胫上热烘烘的,原来地下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上面还煮着一锅东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吓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来。走到楼上,看见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几张旧报纸,在那里拣米。世钧一看见她,心里便有点不自在。这一向顾老太太因为觉得他是慕瑾的敌人,她护着自己的侄孙,对世钧的态度就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世钧是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冷遇过的,他勉强笑着叫了声:“老太太。”她抬起头来笑笑,嘴里嗡隆了一声作为招呼,依旧拣她的米。世钧道:“曼桢出去了吗?”顾老太太道:“嗳,她出去了。”世钧道:“她上哪儿去了?”顾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戏去了吧?”世钧这就想起来,刚才在楼下,在慕瑾的房门口经过,里面没有灯。慕瑾也出去了,大概一块儿看戏去了。
椅子背上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搁着一只皮包,好像有客在这里。是曼桢的姐姐吧?刚才没注意,后门口仿佛停着一辆汽车。
世钧本来马上就要走了,但是听见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来也没有带雨衣,走出去还许叫不到车子。正踌躇着,那玻璃窗没关严,就把两扇窗户哗啦啦吹开了。顾老太太忙去关窗户,通到隔壁房间的一扇门也给风吹开了,顾太太在那边说话,一句句听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给慕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着这样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乡去的,老太太也称心了。我们两家并一家,好在本来是老亲,也不能说我们是靠上去。”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她轻点声,以后便嘁嘁喳喳,听不见了。
顾老太太Сhā上窗户,回过身来,面不改色地,那神气好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知耳朵有点聋呢还是假装不听见。世钧向她点了个头,含糊地说了声:“我走了。”不要说下雨,就是下锥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无论怎样心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楼梯上,还是得一步步试探着,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气烘烘地冲下楼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世钧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亲势利——本来吗,慕瑾的事业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在社会上也有相当地位了,不像我是刚出来做事,将来是什么样,一点把握也没有。曼桢呢,她对他是非常佩服的,不过因为她跟我虽然没有正式订婚,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她又不愿意反悔。她和慕瑾有点相见恨晚吧?——好,反正我决不叫她为难。”
他把心一横,立下这样一个决心。下了楼,楼下那房客的老妈子还在厨房里搓洗抹布,看见他就说:“雨下得这样大,沈先生你没问他们借把伞?这儿有把破伞,要不要撑了去?”
倒是这不相干的老妈子,还有这种人情上的温暖,相形之下,世钧心里更觉得一阵凄凉。他朝她笑了笑,便推开后门,向潇潇夜雨中走去。
楼上,他一走,顾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间里去报告:“走了。——雨下得这样大,曼桢他们回来要淋得像落汤鸡了。”
老太太一进来,顾太太便不言语了,祖孙三代默然对坐着,只听见雨声潺潺。
顾太太刚才对曼璐诉说,把慕瑾和曼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她听,一点顾忌也没有,因为曼璐自己已经嫁了人,而且嫁得这样好,飞黄腾达的,而慕瑾为了她一直没有结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岂不好吗?她母亲以为她一定也赞成的。其实她是又惊又气,最气的就是她母亲那种口吻,就好像是长辈与长辈之间,在那里讨论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个局外人,这桩事情完全与她无关,她完全没有妒忌的权利了。她母亲也真是多事,怎么想起来的,又要替她妹妹和慕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经有了朋友吗,又让慕瑾多一回刺激。她知道的,慕瑾如果真是爱上了她妹妹,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因为她妹妹有几分像她。他到现在还在那里追逐着一个影子呀!
她心里非常感动,她要见他一面,劝劝他,劝他不要这样痴心。她对自己说,她没有别的目的,不过是要见见他,规谏他一番。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她还是抱着一种非分的希望的,尤其因为现在鸿才对她这样坏,她的处境这样痛苦。
当着她祖母,也不便说什么,曼璐随即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她母亲送她下楼,走到慕瑾房门口,曼璐顺手就把电灯捻开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从前的卧房,不过家具全换过了,现在临时布置起来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房间显得很空。慕瑾的洗脸毛巾晾在椅背上,慕瑾的帽子搁在桌上,桌上还有他的自来水笔和一把梳子。换下来的衬衣,她母亲给他洗干净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边还有一本书。曼璐在灯光下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几年不见,他也变成一个陌生的人了。这房间是她住过好几年的,也显得这样陌生,她心里恍恍惚惚的,好像做梦一样。
顾太太道:“他后天就要动身了,老太太说我们做两样菜,给他饯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来不回来。”曼璐道:“他的东西都在这里,明天不回来,后天也要来拿东西的。他来的时候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要见见他,有两句话跟他说。”顾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见面好吗?待会儿让姑爷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么?”顾太太道:其实当然没有什么,不过让姑爷知道了,他又要找岔子跟你闹了!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慕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慕瑾单独会面,又好像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慕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地望着他。慕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只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你马上就要走了?”慕瑾道:就是两点钟的车。了。“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这人忘了。“
她这一席话,慕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顿了一顿,便道:“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我心里的滋味。”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一段较长的沉默。慕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姐姐”,慕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姐姐”。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着他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慕瑾微笑道:“人总是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慕瑾你昨天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
