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鹏苦着脸道:“昨天在你们这儿吃饭,不还是高高兴兴的吗?
一点也没有什么。“世钧回想了一下,也道:”可不是吗!“一鹏又气愤愤地道:”老实说,我这次订婚,一半也是我家里主动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正式宣布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卦了,人家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一定以为我这人太荒唐。老实说,我的名誉很受损失。“世钧看他确实是很痛苦的样子,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惟有说:”其实,她要是这样的脾气,那也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
一鹏只是愣磕磕的,愣了半天,又道:“这事我跟谁也没说。就是今天上这儿来,看见我姐姐,我也没告诉她。倒是想去问问文娴——文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世钧如释重负,忙道:“对了,窦小姐昨天也跟我们在一起的。你去问问她,她也说不定知道。”
一鹏被他一怂恿,马上就去找文娴去了。第二天又来了,说:“我上文娴那儿去过了。文娴倒是很有见识——真看不出来,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跟她谈谈,心里痛快多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世钧想道:“咦,这不是我劝他的话吗,他倒又从别处听来了,郑重其事地来告诉我,实在有点可气。”心里这样想着,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一鹏又好像不听见似的,只管点头拨脑地说:“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你说是不是?”世钧道:“那么她知道不知道翠芝这次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一鹏道:“她答应去给我打听打听,叫我今天再去听回音。”
他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两天没来。他再来的那天,世钧正预备动身到上海去给他舅父祝寿,不料他舅舅忽然来了一封快信,说他今年不预备做寿了,打算到南京来避寿,要到他们这里来住两天,和姐姐姐夫多年不见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钧本来想借这机会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几天,他觉得很懊丧。那天刚巧一鹏来了,世钧看见他简直头痛。
一鹏倒还好,不像前两天那副严重的神气。这次来了就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半晌方道:“世钧,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说老实话,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世钧不大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继续说下去道:“文娴分析我这个人,我觉得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说我这个人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糊涂起来又比谁都糊涂。”世钧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他从来没想到一鹏“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
一鹏有点惭恧地说:“真的,你都不相信,我糊涂起来比谁都糊涂。其实我爱的并不是翠芝,我爱的是文娴,我自己会不知道!”
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
十一
世钧的舅父冯菊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菊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来,说:“这是我们家少奶奶带给她干儿子的。”小健因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干娘,菊荪的媳妇也是他的干娘之一。有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干娘看。
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下来,简直就老得不像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牙假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老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郎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有无限喜悦。菊荪阿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还是麻木的。”菊荪道:“上次我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想着你们姨太太是不欢迎我上门的。她对我很有点误会吧?我想你给她罚跪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
啸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上海去游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欢场”的经历,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来问菊荪:“有一个李璐你记得不记得?”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菊荪便把大腿一拍,道: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一个新闻,不过也不是新闻了,已经是好两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听见人说,李璐嫁了人又出来了,也不做舞女了,简直就是个私娼。我就说,我倒要去看看,看她还搭架子不搭!“
啸桐笑道:“去了没有呢?”菊荪笑道:“后来也没去,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火气不那么大了,那要照我从前的脾气,非得去出出气不可!”
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白相”,他带着别人出去玩,决不会叫人家花冤枉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弄得不欢而散,菊荪第一个认为大失面子,现在提起来还是恨恨的。
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快!啸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像她。”
菊荪嘻嘻地笑着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
啸桐笑道:“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小姐,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上海来的。”菊荪道: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璐本来姓什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这人也姓顾。“菊荪道:”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地说道:”我也没看仔细。还不难看吧。“
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兴趣似的,尽着追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一种报复。啸桐只含糊地回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
那天晚上,旁边没人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小姐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很眼熟,我说像谁呢,就像菊荪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顾——刚才我听见菊荪说的。还说那人现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这顾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姐妹了,要不然决没有这样像。”沈太太起初听了这话,一时脑子里没有转过来,只是嗯,嗯,哦,哦情?“啸桐道:”还是假的?“
沈太太道:“那顾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啸桐道:“你懂得些什么,她们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骗骗你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们,还不容易!”
说得沈太太哑口无言。
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底细。”沈太太道: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情?他跟那顾小姐也不过是同事。同事!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干过什么——这种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了总是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有把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诉许家少爷一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许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是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
末了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地谈谈。她正这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着两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要到上海去。”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到别处呆着总嫌闷得慌。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年底,店里也要结帐,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小姐熟不熟?”世钧不禁心跳起来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这个题目上去,免得他要说又说不出口。母亲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是她不容他开口,便接连着说下去道:“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说,说这顾小姐长得非常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话一一告诉了他,说那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一定是姐妹;那舞女,父亲说是舅舅认识的,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却推在舅舅身上。世钧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过是随便猜测的话,怎么见得就是的,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过刚巧两桩巧事凑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钧道:“顾小姐家里我去过的,他家里弟弟妹妹很多,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就一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完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那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皱着眉说道:“我也说是不像呀,我看这小姐挺好的嘛!不过你爸爸就是这种囫囵脾气,他心里先有了这样一个成见,你跟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要不然从前怎么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怄气呢?再给姨太太在中间一挑唆,谁还说得进话去呀?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功。
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小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说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地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没用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总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干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语先笑,分外地赔小心。菊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
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想这样做的,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带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是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
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姐姐家里。她姐姐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姐姐,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来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姐姐一点也不像嘛。”曼桢道: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怎么?有谁说我像我姐姐的?认识你姐姐的。“曼桢吃了一惊,道: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姐姐。”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姐姐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实姐姐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姐姐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弄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姐姐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
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姐姐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慕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姐姐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汝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点异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炒票,祖母看见了要觉得奇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纸篓里她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
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孩子,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拆下来吧,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收一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样。
她祖母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抽屉,把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后来,她听见她母亲回来了,她还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她母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很留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母亲又不像祖母那样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只惦记着这一斤肉。曼桢道:”没一定。妈,姐姐可好了点没有?“顾太太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说有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虫钻到肠子里去了。“
老太太叫了声“啊呀”。曼桢也怔住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老太太也悄声道:“她这病横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日子。人家说'三两黄金四两福',这孩子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
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姐姐非常地惦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桢说: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姐姐去。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姐姐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去了。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赶着把它洗出来,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东西,婆媳俩吃过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屋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她心底里也许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她怎么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矛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有意不开门,就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就又添上一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又负气了——就是来了也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和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这踌躇的工夫,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门。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她母亲一只手扶在门上直哼哼。
她祖母道:“也不知怎么一来,使岔了劲。”曼桢道:“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褥单还是送到外头去洗。”老太太也说:你也是不好,太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来。因为快过年了,这时候不洗,回头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单。“曼桢道:”好了好了,妈,还不去躺下歇歇。“便搀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个伤科大夫瞧瞧,给他扳一扳就好了。“顾太太不愿意花这个钱,便说:”不要紧的,躺两天就好了。“曼桢皱着眉也不说什么,替她脱了鞋,盖上被窝,又拿手巾来给她把一只水淋淋的手擦干了。顾太太在枕上侧耳听着,道:”可是有人敲门?
怎么你这小耳朵倒听不见,我倒听见了?“其实曼桢早听见了,她心里想别又听错了,所以没言语。
顾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说着,客人倒已经上楼来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声笑道:“哟,你来啦?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声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来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给她瞧瞧。”便把他引到里屋来。顾太太忙撑起半身,拥被坐着。老太太道:“你就别动了,慕瑾又不是外人。”慕瑾问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热水渥渥,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买去。“她给慕瑾倒了杯茶来。
看见慕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来的时候,她那时候的心情多么愉快,才隔了一两个月的工夫,真是人事无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问慕瑾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慕瑾笑道:“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也是因为一直没工夫来——”说到这里,便拿出两张喜柬,略有点忸怩地递了过来。顾太太见了,便笑道:“哦,要请我们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该结婚了!”顾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桢笑着翻开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陈。老太太又问:“可是在家乡认识的?”慕瑾笑道:“不是。还是上次到上海来,不是在一个朋友家住了两天,就是他给我介绍的。后来我们一直就通通信。”曼桢不由得想道:“见见面通通信,就结婚了,而且这样快,一共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她知道慕瑾上次在这里是受了一点刺激,不过她没想到他后来见到他姐姐,也是一重刺激。她还当是完全因为她的缘故,所以起了一种反激作用,使他很快地跟别人结婚了。但无论如何,总是很好的事情,她应当替他高兴的。可是今天刚巧碰着她自己心里有事,越是想做出欢笑的样子,越是笑不出来,不笑还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别的伤心的事情,或者还以为她是因他的结婚而懊丧。
她向慕瑾笑着说:“你们预备结了婚在上海耽搁些时吗?”
慕瑾微笑道:“过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结婚的前夕又见到曼桢,他心里的一种感想也正是难言的。他稍微坐了一会就想走了,说:“对不起,不能多待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曼桢笑道:“你不早点告诉我们,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她尽管笑容满面,笑得两块面颊都发酸了,慕瑾还是觉得她今天有点异样,因为她两只眼睛红红的,而且有些肿,好像哭过了似的。他一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今天来,没看见世钧,难道她和世钧闹翻了吗?——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结婚的人,却还关心到人家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来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点来。”顾太太笑道:明天一定来道喜。底下的老妈子向上面喊了一声:“顾太太,你们大小姐家里派人来了!”曼桢这时候早已心灰意懒,想着世钧决不会来了,但是,听见说不是他,她还是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顾太太听见是曼璐家里来了人,却大吃一惊,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变化。她把被窝一掀,两只脚踏到地上去找鞋子,连声说:“是谁来了?叫他上来。”曼桢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车夫。那车夫上楼来,站在房门外面说道:老太太,我们太太叫我再来接您去一趟。怎么啦?
顾太太道:“我这就去。”顾老太太道:“你能去么?”顾太太道:“我行。”曼桢向车夫道:“好,你先下去吧。”顾太太便和曼桢说:“你也跟我一块儿去。”曼桢应了一声,搀着她慢慢地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吟出声来,怕别人拦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慕瑾多说,人家正是喜气洋洋地要办喜事了,不嫌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慕瑾问是什么病。顾太太也就从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样无情无义,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真是凄凉万状,慕瑾这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这样薄福——她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慕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曼桢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缘故吧?于是他更觉得他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间,他匆匆地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是曼璐的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驶去。
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慕瑾说这些话的。”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们看见姐姐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顾太太点头称是。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划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唤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来了。”顾太太轻声道:“她睡着了就别喊她。”正说着,曼璐已经微微地睁开眼睛,顾太太见她面色惨白,气如游丝,觉得她今天早上也还不是这样,便有些发慌,俯身摸摸她的额角,道:“你这时候心里觉得怎么样?”曼璐却又闭上了眼睛。顾太太只有望着她发呆。曼桢低声问阿宝道:“医生来过了没有?”曼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道:“来过了,说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顾太太心里想,听这医生的口气,简直好像今天晚上是一个关口。这医生也太冒失了,这种话怎么能对病人自己说。但是转念一想,也不能怪医生,家里就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不对她说对谁说呢?曼桢也是这样想,母女俩无言地对看了一眼。
曼桢伸手去搀她母亲,道:“妈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了?”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腰。”
曼璐在床上仰着脸向她母亲说道:“其实先晓得——你不用来了,有二妹在这儿——也是一样。”顾太太道:“我这有什么要紧,一下子使岔了劲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言语,末了还是说:“你等会还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里——也难受。”顾太太想道:她自己病到这样,还这样顾惜我,这种时候就看出一个人的心来了。照她这样的心地,她不应当是一个短命的人。“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阵酸惨,顿时又两泪交流。幸而曼璐闭着眼睛,也没看见。曼桢搀扶着顾太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阿宝送茶进来,顺手把电灯捻开了。房间里一点上灯,好像马上是夜晚了,医生所说的关口已经来到了,不知道可能平安度过。顾太太和曼桢在灯光下坐着,心里都有点茫然。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姐姐,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姐姐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她反复地告诉自己,姐姐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惑,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宝只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见她长高?”阿宝笑说:“是呀,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高。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胆儿小。不觉暗自嗟叹道:“曼璐就是这种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福的念头,极力应酬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搛菜,从鸡汤里捞出鸡肝来,连上面的“针线包”一并送到招弟碗里,笑道:“吃个针线包,明儿大了会做针线。”又笑道:“等你妈好了,我叫她带你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们陪你玩。”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小姐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去。”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不听。
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姐姐也不过意。”
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就回去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纪轻,没经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
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里操劳惯了,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住怕了。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说:“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水渥。”那是慕瑾给她治腰的办法。想起慕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地和曼桢说:“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她觉得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桢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像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便点了点头。曼璐却又听见了,问:“吃谁的喜酒?”曼桢道:“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明天要是来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顾太太道:你不要回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姐姐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曼桢不耐烦地说:”好好。“她母亲嘱咐了一番,终于走了。
曼璐好像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阿宝走进来低声道:“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要吓一跳吗?”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姐姐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的。现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尘,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房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了一间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她:你快去吧,姐姐那边离不了人。要?“曼桢道:”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阿宝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慕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慕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极了。怎么会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十二
慕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姐姐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的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杂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她把一支烟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鸿才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喃地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着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么?该她急呀。
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子。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呢!”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惠的太太往哪儿找去,我还不好好地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别又跟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鹞子上的一根线提在自己手里,再也不怕他飞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地进来说:“大小姐,太太来了。”曼璐把烟卷一扔,向鸿才说道:“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你还在昨天那间屋子里呆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鸿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
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鸿才笑道:“那倒不会,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当我就这样爱戴高帽子。”
鸿才匆匆地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
曼璐也手忙脚乱地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躺着。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曼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顾太太一看见她,已经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哟,你今天气色好多了!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
曼璐叹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两针强心针。”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只管喜孜孜地说:“说话也响亮多了!昨天那样儿,可真吓我一跳!”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自己吓唬自己,还当是曼璐病势转危,所以立刻赶来探看,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妈,你都不知道,就为了她,我急得都厥过去了,要不是医生给打了两针强心针,这时候早没命了!”顾太太倒怔住了,只说了一声:“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别过脸去向着床里,道:“妈,我都不知道怎样对你说。”顾太太道: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儿去了?妈,你坐下,等我告诉你,我都别提多恼恨了——鸿才这东西,这有好几天也没回家来过,偏昨儿晚上倒又回来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糊里糊涂的会跑到二妹住的那间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赶到我知道已经闯了祸了。“
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这怎么行?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这样胡来,我的姑奶奶,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妈,你先别闹,你一闹我心里更乱了。”顾太太急得眼睛都直了,道:“鸿才呢?我去跟他拼命去!”曼璐道:“他哪儿有脸见你。他自己也知道闯了祸了,我跟他说:'你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叫她以后怎样嫁人。你得还我一句话!'”顾太太道:“是呀,他怎么说?”曼璐道:“他答应跟二妹正式结婚。”顾太太听了这话,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结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顾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没这个理。”曼璐却叹了口气,道:“嗳哟,妈,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呀,我还在乎这些!”顾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别胡说了。”曼璐道:“我就一时还不会死,我这样病病歪歪的,哪儿还能出去应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让她出面,让外头人就知道她是祝鸿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闲饭,好在我们是自己姐妹,还怕她亏待我吗?”
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说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不行。这样你太委屈了。”曼璐道:“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也不会闹出这个事情来。我真没脸见妈。”说到这里,她直擦眼泪。
顾太太也哭了。
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也是因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议,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也未始不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顾太太泫然了一会,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你先别去——”随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秘密地说道:“你不知道,闹得厉害着呢,闹着要去报警察局。”顾太太失惊道:“嗳呀,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没脸哪。”曼璐低声道:“是呀,大家没脸。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这要给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哪。”顾太太点头道:“我去劝劝她去。”
曼璐道:“妈,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说的话她几时听过来着,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
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道:“那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儿闹。”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说她病了,得要静养,谁也不许上她屋里去,也不让她出来。”顾太太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不对。
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便道:“妈,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时候我们慢慢地劝她,只要她肯了,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现在问题就在她本人,还有那姓沈的——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顾太太道:“是呀,这时候拿什么话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现在可在上海?
曼璐道:“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顾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一趟,后来一直也没来过。”曼璐沉吟道:那倒显着奇怪,两人吵了架了?曼桢把她那个订婚戒指掉到字纸篓里去了。别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准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不是又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觉得痛心,永远念念不忘的。顾太太想了一想,道:”不会是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们那儿去来着,那时候世钧早走了,两人根本没有遇见。“曼璐道:哦,慕瑾昨天来的?他来有什么事吗?
顾太太道:“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了!我这会儿是急糊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结婚了?”顾太太道:“就是今天。”
曼璐微笑道:“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这又瞒着我干吗?“顾太太道:”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她这样体贴,这样看来,家里这许多人面前,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辩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虎难下,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被她匝在手腕上。顾太太突然说道:“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样不见了。我回去怎么跟他们说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紧的,可以告诉她实话。就怕她嘴不紧。你看着办吧。弟弟他们好在还小,也不懂什么。”
顾太太紧皱着眉头道:“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伟民过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是问起来,就说二妹病了,在我这儿养病呢。就告诉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了,以后家里得省着点过,住在上海太费了,得搬到内地去。”顾太太茫然道:“干吗?”曼璐低声道:暂时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来找她。这份人家拆了,好像连根都铲掉了,她实在有点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他们那里有一个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书识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虽然有当差的,却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她叫他马上来一趟。挂上电话,她对顾太太说:“我预备叫他到苏州去找房子。”顾太太道:搬到苏州去,还不如回乡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
曼璐却嫌那边熟人太多,而且世钧也知道那是他们的故乡,很容易寻访他们的下落。她便说:“还是苏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长的,等这儿办喜事一有了日子,马上就得接妈回来主婚。以后当然还是住在上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毕业了,也别忙着叫他去找事,让他多念两年书,赶明儿叫鸿才送他出洋留学去。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也该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过,我可不许你再洗衣裳做饭了,妈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该再做这样重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听着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一席话把顾太太说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绘的大弟弟的锦绣前程。
母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到苏州去赁下一所房子,日内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告他,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又叫顾太太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汽车送她回去,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开门就说:“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顾太太心里扑通一跳,这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和世钧相见。原来世钧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到很晚才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没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一问,曼桢今天没有来,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不料他们全家都出去了,刘家的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姐姐家去了,是她姐姐家派汽车来接的,后来就没有回来过。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姐姐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来不回来。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让他进去坐,顾家没有人在家,把楼上的房门都锁了起来,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她便从她房东家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让世钧在那边坐着。那间房就是从前慕瑾住过的,那老妈子便笑道:“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昨天又来了。”世钧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这次来,还住在这儿吧?”那老妈子道:“那倒不晓得,昨天没住在这儿。”正说着,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高妈!高妈!”
她便跑出去了。这间空房关了许久,灰尘满积,呼吸都有点窒息。世钧一个人坐在这里,万分无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台上一层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画画又都抹了,心里乱得很,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又想着慕瑾昨天来,不知道看见了曼桢没有,慕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他吧?她正在气愤和伤心的时候,对于慕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曼桢,把事情挽回过来。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高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迎上去笑道:“伯母回来了。”他这次从南京来,和顾太太还是第一次见面,顾太太看见他,却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世钧觉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像有点张皇。他再转念一想,一定是她已经知道他和曼桢闹决裂了,所以生气。他这样一想,不免有点窘,一时就也说不出话来。顾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的人似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上楼去坐。”她引路上楼,楼上两间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确实有一种奥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和曼璐说得好好的,这时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诉了世钧,年青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势必要惊官动府,闹得不可收拾。再说,他们年青人的事,都是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桢两个人,为一点小事就可以闹得把订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给他知道曼桢现在这桩事情,他能说一点都不在乎吗?到了儿也不知道他们还结得成结不成婚,倒先把鸿才这头的事情打散了,反而两头落空。这么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人的理智,本来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欲的代言人,不过自己不觉得罢了。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了。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老太太也出去了?”
