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问道:“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吗?”
“有的。”文士面色一整,从袖袋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竹筒,呈给劫妄罗。”
劫妄罗取出竹筒中的短笺,看了看,指尖微微用力,短笺化作粉齑飞散。
“快有一场好戏可以看了。”劫妄罗琥珀色的眼瞳眯起。
乌云遮月,风雨欲来——
行功满一周天,曼疏缓缓收势。
从清晨开始下起的大雨,到了将近午膳时候,还是没有一点转小的趋势。
客房清静幽雅,非常的舒适,看得出用心布置的痕迹。不但同苍堡中祁安的卧房有几分相似,甚至连她自己的喜好都有照顾到。
被褥帘账皆是深深浅浅的紫色。上了绣布的绣架和颜色齐全的绣线放置在房间一角。没有女儿闺房的缀饰,反而放了整架的书籍,均是用了北燕的文字书写的。临窗的长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个素雅的长盒子里,通体碧翠的玉笛,莹润生辉。
这样的“客房”,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布置好的。
事到如今,曼疏要是还不知道自己被耍了这许多天,就真的是个傻子了。
不过,比起愤怒,她更关心的是其他的事情。
拿起笔,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纸上打着刺绣的画稿。
就她所知,除了北燕之外,这大陆上,还有西尹和南瀛。三个国家交互接壤,但是各自的风貌国情却相差甚远。
且不论这男人是来自于哪个国家,单凭这间客房,就知道,他对她的了解,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换句话说,他对她身边这些人的了解,很可能已经到了细致的可怕的地步。
这个忽然生出的变量,让本来已经让人迷惑的局势,变得更加的混乱。也让曼疏渐渐生出了近乎恐惧的不良预感。仿佛从一开始,从祁安还只是祁安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身在这个迷局之中了。
不知道桑大娘和青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桑桑他们,可千万要平安无事才好。
曼疏叹一口气,放下笔。
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也是这几日来,那个男人故意的挑拨,占了她太多的心思。
静下来想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偏偏一时又想不起来。
正在困扰的时候,门被轻叩了两声,一名小婢推门而入,为曼疏送午膳来。
语言不通,曼疏点了下头,权作道谢。
小婢布好了菜,行了礼,退下了。
曼疏坐下来,拿起筷子,刚要吃,忽然看见青瓷碗中盛着的甜汤,脑中顿时灵光一闪。
是了,这和她昏迷时被喂食的甜汤一样,都是善善楼的甜汤啊!
虽然味道与她所做的不尽相同,但是,这方子,分明是她走时留下的。
难怪她觉得不对,秦川府地处北燕的最东侧,就算如何快马加鞭,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离开北燕的。
她现在,也许根本就还在秦川府,没有离开过。
四十一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一ˇ
“午膳给小姐送过去了?”
“是,主上。”婢女恭谨的回答。“一切按照主上的吩咐,已经将午膳和甜汤一并给小姐送去了。”
“很好,你下去吧。”劫妄罗挥退了婢女。
下过雨的天空碧蓝如洗,植物的叶片娇翠欲滴,花到荼蘼。
曼疏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空的第几个夏末了呢,纷扰迷乱中,时间这样的漫长,又这样的短暂,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飞速的消逝。
从那样惊心动魄的逃亡中获得的短暂平静,让她忽然的觉得这样的不真实。
伸出手去,让潮湿的空气包裹着皮肤。她只觉得,一切的喜悲仿佛都和她隔了一层薄薄的膜。她看着身边人们的恩怨情仇,也深陷其中,但是,诡异的是,那样浓烈的感情,却触不到她的心里。
她可以为了桑大娘和青容的安危不惜甘冒大险,与朝廷作对。也因为这个身体的身份,顾念着苍堡众人的性命。但是,她的心情始终这样的平静,平静如死水一般的。只有在那些生死拼杀的时刻,她才能清晰的感受到身体里血液奔涌的冲动和生命的激越。
她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她执著于生存下去,却没有在这个时空找到生存下去的意义。
因此,即使她已经知道了自己仍然身在秦川府,也没有逃出去寻找桑大娘他们的冲动。
一来,她对这个世界仍然很陌生,自行寻找到桑大娘他们踪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就算真地找到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她不知道祁安这个身份在整件事情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但是,对于青容和姬锦寒他们来说,自己无疑的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
况且,她也不相信,那个善于耍弄人的男人,会把这样明显的线索放在自己的面前。
便静观其变吧,谜底总会有揭晓的一天,不是吗。
“住得可还合心意?”
曼疏偏过头去,劫妄罗微笑着立在门边。
低调而华贵的服饰,儒雅的面容,和自然散发出的雍容的气质。
曼疏没有见过这样多变的男人,任何一种面貌,对于他来说,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
“很好。”曼疏给了他一个恬淡的微笑,“多谢你费心。”
“在看书?”劫妄罗踏进屋内,随兴的翻过曼疏搁在案上的书,是一本前人编写的《秦川府志》。
“日子过得太闲适,看书消磨一下时光。”曼疏不甚在意的答话,倒了杯茶递给劫妄罗。
“若是无事,陪我下盘棋可好?”劫妄罗放下书,接过茶碗,有礼的和那个肆无忌惮的耍弄激怒她的男人判若两人。
“很抱歉,我不会下棋,不过若是你有兴致,来打一场活动一下筋骨,我倒是不介意。”曼疏笑笑的说到。
劫妄罗一怔,曼疏眼睛里是毫不遮掩的明亮的渴望。
她是真的渴望能和这个男人再打一场,再体会一次那样生死一线的兴奋感觉,那仿佛Gao潮一样的让人迷醉的快感。
劫妄罗的眼神变得深邃,低低的笑出声来。
真是一只好战的小猫,知道没有危险,就不再隐藏爪子了。
“既然你有这个兴致,我当然乐意奉陪,来吧,我们到武场去。”劫妄罗站起来,向曼疏伸出手。
曼疏没有犹豫的把手放进男人的手心,让他牵着,穿过富丽繁复的宅院,到武场去。
那是个能让一切有好战因子的人血液沸腾的地方,也是个能让胆小的人噤若寒蝉的地方。
全黑的石头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
各式兵刃森严的布列,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
两面巨大的落地窗格,让落进的光线都失去了温度。
武场内只有一个男子在仔细的打理保养着兵刃,见到了劫妄罗,立即恭谨的行礼。
莫名的熟悉感,让曼疏忍不住端详起这个男子。
偏向瘦弱的身材,苍白的面孔,因施礼而低垂的面孔,让曼疏无法看清他的容貌。
脑子里正在不断的回想究竟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劫妄罗已经把她带进了武场。
“挑一件趁手的兵刃吧。”劫妄罗的话打断了曼疏的思考。
她环顾四周,兵刃的种类这样齐全,有很多她甚至叫不出名字。音杀并不重视兵刃,她只是随手挑了一把长剑。
劫妄罗也没有使用那把巨刃,同样拿了一把剑。
穿过陈放兵刃的房间,后面是一大片开阔平整的场地。
两个人横剑在手,眼神无声的交会,同时纵起身形。
远远的,那个瘦弱的男子立在一边,静静的看着那两道翩若惊凤,矫若游龙的身形。苍白的面孔越发的苍白,只有一双新月般天生带笑的眼睛,越发的沉若秋水。
四十二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二ˇ
“我叫做笑奴,因为我笑起来很好看哦,可惜不能给你看。呵呵,不过不要紧,我会小心不让它们把你的头弄坏的,这样,我就可以让你的头看看我美丽的笑容了。”
面纱外面的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新月,温柔天真的样子……
正在沐浴中的曼疏猛地坐直了身子,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面熟的男人。
是笑奴!
难怪她当初看见笑奴的时候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那时被山魈夺走了全部注意,所以忽略掉了。原来笑奴根本就是个男人!
长出了一口气,曼疏慢慢地坐靠回去,背脊倚在浴桶壁上,手中无意识的撩着水。
果然,越是拥有美丽外皮的东西就越危险。
劫妄罗!
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派人追杀她,也可以好似完全没有这回事一样的,把她当一只小猫一样的娇宠耍弄。
多么了不起的人,就像曾经夺走她性命的人一样的了不起。可以一面笑着对她关怀的无微不至,一面为了陷害竞争对手向上爬,而微笑着夺走她与死神苦苦争夺来的性命。
曼疏的唇角扬起了冰冷的微笑,艳丽如血。
曾经她的生命,被用来换取了权利和地位。
如今呢,又是什么原因,还是说,只是一个可怜的陪葬品?
曼疏长长的黑发蜿蜒着,盘踞在雪白纤瘦的肩头,高高扬起的颈项,清丽的侧脸,在烛火下,如此的魅惑。
素手掬起温热的水,高高的洒下,晶莹的水滴落在蝶翼般翩然的长睫上,滑落到微笑的红唇。跳跃着明亮火焰的黑瞳微微的转动,细长的手指轻巧的一弹。
水滴瞬间破窗而出。
曼疏闭上眼睛,听着远处传来细小的声响,微笑。
好可怕——
被水滴穿透肩胛骨打落下来的笑奴,心脏发出剧烈的跳动声,身体僵硬。
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忽地,赤祼的雪白双足无声的出现在面前。
“琴被我弄坏了,可爱的宠物也弄丢了,没有完成任务的话,受到惩罚了吧。”温柔的声音里,带着少女独有的甜美天真。
笑奴颤抖着,连抬起头都不敢。
他天生体弱,无法在武学上有太高深的进境,只能运用自己的天赋,控制山魈做他的利器。
凶猛的山魈,让他在任何任务中都能尝到甜美的成功的味道。
但是,这个操纵声音如利刃的少女,像修罗厉鬼一样撕裂驱散了他引以为傲的山魈们,毁了他赖以生存的月琴。受到主人的责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那以后,他没有一天能够忘记那少女嗜杀的愉悦的眼神,他再也没有办法弹奏月琴来吸引控制山魈,他的天赋,毁了。
“为什么不看我呢?”冰冷的柔软的双手温柔的捧起笑奴的脸,让他不得不直视着面前少女的面容。
曼疏无邪的笑着,带着十几岁少女的娇嫩,和灵魂中渗出的艳丽。
就是这样的面容,笑奴新月般的眼睛惊恐的大睁着。就是这样充满杀气的美丽,让他在每个午夜梦回时,汗透衣被的惊醒,却又日复一日越发的鲜明。他无法克制自己想见到她的冲动,就像无法克制自己的恐惧。
越恐惧,越渴望。越渴望,越恐惧。
曼疏并没有穿上衣服,只随手扯了一袭紫色的幔帐将赤祼潮湿的身体随意的包裹起来。祼露着的雪白肩颈和双臂,在月色下泛着玉石一般的光华。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脸色这么苍白,是被惩罚的很严重吗?你的主人真是坏人,这么坏的主人,你为什么还要替他来杀我呢?”少女的神色变得委屈,眉毛皱起来,黑色的眼瞳变得潮湿。
不是的,不是主人派我来的——
笑奴翕动嘴唇,想要开口解释,却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一股巨大的劲气击中了他的后背,脊椎发出了清脆的断裂的声响。
笑奴身子一软,跌进了曼疏的怀中。
苍白的脸靠在曼疏柔软的胸口,瞠大到极限的双眼满满的,都是曼疏微微疑惑的脸。他努力的张口,想要解释什么,但是,腥甜的血呛住了他的喉咙,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曼疏抬起头。
不远处,劫妄罗的背着月光里在那里。曼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冷的气息。
“他不是你派来的?”
劫妄罗冷冷的哼了一声,不置一辞。
看来就不是了,曼疏笑笑,低下头。
笑奴不停呕出的血浸湿了她身上包裹着的幔帐,但那双眼睛始终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曼疏伸出一只手臂,轻轻的搂住了笑奴抽搐的身体,另一手轻轻的捧着他的脸。
“呐,不要死啊,你还没有笑给我看过呢,不是说很好看的吗?”
柔软的声音,孩童一样的撒娇。
笑奴的眼睛猛地一亮,慢慢地,紧紧抓着曼疏身上幔帐的手,无力的松开,垂落了下来。
“嗯,真的很漂亮呢。”
曼疏把笑奴的眼睛阖上,那张过于苍白阴柔的脸上,眉眼弯弯,失去血色的嘴角扬起,那是个美丽如月下幽昙一般的凝固的笑容。
“真是个狠心的主人,怎么说也是曾经为你舍生忘死的手下,居然就这样不眨眼的杀了。”曼疏轻轻的笑,眼中一片冰冷。
劫妄罗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似乎是在考虑着如何处置猎物的猛兽。
“原来这张脸,才是你真正的表情。”曼疏很开心似的笑,轻轻的抚摸着怀中笑奴的头发。“不过,也没完全冤枉了你,即使这次不是你的命令,上一次,你总脱不开干系吧。”
把笑奴放下来 ,站起身子,看着面前的男人。
夜风从曼疏的背后吹来,扬起她身上的松松过着的紫色沙幔,雪白的双腿若隐若现,纯然的杀气染红了曼疏的眼睛,鲜红的舌尖轻轻的舔过嘴唇,润泽那因为兴奋而起的干燥。
劫妄罗皱起了眉头。
被打乱了计划,如今也没有办法,他不需要一个无法好好控制的筹码。看来,他难得的乐趣,到今夜就要结束了。
一触即发的关头,忽然,风中弥漫起一股浓艳的香甜。
幽夜明!
劫妄罗面色顿改,立时凝神闭气。
紫色的烟雾仿佛从曼疏身上的纱幔中飘散出来,越发浓烈,瞬间遮蔽了视线。
劫妄罗反应神速,疾冲上前,向着曼疏的方向一把抓来。
曼疏被人拦腰抱着,隔着浓雾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伸出手,运气成刃,看似温柔,却充满杀气的直劈过去。
劫妄罗被这猛烈的一击阻拦,再看时,已经失去了曼疏和来人的踪影。
“你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曼疏乖巧的让人抱在怀里一路疾驰。
“因为我怕你这表里不一的丫头,发起疯来把自己的命玩掉!”
四十三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三ˇ
曼疏穿着姬锦寒的衣服,带着一丝茫然,抱膝而坐。
那种激动后特有的疲倦袭遍了全身。
门外是丝竹管弦人声嬉闹交织成的一片酒色喧哗,隔着一堵墙,隐隐的透进来,更衬得房间里格外的安静。
吱呀一声,姬锦寒推门进来。
喧哗声一下子灌进来,马上又随着门扉合拢被隔离在外。
“要不要吃点东西?”姬锦寒把手上的托盘放下来,上面是一壶酒和几样小点心。
曼疏抬脸笑笑,只拿过那壶酒,倒了一杯。
酒色清澄,芳香四溢,端的是极品佳酿。
“我一直以为姬家只卖毒药,没想到,连酒和美人也有的卖。”谁能把秦川府纸醉金迷的悠悠坊同碧川姬家联系到一起呢。
姬锦寒也倒了一杯酒,笑道:“狡兔三窟,后路当然是越多越好。”
曼疏扯出一个笑意,饮尽了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
桑大娘带着陆氏夫妇去见薛掌门了,青容不放心,一同跟了去。让她淌进这滩浑水的诱因离开了,她有种莫名的茫然。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吧。”曼疏忽然问了一句,自言自语的,也不指望着姬锦寒回答。
姬锦寒看着她,默不作声的。
“姬家的家主不是月华门的掌门,姬家也不是月华门,行事怎么可能相同?你一整个疯疯癫癫的,但是每做一件事情,一定都有你的用心。我早该想到的。”
姬家迅速崛起,靠的不只是他们毒药和机关上的偏才,更是凭着姬明城和智机霸气和姬锦寒的狡诈多变。
同一直韬光隐晦的月华门不同,姬家一直在明面之下活跃着,可以说,放眼当今,没有哪一个门派能比姬家掌握的秘密更多。上到朝廷要员,下到江湖走卒,他们牢牢的握着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秘辛。做着刀口舔血的买卖,替人卖命的同时,当然也要把别人的命根子掐在手里。
曼疏迷迷糊糊的想着。
酒劲渐渐涌上来,麻醉了神智。
模糊中,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包围了自己。隐隐的知道那是谁,却不想要挣扎。
就这样让她稍微的休息一下吧,今夜太过激动混乱,她有些累了。
即使不是单纯的为了她,即使是怀抱着别有用心的目的,最少,他又来到了她身边。
这个时空中,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熟悉的人之一,暂时,就让自己放松的,睡一下吧——
梨花白入口清甜,但是后劲十足。
姬锦寒看着怀中不胜酒力沉入睡眠的曼疏,心中难得的柔软起来。
睡着的时候,才能发现,原来,她还只是这么年轻的少女,容颜上有着不满双十年华的稚嫩。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柔软温顺的时候,总是冷淡中带着讥诮的,用一种超越了年龄的冷漠隔绝着所有的人。说实在的,是个很难让人生出怜爱之心的不可爱的女子。
他的确是不怀好意的,从开始到现在,每一件事情几乎都是别有用心。
不光是为了她那一身不符合身份的功夫。更多的,是为了连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的身世。
只有对他有利的事情他才会去做,只有对他有用的人他才会去接近。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也可以说是他的天性。
曼疏并不是例外,却是个意外。
他对她产生了太多的好奇,这样的好奇,渐渐变成一种关注。让他变得习惯于挑衅她,试探她,看她因愤怒而生动的神态。
姬锦寒觉得有趣。
明明看过去是那样生硬冷涩的女子,却也拥有那样火一般激烈的感情。
是什么让她打造了那样一幅面具,然后牢牢带起呢?
他明明已经巨细靡遗的了解了她全部的过去,却还是不能明白。
曼疏发出细软的呻吟,微微的动了动。
姬锦寒调整了姿势,让她在他怀中找到更舒服的位置。
纤细浓密的长发披散了一身一床。他的衣服穿在曼疏的身上,松松垮垮的,露出一截晶莹白皙的肩颈皮肤。脸半埋进他的怀里,露出一小片绯红的脸颊。
顺抚着曼疏的长发,凉而润泽的水一样的触感,从指间流泻。
或者有一天,她愿意就这样一直安伏在他的怀里,也或者有一天,他们终会拔剑相向。未来那么远的事情,谁也不能肯定。他能做的,就是把一切,都导向他想要的那个方向。
收敛了轻浮神态的姬锦寒,眼中是毫无犹疑的坚定。
挑了兰庄,就等于拉开了一个导火索。台面上脆弱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一直蠢蠢欲动的那股势力,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时机,而其他观望中的势力势必也会想趁火打劫,捞些筹码放在手里。
而,局势越乱,他就越能看清对手,对他也就越有利。
果然如他所料,有人按耐不住,动手了。但是,他的目的只是引蛇出洞,却不能把这样一个重要的筹码放在他们的手里。
姬家和劫妄罗的势力在这秦川府里不相上下,也都是潜藏在台面之下的。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因此姬锦寒虽然知道他们的来历,却不能十分的肯定他们的意图。但是现在,他可以很肯定他们并不服膺于任何一方,而是准备坐收渔利。
这都要感谢曼疏的聪明冷静,若是她贸然出逃,他就失了先机,要被劫妄罗倒打一耙了。
北燕,西尹,南瀛。
三国接壤,国力民情却大不相同。
与北燕隔水相望的西尹虽兵强马壮,却因为疆土大面都是草场荒漠,百姓多是逐水草而居的牧民。
而只隔着一座高山的南瀛,土地贫瘠多山多瘴,早就对北燕这片肥沃的土地虎视眈眈。
强敌环伺,隐忧重重,北燕这个被苦心维持着的清平盛世的局面,能够平安到几时呢?
月上中天,悠悠坊中犹自喧闹不休。
姬锦寒怀抱着熟睡的曼疏,执杯独饮,笑容若素。
四十四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四ˇ
“皇上,洪大人觐见。”
“宣他进来。”狄放撂下手中正在批阅的折子。
“臣洪沉铭,叩见陛下。”
“辛苦了,起来说话。”狄放挥挥手,让宫人内侍退下。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狄放负手踱到窗前。
“一切按照陛下的吩咐,已经布置妥当,为保万无一失,属下派了少沐亲自监守。”洪沉铭垂手而立,恭谨的答道。
“暗卫的消息传回来了吗?”
“是,已经传到。薛华子将月华门众遣散,如今分散在各地,青容等人如今已同薛华子回合。姬明城放弃姬家本家,将姬家的力量转移到各个暗点。兰钧事发后,劫妄罗果然出手劫走祁安,但是如今已经被姬锦寒带出,现在秦川府悠悠坊中。苍堡方面现在未见异动。”
“嗯。”狄放转身坐御案之前,信手抽出地域图的卷轴,展开。
青垩大陆百年来一直呈现三分天下的局面。
北燕与西尹的国力一直强于南瀛,但三国互相制肘,长久以来也相安无事。
二十几年前,西尹突然跨越断军河挑起的一场战事,让这个局面出现了裂痕。虽然这二十几年间看似平稳,其实其他两国一直蠢蠢欲动。
表面上看是南瀛野心勃勃,阴谋挑动西尹出兵。事实上,能够这样轻易的被挑动,西尹也未必不是早有此心,正好借此机会一试深浅。
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场宫闱之变,狄放眼色一冷,拿起御笔,在南瀛的疆域上重重划下一笔浓重的朱红。
“陛下。”洪沉铭欲言又止。
“你也跟了我几十年了,沉铭,有话不防直说。”狄放敛去戾色,缓了面容。
“臣逾越,实是有一事,臣心中始终不明。”
“哦?”狄放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忠心臣子。
狄放天生聪慧,文武兼修,在兵法上领悟尤深,被先皇封为将军,少年时期就开始统领重兵,皇兄登基之后又自请驻守边关,手下着实有着一群虎将,对他忠心不二,始终是他的有力臂膀。特别是洪沉铭,自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陪侍左右,一同习武修文,一同上阵杀敌。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君臣,堪称挚友。
和李少沐不同,洪沉铭看似木讷,其实透彻,很多事情不必说出口,洪沉铭自然有默契。加上他深谙臣子之道,从不会质疑狄放的任何命令,只有服从和中肯的说出自己的意见,是个难得的良臣。
像这样的疑问,极为少见,因此,狄放不免有些惊异。
“当年一事,不少人进言陛下,要斩草除根,陛下仁慈,没有如此狠戾行事。但是,陛下明明知道西尹和南瀛的势力渗进我北燕,为什么不一鼓作气除去他们,反而让他们壮大至今呢?”洪沉铭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惑。
祁风,劫妄罗,姬明城,薛华子。
看来都是江湖上的势力,其实都和三国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祁风本是西尹的皇族,当年西尹皇帝突然驾崩,祁风同其兄长争夺皇位,失败之后,改名换姓来到北燕。表面上看,好像放弃了身为皇族的身份,单纯的混迹江湖,但是,深究之下,却颇有疑窦。西尹民风彪悍,历数其史,皇位之争败北之后能够全身而退者,祁风绝无仅有。
不仅如此,“逃亡”北燕之时,身边竟然还有为数不少的强悍随从,这股力量,曾经在北燕江湖上纵横一时,虽然很快就弃武从商,但是实力只增不减。苍堡的势力,在西北一带,实数首屈一指。而最引人猜疑之处,也正在这里。
苍堡做的是远途交易的买卖,在西尹和北燕之间,来往货物。须知,西尹的皇帝,怎么能容忍当初的敌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断坐大,除非这个皇帝耳聋目盲,又或者盲目自大兼之心慈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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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个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并将强势如祁风的人斗败的王者,恐怕不会拥有以上的任何一种特质。
那么,这种状况,就很难不让人戒备再三了。
而劫妄罗就更加明显,他一直隐身幕后,在这几年间迅速的在秦川府发展势力,暗中操作买下了秦川府的老字号善善楼以及其他一些周边的商铺,短时间之内在北燕的繁华要地扎下了根系,并将其势力广为扩散,与姬家的力量呈争雄之势,实是不容小觑。
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是祁风还是劫妄罗,都和当年南瀛献来联姻,却魅惑宫闱,动摇君心,几乎令北燕元气大伤的罪妃梦妃,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祁风的妻子慕水笙,是南瀛在将梦妃献给北燕之后,献给西尹的联姻人选,也是梦妃的同胞妹妹。被当年西尹国主赐给了祁风,祁风失势之后,跟随他来到北燕。
而劫妄罗,是南瀛丞相之子,他的父亲,便是当年上书与其他两国联姻的人,同时,也是梦妃曾经定过亲的未婚夫婿。
从狄放登基之前,洪沉铭就一直听从狄放的命令,暗中培养训练了一批精悍的暗卫,专门负责在暗中打探一切狄放可能会需要的消息,由他直接向狄放上报。因此,这些事情,他所知甚详。
让这样两个堪称祸端根源的人,在北燕坐大,洪沉铭实在是不能明白皇帝的心思。
狄放端坐在龙椅之上,面露微笑。
“只怕,你不明白的,不只是这些吧。”
洪沉铭单膝下拜,“臣逾越。”
“起来吧。”狄放笑道,“你若是一直不问,朕才要疑惑呢。”
“月华门和姬家尚且不谈,那本是朕的家事。单就你所说的......”狄放看了一眼面前的地域图,淡笑,“三分之势,本来不能长久。百年来相安无事,不过是因为三国国力虽有差异,却因为西尹和北燕互相制肘,加上南瀛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国土贫瘠,攻之无益。所以才能维持着这个相对稳定的局面。
可惜,这一次南瀛的君王,看来是个颇有野心的人。他对南瀛一直以来的积弱之势十分不满,早就有心改变,只是国力不足,不能起事。不过,他手下的臣子看来也颇多有识之士,竟想起了这个内外夹攻,借刀杀人的主意,差点被他们得了手。
只是,西尹和南瀛磨刀霍霍,朕未必就没有这个心思。”
“陛下的意思是——”
狄放笑看了洪沉铭一眼,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学习兵法之时所学过的兵行险招?”
洪沉铭脑中灵光一闪,“莫非陛下是在......诱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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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让他们把刀子藏在暗中,不如让他们把刀子亮出来。”狄放淡定的微笑,金冠皇袍,愈见威仪。
洪沉铭一点既透,双目生辉,躬身道:“臣等苦心经营多年,定不负陛下的雄心。”
“当年浴血奋战,如今替朕打点这朝野上下,委实是辛苦你们了。”狄放叹息道。
“得遇明主,本来就是我们做臣子的,一生的荣耀。能为陛下效鞍马之劳,是臣等求之不得的事。”洪沉铭道。
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从陪侍在狄放身边的第一天起,他就誓言要效忠他终身。他的眼光不会错,狄放必会成为北燕历史上最为杰出的皇帝。能够辅佐这样的皇帝,施展自己的报复,看着自己的国家走向从未有过的盛事,一个臣子,此生便已别无所求。
“只是......”洪沉铭沉吟,有些话,本不是一个做臣子的应该讲的,但是,他又实在是无法安心。
狄放挥挥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朕说过,这是朕的家事,朕自有打算。你让人继续密切关注他们的动向,尤其是苍堡。祁风这么久都按兵不动,恐怕是另有谋划,不能低估了他们。”
“臣明白。”洪沉铭深知进退,不敢再深究皇帝的心思。
“嗯,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
空旷的御书房中,狄放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这样快,已经二十......七年了。
洪沉铭的一番话,勾起了狄放深埋在心中的遥远的记忆。
二十七年,山河不改,红颜已逝。
月露,你可还......怨着我......
“我不恨你,多情难为王者。但是,身为女人的那个部分,我永远怨着你......”
四十五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五ˇ
曼疏又作了那个梦。
人性真奇怪。来到这个时空,午夜惊梦的时候,梦到的竟然不是心爱的父母,而是曾经濒死前最恐惧的那一幕。
她下床,推开窗子。清冷的夜风迎面灌进来。暮夏已经渐渐的逝去,季节在不知不觉中转换。只是人纠缠在各种交错复杂之中无暇关注。人说,心闲多愁郁,果然没错。
曼疏淡淡的自嘲。
被姬锦寒收拢在他的羽翼之下,其实对曼疏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谁是值得相信的。只是,劫妄罗明白的恶意和本身强大的力量让曼疏轻易的心生戒备。而,姬锦寒,她看不出他的深浅,不知道他的目的,加上,毕竟曾经共患难,所以,她没有办法像对待劫妄罗那样生出本能的戒心。
这样很不好,她知道。人在茫然的时候多么容易就近寻找依托。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和天下的女人全无不同,因此,她不是不害怕的。
祁安的记忆短暂而单纯。她无法从这样一个自小养在深闺的女子的记忆中获得任何对此时的处境有用的信息。但是,她也没有自作聪明的去寻找所谓“真相”的冲动。她不想越陷越深,又或者,只是本能的在逃避。
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无奈的。
可惜,她有心抽离,事情却不见得能随她的心意。她一个人,斗不过这个世界的。且随波逐流好了,走一步算一步。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这样的发呆,天色不知不觉地亮了起来。
几乎是一夜未眠的曼疏,并不觉得如何困倦。回到床上,静静的盘膝运功,让内息在体内行走一个周天。收功时,已然精神奕奕。
不多时,丫鬟送了洗脸水来。曼疏洗漱整理了,换过衣服。
丫鬟收拾了退了出去。
和前几天一样,姬锦寒亲自送了早膳过来。
精致的小菜,香气诱人的粥点,十分的体贴周到。
托盘上有两副碗筷。这几天,姬锦寒都是同曼疏一起用膳的。
悠悠坊虽然是姬家的产业,但是毕竟还是酒色浮华之地。曼疏一个姑娘家,在这里抛头露面多有不便,也是防着曼疏见到些什么尴尬的境况。这几日,姬锦寒严令手下不得打扰曼疏暂住的厢房,也让他们小心守备,防止有人误闯进来,生出什么事端。
因此,虽然每到夜间,还是能够听到酒色喧哗的嬉闹声,曼疏却觉得已经很是清静了。她将姬锦寒所作的种种安排看在眼里,知道是一种体贴,也从不随意出门。姬锦寒连她的消遣都考虑到,厢房中书籍乐器绣具笔墨纸砚等等一应俱全,足以让生性好静的曼疏满足终日。
同样的事情劫妄罗也做过,但是,彼时,曼疏只觉得心惊不已,完全无法生出任何感动。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相处了这许多时日,一起经历了许多的状况,虽然还是不能相信他,但是曼疏知道,姬锦寒在自己心中,毕竟已经和初见时候的惊惧厌恶不再相同了。
这样安静的相对而食,再想起当初的见之生怒,曼疏忽然生出了诡异的荒谬感。
不禁笑道:“不过见了两次面,你就对我下毒。如今这样日日吃你的用你的,只怕已经不知道中毒多深了。”
姬锦寒闻言一怔,抬头看看曼疏,只见她脸上似笑非笑的淡淡嘲讽。知她是在玩笑,便也笑道:“不错,我下了毒,慢性剧毒。要你毒发那一日起,就再也离不开我。”
曼疏听了,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淡淡无奈的微笑,“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也没有谁能和谁永远的在一起。”
“生同衾,死同|茓。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怎么说没有?”姬锦寒驳到。
曼疏笑意愈浓,“人都是这样孤孤单单的生到世上,也终会这样孤孤单单的死去。所谓生同衾,死同|茓,也不过是一同走过短短一段路罢了,哪里谈得上永远。”
姬锦寒收敛了笑意,他知道这女子的那一段故事。但凡女子,大都多情贪恋,看不开小儿女间的纠缠。他也知道当日她曾经做过些什么,但是,与这些日子以来渐渐熟悉的女子相印,却往往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的性情,可以生出这么大的变化吗?他不相信这个冷淡理智的女子,会为了一些儿女私情作出那样不顾一切的举动。
他仔细的看着曼疏的笑容,那笑容美丽静好,却有着掩不住的伤。
这样的笑容,他很熟悉。
年幼的时候,娘亲的脸上常常是这样的笑容。美丽的,让年幼的他都不觉心痛。这样的伤,彼时他不能理解,只是自觉地更加乖巧的练武修习,希望能让娘亲开颜。但是,他做得越好,娘亲的笑容就越发的苦涩,并且怜惜。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但是却已经不能回头。
多年的历练,让本来敏感的他越发的洞悉人心。他看着曼疏的眼睛,那样的明澈,却又那样的幽远和缥缈,深重的……不似情伤。
他不再言语,只是微笑着为曼疏夹上一箸菜。
曼疏轻轻扬眉。
这样的姬锦寒,让她几乎认不出。
收敛了轻佻神色的男人,眉宇间有着淡定沉稳的气宇,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吧,又或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
这样多变的面貌,让曼疏感到兴味。
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壮男子,必然会有自己的需要。但是,即使是在这样时间最浮华旖旎的地方,他也从未让她见到任何尴尬的场面。看起来像个十足的洁身自好的佳公子。
这样的姬锦寒,几乎不像是姬锦寒了。
无论他有什么目的,其实都用不着费这样的心思。
祁安的相貌的确出众,但若说是什么绝世佳人,还是差出一些。那么,就只能是身份特殊了。毕竟,曼疏很有自知之明,她如今的性子,绝对谈不上讨人喜欢。
所以这样的好,让她难免心生思量。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举筷,吃下姬锦寒的好意。
四十六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六ˇ
早膳过后,丫鬟过来收拾了。
姬锦寒对曼疏说道:“你先找点什么消遣一下,少时我们来比划几招如何?”