慕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慕瑾忙道:“我自己去雇。”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昨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慕瑾倒真体贴,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她无论怎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能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慕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边,半晌方道:“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东西的旧报纸抛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怄气,不要一看见慕瑾,心里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九
世钧在那个风雨之夕下了决心,再也不到曼桢家里去了。
但是这一类的决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过是由于她母亲的几句话,与她本人无关。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凭他们俩过去这点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见上一面,把话说明白了。
世钧想是想通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延挨了一天。其实多挨上一天,不过使他多失眠一夜罢了。次日,他在办公时间跑到总办事处去找曼桢。自从叔惠走了,另调一个人到曼桢的办公室里,说话也不大方便,世钧也不大来了,免得惹人注目。这一天,他也只简单地和她说:“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好么,就在离杨家不远那个咖啡馆里,吃了饭你上他们那儿教书也挺方便的。”曼桢道:“我今天不去教书,他们两个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说好了。世钧道: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前天刚来的。”曼桢倒很诧异,道:“哦?她们怎么没告诉我?”世钧不语。曼桢见这情形,就猜着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当时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刚巧出去了,我弟弟学堂里不是演戏吗,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没办法,得去跟他捧场。回来又碰见下大雨,几个人都着了凉,你过给我,我过给你,一家子都伤了风。今天就别出去吃馆子了,太油腻的东西我也不能吃,你听我嗓子都哑了!”世钧正是觉得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种清凄的妩媚之姿。他于是就答应了到她家里来吃饭。
他在黄昏时候来到她家,还没走到半楼梯上,楼梯上的电灯就一亮,是她母亲在楼上把灯捻开了。楼梯口也还像前天一样,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一只沙锅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汤的气味非常浓厚,世钧在他们家吃饭的次数多了,顾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菜大概还是特意为他做的。顾太太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这样殷勤起来,一定是曼桢跟她说了什么,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
顾太太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点头道:曼桢在里头呢。
世钧走到房间里面,看见顾老太太坐在那里剥豆瓣。老太太看见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桢的卧室里一努嘴,道:“曼桢在里头呢。”她们这样一来,世钧倒有些不安起来。
走进去,曼桢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钧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么你来了我会没看见?“世钧笑道:”那也许眼睛一目夹,就错过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放,曼桢道:”你干吗这些天不来?“
世钧笑道:“我这一向忙。”曼桢向他撇了撇嘴。世钧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个妹妹在内地念书吗,最近她到上海来考学校,要补习算术,叔惠现在又不住在家里,这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每天晚饭后补习两个钟头。——慕瑾呢?“曼桢道:已经走了。就是今天走的。盏台灯一开一关。曼桢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别这么着,扳坏了!我问你,你前天来,妈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呀。“曼桢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坦白。我就是因为对我母亲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
世钧笑道:“冤枉我什么了?”曼桢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她现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钧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当我对你没有诚意。”曼桢笑道:怎么,你听见她说的吗?道:“我不相信。”世钧道:“是真的。那天你姐姐来的,是不是?”曼桢略点了点头。世钧道:“她们在里边屋子里说话,我听见你母亲说——”他不愿意说她母亲势利,略顿了一顿,方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说慕瑾是个理想的女婿。”曼桢微笑道:“慕瑾也许是老太太们理想的女婿。”世钧望着她笑道:“我倒觉得他这人是雅俗共赏的。”
曼桢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说了——我正要跟你算帐呢!”世钧笑道:“怎么?”曼桢道:“你以为我跟慕瑾很好,是不是?你这样不信任我。”世钧笑道:“没这个事!
刚才我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对他不过是很佩服罢了,他呢,他是个最多情的人,他这些年来这样忠于你姐姐,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忽然爱上她的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提起慕瑾,就有点酸溜溜的,曼桢本来想把慕瑾向她求婚的经过索性告诉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样一团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说了,因为她也觉得慕瑾为她姐姐”守节“这些年,忽然移爱到她身上,是有点令人诧异,给世钧那样一说,也是显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让他给人家讪笑。她多少有一点卫护着他。
世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有点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亲说的话对。”曼桢笑道:“哪一句话?”世钧笑道:“还是早点结婚好。老这样下去,容易发生误会的。”曼桢笑道:“除非你,我是不会瞎疑心的。譬如你刚才说叔惠的妹妹——”世钧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岁呢。”曼桢笑道:“我并不是绕着弯子在那儿打听着,你可别当我是存心的。”世钧笑道:“也许你是存心的。”曼桢却真的有点生气了,道:“不跟你说话了!”
便跑开了。
世钧拉住她笑道:“跟你说正经的。”曼桢道:“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吗,说再等两年。”世钧道:“其实结了婚也是一样的,你不是照样可以做事吗?”曼桢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那还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钧笑道:“你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子?”曼桢啐道:“这回真不理你了!”