顾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呃——嗯。”顿了一顿,又道: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了。
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顾太太背着身子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曼桢病了,在她姐姐家,想在她那儿休息几天。“
世钧道:“病了?什么病?”顾太太道:“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这句话,却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糊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说着,又勉强笑了一笑。
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才高妈说的,昨天慕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慕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爿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姐姐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我姓沈。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门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地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门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世钧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嘛。”那男仆道:“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啦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
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清,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地问道:走了没有?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
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糊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喏喏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
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你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面一道锁,先把外面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
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曼璐。昨天她姐姐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姐姐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得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她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
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哐”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地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曼桢道:“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曼桢道: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一笔帐,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其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汝,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姐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妓汝,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意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门掩上,曼桢却趁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把我关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一声。曼璐倒已经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门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只红宝石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
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姐姐这方面再压上一点压力,母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死也不服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趁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捶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了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禁闭着一个有疯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
听他们说话,曼桢仿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粘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一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她本来是时刻戒备着的,和衣躺着,连鞋也没脱,便把被窝一掀,坐了起来,但是一坐起来便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时,门缝里那一线灯光倒已经没有了。等了许久,也没有一点响动,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嘭通嘭通跳着。她想着一定又是祝鸿才。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立刻跑去把灯一开,抢着站在窗口,大约心里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没有办法,还可以跳楼,跳楼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终一点动静也没有,紧张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这才觉得她正站在风口里,西北风呼呼地吹进来,那冷风吹到发烧的身体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寒飕飕的,又是热烘烘干呼呼的,非常难受。
她走到门口,把门钮一旋,门就开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来,难道有人帮忙,私自放她逃走么?外面那间堆东西的房间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灯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她一看见门上新装了一扇小门,小门里面安着个窗台,上面搁着一只漆盘,托着一壶茶,一只茶杯,一碟干点心。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过是把里外两间打通了,以后可以经常地由这扇小门里送饭。这样看来,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打算了。她这样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样。把门钮试了一试,果然是锁着。那小门也锁着。摸摸那壶茶,还是热的,她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喝着,正是口渴得厉害,但是第一口喝进去,就觉得味道不对。其实是自己嘴里没味儿,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许下了药。再喝了一口,简直难吃,实在有点犯疑心,就搁下了。她实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张床上去,就在外面沙发上躺下了,在那旧报纸包裹着的沙发上睡了一宿,电灯也没有关。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宝送饭的时候,从那扇小门里看见她那呻吟呓语的样子,她因为热度太高,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仿佛有点知道有人开了锁进来,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来就不断地有人送茶送水。这样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许多,见阿宝坐在旁边织绒线,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十二月花名的小调。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阿宝在她们家帮佣的时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厉害,要不然阿宝怎么不在楼下做事,却到楼上来守着病人。母亲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记着办公室的抽屉钥匙,应当给叔惠送去,有许多文件被她锁在抽屉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这里,不禁着急起来,便喃喃说道:“杰民呢?叫他把钥匙送到许家去。”阿宝先还当她是说胡话,也没听清楚,只听见“钥匙”两个字,以为她是说房门钥匙,总是还在那儿闹着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着急,你好好地保重身体吧,把病养好了,什么话都好说。”曼桢见她答非所问,心里觉得很奇怪。这房间里光线很暗,半边窗户因为砸破了玻璃,用一块木板挡住了。曼桢四面一看,也就渐渐地记起来了,那许多疯狂的事情,本来以为是高热度下的乱梦,竟不是梦,不是梦……
阿宝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吗?”曼桢没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摇了摇头。因道:“阿宝,你想想看,我从前待你也不错。”阿宝略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桢道:“你现在要是肯帮我一个忙,我以后决不会忘记的。”阿宝织着绒线,把竹针倒过来搔了搔头发,露出那踌躇的样子,微笑道:“二小姐,我们吃人家饭的人,只能东家叫怎么就怎么,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桢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别的,只想你给我送个信。我虽然没有大小姐有钱,我总无论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亏。“阿宝笑道:”二小姐,不是这个话,你不知道他们防备得多紧,我要是出去他们要疑心的。“曼桢见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边没有多带钱,这时候无论许她多少钱,也是空口说白话,如何能够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觉把两只手都握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因为怕看见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块红宝石转到后面去了。一捏拳头,就觉得那块宝石硬梆梆地在那儿。她忽然心里一动,想道:”女人都是喜欢首饰的,把这戒指给她,也许可以打动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将来我再拿钱去赎。“随即把戒指褪了下来,她现在虽然怕看见它,也觉得很舍不得。她递给阿宝,低声道:”我也知道你是为难。你先把这个拿着,这个虽然不值钱,我是很宝贵它的,将来我一定要拿钱跟你换回来。“阿宝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桢道:”你拿着,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帮我忙。“阿宝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桢便道:“你想法子给我拿一支笔一张纸,下次你来的时候带出去。”她想她写封信叫阿宝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钧已经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转寄。阿宝当时就问:“二小姐要写信给家里呀?”曼桢在枕头上摇了摇头,默然了一会,方道:“写给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见过的。”她一提到世钧,已是顺着脸滚下泪来,因把头别了过去。阿宝又劝了她几句,无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后就起身出去,依旧把门从外面锁上了,随即来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电话,听她那焦躁的声音,一定是和她母亲说话,这两天她天天打电话去,催他们快动身。阿宝把地下的香烟头和报纸都拾起来,又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敞开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盖好,又把刷子上粘缠着的一根根头发都拣掉。等曼璐打完了电话,阿宝先去把门关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来,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刚才二小姐一定要把这个给我,又答应给我钱,叫我给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阿宝笑道:”是啊。“把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她说,把这只红宝石戒指悄悄地送来,就算是订婚戒指。“曼璐笑道:”我不会白拿你的。“说着拿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件饰物。阿宝偷眼一瞧,是那种自己从前潦倒时常常拿去当或变卖的首饰,阿宝知道这种戒指卖不出多少钱,当下便说,”我还是不要的好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发了一笔小财。当下不免假意推辞了一下。曼璐噗的一声把那一沓子钞票丢在桌上,道:“你拿着吧。总算你还有良心!”阿宝也就谢了一声,拿起来揣在身上,因笑道:“二小姐还等着我拿纸同笔给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后就不要进去了,让张妈去好了。”说着,她又想起一桩事来。便打发阿宝到她娘家去,只说他们人手不够,派阿宝来帮他们理东西,名为帮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们尽快地离开上海。
顾太太再也没想到,今年要到苏州去过年。一来曼璐那边催逼得厉害,二来顾太太也相信那句话,“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赶着在年前洗出来的褥单,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许多大包裹。她整理东西,这样也舍不得丢,那样也舍不得丢。要是全部带去,在火车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费了。而且都是历年积下的破烂,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仅只是运出大门陈列在弄堂里,堆在推车上,都有点见不得人。阿宝见她为难,就答应把这些东西全都运到公馆里去,好在那边有的是闲房。其实等顾太太一走,阿宝马上叫了个收旧货的来,把这些东西统统卖了。
顾太太临走的时候,心里本来就十分怆惶,觉得就像充军似的。想想曼璐说的话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世钧有一封信给曼桢,顾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给谁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时候,临走那天还是拿了出来交给阿宝,叫她带去给曼璐看。
世钧的信是从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桢,没见到她,他还当是她存心不出来见他,心里十分难过。回到家里,许太太告诉他说,他舅舅那里派人来找过他。他想着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赶了去一问,原来并没有什么,他有一个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读书,现在放寒假了,要回去过年,舅舅不放心他一个人走,要世钧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当然不成问题,但是世钧在上海还有几天耽搁,他舅舅却执意要他马上动身,说他母亲的意思也盼望他早点回去,年底结帐还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里,他父亲又不放心别人,势必又要自己来管,这一劳碌,恐怕于他的病休有碍。世钧听他舅舅的话音,好像沈太太曾经在他们动身前嘱托过他,叫他务必催世钧快快回来,而沈太太对他说的话一定还不止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忧虑全都告诉了他了,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固执,左说右说,一定要世钧马上明天就走。世钧见他那样子简直有点急赤白脸的,觉得很不值得为这点事情跟舅舅闹翻脸,也就同意了。他本来也是心绪非常紊乱,他觉得他和曼桢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给她写信,这样也好,写起信来总比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写了一封信,按连写过两封,也没有得到回信。过年了,今年过年特别热闹,家里人来人往,他父亲过了一个年,又累着了,病势突然沉重起来。这一次来势汹汹,本来替他诊治着的那医生也感觉到棘手,后来世钧就陪他父亲到上海来就医。
到了上海,他父亲就进了医院,起初一两天情形很严重,世钧简直走不开,也住在医院里日夜陪伴着。叔惠听到这消息,到医院里来探看,那一天世钧的父亲倒好了一点,谈了一会,世钧问叔惠:“你这一向看见曼桢没有?”叔惠道:“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她不知道你来?”世钧有点尴尬地说:“我这两天忙得也没有工夫打电话给她。”说到这里,世钧见他父亲似乎对他们很注意,就掉转话锋说到别处去了。
他们用的一个特别看护,一直在旁边,是一个朱小姐,人很活泼,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地坐在脑后,他们来了没两天,她已经和他们相当熟了。世钧的父亲叫他拿出他们自己带的茶叶给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们是讲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们喝不喝六安茶?有个杨小姐,也是此地的看护,她现在在六安一个医院里工作,托人带了十斤茶叶来,叫我替她卖,价钱倒是真便宜。”世钧一听见说六安,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触,那是曼桢的故乡。他笑道:“六安——你说的那个医院,是不是一个张医生办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认识张医生呀?他人很和气的,这次他到上海来结婚,这茶叶就是托他带来的。”世钧一听见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后来忽然觉察,叔惠是问他“哪一个张医生?”他连忙带笑答道:“张慕瑾。你不认识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结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朱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过他们结了婚就一块回去了。”世钧就是再问下去,料想多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当着他父亲和叔惠,他们也许要奇怪,他对这位张医生的结婚经过这样感到兴趣。朱小姐见他默默无言,还当他是无意购买茶叶,又不好意思拒绝,她自命是个最识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着去拿体温表替啸桐试热度。
世钧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会,叔惠就站起来告辞了。世钧道:“我跟你一块出去,我要去买点东西。”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世钧道:“你现在上哪儿去?”叔惠看了看手表,道:“我还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没等到下班就溜出来了,怕你们这儿过了探望的时间就不准进来。”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钧便走进一家店铺去借打电话,他计算着这时候曼桢应当还在办公室里,就拨了办公室的号码。
和她同处一室的那个男职员来接电话,世钧先和他寒暄了两句,方才叫他请顾小姐听电话。那人说:“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怎么,你不知道吗?“世钧怔了一怔道:”不在这几了——她辞职了?“那职员说:”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补一封辞职信来,我就知道她接连好几天没来,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说全家都搬走了。“说到这里,因为世钧那边寂然无声,他就又说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啊?“世钧勉强笑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刚从南京来,我也有好久没看见她了。
他居然还又跟那人客套了两句,才挂上电话。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买了一只打电话的银角子,再打一个电话到曼桢家里去。当然那人所说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可是他总有点不能相信。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显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当然是搬走了。世钧就像一个人才离开家不到两个钟头,打电话回去,倒说是已经搬走了。使人觉得震恐而又迷茫。简直好像遇见了鬼一样。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地走着,淡淡的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弄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楼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什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黄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还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母亲藏了起来,没有交给他。——但是她突然辞了职却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黄包车在弄口停下。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弄堂就感到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灰暗,好像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性,所以踏进这弄堂就有点莫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觉,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的成分在内。在那种心情下,看见一些女佣大姐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裳,也觉得是一个新鲜明快的画面。而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弄堂里没有什么人。弄口有一个小木栅,看弄堂人就住在那里,却有一个女佣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谈心。她一身棉袄裤,裤腰部分特别臃肿,把肚子顶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围裙支出去老远。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脸对脸谈着。世钧见这情形,就没有和看弄堂的人说话。先走进去看看再说。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弄堂的却看见了他,就从小屋里迎了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弄堂口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弄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弄堂的和他点头招呼,世钧便带笑问道:“顾家他们搬走了?”看弄堂的笑道:“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两封信,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说着,便从窗外探手进去,在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连忙一偏身让开了。向来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因为没有用佣人,所以看弄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弄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帐,独有顾家的事情他却不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像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的,他们不说,人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的喃喃地道:“刘家——好像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说上北火车站嘛。”世钧心里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情愿的想法。慕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可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慕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眷恋。但是两三年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慕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弄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圈形的酱油渍,想必看弄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弄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弄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是到这一带来叫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五香蘑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姐姐家里去问问,她姐姐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走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沈,我叫沈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伎,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姐姐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姐夫要是在家,见她姐夫也是一样,刚才忘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拨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疲鞋的,仆人们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绣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音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又由近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阿宝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太太叫我?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正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叉里又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世钧觉得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瘦,两个眼眶都深深地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只眼睛简直陷成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红粉骷髅他从来没有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来就有点慌张,因站起身来,向她深深地一点头,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找曼桢,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着“嗯,嗯”答应着,因道:沈先生坐。喝点茶。禁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石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世钧想道:“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着:“这戒指不是早已还了我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了,怎么这时候倒又拿来还我?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要她姐姐亲手转交,不是存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地人都变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那么她现在不在上海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曼璐却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她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跟张慕瑾结婚了?然知道世钧对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说曼桢是嫁了慕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了。”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促地站起来,和她点了个头,微笑道:对不起,打搅你这半天。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就很快地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闹了半天,还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话呢。曼璐这时候也站起来了,世钧也没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种嘲笑的还是同情的神气,同样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门外走去,刚才那仆人倒已经把大门开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门口就回去了,依旧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钧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一会,他已经出了园门,在马路上走着了。那边呜呜地来了一辆汽车,两边白光在前面开路。这虹桥路上并没有人行道,只是一条沥青大道,旁边却留出一条沙土铺的路,专为在上面跑马。世钧避到那条骑马道上走着,脚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软一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街灯昏昏沉沉地照着,人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还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带回家去仔细看看,就可以看见戒指上裹的绒线上面有血迹。那绒线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迹是红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血液胶粘在绒线上,绒线全僵硬了,细看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侦探小说里的事,在实际生活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世钧一路走着,老觉得那戒指在他裤袋里,那颗红宝石就像一个燃烧的香烟头一样,烫痛他的腿。他伸进手去,把那戒指掏出来,一看也没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父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熟人,被他们拉着不放,所以这时候才回来。他父亲见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医院里来探病,坐得时间比较久,啸桐说话说多了,当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来。
自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医院里一住两个月,后来沈太太也到上海来了,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就等着送终。啸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医院里。
春天,虹桥路祝家那一棵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曼桢的窗台上跳跳纵纵,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它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啦扑啦乱飞乱撞,曼桢似乎对它也不怎样注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病已经好了,但是她发现她有孕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地有点麻木。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是温暖,像是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她脚上。她因为和这世界完全隔离了,所以连这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意味。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她要怎样怎样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诉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十三
啸桐的灵榇由水路运回南京,世钧跟着船回来,沈太太和姨太太则是分别乘火车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抱怀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为家里地方狭窄,把灵榇寄存在庙里,循例开吊发丧,忙过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边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边的小孩既多,她预算中的一笔教育费又特别庞大,还有她那母亲,她说啸桐从前答应给她母亲养老送终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这些年来积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观,而且啸桐在病中迁出小公馆的时候,也还有许多要紧东西没有带出来,无奈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世钧是一贯的抱着息事宁人的主张,劝她母亲吃点亏算了,但是女人总是气量小的,而且里面还牵涉着他嫂嫂。他们这次分家是对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后还是跟着婆婆过活,不过将来总是要分的。他嫂嫂觉得她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小健打算。她背后有许多怨言,怪世钧太软弱了,又说他少爷脾气,不知稼穑之艰难,又疑心他从前住在小公馆里的时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维,年青人没有主见,所以反而偏向着她。其实世钧在里面做尽难人。拖延了许多时候,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他父亲死后,百日期满,世钧照例到亲戚家里去“谢孝”,挨家拜访过来,石翠芝家里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个半中半西的五开间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园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正中却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养着金鱼。世钧这次来,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了,树上的蝉声却还没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园里遛狗。
她牵着狗,其实是狗牵着人,把一根皮带拉得笔直的,拉着她飞跑。世钧向她点头招呼,她便喊着那条狗的英文名字:来利!来利!一直就有这么个黑狗。“翠芝道:你说的是它的祖母了。这一只跟你们家那只是一窝。妈本来叫它来富,我嫌难听。
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子,始终在孝帏里,并没有和她交谈,所以这次见面,她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情形。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院里侍疾,便道:“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见他没有?”世钧道:“他到医院里来过两次。”翠芝不言语了。她本来还想着,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而他一直没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为她家里有钱,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主动的态度。但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因为她对他是从来不想到这些的。她懊悔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来有意于她的,也会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钧说:“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她好吗?”世钧道:“这回没看见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钧听见她这话,先觉得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明白过来,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来玩,他不是告诉他家人说曼桢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好像已经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强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羡慕像她那样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
世钧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桢身兼数职,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还有人羡慕她。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当然生活比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情做做。”世钧笑道:“你要做事干什么?”翠芝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世钧笑道:“不是,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翠芝道:“大学毕业不毕业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就是等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说着,她长长地透了口气。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她近来瘦多了。世钧觉得她自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人好像跟从前有点不同,至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缓缓走着。翠芝忽然说了一声:“他真活泼。”世钧道:你是说来利?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去找他说说话,就真的会精神好起来了。“他心里想,究竟和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
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他说他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辞走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到亲戚家里去走动过,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个钉子,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个样”。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翠芝的母亲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大知道内情。爱咪说起这桩事情,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气倔,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一对。翠芝一度订了婚又悔婚,现在又成了问题人物了。世钧也许是多心,他觉得人家请起客来,总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爱咪那里去打网球,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世钧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进大学的,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世钧回家去,说话中间提起过她几次,他母亲就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过,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见世钧结婚。她母亲当时就没敢接了这个茬,因为想着世钧如果结婚的话,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但是现在事隔多时,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挂在嘴上说着。
相识的一班年青人差不多都结婚了,好像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入秋以来,接二连三地吃人家的喜酒。这里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亲,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她母亲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来,说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发觉得早,在火车站上把她截获了,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情,她母亲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说一个秦家,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介绍人请客,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没想好上哪儿去。她觉得她目前的处境,还只有她那表姐比较能够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姐痛痛快快哭诉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连翠芝和一鹏解约,一个是她的表妹,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脑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错不了,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从中作祟。一鹏解约后马上就娶了窦文娴,那一定就是窦文娴不好,处心积虑破坏他们的感情,把一鹏抢了去了。因此她对翠芝倒颇为同情。
这一天翠芝到沈家来想对她表姐诉苦,没想到大少奶奶从来不出门的人,倒刚巧出去了,因为她公公停灵在庙里,她婆婆想起来说好久也没去看看,便买了香烛纸钱要去磕个头,把小健也带着,就剩世钧一个人在家,一看见翠芝就笑道:哦,你家里知道你要上这儿来?刚才他们打电话来问的,我还告诉他们说不在这儿。翠芝知道她母亲一定是急起来了,在那儿到处找她。她自管自坐下来,问道:“表姐出去了?”世钧说:“跟我妈上庙里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
她看见桌上有本书,就随手翻看着,世钧见她那样子好像还预备坐一会,便笑道:“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家里,说你来了?”翠芝突然抬起头来道:“干什么?”世钧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着伯母找你也许有什么事情。”她又低下头去看书,道:“她不会有什么事情。”
世钧听她的口吻就有点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亲怄气跑出来的。翠芝这一向一直很不快乐,他早就看出来了,但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悲哀,而他绝对不希望人家问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别人为什么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说是同病相怜也可以,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比和别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着那样强颜欢笑。翠芝送他们的那只狗,怯怯地走上前来摇着尾巴,翠芝放下书给它抓痒痒,世钧便搭讪着笑道:“这狗落到我们家来也够可怜的,也没有花园,也没有人带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没听见他说些什么。世钧忽然看见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便默然了。还是翠芝打破了这沉默,问道:“你这两天有没有去打网球?”世钧微笑道:“没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块去吧?”翠芝道:“我打来打去也没有进步。”她说话的声音倒很镇静,跟平常完全一样,但是一面说着话,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了,她别过脸去不耐烦地擦着,然而永远擦不干。世钧微笑着叫了声:“翠芝。”又道:你怎么了?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啪啪作声,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像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涨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钧笑道:那么上哪儿去?去打网球去,好不好?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三天两天地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一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是她母亲的一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翠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几时过生日?”世钧笑道:我嫂嫂告诉我的。道:“我问她的。”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着很长的前刘海,一头卷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上穿着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脸,很费劲地扣她的别针,道:“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夏天,总要瘦些。”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也许是试探性的,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挣扎着道:“别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世钧道:“看见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为什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出来。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情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一切都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总之,是非常幸福就是了,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说:“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忽然很愤激地说:“我不懂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像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万倍。”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那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直到现在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两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你来得真巧,我正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说,信上不能写的。”世钧笑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个月要离开上海了。”世钧道:到哪儿去?厉害,我们厂里有一个同事也被捕了。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个房间,人非常好,我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世钧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几分,便低声道:”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那时候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到了陕北了。当下叔惠点了点头。世钧顿了一顿,便又低声道:你在这儿有危险么?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们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你怎么样努力,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
世钧默然点了点头。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呜长鸣,烟囱里的烟,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钧的手,道:“你也去,好不好?像我们这样稍微有点技能的人。总想好好地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你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世钧道:我想,只要是个有一点思想的人,总不会否认我们这社会是畸形的,不合理的,不过——“叔惠笑道:”不过怎么?“世钧望着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这种革命精神。“叔惠默然了一会,因道:”你不去我真觉得失望。实在是应当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两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钧便道:”其实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简单。“叔惠觉得他是推托的话,便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却又忍不住说道:”其实老伯现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吗,你把家里的事情给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你可以站起来就走。“世钧不语,过了一会才向他笑道:”事实是,我——我就要结婚了。“叔惠听见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诧异,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是和曼桢结婚,就不等他开口,连忙补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订婚了。“叔惠愕然道:”你跟翠芝?“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世钧觉得他这种态度好像有一点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对翠芝还是对自己而发的,总之是很可气。
叔惠笑完了便说:“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了。”世钧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还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世钧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世钧道:“就是最近。”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从前你记得,我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他这口吻好像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野外缓缓行来,已经暮色苍茫了,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他动身在即,恐怕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里吃了晚饭,饭后又谈了一会才走,他这次来是住在舅舅家里。住了几天,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们的喜期的前一天来到南京。办喜事的人家向来是闹哄哄的,家翻宅乱,沈太太在百忙中还替叔惠布置下一间客房。他们自己家里地方是逼仄一点,可是这次办喜事排场倒不小,先在中央饭店举行婚礼,晚上又在一个大酒楼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楼上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上一身便装,大红丝绒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红丝绒小坎肩,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式样。叔惠远远地在灯下望着她,好久不见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向她道贺因为她和一鹏订了婚,现在倒又向她道贺了。永远身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点感慨的。他是伴郎,照理应当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为他善于应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安Сhā在另外一桌上。
他们那一桌上也许因为有他,特别热闹,闹酒闹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术实在不大高明,又不肯服输,结果是他喝得最多。
后来大家轮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着起哄,大家又闹着要他们报告恋爱经过。僵持了许久,又有人出来打圆场,叫他们当众搀一搀手就算了。这在旧式的新郎新娘,或许是一个难题,像他们这是由恋爱而结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么,然而翠芝脾气很犟,她只管低着头坐在那里,世钧又面嫩,还是叔惠在旁边算是替他们解围,他硬把翠芝的手一拉,笑道:“来来来,世钧,手伸出来,快。”但是翠芝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向叔惠呆呆地望着。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尽拉着她的手不放。世钧心里想,翠芝一定生气了,她脸上颜色很不对,简直惨白,她简直好像要哭出来了。
席散了以后,一部分人仍旧跟他们回到家里去,继续闹房,叔惠却没有参加,他早跟世钧说好的,当天就得乘夜车回上海去,因为马上就要动身到北边去了,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所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说了一声,就悄悄地拿着箱子雇车走了。
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顶也太低了,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道:“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是谁?”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谈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疯”了,某人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糖果,世钧就像做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他们年青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红色,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间。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两支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世钧笑道:“可不是!
他一个人怎么上火车,我倒真有点不放心。“翠芝默然,过了一会又道:”等他酒醒的时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地方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全是人家洒的红绿纸屑。
世钧又和她说起他舅舅家那个老姨太太,吃斋念佛,一、二十年没出过大门,今天居然也来观礼。翠芝刷着头发,又想起来说:“你有没有看见爱咪今天的头发样子,很特别。”世钧道:“哦?我倒没注意。”翠芝道:“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
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世钧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没留心。——“
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乏,世钧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还好。”世钧道:“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便,就笑道:“开着灯你恐怕睡不着吧?”翠芝笑道:“嗳。”世钧道:“我也有这个习惯的。”他立起来把灯关了,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支蜡烛已经有一支先点完了。要照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些,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呦,蜡烛倒已经点完了。你还不睡?”翠芝隔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了,因为他冷淡了她了?总不会是因为有一支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剪,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你不要这样想。不管你怎样,反正我对你总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十四
曼桢因为难产的缘故进了医院。祝家本来请了一个产科医生到家里来接生,是他们熟识的一个女医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医生也是一个清客一流的人物,对于阔人家里有许多怪现状也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奇,所以曼璐认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医道可并不高明,偏又碰到难产。她主张送医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让曼桢走出那个大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仓皇地用汽车把她送到一个医院里。
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当然要住头等病室,尽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离起来,可是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再换一家医院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桢在她离开祝家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但是汽车门砰的一关,汽车缓缓开出去,花园的大铁门也豁朗朗打开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论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和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地回到那里去。
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会活的。夜班看护把小孩抱来给她喂奶,她在黯黄的灯光下望着他赤红色的脸。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憎恨大于一切,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连现在,小孩已经在这里了,抱在她怀里了,她也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他长得像谁?其实这初生的婴儿是什么人都不像,只像一个红赤赤的剥了皮的小猫,但是曼桢仿佛在他脸上找到某种可疑之点,使她疑心他可是有点像祝鸿才。——无论如何是不像她,一点也不像。也有人说,孩子怀在肚里的时候,如果那母亲常常想念着什么人,孩子将来就会长得像那个人。——像不像世钧呢?实在看不出来。
想到世钧,她立刻觉得心里很混乱。在祝家度着幽囚的岁月的时候,她是渴望和他见面的,见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只有他能够安慰她。她好像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跟别人有了小孩了,他会不会对她有点两样呢?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她就快恢复自由了,也许不久就可以和他见面了,她倒又担忧起来。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探望朋友,走过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被他看见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赶紧设法离开这医院,也许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带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样一个情形。孩子丢给她姐姐倒不用担心,她姐姐不会亏待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不过这孩子太瘦弱了。
她相信他会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恋恋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呣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疆上的匆匆的遇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看护来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向看护要一杯水喝。上次来量热度的时候她已经说过这话,现在又说了,始终也没有拿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只得大声喊:“郑小姐!郑小姐!”
却把隔壁床上的一个产妇惊醒了,她听见那人咳嗽。
她们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个白布屏风。她们曾经隔着屏风说过话的,那女人问曼桢是不是头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个男的,和曼桢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个钟头不到。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俩都在小菜场摆蛋摊度日。那天晚上曼桢听见她咳嗽,便道:“蔡师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没关系的。此地的看护顶坏了,求她们做点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响。
我真恨伤了,想想真是,爷娘公婆的气我都不受,跑到这里来受她们的气!“
蔡金芳翻了个身,又道:“祝师母,你嫂嫂今天没来看你?”