曼疏微笑:“好,你去忙你的,不用理会我。”
姬锦寒离开后,曼疏拿起绣花绷子,看了看,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姬锦寒这样整个人从里到外来个气质大变身,搞得她也跟着变得怪怪的。像这样日常又心平气和的对话都跑出来了,怎么想,也觉得好笑。
绷上一块绢帕,想了想,决定简单的绣上一片苜蓿。
四叶三叶草,因为稀少而特别。据说得到的人就会得到幸福。但是,当年她看那本漫画的时候,却只是觉得怜惜。因为稀少而特别,因为特别而孤独。即使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女,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游乐场这样细小的幸福。而和这样细小的幸福等价的,竟然是整个生命。
所以,人,还是要普普通通的,才最容易得到幸福。
微笑着,描画出一朵普普通通的三叶苜蓿,选好了颜色,一针一针的绣起来。
风很舒适的吹进来,拂起曼疏垂落的发丝,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蓝得正艳,唇角微微翘起。
忽然心口一悸,手下一偏,正在抽针的指头被戳破,渗出血来。
曼疏眉头一皱,再去感觉的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未待细想,送点心来的丫鬟打断了她的心思。
小丫鬟没见过有人绣这样的花样,难免露出好奇的神色,想要开口,又怕打扰了主子的贵客。
曼疏见了,便主动开口,和这小丫鬟搭了几句话。
一来二去的,倒把方才的心思搁下了。
姬锦寒回来的时候,曼疏已经把那片苜蓿绣好,正在教小丫鬟如何画出好看的绣样。
明明看着就没比那小丫鬟大出几岁,神情态度却好像是年龄长出许多似的,耐心又从容。
明明是个千金小姐,却没有架子,言行举止心智想法和年纪阅历也大不相符。姬锦寒觉得很奇特。也不打断她们,只倚在门边静静的看。
曼疏发觉了他,抬起头来。小丫鬟见了,惶恐得连忙站起来行礼,神色不安的低着头。
姬锦寒笑笑,让她下去。
小丫鬟如蒙大赦的退出房间。
“借问一下。”曼疏调侃的开口,“你到底是个多可怕的主子,怎么这小丫鬟怕你怕成这个样子?”
“冤枉,你看看我,这么玉树临风的主子,她们不喜欢,偏偏要害怕,我也很委屈啊。”姬锦寒有模有样的作出一脸苦相。
“我好感动。”曼疏一脸正色。
“什么?”姬锦寒不懂,挑起一条眉毛。
“又看到你这幅熟悉的死德行,我心中真是无限感动。”曼疏说得很认真。
姬锦寒听得呆了一下,继而大笑不止。笑到弯腰扶着门框才能站住。
“本来想要改变一下形象的,看来,成效不佳啊。”姬锦寒伸指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一张脸恢复了那个标准的妖异表情,凤眼中水光流转,长睫上还带着水雾,十足的引人犯罪。
曼疏叹口气,果然,这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麻烦你不要再做那些有的没有的了,你正人君子的形象,实在是让我全身不对劲。”
“这样是说,你喜欢的就只是真正的我?我好欢喜。”姬锦寒双目放光,作出一脸花痴兮兮的表情,让曼疏瞬间生出无数鸡皮疙瘩。
蓦的一脚踹过去,姬锦寒闪身躲开,大笑着顺着走廊的扶栏翻到了庭院,曼疏嘴角一挑,身形一动,跟了上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交起手来。
但论内力而言,曼疏高出姬锦寒一筹,但是就招式而言,姬锦寒却不知比曼疏高明多少。
曼疏是凭借着深厚的内力,识得先机。姬锦寒却是博采众家之长,功夫奇巧精妙,攻势绵绵不绝且总有出其不意的奇手。
这样半认真的交手,一时难分上下。
假山奇石,芳草萋萋,两道轻灵飘逸的身形矫挪腾跃,煞是好看。
斗了半晌,谁也不能占了上风,忽地姬锦寒邪邪一笑,曼疏心下戒备。
姬锦寒一记掌风向着曼疏的头面袭去,曼疏侧身一闪,哪知那掌风一击不中之后化掌为拂,游鱼一样的向曼疏的脸颊贴过来,竟然是一副要吃豆腐占便宜的架势。
曼疏好气又好笑,抬手要隔开他的戏弄,不曾想姬锦寒招式猛地一改,另一只手自下而上的向曼疏疾攻而来。
这一下来的又急又快,加上出其不意,被姬锦寒的贱招晃了神的曼疏反应不及,眼看就要中招,急忙向后急纵,想要躲开这下攻势。
方才跃起,曼疏的心口忽然像被捅了一刀,痛得她当即摔落了下来。
姬锦寒反应奇快,身形一纵,猿臂暴长,将曼疏揽在怀中。
“怎么了?”姬锦寒急声问道。
曼疏已经痛到冷汗涔涔,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一双手紧紧按在心口。
姬锦寒眼神一紧,心知不好,马上将曼疏带回屋内,放在床上。
曼疏咬唇出血,心口就像被人一刀一刀的剜刮,剧烈的疼痛让她的神志几乎迷失。
姬锦寒伸手在曼疏额上一探,冷的像冰一样,握过曼疏的手,发现那手不仅和额头一样冰冷,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抓着他。
姬锦寒稳下心神,搭上曼疏的腕脉。
半晌,一双飞扬的俊眉皱的死紧,眼神冰寒,面沉似水。
曼疏已经痛到半昏迷,姬锦寒咬牙,在曼疏后颈一击,让她昏迷过去。
“岑。”姬锦寒唤道。
“少主。”一直侯在左右的手下现身。
“去让人准备冰块,越多越好。”
“是。”岑领命而去。
姬锦寒擦拭曼疏脸上不断流下的冷汗,昏迷只能让她不用清醒着承受痛苦,却不能终止她的疼痛。
姬锦寒猛地握拳,死死攥住沾满曼疏汗水的绢帕。
劫妄罗————
四十七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七ˇ
正如姬锦寒所料,剧烈的疼痛和失温之后,曼疏的体温猛地升了上来,灼热的烫手。
“好冷——”尚在昏迷中的曼疏无意识的呻吟。
体温越高,她就越会感到寒冷。但是,绝对不能就这样给她加上被子,因为,温度越高,体内的血气流转就越快,同时,已经深入经脉的毒素就会扩散的越快。所以,只能用低温缓下曼疏周身血气运行的速度,同时,也麻痹她的身体,让痛楚不那么明显。
只是,即便是这样,曼疏的痛苦仍然无法减轻多少。
昏迷之中,她好像置身极冷的冰寒之地,身体快要被冻僵了,但是满天的冰雪好像利刃一样,不停的割裂着她,剧烈而细碎的痛楚铺天盖地,仿佛要将她寸寸割裂,从心口到全身,四肢百骸无处不痛,痛得连眼睛都几乎要裂开一样,连泪水流下来,都像是刀子划过一样。
宛若凌迟。
姬锦寒狠下心,将曼疏的外衣褪掉。密闭起来的房间中堆积了大量的冰块,岑几乎把悠悠坊冰库中的存冰都弄了来,室温被降得很低,但姬锦寒仍不满意,令他马上到外面将秦川府可以找到的冰统统收购回来。
毒气深入到经脉之中,姬锦寒无法为曼疏下针,因为一旦毒气被金针所滞,聚集在|茓道,即使能够散去一些毒素,曼疏整个身子也会废掉。更不能运功祛毒,内力注入到曼疏体内,只能加快毒气的运行。现在,连轻微的触碰,都会造成曼疏的痛苦。因此,姬锦寒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曼疏在痛苦中挣扎,无法可施。
冷汗湿透了曼疏的衣衫和衾被,长发水洗过一般的贴在曼疏惨白的脸颊,原本泛着淡淡樱红的嘴唇,现在全是斑斑血迹。曼疏倔强忍耐的,连昏迷中,也没有发出痛苦的呻吟。
姬锦寒紧紧皱着眉头,凤眼之中流转着暴怒之色,只是隐忍着,面色冷寒。
“我被那个男人……动了什么……手脚吗?”曼疏熬过了第一次的发作,慢慢恢复了神志。声音低谙沙哑的,细若不闻。
她没有力气转动头颈,眼前还是一阵一阵的发黑,看不清楚东西。
姬锦寒咬牙。
“是我不够谨慎,我早该想到那个男人有多卑鄙。”
“呵……”曼疏虚弱的笑了一下,“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难得……”
姬锦寒笑不出来,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劫妄罗的心机。带回曼疏的时候,他也曾为她诊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没有在意,没想到劫妄罗竟然歹毒至此。
南瀛国内山水险恶,瘴气苦疠,毒物众多。而这种毒,因为炼制不便,即使是在南瀛也并不常见。这种在任何状况下均无色无嗅无味的毒物,无论是融进水中,或是掺在食物里,哪怕是混在烛火熏香之中,都能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人体。而且,潜伏极久,不发作的时候全无异兆,只是慢慢随着人的血气运转全身,一旦发作,除了服用解药,别无它法。而这种毒最歹毒的地方就在于,它的解药本身其实也是一种毒,虽然能够借着毒性相冲压制住这种毒,却会使人终身都离不开解药。而随着解药的毒性在体内越积越深,腑脏会被渐渐腐蚀,中毒者往往撑不了几年便会全身衰竭而亡。
“到底……是什么……”曼疏虽然全身无力,肌肉也尚在微微的发抖痉挛,神志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变得短暂的异常的清醒。她敏感的感觉到了姬锦寒的怒火,心里已经预感到,她势必不能全身而退了。
“藤缠树。”姬锦寒尽量控制着,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冰寒。
曼疏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力竭的疲倦渐渐袭上了眉宇。
“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越美的名字……就越毒……”曼疏的声音越发衰弱。
片刻之前,她还飒爽的同他过招,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个人在这样的凌迟中痛苦的辗转。
姬锦寒心中猛地一抽,莫名的酸痛好像利爪般深深咬上心头。
他没有心思去思考这样的感觉究竟是因何而起。
极轻极缓的顺了顺曼疏散落在枕上的头发。
“什么也不要想,睡吧。”后面还有更加难熬的痛苦,“我不会让你死的。”
曼疏阖上了眼睛,嘴角翘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无论是哪一世,无论她多么努力的活想要下去,她的性命总是像蝼蚁一样轻易的被人践踏。所以,不管有什么目的也好,她感谢他,这样重视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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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悠悠坊那边,已经开始大量的收集秦川府内的存冰了。”手下恭谨的报告着。
劫妄罗淡笑着,喝了一口清茶。
“主上,我们要不要早作准备?”蓝衣文士问道。
“准备固然要做,不过,我们也不妨来猜一猜,姬锦寒究竟会不会来拿解药。”劫妄罗放下茶碗,笑意盎然,隐隐露出尖锐雪白的犬齿。
“主上的意思是——”蓝衣文士细忖,“但是,既然中了藤缠树,即使是碧川姬家最杰出的用毒高手,没有我们的圣宝,他也不可能做得出解药。”
“问题就是,他会不会用这个解药。”劫妄罗笑道。“明知这解药不过是饮鸩解渴,他还会不会甘冒大险,来拿这个解药?”
“可是,如果没有解药,不用几天,祁二小姐就会香消玉殒,难道,他宁可眼睁睁看着祁二小姐痛苦身亡?”文士想了想,又道:“不过,以姬家这位少主一贯的作风来看,倒也不是狠不下这个心。只怕他要是真的狠下心来,那主上的一番功夫可就……”
劫妄罗低笑出声。
“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无论姬家少主是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情深意重,还是他只是在虚情假意的作戏,我都不会失望的。”
——————————————
“少主,属下已经将秦川府内能找到的存冰都找回来了。”岑回报道,“但是,这也终究不过是低档一时,小姐的毒,还是要解药才行。”
姬锦寒面色阴冷。
“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搜罗存冰,劫妄罗一定早已知晓。现在,只怕是布好了网,正等我们往下跳。”
“少主的意思是——”
“劫妄罗手段狠辣,算无遗策。我去拿解药,趁他的心,我不去,也如他的意。这个筹码,他拿不到,至少,也没有人拿到。”
姬锦寒俊眉斜挑,凤眸妖异生辉。
岑静默不语,知道少主必定已经有了对策。
劫妄罗,我低估了你,你也小看了我。
南瀛圣宝,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当然,你若是想要趁火打劫,那么我借机隔岸观火,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岑。”
“属下在。”
“去,叫哨子们速传密信,帮我向薛掌门求救。”
四十八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八ˇ
隐隐的安静的古琴声,让曼疏自黑暗中慢慢醒来。
屋里依然堆满了切割得整齐的冰,晶莹剔透的,好似水晶宫。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香气,清甜的,闻着,让她的身体像泡在温水里,麻木的感觉不到痛意,神志却很清醒。
曼疏凝了神,费力的转动了眼珠。窗子合拢着,光线透进来,白茫茫的,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坐在窗前,面对着她,低头抚弄着一把古琴。
曼疏其实不算有动,她也动不了。整个身子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在那样的痛楚之后,现在,是一片麻木。
但是,只是抬了眼皮这样细微的反应,那人却发觉了。
“你醒了?”姬锦寒放下琴走了过来,坐到曼疏床边,拿过一只皓腕,细细的诊起脉来。
他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冬衣,这种天气里本来不合时宜,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却是极为实用。曼疏甚至看到姬锦寒说话时吐出的白雾,原来这屋里竟然是这么冷的,曼疏看到自己被姬锦寒抬起的手臂上,只有一层单薄的中衣,而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忍不住动了动唇角,露出个微弱的笑意。
姬锦寒诊了脉,将曼疏的手放下,拿出一粒淡红的小丸轻轻送进曼疏的嘴里,在她喉咙上一按,助她咽了下去。
药丸化在腹中,立时有一股暖暖的感觉散开来,曼疏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果然是碧川姬家的少主,手段堪称绝妙。
曼疏在心中赞叹。
张口欲言,但是喉咙干渴发疼,发不出声音。
姬锦寒倒了杯水,一手托住曼疏的后脑,将她的头微微抬起,小心的喂她喝了几口。
“你现在不能热食,暂且将就一下。”姬锦寒安抚道。
水是冷的,但是滑进干涩的喉咙里,沁凉的,倒令曼疏舒服不少。
“我这是痛到头了,还是在等着下一出戏开场阿。”曼疏声音低哑,到底还是比前日多了些精神。
姬锦寒笑笑,“你也忒小看我,好歹我也是姬家的传人,就算是解不了这毒,缓缓毒性,还难不倒我。”嘴上说的得意兮兮的,手下却是仔细的帮曼疏调整了身子,让她久未活动的身体能舒服一点。
“是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抱歉了。”被动了动身子,曼疏舒服的喟叹了一口气,也有了兴致和他玩笑起来。
“趁着我还有精神,说给我听听吧,究竟是什么东西,连你都解不了。”
姬锦寒知道曼疏的性子不似柔弱的少女,也不隐瞒,将那藤缠树的来历和照实曼疏说了。
“这种毒走的是血气筋脉,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更甚,直到心脉尽毁而亡都让人痛不欲生,所以,也有人叫它‘肝肠寸断’。普通人若是中了这种毒,通常撑不过十二个时辰,你幸在内力深厚,又有我这个使毒的行家在身边,方能挺了这么久。”姬锦寒笑吟吟的说着毒性。
曼疏看他一眼,实在是没有办法作出一脸哀戚的表情来配合他,以她现在这个状态来说,那种事的难度还挺大的。
她是死而复生的魂,再死一次是断然不想,但是平平常常想要吓倒她,倒也没那么容易。
不过曼疏不知道,姬锦寒这一番话,并不是夸大其词。
中了这种毒的人,其实能撑上十二个时辰不死的,寥寥无几。此毒的毒性之烈,不下于古代最有名的牵机之毒。而论其痛苦,这种毒只有更上层楼,往往中毒者不待毒性发作,便会因为痛不欲生而自行了断了。曼疏能撑过来,固然是因为她本身的忍耐功夫极好,韧性惊人。更是因为姬锦寒的好手段。
一方面,姬锦寒让屋内始终保持在能让曼疏的血气运行降到最慢却又不至于让她失温亡的温度上,将毒性的发作缓到最慢。另一方面,姬锦寒用了极品的醉魂香镇住曼疏毒发时的痛苦,把她的痛苦降到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免去了她许多的折磨。
须知,曼疏的深厚内力对身中剧毒的她来说是柄锋利的双面刃,虽然可以让她拖的比普通人久,也让她的毒比普通人盘踞得更深,更加难以拔除,也更痛苦。
若不是姬锦寒反应迅速,全力施为,只怕她昏迷过去以后,也就无法再醒来了。
“这样说来,是解不得了?”曼疏问道。
淡无血色的小脸,仿佛一朵莹洁的水莲,全然不见惊惶。
这种生死关头曼疏不知遇过多少次,总是哭天抹泪的,怎么能活。因此,事情越是严重,她就越是冷静。
姬锦寒看住那一双虚弱中仍然清亮的美丽眸子,怜爱的笑了。
“我断然不会让你吃那个所谓的解药,那种解法,解了还不如不解,零零碎碎的受苦,不如一下死了干脆。”当着中毒的人说这种话,还理直气壮的,果然是毒到了家的。
“我要毒的人,没有毒不到的,同样的,我要救的人,也没有救不好的。”
曼疏失笑,“你可不是个大夫,前半句我是信的,后面就不那么靠谱了。”
“自古医毒不分家,要是不先学会怎么解毒,恐怕还没去毒别人,自己就先中毒死了。”姬锦寒这句倒是实话。
“可你既然做不出解药,又拿什么救我呢?”曼疏笑道。
“我做不出,是因为少了东西。只要有了那样东西,这小小的毒药,我还不放在眼里。”姬锦寒丝毫没有被打击到。“解毒便是解毒,像那种不入流的法子,也只有南瀛那群不入流的人想得出来,少爷我才不会用。”但是不论哪种解法,所谓的南瀛圣宝都是不可少的东西就是了。
曼疏被姬锦寒的这番“不入流”论给逗得很乐。有一种看见狐狸在讽刺黄鼠狼偷鸡吃的感觉。
“那么很入流的姬大侠,你要到哪里去找那个东西呢?”
“山人自有妙计,你就老实养着,不要我解药做出来,你却提前咽了气就好。”姬锦寒口没遮拦的Сhā科打诨。
曼疏也不在意。
被他闹一闹,本来很严重的事情,倒像是在玩笑了。比端正严谨的安慰她要好得多。不知怎的,曼疏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青容一脸严肃的给人看诊的样子,再对比下姬锦寒吊儿郎当的德行,忍不住好笑。
“你这丫头好不过分。”姬锦寒在曼疏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我劳心劳力的,你居然给我走起神来。”
“是,我错了。”曼疏乖巧的道歉。
闹了半晌,刚才的药力耗的七七八八,她又倦了起来。
姬锦寒伸手盖在曼疏眼睛上,柔声道:“睡吧,除了风姿绝代的少爷我,什么也不要想。”
曼疏弯弯嘴角,阖上了眼睛。
纤长的眼睫轻轻扫过姬锦寒的掌心,痒痒的,直搔到心里去。
姬锦寒握了拳头,稳了稳心神。
待曼疏睡熟后,又坐回古琴后面,抚弄起来。
琴声平静悠然如浮云,配合着醉魂香,让曼疏睡得更沉,却和姬锦寒心中的盘算全无相关。
四十九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四十九ˇ
大雨倾盆而下。
紧闭门窗的房间因为阴雨而更显得压抑而沉重。
雪白的锦帕吸饱了鲜血,干净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
曼疏开始吐血了,毒素终于侵袭到她的心脉,即使是姬锦寒也只能暂时缓解毒素的蔓延,五天,差不多已经是极限了。再这样下去,就真的——
腥甜温热的液体涌上来,曼疏身体剧烈的痉挛,弓起身子,呛出一大口鲜血。
姬锦寒用铜盆接了,换了干净的锦帕替她擦净唇边沾到的血迹。
曼疏的手抓在姬锦寒的手臂上,痉挛的时候反射性的用力,旋即又像被抽干了气力,整个人摔落到床上。
她的身体,从内到外,无处不痛。这种让人支离破碎的痛苦,像地狱的业火一般,炙烤着她,铺天盖地,没有片刻的停息。
这是第几天了,她不知道。
对于她来说,现在,每一秒钟,都是漫长的。
劫妄罗恨她。
被这样的痛苦折磨着,她清楚的感知到了这种充满了恶意的恨。
为什么?
他大可以一刀杀了她,或者干脆点的毒死她。为什么要这样的折磨她?
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这样的憎恨,要这样的凌迟她——
曼疏已经无法清醒地思考。
光是要维持着那一点点的清明,就耗尽她全部的精神。
她要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
沸腾的脑海中,不断的重复着这个信念。
她不要再被人杀死,好不容易,奇迹般的获得的新生命,她绝对不要再被人杀死!
说什么也不要!
用尽力气抓着姬锦寒的手臂,曼疏的声音细弱蚊吟,却充满那样强大的求生的欲望。
“你说过……不会让我死的……”
姬锦寒抓住她冰凉的手,那样冰冷的温度,和曼疏眼中火一样的意志交错撞击着他的心。
“赌上我姬家传人的名誉,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咬出的声音,让曼疏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相信你……”
再次沉入昏迷的曼疏让姬锦寒的脸色越发的沉重。这几天,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毒素在她体内噬咬得越来越深,这样的状况,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心脉衰竭而亡。
“岑。”
“属下在。”
“暗哨确实有把消息传过去吗?”
“回少主,是。而且并没有任何异常的状况。”
姬家的暗哨是特别训练出来的。传递消息自有一套方法,其迅速和隐秘的手段堪称独步江湖。
按照姬锦寒的预测,早在三天之前,就应该有消息传回来了,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一点消息。而且,又不是劫妄罗在其中横生枝节。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薛华子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不可能,那不会没有任何风声的。
除非——
姬锦寒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不觉皱起了眉头。
正在此时,有手下传信进来。
“少主——”
“什么事?”
“家主的密信。”属下呈上一支黑色的细筒。
姬锦寒接过来,打开,抽出一张姬家特制的信签。这种信签是用特殊的药物浸泡过的,只有姬明城和姬锦寒可以使用,在其他的人手中,便不过是白纸一张。
姬锦寒看着上面的内容,脸色越发冷厉。
握紧的拳头,将信签变成一撮粉末。
父亲,您果真是信守诺言,爱屋及乌——
“少主。”手下看着主人冷厉的脸色,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贵客到了是吗?”姬锦寒微微一笑,冰寒的,不及眼底。
“是。苍堡堡主祁定方才到达,就在家主的密信传到之后。”
姬锦寒怒极反笑。
父亲,你果然老谋深算,纤毫不差。想来,恐怕是得知曼疏被劫妄罗带走的当下,就预料到今日之事,因此一早就传信给了苍堡的人吧。他早该想到的,能不动声色的控制暗哨的人,除了他,就只有他的父亲,姬家的当家。
宁可舍了这个筹码,也要保护“他”吗?
做到这个地步,让他毫无反手的机会,也不能作怪。
很好,看来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
姬锦寒面色一整,迅速的恢复了狐狸的笑脸。
“快点去请祁堡主进来,他妹子的性命可是半点都耽误不得了。”
五十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ˇ
疼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也像潮水一样退去。
几天来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那些痛苦,好像做梦一样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毒,是解了?还是她根本就已经被毒死了。
呵呵,姬锦寒赌上姬家传人的名誉也要救她呢。要是这样死了,她要到阎王那里去告状,然后让阎王老爷把那个家伙也收了。
身体好重,头也很重,每一个细胞都好像灌满了水一样的感觉。
好像鬼压床……
费力的睁开眼睛,抬个眼皮好像愚公移山,这大概是她两辈子加起无数次死里逃生中,最痛苦的一次了。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被日光晃得眼睛生痛,奋力的眨了几下,眼泪自动的分泌出来,润泽了眼睛,让曼疏觉得舒服多了。
但是,看清楚东西之后,反倒出现了问题……
一身黑色衣服,面目生硬冰冷,长的好看是好看,也很男人气概,但是,谁欠了他的钱没有还?
这男人谁阿?
眼露凶光的看着他,还握着拳?
一幅很想打她的样子。不要吧,她好不容易又能睁开眼睛,不用这么快又灭了她吧!
还是说,这个家伙是……马面?
“哎呀,你终于醒了——”姬锦寒的招牌声音响起,曼疏第一次在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有高兴的感觉。
姬锦寒坐到曼疏床前,拿起她的手,诊了诊脉。
“好了,终于没事了,我还以为,我这块金字招牌这次要砸到你手里了呢。”姬锦寒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妄自尊大的表情看在曼疏眼睛里,现在倒觉得顺眼了很多。
姬锦寒喂了曼疏一粒药丸,又送了些内力加速药力的发挥,很快,曼疏就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姬锦寒帮曼疏活动一下身体,稍微让她坐靠起来。
解药做好后给曼疏服下,还要再下上一连串的祛毒功夫,方能彻底清除毒性。为了让曼疏少受些苦楚,这些过程,姬锦寒一直设法让曼疏陷入昏睡中。而从毒素完全清除那一天到曼疏醒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虽然姬锦寒让丫环帮曼疏按摩肌肉,自己也下针为她疏通经脉,但是,还是要适当的动一下,才比较容易恢复。
曼疏身上还是很虚弱,几乎是被姬锦寒抱着才能稍微的坐起来。而这一动,原本含在眼睛里的泪水顺势就滑落了下来。
滚落在还不见血色苍白脸颊上,越发的显得曼疏一整个娇弱白荷一般的楚楚可怜。
姬锦寒抽出锦帕,小心的帮曼疏擦掉脸上的泪水。
从背后看过去,根本就是姬锦寒把曼疏搂在怀中恣意爱怜的画面。
姬锦寒觉得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刺刺的,动了动肩膀,很享受的笑笑。
曼疏长出了一口气,试了几次方才成功的发出声音。
“我还以为到了地府,没想到还活着,这次真是多谢你。”
到了地府?
姬锦寒玩味的想了想,忽然笑得很邪气。
“你是不相信我的能耐呢?还是因为看见了什么才有这种想法啊?”
?
曼疏一时没听懂。
看看姬锦寒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再看看姬锦寒身后半天来一直像个雕塑一样杵在那里的男人。
仔细看看,好像很……眼熟的样子。
姬锦寒脸上眼睛眉毛乱跳,曼疏一头黑线的想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
湛戟!
没错吧,这男人不是应该正陪着新婚妻子待产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害她以为见了鬼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曼疏问道。
中毒初愈,曼疏的声音自然不会有力到哪里去,但是以湛戟的功力,应该足够听得一清二楚。
曼疏明显看到那男人额头上的青筋蹦出来一条。
姬锦寒似笑非笑的,“尊兄听说了你中了毒,赶来看你,他不放心,就一起来喽。”
我听你在鬼扯!
曼疏腹诽。
当初祁安在他眼皮子底下重伤濒死,还是为了他的心上人,也没见他出现过半次,现在说放心不下?她宁可相信他被地府的马面附身!
“不是说我……哥哥……也来了吗?”很困难的把哥哥两个字说出来,还真是别扭。“人在哪里?为什么是这个男人在这里?”
姬锦寒一脸无辜,“尊兄人虽然来了,但是他贵为一堡之主,总还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所以就让令姐夫在这里照顾你喽。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嘛,他总是比较放心。”姬锦寒把一家人三个字特别咬得重重的,笑得只差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
曼疏觉得好像有一只鸟从头上飞过,这笑话真不好笑。
她面无表情。
苍堡到这里,没有十天也要半个月,又没有飞机火车,即使是从她毒发那天就出发,等他们到了,只怕她也早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而且,祁定来也就算了,这男人跟着来是什么意思?