世钧又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
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着你这样辛苦,我不觉得难过吗?“
曼桢道:“我不要紧的。”她总是这样固执。世钧这些话也说过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不做声了。曼桢向他脸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酷。”世钧突然把她向怀中一拉,低声道:“我知道,要说是为你打算的话,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为了我,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这句话,只把他一推,避免让他吻她,道:“我伤风,你别过上了。”世钧笑道:“我也有点伤风。”曼桢噗嗤一笑,道:别胡说了!我来帮着剥。
世钧也走了出来,她祖母背后有一张书桌,世钧便倚在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来,假装看报,其实他一直在那儿看着她,并且向她微笑着。曼桢坐在那里剥豆子,就有一点定不下心来。她心里终于有点动摇起来了,想道:“那么,就结了婚再说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样过的?”正是这样沉沉地想着,却听见她祖母呵哟了一声,道:“你瞧你这是干什么呢?”曼桢倒吓了一跳,看时,原来她把豆荚留在桌上,剥出来的豆子却一颗颗地往地下扔。她把脸都要红破了,忙蹲下身去捡豆子,笑道:“我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她祖母笑道:“也没看见你这样的,手里做着事,眼睛也不看着。”曼桢笑道:“再剥几颗不剥了。我这手指甲因为打字,剪得秃秃的,剥这豆子真有点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说着,也就扯过去了。
曼桢虽然心里起了动摇,世钧并不知道,他依旧有点郁郁的,饭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烟来让世钧抽,这是她们刚才清理楼下的房间,在抽屉里发现的,孩子们要拿去抽着玩,他们母亲不允许。当下世钧随意拿了一根吸着,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桢笑道:“这是慕瑾丢在这儿的吧?”他记得慕瑾说过,在乡下,像这种“小仙女”已经是最上品的香烟了,抽惯了,就到上海来也买着抽。大概他也是省俭惯了。世钧吸着他的烟,就又和曼桢谈起他来,曼桢却很不愿意再提起慕瑾。她今天一回家,发现慕瑾已经来过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车站,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见面,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她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这样一个友人,虽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觉得难过。世钧见她满脸怅惘的神色,他记得前些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提起慕瑾,提起的次数简直太多了,而现在她的态度刚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她。
那天他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回去得也比较早,藉口说要替叔惠的妹妹补习算术。他走了没有多少时候,忽然又听见门铃响,顾太太她们只当是楼下的房客,也没理会。后来听见楼梯上脚步声,便喊道:“谁呀?”世钧笑道:“是我,我又来了!”
顾太太和老太太,连曼桢在内,都为之愕然,觉得他一天来两次,心太热了,曼桢面颊上就又热烘烘起来,她觉得他这种作派,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给她家里人看着,不是让她受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仿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地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十一点半。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地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还是写一个吧。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弄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道:“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住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地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
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在街灯底下望着他远去。
次日清晨,火车到了南京,世钧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门还没开。他从后门进去,看见包车夫在那里掸拭包车。世钧道:“太太起来了没有?”包车夫道:“起来了,一会儿就要上那边去了。”说到“那边”两个字,他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当然“那边”就是小公馆的代名词。世钧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亲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亲得赶到那边去见一面。”这样一想,脚步便沉重起来。包车夫抢在他前面,跑上楼去通报,沈太太迎了出来,微笑道:“你倒来得这样快。
我正跟大少奶奶说着,待会儿叫车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车。“大少奶奶带着小健正在那里吃粥,连忙起身叫女佣添副碗筷,又叫她们切点香肠来。沈太太向世钧道:”你吃了早饭就跟我一块儿去吧。“世钧道:”爸爸的病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两天总算好了些,前两天可吓死人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见了一面。看那样子简直不对,舌头也硬了,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天天打针,医生说还得好好地静养着,还没脱离险境呢。我现在天天去。“
他母亲竟是天天往小公馆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亲相处,世钧简直不能想象。尤其因为她母亲这种女人,叫她苦守寒窑,无论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种宗法社会的观念非常强烈,决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虽然说是为了看护丈夫的病。但是那边又不是没有人照顾,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欢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钧不由得想起她母亲平时,一说起他父亲,总是用一种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与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静,笑嘻嘻地说:“我也不愁别的,他家里一点东西也不留,将来我们这日子怎么过呀?要不为这个,他马上死了我也没什么,反正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他的人,还不如死了呢!”言犹在耳。
吃完早饭,他母亲和他一同到父亲那里去,他母亲坐着包车,另给世钧叫了一辆黄包车。世钧先到,跳下车来,一揿铃,一个男佣来开门,看到他仿佛很诧异,叫了声“二少爷。世钧走进去,看见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着,替她外孙女儿编小辫子,一个女佣蹲在地下给那孩子系鞋带。姨太太的娘一面编辫子一面说:”可是鼓楼那个来了?——别动,别动,爸爸生病呢,你还不乖一点!周妈你抱她去溜溜,可别给她瞎吃,啊?“世钧想道:”'鼓楼那个'想必是指我母亲,我们不是住在鼓楼吗?倒是人以地名。“这时候”鼓楼那个“
也进来了。世钧让他母亲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楼。他这是第一次用别人的眼光看他的母亲,看到她的臃肿的身躯和惨淡的面容。她爬楼很吃力,她极力做出坦然的样子,表示她是到这里来执行她的天职的。
世钧从来没到楼上来过。楼上卧室里的陈设,多少还保留着姨太太从前在“生意浪”的作风,一堂红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风味,淡绿色士林布的窗帘,白色窗纱,淡绿色的粉墙。房间里因为有病人,稍形杂乱,啸桐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另外有张小铁床,像是临时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啸桐的床头,在那里用小银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啸桐不知道可认为这是一种艳福的表演。他太太走进来,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轻轻地招呼了一声“太太”,依旧继续喂着桔子水。啸桐根本眼皮也没抬。沈太太却向他笑道:“你看谁来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爷来了!”