曼桢一时摸不着头脑,“祝师母”是谁,“嫂嫂”又是谁,后来忽然想起来,曼璐送她进医院的时候,大概是把她当作祝鸿才太太来登记的。前几天曼璐天天来探视,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还当作她是曼桢婆家的人。
金芳见曼桢答不出话来,就又问:“是你的嫂嫂吧?”曼桢只得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桢又“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非常难过。
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房间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窗棂的白十字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曼桢把她的遭遇一样一样都告诉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现在始终也没有见过面,不过直觉地感到那是一个热心人,而她实在需要援助。本来想一有机会就告诉此地的医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属来接。或者告诉看护叫她们转达,也是一样,但是这里的医生和看护对三等病房的病人显然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谁高兴管你们这些家庭纠纷。
而且她的事情这样离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万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这时候身体还没有复原,没有挣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医院里人虽然多,谁有工夫来管这些闲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确有点像个精神病患者,头发长得非常长,乱蓬蓬地披在肩上,这里没有镜子,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但是她可以看见她的一双手现在变得这样苍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只螺蛳骨高高地顶了起来。
只要两只脚稍微有点劲,下地能够站得住,她就悄悄地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现在连坐起来都觉得头晕,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给她家里送个信,叫她母亲马上来接她,其实她也觉得这办法不是顶妥当,她母亲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还不知道,多半已经被她姐姐收买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设法营救她?这一点是她最觉得痛心的,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愤慨极了,说她的姐姐姐夫简直不是人,说:“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曼桢忙道:你轻一点!坐在门口织绒线的看护的竹针偶尔轻微地“嗒——”一响。
曼桢低声道:“我不想跟他们打官司,我对现在这种法律根本没有什么信心。打起官司来,总是他们花得起钱的人占上风。”金芳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是叫气昏了,其实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头还没有吃够?我还有什么不晓得——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有什么用,还不是谁有钞票谁凶!决不会办他们吃官司的,顶多叫他们拿出点钱来算赔偿损失。”
曼桢道:“我是不要他们的钱。”金芳听了这话,似乎又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便道:“那么你快点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来,就叫他陪你一块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来接我的。走不动叫他搀搀你好了。”曼桢迟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过万一给人家看出来了,不要连累你们吗?”金芳笑了一声道:“他们要来寻着我正好,我正好辣辣两记耳光打上去。”曼桢听她这样说,倒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的感激之情都要满溢出来了。金芳又道:“不过就是你才生了没有几天工夫,这样走动不要带了毛病。”曼桢道:“我想不要紧的。
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一回。她们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头一着枕就听不清楚,所以永远需要把头悬空,非常吃力。说说停停,看看已经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许家属来探望的时间,曼桢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来,谁知他还没来,曼璐和鸿才一同来了。鸿才这还是第一次到医院里来,以前一直没露面。他手里拿着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样子。曼璐拎着一只食篮,她每天都要煨了鸡汤送来的。曼桢一看见他们就把眼睛闭上了。
曼璐带着微笑轻轻地叫了声“二妹”。曼桢不答。鸿才站在那里觉得非常不得劲,只得向周围张张望望,皱着眉向曼桢说道:“这房间真太不行了,怎么能住?”曼璐道:“是呀,真气死人,好一点的病房全满了。我跟他们说过了,头二等的房间一有空的出来,立刻就搬过去。”鸿才手里拿着一束花没处放,便道:“叫看护拿个花瓶来。”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来给你看看。你还没看见呢。”便忙着找看护。
乱了一会,把孩子抱来了。鸿才是中年得子,看见这孩子,简直不知道怎样疼他才好。夫妻俩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来哄他。曼桢始终闭着眼睛不理他们。又听见鸿才问曼璐:“昨天来的那个奶妈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验了又说是有沙眼。”夫妻俩只管一吹一唱,曼桢突然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我想睡一会,你们还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轻声向鸿才道:“二妹嫌吵得慌。你先走吧。”鸿才懊丧地转身就走,曼璐却又赶上去,钉住了他低声问:“你预备上哪儿去?鸿才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答她的,她好像仍旧不大放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说了一声:”那你到那儿就叫车子回来接我。“
鸿才走了,曼璐却默默无言起来,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桢床前,轻轻地摇着拍着孩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来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气。前两天,他看见你那样子,听见医生说危险,他急得饭都吃不下。”
曼桢不语。曼璐从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支大红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来晃去,孩子的一颗头就跟着它动。曼璐笑道:咦,倒已经晓得喜欢红颜色了!枕边。曼璐看了看曼桢的脸色,见她并没有嫌恶的神情,便又低声说道:“二妹,你难道因为一个人酒后无德做错了事情,就恨他一辈子。”说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边,道:“二妹,现在你看在这孩子份上,你就原谅了他吧。”
曼桢因为她马上就要丢下孩子走了,心里正觉得酸楚,没想到在最后一面之后倒又要见上这样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搂住了他,把她的面颊在他的头上揉擦着。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边看着,却高兴起来,以为曼桢终于回心转意了,不过一时还下不下这个面子,转不过口来;在这要紧关头,自己说话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触犯了她。
因此曼璐也沉默下来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经来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风,可以听见他们喁喁细语,想必金芳已经把曼桢的故事一情一节都告诉他了。他们那边也凝神听着这边说话,这边静默下来,那边就又说起话来了。金芳问他染了多少红蛋,又问他到这里来,蛋摊上托谁在那里照应着。他们本来没有这许多话的,霖生早该走了,只因为要带着曼桢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老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奇怪,只得断断续续地想出些话来说。大概他们夫妇俩从来也没有这样长谈过,觉得非常吃力。霖生说这两天他的姐姐在蛋摊上帮忙,姐姐也是大着肚子。金芳又告诉他此地的看护怎样怎样坏。
曼璐尽坐在那儿不走,家属探望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有些家属给产妇带了点心和零食来,吃了一地的栗子壳,家里人走了,医院里一个工役拿着把扫帚来扫地,瑟瑟地扫着,渐渐扫到这边来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桢心里非常着急。
看见那些栗子壳,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经秋深了,糊里糊涂的倒已经在祝家被监禁了快一年了。她突然自言自语似地说:“现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对食物感到兴味,曼璐更觉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给你买。”曼桢道:“时候也许来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曼桢却又冷淡起来,懒懒地道:“特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难得想吃点什么,还不吃一点,你就是因为吃得太少了,所以复原得慢。”说着,已经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给看护,便匆匆走了。
曼桢估量着她已经走远了,正待在屏风上敲一下,霖生却已经抱着一卷衣服掩到这边来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条绒线围巾和一双青布搭襻鞋。他双手交给曼桢,一言不发地又走了。曼桢看见他两只手都是鲜红的,想必是染红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觉得有点怅惘,因为她和金芳同样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却是这样凄凉。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后用那条围巾兜头兜脸一包,把大半个脸都藏在里面,好在产妇向来怕风,倒也并不显得特别。穿扎齐整,倒已经累出一身汗来,站在地下,两只脚虚飘飘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墙摸壁溜到屏风那边去,霖生搀着她就走。她对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长长的脸,脸色黄黄的,眉眼却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着曼桢往外走,值班的看护把曼桢的孩子送到婴儿的房间里去,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下了这一层楼,当然更没有人认识他们了。走出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黄包车,曼桢立刻坐上一辆,霖生叫车夫把车篷放下来,说她怕风,前面又遮上雨布。黄包车拉走了,走了很长的路,还过桥。天已经黑了,满眼零乱的灯光。霖生住在虹口一个陋巷里,家里就是他们夫妇俩带着几个孩子,住着一间亭子间。
霖生一到家,把曼桢安顿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里去送信。她同时又托他打一个电话到许家去,打听一个沈世钧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话,就说有个姓顾的找他,请他到这里来一趟。
霖生走了,曼桢躺在他们床上,床倒很大,里床还睡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灰泥剥落的墙壁上糊着各种画报,代替花纸,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灾情的照片,连环图画和结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样的鲜艳。紧挨着床就是一张小长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摆在桌上,热水瓶、油瓶、镜子、杯盘碗盏,挤得叫人Сhā不下手去。屋顶上挂下一只电灯泡,在灯光的照射下,曼桢望着这热闹的小房间,她来到这里真像做梦一样,身边还是躺着一个小孩,不过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个小孩,最大的一个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霖生临走的时候丢了些钱给她,叫她去买些炝饼来作为晚饭。灶披间好婆看见了曼桢,问他这新来的女客是谁,他说是他女人的小姐妹,但是这事情实在显得奇怪,使人有点疑心他是趁女人在医院里生产,把女朋友带到家里来了。
那小女孩买了炝饼回来,和弟妹们分着吃,又递了一大块给曼桢,搁在桌沿上。曼桢便叫她把桌上一只镜子递给她,拿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简直都不认识了,两只颧骨撑得高高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无神。
她向镜子里呆望了许久,自己用手扒梳着头发,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里十分着急,想着世钧万一要是在上海的话,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其实世钧这两天倒是刚巧在上海,不过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为着筹备着结婚的事,来请叔惠作伴郎,此外还有许多东西要买。他找叔惠,是到杨树浦的宿舍里去的,并没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许家并不知道他来了。霖生打电话去问,许太太就告诉他说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给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里去,已经换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门口还挂着招牌,开了一爿跳舞学校。霖生去问看弄堂的,那人说顾家早已搬走了,还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来告诉曼桢,曼桢听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诧异。这没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计。可见她母亲是完全在姐姐的掌握中,这时候即使找到母亲也没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许多麻烦。但是现在她怎么办呢,不但举目无亲,而且身无分文。霖生留她住在这里,他自己当晚就住到他姐姐家去了。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这是她来后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们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借了一支铅笔,要了一张纸,想写一封简单的信给世钧,叫他赶紧来一趟。眼见得就可以看见他了,她倒反而觉得渺茫起来,对他这人感觉到不确定了。她记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对她完全谅解,还能够像从前一样的爱她么?如果他是不顾一切地爱她的,那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根本就不会争吵,争吵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对家庭太妥协了。他的婚事,如果当初他家里就不能通过,现在当然更谈不到了——要是被他们知道她在外面生过一个孩子。
她执笔在手,心里倒觉得茫然。结果她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就说她自从分别后,一病至今,希望他见信能够尽早地到上海来一趟,她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了他,此外并没有别的话,署名也只有一个“桢”字。她也是想着,世钧从前虽然说过,他的信是没有人拆的,但是万一倒给别人看见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钧还在上海没有回来。他母亲虽然不识字,从前曼桢常常写信来的,有一个时期世钧住在他父亲的小公馆里,他的信还是他母亲亲手带去转交给他的,她也看得出是个女子的笔迹,后来见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现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没有信来,忽然又来了这样一封信,沈太太见了,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世钧这里已经有了日子,就快结婚了,不要因为这一封信,又要变卦起来。她略一踌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给她听。大少奶奶读了一遍,因道:“我看这神气,好像这女人已经跟他断了,这时候又假装生病,叫他赶紧去看她。”沈太太点头不语。两人商量了一会,都说“这封信不给他看见”。当场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烧了。
曼桢自从寄出这封信,就每天计算着日子。虽然他们从前有过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会马上赶来,这一点她倒是非常确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赶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个多星期,从早盼到晚,不但人不来,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她心里想着,难道他已经从别处听到她遭遇到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见面了?他果然是这样薄情寡义,当初真是白认识了一场。她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那眼泪只管流出来,枕头上冰冷的湿了一大片,有时候她把枕头翻一个身再枕着,有时候翻过来那一面也是哭湿了的。
她想来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没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再写了去也没有用,照样还是被截留下来。只好还是耐心养病,等身体复原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这手边一个钱没有,实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还把仅有的一间房间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归不得,真是于心不安。她想起她办公处还有半个月薪水没拿,拿了来也可以救急,就写了一张便条,托霖生送了去,厂里派了一个人跟他一块回来,把款子当面交给她。
她听见那人说,他们已经另外用了一个打字员了。
她拿到钱,就把三层楼上空着的一个亭子间租下来,搬到楼上去住,霖生又替她买了两张铺板和两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饭食仍旧由他供应。曼桢把她剩下的一些钱交给他,作为伙食费,他一定不肯收,说等她将来找到了事再慢慢地还他们好了。这时候金芳也已经从医院里回来了,在家里养息着,曼桢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这笔钱,金芳便自作主张,叫霖生去剪了几尺线呢,配上里子,交给弄口的裁缝店,替曼桢做了一件夹袍子,不然她连一件衣服也没有。多下的钱金芳仍旧还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桢拗不过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时候告诉她说,那天曼璐买了栗子粉蛋糕回来,发现曼桢已经失踪了,倒也没有怎样追究,只是当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桢猜着他们一定是心虚,所以也不敢声张,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桢究竟本底子身体好,年纪轻的人也恢复得快,不久就健康起来了。她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替她找事,同时也想着,碰得巧的话,也说不定可以看见世钧,如果他在上海的话。她拣了个星期六的傍晚到许家去,因为那时候叔惠在家的机会比较多些。从后门走进去,正碰见叔惠的母亲在厨房里操作,曼桢叫了声伯母,许太太笑道:“咦,顾小姐,好久不看见了。”曼桢笑道:“叔惠在家吧?”许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刚从南京回来。”曼桢哦了一声,心里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过了,总是世钧约他去的。她走到三层楼上,房间里的人大约是听见她的皮鞋声,就有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迎了出来,带着询问的神气向她望着。曼桢倒疑心是走错人家了,便笑道:“许叔惠先生在家吗?”她这一问,叔惠便从里面出来了,笑道:“咦,是你!请进来,请进来。这是我妹妹。”曼桢这才想起来,就是世钧曾经替她补习算术的那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和她含笑点头,曼桢倒又觉得惘然。
到房间里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儿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来了。”说到这里,他妹妹送了杯茶进来,他便顿住了没有说下去。曼桢看他那样子,心里就有些疑惑,想着他许是听见世钧和她闹决裂的事,要给他们讲和。也许就是世钧托他的。当下她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搭讪着和叔惠的妹妹说话。他妹妹大概正在一个怕羞的年龄,含笑在旁边站了一会,就又出去了。叔惠见她走了,便去关上了门,他靠在门上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桩事情。别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说了,告诉你不要紧——我预备到解放区去。”曼桢不由得吃了一惊,半晌方才轻声道:“现在好走么?”叔惠道:“我想总有办法。”曼桢望着他微笑道:“还是你行!”叔惠笑道:“你先别夸奖,也许我结果还是吃不了苦跑回来。”曼桢想起从前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他那些疙瘩脾气,又那样爱漂亮,她不禁微笑了。但是她说:“我相信你不会的。”
她又问他父母可知道他去,叔惠道:“我母亲我预备暂时瞒着她,我叫我父亲等我走了之后再告诉她。现在我就跟她说是到北方去做事。其实这也是实话,我到那边去也是一样做事,不过工作得更有意义一点就是了。”曼桢点了点头,却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羡慕你。叔惠便道:的话,那就可以把她的过去永远丢在后面,不必顾虑到他家庭方面的问题——这也并不是逃避,她本来是无愧于心的,她不过是怕他为难罢了。她只管呆呆地想着,叔惠见她不作声,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一向家累很重,大概是走不开,他也就没往下说了。
曼桢见他老没提起世钧,心里觉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会问起了,也不知怎么的,越是心里有点害怕,越是不敢动问。她端起茶杯来喝茶,因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这屋子怎么改了样子了?”叔惠笑道:“现在是我妹妹住在这儿了。”
曼桢笑道:“怪不得呢,我说怎么收拾得这样齐齐整整的——从前给你们两人堆得乱七八糟的!”她所说的“你们两人”,当然是指世钧和叔惠。她以为这样说着,叔惠一定会提起世钧的,可是他并没有接这个茬。曼桢便又问起他什么时候动身,叔惠道:“后天一早走。”曼桢笑道:“可惜我早没能来找你,本来我还希望托你给我找事呢。”叔惠道:“怎么,你不是有事么?你不在那儿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场大病,他们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瘦了呢!”他问她生的什么病,她随口说是伤寒。
说了半天话,叔惠始终也没提起世钧。曼桢终于含笑问道:“你新近到南京去过的?”叔惠笑道:“咦,你怎么知道?”
曼桢笑道:“我刚才听伯母说的。”话说到这里,叔惠仍旧没有提起世钧,他擦了一根洋火点香烟,把火柴向窗外一掷,便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烟。曼桢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过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边,带笑问道:“你到南京去看见世钧没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结婚了,就是前天。”曼桢两只手揿在窗台上,只觉得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自己也不明白,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叔惠见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呢。”曼桢笑道:“我不知道呀。”她的嘴唇忽然变得非常干燥,这样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来了。幸而叔惠也避免朝她看,只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结婚了。你也看见过她的吧?”曼桢道:“哦,就是上次我们到南京去看见的那个石小姐?”叔惠道:“嗳。”他对于这桩事情仿佛不愿意多说似的,曼桢当然想着他是因为他晓得她和世钧的关系,她却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满怀抑郁,因为翠芝的缘故。
曼桢再坐了一会,便道:“你后天就要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搅糊你了。”她站起来告辞,叔惠留她在那里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饯行,你也不用请客了,两免了吧。”叔惠说要跟她交换通讯处,但是他到那边去并没有一定的住址,而她现在也是暂时住在朋友家里,所以也只好算了。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她在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搭电车。但是又把电车乘错了,这电车不过桥,在外滩就停下了,她只能下来自己走。刚才大概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渐渐走到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桥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条条的大黑杠子,横在灰黄|色的水面上。桥下停泊着许多小船,那一大条一大条的阴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桥上一辆辆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桥边,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姐姐,自己的母亲,都还没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桥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时候大概很晚了,金芳还说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饭,因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们的孩子今天满月。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还在人世吗?……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在这以后不久,她找着了一个事情,在一个学校里教书,待遇并不好,就图它有地方住。她从金芳那里搬了出来,住到教员宿舍里去。她从前曾经在一个杨家教过书,两个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现在这事情就是杨家替她介绍的。杨家他们只晓得她因为患病,所以失业了,家里的人都回乡下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上海。
现在她住在学校里简直不出大门,杨家她也难得去一趟。
有一天,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她到杨家去玩,杨太太告诉她说,她母亲昨天来过,问他们可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杨太太大概觉得很奇怪,她母亲怎么会不晓得。就把她的住址告诉了她母亲。曼桢听见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烦来了。
这两年来她也不是不惦记着她母亲,但是她实在不想看见她。那天她从杨家出来,简直不愿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她母亲迟早会找到那里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亲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候着了。
顾太太一看见她就流下泪来,曼桢只淡淡地叫了声“妈”。顾太太道:“你瘦了。”曼桢没说什么,也不问他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形怎样,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她姐姐在那里养活着他们。顾太太只得一样样地自动告诉她,道:你奶奶这两年身体倒很强健的,倒比从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你大概不知道,我们现在住在苏州——“曼桢道:”我只知道你们从吉庆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姐姐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说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顾太太叹道:我说了,回头你又不爱听,其实你姐姐倒也没有坏心,是怪鸿才不好。现在你既然已经生了孩子,又何必一个人跑到外头来受苦呢。”
曼桢听她母亲这口吻,好像还是可怜她漂泊无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个现成的姨太太,她气得脸都红了,道:“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话了,说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气。”顾太太拭泪道:“我也都是为你好——”曼桢道:“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姐姐是怎样跟你说的,你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关在家里那些时。他们心也太毒了,生小孩的时候要是早点送到医院里,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点把命都送掉了!”顾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为晓得你性子急,照我这个老脑筋想起来,想着你也只好嫁给鸿才了,难得你姐姐她倒气量大,还说让你们正式结婚,其实叫我说,你也还是太倔了,你将来这样下去怎么办呢?”说到这里,渐渐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了。曼桢起先也没言语,后来她有点不耐烦地说:妈不要这样。给人家看着算什么呢?
顾太太极力止住悲声,坐在那里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语地道:“孩子现在聪明着呢,什么都会说了,见了人也不认生,直赶着我叫外婆。养下的时候那么瘦,现在长得又白又胖。”曼桢还是不作声,后来终于说道:“你也不要多说了,反正无论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再到祝家去的。”
学校里当当当打起钟来,要吃晚饭了。曼桢道:“妈该回去了。不早了。”顾太太只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我看你再想想吧。过天再来看你。”
但是她自从那次来过以后就没有再来,大概因为曼桢对她太冷酷了,使她觉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苏州去了。曼桢也觉得她自己也许太过分了些,但是因为有祝家夹在中间,她实在不能跟她母亲来往,否则更要纠缠不清了。
又过了不少时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曼桢一个人是无家可归的。整个的楼面上只住着她一个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间屋里去,但是实在冷清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没有比这个更荒凉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没事做,坐着又冷,就钻到被窝里去睡中觉。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儿,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间里洒满了淡黄|色的斜阳,玻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旧绳子,风吹着那绳子,吹起来多高,那绳子的影子直窜到房间里来,就像有一个人影子一晃。曼桢突然惊醒了。
她醒过来半天也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学校里的女佣在楼底下高声喊:“顾先生,你家里有人来看你。”她心里想她母亲又来了,却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绝对不止一个人。曼桢想道:“来这许多人干什么?”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这些人都已经走了进来,阿宝和张妈搀着曼璐,后面跟着一个奶妈,抱着孩子。阿宝叫了声“二小姐”,也来不及说什么,就把曼璐挟到床上去,把被窝堆成一堆,让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个的人都缩小了,但是衣服一层层地穿得非常臃肿,倒反而显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骆驼毛大衣,头上包着羊毛围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半开半掩,惨白的脸汗滢滢的,坐在那里直喘气。阿宝替她把手和脚摆摆好,使她坐得舒服一点。曼璐低声道:“你们到车上去等我。把孩子丢在这儿。”阿宝便把孩子抱过来放在床上,然后就和奶妈她们一同下楼去了。
孩子穿着一套簇新的枣红毛绒衫裤,仿佛是特别打扮了一下,带来给曼桢看的,脸上还扑了粉,搽着两朵圆圆的红胭脂,他满床爬着,咿咿呀呀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拉着曼璐叫她看这样看那样。
曼桢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们望着。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这样,看上去也拖不了几个月了。”曼桢不由得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何必净咒自己呢。”曼璐顿了一顿方才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可是这回实在是真的。我这肠痨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觉得她就像那骗人的牧童,屡次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来了,谁还相信她。
房间里的空气冷冰冰的,她开口说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还是得说下去。她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年的日子都不是人过的。鸿才成天的在外头鬼混,要不是因为有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个什么女人手里呢。所以我求求你,你还是回去吧。”曼桢道:“这些废话你可以不必再说了。”曼璐又道:我讲你不信,其实是真的:鸿才他就佩服你,他对你真是同别的女人两样,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桢怒道:”祝鸿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管他?“曼璐道:”那么不去说他了,就看这孩子可怜,我要是死了他该多苦,孩子总是你养的。“
曼桢怔了一会,道:“我赶明儿想法子把他领出来。”曼璐道:“那怎么行,鸿才他哪儿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倾家荡产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这么个宝贝儿子,哪里肯放手。”曼桢道:“我也想着是难。”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了。只有这一个办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结婚——”曼桢道:“这种话你就不要去说它了。我死也不会嫁给祝鸿才的。”曼璐却挣扎着把孩子抱了起来,送到曼桢跟前,叹息着道:“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他吗。你的心就这样狠!”
曼桢实在不想抱那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泪。但是曼璐只管气喘吁吁地把孩子'犃斯来。她还没伸手去接,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别过头去叫着:“妈!妈!
向曼璐怀中躲去。他当然只认得曼璐是他的母亲,但是曼桢当时忽然变得无可理喻起来,她看见孩子那样,觉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为孩子对她这样依恋,她也悲从中来,哽咽着向曼桢说道:“我这时候死了,别的没什么丢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舍不得。”说到这里,不由得泪如泉涌。曼桢心里也不见得比她好过,后来看见她越哭越厉害,而且喘成一团,曼桢实在不能忍受了,只得硬起心肠,厌烦地皱着眉说道:你看你这样子!还不赶快回去吧!和张妈叫出来,叫她们来搀曼璐下楼。曼璐就这样哭哭啼啼地走了,奶妈抱着孩子跟在她后面。
曼桢一个人在房间里,她把床上乱堆着的被窝叠叠好,然后就在床沿上坐下了,发了一会呆。根本一提起鸿才她就是一肚子的火,她对他除了仇恨还有一种本能的憎恶,所以刚才不加考虑地就拒绝了她姐姐的要求。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这样做也是对的。她并不是不疼孩子,现在她除了这孩子,在这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如果能够把他领出来由她抚养,虽然一个未婚的母亲在这社会上是被歧视的,但是她什么都不怕。为他怎么样牺牲都行,就是不能够嫁给鸿才。
她不打算在这里再住下去了,因为怕曼璐会再来和她纠缠,或者又要叫她母亲来找她。她向学校提出辞职,但是因为在放寒假前已经接受了下学期的聘书,所以费了许多唇舌才辞掉了,另外在别处找了个事做会计。她从前学过会计的。
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间房间,二房东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后门口,里面刚巧走出一个年青女子,小圆脸儿,黄黑皮色,腮颊上的胭脂抹得红红的,两边的鬓发吊得高高的,穿着一件白底子红黄小花麻纱旗袍。原来是阿宝。——怎么会又被他们找到这里来了?曼桢不觉怔了一怔。阿宝看见她也似乎非常诧异,叫了声:“咦,二小姐!”
阿宝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曼桢认得他是荐头店的人,这才想起来,郭家的一个老妈子回乡下去了,前两天他们家从荐头店里叫了一个女佣来试工,大概不合式,所以又另外找人。
看样子阿宝是到郭家来上工的,并不是奉命来找曼桢的,但是曼桢仍旧懒得理她,因为看见她就不免想起从前在祝家被禁闭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帮凶。固然她们做佣人的人也是没办法,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指挥,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无论如何,曼桢看到她总觉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头点了一点,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就继续往里面走。阿宝却赶上来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这消息该不是怎样意外的,然而曼桢还是吃了一惊,说:“哦?是几时不在的?”阿宝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学校里去,后来不到半个月呀。”说着,竟眼圈一红,落下两点眼泪。她倒哭了,曼桢只是怔怔地朝她看着,心里觉得空空洞洞的。
阿宝用一只指头顶着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荐头店的人说:“你可要先回去。我还要跟老东家说两句话。”曼桢却不想和她多谈,便道:“你有事你还是去吧,不要耽搁了你的事。”阿宝也觉得曼桢对她非常冷淡,想来总是为了从前那只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时候不给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晓得后来为什么不让我到你房里去了?”她才说到这里,曼桢便皱着眉拦住她道:“这些事还说它干什么?”阿宝看了看她的脸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两只胳膊,只管抚摸着。半晌方道:我现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气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妈就在姑爷面前说我的坏话,这周妈专门会拍马屁,才来了几个月,就把奶妈戳掉了,小少爷就归她带着。当着姑爷的面假装地待小少爷不知多么好,背后简直像个晚娘。
我真看不过去,我就走了。“
她忽然变得这样正义感起来。曼桢觉得她说的话多少得打点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别的佣人挤出来了,这大约是实情。她显然是很气愤,好像憋着一肚子的话没处说似的,曼桢不邀她进去,她站在后门口就滔滔不绝地长谈起来。又说:姑爷这一向做生意净蚀本,所以脾气更坏了,家当横是快蚀光了,虹桥路的房子卖掉了,现在他们搬了,就在大安里。说是大小姐有帮夫运,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马上就倒霉了!