就喜筵那天看到新娘子的身形看,这一两个月也就该生了,他不老实守在一边等着做爹,长途跋涉的到这里来看一个早已经抛弃的“未婚妻”是什么道理?
等等,“未婚妻”?
苍堡那些人打的不是这个主意吧——
曼疏忽然开始笑,渐渐忍不住笑出声来,最后干脆笑得整个人靠在姬锦寒的怀里。
“你小心一点,刚刚恢复一点,你小心把自己笑死,我可救不了你。”姬锦寒揽住她,拍拍她的后背,担心她这样狂笑,会被呛到。
曼疏很艰难的把笑意忍下来,完全不敢去看湛戟开始发青的脸,怕自己会真的笑到背过气去。
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真是太有才华了。
虽然这时代没有貂蝉,但是看样子,美人计倒是一样的流行呢。
姬锦寒伸手把曼疏笑出来的眼泪擦掉,很顺便的吃了两口嫩呼呼的小豆腐,曼疏笑得正开心,只是瞪了他一眼,并不计较。
这个画面,看在得到消息赶过来的祁定眼中,活脱脱便是一幅郎情妾意,打情骂俏的图景。再看看湛戟几乎凝固的绿色表情,祁定皱起了眉头—— 的a0a080f42e6f13b3a2df133f073095dd
五十一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一ˇ
“安儿,你这样成何体统!”祁定忍不住开口责备。
曼疏听了,只有笑得更厉害。干脆把脸埋进姬锦寒怀里一次笑个够。
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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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真的有这种台词。
妹妹死里逃生,做兄长的看到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候和关心,竟然是成何体统!也真是够了。
曼疏从姬锦寒怀中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水光转动,表情楚楚可怜,看向祁定。
祁定话一出口,自觉也太重了些,正想要说些什么安抚一下,正看见曼疏“娇弱哀怜”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倒被噎回了喉咙里。
低咳了两声,祁定复又开口,不过这次却是对着姬锦寒说的:“舍妹这些时日多有打扰,又得姬公子救命之恩,苍堡上下铭记在心。”说着,深施了一礼。
姬锦寒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对着祁定和湛戟,很顺手的把曼疏干脆揽靠在自己怀中。
“好说,祁堡主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祁小姐也是被我拖累,方才受了这些无妄之灾,再加上我与祁小姐之间的交情,莫说是解个毒,便是粉身碎骨,也是在下心甘情愿的。”
祁定面上抽筋,却还要保持着一堡之主的风度,不免脸色发青。
“姬公子,想必你也知晓,安儿同湛戟身有婚约,公子现下正值多事之秋,诸事不便,待安儿恢复一些,我便将她带回去,一来可以替公子免去些麻烦,二来,也好让安儿同湛戟完婚。”
祁定行事素来雷厉风行,此时怒火一升,也懒得再绕圈子。
曼疏同姬锦寒对视一眼,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
姬锦寒暗忖,这祁定未免也太不了解自己的妹妹了。三言两语便想将人带走,即使带了饵食,只怕对现在的祁安来讲,也是烂到臭不可闻的,更不要说张口吞下去了。这人平日做生意的精明都去了哪里?还是说,他根本就觉得自己的妹子是个花痴,只要看见喜欢的男人,就会上钩?
姬锦寒在暗笑的时候,曼疏也忍不住嘴角抽筋。
原来到了现在,这个八辈子以前的“婚约”还能被拿出来说事儿,她还以为这东西就像轻轻一P,早就被放掉了呢。
祁安啊祁安,原来这就是你宁可一死也不愿意回头的原因,真的怪不得你。
曼疏忽然有了兴致,想要为祁安出一口气。
“大哥,你说的,可是真的?”眼睛一眨,方才含在眼睛里的泪水就这样珍珠一般滚落了下来。
须知,曼疏的眼睛到现在还是干干涩涩的,眼泪这玩意,这会儿是要多少有多少。
祁定被曼疏的眼泪一怔,不甚自然的说:“自然是真的。你速速养好身子,回了堡里,就为你们操办。”
曼疏心中讽刺到了极点,面上却露出一个心碎不已的苦笑。
“大哥,你如今这样说,却让我和姐姐如何自处……”
“你姐姐她自然会谅解的。”祁定不以为意,以为曼疏只是在意这个,倒还松了一口气,面色也和缓下来,“情儿原本就对你多有歉疚,自然不会在意。你们姐妹感情本来甚好,你又对湛戟一往情深,现在岂不是两全其美。”
曼疏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感情甚好?真亏他说的出口。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曼疏随口吟出几句《白头吟》,面色骤然一改,变得清冷无波。“当日,姐姐明知道我和湛戟身有婚约,却仍然不顾姐妹之情,与湛戟私定终身,甚至早有夫妻之实。大哥你不会不知道,却始终没有为我说过半句公道话。现在姐姐和湛戟已经成婚,而且孩子也即将出生,你却在此时旧事重提。大哥,姐姐也许不在意,我却在意的很。”
祁定没有料到曼疏的脸竟然变得这样快,也从没有见过妹子这样的脸色,一时愣住了。
姬锦寒垂首看着怀中疾言厉色的女子,伸手到她身后,轻轻送了些内力,以免她伤神过度,伤了好不容易养回的一点元气。
曼疏觉得身子一暖,不觉侧首,给了姬锦寒一个感激的笑意。
“从头到尾,我没有辜负过任何人。当日我深情被负,也没有过半句怨言。我替姐姐以身犯险,伤重濒死,卧榻之畔,他们两人可有过半次关怀愧疚,心中有可曾有过一丝感念?大哥,即使是你,又何曾在我在情伤之后,给过半点抚慰,说过一句公道话?”
祁定哑然无语,他身后的湛戟也皱起了眉头。
曼疏冷冷一笑,“我如今说这些,并不是要指责谁,也不是要讨什么功劳恩惠。我当日做所,不过是凭心而为,我宁死也不负我自己的一片真心。但是,现在,要让我回头,那也是同样的,我宁死也做不到。”
祁定叹一口气,柔声道:“安儿,我知道,长久以来,你心中一直很苦。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是实在对不起你。便同我回去吧,让我们补偿你一二,以赎前衍。”
“回去?补偿?”曼疏与姬锦寒相视一笑,姬锦寒将她的身子更揽进怀里,让她更舒服些。
“大哥的意思莫非是说,让我回去,然后同湛戟成亲,从此三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曼疏挑眉。
祁定为曼疏话中毫不掩饰的讽刺沉下脸色。
曼疏见了,冷哼一声。
“当日我名正言顺,姐姐同湛戟尚且不管不顾,如今我名不正言不顺,又是以恩人的姿态横Сhā在这对恩爱夫妻一家三口之间,大哥可是要我做个深闺怨妇,以此来补偿我,或者说,逼我再死一次呢?”
祁定被曼疏削得面子全无,不禁眼露怒色。
“安儿,你适可而止。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怨恨,但是,你要看清楚自身的处境和身份。莫说姬公子现在被朝廷追缉,你和他牵扯过多,容易惹祸上身,就是放在平常,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这样的行止,也不成体统。”
哈,明显已经被气疯了嘛,当着正主的面,就开始说人家是祸根子,好歹,人家也救了你妹子一命吧。啧啧,风度真差。
曼疏暗自摇头。
不过,听这话的意思,这位大哥恐怕是以为她移情别恋了吧。
曼疏坏心的转转眼睛,在那两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掐了一下姬锦寒的腰侧。
姬锦寒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狭长上挑的凤眼意味不明的深深看了她一眼。
啊,敏感带?不好意思了。
曼疏眼睛带笑的看看他,轻轻拍拍被自己掐过的地方。
这一番你来我往,看在那两人眼中,更让祁定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心中不免烦乱。这样一来,想要祁安自愿同自己回去,只怕不容易,少不得要多费一番手脚。只是现在他们势单力薄,又身在姬锦寒的势力中,事情只怕不好办。
“大哥。”曼疏忽然软软的一唤,“我知道你其实是疼我的,女子的心本来就软,姬公子这些日子以来,衣不解带,日夜守在我身边,这份情意,我看在眼里,心下也是十分感动。我不管姬公子到底是犯了什么大罪,我是一定要报还他这份情意的。若是大哥怕我拖累,便向外宣告我身死,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妹子吧。”
好恶,说完,曼疏在心里大吐舌头。
她就是移情别恋,水性杨花。怎么样,只许那个湛戟追求真爱,不许她芳心另许?有种,咬她啊!
“你——”祁定没有料到曼疏会直言不讳的说出这些话,想要责骂,却碍于有外人在场,骂不出口。
再装兄妹情深阿,正好也多露出点什么让她猜一下,他们为什么对祁安这样冷淡,却又大老远巴巴的跑来要把人带回去。
不过姬锦寒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一直一言不发任她发泄的男人,忽然开口:“两位,祁二小姐刚刚醒来,现在也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就让小姐先休息,有什么话,我们先到前厅商议如何?岑,为祁堡主带路。”
竟是不给他们再说话的机会。
祁定也无可反驳,只得拂袖而去。湛戟冷着一张脸紧随其后。
姬锦寒轻缓的把曼疏放回枕上,敲了敲她的头。
“这下子满意了吧,乖乖的睡一觉,少耗些精神。”
曼疏看看他,倒也不争辩,只是闭上了眼睛。
姬锦寒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曼疏的脸,替她盖好被子,唤了丫环进来守着,起身出了房。
五十二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二ˇ
曼疏觉得很疲倦。
她那些直言不讳的言辞,应该让祁定很生气吧。但是,也仅仅是生气而已。身体里属于祁安的那部分情感,让她有过幻想,但是现在,也只剩下看清和怜悯,或者,还有一些落寞吧。
求之,而不得,便罢了。
得不到的东西,即使如何撒泼耍赖也还是得不到。
祁安执着了十几年,忍死以待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怎么能指望她的三言两语,就轻松到手。
只是,祁定他们出现的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姬锦寒费尽心思都解不了的毒,偏偏在他们出现的时候,就解了。
莫非,姬锦寒说过的,制作解药所必需的东西,竟然是在他们的手里吗?那劫妄罗既然能够使用南瀛的奇毒,想来必是和南瀛干系非浅。而祁定他们既然有制作解药必需的东西,难道说,他们也与南瀛有什么关系?
曼疏百思不得其解,深觉得自己陷在一张蒙天巨网中,脱不得身。但是,这一次,她开始对事情的真相有了求知的欲望。被坑到差点丢了性命,总该有明白原因的权利。既然脱不开身,那么,是不是不要坐以待毙比较好。
苍堡,月华门,朝廷,姬家,劫妄罗。
看似毫不相关,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该找个知情的人,问个清楚,比较快吧……
思绪烦乱的,陷入了半睡半醒之中,被梦魇纠缠。
冰冷的月亮,破碎的摇曳的光影,仿佛倒映在水中。
一双美丽到恐怖的眼睛,一直一直的看着她。
妖艳如魅的笑声,似近似远的缠绕着。
是谁——
她在哪里——
伸出手,只看见自己赤祼雪白的手臂。
冰冷滑腻的触感盘旋上来,低下头,人首蛇身的妖魅盘上自己赤祼的身体。
美丽苍白的脸爱慕的贴和在她的脸孔上,海藻一样浓密湿滑的长发蛛网一样将她密密的包裹住。
巨大的蛇尾暧昧淫糜的在她的身体上滑动。
她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妖魅天生带笑的唇轻轻的贴和上来,冰冷的舌头滑进口腔,深深的探索着,几乎像要吸食她的灵魂。
轻轻的呻吟一样的笑声在耳畔缠绕着。
那样的眼睛,恐惧,执著,冰冷,灼热,像是咒符,定住了她。
血色的浪潮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她被牢牢的捆缚着,拖进更深的水底,无法呼吸——
和我在一起……
不要害怕……我爱你……
不要!
惊恐地挣扎着,从梦魇中逃离,曼疏剧烈的喘息。
有一只手温柔的拍抚着她的脊背,曼疏回神,发现自己被拥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怎么在这里?”她看着拥抱着自己的姬锦寒。
姬锦寒微微一笑,轻柔的擦去她额角的冷汗,轻佻而适意的。
“我来拐你私奔。”
曼疏睁大了眼睛,一时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姬锦寒看着曼疏脸上难得一见的呆愣表情,很是开心。
“和我一起走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去哪里?”
“天涯海角。”
“我要是说不呢?”
“那就挟持你。”
曼疏笑出来,看着姬锦寒一本正经的样子。
“怎么忽然想起来玩夜奔的把戏?”
“因为不想让你被你大哥带回去嫁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
曼疏定定的看住他,“是不想让‘我’被带走,还是不能让祁家二小姐被带走?”
姬锦寒轻笑出声,“都是你。”
“你知道不是。”
“对我来说,是。”姬锦寒俯下身来,吐出的气息擦过曼疏的嘴唇,凤眼中流光宛转。
“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你走,我不干。”曼疏没有闪躲,也不想看着靠得极近的男人,让自己的眼睛生痛,只是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姬锦寒笑了,曼疏觉得嘴唇上痒痒的,似有若无的,被蝴蝶的翅膀拂过一般。
“我说过的,由不得你。”
姬锦寒温柔的说着,动作却十足的强势。
用锦被将曼疏严实得裹紧,揽在怀中,无声的纵起,鸟儿一般滑进夜色中。
夜深人静的大街,祁定同湛戟施展轻功疾速追赶。
对姬锦寒的狡诈心生戒备的两人,发现曼疏失踪时,为时已晚。
秦川府夜禁森严,不得纵马,两人只能运起轻功,好在出城的路只有一条,希望可以赶在姬锦寒出城之前赶上他们。
正在疾驰,前方忽然出现一队官兵,两人只得停下身形。
“哎呀,这不是祁堡主吗?怎么会在这里遇到您,深夜时分行色匆匆的,可是有什么要事?”
随从的官兵手中拿着提灯,借着灯火看去,洪沉铭笑的很是亲切。
“洪大人。”祁定和湛戟抱拳施礼。
“不要这么多礼,当日惊扰了贵府的喜事,下官还没有赔罪呢。”洪沉铭朗笑着还礼。
“洪大人言重了。”祁定道,“在下等现在有急事在身,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得罪之处,在下改日定当赔罪。”
“哎,祁堡主你太客气了。下官不才,在这秦川府还算可以管事,要是堡主你不嫌弃,有什么事情,我愿意效劳阿。”
祁定一顿,道:“不敢劳烦大人,只是在下的一些家事,在下自行处理即可。”
“这样啊,那下官就不妨碍堡主了,您请。”洪沉铭一侧身,官兵们迅速的让出一条路来。
“失礼了。”洪沉铭同湛戟一拱手,身形一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
洪沉铭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负手而立。
“大人。”
“嗯,怎么样了?”
“已经出城了。”
“很好,我们也可以回去睡觉了。”洪沉铭揉揉额角,不服老不行,还真是熬不住了呢。
祁定二人直追到城门,也不见姬锦寒他们的踪影。
巨大的城门紧闭,只有守城的官兵和几盏灯火,万籁俱寂。
祁定叹了口气。
“大哥。”湛戟看一眼祁定的脸色,低唤道。
“罢了,便随她去吧。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她既然这样选了,我们也无能为力。”
湛戟默然不语。
“好了,回去吧,明天还要赶路,得在情儿生产之前赶回去呢,你可是第一次作爹,不能误了孩子出世。”祁定拍拍湛戟的肩头,率先回身。
湛戟看了一眼城门,略略垂了眼睛,便回身跟上了祁定。
五十三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三ˇ
岑驾着马车,平稳的在夜色中疾驰。
马车内,姬锦寒早让人铺上了厚厚的毛毡锦被,将路途中的颠簸降到最低。
一盏琉璃灯被固定在马车内壁上,灯火摇动。
晕黄的光芒温暖的照在曼疏的脸上,本来略显苍白的脸颊,被映上一层淡淡的绯色,看过去,眉若远山,面似芙蓉。
姬锦寒用锦被将她整个人包成一条胖胖的蚕蛹,抱在怀里。
曼疏动了动,却连手脚都伸展不开。
她叹口气,“你倒是个好心的绑匪,用被子捆着我,疼是不会,就是离憋死不太远了。”
姬锦寒听了,忍不住笑声。
这丫头的心思,真是不知道到底是怎么长的。聪明的时候,聪明的不得了,迟钝的时候,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换了任何一个姑娘家,只怕都会面烧红霞,含羞带怯的,只有这个丫头,脑袋里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点绮思都没有。真是想不通,这样的性子,当初怎么会作出那样激烈的事情来。
莫非,是那个看起来像木头,听起来像哑巴的家伙,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好处?
还是他姬家探寻消息的功夫,其实非常不到家,只是些道听途说,就敢上报给他?
曼疏看了看直直盯着她的男人,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不觉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名字和兵器一样没情趣的男人到底哪里好。”姬锦寒正在思考,曼疏问得又柔,一时不察,他竟然顺口将心里的疑问就这样说了出来。但是,话既出口,也吞不回去。
姬锦寒只是庆幸,现在曼疏正虚弱,而且被包得动弹不得,他可还记得这丫头被惹毛的时候有多可怕,想起来,头皮就一阵一阵的发麻。
不曾想,曼疏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
她忽然想到了《东城西就》里面,张国荣同王祖贤的那段对话。
——师兄阿,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我这十几年来只见过你一个女人,当然喜欢你了。
真是想起来就觉得实在很适合。
虽然这样说不厚道,但是,若是这个时代和后世一样,偶像明星辈出,俊男美女触手可得,湛戟那个程度的,未必就有多出色。而祁安,若是不困囿于那个小小的闺阁,也不会这样的看不开,至少,她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所以,为什么呢?
“大概是,十几年来,只见过这一个可以看的,又不是自己家人的男人吧。”曼疏淡笑着说道。
其实,仔细想想,这男人也算无辜。祁安也许根本就不是为了他,只是,她索要的感情一直要不到,无论是家人,还是心上人,那同样的冷淡,终于让她绝望。爱情这回事,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这男人,不过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曼疏是天生带病,那个残缺的身体,若是被抛弃,或者,父母的爱,不是那样的执著和浓烈,也许,她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又是这样的笑容。
姬锦寒看着曼疏脸上那一朵莲花般悲悯清淡的笑容,心里淡淡的酸疼。
忍不住伸出手去,这样的笑,很美丽,美丽的太伤心,让人看了心生不忍。
脸上感到姬锦寒手心的温度,温热的,带着些微的粗粝,是习武人的薄茧。
这人行事百无禁忌,但是,温柔起来也是一样的百无禁忌。
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脸,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拍抚着,像哄一个孩子。
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也有满口的伶牙俐齿,但是,这个时候,她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不想说。
没有人天生就是满身利刺的,她也不过是个世间上最平凡的女子。明知道,这样的温柔,就像强酸一样,腐蚀力极强,会让人变得软绵绵的酥麻下来,也没有什么抵抗力。
祁安的爱情是真的,祁安的怨恨是真的,祁安的寂寞是真的,祁安的绝望也是真的。
继承这样纯粹而激烈的情感,会让人非常非常的痛。
祁安的心里有一个补不上的洞,曼疏有时候会觉得恐惧,她总是感到,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会被这个洞吞噬。同样伤残的两份灵魂和情感交错重叠,迟早有一天,会破碎掉。她已经撑得非常辛苦。
曼疏心里正千头万绪,忽然,姬锦寒身子发颤,曼疏抬头欲看,姬锦寒却将头面埋进了曼疏的肩窝。
曼疏叹口气,果然疯疯癫癫才是这男人的真面目吗?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姬锦寒只是摇头,身体颤抖到曼疏几乎从他膝头滚下去,被姬锦寒迅速的一捞,干脆的夹在腿间。
曼疏只觉得自己变成一个超大的抱枕,被姬锦寒用手脚牢牢缠住,忍不住嘴角抽筋。
“姬公子,锦寒少爷。我又不是棵树,你要是身子痒痒想要蹭的话,外面应该有很多合适的合适的树干可以让你抱着蹭个够。”
“我这样一表人才,能么能和山猪相提并论呢,当然还是软玉温香比较适合我。”姬锦寒终于抬起头,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水。
“我是想起你拖着我头发在山里走的时候,听说,从前的蛮族,男人若是看中了哪个女人,便拖着头发把她带回山洞做老婆,我那时候,算不算被你拖了回去呢。”
曼疏一愣,怎么这种传说听起来这么耳熟,还是说,所有的原始先民选择配偶的方式都差不多?
“上次你拖了我,这次我拐了你私奔,一人一次,刚好扯平。现在,我是你的人,你是我的人,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姬锦寒俊美到妖异的面孔上居然是一片认真之色,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思。
这家伙的功力真是登峰造极!
曼疏心中感叹,额角抽痛,好像自从认识了姬锦寒,她就时不时地要犯上一回偏头痛。
身体动弹不得,曼疏只能无奈的闭上眼睛,懒得理这个不定时就要抽风的病人。
姬锦寒见状,在曼疏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了一个真的很温柔的笑容。
“你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连你发狠的时候,我都觉得漂亮的天下无双。但是,果然,我还是最喜欢你这样乖乖的躺在我怀里,像个玉娃娃一样,让人想把你一口吞下去。”
姬锦寒贴在曼疏的耳朵边,轻声细语。
曼疏听了,也不睁眼,却忍不住微微翘了嘴角。
姬锦寒很喜欢这次的笑容,于是满意的将她重新抱了抱,让她躺得更舒服一点。
“睡一下吧,我们还有很久的路要赶呢。”
五十四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四ˇ
“是吗,已经出城了。”劫妄罗微微一笑,挥退了手下。
“主上,您就这样放他们离开?”文士模样的男子问道。
劫妄罗笑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我们这次都忽略了姬明城这个人物。他能把姬家壮大到如此地步,果然洞察秋毫,算无遗策。”
“只是没有想到,还是被姬锦寒抢先一步,祁定他们并没有把祁安成功带回去。”
“你怎么知道不是小猫自己愿意和姬锦寒走的呢?”
“自己愿意?难道说,祁二小姐竟然移情别恋,对姬锦寒……那岂非是有可能……这样的话,祁定他们怎么会放手随她去呢?”文士惊疑不定。
劫妄罗低笑出声,“当然是他们知道没有这个可能。”
“主上的意思是——”文士恍然。
“没错。一切,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的痴心,而他的‘好兄弟’愿意成全罢了。”劫妄罗微带嘲讽的一笑,“倒是,便宜了我们。”
“既然如此,主上为何要对小姐下藤缠树?”文士不能明白,虽然以姬锦寒的能耐,想要完全解了毒性不是不可能,但是,万一祁定他们没有把圣宝及时送到,那小姐岂非就要送掉性命!
“穆。”劫妄罗忽然唤道。
“主上。”
“小猫姿容清妍,你看了她这么久,动过心吗?”劫妄罗饶有兴致的挑眉问道。
“属下不敢。”
“不敢可不代表没有。”
“回主上,没有。”
“是啊,你也是一表人才,又镇日相处,小猫也没有对你动过心,反而是对那个凭空出现的湛戟情根深种。”劫妄罗笑道,“可见情分这东西,没有设么道理可言。”
诺言算什么?血缘又算什么?即便是曾经深爱的情人,也可以一朝反目。
穆想了想,不禁笑道:“主上当日的种种,属下心里其实颇捏了一把冷汗。”
“噢?担心我会移情,忍不住吃了小猫?”劫妄罗大笑,“我还没有失了神志,再说,没有谁能代替‘她’,即使是小猫,也不行。”
穆看着劫妄罗的眼色深暗下来,在心里叹了口气。
已经这么久了,主上反倒愈见执着。对于老主人来说,实非幸事啊。
心中虽然这样想,穆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面前这个男人。
他像猎人一样的冷静并且残酷,有着极好的耐性,一点一点布下陷阱,等待着他的猎物一步一步的走近。但是,他的心中始终有着一头猛兽,从失去制衡的那一天起,就低吼着,蠢蠢欲动。
“穆,你也该回去了,免得你的替身被人发觉了。剩下的事情用不到你,你只管盯好苍堡的动向。”劫妄罗吩咐道。
“是。那么属下便回去了。”
穆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劫妄罗看着穆离去,微微一笑。
穆虽说是他的手下,却几乎和他一起长大,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也很明白分寸。但是,他毕竟也曾经是“他”的人。
劫妄罗的眼色冷了下来。
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坏了他的事!
任何人,都不可以——
————————
“那个劫妄罗,究竟是什么人?”曼疏身上仍然不大有力气,但是托赖内功高强,已经恢复了很多,不过姬锦寒还是把她抱在怀里,曼疏也便舒适的依靠着他。
“他是南瀛的贵族。”姬锦寒答道,顺手将矮几上的点心拿来,喂了曼疏吃。
这些日子以来,曼疏渐渐习惯被姬锦寒当作孩子一样的照顾,手脚软弱,有人愿意把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到底还是舒服。
姬锦寒的手指碰触到曼疏柔软的嘴唇,不觉微笑。
他继续说道:“劫妄罗的父亲,是南瀛的丞相,位高权重,但是他却没有出仕,一直在南瀛国内默默无闻,直到数年前,秘密地来到北燕。”
曼疏慢慢的咀嚼被喂到嘴里的点心,她垂下眼睫,嘴里面的点心咸甜交错,软糯滑腻,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但却不是祁安喜欢的。
她并没有宣扬自己喜好的习惯,这个男人对她这样的用心,她一时也说不清是喜是忧。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只是蓦然间天翻地覆,此身此景,她不得不长出一身利刺来保护自己。
沉默了片刻,曼疏开口:“他恨我是吗?”
姬锦寒手下一顿,“怎么说?”
“他要是想要杀了我,大可以干脆一点,一刀了事。但是他又不像是要杀了我的样子,下这种毒,便只是要我受尽折磨吧。”曼疏动了动还有些麻木的手,微微苦笑,“这不是恨我,是什么?”
恨她,又好象不能杀了她,所以只能折磨她。而她便也只能夺人躯体,代人受过。
“大概,他是有些恨你吧。”姬锦寒叹道。
“原因呢?我好歹吃了这些苦头,能听个真相吗?”
“不行。”姬锦寒很干脆的拒绝。
意料之中,曼疏也不甚失望。
“还不是时候。”姬锦寒把下巴放在曼疏的头上,“还不是时候,不能告诉你。”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曼疏不认为姬锦寒打算真的告诉她,玩笑的问了一句。
“到了你,就算发生任何事情也不会离开我的时候。”姬锦寒道。
曼疏一怔,收敛了笑意。
姬锦寒的手臂缠在她的腰上,他的体温比她高,透过层层衣料,熨帖在她的身上。
忽然间,她有种恐慌的感觉涌上来,忍不住挣动了一下。
姬锦寒稍稍用力,将她困在怀中。
这样的亲密,已经远远超越了限度。
劫妄罗当日对她,不过像猫逗老鼠一样玩弄。而姬锦寒,却让她慌乱。
“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叫你曼疏,不是祁安,你还不明白吗?”
“有什么差别呢?就像你说的,都是‘我’。”
姬锦寒微笑,“你知道,不是的。”
五十五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五ˇ
“梦,你为什么不嫁给我父亲?”少年站在背着光的方向,若隐若现的面目,已经有着惊心动魄的魅力。
坐在树荫下抚琴的女子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若我真的嫁给你父亲?你会欢喜吗?”
少年默然不语,他不会。但是,至少父亲可以给她安定的生活,让她从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
女子抬起头来,纤长的手指停留在乌木的琴上,素白若雪,只轻轻一个眼神,满院的娇艳花朵便瞬间失了颜色。
那双眼睛仿若艳阳下炫目的湖水,少年耳朵不禁一热,微微偏移了目光。
倾国倾城,不过是一个比喻,但是女子的容貌,却不是倾国倾城可以比拟的。
她很美,但是,那种美,不是可以放在眼中被不断挑剔的俗丽。就像夏日里,最高的枝头上那朵盛开的最美丽芬芳的花朵,人们仰头去欣赏,却被那花朵背后的光芒摄去了心魂。那不是可以被直视的美丽。
女子见少年如此,无声的笑了。
琴声幽微,摄人心魄,仿佛有着淡淡的幽香随着琴声静静的浮动。
“你觉得,我和你的母亲,谁比较美丽?”
少年看着垂首抚琴的女子。
浓密乌黑的长发被挽起,露出雪白的颈项,水蓝色的衣服,宽衣长袖,简单到没有任何的缀饰。
他的母亲比女子年轻数岁,但是,女子身上那种带着魔性的魅力,让任何女人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你是最美的女人。”少年坦诚地说。
女子微微一笑,她说:“是的,所以,你的母亲远比我幸福的多。”
少年抿了唇,眼神深暗,意味不明。
“美丽,是一种罪孽。当上天觉得,这个人要被惩罚,它赐予他丑陋的容貌,让他在世间受尽轻侮。但是,当上天认为这个人不可原谅,它就会赐予他无上的美貌——”
劫妄罗看着面前的白纸。
多少年了,他无数次的回想起那个让人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女子。
她的睫毛,嘴唇,头发,手指,她的微笑,她弹琴的样子,所有的细节,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清晰无比的浮现出来。
但是,他却永远没办法画下任何一笔。
劫妄罗轻轻的抚摸过空白的纸张,温柔的一如抚摸过情人的皮肤。
欲望和野心是烙印在男人血液中的东西。让南瀛在自己手中变得强大,是他父亲这一生的执着,为此,他可以负尽天下人。
父亲他是错的吗?
