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一摞旧瓦,跳上西墙,进入西邻家的院子,然后从他家低矮的西墙跳出去,
进入一条窄巷,南行,东拐,上天花胡同,一路南下,狂奔,耳边习习生风,月
光如水,从我背上流过。天花胡同的尽头是立新大道,胡同与大道交汇的右侧直
角上,是城关供销社啤酒批发店,用塑料绳每十瓶扎成一捆的啤酒,堆积得小山
一样,在月下闪闪发光。我看到有六条黑背狼犬,各叼着一捆啤酒,排成一队,
正在横穿大道。他们距离相等,姿态完全一样,步伐完全一致,像六个训练有素
的士兵。干这样的活儿,还得我们黑背狼犬,别的狗,不行。我心中涌起种族的
自豪感。没敢问候它们,因为我一问候,它们必然答礼,那就会使六捆啤酒砰然
落地。我从它们身边一蹿而过,越过路边那些被繁花压弯了枝条的紫薇,斜刺里
进入天花广场。广场中央,天花喷泉周围,数百条狗,团团而坐,见我到来,一
起起立,齐声欢呼。
在马副会长、吕副会长及十几个分会会长的簇拥下,我跳上了会长台。这是
一个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原本站立着一个断臂维纳斯,但维纳斯被人偷走了。我
蹲在大理石基座上,调理呼吸。远远地看过来,我大概像一尊威严的狗雕像。但
对不起,咱家不是雕像,咱家是一条生龙活虎的、继承了本地大白狗与德国黑背
狼犬优良基因的猛犬,高密县的狗王。在发表演说前我集中了两秒钟的神思,集
中到嗅觉上,一秒钟用来感受你老婆的情况:东厢房里葱花饼香气浓郁,一切正
常。用第二秒钟感受了一下你的情况:你办公室里烟气辛辣,你趴在窗台上,望
着月下的县城在思索,情况也还正常。我对着基座前那一片灼灼的狗眼,闪光的
狗毛,高声说:“各位兄弟姐妹,我宣布,第十八次圆月大会现在开幕!”
狗叫声连成一片。
我抬起右爪,对它们挥动着,等待呼声平息。
我说:“在本月,我们亲爱的兄弟藏獒不幸去世,让我们齐叫三声,送它的
灵魂返回高原。”
几百条狗三声齐叫,震动了整个县城。我眼睛潮湿,为藏獒的去世,也为了
群狗的真诚。
接下来,我说,请各位唱歌,跳舞,交谈,喝酒,吃点心,庆祝狗三姐的三
个宝宝满月之喜。
群狗欢呼。
狗三姐站在基座下,把它的一个狗儿递上来。我在这狗儿腮上亲了一下,然
后,举着它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儿扔下去。三姐把一个狗女递上来,我把这
狗女亲一下,举起来示众,群狗欢呼。我把狗女扔下去。三姐把最后一个狗儿递
上来,我胡乱亲一下,示众,扔下去。群狗欢呼。
我跳下基座。三姐凑上来,对那三条小狗说:“叫舅舅,这可是你们的亲娘
舅。”
小狗呜呜噜噜地叫舅舅。
我冷冷地对三姐说:“听说它们都被卖了?”
三姐得意地说:“可不是嘛,我刚生出它们,来买的就挤破了门。最后,俺
家女掌柜的把它们卖给了驴镇的柯书记、工商局的胡局长、卫生局的涂局长,每
只八万呢。”
“不是十万吗?”我冷冷地问。
“送来十万,但俺家掌柜的给他们每家退回去两万。俺掌柜的,可不是见钱
眼开的人。”
“妈的,”我说,“这哪里是卖狗?分明是——”
三姐用一声尖叫打断我的话,说:“它舅舅!”
“好,我不说了,”我低声对三姐说,然后又高声对众狗说,“跳起来吧!
唱起来吧!喝起来吧!”