他自己横是也懊悔了,这一向倒霉瞌盹地蹲在家里,外头的女人都断掉了,我常看见他对着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泪。“
一说到鸿才,曼桢就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仿佛已经在后门口站得太久了。阿宝究竟还知趣,就没有再往下说,转过口来问道:“二小姐现在住在这儿?”曼桢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转问她:“你到这儿来是不是来上工的?”阿宝笑道:“是呀,不过我看他们这儿人又多,工钱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么朋友要用人,就来喊我,我就在对过的荐头店里。”曼桢也随口答应着。
随即有一刹那的沉默。曼桢很希望她再多说一点关于那孩子的事情,说他长得有多高了,怎样顽皮——一个孩子可以制造出许多“轶闻”和“佳话”,为女佣们所乐道的。曼桢也很想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地方的口音?他身体还结实吗?脾气好不好?阿宝不说,曼桢却也不愿意问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羞于启齿。
阿宝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桢就也进去了。
阿宝说祝家现在住在大安里,曼桢常常走过那里的。她每天乘电车,从她家里走到电车站有不少路,这大安里就是必经之地。现在她走到这里总是换到马路对面走着,很担心也许会碰见鸿才,虽然不怕他纠缠不清,究竟讨厌。
这一天,她下班回来,有两个放学回来的小学生走在她前面。她近来看见任何小孩就要猜测他们的年龄,同时计算着自己的孩子的岁数,想着那孩子是不是也有这样高了。这两个小孩当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总有七八岁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着新蓝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两人像操兵似的并排走着,齐齐地举起手里的算盘,有节奏地一举一举,使那算盘珠子发出“唀!唀!”的巨响,作为助威的军乐。有时候又把算盘扛在肩上代表枪支。
曼桢在他们后面,偶尔听见他们谈话的片断,他们的谈话却是太没有志气了,一个孩子说:“马正林的爸爸开面包店的,所以马正林天天有小面包吃。”言下不胜艳羡的样子。
他们忽然穿过马路,向大安里里面走去。曼桢不禁震了一震,虽然也知道这决不是她的小孩,而且这一个弄堂里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们后面过了马路,走进这弄堂。她的脚步究竟有些迟疑,所以等她走进去,那两个孩子早已失踪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气,一个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这样的,还没有嗅到春的气息,先觉得一切东西都发出气味来,人身上除了冷飕飕之外又有点痒梭梭的,觉得肮脏。虽然没下雨,弄堂里地下也是湿粘粘的。走进去,两旁都是石库门房子,正中停着个臭豆腐干担子,挑担子的人叉着腰站在稍远的地方,拖长了声音吆喝着。有一个小女孩在那担子上买了一串臭豆腐干,自己动手在那里抹辣酱。好像是鸿才前妻的女儿招弟。曼桢也没来得及向她细看,眼光就被她旁边的一个男孩子吸引了去。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姐弟,两人穿着同样的紫花布棉袍,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他们脚上还穿着老棉鞋,可是光着脚没穿袜子,那红赤赤的脚踝衬着那旧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种奇异的凄惨的感觉。那男孩子头发长长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脸上虽然脏,仿佛很俊秀似的。
曼桢心慌意乱地也没有来得及细看,却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细认一认她到底是不是招弟。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是在好几年前,曼桢倒记得很清楚。照理一个小孩是改变得最快的,这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却始终是那副模样,甚至于一点也没有长高——其实当然并不是没有长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个证据。
那招弟站在豆腐干担子旁边,从小瓦罐里挑出辣酱来抹在臭豆腐干上。大概因为辣酱是不要钱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面包上涂果子酱似的,把整块的豆腐干涂得鲜红。
挑担子的人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说话了,结果也没说。招弟一共买了三块,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里吃着。她弟弟也想吃,他踮着脚,两只手扑在她身上,仰着脸咬了一口。曼桢心里想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泪出,喉咙也要烫坏了。
她不觉替他捏一把汗,谁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还要吃,依旧踮着脚尖把嘴凑上去,招弟也很友爱似的,自己咬一口,又让他咬一口。曼桢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滴下来了。
她急忙别过身去,转了个弯走到支弄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来擦眼泪,忽然听见背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却是招弟,向这边拍哒拍哒追了过来,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湿的水门汀上,一吸一吸,发出唧唧的响声。曼桢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认识我。我还以为她那时候小,只看见过我一面,一定不记得了。”曼桢只得扭过头去假装寻找门牌,一路走过去,从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却在一家人家的门首站定了,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过佛事,门框上贴的黄纸条子刚撕掉一半,现在又在天井里焚化纸钱,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他们烧锡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干,似乎对曼桢并不注意。曼桢方才放下心来,便从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边现在多了一个女佣,那女佣约有四十来岁年纪,一脸横肉,两只蝌蚪式的乌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只长凳坐在后门口摘菜,曼桢心里想这一定就是阿宝所说的那个周妈,招弟就是看见她出来了,所以逃到支弄里去,大概要躲在那里把豆腐干吃完了再回来。
曼桢缓缓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那孩子看见她,也不知道是喜欢她的脸还是喜欢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声“阿姨!”
曼桢回过头来向他笑了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连串喊下去了。那女佣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时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时候倒喊个不停!”
曼桢走出那个弄堂,一连走过十几家店面,一颗心还是突突地跳着。走过一家店铺的橱窗,她向橱窗里的影子微笑。
倒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地方使一个小孩一看见她就对她发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着。她耳边一直听见那孩子的声音。她又仔细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姐姐把他带来给她看,那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吧,满床爬着,像一个可爱的小动物,现在却已经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物”了。
这次总算运气,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他。以后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见了也无益,徒然伤心罢了。倒是她母亲那里,她想着她姐姐现在死了,鸿才也未见得有这个闲钱津贴她母亲,曼桢便汇了一笔钱去,但是没有写她自己的地址,因为她仍旧不愿意她母亲来找她。
转瞬已经到了夏天,她母亲上次说大弟弟今年夏天毕业,他毕了业就可以出去挣钱了,但是曼桢总觉得他刚出去做事,要他独立支持这样一份人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又给他们寄了一笔钱去。她把她这两年的一些积蓄陆续都贴给他们了。
这一天天气非常闷热,傍晚忽然下起大雨来,二房东的女佣奔到晒台上去抢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楼底下有人揿铃,揿了半天没有人开门,曼桢只得跑下楼去,一开门,见是一个陌生的少妇。那少妇先有点采促地向曼桢微笑道:“我借打一个电话,便当吗?我就住在九号里,就在对过。”
外面哗哗地下着雨,曼桢便请她进来等着,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几声没人应,那女佣抱着一卷衣裳下楼来说:太太不在家。簿子来查号码,曼桢替她把电灯开了,在灯光下看见那少妇虽然披着斗篷式的雨衣,依旧可以看出她是怀着孕的。她的头发是直的,养得长长的撸在耳后,看上去不像一个上海女人,然而也没有小城市的气息。容貌生得很娟秀,稍有点扁平的鹅蛋脸。她费了很多的时候查电话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曼桢微笑着,搭讪着问曼桢贵姓,说她自己姓张。又问曼桢是什么地方人,曼桢说是安徽人。她却立刻注意起来,笑道:“顾小姐是安徽人?
安徽什么地方?“曼桢道:”六安。“那少妇笑道:”咦,我新近刚从六安来的。“曼桢笑道:”张太太也是六安人吗?倒没有六安口音。“那少妇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这里。是我们张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桢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个张慕瑾医生,不知道张太太可认识吗?声笑道:”慕瑾就是他呀。“曼桢笑道:”那真巧极了,我们是亲戚呀。“那少妇哟了一声,笑道:那真巧,慕瑾这回也来了,顾小姐几时到我们那儿玩去,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
她拨了号码,曼桢就走开了,到后面去转了一转,等她的电话打完了,再回到这里来送她出去。本来要留她坐一会等雨下小些再走,但是她说她还有事,今天有个亲戚请他们吃饭,刚才她就为这个事打电话找慕瑾,叫他直接到馆子里去。
她走后,曼桢回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听那雨声紧一阵慢一阵,不像要停的样子。她心里想慕瑾要是知道她住在这里,过两天他一定会来看她的。她倒有点怕看见他,因为一看见他就要想起别后这几年来她的经历,那噩梦似的一段时间,和她过去的二十来年的生活完全不发生联系,和慕瑾所认识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说一说,要不然,那好像是永远隐藏在她心底里的一个恐怖的世界。
这样想着的时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觉了。那天天气又热,下着雨又没法开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扇着扇子,反而扇出一身汗来。已经快十点钟了,忽然听见门铃响,睡在厨房里的女佣睡得糊里糊涂的,瓮声瓮气地问:“谁呀?——啊?——啊?找谁?”曼桢忽然灵机一动,猜着一定是慕瑾来了,她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捻开电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楼去。那女佣因为是晚上,不认识的人不敢轻易放他进来,那人穿着雨衣站在后门口,正拿着手帕擦脸,头发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来,灯光正照在他脸上——是慕瑾。
他向曼桢点头笑道:“我刚回来。听见说你住在这儿。”曼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马上觉得万种辛酸都涌上心头,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灯,人家看不见她眼睛里的泪光。
她立刻别过身去引路上楼,好在她总是走在前面,依旧没有人看见她的脸。进了房,她又抢着把床上盖上一幅被单,趁着这背身去铺床的时候,终于把眼泪忍回去了。
慕瑾走进房来,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老太太她们都好吧?”曼桢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们现在搬到苏州去住了。”慕瑾似乎很诧异,曼桢本来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预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见慕瑾这样热心,一听见说她住在这里,连夜就冒雨来看她,可见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上次她在医院里,把她的身世告诉金芳,就不像现在对慕瑾这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她便换了个话题,笑道:“真巧了,刚才会碰见你太太。
你们几时到上海来的?“慕瑾道:”我们来了也没有几天。是因为她需要开刀,我们那边的医院没有好的设备,所以到上海来的。“曼桢也没有细问他太太需要开刀的原因,猜着总是因为生产的缘故,大概预先知道将要难产。慕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现在这儿是她母亲家里。“
他坐下来,身上的雨衣湿淋淋的,也没有脱下来。当然他是不预备久坐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曼桢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面前,笑道:“你们今天有应酬吧?”慕瑾笑道:“是的,在锦江吃饭,现在刚散,她们回去了,我就直接到这儿来了。”
慕瑾大概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在室内穿着雨衣,也特别觉得闷热,他把桌上一张报纸拿起来当扇子扇着。曼桢递了一把芭蕉扇给他,又把窗子开了半扇。一推开窗户,就看见对过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灯,慕瑾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经睡觉了。慕瑾倘若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的太太虽然不会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说不定要说闲话的。曼桢便想着,以后反正总还要见面的,她想告诉他的那些话还是过天再跟他说吧。但是慕瑾自从踏进她这间房间,就觉得很奇怪,怎么曼桢现在弄得这样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许是为了节省开销,沈世钧又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慕瑾忍不住问道:“沈世钧还常看见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见了。他好几年前就回家去了,他家在南京。会,又说了一声:“后来听说他结婚了。”慕瑾听了,也觉得无话可说。
在他们的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打湿了。慕瑾笑道:你这窗子还是不能开。道:“随它去吧,这上头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弄脏了。”但是慕瑾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住在曼桢家里的时候,晚上被隔壁的无线电吵得睡不着觉,她怎样借书给他看。——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沈世钧,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他说他在六安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人,当地的官绅始终认为他这人的行径有些可疑,在这种小地方办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的,使人疑心他一定是有什么作用。他说:“其实我这人最最脑筋简单了,我自己知道能力也有限,就只想在极小的范围内做一点有益的事情。但是这个话说出去,谁也不能相信。所以我跟他们这些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曼桢又问起他们医院里的情形,慕瑾说地方上驻的兵常常去骚扰生事,而且三天两天地闹着要打针。曼桢道:“他们要打什么针?”慕瑾顿了顿,方才苦笑道:“六零六针呀。——所以有这样的政府就有这样的军队。”
说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又道:“像我是对政治最不感兴趣的,可是政治不清明,简直就没法子安心工作。”
他自己觉得谈的时间太长了,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了!”曼桢因为时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没有留他。她送他下楼,在楼梯上慕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上次我在这儿,好像听见说你姐姐病了。她现在可好了?”曼桢低声道:“她死了呀。就是不久以前的事。”慕瑾惘然道:“那次我听见说她是肠结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次就是她姐姐假装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桢顿了一顿,便又谈笑着说道:“她死我都没去——这两年里头发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几时有空我讲给你听。”慕瑾不由得站住了脚,向她注视了一下,仿佛很愿意马上听她说出来,但是他看见她脸上突然显得非常疲倦似的,他也就没有说什么,依旧转身下楼。她一直送到后门口。
她回到楼上来,她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慕瑾刚才坐在这上面的,椅子上有几块湿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桢望着那水渍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慕瑾出去的时候未见得带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给他把雨衣带到饭馆子里去的。他们当然是感情非常好,这在慕瑾说话的口吻中也可以听得出来。
那么世钧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美满?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么一来,热水瓶里的开水一冲冲出来,全倒在她脚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觉得,仿佛脚背上被一只铁锤打了一下,但是并不大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桢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了没有一会,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像还是在医院里的时候,天一亮,看护就把孩子送来喂奶。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仿佛那孩子已经是失而复得的了。
但是她忽然发现那孩子浑身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都已经僵硬了。她更紧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揿没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发觉这是一个死孩子。然而已经被发觉了。那满脸横肉的周妈走过来就把他夺了过去,用芦席一卷,挟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却在芦席卷里挣扎着,叫喊起来:“阿姨!
阿姨!“那孩子越喊越响,曼桢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桢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想到世钧,心里空虚得难过,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断的印象凑成了这样一个梦。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离她办公的时候还有两个钟头呢。她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决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
其实,与其说是“决定”,不如说是她忽然发现了她一直有这意念。所以出来得特别早,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快到大安里了。远远地看见那弄堂里走出一行人来,两个杠夫抬着一个小棺材,后面跟着一个女佣——不就是那周妈吗!曼桢突然眼前一黑,她身体已经靠在墙上了,两条腿站都站不住。她极力镇定着,再向那边望过去。那周妈一只手举着把大芭蕉扇,遮住头上的阳光,嘴里一动一动的,大概刚吃过早饭,在那里吮舐着牙齿。这一幅画面在曼桢眼中看来,显得特别清晰,她心里却有点迷迷糊糊的。她觉得她又走入噩梦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经过。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妈打听一声,死的是什么人,但是那周妈又不认识她是谁。她这一踌躇之间,他们倒已经去远了。她一转念,竟毫不犹豫地走进大安里,她记得祝家是一进门第四家,她径自去揿铃,就有一个女佣来开门,这女佣却是一个旧人,姓张。这张妈见是曼桢,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声“二小姐”。曼桢也不和她多说,只道:孩子怎么样了?脚踏实地了,但是就像电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便直截地举步往里走,说道:“他在哪儿?我去看看。”那张妈还以为曼桢一定是从别处听见说孩子病了,所以前来探看,便在前面引路,这是个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从后门进去的,穿过灶披间,来到客堂里。客堂间前面一排门都钉死了,房间里暗沉沉的,靠里放着一张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张床上。曼桢见他脸上通红,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热得烫手。刚才张妈说他“今天好些了”,那原来是她们的一种照例的应酬话。曼桢低声道:“请医生看过没有?”张妈道:“请的。医生讲是他姐姐过的,叫两人不要在一个房间里。”曼桢道:“哦,是传染病。你可知道是什么病?”张妈道:“叫什么猩红热。招弟后来看着真难受——可怜,昨天晚上就死了呀。”
曼桢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她看见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细看那孩子脸上,倒没有红色的斑点。不过猩红热听说也有时候皮肤上并不出现红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到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怎样睡也不舒服。曼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热,更觉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张妈送茶进来,曼桢道:“你可知道,医生今天还来不来?”
张妈道:“没听见说。老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桢听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这鸿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地当心他,她不能让她这孩子再跟招弟一样,糊里糊涂地送掉了一条命。她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张妈说了一声:“我一会儿还要来的。”她决定去把慕瑾请来,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红热。她总有点怀疑祝家请的医生是否靠得住。
这时候慕瑾大概还没有出门,时候还早。她跳上一部黄包车,赶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对过那家人家,一揿铃,慕瑾却已经在阳台上看见了她,她这里正在门口问佣人:“张医生可在家?”慕瑾已经走了出来,笑着让她进去。曼桢勉强笑道:“我不进去了。你现在可有事?”慕瑾见她神色不对,便说:“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桢道:“不是我病了,因为姐姐的小孩病得很厉害,恐怕是猩红热,我想请你去看看。”
慕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进去穿上一件上装,拿了皮包,就和曼桢一同走出来,两人乘黄包车来到大安里。
慕瑾曾经听说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诉他的,说她怎样发财,造了房子在虹桥路,想不到他们家现在却住着这样湫隘的房屋,他觉得很是意外。他以为他会看见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女佣任招待之职。慕瑾一走进客堂就看见曼璐的遗容,配了镜框迎面挂着。曼桢一直就没看见,她两次到这里来,都是心慌意乱的,全神贯注在孩子身上。
那张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两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只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钻戒。慕瑾看到她那种不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只觉得怆然。他不由得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次他也许是对她太冷酷了,后来想起来一直耿耿于心。
是她的孩子,他当然也是很关切的。经他诊断,也说是猩红热。曼桢说:“要不要进医院?”医生是向来主张进医院的,但是慕瑾看看祝家这样子,仿佛手头很拮据,他不能不替他们打算打算,便道:“现在医院也挺贵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地看护,也是一样的。”曼桢本来想着,如果进医院的话,她去照料比较方便些,但是实际上她也出不起这个钱,也不能指望鸿才拿出来。不进医院也罢。她叫张妈把那一个医生的药方找出来给慕瑾看,慕瑾也认为这方子开得很对。
慕瑾走的时候,曼桢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弄口的一爿药房里配了药带回来,顺便在药房里打了个电话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请了半天假。那孩子这时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一转背,他就悄悄地问:“张妈,这是什么人?”
张妈顿了一顿,笑道:“这是啊——是二姨。”说时向曼桢偷眼望了望,仿佛不大确定她愿意她怎样回答。曼桢只管摇晃着药瓶,摇了一会,拿了只调羹走过来哄孩子吃药,道:“赶快吃,吃了就好了。”又问张妈:“他叫什么名字?”张妈道:叫荣宝。这孩子也可怜,太太活着的时候都宝贝的不得了,现在是周妈带他——到这里,便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说:“周妈没良心,老爷虽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许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挨她打的,这宝宝她虽然不敢明欺负他,暗地里也不少吃她的亏。二小姐你不要对别人讲呵,她要晓得我跟你说这些话,我这碗饭就吃不成了。阿宝就是因为跟她两个人闹翻了,所以给她戳走了。阿宝也不好,太太死了许多东西在她手里弄得不明不白,周妈一点也没拿着,所以气不服,就在老爷面前说坏话了。”
这张妈把他们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来告诉曼桢,分明以为曼桢这次到祝家来,还不是跟鸿才言归于好了,以后她就是这里的主妇了,趁这时候周妈出去了还没回来,应当赶紧告她一状。张妈这种看法使曼桢觉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实在不愿意过问,但是一时也没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场。
后门口忽然有人拍门,不知道可是鸿才回来了。虽然曼桢心里并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终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这里到底是他的家。张妈去开门,随即听见两个人在厨房里叽叽喳喳说了几句,然后就一先一后走进房来。原来是那周妈,把招弟的棺材送到义冢地去葬了,现在回来了。那周妈虽然没有见过曼桢,大概早就听说过有她这样一个人,也知道这荣宝不是他们太太亲生的。现在曼桢忽然出现了,周妈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长“二小姐”短,在旁边转来转去献殷勤,她那满脸杀气上再浓浓堆上满面笑容,却有点使人不寒而栗。曼桢对她只是淡淡的,心里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还是可以把一口怨气发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妈自己心虚,深恐张妈要在曼桢跟前揭发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压惯了的,现在却把她当作老前辈似的尊敬起来,赶着她喊“张奶奶”,拉她到厨房里去商量着添点什么菜,款待二小姐。
曼桢却在那里提醒自己,她应当走了。拣要紧的事情嘱咐张妈两句,就走吧,宁可下午再来一次。正想着,荣宝却说话了,问道:“姐姐呢?”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桢说话,说的话却叫她无法答复。曼桢过了一会方才悄声说道:“姐姐睡着了。你别闹。”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阵寒冷袭上她的心头,一种原始的恐惧使她许愿似的对自己说: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离开他了。席子上面破了一个洞,他总是烦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
曼桢把他两只手都握住了,轻声道:“不要这样。”说着,她眼睛里却有一双泪珠“嗒”地一声掉在席子上。
忽然听见鸿才的声音在后门口说话,一进门就问:“医生可来过了?”张妈道:“没来。二小姐来了。”鸿才听了,顿时寂然无语起来。半晌没有声息,曼桢知道他已经站在客堂门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神情变得严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终于趔趄着走入她的视线内。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样子,看上去似乎脸也没洗,胡子也没剃,瘦削的脸上腻着一层黄黑色的油光,身上穿着一件白里泛黄的旧绸长衫,戴着一顶白里泛黄的旧草帽,帽子始终戴在头上没有脱下来。他搭讪着走到床前在荣宝额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点?医生怎么还不来?”曼桢不语。鸿才咳嗽了一声,又道:“二妹,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真着急,这两年不知怎么走的这种悖运,晦气事情全给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没拿它当桩事情,等晓得不好,赶紧给她打针,钱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经太迟了。这孩子也就是给过上的,可不能再耽搁了,今天早上为了想筹一点钱,就跑了一早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冷气,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这个日子!”
其实他投机失败,一半也是迷信帮夫运的缘故。虽然他一向不承认他的发迹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里对于那句话却一直有三分相信。刚巧在曼璐去世的时候,他接连有两桩事情不顺手,心里便有些害怕。做投机本来是一种赌博,越是怕越是要输,所以终致一败涂地。而他就更加笃信帮夫之说了。
周妈绞了一把热手巾送上来,给鸿才擦脸,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只管拿着擦手,把一双手擦了又擦。周妈走开了。
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想想,真对不起她。”他背过身去望着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揿在脸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里流泪。
阳光正照在曼璐的遗像上,镜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点也看不见,只看见那玻璃上的一层浮尘。
曼桢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姐姐是死了,她自己这几年来也心灰意冷,过去那一重重纠结不开的恩怨,似乎都化为烟尘了。
鸿才又道:“想想真对不起她。那时候病得那样,我还给她气受,要不然她还许不会死呢。二妹,从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姐姐了。”他这样自怨自艾,其实还是因为心疼钱的缘故,曼桢没想到这一点,见他这样引咎自责,便觉得他这人倒还不是完全没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丝怜悯,虽然还是不打算理他,却也不愿意使他过于难堪。
鸿才向她脸上看了一眼,嗫嚅着说道:“二妹,你不看别的,看这小孩可怜,你在这儿照应他几天,等他好了再回去。
我到朋友家去住几天。“他唯恐她要拒绝似的,没等说完就走出房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向张妈手里一塞,道:你待会交给二小姐,医生来了请她给付付。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好了。”
说罢,马上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曼桢倒相信他这次大概说话算话,说不回来就不会回来。
曼璐从前曾经一再地向她说,鸿才对她始终是非常敬爱,他总认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两样的,他只是一时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为爱的她太厉害的缘故。像这一类的话,在一个女人听来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没有一个女人是例外。
曼桢当时听了虽然没有什么反应,曼璐这些话终究并不是白说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没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没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办公,下班后又回到祝家来,知道鸿才已经来过一次又走了。曼桢这时候便觉得心定了许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护孩子的病,不必顾虑到鸿才了。她本来预备再请慕瑾来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来,慕瑾这两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说太太昨天就要进医院了吗,总在这两天就要动手木了。昨天她是急糊涂了,竟把这桩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其实也可以不必再找慕瑾了,就找原来的医生继续看下去吧。
慕瑾对那孩子的病,却有一种责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里去过一趟,想问问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东告诉他:曼桢一直没有回来。慕瑾也知道他们另外有医生在那里诊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决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这桩事情抛开了。
慕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们的楼窗正对着曼桢的窗子,慕瑾常常不免要向那边看一眼。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两扇窗户始终紧闭着,想必总是没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晒着两条毛巾,一条粉红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条白色的晒在绳子上,永远是这个位置。那黄烘烘的太阳从早晒到晚,两条毛巾一定要晒馊了。一连十几天晒下来,毛巾烤成僵硬的两片,颜色也淡了许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没有回来,慕瑾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想着她姐姐死了,丢下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照应,他父亲也许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也许他终日为衣食奔走,分不开身来,曼桢向来是最热心,最肯负责的,孩子病了,她当然义不容辞地要去代为照料。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慕瑾的太太施手术产下一个女孩之后,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时候,夫妇俩已经预备动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却还没有回来。慕瑾本来想到她姐夫家里去一趟,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也没有去。
这一天,他忽然在无意中看见曼桢那边开着一扇窗户,两条毛巾也换了一个位置,仿佛新洗过,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来了。他马上走下楼去,到对门去找她。
他来过两次,那二房东已经认识他了,便不加阻止,让他自己走上楼去。曼桢正在那里扫地擦桌子,她这些日子没回来,灰尘积得厚厚的。慕瑾带笑在那开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曼桢一抬头看见是他,在最初的一刹那间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她好像不愿意他来似的,但是慕瑾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走进去笑道:“好久不看见了。那小孩子好了没有?”曼桢笑道:“好了。我也没来给你道喜,你太太现在已经出院了吧?是一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慕瑾笑道:“是女孩子。蓉珍已经出来一个礼拜了,我们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桢嗳呀了一声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让慕瑾坐下。慕瑾坐下来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着,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跟你多谈谈。”他一定要在动身前再和她见一次面,也是因为她上次曾经表示过,她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听她的口气仿佛有什么隐痛似的。但是这时候曼桢倒又懊悔她对他说过那样的话,她现在已经决定要嫁给鸿才了,从前那些事当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她又还拿抹布在桌上无意识地揩来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来是一条破旧的粉红色包头纱巾,她拿它做了抹布。两只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红纱在夕阳与微风中懒洋洋地飘着。下午的天气非常好。
慕瑾等候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说有好些事要告诉我么?”曼桢道:“是的,不过我后来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慕瑾以为她是怕提起来徒然引起伤感,他顿了一顿,方道:“说说也许心里还痛快些。”曼桢依旧不作声。慕瑾沉默了一会,又道:“我这次来,是觉得你兴致不大好,跟从前很两样了。”他虽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
曼桢不觉打了个寒噤。他一看见她就看得出来她是迭经受了刺激,整个的人已经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为她至少外貌还算镇静。她望着慕瑾微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完全变了个人吧?”慕瑾迟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没有改变,不过我总觉得——”从前他总认为她是最有朝气的,她的个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幼都依赖着她生活,她好像还余勇可贾似的,保留着一种娴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仅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沈世钧的缘故。中间不知道出了些什么变故,使他们不能有始有终。她既然不愿意说,慕瑾当然也不便去问她。
他只能恳切地对她说:“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给我写信好不好?说老实话,我看你现在这样,我倒是真有点不放心。”他越是这样关切,曼桢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顿时泪如雨下,慕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说这些了。”曼桢忽然冲口而出地说:“不,我是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又噎住了。
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慕瑾那样凝神听着,她忽然脑筋里一阵混乱,便又冲口而出地说道:“你看见的那个孩子不是姐姐的——”慕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脸别了过去,脸上却是一种冷淡而强硬的神情。慕瑾想道:“那孩子难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交给她姐姐抚养的?是沈世钧的孩子?