世钧叫了声“爸爸”。啸桐很费劲地说道:“嗳,你来了。你请了几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别说话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说话么?唇边来碰碰他,他却厌烦地摇摇头,同时现出一种采促的神气。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这样,她倒偏要卖弄她的温柔体贴,将她衣襟上掖着的雪白的丝巾拉下来,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头挪挪,被窝拉拉。
啸桐又向世钧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会走的,只要你不多说话。”啸桐就又不言语了。
世钧看了他父亲,简直不大认识,当然是因为消瘦的缘故,一半也因为父亲躺在床上,没戴眼镜,看着觉得很不习惯。姨太太问知他是乘夜车来的,忙道:“二少爷,这儿靠靠吧,火车上一下来,一直也没歇着。”把他让到靠窗一张沙发椅上,世钧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沈太太坐在啸桐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屋里静悄悄的。楼下有个孩子哇哇哭起来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楼下往上喊:“姑奶奶你来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着个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挤桔子水,便嘟囔道:“一个老太爷,一个小太爷,简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爷也是罗唆,一样一个桔子水,别人挤就嫌不干净。”
她忙出忙进,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妈子送上一大盘炒面,两副碗筷来,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让太太跟二少爷吃面。世钧道:“我不饿,刚才在家里吃过了。”姨太太再三说:“少吃一点吧。”世钧见他母亲也不动箸,他也不吃,好像有点难为情,只得扶起筷子来吃了一些。他父亲躺在床上,只管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仿佛感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唇上也泛起一丝微笑。世钧在父亲的病榻旁吃着那油腻腻的炒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凄梗的感觉。
午饭也是姨太太吩咐另开一桌,给沈太太和二少爷在老爷房里吃的。世钧在那间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点回家去休息休息,啸桐却说:“世钧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姨太太听见这话,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嗳哟,我们连一张好好的床都没有,不知道二少爷可睡得惯呢!”啸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张小铁床,姨太太道:“就睡在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还不把二少爷累坏了!他也做不惯这些事情。”啸桐不语。姨太太向他脸上望了望,只得笑道:“这样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爷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点儿。”
姨太太督率着女佣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两个孩子一床睡,给世钧另外换上被褥,说道:“二少爷只好在这张小床上委屈点吧,不过这被窝倒都是新钉的,还干净。”
灯光照着苹果绿的四壁,世钧睡在这间伉俪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间里,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进来无数遍,嘘寒问暖,伺候啸桐喝茶,吃药,便溺。世钧倒觉得很不过意,都是因为他在这里过夜,害她多赔掉许多脚步。他睁开眼来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爷你别动,让我来,我做惯的。”她睡眼惺忪,发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扣也没扣好,露出里面的红丝格子纺短衫。世钧简直不敢朝她看,因为他忽然想起凤仪亭的故事。她也许想制造一个机会,好诬赖他调戏她。他从小养成了这样一种观念,始终觉得这姨太太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恶人。后来再一想,她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屋角那只铁箱,怕他们父子间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地跑来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啸桐这两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帐房先生来了。啸桐虽然在病中,业务上有许多事他还是要过问的,有些事情也必须向他请示。因为只有他是一本清账,整套的数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记在他脑子里。帐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凑得很近,啸桐用极细微的声音一一交代给他。帐房先生走后,世钧便道:“爸爸,我觉得你不应当这样劳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说话的。”啸桐叹了口气道:“实在放不下手来嘛,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病下来,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这些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世钧知道他是这个脾气,再劝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骚,无非说他只要今天还剩一口气在身上,就得卖一天命,不然家里这些人,叫他们吃什么呢?其实他何至于苦到这步田地,好像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过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钱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寄托在上面,所以总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馆里的电话是装在卧室里的,世钧替他听了两次电话。有一次有一桩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钧说:“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吗?”啸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头混过的,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那还行?”世钧接连替他父亲跑过两次腿,他父亲当面没说什么,背后却向他母亲夸奖他:“他倒还细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个机会便喜孜孜地转述给世钧听。世钧对于这些事本来是个外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时候,就吃亏在这一点上,所以他在厂里的人缘并不怎样好,他也常常为了这一点而烦恼着。但是在这里,因为他是沈某人的儿子,大家都捧着他,办起事来特别觉得顺手,心里当然也很痛快。
渐渐的,事情全都套到他头上来了。帐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请老爷的示下,啸桐便得意地笑道:“你问二少爷去!现在归他管了,我不管了。去问他去!”
世钧现在陡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见他便说:“二少爷,这两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爷真孝顺!”姨太太也道:“二少爷来了,老爷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总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爷你也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说,我们姑奶奶这一向急糊涂了,照应得也不周到!”母女俩一递一声,二少爷长,二少爷短,背地里却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亲说:“老头子就是现在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给别人揽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说生意人没有良心,除了钱,就认得儿子。可不是吗!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就一点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亲道:“我说你也别生气,你跟他用点软功夫。说良心话,他一向对你还不错,他倒是很有点惧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闹,不是也就好了吗?”