劫妄罗并不这样认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可以做的比自己的父亲更好。甚至于,当他露出凶性的时候,即将被吞噬的猎物,都还沉浸在他的微笑之中,完全察觉不到任何的危险。
没有谁是错的。
只要是能够得到合适的回报,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所以,父亲可以亲手将热恋的爱侣送进别的男人的怀抱,让她终生承担着祸水的罪名。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父亲他毕竟得到了他想要的机会,只可惜,功败垂成。
他的野心比父亲更大一点,他要的更多。
他要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事全部消失,他要让她知道,美丽,并不是罪孽的。
因为被他珍爱,所以,她的美丽,永远都不会是罪孽的。
——————————————
离秦川府数百里的一个小镇开阳。
镇上最好的客栈前,停下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侍从撩起车帘,一个俊美的男子下了车,回身小心翼翼的抱出一个人。
那人全身被锦被包住,只露出一头长发,看得出是个女子。
女子的脸靠在男子的胸口,只能看到小半边侧脸,但是那白皙如玉的皮肤,已经让人惊艳。
男子的动作极尽温柔,看红了周围多少女子的眼睛。
要了一间上房,男子抱着女子回房,侍从借了厨房熬药。看起来,是那女子的身体病弱。
男子正是姬锦寒。
到了房间,他把曼疏小心的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回身小二准备些清淡的食物,好给曼疏垫胃。
小二接了赏钱,欢喜的去了。房中便只剩下两个人。
曼疏睡着。
病体未愈,又车马劳顿,极大的耗损了她的精神,因此,姬锦寒在她日常服用的药物中加了安神的药材,让她可以多睡,避免元气大量流失。
坐在床畔,看着曼疏平静的睡脸,姬锦寒的心,也是平静的。
她不会知道,在她还不可能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她了。
彼时,她还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娇嫩柔软的一团,包在金色的襁褓中,也是这样睡着,长长的睫毛沾着泪水,仿佛沾惹了露珠的小小花苞。
“泪莹于睫,女孩子若是会哭,懂得哭,就会比较容易幸福。”
那个生了她的女子这样说过。
但是,她到底还是继承了自己母亲的血缘,淡若寒水,炽若野火,倔强的不得了。
曼疏的手随意的放在身边,微微握着拳,纤细的手腕,不盈一握。
姬锦寒轻轻的将她的手一点一点的打开,让自己的手指与她的十指交缠,感受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这只手,曾经小的只能握住他的一根指头,也曾经悍得抓了他的头发拽着重伤的他拖行。
这是一只不会容情的手,沾染过鲜血,也可以毫不犹疑的给他缝合伤口。
听到她出事的时候,不可讳言的,他并不难过,只是有些许的失望。彼时,她不过是一个已经模糊了的影子,相隔了大段空白的时间,让他以为她终究在那个娇贵华美的房间里,长成一个软弱平庸的闺阁女子。
但是,当他借着陆英的事情上月华门,真正见到了她的时候,那些隐隐的印象就全部碎裂了。
这个少女,有着比月光更冷也更寂寞的眼睛。
那样开满蔷薇醺然欲醉的美丽夏夜,因为她的存在,染上了魔性的美,变得冰冷而锐利。
她的温柔只给予对她温柔的人。
她的锋利和她的柔软并存,她真心享受着反击杀戮的快乐,也真心的善待着善待她的人。
看着她,姬锦寒有时候会忍不住自嘲。
自己这样,好像虎嗅蔷薇。
也许一个失手,他就会毁灭了她,但是,他又忍不住想要温柔的珍爱她。
“少主,药煎好了。”岑几乎无声的走进来,轻声说道。
姬锦寒点头,拍拍曼疏的肩膀,将她唤醒。
曼疏张开眼睛。
她其实并未睡熟,只是,她也不能醒来。
姬锦寒手指的温度纠缠着,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她知道。
她想要挣脱他,却又终于没有动作,只是闭目装睡。
——我叫你曼疏,不是祁安,你还不明白吗?
姬锦寒那日的话还停留在耳朵里,让她忐忑。
她并不害怕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祁安,因为,就事实而言,她确实是祁安。借尸还魂这种事情,若不是梦一样的亲身经历,连她也不会相信,她不担心这个。
她所担心的是,姬锦寒丢出的诱饵实在太过吸引人。
起初,他的眼睛让她心惊,他对她下毒,将她牵扯下水,让她愤怒。
但是,渐渐的,她知道,一天在这个身体中,就一天无法逃离这个身体的命运,即使没有姬锦寒,她也无法独善其身。
伤害她的,她不怕。她怕的是,真心的温柔。
曼疏垂下眼睛,就着姬锦寒的手喝下酸苦的汤药。
姬锦寒把空掉的碗交给岑,岑随后退出了房间。
两个人之间安静的没有任何对话。姬锦寒看着曼疏没有表情的低垂的脸,只是微笑。他让曼疏躺下来,重新把她的被子盖好,一下一下的拍抚着她。
曼疏不想要这样的温柔,这让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软弱,像个没有防御能力的孩子。但是,姬锦寒手上的温度仿佛可以透过被子传过来。
那样的温暖,让她觉得自己,越发的冰冷。
五十六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六ˇ
一株古柳,一条清溪。
日光粼粼的洒落在水面上,偶尔几朵浪花,是鱼儿顽皮的在水中嬉戏。
曼疏惬意的坐在水边,手里拿着钓竿,暖风拂动,十分宜人。
背后,几个刻意压轻的脚步声响起来,曼疏微微一笑,只做没发觉。
忽地,一双热乎乎的小手蒙住了曼疏的眼睛,一个娇软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叫道:“猜猜我是谁?”
曼疏故意想了很久,犹疑道:“小八?”
“不对!”小小的声音很得意。
“那么七七?”
“也不对!”
“那么小九?”
“不对啦——”小小的声音开始不高兴。
“噢,那么一定是一一了。”曼疏笑道。
“不是不是不是啦~~~”呵呵,要哭了。
曼疏忍不住笑,忽然回身,把一个小小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可爱,当然是十一了!”
胖胖的小手拿下来,果然是邻家最小的孩子十一。
乌黑的大眼睛还带着要流没有流出来的眼泪,水汪汪的,白白胖胖像个人参娃娃。
周围一阵孩子的欢呼嬉闹,都是十一的哥哥姐姐们。
邻家的杏儿姐姐和衍文大哥十分恩爱,一生就生了这一大群,叫曼疏无限敬佩。
最大的一一已经十四五岁,是个亭亭的豆蔻少女,可以帮着娘亲照看弟妹。
大一点的男孩子们都和父亲去学着种田打猎,只剩下这群毛头,被姐姐看顾着,到处玩闹。
七七和小八是一对双生子,生得极为相似,做什么都在一起,现在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的整个挂在曼疏的肩头。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玉雪可爱,已经可以预见出将来一定会让周围的小男生抢破头。
十一赖在曼疏怀里,一颗头乱拱,把娘亲帮她扎起的小辫子拱得快要散成个小鸡窝。曼疏笑不可抑地拍拍她的小ρi股。
一一抱着小九,站在一旁看着曼疏被妹妹们缠成一团,抿着嘴笑。
曼疏向她招招手,一一靠过来,小九也不甘示弱的从姐姐的怀里爬到曼疏的怀里,和十一抢起地盘。
曼疏极为喜欢这群孩子。
这些被他们娘亲戏称为一窝小猪的小家伙们,个个都聪明讨喜,让人忍不住疼进心里。
一晃眼,搬到这个恬静的小村庄已经这些年了,亲眼看着十一出生,然后长成一个会笑会叫满地跑的娃娃。还记得,她刚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也不过是比一一再大一些罢了。
无端的感叹持续不了几秒钟,十一和小九的小手东抓西抓的,抓到了曼疏的腰侧。曼疏的腰侧最怕痒,身子忍不住颤动,笑出声来。十一和小九一见,越发的不老实起来。小八和七七也伸出小小的魔爪。
一一试图去拯救被“酷刑”折磨的曼疏,却不小心连自己也被妹妹们攻击进去,大大小小的干脆闹成一团。
“小鬼们,我老婆的豆腐可不是你们能乱吃的哦。”很温柔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本来正疯在兴头上的小毛头们听了,却像听了雷公敲鼓一样,瞬间一呼而散,只剩下曼疏头发凌乱,衣衫皱褶的歪在地上。
姬锦寒似笑非笑的看着曼疏,从上到下的,看到衣领被扯松开露出的一小片雪白的肌肤时,眼神蓦地一热。
“所以我才不愿意生什么小鬼出来,就知道占我老婆的便宜。”
曼疏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本来她以为这男人不过是用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伪装了自己的本性,时日久了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他的本性,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是这个德性。
“你到底对这些孩子们作了什么,怎么一个两个都怕你怕成这个样子。”
姬锦寒一脸无辜,蹲在曼疏面前,“我成天笑得这么风流倜傥,我怎么会知道!”
曼疏忍笑,瞪他一眼。
谁知姬锦寒忽然伸手把曼疏抱起来,曼疏虽然早已习惯这男人出其不意的行径,还是被惊得低呼了一声,连忙揽住他的颈子。
“你做什么!”
姬锦寒笑眯眯,“你猜?”
曼疏若是看不出他那个色狼脑袋打什么下流主意才怪,只是这些年来,她的面子和名声早就被这男人出尽手段给败得一点不剩,也懒得再多做挣扎,反正,她也不是没有“甜头”的。
头靠在姬锦寒的肩膀上,呼吸间都是淡淡的药香。
自从那次以后,他就没有离开过药,而自己也是一样的泡在药罐子里。
或者,正是因为这样的平静太难得,所以,她才忍不住格外的纵容。
附近经过的村民见了他们,都忍不住转过头去偷笑,有喜欢玩笑的,干脆的打着响亮的口哨。
姬锦寒脸不红气不喘地四处点头微笑,志得意满的样子。
曼疏把脸埋进姬锦寒的胸口,不是害羞,只是无声地印下一个暖暖的笑容。
姬锦寒似乎能够感觉到,笑意不觉更浓了一些。
抱紧怀中的身子,脚步也更快了一些。
一个用篱笆粗粗围起来的院子,两间朴实的房子,院中一棵高大的蓉树,便是他们的家。
“猫儿——猫儿——猫儿——”树上一直叫着人语的,是被曼疏取名“杭州”的鹦哥,见了主人,便顶着一身漂亮的羽毛跳来跳去。
姬锦寒不理,抱了曼疏径直走进屋里,顺便一脚将大门踢上。
曼疏的外衣被三两下扯落下来,露出水蓝色的抹胸。
姬锦寒眼色炙热,俯下身子,在那片滑腻的肌肤上吻了又吻,轻轻的啃咬。
抹胸被一点一点的拉下来,一双丰盈被姬锦寒爱恋的握在手中。
曼疏抿着唇,丝丝缕缕的呻吟逸出来。
姬锦寒抬起头,飞扬的眼尾染上了殷红,曼疏动情的样子让他再也隐忍不住,急急的掀起曼疏的裙子。
曼疏的身子猛地一弓,手指紧紧地抓住身下的被褥。
姬锦寒抓起曼疏的手缠在自己颈子上,抽身后退,复又猛地挺身,曼疏的指尖瞬间陷进了姬锦寒紧实的背脊。
木板床吱呀作响,纠缠着粗喘和近乎低泣的呻吟。
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衣服下面,拱阿拱的,钻出一只毛茸茸大尾巴的小东西,眼睛骨碌碌的转动,盯着摇个不停的床,好奇的很。
过了好半天,被反反复复“煎”到酥酥软软的曼疏才被放开,能够好好喘口气。
探头出来,本想要喝口水,却忽然发现床下的“观众”,忍不住揪着姬锦寒的头发就是一顿好打,却很失策地擦枪走火,被姬锦寒压了回去,欲哭无泪。
繁星满天。
曼疏披散着长发被姬锦寒抱在怀里,坐在窗边看星星。
曼疏的怀里抱着那只被取名“火焰”的红色小狐狸,一下一下的顺着它柔软的毛皮。
璀璨的银河横过整片夜蓝的天空,曼疏看着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那两颗闪亮的星子,忽然微笑了。
“笑什么?”姬锦寒问道。
曼疏笑而不答。
姬锦寒挑起眉毛,脸贴在曼疏的头发上,美丽的眼睛和曼疏怀中的小狐狸一样,舒服的眯起来。
今天是七月初七,在从前的那个世界里,今天,是情人夜呢。
曼疏淡笑着,望着那片亘古闪烁的星河——
五十七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七ˇ
乱哄哄的一阵人声,花园中又剩下一片安静。
不知有多少年头的一棵老树上,传出细碎的笑声。
狄放站在高处的树枝上,身子贴着树干,紧紧搂住怀里的人,被大树浓密的枝叶一遮,下面的人根本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形。
月露拍拍狄放揽在腰上的手臂,“好了,躲过去了。”清丽的脸上只有几分兴奋的晕红,不见半分站在高处的恐惧,可见这个把戏,他们常常玩。
狄放也笑,月露不喜欢宫廷酒筵上的奢靡,他则是沉迷于与月露独处的亲昵。
狄放放开手,月露很灵巧的在粗壮的枝干上坐下来。双腿轻轻的前后摇晃,月白的裙角飘动,仿佛盛开在浓翠枝叶间的花朵。
狄放挨着月露的身子也坐下来,伸手环住她,让她可以舒服的靠近自己的怀里。
日近黄昏,天边瑰丽的晚霞变幻莫测,渐渐显出紫蓝色的靡丽。层层殿宇的琉璃顶闪动着眩惑的光彩。
两个人安静的并肩,呼吸间,是树木清新的草木香气。
狄放忽然微笑,“你说,将来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这样顽皮?”
月露睨他一眼,翘起嘴角,“用他们爹娘玩剩下的把戏对付爹娘?不容易呢。”
狄放低笑出声,忍不住在月露的额角印上一吻。
和怀中的女子相似面貌和心性的孩子,一定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孩子。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被这样的呣子缠得头痛的苦恼丈夫和父亲,想起来,就让人兴奋不已。
————
狄放轻抚着御花园中的那株古树。
粗糙的树皮,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
闭上眼睛,似乎还可以听得见当年树上一双小儿女的轻声笑语。但是睁开眼睛,便只剩下一树苍翠近秋的凄凉。
孤家寡人。所谓天子,不过如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他能立足的,也不过就是这深深的禁宫。
天下百姓,皆是臣民。但是他的血亲,他深爱的女人,却早早的就已经灰飞烟灭。
留给他的,不过是一个名叫万里江山的桎梏,和一个名叫九五至尊的罪名。
他曾经因为这两样东西,不得不将深爱的女人拱手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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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吗?
他憾恨。
他皇室的血缘,和父皇母后深深种在他灵魂中的责任感。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几乎要化为现实的幸福一瞬间偏偏碎裂。
若他不是这皇朝的二皇子,若月露不是手握着这皇朝半壁山河的大家族的独女。若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男女,是不是,幸福和平静,便会触手可得。
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
若他是长子,若他是出生就注定要坐上那个王座的人,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但是,他不是。
即使兜兜转转了一圈,血泪河山变换,他今日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一切,也早已面目全非。
该怪什么?该怪谁?
还是祖制?是宿命?是他们的懦弱和欲望?还是这皇权的专制和政治的霸道?又或者,是这片大好山河?
他们不过是一颗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身不由己的站在棋盘上,任苍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们的一生已经被牺牲献祭。
如今,他能做的,不过就是去讨要这献祭过后,应该得到的东西。
“陛下,洪大人的传书到了。”内侍恭谨的呈上书简。
狄放接过来,展开。片刻之后,将书简合上。
内侍早已乖觉地将笔墨呈上。
狄放略略思考了片刻,下笔行书,将随身的金印盖上。
“速速派人传给洪卿,不得延误。”
“是,陛下。”内侍捧着谕旨去了。
狄放淡淡的叹出一口气。
月露,我能做的不过是这些。我与你都不过是凡人,无法改变命运,但至少,我能护得他们周全,让他们可以自己选择要走的路。
————
最近,不对,应该说,自从到了这个时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被人喂药,醒了吃,吃了睡,睡醒了再喝药。
曼疏忍不住叹息。
难道自己注定就是一个和各种药物相亲相爱的命了。
说实在的,曼疏现在已经不必再被人喂食喂药了,甚至,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慢慢的恢复练功了。但是,姬锦寒不同意,他好像是宁愿砸了自己的招牌,也要把曼疏当作小孩子一样的喂来喂去,一脸享受到不行的欠扁表情,看得曼疏的手好痒痒。
“你到底想要喂我到什么时候?”曼疏实在是忍不住,“我是中毒,又不是断手,整天被困在床上,没有病也要被闷出病来了。”
她可不想长褥疮,到时候只有再便宜了这家伙。
姬锦寒把空碗和勺子放下来,脸上幽怨得很。
“我就知道,你一旦好起来,就会过河拆桥。没有良心的女人。”
曼疏觉得自己的头又要开始痛了。
这男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身为一门少主的自觉,不对,他八成连身为男人的自尊都不见的有。怨妇演到入木三分,只差没有跺脚咬手绢了。
可是偏偏这男人的相貌生得太好,做什么怪相都不难看,即使学着女子捧心蹙眉,都还是看来只有惹人怜爱。
真是活生生妖孽!
曼疏没有法子,她完全拿这男人没办法。一整个抓不到弱点,因为他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的范畴。
要是现在和他翻脸,逆着他的性子,他十有八九会在药里面下点无伤大雅的东西,让她再继续躺个十天八天,好让他当作人偶摆弄个够。
“你要是闷的话,不如我们出去逛逛吧。这里虽然不比秦川府那么繁华,也还是挺热闹的。”姬锦寒忽然脸色一改,兴致勃勃地提议去逛大街。
曼疏无奈,叹道:“姬家少主爷,您好像忘了,我们还在被各路人马追击吧。不说劫妄罗,也还有皇帝老爷等着抓我们呢。”
姬锦寒挑眉笑笑,“你不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相当风平浪静吗?”
曼疏细想,确实,好些日子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了。
“你就不怕,这是风雨欲来?”
“安心吧,我不会让人伤你一根寒毛的。”姬锦寒伸手在曼疏脸上摸了一把。嗯~`好嫩的豆腐~~
曼疏完全无力,算了,就随他去好了,免得没被人毒死,也没被追杀,却先被这家伙给气死了,反正,她也实在是有些闷,便出去看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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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八ˇ
豁然开朗。
姬锦寒现在觉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果然佳人在怀,才是最让男人志得意满的事情。
手上揽着曼疏纤细的腰肢,姬锦寒心情相当愉悦。
与他的心情成正比的,是曼疏极度不爽的感觉。
头上被梳了个高髻,七七八八的加了一堆假发,呈现出玉山崔嵬的高耸状态。发髻上前前后后被Сhā了不下十七八斤的头饰簪花,零零碎碎叮叮咚咚的,那几根让人眼花缭乱的长钗让曼疏觉得自己和庙里烧香用的香炉非常类似。
明明头上重到好似连脖子都要断掉,却因为脚上也被套了一堆会响来响去的沉重链子,整个人像一株垂柳,头忍不住一直要往脚下靠过去。
若不是现在身体还虚弱,打不过姬锦寒,曼疏早早就把他一脚踹到天边与寿星作伴了。
居然对她下了让她全身动弹不得的药,然后快乐的把她打扮成一代妖姬,直接挟持出门,真是恶趣味到让人无话可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进了酒楼的厢房,曼疏把头靠在姬锦寒肩上,忍无可忍的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崩出问话。
不是她忽然发现姬锦寒秀色可餐想要变身成纤纤弱女,实在是头上那一堆有的没有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的头快要掉下来了。
曼疏强烈的觉得,这才是姬锦寒的目的所在。
姬锦寒果然很享受曼疏娇弱的靠在自己的肩头的感觉。他知道曼疏很不爱引人注目,这一路虽然都是坐着马车,但是,光是下车进到酒楼里这短短的一段路,曼疏就被那些目不转睛的人看得非常的怒火中烧了。
其实曼疏是不惯打扮,所以才会这样的羞恼。
以他人的眼光来看,盛装的曼疏,其实非常的让人惊艳。
祁安很美。
祁定和祁情的容貌融合了爹娘的相貌,俊秀之中带着些刚硬的味道。祁安却没有。
她的容貌只是秀美,秀美而阴柔,眉眼之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异族风情。只是祁安本身的郁郁自苦,让这样的风情变得楚楚可怜。而曼疏本身的平和冷淡,却让这样的相貌显出一种耐人寻味的味道来,美丽,而暗藏危险。
锦衣翠钿,细点妆容。
只是一袭盛装,便让曼疏如同换了一个人,可以倾国倾城。
姬锦寒看着这样的曼疏,心中不由感叹,果然佳人绝色。虽然欠缺那种浑然天成的妩媚,不能说是青出于蓝,但是那种清冷的气韵,却让她别有韵致,毫不逊色。
他不太正经的一笑,殷勤的为曼疏斟上一杯茶,道:“我只是想要享受一下佳人在侧的虚荣感,你就成全我一下吧。”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我的身体还不太好,没有痊愈?”曼疏侧过头看他。没有痊愈的话,顶着这一身披披挂挂的出来耍把戏,是要让她加重病情的意思吗?
姬锦寒故作忙碌的招呼小二过来点菜,非常明显的逃避话题。
曼疏只是冷眼看着,很想把人开膛破腹的眼神让姬锦寒半边身子直发麻。
他讨好的把茶碗递到曼疏的嘴边,曼疏却偏开脸。
“你倒的茶,能喝吗?”她可不想喝完以后才发现,有什么“副作用”。
咳。
姬锦寒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等会儿菜上来了,你可以好好尝尝看,这里的菜品虽然不比善善楼,却也是难得的美味。特别是他们的招牌菜,意境独特,味道也好的很。”
“嗯,善善楼的菜味道确实很好,也很毒。”毒得她差点可以这辈子都不用再吃饭,“不知道这里的菜比起善善楼的又如何呢?”曼疏把手靠在桌子上,撑着头,似笑非笑的说道。
姬锦寒听了一顿,继而笑了出来。
好大的火气。
不过比起刚开始生气时的恐怖行径,现在的小小讽刺,简直就像撒娇,呵呵。
曼疏看着姬锦寒的脸色,就知道他脑子里一定没想什么正经的东西。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把头偏向窗子。
窗子临街,从敞开的窗户看出去,街上的人熙来攘往,很是热闹。
士卒工商,男男女女都有各自的生活,虽然忙碌或者清苦,但是过得明明白白踏踏实实。
相比之下,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日子,简直不知所谓。
“你这样招摇过市,究竟是要做给谁看?”曼疏淡淡地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姬锦寒喝了一口茶,道:“时候不到,不能说。不过,我不会伤害你的。”
“哦?”曼疏转过头来,“那么说出来,让我自己判断如何?”
姬锦寒笑笑,闭嘴不言。
曼疏也没什么生气或者失望的情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所求,不过如此而已。自己的秘密她也不能宣之于口,又能指望别人什么呢。
姬锦寒看着曼疏的脸 ,心中大概明白曼疏的失望,但是,有些事情,还不到时机。
缄默之中,小二送菜过来。
见到如此俊美又华贵的人物,自然是越发的殷勤,百般细致的介绍起自家的招牌。
“这是本店的招牌菜,就是秦川府的善善楼,也未必有我们这儿的手艺。”
姬锦寒笑看曼疏一眼,也不说话,一任小二介绍的口若悬河,只是夹了一著菜送到曼疏的碗里。
曼疏夹起来,尝了尝。
雪白的细肉,蘸了醋,吃到嘴里别有一种清甜回味。
“这是蟹肉?”曼疏问道。
小二见美人发问,更加眉飞色舞,忙道:“这道菜叫做‘假蟹’,却是用黄鱼做的。我们师傅用料讲究,手段了得。这镇上哪家酒楼没有这道菜,却是谁也做不出我们家的味道来。”
原来,这“假蟹”是将去了骨的黄鱼爆炒,再倒入鸡汤煮滚,加盐调味,倒入生咸蛋汁,加香菇丝、葱姜或一点胡椒、香草调味而成的。吃时蘸醋,竟与蟹肉一般无二。
曼疏吃了几筷子,微微一笑。
小二见了,还要再说,被姬锦寒用赏钱打发了下去。
“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不错,很适合我。”曼疏说得别有深意。
姬锦寒展了眉眼,道:“那就多吃一点,这些日子都没有好好饮食,是要好好补补身子,鱼肉最是好消化,鸡汤也很有营养,多吃一点对身子有益。”
曼疏听话的又夹了几筷子,姬锦寒笑眯眯的看着,忽然,曼疏道:“我不是祁家的小姐,对吧。”
这抽冷子的一句话,让姬锦寒脸色一僵,曼疏却也不要他回答,径自把注意力又放回食物上面。
姬锦寒收敛了笑意,默默的喝了口茶水。
曼疏既不可见的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五十九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五十九ˇ
父母手足亲缘淡薄的人比比皆是。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父母亲也是一样,曼疏不会认为自己的父母对自己亲爱,就觉得天下的父母都是好的。
伺候病人是一件很折磨人身心的事情,尤其是那些身患重症,不会马上致死,却又不能完全康复的人们,往往到了最后,了断他们的不是疾病,而是亲人逐渐的厌倦和冷淡。
但是,无论如何,是爱是恨,是怨是仇,至亲终归和旁人不同。
祁安没有犯过任何过错,若硬是要说,也不过是出生之时损了母亲的身子,这也不是她可以做主的事情。这样无端的冷淡,仿若陌生人一样的漠视,曼疏心中早有疑惑。
同样都是苍堡的小姐,也同样都离开过苍堡。为何祁情便没有这样多的麻烦?
曼疏只是缺乏历练,并不是笨,她的心思很细。这些日子来,她把发生过的事情通盘推演,在脑中不断回想,多少也有些猜测,方才出言试探姬锦寒,也不过是验证一下罢了。
却没想到,竟然被她瞎猫蒙中了死耗子。
无声的叹了口气,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仿佛一只以来郁结在心口的某种东西忽然落空,一下子变得茫然。
兰庄的时候,兰钧临死前说出的片断,让她大胆推测,姬锦寒其实也并不是姬家的孩子。但是,即使真是如此,姬锦寒与祁安的命运又相差了何止一点半点。
祁安被养在深闺,锦衣玉食,却无人理会,像个被放在华美盒子里的精致人偶。日日相对的,不过是寂寞空庭。而姬锦寒却是严父慈母,饱享天伦之乐。
曼疏看看姬锦寒,忽然对他们的身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的31fefc0e570cb3860f2a6d
她很想知道,前人造孽后人担,“她”的那个前人,究竟造的是什么样的孽。
“怎么了?没有胃口?还是菜色不满意?”姬锦寒看曼疏意兴阑珊的放下筷子,问道。
曼疏斜斜倚在窗边,懒懒地抬头,“姬大夫,我现在的身子,能喝酒吗?”
姬锦寒眼睛一眯,定定的看了曼疏半晌,忽而笑道:“淡一点的倒也无妨,这开阳的名产,刚好有一种是佳酿。这里的久芳流泉,味道清淡,回味甘甜,你倒是可以试试看。”说着,唤了小二,叫他送两壶酒来,叮嘱不要冰过的。
久芳流泉原是果酒,冰过之后味道最好,但是曼疏现在身体虽然恢复的差不多,仍然是元气未足,喝酒暖身倒可,冰过的反而伤身。
曼疏微微一笑,看样子姬锦寒终于玩够了,不准备再把她当作不能动弹的娃娃来摆弄了。
有钱好办事,小儿拿了丰厚的赏钱,服务自然周到麻利,不多时,酒就端了上来。
姬锦寒挥退了小二,亲自给曼疏斟酒。
久芳流泉有它独用的酒器。雪白的如同冰绡一般的轻薄杯子,盛上淡粉色的酒液,光是看着,便已醉人。
葡萄美酒夜光杯——
拿起小小的精致杯子,浅浅的抿了一口,果然清爽甘甜,若是真正的大小姐喝了,应该是俏脸飞红,惹人怜爱得很,只可惜,不合她的胃口。
曼疏脑中忽然浮现出思华年的那个晚上,皎白硕大的月亮冷冷的高悬,那一坛同样冷冽的错认水,入口冰凉,喝到喉咙却是火辣的像刀子在割。
那才是能醉人的酒。
人说一醉解千愁,酒若是不能醉人,喝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曼疏放下了杯子。
姬锦寒待要开口,忽然小二来敲门。
“公子,有您的朋友来找您。”
“哦?”姬锦寒挑眉,似乎有些惊讶。“请他进来。”
小二连忙去请人。
曼疏看看姬锦寒,眼神微动。
不多时,门打开了,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蓝衫布衣,却是青容。
曼疏一惊,几乎要站起来,却被头上那一堆累赘压得摇晃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青容见了,不禁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曼疏此刻见到那个淡远若秋水长天的表情,一瞬间,只觉得沧海桑田,竟仿若隔世。
短短数十日,在生死关头绕了一圈,呼呼啦啦的一些人,莫名其妙的一些事,回首起来,这些时日,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又好似过了很久。
“许久不见,青容兄别来无恙,快请坐。”姬锦寒招呼着。
青容道了谢,坐了下来。看见曼疏的脸色,虽然有脂粉遮掩,却还是明显的偏白,不觉皱了眉头。
“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曼疏伸出手去,青容细细的诊起脉来。
曼疏虽然中了剧毒,但是被姬锦寒调养了一阵子,早已恢复的七七八八,此时不过是气虚而已。
青容便松了眉头,问道:“那日的人是什么来头,伤得你这样重。”虽然脏腑经脉都没有大碍,但是以姬锦寒的手段,竟然到今日还未痊愈,可见但是伤势之重。
青容并不知道曼疏被人抓去,那日他身负三人的性命,姬锦寒便叫他先行将桑大娘他们安置妥当,自己回头去救曼疏。青容权衡之下,觉得以姬锦寒的能耐和曼疏的功力,要脱身应当不难,便同意了。因此后面的事情他并不知晓,而曼疏身上的毒早已被姬锦寒解去,他自然也无从得知曼疏这些时日的遭遇,只能推测当日曼疏受了重伤。
青容觉得愧疚,因为自己师们的事情,竟然无辜拖累曼疏至此,想到此处,他的面色不自觉的沉重下来。
曼疏听青容的意思,是全然不晓得的,倒觉得放心。
苦难已经受了,又何必再让人难过一回。因此避过了她的伤势不谈,只是把从姬锦寒那里听来的劫妄罗的来历简略的说了几句。
青容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曼疏见状,想了想,便越发的轻描淡写,最后话头一岔,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容说道:“月华门散去门人之后,师父他们便安身在此,师姐将我们引来此地。正巧今日我出来采买药材,看见仿佛是你们,便上来一探究竟。”
青容没说,他被曼疏他们下车时引起的小小骚动引来了注意力,才发现的。曼疏被打扮成这样,美则美矣,一张脸却是寒气逼人,料想是被姬锦寒戏弄了,因此他很善良的小心着不要戳到了曼疏的痛脚。须知,这女孩儿看似性情冷淡,脾气却实在是不怎么好。
但是青容不说,曼疏又怎么会想不到他是为了什么才会发现他们的。姬锦寒搞得那么招摇,只有瞎子和聋子才不会发觉吧。
想着,忍不住又瞪了姬锦寒一眼。
姬锦寒只是皮皮的一笑,装作无辜。
曼疏生气归生气,脑子却还没糊涂。看这样子,姬锦寒就算不是为了专程引青容出来,也必然早已知道青容他们人在这里。
他到底要做什么?