还是别人的——世钧离开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一连串的推想,都是使他无法相信的,都在这一刹那间在他脑子里掠过。
曼桢却又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这次她是从慕瑾到她家里来送喜柬那一天说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亲到她姐姐家去探病。在叙述中间,她总想为她姐姐留一些余地,因为慕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坏。况且她姐姐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无论怎么样为曼璐开脱,她被禁闭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终坐视不救。这总是实情。慕瑾简直觉得骇然。他不能够想象曼璐怎么能够参预这样卑鄙的阴谋。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刚见面的情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后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诀别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后一次看见她,他觉得她好像变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她对她自己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人心。
曼桢继续说下去,说到她生产后好容易逃了出来,她母亲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却又劝她回到祝家去。慕瑾觉得她母亲简直荒谬到极点,他气得也说不出话来。曼桢又说到她姐姐后来病重的时候亲自去求她,叫她为孩子的缘故嫁给鸿才,又被她拒绝了。她说到这里,声调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因为当时虽然拒绝了,现在也还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晓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心里万分矛盾,非常需要跟慕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其觉得愧对慕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慕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姐姐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她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更无法启齿了。其实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慕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这种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姐姐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慕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开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是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慕瑾忽然想起来,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相当的谅解,不然她怎么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备为了孩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不会,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于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姐姐那种要求简直太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还劝了她许多话,她从来没听见慕瑾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他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
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无足重轻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像都没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
慕瑾又道:“其实你现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过是一种勉励的话,曼桢听了,却觉得心中一阵伤惨,眼泪又要流下来了。老对着他哭算什么呢?慕瑾现在的环境也不同了,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应当稍微有分寸一点。她很突兀地站起身来,带笑说道:“你看我这人,说了这半天废话,也不给你倒碗茶。”五斗橱上覆着两只玻璃杯,她拿起一只来迎着亮照了一照,许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许多灰。她在这里忙着擦茶杯找茶叶,慕瑾却愣住了。她为什么忽然这样客套起来,倒好像是不愿意再谈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劝勉的话也不过是空言安慰,他对她实在也是爱莫能助。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慕瑾站起来要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张纸来,弯着腰伏在桌上写下他自己的地址,递给曼桢。曼桢道:“你的住址我有的。”
慕瑾道:“你这儿是十四号吧?”他也写在他的记事簿上。曼桢心里想这里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写信来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没说什么。她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将来他总会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说她嫁给鸿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么这样没出息,他一定会懊悔他过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楼,临别的时候问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桢回到楼上来,站在窗口,看见慕瑾还站在斜对过的后门口,似乎揿过铃还没有人来开门。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姿态。曼桢也笑着点了个头,随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顺手拿起那块抹布来预备擦眼泪,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时候,就又往桌上一掷。那敝旧的红纱懒洋洋地从桌上滑到地下去。
十五
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曼桢的母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的影响,大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去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向在一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都不在身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大学。伟民在上海教书,他也已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她回来不久,慕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无法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地委曲求全,甚至于曼桢被祝家长期锁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是被愚弄了,慕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见他,却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慕瑾便道:“曼桢现在在哪儿?”顾太太道:“她还在上海。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顾太太几句话说得很冠冕,仿佛曼桢嫁给她姐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慕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但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岔开去说到别处去了。
慕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桢觉得可惜。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告辞走了。他就来过这么一次。过年也不来拜年,过节也不来拜节。
顾太太非常生气,心里想:“太岂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那时候到上海来不是总住在我们家,现在看见我穷了,就连亲戚也不认了。”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身一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登出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出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顾太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旧不知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杰民现在在银行里做事,他大学只读了一年,就进了这爿银行。
这一天他到祝家来,荣宝是最喜欢这一个小舅舅的,他一来,就守在面前不肯离开。天气热,杰民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黄卡其短裤,这两年因为战争的缘故,大家穿衣服都很随便。他才一坐下,那荣宝正偎在曼桢身边,忽然回过头去叫了声:“妈。”曼桢应了声:唔?曼桢向杰民膝盖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来道:“我记得你这疤从前没有这样大的。人长大,疤也跟着长大了。”杰民低下头去在膝盖上摸了一摸,笑道:“这还是那时候学着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曼桢问他银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应着,然后忽然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说我有一桩什么事要告诉你的!看见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碰见沈世钧。”也是因为说起那时候学骑自行车,还是世钧教他骑的,说起来就想起来了。他见曼桢怔怔的,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便又重了一句道:沈世钧。他到我们行里来开了个户头,来过好两次了。杰民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了,我也是看见他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我也没跟他招呼,他当然是不认得我了——他看见我那时候我才多大?”说着,便指了指荣宝,笑道:“才跟他一样大!”曼桢也笑了。她很想问他世钧现在是什么样子,一句话在口边,还没有说出来,杰民却欠了欠身,从裤袋里把顾太太那封信摸出来,递给她看。又谈起他们行里的事情,说下个月也许要把他调到镇江去了。几个岔句一打,曼桢就不好再提起那桩事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问一声有什么要紧,是她多年前的恋人,现在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经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为是这样,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做出那种一往情深的样子。
她看了看她母亲的信,也没什么可说的,彼此说了两句互相宽慰的话,不过大家心里都有这样一个感想,万一母亲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责备自己,当时没有坚持着叫她到上海来。杰民当然是没有办法,他自己也没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银行宿舍里。伟民那里也挤得很,一共一间统厢房,还有一个丈母娘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这一个女儿,结婚的时候说好了的,要跟他们一同住,靠老终身。曼桢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没有力量接她母亲来。自从沦陷后,只有商人赚钱容易,所以鸿才这两年的境况倒又好转了,新顶下一幢两上两下的房子,顾太太要是来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桢不愿意她来。曼桢平常和她两个弟弟也很少见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洞里。她自己总有一种不洁之感。
鸿才是对她非常失望。从前因为她总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几年了,就连到手以后,也还觉得恍恍惚惚的,从来没有觉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长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希罕了,甚至觉得他是上了当,就像一碗素虾仁,其实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他先还想着,至少她外场还不错,有她这样一个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个时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应酬,但是她现在简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们比起来,一点也不见得出色。她完全无意于修饰,脸色黄黄的,老是带着几分病容,装束也不入时,见了人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人家说话她也听不见,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种呆笨的神气。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变了个人了,鸿才真觉得愤恨。所以他总是跟她吵闹。无论吵得多厉害,曼桢也从来没有跟他翻旧帐,说她嫁给他本来不是自愿。她也是因为怕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来只有更伤心。她不提,他当然也就忘了。本来,一结婚以后,结婚前的经过也就变成无足重轻的了,不管当初是谁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就是谁不讲理谁占上风。一天到晚总是鸿才向她寻衅,曼桢是不大和他争执的,根本她觉得她是整个一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
六安沦陷了有十来天了,汇兑一直还不通,想必那边情形还是很混乱。曼桢想给她母亲寄一点钱去,要问问杰民汇兑通了没有,这些话在电话上是不便说的,还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钱交给他,能汇就给汇去。他们这是一个小小的分行,职员宿舍就在银行的楼上,由后门出入。那天曼桢特意等到他们下班以后才去,因为她上次听见杰民说,世钧到他们行里去过,她很怕碰见他。其实当初是他对不起她,但是隔了这些年,她已经不想那些了,她只觉得她现在过的这种日子是对不起她自己。也许她还是有一点恨他,因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怜悯。
这一向正是酷热的秋老虎的天气,这一天傍晚倒凉爽了些。曼桢因为不常出去,鸿才虽然有一辆自备三轮车,她从来也不坐他的。她乘电车到杰民那里去,下了电车,在马路上走着,淡墨色的天光,一阵阵的凉风吹上身来,别处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这两天她常常想起世钧。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书,世钧送她去,也就是这样在马路上走着。那两个人仿佛离她这样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时候觉得那风吹着他们的衣角,就飘拂到她身上来。——仿佛就在她旁边,但是中间已经隔着一重山了。
杰民他们那银行前门临街,后门开在一个弄堂里。曼桢记得是五百零九弄,她一路认着门牌认了过来,近弄口有一爿店,高高挑出一个红色的霓虹灯招牌,那弄口便静静地浴在红光中。弄堂里有个人走了出来,在那红灯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桢却吃了一惊。也许是那走路的姿势有一点熟悉——但是她和世钧总有上十年没见面了,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也决不会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急忙背过脸去,对着橱窗。他大概并没有看见她。当然,他要是不知道到这儿来有碰见她的可能,对一个路过的女人是不会怎样注意的。曼桢却也没有想到,他这样晚还会到那银行里去。
总是因为来晚了,所以只好从后门进去,找他相熟的行员通融办理。这是曼桢后来这样想着,当时是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转身来就顺着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想着大概是他。虽然她仍旧相信他并没有看见她,心里可就更加着慌起来,偏是一辆三轮车也没有,附近有一家戏院散戏,三轮车全拥到那边去了。也是因为散戏的缘故,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想穿过马路也没法过去。后面那个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来了。曼桢一下子发糊涂了,见有一辆公共汽车轰隆轰隆开了过来,前面就是一个站头,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车。跑了没有几步,忽然看见世钧由她身边擦过,越过她前头去了,原来他并不是追她,却是追那公共汽车。
曼桢便站定了脚,这时候似乎危险已经过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钧,因为太像梦了,她总有点不能相信。这一段地方因为有两家皮鞋店橱窗里灯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线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钧穿的什么衣服,脸上什么样子。虽然这都是一刹那间的事,大致总可以感觉到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好像很发财还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桢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只看见是世钧,已经心里震荡着,一阵阵的似喜似悲,一个身体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她只管呆呆地向那边望着,其实那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世钧却还站在那里,是因为车上太挤,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车子要来还是从东面来,他自然是转过身来向东望着,正是向着曼桢。她忽然之间觉得了。要是马上掉过身来往回走,未免显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这么一想,也来不及再加考虑,就很仓皇地穿过马路,向对街走去。这时候那汽车的一字长蛇阵倒是松动了些,但是忽然来了一辆卡车,嗤溜溜地顿时已经到了眼前,车头上两盏大灯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车头放大得无可再大,有一间房间大,像一间黑暗的房间向她直冲过来。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听见“吱呦”一声拖长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车,然后就听见那开车的破口大骂。曼桢两条腿颤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地走到对街去,幸而走了没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辆三轮车,坐上去,车子已经踏过了好几条马路,心里还是怦怦地狂跳个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惊恐后的歇斯底里,她两行眼泪像涌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给汽车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来了,很大的雨点打到身上,她也没有叫车夫停下来拉上车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楼上卧房里,因为下雨,窗户全关得紧巴巴的,一走进来觉得暖烘烘的,她电灯也不开,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间里,只有衣橱上一面镜子闪出一些微光,房间里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鸿才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闷的空气里,这些家具都好像黑压压的挤得特别近,她觉得气也透不过来。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泣地哭着。
忽然电灯一亮,是鸿才回来了,曼桢便一翻身朝里睡着。
鸿才今天回来得特别早,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的,曼桢也从来不去查问他。她也知道他现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厉害,今天是因为下雨,懒得出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来脱鞋换上拖鞋,因顺口问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
唔?“说着,便把手搁在她膝盖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她倒又颇有好感起来。遇到这种时候,她需要这样大的力气来压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她躺在那里不动,也不作声。鸿才嫌这房间里热,换上拖鞋便下楼去了,客厅里有个风扇可以开。
曼桢躺在床上,房间里窗户虽然关着,依旧可以听见弄堂里有一家人家的无线电,叮叮咚咚正弹着琵琶,一个中年男子在那里唱着,略带点妇人腔的呢喃的歌声,却听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声音本来就像雨声,再在这阴雨的天气,隔着雨夜遥遥听着,更透出那一种凄凉的意味。
这一场雨一下,次日天气就冷了起来。曼桢为了给她母亲汇钱的事,本要打电话给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这里来一趟,但是忽然接到伟民一个电话,说顾太太已经到上海来了,现在在他那里。曼桢听了,就上他家去了。当下母女相见。顾太太这次出来,一路上吃了许多苦,乘独轮车,推车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气转寒,在火车上又冻着了,直咳嗽,喉咙都哑了。可是自从到了这儿,就说话说得没停,因为刚到的时候,伟民还没有回来,她不免把她的经历先向媳妇和亲家母叙述了一遍,伟民回来了,又叙了一遍,等伟民打电话把杰民找了来,她又对杰民诉了一遍,现在对曼桢说,已经是第四遍了。原来六安沦陷后又收复了——沦陷区的报纸自然是不提的。顾太太在六安,本来住在城外,那房子经过两次兵燹,早已化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个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进城的时候,照例有一番奸淫掳掠,幸而她小叔顾希尧家里只有老夫妇两个,而且也没有什么积蓄,所以并没有受多大损失。但是在第三天上,日本人指定了地方上十个绅士出来维持治安,顾希尧因为从前在教育局做过一任科员,名单内也有他。其余都是些有名望的乡绅,其实也就是地头蛇一流的人物,靠剥削人民起家的,这些人本来没有什么国家思想,但是有钱的人大都怕事,谁愿意出面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万一走了,他们在这地方却是根深蒂固,跑不了的。当然在刺刀尖下,也是没有办法。不想这维持会成立了没有两天,国民党军队倒又反攻过来了,小城的居民再度经历到围城中的恐怖。六安一共只沦陷了十天,就又收复了。国民党军队一进城,就把那十个绅士都枪毙了。
顾希尧的老妻收了尸回来,哭得天昏地暗。他们家里遭了这样的变故,顾太太实在无法再住下去了,所以更是急于要到上海去。刚巧本城也有几个人要走,找到一个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导,顾太太便和他们结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伟民家里,伟民他们只住着一间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间,作为他丈母娘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见了顾太太,心中便有些惭恧,觉得她这是雀巢鸠占了。她很热心地招待亲家母,比她的女儿还要热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变了反客为主,或者反而叫对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为难。顾太太只觉得她的态度很不自然,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又淡淡的。伟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虽然表面上的态度也很好,顾太太总觉得她们只多着她一个人。后来伟民回来了,呣子二人谈了一会。他本来觉得母亲刚来,不应当马上哭穷,但是随便谈谈,不由得就谈到这上面去了。教师的待遇向来是苦的,尤其现在物价高涨,更加度日艰难。琬珠在旁边Сhā嘴说,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伟民便道:“在现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难,倒是发财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发户。”陶太太在旁边没说什么。陶太太的意思是女儿找事倒还在其次,即使找到事又怎样,也救不了穷。倒是伟民,他应当打打主意了。既然他们有这样一位阔姑奶奶,祝鸿才现在做生意这样赚钱,也可以带他一个,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携提携他。陶太太心里总是这样想着,因此她每次看见曼桢,总有点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样子。这一天曼桢来了,大家坐着说了一回话。曼桢看这神气,她母亲和陶太太是决合不来的,根本两个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习惯,就很难弄得合式,这里地方又实在是小,曼桢没有办法,只得说要接她母亲到她那里去住。伟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儿宽敞些,可以让妈好好地休息休息。”
顾太太便跟着曼桢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鸿才还没有回来,顾太太便问曼桢:“姑爷现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还顺手吧!”曼桢道:“他们现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惯,不是囤米就是囤药,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顾太太想不到她至今还是跟从前一样,一提起鸿才就是一种愤激的口吻,当下只得赔笑道:现在就是这个时世嘛,有什么办法!脸上带着一种苍黄的颜色,便皱眉问道:“你身体好吧?
咳,你都是从前做事,从早上忙到晚上,把身体累伤了!那时候年纪轻撑得住,年纪大一点就觉得了。“曼桢也不去和她辩驳。提起做事,那也是一个痛疮,她本来和鸿才预先说好的,婚后还要继续做事,那时候鸿才当然千依百顺,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总觉得不放心。后来就闹着要她辞职,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多少回。最后她因为极度疲倦的缘故,终于把事情辞掉了。
顾太太道:“刚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在那儿说,要想找个事,也好贴补家用。他们说是说钱不够用,那些话全是说给我听的——把个丈母娘接在家里住着,难道不要花钱吗?——想想养了儿子真是没有意思。”说着,不由得叹了口冷气。
荣宝放学回来了,顾太太一看见他便拉着他问:“还认识不认识我呀,我是谁呀?”又向曼桢笑着:“你猜他长得像谁?
越长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桢有点茫然地说:”像爸爸?“
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蓄着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亲回忆中的他大概是很两样的,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并且在一切可爱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见他的影子。曼桢不由得微笑起来。
曼桢叫女佣去买点心,顾太太道:“你不用张罗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会儿。”曼桢道:“可是路上累着了?”
顾太太道:“唔。这时候心里倒挺难受的。”楼上床铺已经预备好了,曼桢便陪她上楼去。顾太太在床上躺下了,曼桢坐在床前陪她说话,因又谈起她危城中的经历。她老没提起慕瑾,曼桢却一直在那儿惦记着他,因道:“我前些日子听见说打到六安了,我真着急,想着妈就是一个人在那儿,后来想慕瑾也在那儿,也许可以有点照应。”顾太太銧了一声道不要提慕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只来过一趟。枕上撑起半身,轻声道:“嗳,你可知道,他给抓去了。”曼桢吓了一跳,道:“啊,为什么?给哪一方面抓去了?”顾太太偏要从头说起,先把她和慕瑾怄气的经过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通,把曼桢听得急死了。她有条不紊地说下去,说他不来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刚才在你弟弟那儿,我就没提这些,给陶家她们听见了,好像连我们这边的亲眷都看不起我们。——这倒不去说它了,等到打仗了,风声越来越紧,我一个人住在城外,他问也不来问一声。好了,后来日本人进来了,不是弄什么维持会吗,派定那十个人里头,我听见说本来有慕瑾的,他躲起来了,希尧就是填他的空当。也真是冤枉,所以后来国民党把希尧给枪毙了,希尧太太把慕瑾恨得要死。后来慕瑾给逮去了,希尧太太听见了还很高兴。”曼桢深深地皱起两道眉毛,耐着性子问道:“妈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到底是怎么给逮去的?”顾太太又往前凑了一凑,悄悄地说道:“我这都是听人说的,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是日本人在那儿的时候,慕瑾他一直躲在一个彭寡妇家里,说这寡妇有个儿子在纸扎店里学生意,害了童子痨,治不起,是慕瑾不要钱给他看好了,所以这家人家感他的恩,他住在那儿,就算是彭寡妇娘家的兄弟,从乡下逃难出来的。躲过了这几天,国民党又打回来了,他才又出头露面,回到医院里去。哪儿知道回去没有几天,就给国民党逮去了。”曼桢愕然道:“那为什么,他有什么罪名?”顾太太低声道:“总是有人恨他罗!又说是有人看中了他那医院,那房子倒是不错,齐齐整整,方方正正的像颗印似的。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浅,也说不定就是为那房子——咳,我听见这话,我倒是也吓了一跳,到底是看他长大的!我本来想去看看他少奶奶,问问是怎么回事,我又想想,这侄甥媳妇是向来不来往的,人家眼睛里没有我这穷表舅母,我倒也犯不着凑上去。那两天刚巧忙忙叨叨的,希尧他们那儿又死了人,我这儿又要动身了,城里都乱极了,我就没上那儿去。到底也不知他现在怎么了。”
曼桢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慕瑾的丈人家去问问,也许他们会知道得清楚一点。”顾太太道:“他丈人家?
我好像听见他说,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内地去了。那一阵子不是因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桢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慕瑾是唯一的一个关心她的人,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了。要是死在日本人手里,还有可说,要是糊里糊涂死在自己中国人手里,那太可恨了!原来“光复”后的六安竟是这样一个疯狂世界。她是在国民党的统治下长大的,那一重重的压迫与剥削,她都很习惯了,在她看来,善良的人永远是受苦的,那忧苦的重担似乎是与人生俱来的,因此只有忍耐。她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她胸中充满了悲愤。她不由得想起叔惠。叔惠走得真好。
但是她总是这种黯淡的看法,正因为共产党是好的,她不相信他们会战胜。正义是不会征服世界的,过去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她尽坐在那里发呆,顾太太忽然凑上前来,伸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额上摸了摸,皱着眉也没说什么,又躺下了。曼桢道:“妈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发热?”顾太太哼着应了一声。曼桢道:“可要请个医生来看看?”顾太太道:“不用了,不过是路上受了点感冒,吃了一包午时茶也许就好了。”
曼桢找出午时茶来,叫女佣去煎,又叫荣宝到楼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荣宝一个人在客厅里折纸飞机玩,还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掷出去可以飞得很远。他一掷掷出去,又飞奔着追过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来再掷。恰巧鸿才回来了,荣宝叫了声“爸爸”,站起来就往后面走。鸿才不由得心里有气,便道:“怎么看见我就跑!不许走!”他真觉得痛心,想着:“这孩子简直可恶,自从他母亲来了,就只跟他母亲亲热,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那孩子缩在沙发背后,被鸿才一把抱了出来,喝道:“干吗看见我就吓的像小鬼似的!你说!说!”荣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鸿才叱道:“哭什么?我又没打你!惹起我的气来我真打你!
曼桢在楼上听见孩子哭,忙赶下楼来,见鸿才一回来就在那儿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这是干什么?无缘无故的?是我的儿子不是?“曼桢一时气急攻心,气得打战,但是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把那孩子死劲一拉,拉了过去,鸿才还赶着他打了几下,恨恨地道:”也不知是谁教的他,见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个女佣跑进来拉劝,把荣宝带走了,荣宝还在那里哭,那女佣便哄他道:”不要闹,不要闹,带你到外婆那儿去!“鸿才听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说什么?他外婆来了?“因向曼桢望了望,曼桢只是冷冷的,也不作声,自上楼去了。那女佣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来了,在楼上呢。“
鸿才听见说有远客来到,也就不便再发脾气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随即迈步登楼。他听见顾太太咳嗽声音,便走进后房,见顾太太一个人躺在那里,他叫了一声:妈。又问起鸿才的近况,鸿才便向她叹苦经,说现在生活程度高,总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这脾气,诉了一会苦之后,又怕人家当他是真穷,连忙又摆阔,说他那天和几个朋友在一个华字头酒家吃饭,五个人,随便吃吃,就吃掉一笔惊人的巨款。
曼桢一直没有进来。女佣送了一碗午时茶进来,鸿才问知顾太太有点不大舒服,便道:妈多休息几天,等妈好了我请妈去看戏,现在上海倒比从前更热闹了。晚饭,今天把饭开在楼上,免得顾太太还要上楼下楼,也给她预备了稀饭,但是顾太太说一点也吃不下,所以依旧是他们自己家里两个人带着孩子一同吃。荣宝已经由曼桢替他擦了把脸,眼皮还有些红肿。饭桌上太寂静了,咀嚼的声音显得异样的响。三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就像有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头上,好像头顶上撑着一把伞似的。
鸿才突然说道:“这烧饭的简直不行。烧的这菜像什么东西!”曼桢也不言语。半晌,鸿才又愤愤地道:“这菜简直没有一样能吃的!”曼桢依旧不去睬他。有一碗鲫鱼汤放在较远的地方,荣宝搛不着,站起身来伸长了手臂去搛,却被鸿才伸过筷子来把他的筷子拦腰打了一下,骂道:“你看你吃饭也没个吃相!一点规矩也没有!”啪的一声,荣宝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泪也落到桌布上。曼桢知道鸿才是有心找岔子,他还不是想着他要伤她的心,只有从孩子身上着手。她依旧冷漠地吃她的饭,一句话也不说。荣宝对于这些也习惯了,他一面啜泣着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饭碗,扒了两口饭。却有一大块鱼,鱼肚子上的,没有什么刺的,送到他碗里来,是曼桢搛给他的。他本来已经不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倒又流下来了。
曼桢心里想,照这样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
差不多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是这样。简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鸿才似乎也受不了这种空气的压迫,要想快一点离开这张桌子。
他一碗饭还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气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头,举起饭碗,几乎把一只饭碗覆在脸上,不耐烦地连连扒着饭,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他每次快要吃完饭的时候例必有这样一着。他有好几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譬如他擤鼻涕总用一只手指揿住鼻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也不能说是什么恶习惯。倒是曼桢现在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她每次看见他这种小动作,她脸上马上起了一种憎恶的痉挛,她可以觉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牵,一皱。她没有法子制止自己。
鸿才的筷子还在那里唀唀唀敲着碗底,曼桢已经放下饭碗站起身来,走到后面房里去。顾太太见她走进来,便假装睡熟了。外面房间里说的话,顾太太当然听得很清楚,虽然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她听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们两个人怄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这样一天到晚吵架,到他们家里来做客的人实在是很难处置自己的。顾太太便想着,鸿才刚才虽然是对她很表示欢迎,可是亲戚向来是“远香近臭”,住长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这样看起来,还是住到儿子那儿去吧,虽然他们弄了个丈母娘在那里,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讨厌,但是无论如何,自己住在那边是名正言顺的,到底心里还痛快些。
于是顾太太就决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伟民那里去。偏偏她这病老不见好,一连躺了一个多礼拜。曼桢这里是没有一天不闹口舌的,顾太太也不敢夹在里面劝解,只好装作不闻不问。要想在背后劝劝曼桢,但是她虽然是一肚子的妈妈经与驭夫术,在曼桢面前却感觉到很难进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桢现在对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点责任心罢了。
顾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经能够起来走动,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地不大舒服,曼桢说应当找个医生去验验。顾太太先不肯,说为这么点事不值得去找医生,后来听曼桢说有个魏医生,鸿才跟他很熟的,顾太太觉得熟识的医生总比较可靠,看得也仔细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桢陪着她一同去了。这魏医生的诊所设在一个大厦里,门口停着好些三轮车,许多三轮车夫在那里闲站着,曼桢一眼看见她自己家里的车夫春元也站在那里,他看见曼桢,却仿佛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桢觉得有点奇怪,心里想他或者是背地里在外面载客赚外快,把一个不相干的人踏到这里来了,所以他自己心虚。她当时也没有理会,自和她母亲走进门去,乘电梯上楼。
魏医生这里生意很好,候诊室里坐满了人。曼桢挂了号之后,替她母亲找了一个位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着。对面一张沙发上倒是只坐着两个人,一个男子和一个小女孩,沙发上还有很多的空余,但是按照一般的习惯,一个女子还是不会跑去坐在他们中间的。那小姑娘约有十一二岁模样,长长的脸蛋,黄白皮色,似乎身体很孱弱。她坐在那里十分无聊,把一个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缓缓地旋转着,却露出一种温柔的神气。想必总是她父亲的帽子。坐在她旁边看报的那个人总是她父亲了。曼桢不由得向他们多看了两眼,觉得这一个画面很有一种家庭意味。
那看报的人被报纸遮着,只看见他的袍裤和鞋袜,仿佛都很眼熟。曼桢不觉呆了一呆。鸿才早上就是穿着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这儿来是看病还是找魏医生有什么事情?