但是这回这件事却有点棘手,姨太太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用儿女来打动他的心。当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个男孩子领到啸桐房里来,笑着:“老磨着我,说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这里!你不是说想爸爸的吗?”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别扭劲来,站在啸桐床前,只管低着头揪着褥单。啸桐伸过手去摸摸他的脸,心里却很难过。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所以他对世钧特别倚重了。
世钧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这意思悄悄地对他母亲说一说,他母亲苦苦地留他再住几天,世钧也觉得父亲的病才好一点,不能给他这样一个打击。于是他就没提要走的话,只说要住家里去。住在小公馆里,实在很别扭。别的还在其次,第一就是读信和写信的环境太坏了。曼桢的来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亲陆续地带到这里来,但是他始终没能够好好的给她写一封长信。
世钧对他父亲说他要搬回家去,他父亲点点头,道:“我也想住到那边去,那边地段还清静,养病也比较适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让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为晚上受凉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贼似的,防着老头子把铁箱里的东西交给世钧,一个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顾不过来了。
突然听见老头子说他要搬走了,她苍白着脸,一声也没言语。
沈太太也呆住了,顿了一顿方才笑道:“你刚好一点,不怕太劳累了?”啸桐道:“那没关系,待会儿叫辆汽车,我跟世钧一块儿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啸桐其实久有此意,先没敢说出来,怕姨太太给他闹,心里想等临时再说,说了就马上走。便笑道:“今天来得及吗?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们拾掇拾掇屋子,我们随后再来。”沈太太嘴里答应着,却和世钧对看了一下,两人心里都想着:“还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声,发话道:“哼,说的那样好听,说叫我休息休息!”才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啸桐只是闭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样子。世钧看这样子,是免不了有一场口舌,他夹在里面,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楼下去,假装叫李升去买份晚报。仆人们都在那里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很紧张似的,大约他们已知道老爷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钧在客室里踱来踱去,远远听见女佣们在那儿喊叫着:“老爷叫李升。李升给二少爷买报去了。”不一会,李升回来了,把报纸送到客室里来,便有一个女佣跟进来说:老爷叫你呢。叫你打电话叫汽车。特别慢,他把一张晚报颠来倒去看了两三遍,才听见汽车喇叭响。李升在外面跟一个女佣说:你上去说一声。去,去,去说一声!怕什么呀?客室里来,垂着手报告道:“二少爷,车子来了。”
世钧想起他还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亲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楼上来。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姨太太在里面高声说道:“怎么样?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全预备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们娘儿几个丢啦?不打算回来啦?这几个孩子不是你养的呀?”啸桐的声音也很急促,道:我还没有死呢,我人在哪儿,当然东西得搁在哪儿,就是为了便当!当——告诉你,没这么便当!“紧跟着就听见一阵揪夺的声音,然后咕咚一声巨响,世钧着实吓了一跳,心里想着他父亲再跌上一交,第二次中风,那就无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进房去,一看,还好,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直喘气,说:”你要气死我还是怎么?“铁箱开着,股票,存折和栈单撒了一地,大约刚才他颤巍巍地去开铁箱拿东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地一来,他往前一栽,幸而没跌倒,却把一张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吓得脸都黄了,犹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我吗?病了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点不周到,你说走就走,你太欺负人了!”她一扭身坐下来,伏在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母亲这时候也进来了,拍着她肩膀劝道:“你别死心眼儿,老爷走了又不是不回来!傻丫头!”这话当然是说给老爷听的,表示她女儿对老爷是一片痴心地爱着他的,但是自从姨太太动手来抢股票和存折,啸桐也有些觉得寒心了。
趁着房间里乱成一片,他就喊:“周妈!王妈!车来了没有?——来了怎么不说?混帐!快搀我下去。”世钧把他自己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几样,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楼来,一同上车。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屋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车夫和女佣们搀老爷上楼,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张行军床。吃的药也没带全,又请了医生来,重新开方子配药。又张罗着给世钧吃点心,晚餐也预备得特别丰盛。家里清静惯了,仆人们没经着过这些事情,都显得手忙脚乱。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进,也忙得披头散发的,喉咙都哑了。
这“父归”的一幕,也许是有些苍凉的意味的,但结果是在忙乱中度过。
晚上,世钧已经上床,沈太太又到他房里来,呣子两人这些天一直也没能够痛痛快快说两句话。沈太太细问他临走时候的情形,世钧就没告诉她关于父亲差点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没敢告诉你,你一说要搬回来住,我就心想着,这一向你爸爸对你这样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这一走开,说不定就把老头子给谋害了!”世钧笑了一笑,道:“那总还不至于吧?”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说也奇怪,家里新添了这样一个病人,马上就生气蓬Ъo起来。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拿出来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为沈太太说自从老爷回来了,常常有客人来探病和访问,不能不布置得像样些。
啸桐有两样心爱的古董摆投,丢在小公馆里没带出来,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赌气,扣着不给。啸桐大发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着床骂道:“混帐!叫你们做这点儿事都不成!你就说我要拿,她敢不给!”还是沈太太再三劝他:“不要为这点点事生气了,太犯不着!大夫不是叫你别发急吗?”这一套细瓷茶杯还是她陪嫁的东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来使用,一拿出来就给小健砸了一只,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给它们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做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划着,今年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而现在他倒自动放弃了,好像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
十
世钧跟家里说,上海那个事情,他决定辞职了,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来,在叔惠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曼桢。他这次辞职,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因为告诉她,她一定要反对的,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先斩后奏吧。
一走进那间办公室,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把一只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曼桢回过头来笑道:“咦,你几时回来的?”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她仿佛很秘密似的,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只留下中间两行。他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盖没了,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当着人,也不便怎样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说:“一块儿出去吃饭去。”曼桢看看钟,说:好,走吧。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说道: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世钧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还我,我收起来。”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可能不辞职了。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
他老早预备好了一番话,说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还是无法表达出来。譬如说,他母亲近来这样快乐,就像一个穷苦的小孩子捡到破烂的小玩艺,就拿它当个宝贝。而她这点凄惨可怜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给了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又去从她手里夺回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是这一个原因,他不但不能够告诉曼桢,就连对自己他也不愿意承认——就是他们的结婚问题。事实是,只要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那就什么都好办,结婚之后,接济接济丈人家,也算不了什么。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那么将来他母亲、嫂嫂和侄儿势必都要靠他养活。他和曼桢两个人,他有他的家庭负担,她有她的家庭负担,她又不肯带累了他,结婚的事更不必谈了,简直遥遥无期。他觉得他已经等得够长久了,他心里的烦闷是无法使她了解的。
还有一层,他对曼桢本来没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从有过慕瑾那回事,他始终心里总不能释然。人家说夜长梦多,他现在觉得也许倒是有点道理。这些话他都不好告诉她,曼桢当然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家庭妥协了,而且一点也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贸然地辞了职。她觉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业看得那样重,为它怎样牺牲都可以,他却把它看得这样轻。本来要把这番道理跟他说一说,但是看他那神气,已经是很惭愧的样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谴责他,所以她始终带着笑容,只问了声:“你告诉了叔惠没有?”世钧笑道:“告诉他了。”曼桢笑道:“他怎么说?”世钧笑道:“他说很可惜。”
曼桢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世钧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兴,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从此我们也别见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钧见她只是一味的儿女情长,并没有义正辞严地责备他自暴自弃,他顿时心里一宽,笑道:“我以后一个礼拜到上海来一次,好不好?这不过是暂时的事,暂时只好这样。我难道不想看见你么?”