一匹尖耳朵、细腰肢、秃尾巴的德国杜宾狗,抱着两瓶啤酒到我跟前,张嘴
咬开瓶塞,泡沫汹涌冒出,啤酒花香气洋溢,它说:“会长请喝酒。”我抓起啤
酒瓶,与它怀抱的啤酒瓶相碰。
“干!”我说,它也说。
我们将瓶嘴Сhā进嘴巴,双爪抱着酒瓶,咕嘟咕嘟往里倒。不断地有狗上前来
敬酒,我来者不拒,身后很快有了一堆啤酒瓶子。一个白色小京巴,头上扎着小
辫儿,脖子上扎着蝴蝶结,叼着一根肉联厂生产的火腿肠,像个毛球儿似的滚过
来。它身上散发着夏奈尔5 号香水的淡雅气味,洁白的长毛像银子一样光洁。
“会长……”它有点结巴,说,“会、会长,请吃火腿肠。”
它用细密的小牙撕开了包装纸,双爪将火腿肠举到我的嘴边。我接受了,咬
下核桃大的一块,慢慢地、有尊严地咀嚼着。马副会长抱着酒瓶子过来,碰了我
的酒瓶一下,问:“这批火腿肠味道怎么样?”
“不错。”我说。
“妈的,我让它们拖出一箱尝尝,可它们整出了二十多箱,明天,看仓库的
老魏头要倒大霉了。”马副会长不无得意地说。
“马副会长,偶(我)敬你……你一杯……”小京巴媚态可掬地说。
“会长,这是玛丽,刚从京城来的。”马副会长指着京巴对我说。
“你的主人是谁?”我问。
京巴炫耀道:“偶(我)的主人是、是高密县城四大美人之一巩紫衣呀!”
“巩紫衣?”
“招待所长呀!”
“噢,是她。”
“玛丽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看就让它给会长做秘书吧。”马副会长意味
深长地说。
“再议。”我说。
我的冷淡态度显然使玛丽受了打击,它斜眼看着那些喷泉边狂饮暴吃的狗,
不屑地说:“你们高密狗,太野蛮了。我们北京狗,举行月光party 时,一个个
珠光宝气,轻歌曼舞,大家跳舞,谈艺术,如果喝,那也只喝一点红酒,或者冰
水,如果吃,那也是用牙签Сhā一根小香肠儿,吃着玩儿,哪像它们,你看那个黑
毛白爪的家伙——”
我看到一个本地土狗,蹲在一边,面前摆着三瓶啤酒,三根火腿,一堆蒜瓣
儿。它灌一日啤酒,啃一口火腿,然后用爪子夹起一瓣大蒜,准确地扔到口中。
它旁若无人,嘴巴发出很响的咀嚼声,完全沉浸在吃的快乐中。旁边那几个本地
土狗,已经基本喝醉,在那里,有的仰天长啸、有的连打饱嗝、有的胡言乱语。
我对它们当然心怀不满,但我也不能忍受京巴玛丽的小资情调,我说:“入乡随
俗嘛,你来到高密,第一步就要学会吃大蒜!”
“哇噻——!”京巴玛丽夸张地喊叫着,“辣死了,臭死了!”
我抬头看了一下月亮,知道时辰将到。初夏季节,昼长夜短,顶多再过一个
小时,小鸟就要啼叫,那些托着鸟笼子遛鸟的,那些提着宝剑锻炼的,都会到天
花广场上来。我拍拍马副会长的肩膀,说:“散会。”
马副会长扔掉酒瓶,仰起脖子,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群狗纷纷
把怀中的酒瓶子扔掉,不管是喝醉的还是没醉的,都抖擞起精神,听我训话。我
跳上基座,说:“今晚聚会,到此结束,三分钟之后,这广场上不许有一条狗存
在。下次聚会,时间待定。散会!”
马副会长又是一声呼哨。只见群狗,拖着沉重的肚子,向着四面八方,狂奔
而去。那些喝高了的,一溜歪斜,连滚带爬,片刻也不敢停留。狗三姐与它的雪
橇狗丈夫,把三个孩子叼到一辆品质优良的日本进口婴儿车上,一个推着、一个
拉着,也是如飞而去。那三个狗崽子爪扶着车边站在车里,兴奋得尖叫不止。三
分钟后,喧闹的广场上已经是一片宁静,只有一片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在闪光,只
有那些没吃完的火腿肠在散发香气,还有就是几百泡狗尿的巨臊。我满意地点点
头,与马副会长拍爪告别。
我悄悄地回到家里,看到东厢房里,你的妻子,还在那儿烙饼。她好像从这
工作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宁静,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微笑。梧桐树上,
一只麻雀喳喳地叫起来。过了十几分钟,全县城都被鸟叫声笼罩,月光渐渐黯淡,
黎明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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