可能是带这小孩来看病。难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刚才在大门口碰见春元,春元看见她好像见了鬼似的。她和她母亲走进来的时候,鸿才一定已经看见她们了,所以一直捧着这张报纸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桢倒也不想当场戳穿他。当着这许多人闹上那么一出,算什么呢,而且又有她母亲在场,她很不愿意叫她母亲夹在里面,更添上许多麻烦。
从这大厦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远,曼桢便指点着说道:“妈,你来看,喏,那就是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顶背后。看见吧。”顾太太站到她旁边来,一同凭窗俯眺,曼桢口里说着话,眼梢里好像看见那看报的男子已经立起身来要往外走。她猛一回头,那人急忙背过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医生证书。分明是鸿才的背影。
鸿才只管昂着头望着那配了镜框的医生证书,那镜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两个人的动态。曼桢又别过身去了,和顾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鸿才在镜框里看见了,连忙拔步就走。谁知正在这时候,顾太太却又掉过身来,把眼睛闭了一闭,笑道:“呦,看着这底下简直头晕!”她离开了窗口,依旧在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见鸿才的背影匆匆地往外走,但是也并没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来道:“爸爸你到哪儿去?”她这一叫唤,候诊室里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来就感觉到百无聊赖,这就不约而同地都向鸿才注视着。顾太太便咦了一声,向曼桢道:“那可是鸿才?”鸿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过身来笑道:“咦,你们也在这儿!”顾太太因为刚才听见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觉得非常奇怪,一时就怔住了说不出话来。曼桢也不言语。鸿才也僵住了,隔了一会方才笑道:“这是我的干女儿,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着曼桢笑道:“哦,我告诉你没呀?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认干亲。”一房间人都眼睁睁向他们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内。鸿才又道:“他们晓得我认识这魏医生,一定要叫我带她来看看,这孩子闹肚子。——嗳,你们怎么来的?是不是陪妈来的?”他自己又点了点头,郑重地说:“嗳,妈是应当找魏医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细心。”他心里有点发慌,话就特别多。顾太太只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曼桢一定要我来看看,其实我也好了。”
医生的房门开了,走出一个病人,一个看护妇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叫道:“祝先生。”轮到鸿才了。他笑道:“那我先进去了。”便拉着那孩子往里走,那孩子对于看医生却有些害怕,她愣磕磕地捧着鸿才的帽子,一只手被鸿才牵着,才走了没有两步,突然回过头来向旁边的一个女人大声叫道:“姆妈,姆妈也来!”那女人坐在他们隔壁的一张沙发椅上,一直在那儿埋头看画报,被她这样一叫,却不能不放下画报,站起身来。鸿才显得很尴尬,当时也没来得及解释,就讪讪地和这女人和孩子一同进去了。
顾太太轻轻地在喉咙管里咳了一声嗽,向曼桢看了一眼。
那沙发现在空着了,曼桢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并且向顾太太招手笑道:“妈到这边来吧。”顾太太一语不发地跟了过来,和她并排坐下。曼桢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她也并不是故作镇静。发现鸿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觉得怎样刺激——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对于他们整个的痛苦的关系只觉得彻骨的疲倦。她只是想着,他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在外面,或者还有儿子。他要是不止荣宝这一个儿子,那么假使离婚的话,或者荣宝可以归她抚养,离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顾太太手里拿着那门诊的铜牌,尽自盘弄着,不时地偷眼望望曼桢,又轻轻地咳一声嗽。曼桢心里想着,今天等一会先把她母亲送回去,有机会就到杨家去一趟。她这些年来因为不愿意和人来往,把朋友都断尽了,只有她从前教书的那个杨家,那两个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一个律师那里做帮办。她想托他介绍,和他们那律师谈谈。有熟人介绍总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医生的房间那一扇小白门关得紧紧的,那几个人进去了老不出来了。那魏医生大概看在鸿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细,又和鸿才东拉西扯谈天,尽让外面的病人等着。半晌,方才开了门,里面三个人鱼贯而出。这次顾太太和曼桢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纪总有三十开外了,一张枣核脸,妖媚的小眼睛,嫣红的胭脂直涂到鬓角里去,穿着件黑呢氅衣,脚上却是一双窄窄的黑绣花鞋,白缎滚口,鞋头绣着一朵白蟹爪菊。鸿才跟在她后面出来,便抢先一步,上前介绍道:这是何太太。这是我岳母。这是我太太。带笑点了个头,又和鸿才点点头笑笑,便带着孩子走了。鸿才自走过来在顾太太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逗着顾太太闲谈,一直陪着她们,一同进去看了医生出来,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虚,其实今天这桩事情,他不怕别的,就怕曼桢当场发作,既然并没有,那是最好了,以后就是闹穿了,也不怕她怎样。但是他对于曼桢,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心理,有时候尽量地侮辱她,有时候却又微微地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他把自备三轮车让给顾太太和曼桢坐,自己另雇了一辆车。顾太太坐三轮车总觉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别慢,渐渐落在后面。顾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桢谈论刚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碍着春元,怕给他听见了不好。曼桢又叫春元弯到一个药房里,照医生开的方子买了两样药,然后回家。
鸿才已经到家了,坐在客厅里看晚报。顾太太出去了这么一趟,倒又累着了,想躺一会,便到楼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药拿出来吃,因见曼桢在门外走过,便叫道:“嗳,你来,你给我看看这仿单上说些什么。”曼桢走了进来,把那丸药的仿单拿起来看,顾太太却从枕上翘起头来,见四面无人,便望着她笑道:“刚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曼桢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是呀,看见他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顾太太叹道:“我说呢,鸿才现在在家里这么找岔子,是外头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说,也怪你不好,你把一颗心整个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对鸿才也太不拿他当桩事了!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你也得稍微笼络着他一点。”曼桢只是低着头看仿单。顾太太见她老是不作声,心里想曼桢也奇怪,平常为一点小事也会和鸿才争吵起来,真是碰见这种事情,倒是不能轻轻放过他的,她倒又好像很有容让似的。
这孩子怎么这样糊涂。照说我这做丈母娘的,只有从中排解,没有反而在中间挑唆的道理,可是实在叫人看着着急。
曼桢还有在银钱上面,也太没有心眼了,一点也不想着积攒几个私房。根本她对于鸿才的钱就嫌它来路不正,简直不愿过问。顾太太觉得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开口说道:“我知道说了你又不爱听,我这回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日子,我在旁边看着,早就想劝劝你了。别的不说,趁着他现在手头还宽裕,你应该自己攒几个钱。看你们这样一天到晚地吵,万一真闹僵了,家用钱他不拿出来,自己手里有几个钱总好些。我也不晓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一种寂寞之感,儿女们有什么话是从来不肯告诉她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唉!我看你们成天的吵吵闹闹的,真揪心!”曼桢把眼珠一转,微笑道:“是真的。妈嫌烦?改天等妈好了?不如到伟民那儿住几天。”
曼桢略点了点头。顾太太还待要说下去,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在楼梯口高叫了一声:“二姐!”顾太太一时懵住了,忙轻声问曼桢:“谁?”曼桢一时也想不起来,原来是她弟媳妇琬珠,已经笑着走了进来。曼桢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伟民也来了。妈好了点没有?夫妇也特别敷衍,说:“你们二位难得来的,把杰民也找来,我们热闹热闹。”立逼着伟民去打电话,又吩咐仆人到馆子里去叫菜。又笑道:“妈不是爱打麻将吗?今天正好打几圈。”顾太太虽然没心肠取乐,但是看曼桢始终不动声色,她本人这样有涵养,顾太太当然也只好随和些。女佣马上把麻将桌布置起来,伟民夫妇和鸿才就陪着顾太太打了起来。不久杰民也来了,曼桢和他坐在一边说话,杰民便问:“荣宝呢?”把荣宝找了来,但是荣宝因为鸿才在这里,就像避猫鼠似的,站得远远的,杰民和他说话,他也不大搭茬。顾太太便回过头来笑道:“今天怎么了,不喜欢小舅舅啦?”一个眼不见,荣宝倒已经溜了。
杰民踱过去站在顾太太身后看牌。那牌桌上的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们一个个的脸庞,从曼桢坐的地方望过去,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灯光下坐着立着的一圈人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连那笑语声听上去也觉得异常渺茫。
她心里筹划着这件事情,她娘家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可商量的。她母亲是不用说了,绝对不能给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惊慌万分,而且要竭力阻挠了。至于伟民和杰民,他们虽然对鸿才一向没有好感,当初她嫁他的时候,他们原是不赞成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结了婚六七年了,这时候再闹离婚,他们一定还是不赞成的。本来像她这个情形,一个女人年纪已经到了中年,只要丈夫对她不是绝对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赡养,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个人,既然并不是明目张胆的,也就算是顾面子的了,要是为她打算的话,随便去问什么人也不会认为她有离婚的理由。曼桢可以想象伟民的丈母娘听见这话,一定要说她发疯了。她以后进行离婚,也说不定有一个时期需要住在伟民家里,只好和她母亲和陶太太那两位老太太挤一挤了。她想到这里,却微笑起来。
鸿才一面打着牌,留神看看曼桢的脸色,觉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兴似的,至少脸上活泛了一点,不像平常那样死气沉沉的。他心里就想着,她刚才未必疑心到什么,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预备含混过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说起他今天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要出去一趟。
他逼着杰民坐下来替他打,自己就坐着三轮车出去了。曼桢心里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请吃饭,春元等一会一定要回来吃饭的。向例是这样,主人在外面吃馆子,车夫虽然拿到一份饭钱,往往还是踏着车子回到家里来吃,把那份钱省下来。曼桢便和女佣说了一声:春元要是回来吃饭,你叫他来,我有话关照他。我要叫他去买点东西。
馆子里叫的菜已经送来了,他们打完了这一圈,也就吃饭了,饭后又继续打牌。曼桢独自到楼上去,拿钥匙把柜门开了。她手边也没有多少钱,她拿出来正在数着,春元上楼来了,他站在房门口,曼桢叫他进来,便把一卷钞票递到他手里,笑道:“这是刚才老太太给你的。”春元见是很厚的一叠,而且全是大票子,从来人家给钱,没有给得这样多的,倒看不出这外老太太貌不惊人,像个乡下人似的,出手倒这样大。他不由得满面笑容,说了声:呵哟,谢谢老太太!
医生那里看见老爷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迹可疑,向来老爷们的行动,只有车夫是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听。果然他猜得不错,曼桢走到门外去看了看,她也知道女佣都在楼下吃饭,但还是很谨慎地把门关了,接着就盘问他,她只作为她已经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听那女人住在哪里。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说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见那女人,想必她是到号子里去找老爷的,他从号子里把他们踏到医生那里去,后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先出来,另外叫车子走了。曼桢听他赖得干干净净,便笑道:“一定是老爷叫你不要讲的。不要紧,你告诉我我不会叫你为难的。”又许了他一些好处。她平常对佣人总是很客气,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当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险。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来说话算话,决不会让老爷知道是他泄露的秘密,当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据实说了出来,连她的来历都和盘托出。
原来那女人是鸿才的一个朋友何剑如的下堂妾,鸿才介绍她的时候说是何太太,倒也是实话。那何剑如和她拆开的时候,挽出鸿才来替他讲条件,鸿才因此就和她认识了,终至于同居。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这女人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个。”这一点,曼桢却觉得非常意外,原来那孩子并不是鸿才的。那小女孩抱着鸿才的帽子盘弄着,那一个姿态不知道为什么,倒给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对鸿才显得那样亲切,那好像是一种父爱的反映。想必鸿才平日对她总是很疼爱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还是和别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许他能够尝到一点家庭之乐。曼桢这样想着的时候,唇边浮上一个淡淡的苦笑。她觉得这是命运对于她的一种讽刺。
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有能够得到幸福。要说是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带累着受罪。当初她想着牺牲她自己,本来是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她一个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地想着,春元已经下楼去了。
隐隐的可以听见楼下清脆的洗牌声。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灯发出那微细的咝咝的响声。
眼前最大的难题还是在孩子身上。尽管鸿才现在对荣宝那样成天地打他骂他,也还是决不肯让曼桢把他带走的。不要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再有三个四个,照他们那种人的心理,也还是想着不能够让自己的一点亲骨血流落到外边。固然鸿才现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桢手里,他和那个女人的事,要是给她抓到真凭实据,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应当准许她离婚,并且孩子应当判给她的。但是他要是尽量拿出钱来运动,胜负正在未定之间。所以还是钱的问题。她手里拿着刚才束钞票的一条橡皮筋,不住地绷在手上弹着,一下子弹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现在这时候出去找事,时机可以说是不能再坏了,一切正当的营业都在停顿状态中,各处只有裁人,决没有添人的。
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么年青了,她还有那种精神,能够在没有路中间打出一条路来吗?
以后的生活问题总还比较容易解决,她这一点自信心还有。但是眼前这一笔费用到哪里去设法——打官司是需要钱的。——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甚至于可以带着孩子逃出沦陷区。或者应当事先就把荣宝藏匿起来,免得鸿才到那时候又使出惫赖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来,把孩子寄存在他们那里,照理是再妥当也没有了。鸿才根本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知己的朋友。
她和金芳已经多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他们还住在那儿吗?自从她嫁给鸿才,她就没有到他们家去过,因为她从前在金芳面前曾经那样慷慨激昂过的,竟自出尔反尔,她实在没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现在想起来,她真是恨自己做错了事情。从前的事,那是鸿才不对,后来她不该嫁给他。——是她错了。
十六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芝过门以后,妯娌间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姐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
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负了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却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地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Сhā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怄气。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
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下世了。
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现在比从前稍微胖了些。这许多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生活一直是很平静的。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了。
这已经是解放后了,叔惠要回上海来了,世钧得到了信息,就到车站上去接他,翠芝也一同去了。解放后的车站上也换了一种新气象,不像从前那种混乱的情形。世钧和翠芝很从容地买了月台票进去,看看叔惠的父母还没有来。两人在阳光中徘徊着,世钧便笑道:“叔惠在那儿这么些年,想必总已经结了婚了。”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要是结了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钧笑道:“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翠芝却别过头去,没好气地说道:“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地说道:“他要是还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
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还不会找去,还要你给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地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么讲究。”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现在这时候,总应该节约一点。那你不相信,叔惠也不会赞成的。”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
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裕舫夫妇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父母,两人不约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世钧叫了声”老伯,伯母“,又给翠芝介绍了一下。
裕舫夫妇年纪大了,都发福了。裕舫依旧在银行里做事,银行里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装,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单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圆兜兜的像个小棉袄似的。那时候穿人民装的人还不多,他们是得风气之先。世钧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装,更显得年轻了。”
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就笑着问:“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婚了没有?”许太太一说起来便满脸是笑,道:“结婚了!
已经好几年了。“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是一个女工程师。“
世钧笑道:“女人做工程师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区那边什么人才都有。这回总一块回来吧?”许太太道:“本来说一块回来的,因为他媳妇的事情忙,走不开,所以还是他一个人来了。”
谈话间,火车已经到了,许太太正因为是老花眼,看远处倒特别的眼尖,老远的就指着说:“那不是他吗?”世钧先说不是,后来也说:“是的是的!”隔着一扇车窗,可以看见叔惠倚在那里打瞌睡,他的行李里面有一只帆布袋,正挂在他头上,一路挨擦着,把后脑勺的头发都揉乱了,翘起一撮子。这要是从前的叔惠,是决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火车到站,一时人声嘈杂,把叔惠也惊醒了,他一面忙着拿行李,一面就向车窗外张望。这里世钧翠芝和裕舫夫妇已经挤到车门外等候着了。十几年没见面了,大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惶。叔惠似乎苍老了些,而且满面风霜,但是看样子身体很健壮,人也更精神了。许太太向裕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这时候乱哄哄的,裕舫也没听见,大家给挤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为父子的关系,倒反而退后了一步,不好意思挤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下车,倒是先看见了世钧,他和世钧紧紧握着手,一眼看见翠芝,别来无恙,她和世钧依旧是很漂亮的一对,她是只有比从前时髦了,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上海美妇人的姿态。他见了他父母,一时也无话可说,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装了。”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装,可是不像他父亲那样簇新,他这一套已经洗成了雪青色,虽然很娇艳,一个男人穿着可是不很合适。他现在对于穿衣服非常马虎,不像从前那样顾影自怜了。他想翠芝现在看见他,如果想到从前,一定有点爽然若失吧。他有点疑心,她过去最欣赏的或者正是他那种顾影自怜的地方。少女时代的恋梦往往是建筑在那种基础上的。
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当生疏,还是初次见面,刚巧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世钧说要请吃饭,替叔惠接风,叔惠说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走出车站,叔惠道:“一块到我们家去坐坐。——哦,你还要去办公吧?”世钧道:“我们行里因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于是大家一同雇车来到叔惠家里。一路上楼,叔惠便向翠芝笑道:“这地方你没来过呵?世钧从前跟我就住在这亭子间里。那时候他是公子落难。”大家都笑了。许太太道:“这亭子间现在有人住着了,我那天还问这二房东来着,想再把它租来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长的。”
翠芝便道:“你上我们那儿住几天,好不好?”世钧也道:“真的,你住到我们那儿去吧,我们那儿离这儿挺近的,你来看老伯伯母也挺便当。”他们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
世钧夫妇在许家坐了一会,想着他们自己家里人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世钧便向翠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站起身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啊。”
他们从叔惠家里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却有一块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遛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妈来看轧米呵!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弄得我也没法管她了,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
世钧从地下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灰,道:“我难得跟我自己的女儿说说话都不行吗?”翠芝道:“那你说点有意义的话,别净说些废话!你看见人家这样忙,也不帮帮忙,叔惠一会就来了。”世钧道:“叔惠来你预备给他住在哪儿?”翠芝道:“只好住在书房里了,别的房间也没有。”她指挥着仆人把书房里的家具全挪开了,在地板上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地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滑得人差一点跌交。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只狗等会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间里去吧。”
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胆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这只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很稀罕。
二贝便跟在世钧后面一同上楼,世钧给狗戴上了皮带,牵着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间里,却看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和什物都给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钧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里打结,那狗便不老实起来,去咬啮地下的书本,把世钧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得老远,她又双手捧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骂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说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在那儿哇哇哭着,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说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玩,就给她玩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翠芝蹙额道:“嗳呀,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一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
我们家里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说:”咦,你不记得么,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
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的时候的事情,她觉得很是意外。他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住她的手的情景。她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样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到解放区去也是因为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来就走了。世钧把他的书籍马马虎虎地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却不看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她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大肆铺张。以他们近来的经济状况而言,也似乎不应当这样糜费。他们实在是很拮据。本来世钧在分家的时候分到一笔很可观的遗产,翠芝也带来一分丰厚的陪嫁,也是因为这两年社会上经济不稳定,他们俩又都不是善于理财的人,所以很受影响。尤其是蒋经国的时候,他们也是无数上当的人中的一份子,损失惨重,差不多连根铲了。还剩下一些房产,也在陆续变卖中,贴补在家用项下用掉了,每月靠世钧在洋行里那点呆薪水,是决不够用的。
世钧走到书房里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翠芝把大扫除的工作只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
天已经黑了。世钧忍不住和女佣说:“李妈,你快把家具摆摆好,一会儿客要来了。”但是佣人全知道,世钧说的话是不能作准的,依他的话布置起来,一会翠芝回来了,一定认为不满意,仍旧要重新布置过的。李妈便道:“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
又过了一会,翠芝回来了,一进门便嚷道:“叔惠来了没有?”世钧道:“没有。”翠芝把东西放在桌上,笑道:“那还好。我都急死了!就手去买了点火腿,跑到抛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哦,你买了火腿啊?我这两天倒正在这里想吃。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抛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她探头向书房里张了一张,便叫道:嗳呀,怎么这房间里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事都不管——为什么不叫他们把这些东西摆好呢?李妈!李妈!都是些死人,这家里简直离掉我就不行!”
正乱着,叔惠已经来了。大家到客厅里去坐着,翠芝把大贝二贝都叫了出来,叫他们见过许家伯伯。李妈送上茶来,翠芝便想起来,刚才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烟,忙打发李妈去买,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桩事,不觉叫道:“嗳呀,忘了!今天袁家请吃晚饭——打个电话去回掉吧。咳,应该早点打的!”
她便又埋怨世钧:“我是忙得糊里糊涂的忘了,你怎么也不记得呢?”世钧道:“我根本就没听见你说嘛!”叔惠笑道:“不用打电话了,你们还是去吧。我也还要出去看两个朋友。
翠芝起初不肯,叔惠一定要他们去。后来他们说好了,明天陪叔惠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整天,明天世钧放假。
叔惠看了看表,道:“你们出去吃饭,也该预备预备了吧?”