他在上海耽搁了两三天,这几天他们天天见面,表面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他一离开她,就回过味来了,觉得有点不对。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马上写了封信来。信上说:我真想再看见你,但是我刚来过,这几天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借口再到上海来一趟。这样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来度一个周末。你还没有到南京来过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说起他们,你一定也觉得他们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这里不会觉得拘束的。你一定要来的。叔惠我另外写信给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费踌躇。南京他实在不想再去了。
他和曼桢通了一个电说,说:“要去还是等春天,现在这时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了。你要是没去过,不妨去看看。”曼桢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去好像显得有点——突兀。”叔惠本来也有点看出来,世钧这次邀他们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桢见见面。假如是这样,叔惠倒想着他是义不容辞的,应当陪她去一趟。
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曼桢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服。”曼桢笑道: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桢笑道:”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世钧道:叔惠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像担心极了,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世钧笑道:“什么话?”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风真大,幸而扎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笑道:“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着奇怪,像个红头阿三。”叔惠笑道:“红头阿三?绿头苍蝇!”世钧噗哧一笑,道:“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像样子!”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
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之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唿唿唿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声音尖利到极点,简直好像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像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爿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金丝猴,出在峨眉山的。”曼桢笑道:“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世钧道:“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世钧道:“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秘密,有点害怕。”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这是大嫂。这是顾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请里边坐。”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点不舒服,躺着呢。”小健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所以吃坏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
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一个世钧,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么不眼馋呢?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那快乐的样子,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这两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还要从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世钧不懂事罢了,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
沈太太出来了,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对叔惠也十分亲热。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就走开了。桌上已经摆好一桌饭菜,叔惠笑道:“我们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世钧道:“那我上当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就为等着你们。”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顾小姐,许家少爷,你们也再吃一点,陪陪他。”他们坐下来吃饭,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曼桢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来拂去。
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一吃饭它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它,总拿菜喂它。”叔惠便道:“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世钧道:“咦,你怎么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要送一只给小健。”一面说着,便去抚弄那只狗,默然了一会,因又微笑着问道:“她结了婚没有?”世钧道:“还没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曼桢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世钧笑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要订婚了——就是这石小姐,他们是表兄妹。”
吃完饭,曼桢说:“我们去看看老伯。”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他们这时候刚吃过饭,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他靠在床上,才说了声“请坐请坐”,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
世钧心里就想:“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偏偏今天——也许平时也常常打,我没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就是他母亲和嫂嫂也比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
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啸桐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医生还多。尤其现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便买了一部《本草纲目》,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至今也没有吃死人,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世钧简直是个哑巴。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和他很谈得来。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
啸桐正谈得高兴,沈太太进来了。啸桐便问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还有点热度。”啸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我给他开个方子。”沈太太笑道:“嗳哟,老太爷,你就歇歇吧,别揽这桩事了!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再说,人家就是名医,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啸桐方才不言语了。
他对曼桢,因为她是女性,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这时候忽然问道:“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曼桢笑道:“没有。”啸桐道:“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曼帧听了,便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啸桐沉吟了一会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亲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来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郎舅二人却很投机。他到上海来,舅爷常常陪他“出去遛遛”。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在姨太太看来,却是太太的阴谋,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娶一个舞女回来,好把姨太太压下去。
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委屈,还跟她弟弟也怄了一场气。
啸桐忽然脱口说道:“哦,想起来了!”——这顾小姐长得像谁?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得这样眼熟呢!
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想起来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么能说出来,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他顿了一顿,方向世钧笑道:“想起来了,你舅舅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世钧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给舅舅拜寿去。”啸桐笑道:“你刚从上海回来,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却说:“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无意地向曼桢睃了一眼,笑道: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两头跑!
正说笑间,女佣进来说:“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在楼底下试大衣呢。”沈太太笑道;准是在那儿办嫁妆。世钧你下去瞧瞧,请他们上来坐。走,我们下去。
叔惠却皱着眉说:“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世钧道:“一会儿就走——我们走我们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机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楼梯。”
他自去开箱子拿照相机,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和一鹏、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它还认识它的旧主人,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直摇尾巴。一鹏一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顾小姐!几时到南京来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们本来认识的?”