曼疏皱起眉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他们这些被朝廷追缉的“逃犯”竟然都是以本来面目示人的,朝廷派了重兵捉拿,却没有四处张贴通缉画像!
这又是为什么?
六十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ˇ
曼疏要去看看桑大娘和薛华子他们,尤其是桑桑,她从心里渴望见到那个安静体贴的孩子。
姬锦寒没有任何意见,并且干脆利落的就要青容坐上马车带他们一起去。
“先回客栈。”曼疏斩钉截铁。
“为什么?你不是很想要见到他们吗?”姬锦寒问道。
曼疏扔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你真的觉得我这个样子适合见人?”
“为什么不行,方才那些人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仙女下凡,简直恨不得眼珠子都飞出来跟着你看了。”姬锦寒深深为自己的审美感到骄傲和自豪。
曼疏看着他,笑得很危险,“少说废话,回客栈,换衣服。”
姬锦寒一脸哀怨,来了帮手,用不到他了,连说话都硬气起来了。青容也是,来得那么快做什么!真是好喜欢曼疏那个充满愤怒又拿他没办法的表情啊,可惜这么快就看不到了。
曼疏哪会不知道这个一脑袋废料的男人在想什么,憋到眼角抽筋,终于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谁知道长裙一绊,姬锦寒不痛不痒,曼疏自己倒是身子一晃,就往地下摔过去。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青容反应快速的伸手要接,正好和同样手疾眼快的姬锦寒同时扶住了曼疏。
被两个出色的各有千秋的男人一左一右的揽住,曼疏一点兴奋激动的虚荣感也没有,她只觉得瞬间又一大盆狗血当头淋下,哗啦啦的从里湿到外。
面无表情的站好身子,平板的道谢,然后当先迈步出了厢房,脸上虽然波纹不兴,心里却尴尬到一个不行。
从前的损友说的一点也没错,她果然是一个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的无聊女人。
身后,在曼疏看不到的地方。
姬锦寒对青容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邪美笑容,青容看了,只是淡淡一笑,便跟上了曼疏。
————
像驱邪魔一样的拔掉满头满身的累赘,把脸上的浓妆洗掉,换了“正常”衣服。曼疏觉得自己重回人世,松了好大一口气。
不理会姬锦寒作怪的样子,曼疏心情很好的和青容一起到他们暂住的地方去。
那地方离开阳镇上颇有一段距离,靠近山野,幽静而偏远,要是没有人带路,一般人很难找到。所以青容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镇上去大量的采买一次。
曼疏坐在车上,沿途的景色渐渐从人声熙攘,变成了草木葱郁。
她的眼睛看着窗外,心里却转着一堆不相干的念头。
薛华子他们藏身的如此隐秘,连朝廷都未发现,姬锦寒却似乎了如指掌,若不是青容和桑大娘曾经知会过他,那么她难以想象姬家的情报网络究竟发达到一个什么程度。
但是,当初他们三个人几经辗转又化妆易容,那个近畿左卫都能轻易掌握他们的行踪,如今却毫无动静,这未免有些不寻常。如果是朝廷对他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却没有任何动作……
曼疏一时间觉得脑子里面乱成一锅粥,理不出个头绪来,索性便把一切疑问都暂时放在了一边,不去想它。
走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岑掀起车帘,青容和姬锦寒下了车,曼疏待要下车,忽然两只手伸了过来,青容和姬锦寒不约而同的作出了要扶她下车的动作。
曼疏忍下叹气的冲动,当初被人追杀又追捕,三个人一路逃命的时候,哪有这样多的心思,一旦风平浪静了下来,倒觉得处处是尴尬了。看来人果然不能追求太多。
抬头看了看天,曼疏眯起了眼睛。
姬锦寒和青容不自觉地也跟着抬起了头——
就是这个时候!
曼疏迅速的跳下了车,身手敏捷到同逃避药人和山魈的时候有的一拼。
两个男人伸着手,望着天,晃了一下神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着曼疏接近落荒而逃的身影,相视一眼,不觉失笑。
曼疏眼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几间简单的房舍,院子里晒了药草,种了些不知名的植物,周围围了低矮的篱笆,大概只能防止兔子之类的动物闯进去。很有些陶渊明的味道。
曼疏回头看了青容一眼,青容点点头,曼疏深吸口气,带着些莫名的兴奋,推开了粗陋的门扉。
屋里的人听见声响,走了出来,看见曼疏,愣了一下,继而露出了笑脸。
“桑大娘。”曼疏喊了一声,忽然觉得喉咙里有些酸涩。
桑大娘走上来,忽然伸手捏了捏曼疏的脸,然后有些不怀好意的笑道:“嗯,好好的一张芙蓉面被糟蹋成这样,丹朱见了,你会被啰嗦死。”
曼疏这阵子不是被抓,就是中毒,精神和身体都在极限上打了不知道几个滚,好不容易被姬锦寒解了毒,却又每天被他气到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能有什么好皮肤,不过曼疏没心思注意这个,她只听到了一个重点。
“丹朱也在这里!”
“是啊,她现在到溪边洗衣服去了,等她回来你就不得安宁了。”嘴上说笑着,桑大娘的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怜惜。这样苍白的面色,这孩子定然吃了不少的苦头。
曼疏想笑,脸上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只是抿起嘴唇,强忍着冲到鼻子里的酸意。
“曼疏姐姐——”童音脆生生的甜,桑桑本来是出来看青容的,没想到看见曼疏,开心的喊了出来,一溜烟的扑进曼疏的怀里。
曼疏把桑桑小小软软的身子抱个满怀,一别经年,小孩子长得最快,但是还是那个让曼疏一见就忍不住疼进心里的可爱孩子。
在花瓣似的小脸上使劲的亲了一下,桑桑开心地也用力的回亲了曼疏一大口,留下一个口水印子。
看得姬锦寒眼红,敢怒不敢言。
“要叙旧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先进去给薛掌门请安吧。”姬锦寒一本正经的Сhā嘴。
曼疏情绪激动,听了只是点点头,把桑桑小小的身子抱起来跟着桑大娘往屋里走。姬锦寒看着桑桑的大头靠在曼疏柔软的胸前,脸上抽筋,让青容看了好笑,很君子的忍了下来。
六十一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一ˇ
那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之后,月华门众便被薛华子遣散。
门中弟子本来也轮流出门行医济世,此时全当做久一些的历练,倒也没什么,但是师父年事已高,门下弟子放不下心,抢着要留下来照顾师傅,几乎要来上一场比武,最后是薛华子拿出掌门的权威,留下了弟子中年纪最长的桑大娘和最幼的丹朱,把其他的弟子统统赶下了山。
人到晚年,被迫离开了几乎居住了一生的家园,又要狠下心把视若己出的弟子们全部遣散,薛华子不是不难过。好在他一生豁达,又有桑桑这个可爱的孩子环绕膝下,因此,曼疏见到这位老人的时候,他仍然是精神矍铄,双目有神。
曼疏心里有数,这位老人一定掌握了所有事情的真相,才会如此淡定。
但是她倒也不急于去追问。
月华门给她的感觉总是太温暖,温暖的让她忍不住想要把一切东西都先放下来,好好享受一下。
桑桑从头到尾赖在她身上不肯下来,连薛华子和桑大娘玩笑着逗他过去他都不肯。
一个大大的头在曼疏胸前乖巧的依偎着,小手小脚缠在曼疏的身上,不吵不闹的,但是更让曼疏怎么也不舍得放开,孩子比成|人更高的温度,熨帖在怀里,让曼疏觉得自己的心都是满当当的。
姬锦寒瞪着眼睛看着,脸上虽然笑得春风扑面,脖子上憋不住的青筋,却让青容忍不住暗暗好笑。
薛掌门和桑大娘他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房子是自己盖的还是原来就有的,平常吃的东西怎么办,桑桑长高了多少,变胖了多少,薛华子的身体怎么样,桑大娘和丹朱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还帮不帮人看病,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曼疏一迭声的问个不停,一点琐碎的小事情,也好奇的问清楚,脸上始终带着放松而快乐的笑容。但是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却只是草草带过,避重就轻。她不想让任何沉重的事情打扰这一刻轻松的气氛。
姬锦寒没有见过这样的曼疏,和他熟悉的那个女孩子判若两人。
亲昵的和怀中的孩子玩闹,本来略略苍白的脸上,涌上漂亮的红霞,眼睛里的光彩也变得星子一般闪耀。
一瞬间,姬锦寒仿佛明白了,曼疏最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姬锦寒看着她,心中海潮一般汹涌着,有些一直隐隐浮现的东西子这一刻变得清楚,和那些长久以来一直占据了灵魂的东西冲突着,让他心神不宁。
青容将姬锦寒的情绪波动看在眼里,低咳一声,示意他,两个人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房间来到院中。
房中说笑的声音就在背后,姬锦寒不自觉地去分辨曼疏的笑声,那个清清淡淡,却难得这样轻松的声音。
青容一直看着他。
这两个看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男人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过。
同样的眉目俊秀,同样的身姿挺拔,虽然气质迥异,但是,静默下来面面相对的时候,两个人竟然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感。
“你知道她的身世。”青容淡淡的开口。
姬锦寒看着青容,挑起嘴角,“你也终于知道了你的身世。”青容微笑,姬锦寒眼神一动,又道:“还是说,你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青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水波不兴,“忘记,或者重新知道,有什么不同吗?”
姬锦寒笑了,“是,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我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屋里不知是谁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桑桑忽然大笑起来,软软的童音尖叫着,伴随着喘不过气来的大笑声,一片欢乐。
青容眉头微微一展,看向姬锦寒,叹了口气,“你明知道,你们的关系有多危险。而且,你势必要在她和你一直在做的事情之间做一个选择的。”
姬锦寒笑容不改,“我要什么,在做什么,我自己再清楚不过,而且,你知道的,我都知道,而我知道的,你却未必知道。”
青容不理会姬锦寒故意的挑衅。
他深深的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相同年岁的男人。他飞扬跳脱,邪肆不羁,行事狡猾果断,看起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但是,他知道,在那层表皮之下,他有着和自己同样的执着。
他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你也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青容这样肯定的说着。
姬锦寒收敛了笑意,“忘记,或者记得,结果又有什么不同?”
“你只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可以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不需要失去更多了。”
“你不想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我对现在拥有的东西很满意。”
姬锦寒眼神锐利的,似乎要把青容看透。青容坦然地与他对视。
半晌,姬锦寒移开了视线。
青容又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这真是你要的吗?别人的期望不能代替你自己的,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姬锦寒弯弯嘴角,待要开口,却被一阵女子的呼唤打断。
“师兄,是谁来了!”
丹朱洗完衣服回来,看到门口的马车和车上的岑,心中一紧,对着站在院中的青容高声问道。
姬锦寒本是背对着门口的,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丹朱没想是姬锦寒,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听师姐师兄说,曼疏是和他在一起的,不禁惊喜地看着师兄。
青容点点头,丹朱笑容满面的冲进了屋里。青容见状笑了,对姬锦寒道:“我们也回去吧。”
说罢转身往屋里走。
姬锦寒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天高云淡,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不远处的一片欢声笑语。只在这一刻,没有任何的阴影一般,一切的俗事烦恼仿佛都是遥远的事情。
这样的生活,曼疏应该会很喜欢吧。
姬锦寒回头看看,自己的手下驾着马车,正安静尽职的守候在外面。
他静静的站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举步走向那间简朴的房子。
六十二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二ˇ
热热闹闹的吃了晚饭,忍到不能再忍的丹朱一把抓了曼疏,要去帮她做个从头到脚的“全面修复”。
姬锦寒起身告辞,婉拒了留宿的挽留。
“我留在这里多有不便,明日再来叨扰。”
曼疏被丹朱扯着往屋里走,身上还挂着桑桑,听见姬锦寒道别,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姬锦寒也正好笑对着她,见她回头,轻轻点了点头。
曼疏看着他转身出了房门,旋即就被丹朱拉着进了房间。
丹朱把粘着曼疏不放的桑桑丢出去,阖上了门。开始忙忙活活的翻出一堆瓶瓶罐罐,然后解起了曼疏的衣服。
曼疏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凉凉的|乳液拍到身上,才反应过来。
“你喜欢那个男人?”丹朱看着曼疏,一边在她身上涂涂抹抹,一边自然的问道。
喜欢?
曼疏一怔,看着丹朱,丹朱对她笑笑。
喜欢吗?
曼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脸红心跳,也没有缠绵悱恻。姬锦寒总是不知道真假的对她态度暧昧,她也只是一笑带过。
但是,真的回想起来,来到这个时空以后,竟然有大半的记忆都是关于他的。
被他耍诡计拖下水,和他一起逃亡,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几乎大部分的情绪波动都是因他而起。
但是,这样就是喜欢吗?
曼疏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不敢信任他。这样,真的又可以喜欢吗?
丹朱忽然用力展开曼疏皱起来的眉头。
“小心长了皱纹,那可就难救了。”
曼疏被吓了一跳,笑了出来,要是放在她那个时空,丹朱一定是最好的美容师。
“这种事情不用那么烦恼,放不下就是挂念,忍不住就是喜欢。”丹朱微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曼疏惊叹的笑道:“你好豁达。是经验之谈?”
丹朱坦白的点头。
“我能问,那个幸运的男人是谁吗?”
丹朱看了曼疏一眼,笑道:“青容师兄。”
曼疏惊叹,是这个时空的女儿家都是这样的敢爱敢恨,还是江湖女儿本来便不同一般。
“青容,他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吧。”丹朱微笑,手下不停。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丹朱放下曼疏一只手臂,拿起另一只,想了想,说道:“师兄,若是对我有意,我不会不知晓,在他心里,我只是个师妹而已。而且,现在师兄心里的烦恼已经很多,又是这样的情况,我能做个好师妹,照顾好师父,让他放心,我便心满意足了。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让师兄多些烦恼。”
曼疏看着丹朱,这个清秀豁达的姑娘,真正是个让人忍不住会心生欢喜的好姑娘。
“能被你喜欢,是他的福气。”
丹朱笑了,“我也是这么觉得。”
两个人对看了半晌,忍不住笑成一团。
笑声稍住,曼疏说道:“等事情过去,便对他说吧。你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小师妹了,可以做个让他幸福的好媳妇了。”
丹朱眯着眼睛笑起来,甜的好像雾峡山下的桃花。
桑桑粘着要和曼疏一起睡,于是桑大娘曼疏便把他夹在中间,同睡一床。
曼疏轻声唱着童谣,桑桑很快就睡熟了,小手一边一只,抓着桑大娘和曼疏的衣服。
曼疏同桑大娘对看一眼,均是满溢的怜爱。
这样玉雪可爱又乖巧的孩子,谁能不喜欢。
曼疏想起一件事,欲言又止。
桑大娘看看她,笑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关系的。”她低声说。
曼疏也笑了,却不知是什么心情。
“他们……没和你们在一起?”
“嗯,另外找了地方,安置了。”
“你不怕他又去报仇?”
桑大娘笑笑,“便是桑桑,我也管不了他一辈子。救得一时,救不了一世。他心里放不下,我也无能为力,只能看他自己了。”
曼疏动了动身子,叹道:“那便这样算了吗,几十年的纠缠,就这样了断?你真的放得下?”
“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呢?事过境迁,就算还有些什么感情,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么回事了。我若是还有心,当初,就不会告诉你,我是‘桑大娘’了。”桑大娘平静的说道。
是啊,是桑大娘,不是陆大娘。
他与她,早就是没有关系的陌路人,再也不可能回的去了。 的fccb60fb512d13df5083
即便是没有夹在中间的那个人,早在那个男人做下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今天的结局——这一生,再无关系。
“大娘……我能不能问个明白,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回事?”
桑大娘叹了口气,“你也是无辜受累的,那些陈年旧事,着实害人不浅——”
——————
“门主,少主回来了。”
姬明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
姬锦寒大步走了进来,看见父亲,似笑非笑的眯起眼睛。
“见过他们了?”姬明城淡淡地问。
“什么事情都逃不开父亲的算计呢。”姬锦寒微讽。
姬明城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并不理会他的不敬。
“坐吧。”姬明城的口气,仿佛姬锦寒只是出了趟远门,而不是历劫归来。
姬锦寒笑笑,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个地方离薛华子他们避居的地方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若是用轻功或纵马,还可以更快。
地方虽然简单,却也不是仓促之间可以找到的。
“您的苦心恐怕白费了,他和我一样,什么也没有忘记过。”姬锦寒说道。
姬明城脸色不改,“嗯,那又如何呢?”
“您就不怕到了最后两虎相争?”
“会吗?”姬明城淡淡的反问。
姬锦寒眯起眼睛,收敛了笑容。
“那个女人,对你来说真的如此重要,值得你为她这样机关算尽,费尽心思?”甚至,让自己的妻子郁郁寡欢。
“那个女人,是你娘。”姬明城看了姬锦寒一眼,声音平淡,却让姬锦寒顿时失了言语。
半晌,他说道:“是,她是我娘。但是,你的妻子,也是我娘。”
姬明城微微一顿,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拿起书,不再言语。
“寒儿。”
姬夫人得了消息,赶来看自己的儿子。
姬锦寒咽下嘴里的话,欢笑着,迎上去。
“娘亲——”
姬夫人一个爆栗子敲在姬锦寒的头上,姬锦寒有模有样的抱着头喊痛。
姬夫人嗔笑,“行了,别像个猴子似的乱蹦,过来让娘看看你。”
姬锦寒笑着凑上去,把一个头放在娘亲肩上蹭来蹭去,“娘啊,快点给你儿子补一补,你看我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我看不出来瘦,倒是,你最近春风得意的很吧。”姬夫人意有所值的笑道。
姬锦寒脸皮厚实的装小孩样撒娇。
姬夫人嘴上笑骂,到底还是心疼儿子,被儿子拉着到后堂去,心里想着要做点什么他爱吃的东西。
眼角扫到坐在一边,默不出声看书的丈夫,姬夫人眼色一暗,闭了闭眼睛,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跟着儿子去了。
六十三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三ˇ
“主上。”手下叩拜。
“嗯?”劫妄罗收起巨刃,接过一旁侍从递上的汗巾。
“穆先生回来了。”
“哦?”劫妄罗皱起眉头,“让他进来。”
“属下参见主上。”穆手捧着一只木箱,恭敬的行礼。
劫妄罗让其他人全部退下,自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你怎么回来了,我并没有召你。”
穆一言不发,只是打开手中的箱子。
密封的木箱中,赫然一颗人头,被石灰封住,不曾腐烂,面目如生,正是苍堡军师——穆子秋。
“属下回到苍堡,发了信号,却久等不到属下的替身前来交替,属下心知生变,不料竟有人将此木箱送到属下藏身之处。属下心下惶恐,所以迅速赶回回禀主上。”
穆本是劫妄罗的贴身侍卫,也是他的心腹,以穆子秋之名入苍堡数年,偶尔被召回,便以替身相代数日,一直平安无事。
苍堡会不知道他的身份?其实未必。
只是双方一直以来目的相同,都对北燕虎视眈眈,所以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但是这一次,苍堡鲜明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这是苍堡自己的意思,还是西尹的授意他们不得而知,但有一件事情是明白的,那便是,无论是西尹还是苍堡,这一次,都不会同他们合作。
劫妄罗看了看木箱中的人头,心中了然。
杀了穆的替身,拒绝穆再入苍堡,他们已经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看样子,父亲想要联合西尹之力共谋北燕的意图,已经完全失败了。
呵呵,父亲啊父亲,您真是狼子野心,尽人皆知了。若今日他是西尹国主,也必定不会同南瀛合作。西尹与北燕实力不相上下,西尹兵强马壮,北燕国富民强,只有南瀛,本身土地贫瘠国力积弱,便是父亲倾一生之力富国强兵,也很难在短时间之内与其他两国一争高下。
为了达到目的,您不惜把自己的未婚妻子当作祸水,送进别的男人的怀抱。又处心积虑的,在北燕皇帝心智颓丧的时候,动用潜伏在西尹的暗棋,试图引发两国的交战,坐收渔利。
结果呢?
不过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您不但没有得到您要的局面,反而损失了南瀛在西尹的力量,更替狄放这个雄才大略胜过其兄百倍的男人制造了极好的机会,将他拱上了王位。
让您的雄心壮志更加的遥遥无期的,正是您自己啊,父亲。
劫妄罗伸手阖上木箱的盖子,微微一笑。
“将他好好葬了吧。”
“是。”穆弓身答道,又问:“主上,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劫妄罗似笑非笑,“你就好好留下来帮我,不用再两边跑,不是很好?”
穆略略皱眉,又不敢放肆,“主上,我们要不要将此事回报给老主人知道?”
“何用你我费心,他耳聪目明,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劫妄罗话是这样说,看着穆的眼神却是别有深意。
穆心知主人对自己并非完全信任,也知道,自己实际上也给老主人充当眼线的事情,主人定然是知晓了,只是一来他有所斟酌,并不是事事都向老主人报告,二来,他还是忠心于劫妄罗较多,所以才被容忍至今,须知,老主人开始的时候派至主上身边的那些人手,早就被“处理”掉了。
饶是如此,看到劫妄罗脸上透着野兽气息的笑意,穆也不禁暗暗出了一身冷汗。
“那么主上,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呢,要不要从长计议——”
“没有那个必要。”劫妄罗打断了穆,慢条斯理的将手边的茶水喝掉。
“我要的东西,和你家老主人不同。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助力。”
穆看着劫妄罗慵懒的微笑,仿佛一头大猫。但是,就算看起来有多么温和无害,都没有人能忽略那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嗜血本性。
主上,您真的要为了“她”大开杀戒?
哪怕会血洗天下也在所不惜?
——————
曼疏在院中同桑桑玩耍,昨夜桑大娘正要讲实情的原委告诉她,正好桑桑醒来要起夜,小孩子睡醒起来再入睡就不容易了,于是哄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没办法说。
“曼疏姐姐,你看,我找到一个好厉害的!”桑桑胖胖的小手抓着一片叶子,兴奋的跑过来。
曼疏笑着接住他,“我看看,比我这个更厉害?”
曼疏在和桑桑玩拽叶梗的游戏。专找那些叶梗粗壮的,一人一根,交叉着拉,看谁的先断。
小时候常常玩的游戏,秋天落叶遍地的时候,到处有“玩具”,随时可以玩。
桑桑极为聪明,懂得用巧劲叶梗比较不容易断,和曼疏两个人输赢不相上下,笑得咯咯的,十分清亮甜脆。
曼疏也很开心,一起笑出声来。
若是她一直平安无事,健康的活着,像她这个年纪女人,也该有一个像桑桑这样大的孩子粘在身边了。
“我也可以一起玩吗?”男声忽然响起,曼疏抬头,看见姬锦寒轻笑的眉眼。
正在晒药的丹朱恰好看见,便笑道:“桑桑,来这里,我做好吃的东西给你。”
桑桑抬头左右看看,曼疏起身,对丹朱回以一笑,轻轻拍了拍桑桑,桑桑看看她,听话的跑向丹朱,一起回屋。
“出去走走?”姬锦寒问道。
“好。”曼疏点头。
时节入秋,顺着渐渐铺上落叶的小路,两个人随意的漫步。
“你要见的人可见了?”曼疏淡淡的问。
“见了。”姬锦寒答道,侧首看着曼疏平静的侧脸。
“那么,现在可是时候为我解惑?”曼疏抬眼看着他。
姬锦寒微笑,“当然。”他想知道的,已经知道,如今在无顾忌。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该从哪里说呢——”
六十四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四ˇ
“你觉得劫妄罗是个什么样的人?”姬锦寒问道。
曼疏想了想,说:“人面兽心。”
姬锦寒听了一愣,继而大笑不止。
曼疏平静的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心想:不是吗?明明曾经派人驱使凶猛的山魈千里追杀,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做过。可以毫不留情的杀死自己的手下。也可以一面笑着做出戏弄纵容的样子,一面不动声色的把剧毒下到人身上。
这样的人,看来温和无害,其实疯狂嗜血,不是人面兽心又是什么。
“哈哈,没错,人面兽心,你说得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姬锦寒大笑不止,好半天才喘过气来。
“可是,你知道,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其实是你的哥哥,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姬锦寒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敛去,但是,曼疏知道,他并没有开玩笑。
这种感觉,怎么说,就像是穿着十层超级厚的绝缘衣,明明是被雷劈在身上,应该要尖叫,然后被雷得外焦里嫩的。曼疏却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作出相应的反应。
怎么会有人变态到这个程度,明明知道知自己的亲生妹妹,却还下嘴狼吻的!曼疏甚至觉得,对自己的亲生妹妹下毒都要比这个来的正常的多,至少她可以接受。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麻烦你一次说个清楚吧。”曼疏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姬锦寒静静的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开始说起那个似乎很遥远,但又不够遥远的故事——
“三十年前,南瀛有一对姐妹,被称为无暇双璧,妹妹叫做慕水笙,姐姐叫做慕臻梦。
那一年,慕臻梦刚满十八岁,绝色倾国,自幼与当时的丞相之子定亲,婚期就在眼前,才子佳人,一时无两,人人称羡。但是,故事也就是从这个时候,改变了方向。
那位南瀛的丞相之子,是个难得的将相之才,生平最大的志向,便是改变南瀛在三国之中百年来一直积弱的局面,他深知,单凭富国强兵,南瀛是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提升国力的,一来,南瀛土地贫瘠,农田水利发展多有束缚,二来,南瀛人口不多,又因为地势险恶,穷山恶水,百姓的寿命皆不久长。因此,他便走起了偏锋。
他和他父亲一早在其他两国布下暗棋,得知当时北燕的皇帝心智软弱,最是多情,便心生一计。他向皇上进言,将自己的未婚妻子献给北燕的皇帝,明是修两国之好,暗地里,希望借着美人的作用,让这位多情天子从此疏远政事,再辅以暗棋的作用,意图动摇北燕的根基。
国家大业的重压之下,慕臻梦只能做了华美的礼物,被送到北燕的皇宫,北燕天子的怀中。而北燕的皇帝,与皇后感情不睦已久,见到艳色无双的慕臻梦,果然万般宠爱,情根深重。终日与这位梦妃耳鬓厮磨,任小人为患,忠臣泣血,都置之不理。
这样,过了两年,北燕果然朝纲不振,南瀛看准机会,指使暗棋,假借西尹的名义,趁北燕不备发动了一场战争。意图引发两国的战争,坐收渔翁之利。
当时,自请驻守两国边界的二皇子狄放本来正在回京述职的路上,接到消息,立即率兵回程反击。南瀛埋在西尹的暗棋能动用的兵力本就不多,狄放又是天生的将才,声誉奇高,军民齐上阵,很快就将进犯的西尹军击退,并与知情传书的西尹国主定下了协议。
可以说,南瀛的谋划是失败了,好在暗棋自尽,并未祸及南瀛。但是,这场战争却给了狄放一个极好的理由。他联合了北燕一众元老和世家,联名上书,打着正朝纲的旗号,光明正大的逼宫。
狄放的才智本来就胜过其兄百倍,碍于祖制,皇位才由嫡长子继承。狄放虽然在兄长继位后,自请驻守边疆以避嫌,但是,他怎么可能真的就心悦诚服,暗中早不知经营了多久,这时他振臂一呼,那些人焉有不从之理。
于是,皇帝狄清主动禅位了,唯一的条件是,将梦妃遣回故国,以保存她的性命。狄放答应了。梦妃又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但是,此时,那位丞相之子已经成了新的丞相,并且早已娶了新妇,甚至生下了儿子,便是劫妄罗。而这个为国家献身的女人,却成了红颜祸水,为国人所不齿。
不知是顾念旧情还是愧疚,这位丞相大人将无处容身的慕臻梦收在翼下,妥善安置,却始终没有给过她任何名分。
南瀛险些惹火烧身之后,安分了十几年。须知,一国的根基其实那么容易就会被动摇的,狄放苦心经营,北燕国威日壮,西尹尚且顾忌,南瀛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三国互不侵犯,通商交好,太平盛世直至今日。”
曼疏闭了闭眼睛,沉声问道:“重点呢?你说的这些,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若是那丞相与梦妃的孩子,为什么会在苍堡被抚养长大,又为什么那位据说是我兄长的人要对我痛下毒手?”
姬锦寒轻轻一笑,招手让曼疏在身边坐下来,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溪边。溪水清澈可爱,偶尔有小鱼跳动,全然不知世事烦忧。
曼疏走过去,在姬锦寒身边坐了下来。
“前面说的,或者有人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秘密了。”姬锦寒笑道。
曼疏不语,只是看着他,静静的等。
姬锦寒一笑,继续说道:“禅位后,前任皇帝便在离都城不远的一座行宫‘休养’,十几年前,本该终生都不会再踏上北燕土地的梦妃,在南瀛高手的保护下,秘密的到了行宫。并在六个月之后生下一女。”
“六个月?生下的孩子也有可能是那位前任皇帝的孩子不是吗?你又怎么知道她没有早产?”曼疏反问。
姬锦寒看看她,扶了扶额头,笑叹:“是,是有可能,狄清便是凭了这个,求狄放保全了这个孩子。狄放和兄长一母同胞,本来兄弟情深,抢了哥哥的皇位,虽然义正词严,到底心中愧疚,不忍心让兄长伤心,你才能平安活到今天。”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南瀛丞相的孩子?”曼疏又问。
姬锦寒看着她,别有深意地,“你一定不知道,我曾经抱过你,在你刚出生的时候。”虽然只有小小的一团,但已经看得出眉清目秀,是个小小的美人坯子。
“梦妃到了行宫的时候,已经显出身形,见过的人,如何会不知道。狄清虽然退位,每天守在身边的人又怎么会少,狄放若是不知道才奇怪。而我——”姬锦寒笑笑,“早就跟着我爹不知道把都城上下能跑不能跑的地方都跑了多少个来回,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么我又怎么会在苍堡长大?”