世钧道:“不忙,还早呢。”于是又谈了一会。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相见,因为是极熟而又极生疏的人,说话好像深了又不是,浅了又不是,彼此都还在那里摸索着。是一种异样的心情,然而也不减于它的愉快。三个人坐在那里说话,叔惠忽然想起曼桢来了。他们好像永远是三个人在一起,他和世钧,另外还有一个女性。他心里想世钧不知道可有同样的感想。
叔惠从口袋里拿出一本记事簿来翻看着,朋友的地址都写在上面,后面新添的一行是曼桢现在的住址。刚才他母亲跟他说,解放后曼桢到他们家里来过一次,问他回来了没有。
她留下了一个住址。他打算现在就到她那儿去一趟,想着曼桢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要是仍旧在外面做事,这时候也该回来了。他可以约她出去吃饭,多谈一会。
他从沈家出来,就去找曼桢。她住在那地方闹中取静,简直不像上海,一条石子铺的小巷,走过去,一带石库门房子,巷底却有一扇木栅门,门内很大的一个天井,这是傍晚时分,天井里正有一个女佣在那里刷马桶,沙啦沙啦刷着。就在那阴沟旁边,却高高下下放着几盆花,也有夹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这里的住户总不止一家,又有主妇模样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墙搭了一张板桌,她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对不起,有个顾小姐可住在这里?”那妇人抬起头来向他打量了一下,便和那女佣说:“顾小姐还没回来吧?我看见她房门还锁着。”叔惠踌躇了一下,便笑道:“等她回来了,请你跟她说一声我来,找到他另外一个朋友的地址,就打算去看那人。他沿着这条小巷走出去,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注意,这墙上还有个黑板报,上面密密的一行行,白粉笔夹着桃红色粉笔写的新闻摘要,那笔迹却有些眼熟。一定是曼桢写的,他们同事这些年,她写的字他认得出来的。叔惠站在黑板报面前,不禁微笑了,他好像已经见到了她。他很高兴她现在仿佛很积极。
曼桢今天回来得晚些,是因为去看文工团的表演。荣宝加入了文工团了。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呣子两个人相依为命,所以曼桢为这桩事情也曾经经过一番思想上的斗争。解放后她对于工作和学习都非常努力,但是荣宝似乎还更走在她前面一步。这一天她去看了他们的表演回来,觉得心情非常激动,回到家里,又是疲倦又是兴奋。外面那一道木栅门还没有上闩,她呀的一声推门进去,穿过天井走到里面去,正要上楼,楼下住的一个瞿师母听见她回来了,就走出来告诉她,刚才有个姓许的来找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曼桢一听见便知道是叔惠,因道:“我就去打个电话给他。”就又出去了。她到弄口的一个裁缝店里去借打电话,打到叔惠家里,叔惠的父亲来接,曼桢笑道说:“叔惠回来了是吧?刚才上我这儿来的,我不在家。”裕舫道:“嗳,是的,他今天刚到。他没住在家里呀,他住在沈世钧那儿,他们电话是七二零七五。”才说到这里,他太太刚巧在旁边,便怪他太莽撞了,连忙扯了他一下,皱着眉头悄声道:“嗨,你不要让她打电话去了。你不记得她从前跟世钧挺要好的。”曼桢在电话里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裕舫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又听见他“噢噢噢”答应着,然后他就向电话里高声说道:“再不然,顾小姐家电话多少号,我叫叔惠打来给你吧。”曼桢略顿了一顿,她觉得用不着有那么许多避忌,便笑道:“还是我打去吧,我这儿是借用隔壁人家的电话,有人打来,他们来叫挺不方便的。”
她挂上电话,就拨了世钧的号码。若在前几年,这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但是她现在的心境很明朗,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自从离婚以后,就仿佛心理上渐渐地健康起来。她现在想起世钧,也觉得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至多不过有些惆怅就是了。但是一面拨着电话号码,心里可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其实很可以不必这样,即使是世钧自己来听,也无所谓。——电话打过去了,却有人在打。是翠芝和她的一个女友在电话上长谈。她正在作赴宴的准备,这女友打电话来了,翠芝就问她,今天袁家请客她去不去,后来就谈起袁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袁先生是不忠于他的太太的。
翠芝拿着个听筒尽在那儿讲着,世钧很焦躁地跑进来说:一件干净衬衫也没有,李妈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你可知道我的衬衫在哪儿?没理会。这时候她们正在那里谈论另外一个朋友,翠芝有点悻悻然地说道:“我从来没说过这个话!
他们穷,谁还不知道,还用得着我来给他们宣传吗?他们家几个孩子在学堂里全是免费的。——哦?你不知道啊?“她非常高兴地笑了,正待把详情再行叙述一遍,世钧在旁边说道:时候不早了,可以少说几句了。改天再说不行吗?不要来搅糊我。过头来向世钧说:”她问你上回答应请客,怎么不听见下文了?“又向电话里笑道:”你可要自己跟他说?“世钧实在怕跟那女人缠,忙向翠芝摇摇手,便急急地走了出去,回到楼上的房间里,自己去找出一双比较新的皮鞋换上了。
翠芝打完了电话,也上楼来了。世钧道:“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这李妈也不知跑哪儿去了。”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烟去了,你衬衫就不要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有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那么大年纪了。”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的人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像我们这儿的工钱,又没有外快,哪儿养得住她?“
为来为去还是因为钱不够用,她是常常用这话来堵他的。当下世钧也就不言语了。翠芝有许多地方,要是真跟她认真起来,那势必要一天到晚吵闹不休。他总觉得事已至此,倘若一天到晚吵闹着,也仍旧于事无补,也不见得因此心里就痛快些。
楼底下电话铃忽然响了。翠芝正在换衣裳,便道:“你去接一接。”世钧跑下楼去,拿起听筒说了一声:“喂?”稍微歇了一会,才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笑说道:“喂,叔惠在家吧?”
世钧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世钧猛然吃了一惊,有点恍惚地笑道:咦,是你!我一时没想起来。你——你在上海呀?好吧?几时从南京来的?“世钧道:我来了好些年了。嗳呀,我们多少年没有看见了,十几年了吧?是吗!”在电话上谈话,就是不能够停顿,稍稍停顿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别显著。曼桢很快地就又接着说下去道:“叔惠刚才上我这儿来的,我刚巧不在家,等他回来你叫他打个电话给我,二八五零九。”世钧道:“等一等,我来写下来。——二——八——五——零——九——我明天跟叔惠一块来看你。”曼桢笑道:“好,你们有空来啊。”
她把电话挂上了。隔了好一会,才听见很轻微的一声“叮”!那边到这时候才挂断。她本来就站在那里发呆,这就更站在那里发呆了。那裁缝店里人声嗡嗡,店堂里排排坐着两行裁缝,在低垂的电灯泡下埋头缝纫着,这些景象都恍如梦寐。
世钧也许只有比她更觉得震动,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她会打电话来。他呆呆地坐在那电话机旁边,忽然听见翠芝在楼梯上喊:“咦,你怎么坐这儿不动?还不快点,我们已经晚了呀!”世钧站起身来道:“我要不了三分钟就好了。”
果然几分钟后,他已经衣冠齐整,翠芝还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发。世钧走过来说:“喏,你看,还是我等你。”翠芝道:“我马上就好了。你去叫李妈叫车子。”她只顾忙着打扮,也没想起来问他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车子已经叫来了。你还没好呀?”翠芝在楼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我马上就好了!”又过了一会,她忽然喊道:“你可看见我的那只黑皮包没有?——大概在柜里。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世钧道:“不在我这儿。”翠芝道:我记得你拿的嘛!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忽然又叫道:“哦,有了有了!”钥匙找到之后,把柜门打开,皮包拿出来,再把日常用的那只皮包里面的东西挪到那只黑皮包里去,搁不下,又得拣那不要紧的剔出几件,这都需要相当的时间。
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李妈!待会许先生来,万一我们还没回来,你给张罗着点茶水。你看着点大贝二贝,到时候让他们睡觉,别让他们吵着客人,啊!刚才你买的那听香烟就放在许先生房里,就是书房里。”走出大门,她又回过头去叮嘱道:“可别忘了把香烟听头开开。”坐到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喊道:“李妈,你别忘了喂狗,啊!”
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说道:“嗳呀,你给我跑一趟,在梳妆台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世钧也没说什么,径自跳下车去,穿过花园,走到房屋里面,上楼开开抽屉,把那只粉镜子拿了来,交给翠芝。她接过来收在皮包里,说道:“不然我也不会忘了,都是给你催的。”
他们到了袁家,客人都已经到齐了。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说是才貌双全。她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锐;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常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她莺声呖呖地向世钧笑道:“好久不看见你啦。近来怎么样?你爱打勃立奇吗?”世钧笑道:“打的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气。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她吃吃地笑了,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认为世钧是有点低能的。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有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却又笑着说:“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去玩。”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语气里面,好像对于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个尽人皆知的事实,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即使只有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恨不得把人家批驳得一个钱不值。
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像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袁家这个保姆就是个看护出身,上上下下都喊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相貌又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的——他们家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
饭后,驷华一回到客厅里马上去开无线电。屏妮横了他一眼,道:“你就歇一天不听,行不行?今天这么些个客人正在这儿。”她回过头来,又向众人笑道:“驷华这两天听杨乃武听入了迷了!”大家就说起杨乃武,说起公堂上的酷刑拷打。
那杨小姐便道:“嗳呀,我现在提起拷打我都心惊肉跳的!从前我们医院的院长给国民党捉去了,冤枉他是汉奸,跑到医院里来搜,简直像强盗似的,逼着那院长太太叫她拿出钱来,把她吊起来打,拿火烧她的脚后跟。还灌水。还——还把——”她把声音低了一低,说出两样惨无人道的特殊的酷刑,说得大家浑身难过,坐在椅子上都坐立不安起来。杨小姐呻吟着道:“嗳哟,她那叫的声音呵!——这还是抗战时候的事情。我可吓得不敢待在那儿了,赶紧逃到上海来。那个张太太可不是内伤受得太重了——后来听见六安来的人说,她没有多少日子就死了。”世钧忽然听见“六安”两个字,不由得怔了一怔,便道:“哦,你说的是——难道就是张慕瑾的太太?
他太太死啦?“杨小姐也愕然望着他,道:”是的呀。你认识张医生吗?“世钧只简短地说了一声:”见过的。“他心里非常乱。要不是刚才曼桢打电话来,他真还当是曼桢呢。——就连这样,他也还有一个荒诞的感觉,仿佛是她的鬼魂打电话来的。那时候她姐姐不是明明告诉他说,曼桢和慕瑾结婚了?
她姐姐凭什么要扯这样一个谎呢?难道怕他不肯死心,要和她纠缠不清吗?那曼桢总该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那时候究竟为什么缘故,就此避不见面了——何至于决绝到这样?
他忽然发觉,那杨小姐正在那儿冲着他说话。他急忙定了定神。她在那儿问:“沈先生现在可听说,张医生现在在哪儿?”世钧道:“不知道。我还是好些年前看见他的。”杨小姐道:“我就听见说他后来倒也出来了。那医院当然是没有了,给接收了去了。当初还不就是为了看中他们那个医院。”
有一部分人发起打勃立奇,世钧没有入局。翠芝是不会打。他们走得比较早,不过也将近午夜了。两人坐三轮车回去,世钧一直沉默着,翠芝以为他是困了。她说:“你只喝酒喝多了,你一喝多酒就要瞌睡,我刚才看见你坐在那儿都像要睡着了似的。”世钧不语。翠芝又道:“刚才吃饭的时候袁太太跟你说些什么?”世钧茫然地说:“啊?——哦,袁太太啊?她说的话多着呢,哪儿记得清楚那么许多。”翠芝道:喏,就是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笑得叽叽呱呱的。哦,她在那儿说老五在香港闹的笑话。
隔了一会,翠芝又道:“袁太太皮肤真好,你看她今天穿那件黑衣裳真挺好看的。”世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全不喜欢。
因为你自己觉得女人不喜欢你。“
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艺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却又发觉,也许他比他所想的是要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会妒忌得失掉理性,竟会相信曼桢爱上了别人。其实——她怎么能够同时又爱着别人呢,那时候他们那样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
翠芝叫了声“世钧”,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
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她带笑说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世钧道:“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
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世钧道:“哪儿?谁生什么气。”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钧想道:“是吗?我倒有点怀疑。”
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蒙卑地来开门。翠芝问道:“许先生回来了没有?”李妈道:回来了,已经睡了。嗳,你可闻见,好像有煤气味道。
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没有。”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
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世钧。”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他忽然说:“嗳,我现在闻见了。”翠芝道:“闻见什么?”世钧道:“是有煤气味儿。”翠芝觉得非常无味,她略顿了一顿,便淡淡地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它直在那儿叫。”
那狗被他们关在亭子间里,不住地呜呜叫着,那声音很是悲怆。世钧到亭子间里去把皮带解下来,牵着狗下楼。这是他们家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临睡前一定要把这狗牵到院子里去让它在外面大小便。
世钧弯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看见煤气灶上的开关全关得好好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走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觉得非常痛苦。
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位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里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很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简直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他哥哥结婚,她拉纱,他捧戒指。
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她显然是非常看不起他,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里人。现在却常常听见翠芝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倒是很罗曼谛克。”她常常这样告诉人。
世钧把狗牵进去,把大门关上了。他仍旧把狗拴在亭子间里。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都是从他的书房里搬出来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又从地下拣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掸掉,那是一本“新文学大系”,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出书房来给叔惠住,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他随手拿着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销毁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就剩这一封信,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
他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拿着这封信看着。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到南京去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信上写着: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自己也觉得讨厌。
真是讨厌的事——随便看见什么,或者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又说起你在学校里时候的一些琐事。我听她说着这些话,我真觉得非常安慰,因为——你走开太久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无缘无故的。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世钧看到最后几句,就好像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那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想着:“她难道还在那里等着我吗?”
他坐在那箱子盖上,略一转侧,忽然觉得一只脚已经完全麻木了,大概他这样坐着已经坐了很久的时候,自己都不觉得。他把脚跺了跺,很费劲地换了一个姿势,又拿起这封信来看,下面还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写的,写上这许多无意识的话,你一定要笑我的。现在我是在办——”写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半张信纸,没有署名也没有月日。
他却想起来了,这就是他那次从南京回来,到她的办公室里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写信给他,所以只写了一半就没写下去。
这桩事情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忽然觉得从前有许多事情都历历如在目前,和曼桢自从认识以来的经过,全想起来了。
第一次遇见她,那还是哪一年的事?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可不是十八年了!——十七翠芝叫道:“世钧!”世钧抬起头来,看见翠芝披着件晨衣站在房门口,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她说:“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时候还不去睡?”世钧道:“我就来了。”他站起来,把那张信笺一夹夹在书里,把书合上,依旧放还原处。翠芝道:你晓得现在什么时候了——都快两点了!翠芝道:“明天不是说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嘛,也不能起来得太晚呀。”世钧不语。翠芝本来就有点心虚,心里想难道给他看出来了,觉得她对叔惠热心得太过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态度变得这样奇怪。
回到卧室里,她先上床,世钧也就脱衣上床,把灯关了。
他一旦想起曼桢,就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停止想念她过。就是自己以为已经忘记她的时候,她也还是在那里的,在他一切思想的背后。
在黑暗中听见极度缓慢的“滴——答——滴——答”,翠芝道:“可是下雨了?”世钧道:你怎么还没睡着?肚里有点不大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螃蟹吃坏了。刚才你吃了没有?今天袁家那螃蟹好像不大新鲜。“
又过了很久的时候,还是一直听见那“滴——答——”歇半天落下一滴来,似乎有一定的时间,像迟迟的更漏。世钧忽道:“不是下雨。一定是自来水龙头没关紧。”翠芝道:“听着心里发烦!”
她又沉默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不行——你起来把它关一关紧好吧?”世钧一听也不言语,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浴室里去,开了灯视察了一下,便道:“哪儿是龙头没关紧?
是晾的衣裳在那儿滴水!“他关了灯回到卧室里,翠芝听见他踢塌踢塌走过来,忙嚷道:你小心点,别又把我的拖鞋踢了床底下去!
世钧睡下没有多少时候,却又披衣起床。翠芝道:“你怎么又起来了?”世钧道:“肚子疼。我也吃坏了。”他一连起来好几趟。天亮的时候,翠芝又被他的呻吟声惊醒了。她不由得着慌起来,道:“我叫李妈给你冲个热水袋。”她把李妈叫了起来,自己也睡不着了。
那天早晨,她到楼下去吃早饭,叔惠听见她说世钧病了,便上楼来看他。世钧告诉他大概是螃蟹吃坏了。又道:“曼桢昨天晚上打了个电话来给你的。”叔惠道:“哦?她怎么说?”
世钧道:“她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叫你打给她。”叔惠微笑着在他床前踱来踱去,终于说道:“你这些年一直没看见她?”世钧微笑道:“没有,我本来以为她离开上海了呢。”叔惠道:她好像还没结婚,我那天去找她,她不在家,她同住的人都管她叫顾小姐。哦?里只有更难过些。昨天他在电话上说,他要跟叔惠一块儿去看她,那时候他还以为他们同是结了婚的人。现在才知道她并没有结婚。也许她对他还跟从前一样。至于他,他这两天的心情是这样激动,简直保不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但是,有什么事能发生呢——他有妻子,有儿女,又有一种责任心。所以结果也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既然晓得是这样,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这时候平白地又把她牵涉到家庭纠纷里去,岂不是更对不起她吗?所以还是不要去看她吧。
十七
叔惠见他好像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就岔开来说别的。叔惠从书房里带了一本工程学杂志到楼上来,便把那本书一扬,笑道:“我看见你这本杂志,倒很有兴趣。”世钧笑道:哦,你要看这个,我还有好些呢,它们给收到亭子间里去了。为工程学是日新月异无时不在进步中的,一个学工程的人要不是随时地继续研究着,就要落后了,尤其是他,因为从前正在实习期间就半途而废,自己一直在那儿懊悔着。叔惠笑道:你真了不得,还这样用功。
现在中国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真是应当振作起来好好地做点事情!“世钧笑道:”是呀,我也觉得我这样在洋行里做事真太没有出息了!而且也实在没有前途,我正在这儿着急呢。你不说,我也想请你留心给我找个事。“叔惠想了一想,道:”事情是多得很,不过你离开上海没有问题吧?“世钧却显得很踌躇,道:”就是这样一点也很困难。而且你想,我那时候连实习工作都没有做完,待遇方面当然不能计较,而我的家累又这样重——“叔惠笑道: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你家里一共才几个人?也很惭愧,我们那两个少爷小姐,实在太养尊处优惯了,叫他们稍微换一个环境,简直就不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就是翠芝,她从前在家里是舒服惯了的,像我们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在她已经是很委屈了。”
当然症结是在翠芝身上,叔惠也很明了,便点了点头道:你这些顾虑我也能懂得,不过——叔惠笑道:“喏,翠芝来了!”他掉过头来向翠芝笑道:“我在这儿跟世钧说,他现在很前进了,你怎么样?你这样要强的人,你该跟他竞争一下呀。”翠芝笑道:“跟他竞争?”叔惠笑道:“你可以加入家庭妇联,她们那儿有许多有意义的工作可做,有机会还可以参加学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思想很快就可以搞通了。”翠芝笑道:“叫我参加妇联!我要是成天跑到妇联去,家里这些事谁管?还得用个管家婆!”她走到世钧床前问道:“你这时候可好些了?还能出去吧?”叔惠道:“今天我们别出去了,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世钧摇头道:你这些年没到上海来,应该出去看看。我今天恐怕不行了,让翠芝陪你一块去吧。翠芝便很高兴地向叔惠笑道:“我请你吃饭,吃了饭去看电影。”叔惠心里想:“也好,可以跟她多谈谈,好好地劝劝她。”
已经快到中午了,翠芝忙着换衣裳,叔惠便下楼去了,在楼底下等着她。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世钧躺在床上看着她。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许多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这一向她总是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她那丰秀的面庞。世钧平常跟她一块出去,就最怕看见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简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可以用鉴赏的眼光观察到这一切。他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尤其今天好像比哪一天都年轻,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她仿佛很兴奋,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她穿着一件藏青印花绸旗袍,上面有大朵的绿牡丹。世钧笑道:“你这件衣裳几时做的,我怎么没看见过?”“是新做的。”世钧笑道:“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翠芝听到这话似乎非常快乐。同时她心里又有一点内疚!临走的时候她问他:“你今天一个人在家里不闷得慌吗?”世钧道:“我睡一觉也许就好了。”翠芝又道: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给你预备。
她走了。淡淡的阳光照到这零乱而又安静的房间里,今天是星期日,小孩都在家,二贝在楼底下咿咿呀呀唱着解放歌曲。世钧昨天一夜没睡好,他渐渐蒙胧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日色西斜了。他觉得口渴,叫李妈倒茶来。大贝听见他醒了,便走进房来问他要钱去看电影。二贝闹着也要去,大贝却不肯带她去,说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又要人家带她去撒溺。世钧左说右说,他总算是勉强答应了。大贝今天十二岁,他平常在家里话非常少,而且轻易不开笑脸的。世钧想道:“一个人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个时期,但是就他的记忆所及,仿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和眼前这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
两个小孩去看电影去了,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李妈忽然报说大少奶奶来了。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所以也搬到上海来住了。但是她因为和翠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来往。自从小健那回上这儿来被狗咬了,大少奶奶非常生气,后来一直好久也没来过。
世钧听见说他嫂嫂来了,他本来睡了一觉之后,人已经好多了,这就坐起身来,穿好了衣服,下楼来见她。他猜想她的来意,或者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头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造成他这种性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来,也说不定就是还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人家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翠芝和叔惠是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就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好像在那儿擦眼泪。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却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而且大少奶奶现在完全换了一种老太太的打扮。叔惠不认识,翠芝看见她也视若无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大少奶奶当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当天就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因为翠芝是她娘家的表妹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灾乐祸。
见了世钧,她便笑道:“翠芝呢?”世钧笑道:“她出去了。”
大少奶奶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告诉她他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没出去。两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仿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知情,他觉得他应该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倒好像是鼓励他挥霍。但是跟她说这个话倒很不容易措词,一个说得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
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要是想说他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痛,她是翠芝娘家的人,他一定是要在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钧笑道:“不是,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半晌方道:“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地道:“是的,我认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世钧道:“是呀,他刚到上海来,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因为我忽然病了,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紧哪,冲着人家淌眼泪,算哪一出?那一定是你看错了,嫂嫂,不会有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有时脾气倔一点,可是——不会有这样的事的!“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少奶奶道:“那顶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情,现在倒不能告诉她了——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她听见了岂不更是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但是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消,没坐一会就走了。她走后,世钧倒慨叹了一番,心里想像她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是一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说起来也是很可悲的。
大贝二贝看电影回来了,就闹着要吃晚饭。世钧想着翠芝和叔惠也就要回来了,就说等他们回来一块吃。等来等去,等得两个孩子怨声载道。世钧叫他们先吃,自己仍旧等着,因为他觉得叔惠这次来,刚巧碰得不巧,昨天他又有应酬,今天又病了,一直也没机会畅谈一下。他尽在这里等着,却没想到叔惠和翠芝已经在外面吃过晚饭了。是翠芝一定要拖他去的,翠芝今天一直带着一种执着的感伤的气息,使叔惠非常感到不安,所以他吃过晚饭就坚持着说要回家去看看,没有跟她一块回来。他觉得他以后还是不要去住世钧那里,而且也不应当来往得太密切。
这一天晚上翠芝一个人回来,世钧问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很是失望。翠芝听见说他一直等着他们,到现在没吃晚饭,他今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候好了,倒是觉得非常饿,翠芝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他,忙叫佣人快点开饭。张罗着他吃过了饭,她又劝他:“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我好了呀,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但她还是催他上楼去躺着,又给他泡了杯茶,亲自送上楼来,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里拿了本书来给他看。
她端着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抛。这一抛,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趿着拖鞋下床来拾取,但是翠芝一转身,已经弯腰替他拾了起来。她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说着,便伸手来夺。翠芝却不肯撒手了,她拿着那封信看着,面上渐渐现出了诧异的神色,笑道:哟!还是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翠芝一面看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了起来了,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来。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地学着那种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真是讨厌的事——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她又向世钧笑道:嗳呀,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呀!