一鹏笑道:“怎么不认识,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说着,便向世钧目夹了目夹眼睛。世钧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而且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顾小姐来了几天了?”曼桢笑道:“我们才到没有一会。”翠芝道:“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曼桢笑道:“是呀。”世钧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一鹏笑道:“喂,这儿还有一个人呢,我来介绍。”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学,站在稍远的地方,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到哪儿都喜欢拖着个女同学,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翠芝也不脱这种习气。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纪比她略长两岁,身材比她矮小。这窦小姐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大衣。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但是好坏大有区别,坏的就跟猫皮差不多,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颜色黄澄澄的,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着好看,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世钧笑道:“要像你们这两件大衣,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你这人太不会做生意了!”一鹏笑道:咦,叔惠也来了!我都不知道。世钧笑道:“就快了,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嘛!”一鹏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在它颔下缓缓地搔着,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开了。
一鹏笑道:“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我请你们吃六华春。”世钧道:“干吗这样客气?”一鹏道:“应当的。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就该你们请我了。”世钧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鹏把头向翠芝那边侧了侧,笑道:“陪她去买点东西。”窦文娴便道:“要买东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真方便!”她这样一个时髦人,却不住在上海,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所以一提起来,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来,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
大少奶奶也下楼了,她和文娴是见过的,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窦小姐”。翠芝叫了声表姐芝却向一鹏说道:“该走了吧?你不是说要请文娴看电影吗?”
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一块儿去看电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刚从上海来,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玩?“世钧想了想,临时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来,好像没到清凉寺去过。“大少奶奶道: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一鹏有汽车,可以快一点,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了!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一鹏本来无所谓,便笑道:“好好,就是这样办。”
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在汽车上,叔惠先没大说话,后来忽然振作起来了,嘻嘻哈哈的,兴致很好,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有点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叽叽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只手Сhā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鹏倒觉得有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听见说这庙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哦?我们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们去瞧瞧去。”一鹏笑道:“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铁质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内的东西,上面刻着字,都是捐款铸造这座鼎的信女们的名字,密密层层的一排一排,“××氏,××氏——”全是女人,曼桢和世钧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曼桢笑道:“这些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想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这么许多人。看着真觉得惨然。”世钧道:“唔。——我觉得我们真太幸运了。”曼桢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你走得累了?”曼桢道:“累倒不累”。她顿了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毡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曼桢道:“那他们多扫兴呢。”世钧道:“不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曼桢道: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他先别告诉一鹏。“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她笑着说:“刚才实在冰透了。”世钧道:“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亲一样,都是梳头的,衣服上也许有头油的气味,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的东西,他母亲称为“狗套头”式的。曼桢穿着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欢她穿着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全心满意足了,好像她已经是他家里的人。
荸荠煮熟了,他们剥荸荠吃。世钧道:“你没有指甲,我去拿把刀来,你削了皮吃。”曼桢道:“你不要去。”世钧也实在不愿意动弹,这样坐着,实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摸了一会,拿出一样东西来,很腼腆地递到她面前来,笑道:“给你看。这是我在上海买的。”曼桢把那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还是上次在上海买的,怎么没听见你说?”世钧笑道:“因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气。”曼桢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几时生气来着?”世钧只管低着头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辞职那天,领了半个月的薪水,拿着钱就去买了个戒指。”
曼桢听见说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心里便觉得很安慰,笑道:贵不贵?
这东西严格地说起来,并不是真的,不过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宝石粉做的。“曼桢道:”颜色很好看。“世钧道:”你戴上试试,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你小时候有没有把雪茄烟上匝着的那个纸圈圈当戒指戴过?”曼桢笑道:“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拿那个玩么?”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绞的烫金小纸圈。
世钧道:“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有一个手表那样大。”曼桢噗嗤一笑道:“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份了。”世钧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曼桢笑道:“金刚钻这样东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简直扎眼睛。”世钧道:“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曼桢道:“珠子又好像太没有色彩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世钧不禁笑了起来。
那戒指她戴着嫌大了。世钧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
得要送去收一收紧。“曼桢道:”那么现在先不戴着。“世钧笑道:”我去找点东西来裹在上头,先对付着戴两天。丝线成不成?“曼桢忙拉住他道:”你可别去问她们要!“世钧笑道:好好。世钧笑道:”就把这绒线揪一点下来,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绒线一抽,抽出一截子来揪断了,绕在戒指上,绕几绕,又给她戴上试试。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外面和女佣说话,说道:”点心先给老爷送去吧,他们不忙,等石小姐他们回来了一块儿吃吧。“那说话声音就在房门外面,世钧倒吓了一跳,马上换了一张椅子坐着,坐到曼桢对过去。
房门一直是开着的,随即看见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门口经过,往他父亲房里去了。大概本来是给他们预备的,被他母亲拦住了,没叫她进来。母亲一定是有点知道了。好在他再过几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曼桢忽然笑道:“嗳,他们回来了。”
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听见沈太太的声音笑道:“咦,还有人呢?翠芝呢?”一鹏道:咦,翠芝没上这儿来呀?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来只有一鹏和窦文娴两个人。世钧笑道:“叔惠呢?”一鹏道:“一个叔惠,一个翠芝,也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世钧道:“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么?”一鹏道:“都是翠芝,她一高兴,说听人说那儿的和尚有老婆,就闹着要去瞧瞧去,这儿文娴说走不动了,我就说我们上扫叶楼去坐会儿吧,喝杯热茶,就在那儿等他们。哪晓得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文娴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说我们上这儿来瞧瞧,准许先来了。——本来我没打算再来了,我预备直接回去的。“世钧笑道:”坐一会,坐一会,他们横是也就要来了,这两人也真是孩子脾气——跑哪儿去了呢?“
世钧吃荸荠已经吃饱了,又陪着他们用了些点心,谈谈说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叔惠翠芝回来,一鹏不由得焦急起来,道:“别是碰见什么坏人了。”世钧道:“不会的,翠芝也是个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机灵的,决不会吃人家的亏。”嘴里这样说着,心里也有点嘀咕起来。
幸而没有多大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们责问,世钧笑道:“再不回来,我们这儿就要组织探险队,灯笼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娴笑道:“可把一鹏急死了!