“梦妃生下你不久之后,便香消玉殒了,她不想让你一辈子被困在禁宫之中,临死之前,把你托付给了自己的妹妹。”
曼疏垂眼,将整个故事在心中想了一遍,只觉得疑惑丛生。
既然是自己姐姐临终托付的唯一骨血,为什么会被那样的冷淡。是这对姐妹原本就感情不睦?还是妹妹受了世人的影响,也对姐姐不齿?还是其他的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
这个故事听起来顺理成章,但是细想之下,又处处是疑问,最大的问题就是,姬锦寒在这个故事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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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分明只有一半。
曼疏于是问道:“你——”
“少主,不好了!有人来犯!”一阵疾呼,正是与姬锦寒同来的岑前来报信。
曼疏和姬锦寒同时站了起来,相视一眼,瞬间拔身而起,急纵而返。
六十五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五ˇ
“啊————————”
丹朱一声尖叫,被一剑透肩钉院外的大树上。
“丹朱!”桑大娘惊喊,双目欲裂。
“你到底是谁,意欲何为!”青容见丹朱重伤,面若寒冰。
仿若凭空出现的黑衣人,瞬间将原本平静的小院团团围住,领头的男人身材高大的异乎常人,温和无害的脸上,微微的笑容,露出尖利的犬齿。男人出手如风,瞬间将正在院中玩耍的桑桑抓住,扔给身后的手下,闻声赶来的丹朱欲救桑桑,却被那男人的手下一掌击退,复又一剑钉在了树上。待青容赶来,已经迟了一步。
“师姐,护住师父和师妹!”青容大喝,止住桑大娘要冲过来的身形。
薛华子年高,丹朱重伤,桑大娘武功微末。
青容抽出双剑,眼神冷利,皱起眉头。
男人见状,发出低沉的笑声,慢慢拔出负在身后的巨刃。
“穆,带小客人先回去。”
“是,主上。”将丹朱重伤的穆应声答道,身形一动,鬼魅般的带着桑桑迅速离开,大半黑衣人紧随其后。
“桑桑——”桑大娘声如泣血,只能眼看着桑桑毫无声息的被人带走。
青容再无可忍,双剑交错,拔身冲向男人。
男人无声的一笑,巨大的身形灵巧如猫的闪开了青容的攻势,转而来到他的身后。
青容冲到半途,见势在空中猛地反身,正迎上男人的巨刃。
一声巨响,青容被击出数丈之遥,重重踏在地上,艰难的稳住身形,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上来,被青容抑住,强咽回去。
男人巨刃在手,不做停息,纵身鹰击。
青容提起劲气,双剑一错,迎头挡住。
刀尖相击,火花四溅。
青容的虎口绽裂,鲜血迸出,咬牙抵挡。
男人背对着日光,面目模糊,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犬齿,散发着野兽般凶猛嗜血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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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容将内力运到十成,全力支持。
月华门本是医家,医术为上,武艺为末,纵使青容天资奇佳,也不比那些专攻武学的江湖人,而面前的男人,又是青容生平仅见的强手,无比棘手。
桑桑被掳,丹朱重伤,师父和师姐被困,青容心如火烧,却不得不稳住心神,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与之相抗。
毫无预兆的,正当青容运起十成功力准备拼力一搏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忽然收了力道,身形诡秘的消失了。
青容发力落空,收势不及,整个人向前扑出,背后空门大开。
“师弟——”一旁全神戒备的桑大娘看得清楚,疾声大喝。
男人无声无息的跃到青容身后,便是一刀劈下。
青容听到师姐的示警,已然应变不及。
刀光一闪,眼看就要将青容劈成两半,忽然走偏了刀势。
青容趁机左脚点地,翻身一跃,脱出了男人的刀风之下。
男人一击不中,却没有再度出手,他站直了身子,偏头看着急纵而来的曼疏和姬锦寒,无声的一笑。
“亲爱的小猫,别来无恙?”
“托你的鸿福,我还好好的活着。”曼疏站定,看着劫妄罗,冷冷的答道。
方才情势紧急之下,用音杀御气,击向劫妄罗的刀锋,竟然成功。
“脸色这么不好,这些日子一定不好过。”劫妄罗笑得很温柔,一如心疼妹妹的兄长,“不如跟我回去,让我好好给你补一补。”
“多谢了,我无福消受。”曼疏面无表情,接过姬锦寒递来的长剑。
加了料的美食,就像得了性病的牛郎,卖相再好,她也咽不下去。
曼疏示意姬锦寒,姬锦寒点头,和岑一起移向院中,将桑大娘和薛华子护在身后。
“我不管你是来做什么的,我们之间的帐,是不是应该先清一清。”曼疏横剑在手。
劫妄罗抬手摸摸下巴,面有难色。
“我们的帐啊,那可就难算了。”
“亲兄弟,明算账,你就不要客气了。”曼疏危险的眯起眼睛。
劫妄罗朗笑,“说得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余音未了,提刀猛击而来。
原本围在一边的黑衣人也瞬间发起了攻势。
青容的双剑划开第一个扑上来的黑衣人的咽喉,反手又捅进身后偷袭桑大娘的黑衣人的后心。
姬锦寒的兵器给了曼疏,取出数寸长的金针,刺破了自己指腹,将沾染了鲜血的金针夹在指间,迅如疾风的在黑衣人间穿梭,出手如电,见血封喉。
岑的身手也是利落,淬了毒的暗器百发百中。
桑大娘和薛华子也是全力拚杀。
但是,桑大娘和薛华子毕竟不惯对敌,黑衣人又训练有素,毫不畏死,虽然同伴死伤无数,后继者竟越发凶猛。
桑大娘和薛华子很快便左支右绌,抵挡不住,青容和姬锦寒他们不得不分神回护,一时境况艰难。
曼疏一剑挡住劫妄罗的刀锋便纵身疾退,点地借力,高高跃起,俯冲直下。
劫妄罗一笑,举刀欲迎,却半途变换招式,虚晃掉曼疏的剑招,一脚猛踹在曼疏的小腹上。
曼疏被踹出丈余,一口血喷出来,举袖擦了,持剑又上。
两人身形交错,刀光剑影仿若银色巨网,将两人笼罩其中。
曼疏愈战愈惊,这男人当夜显然并未使出全力,此时再战,惊觉他功力之高,深不可测,她的攻势竟被滴水不漏的尽数挡回,而劫妄罗不改笑意,游刃有余。
平静的山野村居,此时已是一片修罗场。
曼疏、姬锦寒等人身上均已挂彩,而黑衣人也死伤大半。
正在胶着之时,忽然不知何处一声唿哨,劫妄罗闻声一笑,长啸一声,忽然收手,偕同手下潮水般退却。
曼疏等人惊诧未名,忽听身后动静。
原来是接到岑信号传讯的姬明城带着手下赶到。
劫妄罗从容退去,人影无踪,声音却似近在眼前。
“想要回可爱的宝贝,便用两颗人头来换吧——”
可爱的宝贝?
桑桑!
曼疏如坠冰窟,当头的日光好像一盆冰水,将她整个人浸得冰冷战抖。
六十六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六ˇ
曼疏睁大眼睛,脸上雪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青容受伤,桑大娘因为桑桑被掳走心神大乱,薛华子不放心他们,因而亲自为丹朱疗伤。
丹朱细瘦的肩膀上,触目惊心的剑伤穿透了整个肩头,剑上的劲力将她的肩骨都震碎。本来光滑的细腻的皮肤被巨大的伤口盘踞。
薛华子用金针刺|茓,控制住了血液的大量流失,但是凝结在伤口周围的血液,让伤口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翻出鲜红的血肉,一片模糊。
丹朱已经陷入昏迷,无论薛华子的如何动作,她都只是无意识的低低的呻吟。
曼疏按照薛华子的要求,将热水,药品,器具一一递到薛华子的手里。
她咬紧牙,一言不发,但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脸上,已经是泪水汹涌。
若说她自己是因为占了人家的身体,占了人家的血缘,所以活该承受别人的冤孽,她没有任何怨言。
但是丹朱何辜!
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过错都没有,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痛苦!
曼疏从来没有一刻这样鲜明的感觉到恨意。
刻骨的恨。
为什么,女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为男人的野心付出代价!
她们欠了他们什么!
薛华子到底是一代侠医,老而弥辣。很快便将丹朱的伤势控制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年纪最小的弟子,忍不住辛酸喟叹。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自问一生无愧于天地,但是,却总是保护不了自己视若亲子的弟子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这些是非纷扰恩恩怨怨中痛苦辗转,泣血流泪。
他不应该让丹朱留下来的,甚至在就应该让荑儿带着桑桑远走高飞,他早知道自己的处境是这样危险,他不应该贪图一时的天伦,牵连到自己的孩子们的。
这本来,都是应当由他一个人承担的。
薛华子历经霜华的眼睛里,浮出痛苦的神色。
他闭了闭眼睛,转过身,看见曼疏站满泪水的脸,心中又是一痛。勉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温和的说道:“丹朱已经没事了,我再开些药,麻烦你去帮忙熬了来吧。”
曼疏点头,接了薛华子开出的药方,出了房间。
桑大娘和青容一直等在门外,薛华子怕桑大娘看了更添伤心,不让她进来,青容便陪在一边。
曼疏出来,对他们一点头,两人急忙冲进了房间。
姬锦寒本来同月华门无甚交情,因此丹朱重伤,桑桑被掳,对他来说也不如何焦虑,更不会如其他人那样心急如焚。但他却知道,曼疏和他不同,她面冷心热,一定会心神大恸。
曼疏从房中出来的时候,虽然面色平静,姬锦寒却注意到她殷红的眼睛。
曼疏照着药方抓药,虽然在月华门学医的时间不长,但是基本的药材她还是认得的。小心的核对秤重,将抓好的药材加水熬煮。
每一个动作都看似有条不紊,平静如常。
姬锦寒却越发的担心曼疏那些被压抑在平静表象之下的激烈情感。
他轻轻的将手搭上曼疏的肩头。
曼疏像针刺一般猛地回头,眼睛里面都是戒备。
姬锦寒无声的叹息了一声,手上用力,将曼疏拉进自己的怀里。他已经做好了被暴打的准备,不料曼疏竟然只是安静的停留在他怀中,没有抵抗。
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废话,起不到任何作用。他知道,曼疏本来就没有全心的信任他,此刻能够允许自己这样的行径,他已经觉得非常了不得了。
曼疏很累,太多激烈的情感在心中反复凌迟,让她觉得非常的疲惫。
善良热情的丹朱,乖巧可爱的桑桑,温柔坚强的桑大娘……
结果,她真心喜欢的每一个人,都逃不开被伤害的命运。
我来世间,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可是情为何物——
她不是那条天真炽烈的青蛇,可是,她一样对这个人世,充满了难解难分的爱与恨。
从古至今,没有改变过的命运。
被玩弄,被舍弃,被献祭。
女人,究竟要有多少血泪才够填满这些伤口。
曼疏冰冷的手锁住姬锦寒的咽喉,空白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
姬锦寒一动不动,只是用力将曼疏抱在怀里,眼底有隐隐的怜悯。
这女子再坚强冷静,也不过是个一直养在深闺的普通女子。能坚持到现在才崩溃,已经非常了不起。
但是,他不能理直气壮的说自己绝对不会伤害她。
面对着曼疏,他说不出来实话,也说不出来假话。若是按照他开始的目的,他势必要伤害她,也许,是彻底的伤害。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觉得有那样做的必要,也不想要做那些损人损己的事情。
不过,即使如此,他们最终也许仍然只能是陌路而行的人,从某一个时刻起,再不相干。
父亲教他的是,男人不能多情,多情便成不了大事。父亲做得很好,冷酷而无情。但是,那是因为,他所有的温情,都给了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女人,所以,他才能毫无顾忌的伤害算计所有人,只为了完成他的目的。
他做不到。
他从小看着温柔美丽的母亲,母亲明媚的笑容背后的那些蓄积在心底的泪水,咸涩的,一点一点的将他腌渍。他试图让母亲能够因为他的乖巧出色而一展欢颜,却没想到,那只是让母亲更加的伤怀。
他现在已经知道母亲要的是什么,希望的又是什么。
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的他,真的还能回头吗?
他拥着曼疏,却没有办法开口,只是不自觉地用力。其实,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前人造孽后人担,他们,也不过是别人手心中的一具提线木偶,进退全不由自己做主。
曼疏开始的时候,心情极度激动之下,反而失了神志清明,行事说话全凭本能,此时被姬锦寒大力在腰上扼住,痛楚之中,反而渐渐恢复了清醒。
她放下锁在姬锦寒咽喉的手,推开他,后退了一步,偏开头。
外面明晃晃的日光次的眼睛生疼。
姬锦寒看着曼疏,忍不住便要伸出手去。曼疏淡淡一眼,他一顿,放下了手臂。
曼疏转过身去,将已经沸腾的药汤搅匀,调小了火势,专心的看着炉上的药。
姬锦寒定定的立在她身后,两人一时无语。
“少主,曼疏小姐。”岑忽然走了进来,“薛掌门的弟子来了。”
薛掌门的弟子?
这个时候来的,莫非是陆英?
曼疏抬起头来,双眉紧皱。
六十七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七ˇ
曼疏给丹朱喂了药,坐在床头,脑中一片空白。
服了药的丹朱静静的睡着,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
双手交握,用力到指尖泛白,指甲刺进肉中,流出血来,曼疏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曼疏直觉的抬起头,兰茹走了进来。
“薛掌门请你过去,这里交给我吧。”兰茹轻声道。
曼疏看看面无血色的丹朱,不肯离开。
兰茹叹口气,无奈的笑道:“去吧,孩子,你也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不是吗。我会好好守着她的。”
曼疏看着兰茹,极为缓慢的转动了眼睛,终于还是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兰茹看着曼疏的背影,又看看床上的丹朱,慢慢的坐下来,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化作一声长叹。
曼疏走到大屋中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满满的人。
薛华子,姬明城,陆英,桑大娘,青容,姬锦寒……
看着这些人,曼疏心理涌上一种难解的滋味。
她来到这个时空,本来只是想要好好的生活下去,本来以为这是上天赐与她的奇迹,却没想到,天上,终究是不会平白掉下肉包子的。
这些人,有对她好的,有利用她的。
她完全不明所以的,被搅在其中。或者,今天就是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了。然后,她要去把桑桑好好的带回来,哪怕她会死掉也好,再也不要,再也不要这样不明不白的做个命运的祭品了。
“曼疏——”青容和姬锦寒同时开口,两人一顿,相视了一眼,又同时看向曼疏。
曼疏看了看两人,垂下眼睛,走过去坐在了桑大娘的身边。
桑大娘面色惨淡,曼疏轻轻握住她的手,桑大娘的手上冷的像冰,但是曼疏没有办法温暖她,因为她的手上也是同样的冰寒。
“劫妄罗究竟要什么?谁能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的好好说出来?”曼疏开口,打破一室的沉静。
薛华子喟叹一声,看看姬明城,开口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本以为可以这样安稳一生,就是实践了老夫的诺言,没想到——”
姬明城眼神微动,沉默不语。
“那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薛华子继续说道:“那时,先皇还在世,老夫的挚友在宫中做御医,而他的儿子便拜在老夫门下。”
陆英偏开了头,双手握拳,微微颤抖。
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那是个发生在九天之上,与他们全无干系的故事。
那时,北燕王朝还是先皇当政,老皇上治国勤勉,皇后贤明,两个嫡皇子文武兼备,兄友弟恭,一片升平。
二皇子狄放与世家独女月露小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端的是一对璧人。
可惜,好景不长,老皇帝病重,传位给太子狄清,临死之前,下遗诏,赐婚于狄清和月露。
月露小姐出身的世家,曾出过三位丞相,家中精英辈出,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而月露,正是这一代家中嫡系唯一的女儿。
老皇帝此举,本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安稳。
长子继承,是北燕的祖制。但是,当朝的太子,无论是文治武功,都逊于其弟,若是月露嫁给二皇子狄放,难免不会生出事端,影响王朝的安稳。所以,老皇帝将这个有利的筹码给了继承皇位的太子。却没有想到,这才是一切变故的开端。
狄清原本就对清丽绝伦惠质兰心的月露小姐暗怀情愫,只是碍于弟弟和月露小姐情投意合,所以一直压抑。如今美梦成真,怎能不欣喜若狂。他恨不得把全部的爱恋之情都捧到月露的面前来讨好他的皇后,他知道,月露并不喜爱他,但是,他想,总有一天,他能用真心让月露也真心的对他。
但是,月露同狄放十几年的感情,怎么能说变就变。
他们没有办法抗拒皇威。狄放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嫁给自己的哥哥。但是狄放不是一般的毛躁少年,他上书,自请驻守边关,一来新皇登基,皇后同他又曾经是众人认同的恋人,此举可以避开嫌疑, 二来,远离了都城,远离了众人的眼睛,他更可以如鱼得水的经营自己的力量。
狄放可以将一切都压抑下,月露却做不到。
皇后。母仪天下。一个女子能得到的至高的地位。
但是,对于一个出生便锦翠环绕的女子来说,这样的荣华富贵,又怎么比得上深爱的男人一生在侧的缠绵。
恋人远行,自己被困于深宫,就算是在怎样聪慧的女子,也是放不开的。
月露不想认命,但是她不得不认命。
爱人是皇家的人,她的家族是国家的栋梁,看起来是天造地设。但若是上天不允,老皇帝为了江山社稷的一句话,牺牲就是他们的宿命。
谁能始终爱着谁?
什么样的感情能胜过权利对男人致命的吸引力?
当狄放将这份感情放在心底,为自己的大业图谋时,月露却在深宫之中,与自己的心苦苦争斗。
狄清爱着月露,月露知道。但是,不是说被谁爱着,就一定能爱上谁的。
月露尽力对狄清温柔体贴,善尽一个妻子和皇后的职责。但是,真心与否是看得出来的。尤其是像狄清这样一个敏感的人。作为一个九五至尊,一个天下间最尊贵的男人,可以坐拥天下美人的男人,他的耐心能持续多久,他又能接受多少次所求不得的失败?
渐渐的,狄清心灰意冷了,也开始疏远了月露。
正在此时,南瀛为求两国交好,派了使者前来,带了大批的珍宝,更有南瀛最出色的美人。这个让狄清惊为天人的女子,很快被封为梦妃,宠冠后宫。
梦妃的娇娜可人温柔似水很快便让这位失意的少年皇帝坠入情网。他刻意的将月露忘记,也将月露带给他的失意一并忘记,只是一心眷宠着他的新妃,沉浸在恋情的甜蜜之中,将一切都置之脑后。
月露无数次试图劝阻狄清,但是狄清早已不想面对她,面对自己的失败,只是一意孤行。终于,在有心人的操纵下,这段狄清全心投入的爱情,给他带来了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也将这个王朝导向了新的方向。
六十八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八ˇ
“月儿。”狄放守在月露的身边。
新皇登基,焦头烂额的事情堆积如山,便是此刻,御书房中也有一堆大臣等在那里。
“皇上……不,礼王,现在怎么样了。”月露问道。
狄清禅位后,被狄放封为礼王,现在的皇帝,已经是狄放了。
“皇兄他……很好。你安心的养着身体,御医说你这一胎是双生子,你身体又弱,要好好调养才能平安生产。”狄放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想要去握月露的手,却已经没有那个权利。她是“礼王妃”,是他一手将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下来,他们早已不是从前的那双小儿女,一切,人事皆非。
月露将手放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这是两个乖巧的孩子,跟着她经历了这么多的是非,却没有折腾她。即使没有得到情爱的圆满,这两条小生命,却让她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她已经很满足。
“你……想要见皇兄吗?或者,你想去皇兄身边?”狄放试探的问,他知道自己兄长的感情,也知道兄长对月露并不是不爱,只是失去了信心。但他拿捏不准月露的心思。隔了这样久的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们都不再像当初那样,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现在的他们,甚至无法坦诚地好好说几句话。
需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他们的身份这样敏感,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处处小心。
月露看看狄放,淡淡的笑了:“就算我想要见他,他也不会想要见我的。”
她是那个曾经贵为天子的男人一生的伤口,或者人,真的是得到以后就不珍惜吧。狄清那么容易的便继承了皇位,江山在握,却反而执着于儿女私情,最终失了江山。
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若是当初,他们有勇气对抗祖制,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但是现在想想,或者这就是命运。那个时候狄放便是有心为之,也羽翼未丰,难以成事。而她的家族,百年来严守臣子之义,也因此才能在皇权至上的北燕王朝中长久的繁荣兴盛下去,他们不会为了一个女儿而试图动摇王朝的根本,做出在他们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所以,便是如此吧。
如今得到了一切的狄放,总有一天会在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之中,将少年时的一段微不足道的感情置之脑后。而狄清,也终有一天,会在其他美人温柔似水的情怀中,将她带给他的挫折全部放下。
月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手下的肚皮微微的动了动,不知道是哪个宝贝的小手小脚在蹬动。
多么神奇,两个小生命在自己的体内,延续着自己的骨血。
月露闭上眼睛,唇角带笑。
自从怀了这对双生子,月露的精神体力便大不如前。再加上这段时间,朝中翻天覆地,月露的精神也是耗损巨大,到了快要临盆的现下,身子更是懒的没有什么力气。
狄放等了半晌,也不见月露睁开眼睛,仔细一看,竟是已经睡着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将手轻轻贴在月露的脸上。
怀孕的女子体温高于常人,但是,月露的脸上确实清清凉凉的。触手滑腻,青如远山的眉,淡若秋水的笑意,熟悉的面容,如今看来,仍然像是月光一样的清澈美丽。
皇兄被他安置在都城的皇家别苑,梦妃也被他遣送回国。如今皇兄的身边再无他人。他其实应该把她送回皇兄身边的,但是,他有着说不出口的私心。
即使已经知道再无可能,他还是希望能将她再留在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也好。
狄放收回手,握紧了拳头,站起身来,唤了人来照顾月露,自己回到御书房去。
狄放方才离开,月露便睁开了眼睛。
她派人去唤了一直为自己看诊的陆御医来。
这两个孩子,是在狄放还没有起事之前便有了的。当时朝政混乱,边关告急,皇上又镇日停留在梦妃身边,她只有勉力支撑,周遭的人陷在变故之中,无暇他顾,是以并没有什么人发现皇后已经怀有身孕,甚至连狄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孩子。
她也严令禁止御医外传,并且只允许陆御医一个人为她诊治。
她清楚狄放,他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而她,要为自己的孩子好好打算。
不久,月露生下了两个儿子,在她的要求下,狄放将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封口。
“放哥,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但是,看在我们以前的情分上,请你答应我。”月露唤着很久以前的称呼,身边的刚刚出生的孩子们,正酣眠着。
狄放摇头,“是我负了你。”
“这是我们的命,没有谁负了谁。我只求,我的孩子们能够不再为这样的命运所困,可以自由的过他们想要的生活,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让陆御医带他们走吧,就当作皇家从来没有过这么两个孩子,这样,你我都不必再为难,可以吗?”月露恳求道。
狄放听了,心里生冷。
的确,这两个孩子对他而言,是极大的威胁,也是绊脚石,月露这样的安排,最好不过。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竟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需要小心防备,再也回不到过去。
“月露,你恨我吗?”狄放看着月露,终于问道。
月露微微一笑,宛若初见。
“不,我不恨你。多情难为王者。但是,身为女人的那个部分,我永远怨着你。”
狄放咬紧牙,说不出心里是苦是甜。
“我得到了天下,丢了你。”狄放将额头抵在月露的额头上,就像很久以前他们常常做的那样。
月露看不见狄放的表情,但是,她感觉的到脸上的湿冷。
她想笑,可是鼻子一酸,眼泪无法控制的流下来,和狄放的混在一处。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六十九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六十九ˇ
大雪静静的覆盖了整座皇城。
月露躺在床上,积雪反射着日光,明亮的映进窗子,眩花了人的眼睛。
“明城?”月露敏感的察觉到来人的气息,轻声呼唤。
“小姐。”姬明城走过去,单膝跪在月露的床边。
“都安置好了吗?”
“是,属下已经将两位小主子和陆御医一起送回陆御医的故乡,也派了人在周围保护。”
“嗯,谢谢你。”月露淡淡的笑了笑,她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宝贝们,她也只能为他们做到这里了。
“我还没有见过你的新娘子呢,明城。”从小就在自己身边守护着自己,沉默如山的,父兄一样的明城,月露一直就在想象,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他化为绕指柔。好不容易明城成亲了,娶的还是有着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女子,可惜,她却没有办法亲眼看到。
“我带她来见你。”
月露笑了笑,“不要了,这座深宫,不要和它沾上关系比较好。”
“那么等小姐身子好了,我带你去见她。”
“嗯,好。”月露笑着答应。
她的身子,她自己知道。从有身孕时便每况愈下,生产时又因为胎儿过大而难产,几乎造成血崩。一直到现在,她甚至连下床行走都不能。这样的身子,什么时候能好,又能不能好,其实,她早已经不在意。只是,她不忍心,伤了关心她的人。
“梦妃被遣送回国,南瀛如今一计不成,必定不会死心。我怕他们会听到风声,利用孩子们生事,或者对孩子们不利。陆御医不过是个医官,我将孩子们托付给他,其实是拖累了他,请你一定要保护他们周全。”
“小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月露微笑着,仔细的看着姬明城的眼睛。
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深不见底的,好像深冬的潭水,深邃而冰冷,但是强悍冷静,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动摇他。
月露在心中轻轻的叹息。
“明城,你知道吗。其实,女人很容易满足。就像花一样,所需要的,不过是适合它生长的土壤,阳光,和水。好花易折。明城,不要辜负了那朵倾城名花。”
姬明城看着面色苍白的月露,只是沉默。
月露脸上渐渐显露出疲倦的神色,无法控制的陷入了长长的昏睡。
她没能撑过这个冬天。
在狄放的怀抱里,她静静的咽下了呼吸。
合上眼睛的瞬间,月露感到一种解脱的轻松。
这一生,无论爱与被爱,她都尽力了。
她爱的人,爱她,但更爱这天下。为了天下的太平,他们顺从了命运,错过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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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她的人,她尽力回报了,但是,她终究给不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让他因为所求不得而怨恨。
她负了人,也被人所负。
但是,她不后悔。
如果说,到了最后,有谁会后悔,那一定不是她。她已经尽力了。
能够让孩子们远离这片是非,她已经非常满足,若有来世,请给她机会,让她将没有来得及给与孩子们的关爱,补回来——
——————
“那两个孩子是你和青容?”听薛华子说完了故事,曼疏看着姬锦寒,问道。
“是。”姬锦寒点头,和青容一样,都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你们早就知道了?”
青容和姬锦寒没有移开目光,却都静默不语。
曼疏不怒反笑。到了最后,竟然是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跟着上山下海。
“那么你们又怎么会分别到了姬家和月华门?”
薛华子看看陆英,面露怜色,沉声说道:“他们在陆兄家平安长到四岁。正当所有人都放松了心思的时候,陆家忽然被袭,陆兄拼死将他们藏在不同的地方,而自己却惨遭灭门。姬门主早到一步,只来得及找到一个孩子,官兵便来了,他们只好撤离。而青容,便被稍候赶到的老夫找到,带了回来。”
那么陆英便是陆御医的孩子?
曼疏看向陆英,他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眼中却似有一把火在烧。
曼疏心思一转,明白了几分,“您没有将事实告诉他,他认错了仇人,是吗?”
薛华子长叹一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事关重大,他曾对陆兄发下誓言保守秘密,又加上他了解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若是陆英知晓了原委,必定会去报仇,他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徒弟螳臂当车,白白送掉了性命。因此便将一切都隐瞒了下来,只说是强人抢劫杀人。不料陆英竟然瞒着他自行追查,隐约猜到了一些,认定是狄放斩草除根,竟然一意孤行,终究铸成大错。
这都是他造下的孽债啊!
曼疏闭眼抬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已经不想要再听这些陈年的旧账。
“谁的孩子也好,谁的错也罢。桑桑是无辜的。”她看了一眼姬锦寒,又看看静坐在一旁的姬明城。“你们既然是有备而来,必然知道劫望罗的藏身之所,他在哪里——”
话未说完,曼疏的手上一紧,桑大娘抓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头。
“大娘?”
“他既然要用桑桑为质,必定不会轻易的伤害他。他要的是青容和姬公子的性命,我们要从长计议。”桑大娘的脸色,几乎是透明的,但是她强忍着颤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劫妄罗武功之高深不可测,他既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必定已经准备良久,贸然出手,他们没有胜算。
桑桑是她的性命,但是青容也是她视为亲弟的孩子,她也同样不能忍受他受到伤害。
姬锦寒看着曼疏,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把桑桑好好的带回来的。”
曼疏闭眼缓了缓心神。的确,青容和姬锦寒是皇家血脉,劫妄罗要的也正是这一点,若不小心,非但救不出桑桑,只会赔进更多的人。
她问道:“你想要怎么做?”