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她读到这里,便“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女同事,穿着件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她又打着“话剧腔”
娇声娇气地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嗳呀,她还在那里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他动手来跟她抢那封信,粗声道:你给我!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说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
一面说着,便挺着胸脯子走出去了。
世钧把那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跟翠芝结了婚这些年,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刚才他差一点没打她。
他把衣服穿穿好,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她看见他往外走,便淡淡地道: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走出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走进一爿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地址,只晓得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呵。”等了很久很久。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而且……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
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啵啵”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却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地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非常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刚巧在楼梯脚下拌狗饭,看见他戴着帽子走下来,好像要出去似的,本来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病了一天,这时候刚好一点,怎么这样晚了还要出去。后来又听见翠芝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却有点明白,一定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要好,少爷虽然表示不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来了,就另外找岔子跟她怄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就把大少奶奶和世钧的全部对话都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的时候,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她的脸色很冷淡,而且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气。他倒很想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可能消除他们中间的隔膜。
刚才她抛在床上的那本书还在那里,他随手捡起来,放到桌上去,一面就缓缓地说道: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的。
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你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
听她那口吻,好像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一二十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世钧看她那样子,就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就光说了一声:“那顶好了。”
他去洗了个澡出来,就到阳台上去坐着。黑色的天空里微微有几点星光。夜深了,隔壁一条弄堂里的人声也渐渐地寂静下来,却听见一个人大声打呵欠,一个呵欠拖得非常长,是纳凉的人困倦到极点了,却还舍不得去睡。
弄堂里又有一群人在那里轻轻地唱一支歌,四五个人合唱着,有男有女,大概在那里练习着,预备旅行的时候唱的。
因为夜深人静,恐怕吵醒了别人,把声音捺得低低的,有一句老是唱得不对,便把那一句唱了又唱,连唱一二十遍。世钧听得牙痒痒的心里发急。他们又从头唱起来了,唱到那一句,还是认为不对,就又把那一句一遍一遍唱着,简直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厌烦。世钧忽然觉得很感动,他觉得有些心酸,而且自己深深地感到惭愧了。他就在这时候下了决心,一定要加紧学习,无论如何要把思想搞通它。他们行里的工会不很积极,并没有学习班,所以也只有自己看看书。他这一向书倒是看得不少。不过他总觉得,从理论到实践这一关要是打不通,一切都是白费。但是在现在这家庭环境里,简直要有丝毫的改进都办不到。照翠芝说来已经是省无可省了,她反正无论什么都跟屏妮袁家里比着。他现在渐渐觉得,要想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用渐进的方法是不行的。……除非是他索性离开家里,到外埠去做事,先把他自己锻炼出来再说。——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也好。
他自从那天晚上有了这样一个决定,就更迫切地留心找事。有一天忽然在报上看见政府招考各种人才到东北去服务,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何妨去试试看,考不上也就不提了,真是考上了,再跟翠芝说。那么远的地方,她当然是不愿意去的,他可以想法子筹一点钱,留给她和两个孩子作为安家费,数目不会太大,翠芝要维持像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是不可能了,那也没有办法,反正他并不是不顾他们的生活,也就于心无愧了。
他心里憋着许多话,很想和叔惠商量商量。叔惠自从那天以后,倒有好些日子也没上他们这儿来过。世钧想着他在家里乐叙天伦,就也没有去搅扰他,隔了总有一两个星期,方才打了电话给他,约他来吃晚饭。那天下午,世钧却又想着,他把叔惠约到这儿来,当着翠芝,说话反而不便,他不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或者邀他出去,或者就在他家里和他多谈一会,然后再和他一同回来。世钧这样想着,就也没告诉翠芝他是到哪里去,就出去了。
他到了叔惠那里,走到三层楼上,却寂然无声,不像有人在家。世钧是来惯了的,他在房门口望了望,看见许太太歪在床上睡中觉,半睡半醒地拿着把芭蕉扇摇着,一半拍在身上,一半拍在席子上,那芭蕉扇在粗糙的草席上刮着,嗤啦嗤啦地响。世钧便往后退了一步,在门上敲了敲。许太太问道:“谁呀?”一面就坐起身来。世钧笑着走了进来道:“伯母给我吵醒了。”许太太笑道:“就已经醒了。睡中觉也只能睡那么一会,多睡了头疼。”世钧笑道:“叔惠在家吗?”许太太道:“叔惠出去了。”世钧坐下来笑道:“伯母可知道,他可是上我们家去了?”许太太道:“他倒没说。”世钧道:“我约他到我们那儿吃晚饭的,我来没别的,就是想找他早点去。伯母可高兴也上我们那儿吃便饭去?”许太太笑道:“我今天不去了。跟你说老实话,天热,我真怕出门。”世钧便又问道:老伯也出去了?儿忙着写标语。“世钧笑道:”老伯明天也去游行吗?“许太太笑道:”是呀,他那么大年纪了,跑了去夹在那些年青人中间,我说你走得动吗?他说还要扛上一个大旗呢!“世钧听着,便想起叔惠上次说的,说这次回来,发现他父亲现在非常积极。他从前是个名士派乐天派,本来也是有激而成的,因为这社会上有许多事情是他看不惯的,现在解放了,一切都两样了,所以他做人的态度也跟从前不同了。
许太太去给世钧倒茶,一面和他闲谈着,问他那两个小孩几岁了,上学没有。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搁着,桌上的玻璃下面压着一张照片,许太太便向世钧笑道:“你看见过没有呀,这就是叔惠的媳妇。”世钧别过身去看那照片,许太太喜孜孜地也伏在桌上一同看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伯母”,许太太和世钧同时回过头来一看,却是曼桢。曼桢站在房门口,也呆住了,她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世钧。满地的斜阳,那阳光从竹帘子里面筛进来,风吹着帘子,地板上一条条金黄|色老虎纹似的日影便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眼花。
世钧机械地站起来向她点头微笑,她也笑着跟他点头招呼。他听见许太太的声音在那儿说话,那声音好像嗡嗡的,忽高忽低简直不知道她在那儿说些什么。但是事后凭一种听觉上的记忆力,再加上猜测,他想着她大概是对曼桢说,叔惠等了半天,当她不来了,所以出去了。想必她是和叔惠约好了的。曼桢笑道:“我是来晚了。因为我们公司里在那儿忙着准备明天游行的事,没想到闹到这时候。”许太太笑道:“一定累了,快坐会儿吧。”
曼桢坐了下来,许太太也在世钧旁边坐了下来。许太太始终有点窘,因为她想象着他们见了面一定很窘。房间里有非常静寂的一刹那,许太太拿起芭蕉扇来摇着,偏是那把扇子有点毛病,扇柄快折断了,扇一下,就“吱”一响。那极轻微的响声也可以听得很清楚。
许太太似乎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结果倒是世钧和曼桢努力找出些话来和她说,想叫她不要感到不安。曼桢先问候裕舫,世钧便又说起裕舫明天也要去游行的事。谈了一会,许太太起身去替曼桢倒茶,曼桢便站起来笑道:“伯母别倒茶了,我回去了,过一天再跟叔惠约吧。”世钧道:“我也要走了。”
两人一同走了出来。一到外面,马上沉默下来了。默默地并排走着,半晌,世钧终于微笑着说:“你找叔惠有什么事吗?”曼桢道:“我因为看见报上招考各种的人到东北去服务,我想考会计,不知行不行。想问问叔惠可知道那边的情形。”
世钧不觉呆了一呆,微笑道:“你预备到东北去啊?”曼桢笑道:“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呢!”她因为要乘电车,只管往大街上走,越往前走越热闹,人行道上熙来攘往,不但挥汗如雨,有人一面走一面吮着棒冰,那棒冰的溶液挥洒在别人的手臂上,倒是冰凉的,像几点冷雨。这样拥挤,当然谈话也是不可能的了。世钧突然说道:“你有事情吗?一块儿去吃饭好吧?就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可以多谈谈。”曼桢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说了声“好”,声音却很低微。
前面刚巧就是一家广东小吃店,世钧也没有多加考虑,就走进去了。天已经黑了,离吃饭的时候却还早,里面简直没有什么人。他们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先叫了两瓶汽水来喝着。这里的陈设很简陋,坐的是藤椅子,地方倒还凉爽。他们这张桌子靠近后窗,窗外黑洞洞的是一个小天井,穿堂风很大,把那淡绿布窗帘吹得飘飘的。世钧坐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向曼桢望过去,他始终也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她穿着青底小白格子的衣服,头发梳得很伏贴,但还是有一点毛毛的;因为天气热,用一根带子在后面松松地一扎。世钧微笑道:“你还是那样子,一点也没变。”曼桢笑道:“不见得吧。”
也许她是憔悴得多了,但是在他看来,她只是看上去有一点疲倦。世钧倒也很高兴,她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因为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的记忆中的完全相像,那一定是在梦中相见,不是真的。
曼桢拿起一张菜单来当扇子扇,世钧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有很深的一条疤痕,这是从前没有的。他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夜里,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
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她对他叙述着的时候,心里还又想着,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静的吧,像这一类的阴惨的离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觉到它的真实性呢?
世钧起初显得很惊异,后来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很苍白。他默默地听着,然后他很突然地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曼桢始终微偏着脸,不朝他看着,仿佛看了他就没有勇气说下去似的。她说到她从祝家逃了出来,但是最后还是嫁给鸿才了。她越说越快,她不愿意逗留在这些事情上。随后她就说起她的离婚,经过无数困难,小孩总算是判归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因此这些年来境况一直非常窘迫。
世钧便道:“那你现在怎么样?钱够用吗?”曼桢道:“现在好了,债也还清了。”世钧道:“孩子现在在哪儿念书?”曼桢道:“他新近刚加入了文工团了。”世钧笑道:“哦?——他真有出息!”曼桢也笑了,道:“我倒也受了他的影响,我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里,是真得好好地振作起来做人了。”
世钧对于祝鸿才始终不能释然,很想问她可知道这人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上海吧?但是他想着她一定不愿意再提起这个人,他也就没去问她。还是她自己提起来说:“听见说祝鸿才也死了。要解放的时候,他也跟着那些有钱的人学,逃到香港去,大概在那儿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所以又回到上海来。等到解放后,像他们那些投机囤积的自然不行了,他又想到台湾去,坐了个帆船,听说一船几十个人,船翻了全淹死了。”
她停了一停,又道:“论理我应该觉得快心,可是我后来想想,并不太恨他,倒是恨我自己。因为他根本就是那样一个人;想着,还自以为是脑筋清楚的,怎么那个时候完全被情感支配了,像我为小孩牺牲自己,其实那种牺牲对谁也没好处。——一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心里不由得就恨!我真懊悔!”似乎她最觉得难过的就是她自动地嫁给鸿才这一点。世钧便道:我倒很懂得你的。者也是因为听见他跟别人结婚了,所以也还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有了自暴自弃之念。
他沉默了一会,便又接下去说道:“同时我想你那时候也是——也是因为我使你很灰心。”曼桢突然把头别了过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泪来了。世钧望着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他抚摸着那藤椅子,藤椅子上有一处有点毛了,他就随手去撕那藤子,一丝一丝地撕下来,一面低声说道:“我那时候去找你姐姐的,她把你的戒指还了我,告诉我说你跟慕瑾结婚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哦,她这样说的?”世钧便把他那方面的事情从头说给她听,起初她母亲说她在祝家养病,他去看她,他们却说她不在那儿,他以为她是有意地不见他。
回到南京后写信给她,一直没有回音,后来他去找她,他们已经全家离开上海了。再到她姐姐那里去,就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他不该相信的,但是当时实在是没想到,她自己的姐姐会使出这样的毒计残害她。曼桢哭着道:“我现在也是因为时间隔得久了,所以对我姐姐的看法也比较客观了。好在现在——制造她的那个社会也已经崩溃了,我们也就——忘了她吧。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这许多年来使他们觉得困惑与痛苦的那些事情,现在终于知道了内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现在这时候,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了。——不过——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这爿店里渐渐热闹起来了,接连着有两三起人进来吃饭。
世钧向壁上的挂钟看了一看,他始终就没告诉曼桢他今天请叔惠吃饭的事。当下他便站起身来笑道:“你坐一会,我去打个电话就来。”
他到楼上去打电话,打到他家里去,是翠芝听的电话。一听见翠芝的声音,他不由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离他那样遥远,简直陌生得很。他问道:“叔惠来了吧?”翠芝道:来了。来。“他从来没做过这样拆滥污的事,约了人家来吃饭,自己临时又不回来。过天他可以对叔惠解释的,但是他预料翠芝一定要非常生气。她倒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现在在哪儿,在那儿忙些什么。
翠芝那边挂上了电话,便向女佣说道:“不用等了,一会儿就开饭。”叔惠在客厅里听见了,她走了进来,他便笑道:世钧不回来吃饭了?他上哪儿去了?道:“谁知道他!真岂有此理,你难得来一趟的!”叔惠笑道:“那倒也没有什么,我又不是外人。”翠芝不语,只是低着头编织着。半晌,她突然昂起头来,淡笑着望着他说道:“你这些天不来,大概是因为不敢来,怕我再跟你说那些话。”叔惠微笑道:“哪儿?”翠芝道:“我憋了这些年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说明白了——”叔惠没等她说下去,便很恳切地说道:“翠芝,我知道你一向对我非常好,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你这样喜欢的。其实你这不过是一种少女时代的幻想,而后来没有能实现,所以你一直心里老惦记着。”翠芝想道:“他那意思还不是说,我一向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阔小姐,对于他,只是因为没有能得到他,所以特别念念不忘。”
愤怒的泪水涌到她眼眶里来了。她哽咽着道:“你这样说可见你不懂得我。我一直是爱你的,除了你我从来也没有爱过别人。”叔惠道:“翠芝!——我们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了,应该理智点。”但是她想着,她已经理智得够了,她过去一直是很实际的,一切都是遵照着世俗的安排,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她在心底里永远惋惜着她那一点脆弱的早夭的恋梦,永远丢不开它,而且年纪越大只有越固执地不肯放手。
她哭了。叔惠心里也非常难过,但是他觉得这时候对她也不能一味地安慰,反而害了她。他很艰难地说道:“我觉得,你一直不能忘记年轻时候那些幻梦,也是因为你后来的生活太空虚了。实在是应当生活得充实一点。”翠芝不语。叔惠又道:“世钧现在思想有点转变了,你要是再鼓励着他点,我相信你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翠芝忿忿地道:“你从来也不替我着想,就光想着世钧。”叔惠微笑道:“我这完全是为你打算呀。真的,为你自己的幸福起见,你应当对他多一点谅解。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翠芝就像不听见似的。这时候李妈却在外面楼梯上一路喊下来:“小少爷呢?来洗澡呀!回回都要人家三请四请。”又嘟囔着道:“就是这样不爱干净!”翠芝大概是怕有人进来,一面拭着泪,便很快地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了。叔惠就也跟了出来,见她面朝外伏在栏杆上,他就也靠在栏杆上,在这黑暗的阳台上默默地陪着她。
半晌,忽然二贝一路嚷了进来道:“妈,吃晚饭了!”她跑到阳台上,翠芝在她颈项上抚摸着道:“你洗过澡没有?”二贝道:“洗过了。”翠芝道:“洗过澡怎么还这样黏?”一面说着话,三个人便一同进去吃饭。
要是照迷信的话,这时翠芝的耳朵应当是热的,因为有人讲到她。起初世钧一直没有提起他家里的事情,后来曼桢说:“真是,说了这么半天,你一点也没说起你自己来。”世钧笑道:“我啊?简直没什么可说的——一事无成。所以这次叔惠来,我都有点怕见他。多少年不见了,我觉得老朋友见面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说着,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曼桢道:你怎么这样消极?我觉得现在不像从前了,正是努力做事的好机会。略微有点忸怩地笑道:其实,我这两天倒也是在考虑着,想到东北去。那好极了!想着,翠芝也会一同去的,很有这可能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一天到晚见面,她不见得没想到这一层,但是好像并不介意似的。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微笑道:“不过我想想真懊悔,从前实习工作也没做完;这次报考的人一定很多,我恐怕没什么希望。”曼桢笑道:“你又来了!你决不会考不上的。再说,就是考不上,在新社会里,像你这样的人还怕没有出路么?”世钧笑道:“你总是鼓励我。——老实说,我对新中国的前途是绝对有信心的,可是对我自己实在缺少信心。”
他随即说起他的家庭状况,说起翠芝。他总觉得他不应当对着曼桢说翠芝不好,但是他的口吻间不免流露出来,他目前要想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困难的,处处感到掣肘的苦痛。他说翠芝也是因为出身的关系,从小骄纵惯了,这些年来又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来往的人都是些无聊的奶奶太太们。当然他自己也不好,他从来也不去干涉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彼此漠不相关。他一方面责备着自己,但是可以听得出来他们感情不大好,他的心情也是非常黯然。曼桢一直默默无言地听着。她终于说道:“听你这样说,我觉得你们换一个环境一定好的。譬如到东北去,你做你的事,翠芝也可以担任另外一方面的工作,大家都为人民服务,我相信一个人对社会的关系搞好了,私人间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也会变好的。”
世钧默然。他也相信翠芝要是能够到东北去,也许于她很有益处,但是她根本不会去的。他不想再说下去,便换了个话题道:“嗳,我最近听见一个消息关于慕瑾,说抗战的时候他在六安,给国民党抓去了,他太太可惨极了,给他们拷打逼着要钱,后来就死了。”曼桢道:是的,我也听见说。
她沉默了一会,又怆然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世钧道:“这人现在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曼桢道:“我听见一个同乡说,慕瑾带着他女儿到四川去了,那女孩子那时候还小,他把她送去交给他丈人家抚养。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一直也没听到他的消息。她过了一会,又叹道:能够安心工作——他是只想做一个单纯的乡村医生,可是好像连这一点也不能如愿。”
他们这时候已经吃了饭出来了,在站台上等电车。世钧道:“我送你回去。”曼桢道:“不用了,你过天再来吧,我们以后总也不短见面的。”有一辆电车开过来了,曼桢笑道:那么,再见了。正——只要是在一条路上走着,总是在一起的。“世钧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一股子热气涌上来,眼睛都有点湿润了,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来的,他紧紧地握住她两只手。时间仿佛停住了,那电车远远地开驶过来,却已经到了跟前,灯火通明的,又开走了。她也走了,只剩他一个人站在站台上。
他回到家里,叔惠还在那儿,和大贝谈得很热闹。二贝在灯下看连环图画。翠芝独自一个人坐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织她的珠子皮包。世钧坐下来和叔惠说话,翠芝觉得他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平常她从来不去注意到这些的,今天也是因为被叔惠劝得有些回心转意了。所以忽然地对世钧关心起来。她看他一直不大开口,但是又好像是很兴奋。她便有点疑惑,难道他今天是有意地躲出去的,存心试探他们,让他们有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
等两个孩子上楼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了,世钧便和叔惠谈起现在招考各种人才到东北去的事,他很简洁地说,“我决定去报考。”他出其不意地这样一宣布,叔惠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今天怎么回事,大家都要到东北去!今天早上曼桢打电话给我,说她也想去。”翠芝忽然开口问道:“谁呀?是不是你们那个女同事?”叔惠道:“是的,就是那个顾小姐。”翠芝便默然了。
世钧听见她这样问着,就猜着她一定是想起那封信来了。
再由这上面联想到他们同时决定要到东北去,两相对照,当然是要疑心了。这事情倒有点麻烦。本来他想到东北去,也预料着她一定要反对的,但是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说服她,现在这说服的工作恐怕更棘手了。——刚才就没想到叔惠会冲口而出地说出曼桢也要去的话。但是也不能怪叔惠,叔惠又不知道他们不久以前为了那封信曾经引起一些纠葛。至于他今天在叔惠家里碰见曼桢的事情,叔惠更是绝对想不到的,根本就不知道他上那儿去过。
叔惠真是十分高兴,因为世钧终于有了前进的决心。他当然极力地鼓励他去,并且撺掇着翠芝跟他一块去。翠芝只是默默地坐在幽暗的一隅,她那面色有点不可测。叔惠也知道她对于这件事决不是马上就能接受的,过一天他还是要切切实实地劝劝她,今天因为刚才有过那一番谈话,他想她也许还是很伤感,所以他也没有多坐,稍微谈了一会就走了。
客人走了,锁在亭子间的狗应当可以放出来了。但是谁也没想到,尽自让它在那里悲哀地呜呜叫着。
翠芝依旧坐在那里织皮包。世钧斜靠着桌子角站着,把手里的一支香烟揿灭了。看情形是免不了要有一场争吵。但是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态度却是相当冷静,她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到东北去的?”世钧道:“我那天看见报上招考,就一直在那儿考虑着。”翠芝道:你一定是因为顾小姐要去所以你也要去。你看见她了吧?就是今天,我走过叔惠那儿,预备去催他早点来,刚巧她也在那儿,我就约她一块去吃饭。不过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决定到东北去绝对与她没有关系。“
当然她是不相信的。她心里想,世钧一直是爱着那个女人的,只要看那次为了那封信他生那么大的气,就可以知道了。但是他因为是一个尽职的丈夫,所以至今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一方面他多少也有些夫妻之情,可是自从那回他嫂嫂在他面前说她同叔惠的话,他从此对她就两样了——是的,当时还不大觉得,现在想起来,自从那天起他一直对她非常冷淡,并且去找那顾小姐去了。翠芝想到这里,就像整个的身子都掉进了冷水缸里似的。
刚巧正是今天,她跟叔惠彻底地谈过之后,正是心里觉得最凄凉的时候,却连世钧也要离开她了。过去从来也没有真正地跟他靠拢过,而现在她将永远地失去他了——她正像一个人浩然有归志了,但是忽然地发现她是无家可归。
她哑着喉咙说:“我知道,你现在简直不拿我当个人了。
你一定是听了嫂嫂的话,疑心我了。“世钧怔了一怔微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本神经病——咦,你怎么知道的?”
翠芝道:“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世钧道:“我不告诉你也有道理的,我怕你因为她那些废话,跟叔惠在一起反而要拘束了。”
翠芝听见他这话,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对她竟是这样信任,她实在觉得惭愧,虽然她在行为上并没有真的怎样,恐怕在心里是背叛了他一千遍。想想实在对不起他,就是平常两口子过日子,也有许多事情都是她的过错,她很想要他知道她现在明白过来了,但是这时候要是对他表示忏悔,不是好像自己心虚,倒反而证实了人家说她的坏话。所以心里转来转去半天,这话始终也没说出口来。
她忽然很强硬地说道:“你要到东北去我也要跟你一块儿去。”世钧很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微笑道:“本来是希望你能够一块儿去的。”翠芝道:“反正你不要想丢掉我!”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了?也有点神经病!着点倦怠的意味。经他这一安慰,翠芝也不知道怎么的,倒落下两点眼泪来了。世钧笑道:咦?——等会给大贝看见了难为情吧?嗤嗤地笑起来了。
世钧也笑了。他心里想着,翠芝要是能够把她那脾气改了,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就怕她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就像人家每年年头岁尾下的那些决心一样,不一定能持久的。是否能持久,那还是要看她以后是不是能够把思想搞通了,真能够刻苦耐劳,在这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情形,同是在旧社会里糊里糊涂做了半辈子的人,掼不下的包袱不知有多少,这回到东北去要是去得成,对于他正是一个严重的考验。在这一点上,他和她是有一种类似兄妹的感觉了。他微笑着牵着她的手,轻轻摇撼了一下。
他想,这是他们感情上的再出发。
十八
这是在沈阳了。这一天晚上有一个晚会,专为欢迎这次到东北来的工作人员,由当地的文工团演出余兴节目。世钧心里想着,曼桢看见了一定要想起她那个荣宝了。曼桢今天没有来,因为有点感冒,在宿舍里休息着。
台上刚演完了“喜报”,掌声四起,坐在世钧和翠芝中间的二贝,拍手拍得太用劲了,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的,衣兜里的一只苹果也滚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经改了装,穿上了列宁服,头发也剪短了。这一低头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着漆黑整齐的头发。其实同是剪发,电烫的头发不过稍微长些,但是对于一个时髦人,剪掉这么两三寸长一段蜷曲的发梢简直就跟削发修行一样,是一个心理上的严重的关口,很难渡过的。翠芝也是因为现在的眼光有点改变了,看见曼桢的头发剪短了,看着并不觉得不顺眼,才毅然地剪去了。世钧本来有点担心她跟曼桢在一起不会怎样融融洽洽,他在动身以前曾经请曼桢到他们家里吃过一次饭,让她和翠芝见见面,那时候翠芝的态度还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后来大家一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了,她渐渐地也就对曼桢多了一层认识,还没到沈阳,两人已经感情很好了。
翠芝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子来,把那只苹果擦得亮晶晶的递给二贝,那是东北著名的红玉苹果,翠芝便和世钧说:“这苹果真好,带两个回去给曼桢吃。”这样说着的时候,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个人便有点吃惊似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世钧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这时候大家都穿着制服,在那灯光下,帽檐的阴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时倒也认不出来是谁了。难道是慕瑾么?究竟有一二十年没见面了,在开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犹豫。
慕瑾是好像听见一个女人说话间提起曼桢的名字,他以为他一定是听错了,因为脑子里常常想起这个名字,听见两个声音相近的字,就以为是说曼桢,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看见翠芝,他并不认识她,就又别过头去了。世钧却向前凑了一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几时来的?”慕瑾一回头看见是他,倒怔住了,笑道:“咦,你也在这儿!真想不到。”世钧很热烈地和他握手。慕瑾其实对世钧的印象并不怎么太好,总觉得他过去是有亏负曼桢的地方,但是现在一来是他乡遇故知,而且大家同是革命的大家庭里的一员,所以也觉得十分亲切。
世钧道:“我上次听见人说,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叹了口气,道:咳,提起来简直是——他仿佛也不愿意细说了。刚才世钧初看见他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在这一刹那间,他脸上那些忧伤憔悴的暗影全现出来了。世钧默然望着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会,忽然说道:所以我从前那种想法是不对的。我是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的,我总想着政治这样东西范围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实行,实行起来也不见得能合理想。我宁可就我本人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点自己认为有益的事,做到一点是一点。但是在那种恶势力底下,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还是行不通。“他越说越兴奋,又道:”所以还是那句话:'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结果是弄得家破人亡!“说到这里,他脸上却现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钧问道:“那么这几年你一直在哪儿?”慕瑾道:“后来我就离开六安了,把我那个小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儿去,他们那时候在重庆。我也是因为受了那次的打击,对于工作觉得非常灰心,就东漂西荡的,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觉得实在没有理由不振作起来了,因为现在招考医务人员到东北来,所以我也参加了。”
谈得久了,世钧老往前凑着,觉着有点不得劲,便道:嗳,你坐到后边来,谈话方便些。大贝便跑到前排去,和慕瑾换了一个座位。慕瑾在世钧旁边坐了下来,世钧望着他笑道:曼桢也来了呀。时候听见说她结婚了。“他觉得祝鸿才那样的人决不会同她一起到东北来的。世钧道:”她现在已经离婚了,里面曲折很多,等她自己告诉你吧。“慕瑾听他这样说,倒又呆了一呆。她已经离婚了——她终于和世钧结合了吗?于是就又微笑着问道:”你跟她——“说到这里,又觉得还是不便问,就又把下半句改为:”——一起来的?“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便道:”呃,一起来的。——呃,我都忘了介绍,这是我的爱人。“翠芝现在对于爱人这名词已经相当习惯了,当下就向慕瑾含笑点头。慕瑾自是心头一松。他总算是十分沉得住气的,但是在刚才的一番话里,几分钟内他脸上的颜色倒变了好几回。要是不留神也许看不出来,世钧看得很清楚。
慕瑾别过身去四面张望着,笑道:“咦,曼桢呢?今天也来了吗?”世钧笑道:“她没能来,大概她路上受了点感冒,有点发热,在宿舍里躺着呢。——嗳,你等会去看看她吧,正用得着你这个医生。”慕瑾笑道:“我待会就去看她。”
最后的一个节目“光荣灯”已经上场了,大家静默下来看戏,世钧却一时定不下心来,他有点万感交集。慕瑾显然是仍旧爱着曼桢的。他真替曼桢觉得高兴,因为她对慕瑾一直有很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从前要不是因为他,他们的感情一定会发展下去的。
他心里想着,应当怎样去促成他们的事情。台上的“光荣灯”正演到热闹的地方,锣鼓喧天。世钧偶尔别过头去一看,他旁边的一个座位却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剧终,已经走了。
世钧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他们祝福。
一九五一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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