上哪儿去了,你们?“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吗,没见着,和尚留我们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扫叶楼去找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曼桢道:”你们也是坐黄包车回来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车,后来好容易才碰见一辆,又让他去叫了一辆,所以闹得这样晚呢。“
一鹏道:“那地方本来太冷清了,我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着你们脑子里一定会想起'火烧红莲寺',当我们掉了陷阱里去,出不来了。不是说那儿的和尚有家眷吗,也许把石小姐也留下,组织小家庭了。”世钧笑道:我倒是也想到这一层,没敢说,怕一鹏着急。
翠芝一直没开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样子。叔惠也好像特别高兴似的,看见曼桢坐在火盆旁边,就向她嚷道:“喂,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简直丢我们上海人的脸嘛,走那么点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来了!”翠芝笑道:“文娴也不行,走不了几步路就闹着要歇歇。”一鹏笑道:“你们累不累?不累我们待会儿再上哪儿玩去。”叔惠道:“上哪儿去呢?我对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个夫子庙,夫子庙有歌女。”几个小姐都笑了。世钧笑道:“你横是小说上看来的吧?”一鹏笑道:那我们就到夫子庙听清唱去,去见识见识也好。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京戏根本有限。“世钧笑道:”一鹏现在是天下第一个正经人,你不知道吗?“话虽然是对叔惠说的,却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着脸,就像没听见似的。世钧讨了个没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怎么又忘了,又去跟她开玩笑。
大家说得热热闹闹的,说吃了饭要去听戏,后来也没去成。曼桢因为脚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娴也说要早点回去。吃过饭文娴和翠芝就坐着一鹏的汽车回去了。他们走了,世钧和叔惠和曼桢又围炉谈了一会,也就睡觉了。
曼桢一个人住着很大的一间房。早上女佣送洗脸水来,顺便带来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旧的三花牌香粉。曼桢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虽然年纪不小了,仍旧收拾得头光面滑,脸上也不少搽粉,就连大少奶奶是个寡居的人,脸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旧式妇女是有这种风气,年纪轻些的人,当然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出门,在家里坐着,也得涂抹得粉白脂红,方才显得吉利而热闹。曼桢这一天早上洗过脸,就也多扑了些粉。走出来,正碰见世钧,曼桢便笑道:“你看我脸上的粉花不花?”世钧笑道:“花倒不花,好像太白了。”曼桢忙拿手绢子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吗?”世钧道:“还有鼻子上。”曼桢笑道:“变成白鼻子了?”她很仔细地擦了一会,方才到起坐间里来吃早饭。
沈太太和叔惠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们。曼桢叫了声“伯母”,沈太太笑道:“顾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窝够不够?”曼桢笑道:“不冷。”又笑着向叔惠说:“我这人真糊涂,今天早上起来,就转了向了,差点找不到这间屋子。”叔惠笑道:“你这叫'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这两句俗语也不知是不是专指新媳妇说的,也不知是曼桢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脸上一红,道:“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沈太太笑道:许家少爷说话真有意思。
随即别过脸去向世钧道:“我刚在那儿告诉许家少爷,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谈,后来就老说,说你要是有他一半儿就好了——又能干,又活泼,一点也没有现在这般年青人的习气。
我看那神气,你要是个女孩子,你爸爸马上就要招亲,把许家少爷招进来了!“沈太太随随便便的一句笑话,世钧和曼桢两人听了,都觉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来的,忽然牵扯到世钧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说笑话,心里仍旧有些怔忡不安。
世钧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亲说:“待会儿叫车夫去买火车票,他们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两天?等再过几天,世钧就要到上海去给他舅舅拜寿去,你们等他一块儿去不好么?”挽留不住,她就又说:“明年春天你们再来,多住几天。”世钧想道:“明年春天也许我跟曼桢已经结婚了。”他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沈太太笑道:“你们今天上哪儿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个圈子,顾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吗?”她又告诉曼桢一些治冻疮的偏方,和曼桢娓娓谈着,并且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不过是极普通的应酬话,但是在世钧听来,却好像是有特殊的意义似的。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湖上盘桓了一会。午饭后叔惠和曼桢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相送,看上去双方都是“尽欢而散”。世钧送他们上火车,曼桢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见她手上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心里觉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里,一上楼,沈太太就迎上来说:“一鹏来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钧觉得很诧异,因为昨天刚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来了,平常有时候一年半载的也不见面。——他走进房,一鹏一看见他便道:“你这会儿有事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世钧道:“在这儿说不行么?”一鹏不作声,皮鞋咯咯咯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回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翠芝跟我解约了。”世钧也呆了一呆,道:“这是几时的事?”一鹏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回去吗,先送文娴,后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进去坐一会。她母亲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没有人,她就跟我说,说要解除婚约,把戒指还了我。”世钧道:没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一鹏又道:“她要稍微给我一点影子,给我打一点底子,又还好些——抽冷子给人家来这么一下!”世钧道:“据我看,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你总也有点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