姬锦寒不语,望向姬明城。
姬明城终于开口,“薛掌门如不介意在下谮越,请听在下一言。”
七十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七十ˇ
为了让丹朱能更好的养伤,也让薛华子和桑大娘他们有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青容他们接受了姬明城的提议,全部搬到姬家设在附近的别苑里。
这里虽然和姬家的本家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也不比月华门的灵秀,但是同薛华子他们之前暂住的地方相比,确实舒服的多。而且,姬家的守备严密,这里也真的比较安全。
桑大娘正在给丹朱换药。
棉纱上沾着药和伤口流出的血,同皮肉粘在一起,无论桑大娘的手劲多巧,速度多快,揭起来的时候都一样会牵连到尚未愈合的伤口,引发钻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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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朱吃了药,还沉在昏眠中,但是依然感觉得到疼痛,发出断续的无力的呻吟。
曼疏将手中的药粉递给桑大娘,桑大娘用药酒先将丹朱伤口附近的脓血擦净,在将新的药粉洒在上面。
精心研磨的药粉,药效惊人的好,可是洒在伤口上,也惊人的痛。
薄薄的一层药粉洒在伤口上,丹朱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曼疏看得鼻子一酸,用力咬住舌尖,不让泪水滑下来,待到桑大娘将丹朱的伤口处理好,重新包扎起来的时候,曼疏的口中已经满是腥甜的血腥味道。
这些日子,除了药,丹朱只能咽下一点汤水。本来满月一般的脸,现在憔悴虚弱的仿佛脆掉的薄纸,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
她的肩骨全碎了,就算薛华子再怎么样妙手回春,也无法让她的手臂恢复的灵活如初。她可能连药杵都没有办法再拿,更不要说作些精细的事情。
曼疏想起丹朱拿出自己配置的养颜品时,那种光彩照人的笑容,只觉得心里一片凄冷茫然。
桑大娘冰冷的手,握住了曼疏的手。曼疏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没事的,丹朱会好起来的。”桑大娘将曼疏按坐在椅子上,轻轻拍抚着她的头。“你要相信丹朱,她会好好的。”
开朗,自信,善良,丹朱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子。
她应当嫁给一个可以疼爱她一辈子的好男人,然后生一群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孩子,平安幸福的过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们拖累,受尽折磨。
还有桑桑,若不是因为他们,那个可爱的孩子,怎么会落到那个变态男人的手里,生死一线。
还有桑大娘——
曼疏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其实都和自己没有关系,甚至也和祁安扯不上关系。她们只是这些玩弄权势的男人手中的棋子,不由自主地被摆来摆去。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钻进那个名为内疚的牛角尖里。
是不是,如果她当初老老实实的留在苍堡,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至少,就没有人会因为她而受到伤害。
至少,她不会因为喜欢上这些人,而痛苦至此。
“我年轻的时候从不信命,我学医救人,要信的是自己的医术,那时候,我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有心,什么都可以做到,也什么都能改变。”桑大娘看着曼疏痛苦的眼睛,叹口气,淡淡的说道。
“可是,当我真正开始行医的时候,我便发现,有很多时候,就算心意有多么坚决,人还是斗不过命数。我灰心丧气过,也想过不要再行医,专心研究药典就好。但是师父不允许,她要我坚持。我咬牙坚持下来,时间久了,经历的老病生死多了,我渐渐发现一个道理。”
曼疏忍不住抬头看着桑大娘,桑大娘的眼神明亮坚强,仿佛从来没有被伤害过,那是一种被淬练过的通达和透彻。
“人不能抵抗生死,却可以让自己在可能的范围之内,活的更好,活的更久。只要有心,即使患了不治之症,也可以多活数个春秋。命数无定,即使是没有生病的人,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不测。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所以,有一刻,便算一刻。”
曼疏知道,没有人会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
是,生死无定。能把握的,只有当下,只有自己。
“大娘,我一定会把桑桑好好带回来的。”曼疏慢慢地说,混沌之中,找到了一丝清醒。
之前之后的事情,都不是她能把握的,那么,就尽量去做能做到的事情吧。不计原因,不计后果。
“好好去休息吧,我相信你。”桑大娘微微一笑,拍拍曼疏的手。
“我在这里守着丹朱就好,还是大娘你先去休息吧,你已经守了几个晚上了。”
桑大娘摇头,“我守在这里,有什么状况可以照料一下,你放心的去休息吧,我没事。”
心思清明过来,很多事情就容易看清楚。曼疏看着桑大娘不知是哭红还是熬红的眼睛,心下恻然。
若不是丹朱伤重,分了桑大娘的心神,恐怕,大娘她早已受不住了。
“那么,我先回房去了,如是有什么事便来唤我。”曼疏站起身来。
桑大娘点头,将她送出门去。
月色很亮,清透如水。
曼疏走了几步,站住身形,回过头来,看向房中。
房间的窗子半掩着通风,桑大娘正坐在丹朱的床边,背对着窗子,泥塑木雕一般,静坐不动。
但是曼疏可以清楚地看到桑大娘的肩头微微的颤动,那样无声而巨大的悲痛。
曼疏咬住嘴唇,无声的迅速离开。
在冰冷的石廊下,曼疏蜷缩着,再也无法隐忍的,哭得像个孩子。
一件衣服轻轻的覆盖在她身上,姬锦寒蹲跪下来,伸出手去,慢慢地拍抚着她。
曼疏抬起头,满脸的泪水毫不遮掩。
月光之下,姬锦寒的脸上没有平日的轻浮,也敛去了邪肆不羁。
飞扬的凤眼中,荡漾着月色光华,浮动着怜惜和难以说明的情绪。
曼疏看着他,忽然拥住了他的肩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仰起的脸滑下来,蜿蜒过颈项,流进胸口。
她不想知道这男人的心思,也不想要再猜测。
便是现在,便是此刻,她需要更真实的东西,让暴动的灵魂,平息下来。
姬锦寒只有瞬间的怔愣,曼疏湿冷柔软的嘴唇,咸涩中带着清甜,氤氲了他的唇齿。他用力的将曼疏拥进怀里,紧紧地,让彼此的身体没有丝毫的空隙。勒得曼疏的骨头生疼。
唇舌交缠,肢体相拥。
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身体的感觉,是真实的。
姬锦寒的唇没有离开过曼疏的唇,他抱着曼疏轻轻跃过石廊,来到曼疏的厢房里。
锦衣裂帛,残碎的衣服被随意的抛掷在地上。
姬锦寒的手,炙热而有力的在曼疏冰冷的身体上游移,每到一处,都像是业火烧过的灼伤。
曼疏在他的身下辗转翻腾,却只有更紧的贴近姬锦寒的身体。
每一寸皮肤都被烫化的感觉,不是温柔,不需要温柔。
姬锦寒如此了解曼疏的感觉,他放纵了自己,让自己像一把烈火,要将曼疏也一齐烧起来。
毫无预兆的进入,没有丝毫的缓冲,姬锦寒瞬间将自己全部埋进曼疏的体内。
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撞击让曼疏的每一寸神经都爆裂开来,她用力咬住姬锦寒的肩头。鲜血的腥甜刺激了她,双腿紧紧地缠住姬锦寒的腰身,十指随着姬锦寒凶猛的动作,在他的脊背上抓下一道道血痕。
没有初夜的甜蜜和柔情。
他们仿佛两只濒临绝境的豹子,在绝望中激烈的交缠。
汗水打湿的长发,相互纠结,无法分离,贴合在身体上,雪白与纯黑,鲜明的宛若图腾。
明月高悬。
同样的一片月光下,多少人心思百转。
青容站在院中,远远的,望了一眼曼疏厢房的方向,平静的转过头,负手而立。
姬夫人坐在窗前,同自己的妹妹一样,想着各自的丈夫,彻夜难眠。
能在这样美好的月色中享受一场安心的睡眠,谁知道,那是一种多么大的福气。
曼疏静静的靠在姬锦寒的怀里,气息渐渐平复。
屋内充满了汗水和血液的味道,夹杂着情yu的气息。
她下了床,推开窗子,让深夜清冷的空气灌进来。
身体里的疼痛和疲惫还在,但是她已经可以平静下来。
姬锦寒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用尚算完好的外衣,将两个赤祼的身体包裹起来。
曼疏倚进他的怀里,让他将自己抱回床上。
劫妄罗——
若是你敢伤害桑桑或者任何一个我在乎的人。就算你的身体里流着和祁安一样的血,就算要拼上我的命,我也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的f61d6947467ccd3aa5af24db320235dd
姬锦寒看着曼疏终于可以沉睡,下了地,用水浸湿了锦帕,轻轻的帮她清理。
曼疏感觉到舒适的清凉,没有醒来,只是微微的动了动。
姬锦寒放下锦帕,躺了下来,慢慢搂住她。
七十一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七十一ˇ
劫妄罗温柔的擦拭着泛着蓝色的刀锋,像是拂过情人的面庞。
巨大的刀面上,隐约浮现出一张倾人国城的容颜,淡淡疲倦的慵懒,和深藏在眼底的凄厉。
“你知道吗。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回不来。”
记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甜美的恋情正在绽放的时候,被人毫无预兆的从枝头摘下,用滚烫的松油浇筑,将它瞬间凝固成没有生命的精美物品,涂上致命的剧毒,化作利器。
情何以堪。
她死了。
她将那枚当年情人馈赠的,含着情意的小小金花吞下,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将自己凝固在最美丽的那一刻。
她死在自己手上,又何尝不是死在他父亲的手上。
若是她只是无关紧要的女人,他不会有丝毫的感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牺牲一两个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微小的付出,甚至连代价都谈不上。与得到的回报相比,这种付出再合算不过。
但是,梦不同。
那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眼中,便只有这一个女人。
她的忧伤,她的沉静,她含着淡淡嘲讽和疲倦的微笑,她深埋在心中的怨愤。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只为她,只属于她。
哪怕他明明知道,她从来没有用同样的眼光看过他,她对他永远都只有对孩子般的怜爱和有着目的的利用。
哪怕她执意离开他,重新回到那个愿意为她她放弃帝位的男人身边。
哪怕她已经死了。
他也没有办法稍微忘怀。
“劫妄罗,你太固执了,这样子不好。放的开,才走得远。”
当他还是个孩子,屡次为了某些事情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梦曾经对着跑到她面前舔伤口的自己这样说过。
是,他知道。
但是,他们是同样的人。固执而且偏执。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砂子。所以,即使他清楚地明白,终他一生,他都不可能得到梦的爱情,他也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她的悲,她的恨,放不下她的仇,她的怨。他不能容忍伤害过她的那些人好好的活在世上,欢笑的一如平常。他也不能容忍那些人的后代,可以拥有那样所谓的“平静”和“幸福”。
如果她已经因为这些人而坠入地狱,那么,凭什么这些人可以无忧无虑的活在人间!
他无意于任何一个王位,无论是哪一个国家也好,都不在他的眼里。
对他来说,最好的也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就是黑暗。
他享受着黑暗之中,操纵着那些人命运的快感。
只要能将那些人一起拖进黑暗里,就算将业火烧遍天下,他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那些人,本来就应该被炙烤,在梦的灵前,化作飞灰。
沉寂的夜,凄冷幽长,仿若永暗的世界中,各种各样的感情狂野而放肆的绽放,一如午夜幽昙。
曼疏自睡眠中醒来,暴动的灵魂安宁下来,世界在她眼中变得清晰而冰冷。
她安静温驯的靠在姬锦寒的怀中,让他一下一下的顺着自己的肩膀抚摸,温存而柔和。
姬锦寒抱着曼疏柔软的身体,却知道,这只是个假象。怀中的女子有着和外表完全不同的内在,强硬而冷漠,只有对自己喜欢的人,才会展露温柔。
他并不会因为自己得到了这女子的童贞,便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这样的相似,相似到可以不用语言,单凭直觉就能了解对方的心理。
她需要一个人能将她从崩溃边缘拉回来的人,而她知道,他会毫无顾忌的帮她做到这一点。
“告诉我,如果说我是梦妃的女儿,甚至是劫妄罗同父异母的妹妹,为什么他会这样恨我?”曼疏平静的问。
她不是真正的祁安,这些事情对她而言并没有切身的实感。她问,就像是看了一个纠缠迷离的故事,却不得要领,缺少了某些关键。偶尔出现的情绪,只是因为,残存在她身体里的,属于祁安的那一部分记忆。
无论是不是有着亲密的血缘,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祁安统统没有得到过。面对这些事情,她自己还可以为了朋友的情义而战,若是祁安,曼疏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姬锦寒不知道怀中他唤做曼疏的女子,真的不是祁安,虽然拥有同样的肉体,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不知道曼疏的平静是真的平静,还是潜藏着激流的表象。虽然身体亲密的毫无间隙,他却始终无法完全了解这个女子的内心。
“或者是因为,他觉得,要是没有你,梦妃就不会离开他,也不会客死异乡吧。”
曼疏抬起头,疑惑的看着身后的男人,“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有或者没有,谁知道呢?”姬锦寒微笑,“我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个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女子,我不觉得,她是一个会任人操纵毫不反抗的女人。”
彼时他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跟着门中的药师制毒解毒,在父亲的严苛要求下修习武功,学习与人勾心斗角,认识世界的黑暗和肮脏,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他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孩子,也是姬家唯一的继承人,他安于这种普通的同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他努力成为可以让所有人认同的下任家主,也努力让母亲可以为自己骄傲。
曾经,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总是强颜欢笑。他猜想,也许是父亲的原因。父亲对母亲很客气,客气到几乎是冷淡。姬家将家主奉若神明,母亲即使有再多的担心和忧虑,也没有办法Сhā手,她只是家主夫人,只有门中人对她的尊重,却没有任何的权利。因此,她只能将所有的心力放在关心他们父子的衣食住行上,无微不至,巨细靡遗。
但是父亲永远都只是淡淡的,淡淡的道谢,却全无欢意,只是可有可无的领受着一切。
姬锦寒常常可以在母亲亲手烹制的食物中,尝到那美味之下的伤悲。
有什么比这更加绝望?
你的付出,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
于是,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Сhā科打诨的逗母亲开心,依在母亲身边,疯疯癫癫的,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使尽浑身解数,让母亲能有片刻真正的开怀。
而这种不知不觉之间养成的习惯,在此后的日子里,居然变成了他的面具,牢牢的戴着,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心里,成为他的保护色。
他敬仰并崇拜着自己几乎无所不能的父亲,同时也怨恨着对母亲冷淡,让母亲终日郁郁寡欢的父亲。也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越是努力,母亲就越是悲伤。
这样的矛盾,在他的心里压抑又压抑,直到有一天,他听到母亲和父亲唯一一次激烈的争吵。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见自己美丽坚韧的母亲哭泣。
他才知道,原来父亲对自己的教育和严苛的要求,让母亲这样的不满,并且痛恨。
于是,矛盾爆发了。
他跑到父亲面前,大声质问自己的父亲,将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全部宣之于口。
父亲只是看看他,一言不发的,带他来到遥远的都城,那座被重兵把守的行宫——那位前任帝王的面前。
那一天,所有的真实像一场巨大的洪水,将他过往的生活和认知全部冲垮。
他面对着那位血缘上的父亲,那位传说中因为沉迷于女色,误国误民,被亲弟弟赶下王座的前任皇帝,心中,只有巨大的荒谬感,和说不出的茫然。
也就是那一天,他见到了传说中被渲染到几乎颠覆了一个国家的“红颜祸水”,和她怀中刚刚出生的小小女婴。
七十二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七十二ˇ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当今皇上,始终没有子息。或者是他和父亲的约定,也未可知。
要让自己的孩子终生不必重复自己的命运。这样的誓言,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就是不同的意思。
当年的陆太医和薛华子,他们秉持着我亲生母亲的意念,让我们远离那些是是非非,安心作个平凡的人。但是,我却被父亲带走了。
在他的心里,或者只有成为天下第一人,才能够永远不再被别人操纵命运吧。”
姬锦寒抱着曼疏,慢慢的讲述着那些遥远的过往。
他们的命运被那些过去纠缠,也许有一天,他们连这样的相拥都不会再有,而也许,那一天,并不会太遥远。
“也就是说,你和青容,终究要有一个人,走上那个王座。而照目前的形势看,那个人,即有可能是你,对不对?”曼疏轻轻的说。
姬锦寒不答,只是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曼疏浓密的头发里。
清淡的发香浸润了汗水和情yu的味道,变成那样浓郁到荼靡的甜蜜。
姬锦寒的手臂忍不住更加用力。
用力的将曼疏拥抱的更紧一些。
那仿佛可以将人肋骨生生勒断的气力,和什么缠绵旖旎都没有关系。可是曼疏没有挣扎。
她只是安静的,呆在姬锦寒的怀里。
这样的力量,就像没有明天。
而他们,想要拥有一样的明天,希望真的太小,太小了。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她明明是讨厌他,甚至怕他的?
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成重要的人了呢?
她不记得了。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只记得,他一直一直抱着她。最生气的时候,最疯狂的时候,最痛苦的时候,濒临崩溃的时候。他始终抱着她,没有放弃过她,不曾离开过她。
她其实非常没用,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怕死,怕孤单,怕喜欢的人离开,怕被放弃,她其实是个最懦弱的人。
也许不是喜欢,也许不是爱,甚至,她还是不敢相信他。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需要他。
需要那个和她一样疯狂热烈的怀抱,紧紧地抱着她。
为什么呢?
姬锦寒深埋在曼疏的头发里,疯狂的人,不是更应该需要一个冷静的人做制衡吗?
为什么,他们这样同样疯狂的人,却像被彼此牵制了一样,融合在一起,变得更加疯狂。
他的眼睛里,世界不过是一片勾心斗角的战场。
他所有的,不过是母亲深藏在笑容之下,那些无尽的眼泪。让他感到唯一真实的,酸苦。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永暗的世界里,开出了一朵唯一的花。
美丽到像烈火般燃烧,却又纯洁的宛如神话。
他唯一的花朵,却注定了只能远远的凝视着。他不敢,也不舍得将她折下。
他,做不到。
她想要的,他都给不了。
安宁平静的生活,淡淡的温情,纠缠在尘世中,作一对普通的红尘中的小儿女。为普通的事情烦恼,偶尔吃醋。
姬锦寒微笑,却深深的皱起眉头。
只是这样的微小的愿望,他却没有这个权力实现它。
他被命运推举着,站在风口浪尖。他要面对的,便是平常人的一整个世界。他不能拖累她。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他知道,就像他也从来不想要一样。
只是静静的相拥,不需要言语。
任何言语都不适宜。
也许,他们都不是对方生命中必需的那个人。
也许,总有一天,他们都将在各自的生活中遇到真正可以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但是,都不会是现在的这一个。
这样的感情,再也不会有。
这样充满了巨大矛盾的感情,这样连自己都无法说出口的感情,这样,谁都无法确定的感情。
她(他)会记得的。
天边微晰,光线穿过敞开的窗子,落进来。是那样美丽的紫蓝色。连接起黑夜和白昼。
“天亮了。”曼疏看着天边的云霞,淡淡地说。
“嗯。”姬锦寒点头。
天亮了。
姬明城等待的时机就要来了。
一切都将改变,他们都有这样的预感。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没有人可以改变过去。人们能做的,永远都只有这一刻。
无论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她都不会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
不会,也不要再后悔!
“我要去带桑桑回来。”
“嗯,我们一起。”
曼疏微笑了。
她第一次对姬锦寒露出这样的笑容,柔软,而美丽。
像一朵纯白的茉莉,无声地绽放在晨曦里。
姬锦寒也笑了。
他慢慢的俯身,将上扬的唇,轻轻的印在曼疏柔软清甜的嘴唇上。
七十三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七十三ˇ
“这便是你父亲一直在等的‘机会’?”曼疏看了一眼身边的姬锦寒,说道,“我想我现在知道劫妄罗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了。”
姬锦寒微微一笑,和青容并肩,肃然立在风中。
在他们身后,洪沉铭亲自率领的数千精兵整齐的列队,漫山遍野,初升的朝阳照在兵士的铠甲上,耀出银亮如雪的光芒。
大旗被晨风吹动,呼啦啦的飘扬着,红色的巨大雄鹰,象征着北燕王朝的威严。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江湖纠纷,这是一场战争,或者说,是一场战争的序幕。
劫妄罗要的,不是东燕王朝的血,他要的,是他父亲的梦想,永远的破灭。
他真正恨的人,只有他的父亲,他要他父亲不惜一切都要达成的梦想,就在他的眼前,灰飞烟灭。他要他父亲的一切心血付诸东流。他要彻底的洗刷掉他所深爱的女子所蒙受的一切屈辱和苦难。
不惜一切代价。
而他们这些人,都不过是他的棋子,他复仇的一部分。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曼疏忽然大笑,这一瞬间,她明白了一切。
原来,这就是游戏的一切真相。
狄放要的,是一个可以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处变不惊的,经过考验的合格继承人。
这个人注定带着他心爱的人的血缘,继承他的王位,将北燕带往一个空前的鼎盛。
劫妄罗要的,正中了狄放的下怀。劫妄罗要南瀛从此以后一蹶不振。而狄放要的,恰巧是打破三国之间均衡的势力分布,完成他的霸业。
一拍即合。
顺理成章。
很好,非常好。
哈哈哈哈,以天下人的血和性命为代价,这场游戏,果然玩得够大。
月露,慕臻梦,不知道你们要是在天有灵,看到这些,作何感想。
姬锦寒和青容略略担忧的看着曼疏,曼疏只是微笑,摇头。
便是他们要火烧三界,又和她有什么干系!她要的,只是平安的把桑桑带回来,保护她喜欢的人。她不是神明,只能做她能做的事情。
姬锦寒不顾众人的目光,轻轻握住了曼疏的手。
“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抽身的,我会把桑桑带回来的。”他说,真心的。
曼疏看着他,微笑不改。
“曼疏,他们毕竟是你的……”
“父兄?”曼疏微笑着转头看向不远处森冷的队伍。
洪沉铭站在高处检视着他的兵士。他的身边,是始终沉默如山,也固执如山的姬明城。
姬家的死士们在队伍中。
陆英在队伍中。
兰茹在队伍中。
桑大娘也在队伍中。
这是一场注定无人可逃的游戏,因为赌注,已经下得太大。
她来到这里,附在这个身体上,继承了这份深重的因缘,遇见了这些人,付出了感情,这一切,早已注定她无法置身事外,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反握住姬锦寒的手,曼疏抬头看着他,轻轻笑道:“我只为我喜欢的人而战。”
站在命运的面前,她不会逃跑。
姬锦寒深久的凝视她,终于把她拥进自己的怀抱。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就像深夜中,曾经有过的热烈的燃烧。没有人能预料到下一刻的事情。既然她勇敢的没有逃避,那么就让他们站在一起。
青容看着面前紧紧相拥的人,淡淡的微笑。他偏开头,朝阳已经跃出山坳,放出万丈光芒。
这是注定的一战,无论原因和结果是什么,战火都迟早会爆发在这片大陆上。他们,不过是适逢其盛。
————————
这里是北燕最东边靠近海岸的地方,与秦川府的海港相比,这里的海岸曲折多变,暗藏激流,因为危险,所以防备薄弱,同时,这里也更靠近南瀛,是劫妄罗所操纵的南瀛军队最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登陆的地方。当然,不排除狄放刻意的放纵。
当北燕军到达劫妄罗藏身的地方时,大片的南瀛军已经排开了阵势,安静的等待他们的到来。
开阳镇便在眼前,房屋楼舍俨然,却安静的空无一人。
连舞台都准备好了呢。曼疏讽笑。
这样若说不是蓄谋已久,有谁会相信。
她向南瀛的军中看去,一片全副武装的兵士之前,站着一个穿着将军铠甲的男子,她认得那个身形,正是当日带走桑桑的男人,她也认得那张脸,去掉了当日蒙脸的面巾,那个人,是穆子秋。
来吧,没有什么能更让她惊讶了。
劫妄罗站在穆子秋的身边,还是那一身看似温文儒雅的打扮,只是,手中那一把泛着莹莹蓝光的巨刃和他那一身不再收敛的邪肆之气,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这是一个怎么样疯狂的男人。
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宣战,这只是一场早已排好的戏。只是,戏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死亡,都是真实的。
军旗摇晃,一瞬间,平静的人间便化作修罗地狱。
杀声震天。
乱军之中,姬锦寒和青容挡开了曼疏身边的南瀛军,让她得以轻易的冲到劫妄罗的面前。
“桑桑在哪里?”曼疏纵剑横劈。
巨刃轻松的挡住了她的攻势,劫妄罗笑露出森森的白牙,“打赢我,我就告诉你,我亲爱的妹、妹。”
“多谢了,我可不想要你这种疯子当哥哥。”曼疏抽剑回手,顺势斜挑向劫妄罗的咽喉。“告诉我,桑桑在哪里!”
劫妄罗低笑,错身让过曼疏的剑锋,“对自己哥哥痛下杀手,你和我的差别在哪里?”
“差别就在于,你是自己选择疯狂,而我只是尊重你的选择。”曼疏的剑和劫妄罗的巨刃拼在一起,发出金石交击的鸣响,火花四溅。
“桑桑在哪里?”
“打赢我,我就告诉你。”
劫妄罗语气温柔的近乎宠爱,手下的利器却毫不容情的向着曼疏的要害攻去。
曼疏咬牙,拼命防御着劫妄罗的攻势。她还没救出桑桑,绝对不能就这样死在这个疯子的手里!
姬锦寒和青容竭力要上前相助,但是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南瀛兵将他们困在离曼疏近在咫尺的地方。
南瀛的兵力比他们预想中的还要强,或者是因为,这是劫妄罗处心积虑,精心训练出来的军队。他们每一个,都有着和劫妄罗一样的野兽般的疯狂战意。
北燕的军队也很强悍,但是面对着比想象中更多的南瀛军,只有数千之众的北燕军同他们一样,陷入了苦战。
七十四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七十四ˇ
残肢断臂,血肉横飞,身首异处——
要想活下去,就得把命豁出去——这就是战场。
每个人都是阿修罗。
踩在鲜血和战火上,才能享受胜利。
南瀛军凶猛的如同沙漠中饥饿的狼群,汹涌如潮水的席卷而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不在身边。
如果连这世界上唯一与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都无法保护。
桑桑,她的桑桑——她心爱的儿子留给自己唯一的爱——她最心爱的孩子——
如果连这个孩子都没有了,她就是能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啊——————
桑大娘凄厉的尖叫着。
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是,天不怜她,若是天不怜她,她还有什么顾忌!杀了多少人也好,犯了多少罪也好,就算是拚死在这里,她也不要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
就算被杀死,也好过一次又一次的被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凌迟——
她宁愿被杀死 ——
桑大娘手中的双刀不停,一次又一次的砍向阻挡在面前的南瀛兵。
鲜血染红了她的脸,身上雪白的衣服被染成一片鲜浓的红色。
是谁的血,她不知道。她也感觉不到痛苦和恐惧。
绝望和怨愤让她全身颤抖,杀意烧红了她的眼睛。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过,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就算她所爱非人,就算她的爱是她的罪孽,那么她的儿子儿媳,她的唯一的孙子,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她像被不停累积的绝望淤积而成的沼泽,一切的平静,不过是最后的保护色。
她活着,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若是连这唯一的希望也不给她,那么就和她一起下地狱吧。
“把桑桑还给我————”
桑大娘大喊着,砍断了面前一个南瀛兵的喉咙,鲜血溅了她满头满脸,她的肩膀也被南瀛兵的长刀砍出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狂流。
“荑儿——”一直跟在桑大娘身后的陆英猛地击退了阻挡他的敌人,跃到桑大娘的身边。
陆英疯狂的挥剑,替她尽量挡开危险。
桑大娘浑然不觉,她只是不停的挥刀,不停的向着劫妄罗的方向冲过去。
“荑儿!荑儿!!”陆英大叫着桑大娘的名字。明显失去了理智的桑大娘,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和危险,只攻不守的拚命冲杀。他不能眼看着她被自己毁灭掉。
“荑儿!你清醒一点 ,你不能死在这里,荑儿,桑桑还等着你——”
桑桑在等着她,对了,她要快一点,不然桑桑看不到她,会害怕。
桑大娘弯起嘴角,手中的刀更加凌厉,不管身上被南瀛兵砍出多少伤口,她只是头也不会地向前冲。
陆英的声音完全到不了桑大娘的耳中。
此时的桑大娘只是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像失去幼子的母兽一样,眼中只有愤怒的杀戮。
陆英心中越发的焦急,却被周围越来越多的敌人困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桑大娘里自己越来越远。
他急着想要追上去,身后露出了破绽,一名南瀛兵看准了时机,举起长刀猛砍过去。
滚烫的血液喷出来,腥甜的味道窒住了陆英的呼吸,他回首,目眦欲裂——
“茹儿——————”
兰茹的长剑被砍成两断,断剑落在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她不过是个学过几招功夫的闺中女子,怎么比得上身经百战的南瀛兵的蛮力。
凶猛的南瀛兵砍断了兰茹还击的剑,长刀劈开兰茹的左肩,巨大的裂痕直到胸口,刀尖甚至咬进了被她护在身后的陆英的脊背,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陆英咬牙,一剑挥出,砍断了那个南瀛兵的手臂。
“我不是让你留在安全的地方吗!”陆英一手将兰茹紧紧地抱在胸前,一手持剑,与周围的南瀛兵拼杀。他的心一瞬间被恐惧挖空了,他是医者,只要一眼,那个伤口就深深的印在自己的脑子里。他知道,那种伤口,任何人都无力回天。
他连低头再看自己妻子一眼都做不到,他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他持剑不断的砍杀,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伤口,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颤抖。
兰茹静静的靠在自己丈夫的胸前。
伤口太大,血液无法凝固,不停的流出来,她快死了,她知道。但她很清醒,她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清醒过。 的
抱着她的手那样的用力,用力到颤抖,仿佛只要抱紧她,把她勒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就会没事。
她知道现在才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爱,落在了实实在在的地方。
她的丈夫,在乎她。
这也许就是她不顾任何人的劝阻,执意要跟来的原因吧。
她清楚自己的实力,这样的结果是她早已预料到的事情。像她这样的人,在这片修罗场上,灭亡,是注定的,也是她自己选择的。
她第一次没有听丈夫的话,没有乖乖的留在安全的地方。可是,这可不是她第一次瞒着他。
她瞒着他仇恨的真相,瞒着他儿子的死因,瞒着他她其实早已偷偷从父亲那里知道一切。
她希望他能至少在相对安全的地方。
他是死心眼的人,一旦知道了,一定会单枪匹马的去报仇,一个人对抗一个国家,是没有可能成功的。所以,哪怕一切都是虚妄的骗局,哪怕父亲只是在利用他,她也闭上嘴,什么都没有说。
但其实,她只是自私吧。
自私的利用一切把这个男人留在自己的身边,自私的不愿意他知道了一切以后,会怨恨自己。
她让他成为小丑,在错误的路上,痛苦的走下去,在知道真相后,追悔莫及。
她害了他,害了很多人,也该是她得到报应的时候了。
内脏碎裂,血液呛到了喉咙,兰茹张开嘴,却无法呼吸。
她用尽力气,抬头看着身后的男人,但是,她的眼睛已经无法再看清楚他的脸。
她只记得,初见面时,那个还带着一丝少年独有的清秀的,温柔的笑容——她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啊,她的孩子,还有桑大娘的孩子,他们一定早已经转世投胎,开始新的人生了吧。
愿她下地狱,被业火焚烧,好好的赎清她的罪孽。然后,给她个机会,让她好好的……再爱一次……
兰茹静静的合上了眼睛。
陆英没有察觉怀中人已经咽下了呼吸,他仍然在不停的拼杀着。
桑大娘还在执着的向着劫妄罗的方向,一步一步的前行,即使全身鲜血淋漓。
姬锦寒和青容在曼疏身边奋力守护。
两军阵后,洪沉铭和穆子秋注视着战场,沉默的压阵。
而姬明城,不知何时起,便不见了踪影。
泛着蓝色锋芒的巨刃宛若雷霆万钧的霹雳,在劫妄罗的微笑中,不断的劈落。
毫不逊色于劫妄罗的杀气在曼疏的体内凶猛的迸发,扬起她的长发,艳美的容颜,炽热如火——
七十五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七十五ˇ
“夫人。”
“什么事?”姬夫人从丹朱的床边站起,自从那日重伤以来,丹朱还一次都未醒过。虽然月华门的伤药是含有能让伤者尽量休息加速恢复的安眠效果,但是这样久的昏睡还是让人有些担心。
“回禀夫人,方才后门的守卫被人打昏,然后把一口箱子放在了那里。”姬家的护卫答道。
“箱子呢?”
“已经抬至前厅。”
“我去看看,你叫人小心照顾着丹朱姑娘。”
“是。”
姬家大部分的人手现在都随着姬明城他们在援助北燕军,留守在这里的只有少部分的人,薛掌门年高和丹朱又伤重不醒,若是有人趁这个时候来犯……
姬夫人皱起眉头,心下沉重起来。
“夫人。”守在前厅的侍卫躬身行礼。他们身后是一口三尺见方的大箱子,锁扣处并未上锁,但没有得到命令的侍卫们也没有擅自打开。
“有人看到是什么人送来的吗?”
“回禀夫人,没有,守卫的兄弟们都被打中|茓道,昏迷过去了。”
能在片刻之间将姬家的侍卫全部打昏,这样的身手,想来和劫妄罗定然脱不开干系。姬夫人并不讶异劫妄罗知晓他们的藏身之处,以劫妄罗的能耐,这并不稀奇。但是,没有趁着他们手被薄弱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反而顾布迷局,这个男人到底意欲何为?
“可曾检查过这箱子?”
“检查过了,没有下毒的痕迹。”
姬夫人上前,沉吟了片刻,伸出手去打算打开箱子。
“夫人不可,请容属下代劳!”一旁的侍卫见状急忙劝阻,若是箱中有什么危险的事物伤及夫人,无人可担此重责。
“没关系,你退下。”姬夫人抬手,她有种莫名的感觉,这箱子里装的,决不是什么危险品,极有可能是——
箱盖被推开,一个孩子蜷缩着被放在箱中,面色红润,熟睡不醒,赫然便是桑桑!
“快,快把孩子抱出来,唤人来看看孩子可受了什么伤!”姬夫人未曾见过桑桑,但是单凭直觉,这孩子定然是那个被劫妄罗掳去的孩子无疑。“赶紧去通知薛掌门,让他来看看是不是桑桑。”
“是,夫人。”
“啊。”姬夫人猛然想起,“快,立刻派人用最快的速度去通知家主和少主。”
“是,夫人。”
姬夫人站直身子,看着手下衔命而去,一口气松下来,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日光明晃晃的耀得人发晕,吹进来的风中似乎带着惺甜的血腥之气。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与人搏命,生死未卜。
她从来都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情,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她不明白劫妄罗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像她也从来都不明白自己的丈夫。
一次又一次,只要丈夫的执念不断,她的心,永远也没有放下来的时候。或者她所期待的事情,直到她死,都只能是个虚幻的梦境。
————
“劫妄罗,我不明白,你要是想要南瀛覆亡,有的是办法,像现在这样直接出兵挑衅,北燕照样会抓住机会出兵,你为什么要把一个无辜的孩子牵扯在里面?”
曼疏手下不停,看着劫妄罗的眼睛,淡淡的问道,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
“噢?你担心的只是那个孩子,好像并不在意我会让多少生灵涂炭呢?”劫妄罗挡开曼疏的攻击,闪电般的回以一击。
“我不是神仙。早晚都会发生的战争,谁也阻挡不了。我只要我在意的人都平安就好。”
“真是个说不出是善良还是不善良的孩子。”劫妄罗低笑,“那就试试看你能不能守护的在意的人都平安吧。”
闪身躲开劫妄罗手中的巨刃,曼疏忽然微笑,然后扔下了手中的剑。
“曼疏!”姬锦寒听见长剑落地的声音,回头正看见曼疏疯狂的行为,栗然大喝,劈过阻挡他的南瀛兵,跃向曼疏。
青容也皱紧了眉头,狠下杀手,逼退面前的敌人,向曼疏靠过去。
“不要过来,这也算是我的……家务事,让我自己来吧。”曼疏微笑道,制止了他们的靠近。
家务事吗?
劫妄罗饶有兴趣的看着曼疏,“我知道你修习的是月华门创始者所独创的音杀,不过,你这么有自信已经可以化气于无形了吗?”
话音刚落,劫妄罗的鬓边便被无形的劲气划出一道血痕。
“被你逼出来的。”曼疏依然保持着方才的站姿,并没有任何动作,“似乎是忍着没被你毒死才得到的后福。”
劫妄罗朗然大笑,“好,那么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两人同时纵身跃起,点过争斗中的人,飞跃向地势开阔的地方。
圣斗士,要被打得半死不活才能小宇宙爆发,段誉的半吊子的功夫,要为了美女才灵光。而她不知道究竟是凑巧,还是劫妄罗有意为之,从剧毒之下死里逃生之后,本来尚不能融会贯通的气脉,忽然变得清晰顺畅。若是这也在劫妄罗的算计中,她真的要对这个男人叹服。
“劫妄罗,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若是你不想告诉我桑桑在哪里,就算我杀了你,你也还是不会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把桑桑还给我?”
“打赢我,打赢我我就告诉你桑桑的下落。”
曼疏直视着劫妄罗的眼睛,“好,一言为定。”
——————
“老洪。”
“你来啦,都准备好了?”
“是,总算是赶上了。”
李少沐站在洪沉铭的身侧,静静的注视着战场和稍远处对决的两人。
“皇上的意思是,能借机除掉劫妄罗是最好的。”
劫妄罗心思诡谲,若不除去,确实是个绝大的隐患。但是,若要除掉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希望皇上能得遂心愿。”洪沉铭叹道。
——————
劫妄罗的刀锋大气磅礴,将曼疏整个人笼进一片锐利的锋芒之中,滴水不漏。
曼疏却如风中蒲柳,身形轻晃,总在险要关头错开致命的攻势。她并无太大的动作,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劫妄罗的招式,操控着如同丝线一般的劲气,向劫妄罗防守薄弱的地方针刺而去。
真气无形,与其大量释放出去毫无目的的攻击,倒不如像这样攻其不备。一则可以减少真气的损耗,二则对待向劫妄罗这样走刚猛路线的刀法,似乎也更为有效。
曼疏早知道和劫妄罗之间定然还有一场恶战,从发觉到真气可以自由运用起,便一直苦苦思索,如何才能克制劫妄罗的招式。直到她想起了东方不败的绣花针——虽然拾人牙慧了无新意,却颇为见效。
劫妄罗的刀锋被细若柔丝的锐利真气见缝Сhā针的步步紧逼,竟然出现了细微的破绽。让曼疏精神一振,出手越发的冷静谨慎。
两人全力相抗之下所发出的真气,狂风一般击散了周围的山石草木,漩涡一样将两人围在中间。
————
原本一片空旷的近郊小山,被万余人的对阵染成一片血红,杀声震天。
北燕军的人数虽然逊于南瀛兵马,但是骁勇善战的程度不相上下,更有姬家的一众死士相助。双方相持,难分上下。
在后方压阵的穆子秋注视着战场上的局势,眉头紧锁,小心的计算着时机。
————
“老洪,时机差不多了。”
洪沉铭沉吟了片刻,曼疏正与劫妄罗缠斗,青容同姬锦寒就在左近,如果这个时候动手,曼疏肯退便罢,若不然,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老洪?”李少沐催问,他知道洪沉铭所担心的是什么,但是,机不可失,而皇上要看的,恐怕也就是这一刻。
顾全大局,还是为了一己私情,在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世的现在,他们会如何选择。
洪沉铭眼光一沉,心思既定,沉声道:“吹号。”
就在北燕军号角长鸣的同时,南瀛军中也同时响起了号角。
方才拼杀的你死我活的两方兵马,忽然如潮水般同时向两方退散开来。
“不好,他们这是——”李少沐见势低呼。
“马上传令,立刻动手。”洪沉铭当机立断。他们所处的位置,现在刚好是下风口,南瀛人擅长用毒,他们必须抢占先机。
李少沐迅速发出响箭。
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火光在南瀛军的阵营中轰然巨响。
方才一片荒凉的山坡上,潜伏的姬家死士们森严整列,在姬明城的指挥下发动机簧车向正在后撤的南瀛军投掷火药弹。
这是狄放早就派人研制的火器,第一次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得到姬家的机关高手的大力支持,这种用机簧车发射的火药弹,射程可达数十丈,爆裂开来可以炸开一丈方圆的土石,威力极强。
从未蒙面的火器让南瀛军顿时乱了阵型,南瀛伏兵紧随其后施放的毒箭也只能攻向还来不及撤后的那些北燕军。火药爆炸形成的气流让风向变的诡异难测,毒箭落地后所散发出的毒粉有相当一部分甚至被卷向南瀛兵自己。
局势瞬间出现了变化,原本相持不下的双方,顿时倒向了北燕一方。
——
两方号角同时吹响,劫妄罗和曼疏却置若罔闻。
“虽然是故意的挑衅,你还真是心思缜密。”曼疏讽笑,可惜却是狐狸对上了狐狸,奸诈狡猾不相上下。
“都是我的弟兄,我怎么能只是让他们来送死。”劫妄罗笑道。没想到狄放竟然真的将火器做了出来,这份野心果然不是朝夕之间的事情。
“这种话从一个企图覆灭自己国家的人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
劫妄罗笑容满面,“北燕居然弄了这么大的声势,你不准备逃吗?”
“你若肯告诉我桑桑的下落,我马上就走。”
“那个孩子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那个女人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火药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爆裂开来,火光热浪一般袭来。
劫妄罗微笑,“我们果然流着同样的血呢。”
曼疏也微笑,“可不怎么值得骄傲。”
“曼疏——”姬锦寒逆着退去的北燕军,冲到曼疏近前,“先和我撤回去,再寻机会也不迟!”
曼疏不动,看着劫妄罗。
劫妄罗长刀点地,微笑着等着曼疏的决定。
这男人不是一时片刻可以打败的对手,换句话说,能不能打败他,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可以为了桑桑能平安回来而豁出性命,但是,她要是死在这里,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曼疏当机立断的转身。
“如果我说,那个孩子已经被我杀死了呢了?”劫妄罗在背后淡淡的说道。
曼疏猛然回头,瞪着笑露出雪白牙齿的男人。
“连你我都可以毫不手软了,何况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小孩。如果说我已经杀了他,你要如何呢?”
一颗火药弹正落在附近,爆裂开来的碎片随着热浪席卷过来。
毛发焦热的味道清晰可闻。衣服连同皮肤被划开,血液慢慢渗出来,曼疏却感觉不到疼痛。
“我不相信你。”曼疏一字一顿。
“哦?不相信我会如此心狠手辣?”
“不,我不相信你会做对你来说没有用处的事情。你要挑起的战争近在眼前,无论谁再做什么都不可逆转,你没有必要杀死一个不能影响任何事情的孩子。”
“你这是在安慰自己吗?”劫妄罗笑道,烈焰在他身后熊熊燃烧,狂风热浪扬起他的长发,一片血红之中,将无数人的性命玩弄于掌心之上,宛如恶魔一般微笑着的家伙,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曼疏面色冰凝,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
姬锦寒从后面揽住曼疏的腰,“不要理会他,无论桑桑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先回去从长计议。”
曼疏抓住姬锦寒揽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咬紧牙关。
“我们走。”
“不想给那个孩子报仇吗?还是你舍不得自己的性命呢?”劫妄罗讽笑。
“劫妄罗,我不是你,清醒的疯狂,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你究竟想看到什么。我是我,不是任何人。若你真的杀了桑桑,我会在你被你自己的疯狂杀死之前,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但是,我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我不会把生命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可能’上。”
曼疏放开抓着姬锦寒的手,“我们走。”
劫妄罗笑着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彩。
————
“师姐,不要过去,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师姐——”青容阻拦住一心向劫妄罗冲过去的桑大娘,高声大喝,却完全听不进桑大娘的耳中。
她已经身受重伤,肩上和背上的巨大伤口在不断的打斗中绽裂,血流不止。但是已然失去了清明的桑大娘,竟然全凭一股疯狂的执念一路拼杀到这里。
“师姐,不能再往前了,北燕的火药会波及到我们的,先撤回去!”青容不想伤到桑大娘,因此处处制肘,无法靠近她。
曼疏和姬锦寒见状,几个起落跃到近前,想要挡住桑大娘的去势,但是桑大娘已经认不出他们,只要阻挡在她面前的,一概都是敌人。
她再怎么焦急,也不会像桑大娘这样极度压抑之后失去理智,这就是有血缘和没有血缘的差别吗?
不,和血缘没有关系,桑桑是桑大娘唯一的希望,分量自然不同。
巨大的爆炸声骤然响起,气浪冲击的他们都无法控制的被弹出去。
曼疏站稳身形,猛回头,一个丈余的大坑就出现在方才劫妄罗站立的地方。曼疏四下环顾,寻找劫妄罗的身影——这男人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的!
“师姐,你清醒一点!”青容大喊,与桑大娘的双剑相抗,极力阻拦着她冲向被火药弹集中攻击的地方。
“姬锦寒,帮忙。”曼疏忽然道。
姬锦寒心领神会。北燕想要借此机会除掉劫妄罗,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接近他,都只有陪葬。他趁着曼疏和青容缠住桑大娘双剑的时候,迅速的将一根寸许长的蜂针射入她的后颈,桑大娘全身一震,瞬间瘫软下来,被青容接住。
“走。”
“等等,那是——陆英和兰茹?”曼疏还在寻找劫妄罗,不料却看见同样向炮火最盛的地方冲去的陆英和他背上明显已经失去知觉的兰茹。
曼疏和姬锦寒同时纵身,故技重施的将陆英放倒。由于背后负了人,这次容易了很多,曼疏将兰茹从陆英身后放下来,这才发现她竟然已经没有了呼吸。
“姬——”曼疏脸色苍白,看向姬锦寒,姬锦寒冷下了双眸。
似远似近的笑声鬼魅般忽然飘忽在耳边。
两人闻声望去,劫妄罗的身影一闪,消失在火光之中。
更多的火药弹随之而来,轰鸣爆裂。
“走————”
七十六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ˇ七十六ˇ
残阳如血,渡遍了河山。
兰茹死了。
兰心亲手为妹妹装殓。
换上她最爱的粉色衣衫——她初见陆英时穿过的颜色,那时候,她还是个春桃般的少女。
兰心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狠狠地殷红了眼睛。
温柔的为兰茹梳理头发,仔细的为兰茹上妆。
精致的钗环,淡淡的胭脂水粉,兰茹带着死前最后一抹微笑,静静的躺在棺材中,仿佛正做着一个美丽的梦。
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全部结束,再也不用经受折磨。
你所执着的感情,从开始就背负着罪孽。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你无路可退。
这就是你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上战场的原因吗?
兰心跪在妹妹的灵前,心中安静的问。
拒绝了所有人,甚至将陆英也排拒在外。偌大的灵堂,只有她和妹妹。这么多年了,竟然只有现在,她们才真正可以像从前一样好好的在一起呆一会儿,没有任何忧虑不安烦恼惊惧的,安安静静的呆一会儿。
兰心静静的出神,几十年的时光呼啸而过,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剩的下。
不知跪了多久,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兰心没有动,麻木的听着那个熟悉的脚步一点一点的接近。
姬明城走到妻子身后。
犹豫了一下,缓缓把手放在兰心的肩上。
兰心忽的一颤,但是没有回头。
“已经三个时辰了,起来吧,让他们也来拜祭一下。”
兰心没有动,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
“陆家的人,都是一样的。”蓦地,兰心开口,声音暗哑。“我们认定了一件事情,到死都不会改变。爹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即使明知道是错的,也回不了头。”
姬明城一向波澜不起的眼中生出意味不明的情绪。
“嫁给你,我没后悔过。养育寒儿,我没后悔过。”兰心踉跄着站起身来,轻轻推开姬明城伸来扶持的手。
她回过身深深凝视着丈夫的眼睛,面容雪白,眼眶血红:“我希望,你也一样,不会后悔。”
兰心缓缓的走出门去。
姬明城静静的注视着她的背影。
这个女子,她将一生的情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也正是因为明了这一点,他才娶了她。
几十年过去了,她如他所料的一般,尽心尽力的爱护抚养着那个孩子。甚至他决定两人之间不育子嗣,她也毫无怨言。她对那孩子所付出的爱,让她在那孩子心中比亲生的母亲更重要百倍。
她所付出的一切,他看在眼里,却从没有作出过任何回应。
她以为他爱的人是月露小姐,其实不是的。他这一生,没有爱上过任何人,也不以为自己会爱上任何人。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刻心中所涌上的近乎酸痛的复杂感觉,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但姬明城也只有片刻的恍惚,就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兰茹之死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一切都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展开了,一场可以预见的大战即将点燃。
这天下表面上的平静已经持续了太久,始终是要乱的,若是想要安享一生,那就要站在所有人之上,成为强者中的强者。这天下始终是强者的天下。
现在让他疑惑的是,劫妄罗莫名其妙的掳走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又莫名其妙的送回来。虽然这举动于局势并无影响,却让人难以理解。
究竟,劫妄罗的目的何在?
——————
劫妄罗到底在想什么!
曼疏坐在屋顶上,冰凉的手心撑着额头,心中空茫茫的一片,不明所以。
一只精致的铜烟杆伸到面前,曼疏抬头。
青容面容淡淡的,看着她。
“我想你需要这个。”
曼疏睁大眼睛,有些惊异,这烟杆——是她在月华门的时候用过的……
填了烟丝,点燃了,深吸了一口,辛辣中带着些柔软的香气。
曼疏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
熟悉的味道冲进喉咙,久久没有碰过烟,曼疏觉得有些晕眩,却也是舒服的晕眩。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微微化解了长久以来的紧绷。
在这种时候,她是真的需要这个。
青容在曼疏的身边坐了下来,目光放在遥远的天际。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陆英,兰心同姬锦寒都在为兰茹守灵。让她有些意外的是,桑大娘竟然带着桑桑也去了。
傍晚的时候,丹朱终于醒了过来,薛华子亲自照顾着她,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好起来。
桑桑子被劫走后就一直被药迷昏,既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受伤。醒来后也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
似乎曼疏所关心的人都安稳地落到了实处,她的心却诡异的非常迷惘。
一口接一口的吐出白色的烟雾。看着那些烟雾转瞬消散,曼疏忽然觉得自己也想要消散了似的。
“曼疏。”青容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嗯。”曼疏转过头去。
“你……走吧。”
“……”曼疏诧异的看着青容,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青容凝视着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心。
手心上温暖的温度停留了片刻,又离开,让曼疏突然发觉到自己的体温竟然这么凉,凉的几乎发抖。
“严格的说来,你是南瀛人。但是,这一切又和你根本没有关系。你走吧,回苍堡也好,到西尹去也好,至少看在祁夫人和祁堡主他们会护得你平安。不要搅进这一滩混水里。”
曼疏定定的看着青容,耳朵里听着他的话,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忽然一脚踩空,跌进了一个无底的空洞里。
她是……根本没有关系的人……
手里的烟杆忽然握不住,掉落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顺着屋顶的斜面滚落到了地面上。
太久了,她在这团混乱中纠缠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她本来的身份。
她不是什么南瀛人,她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对这个世界来说,她完完全全的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凭什么?凭什么继续呆在这里!
曼疏蜷缩着抱住了自己的头,把身体紧紧地缩起来。
谁死谁生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死她活也和任何都没有关系。她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也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什么为朋友而死,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她只是……寂寞……
寂寞到拼命的想要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其实,有没有她,根本无所谓,无所谓……
曼疏瑟瑟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青容伸出手去,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下来。轻轻叹出一口气,将外衫解下来披在曼疏的肩上,然后悄然离去。
完结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曼疏保持着婴儿一样的姿势,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
夜风很凉,但是她却仿佛没有了感觉。
脑中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根本什么都没有想。混乱而迷蒙的,混沌成一片。
缓缓的,曼疏抬起了头,茫然的看了一眼夜空,然后缓缓的站起身子。维持同一个姿势过久,她的身上几乎麻痹,蹒跚了一下,轻轻的跃到了地面,捡起了方才掉落的烟杆,握在手里。
静静地走回她暂住的厢房去。
经过丹朱的房间,无意识的透过半掩的窗子看了一眼,丹朱脸色苍白但是气息安稳的睡着,薛华子年高守不得夜,青容劝了他回去休息,自己守着丹朱。
曼疏看着,恍惚了一下,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
心里很空,很冷。
曼疏进到房间,把门窗全部关紧。脱了鞋,和衣躺在床上,拉过被子,严严的把自己包裹进去。可是还是觉得冷。
又爬了起来,把铺在身下的褥子翻起来一并压在身上。
蜷缩着,连头也蒙在被子里,紧紧缩成一团。
口干舌燥,但是曼疏把嘴唇闭得死死的,一动也不想动,身体很重,似乎是被身上的被褥压得麻痹,好像有一把火慢慢的从身体深处烧起来,脑子渐渐的不清醒起来。
蒙起头,闭上眼睛,周围一片黑暗,这样,就不用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也许一切都是一场梦,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
曼曼,起来了,曼曼——
嗯,妈妈。
起来了,爸爸带了好吃的东西给你。
嗯,真好,醒来就有好东西可以吃。
白色的病房,窗台上红色陶盆里的茉莉花刚刚浇过水,鲜嫩可爱。
妈妈温柔的笑着,接过爸爸手里专门用来带吃的给她的印花砂锅。
盖子打开,是她最喜欢的爸爸做的肉末茄子煲。
来,趁热吃,里面放了老爹特制的豆瓣酱哦。
爸爸笑得很得意。
香气四溢的茄子煲逗得她口水泛滥。
辛苦爸爸了。
知道老爹辛苦就多吃一点。
嗯!
这么香,曼曼你可真有口福,爸爸妈妈都这么好手艺。
医生。
她的主治医师永远笑眯眯的,仿佛天大的难题在他眼里都不是问题。
不只是我,连我家师弟都被曼曼爸爸的好手艺吸引来了。你可真有福气,这么好的父母,把你宠的跟个孩子似的。
医生,你这是在欺负病人吗?
我没有啊——医生笑眯眯的很无辜。
你不是在嘲笑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劳烦爸妈照顾吗?
哎呀,我这哪里是嘲笑,我这是嫉妒啊,为什么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大家就都认为我是个老头子了呢!
医生,你这就是在欺负病人。
我哪有,师弟啊,你说我欺负曼曼了吗?
站在医生身后穿着同样白大褂的男子微微眯起了上扬的凤眼,语带笑意——你有。
唉,虎落平阳啊——医生叹息着摇头。
医生,你在骂我们。
哎,谁让你们联手欺负我。
身旁的爸爸妈妈看戏看得很开心,忍不住往那双凤眼看过去,温温凉凉的目光刚好也正看着她,脸上忽然一热,慌忙低头,埋进茄子煲蒸腾出的热气里……
……
曼疏!曼疏——
谁?
昏昏沉沉中,时空交错混乱,曼疏迷蒙的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眼尾上扬着的凤眼。
“真生——”
真生,她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叫出声音。
那双闪烁着湖底波光的凤眼离她更近了些,长长的睫毛微微的卷翘,曼疏抬了抬手,很想要去摸一下,但是没能动弹。
“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
曼疏闭上眼睛,声音低低的,潮湿的近乎一声叹息。
一滴眼泪顺着滚烫的脸滑落进头发里,转瞬不见。
——————
曼疏病了,本来,以她现在的内功修为,是万万不会病得如此严重的。但是,她高烧不退,甚至无法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薛华子看过之后,摇头叹气,只说是心病。
心病。
姬锦寒守在曼疏病榻边,看着曼疏烧红的脸和手上异样的苍白,心里生出一些极为陌生的感觉。
他以为他了解曼疏。手下长时间的探查和详细的回报填补了他们不曾相处过的那些空白,让他自认为足够明白这个女子。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了解的似乎从头到尾只有那个名叫祁安的女子,而当她叫做曼疏的时候,他便对她一无所知。
他们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他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现,他们是这样的陌生。
他不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毫无预兆的一下子倒了下来,更不知道,她口中模糊呓语的那个名字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瞬间,姬锦寒有了一种奇特却难以消除的想法——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其实是他所不知道的另外的人。
——---
火线已燃,一场大战就在眼前。蓄谋了多年的大计终于要实现,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准备。
姬锦寒身陷其中,又要照顾因为失去妹妹而消沉的母亲,无法时时刻刻守在曼疏身旁。
丹朱重伤初愈,需要换药,因此桑大娘照顾着她,而青容则照顾着一直昏睡的曼疏。
说是高烧昏迷,其实青容心里清楚曼疏的病是怎么来的。
因为尴尬的身份,虽然是在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羽翼之下,她也并没有得到过多少亲人的温暖。所以,才会宁愿将名字都抛弃,绝然的远离过去。现在,连这些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也不需要她,因此才会承受不住而病倒吧。
即便如此,该说的话,他还是会说的。
“是你对她说了什么吧。”
姬锦寒无声的出现在门口,看着青容用浸湿的布巾擦拭曼疏的额头,忽然开口道。
青容手下不停,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回答道:“我让她离开。”
姬锦寒垂下眼帘,微微寒凉的弯起嘴角,“怪不得她会忽然病倒。为了你们她才心甘情愿的被搅进这滩浑水,如今大事将成,却要被一脚踢开,是谁也会灰心的。”
青容放下手中的布巾,转过身来看着斜倚在门口的人,脸色平静。
“那么你呢?若是她知道你从开始就是打着利用她身份的主意才接近她的,难道就不会灰心?”
“是又怎么样呢?她并没有如信任你们一样的信任我。而且我想要借她的身份牵制的人看来并不受影响,所以我事实上什么不好的事情也没做,更何况我并没有隐藏什么吧。我的目的似乎一直都很明显,即使有所隐瞒,也远远比不上你的戏演的高明啊。”
“哦?我的戏?”青容挑起了一边眉毛。那张一贯静如秋水的脸上此时带着些邪气的表情,看起来竟和姬锦寒别无二致。
“幽夜明,是你培植出来的吧。”
…………
姬锦寒和青容两人无声的对视,半晌,青容轻轻的笑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蔷薇。”不管是月华门还是兰庄,都种着茂盛的蔷薇,而且同样的花期远比一般的蔷薇来的长,枝叶花朵远比一般的蔷薇来的繁盛,甚至颜色也是一样的红中泛着青紫。
“之所以没有人能顺利的种出幽夜明来,是因为没有人想到,这种东西是要和蔷薇一起种才种的活的。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姬锦寒慢慢踱到曼疏床边,伸手抚过她红烫的脸颊,继续说道:“用幽夜明作引炼制药人的方法陆英一定早就知道,若是他种出了幽夜明,那么早几年药人就该在江湖上闹得腥风血雨了。之所以安生了那么久,想必是这几年才有所成的缘故。那么,只可能是陆英培植幽夜明不果,后来潜回月华门寻找方法的时候,发现了被你培植成功的幽夜明,从而悟出了这个道理。幽夜明不能移栽,从头种起,又要大量种植,而炼制药人亦非易事,所以才耗费了这么多时间,不是吗?”
青容微笑,“果然是一卵双生,猜得一点没错。不过为什么你认为是我种的呢?为什么不是师父或者师姐他们,毕竟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姬锦寒嘲讽的看了他一眼,“你师姐那个时候怎么可能心思去种那个。而你师父他老人家恨不得你一辈子和江湖朝廷都离得远远的,甚至故意让曼疏去练那个什么功吸引别人的注意,来给你做掩盖,他怎么可能会去弄那个一看就会惹麻烦的东西。”
“本来我还在想,我爹把那女人的话看得比圣旨还重,怎么会独独弃你于不顾,现在看来,他老人家一定早就和你有过接触了吧,我的——哥哥。”姬锦寒微笑的眯起眼睛。
“你还记得。”青容也笑,笑得云淡风清。
“当然,谁大谁小这档子事我还不至于忘掉。”姬锦寒一撇嘴角,不甚正经的搭话。
青容也不在意,随着青容的动作看向曼疏,淡淡的说:“我也记得很清楚,正因为太清楚了,所以忘不掉。”
忘不掉那些因他们而起的腥风血雨,忘不掉那些曾经亲近过却为他们而不得善终的人们。
“为什么我们的出生要背负着这种命运,为什么我们不能光明正大的活在世上?既然有人给了可以改变这一切的路,当然要走下去。”
“所以你就利用了陆英。”
“也说不上利用吧,不过是成全了他,不是么。”
青容淡淡一晒,本来他也种不成幽夜明,正巧师姐喜欢蔷薇,为了师姐,他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蔷薇,却发现,原来同蔷薇一起种,幽夜明反而成活了下来。也算是一个巧合。而被潜返月华门寻找栽种幽夜明方法的陆英发现,则又是另一个巧合,从头到尾,他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是啊,成全。既然陆英有这个心思,你就趁机‘成全’他,既满足了你的需要,又不会弄脏自己的手,果然很成全。”
“药人不是必要的东西,只是为防万一,我需要有自己可以掌握的力量。身在月华门,我不能做出让师父师姐伤心的事情,有人肯替我试验,当然是最好的。”
“呵,相比起我而言,你倒更像是我家父亲大人养出来的儿子呢。”
“怎么说?”
“能让一个出身禁忌的人平安而光明的站在这世间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让他站在所有人之上。这样,任何人都不能再以任何名义伤害到他。”
“你不这样认为吗?”
“不,我同意。”
如果不想像老鼠一样生活在阴沟里,那么就只能想办法,让自己站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只有力量才是真理。
“所以,你不觉得让她离开,才是对她最好的照顾吗。”青容缓缓的说。
姬锦寒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他们都知道,这确实是他们能为这个女孩子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
天色初晰,紫蓝色的天空从遥远的地方一点一点的晕染开来,映衬着起伏的山岭,红尘苍茫。
曼疏没有用轻功,像个平凡人一样,安安静静的走在蜿蜒的小路上,任雾气打湿了衣服。
她离开了。
接受他们的善意。离开。
伤心,灰心,死心,不,她并没有这些情绪。
相反的,她很平静。在知晓了最后的一切的现在,异常平静。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对她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有没有人需要她,也不再重要。
在魂梦迷离中,她忽然发现了那遥远的时空中刚刚初萌的,已经被自己刻意湮没了的,曾经的心意。然后,听到了那场对话。
生于死之间,什么都可以被改变,被忽略。也什么都可以被接受。
他们可以不需要借由这种方式向她解释的,但是他们做了。宁愿她被真相伤害,也希望她可以远离。这样,她有什么理由不接受这个善意。
就算这些“善意”是下一场设计,那么也没有关系。
反正她已经来到了这里,不管这个身体是谁,经历过的一切,总还是她自己的。是好是坏都可以。
反正一切,都会过去。
曼疏抬起头,看着遥远的天际,那一点点初生的光芒。
忽然,她停了下来。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里,拦住了去路。
呵,劫妄罗——
原来,还远远没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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