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江。
阳春酒店。
大巴掌进了酒店,前屋无一酒客,凳子四脚朝上扣在桌子上,地上残汤剩菜、碎纸烟头无人清扫,年根下,谁还来酒店混时光,屋里一片凄凉。
他穿过前屋,进了后室,一股暖气扑过来,呛得他连连咳嗽。掌柜钱栓和两个伙计在喝酒打牌,居然还弄来两个野鸡娘们陪着,不时爆出一片荡笑。
大巴掌没去磨刀石,离了虎山镇之后,翻山越岭,到桦林搭了马车到了牡丹江。见这掌柜和伙计心都凉透了,他狼牙八浪死的死、伤的伤,一撮毛、恨不平正在玩命,可他们手下的喽旻却如此懈怠奢侈,他进了屋他们竟没有发现!他恨得咬牙根,却没发作,悄悄地到炭炉边烙他的大巴掌去了。
钱栓酒也喝足了,钱也赢足了,正要搂着娘们上炕,这才见炭炉边蹲了个人,吓得酒醒了一半,掏出喷子,抵在那人后背上。
“哪路疙瘩,什么价?”
大巴掌不搭话,回手一大巴掌,把个钱栓连人带喷子拍在地上,钱栓的酒全醒了。
“八爷……”
两个伙计晓事,连忙给大巴掌预备酒菜去了。两个野鸡娘们儿不晓事,连连嗲叫,天这么晚了,又这么冷,到哪儿再去找主儿。大巴掌见那两个女人也醉得可怜,就没难为她们,说:
“把她俩用空酸菜缸扣住,天放亮再让她们滚!”
酒烫好了,端上菜来,又是狗肉。大巴掌喝暖了身子,问钱栓:
“路路通后来怎么样了?”
“警察署里来人,解下来,拖到乱尸岗子上喂狗了。”
“两头尖呢?”
“和胡三球死在旧砖窑里……八成也喂狗了。”大巴掌顿觉口里的狗肉有异味,难于下咽,说:
“你们就这么吃、喝、玩娘们儿,让死了的弟兄暴尸喂狗!”
钱栓低下头去嘟囔:
“咱们……还不都是替日本人喂狗的角色。”
大巴掌未予指责,重重地放下筷子。
“明儿,预备两口棺材……和我去旧砖窑。”
“怎么两口?”
“不用问了。胡记诊所自打查封了之后,有啥动静么?”
“大前个晚上,我听诊所里有动静,就绕到后门看,跑出来一个人,我跟了几条街,借月光,我认出这小子是李德林手下的梢子杨三愣!”
“好!”大巴掌对这偷鸡摸狗的杨三愣早有耳闻,又想起了那日在姊妹楼曲罗锅的那声骂,断定此次陷害胡家,定是此人无疑。“那曲罗锅后来怎样了,也喂狗了么?”
“没有。听说他从栾宅的私牢里逃了出来。栾宅这几天没着消停,雇的车把式让人黑了,栾警尉胖老婆的窗户也叫人捅漏了。栾警尉说他老婆叫人给奸了,他老婆跺着骂:奸我的人还没下生哩!我倒想堵个人奸奸哩。”
钱栓说罢哈哈大笑。大巴掌也忍俊不禁,说:
“我倒想会会这娘们,让她奸一回。钱栓,狗肉撤了,给我上盘粉条。明儿,买棺材的事,打发伙计去办。你一是去打听下杨三愣的住处,二是撒下人去,找那曲罗锅,打出我的牌号,说蝶儿小姐在我手里,这段事非我和他文了。”
钱栓面有难色:
“初一再办这些事不中么?这大过年的……”
“谁也别想过个消停年,这些事你给我办错一件,我把你活着喂狗……”
大巴掌也是累了,也是醉了,话没说完就趴在桌上睡了。钱栓紧忙着把他拖到炕上,又掀开缸放出两个女人,也拖到炕上,待大巴掌醒来时,再把她们扣进去就是了。
曲罗锅睡得沉,呼噜打得重,恰似一条自由蛇,从左鼻眼钻出,又钻入右鼻眼中去,就这么来回拉锯。
杨三愣听这呼噜声也发憷,不敢确定曲罗锅到底睡了没有。他推门进去,薅下根头发来,在曲罗锅鼻子上搔一搔,头发被吸进去,一个响喷嚏打出来,曲罗锅吧嗒吧嗒嘴又睡。杨三愣放下心来,掀开被子,先是见了罗锅,那罗锅上刀伤、枪伤、撞碰的伤,疙里疙瘩的恰似癞龟背。他的手隔着罗锅向怀中摸去,曲罗锅光着身子睡,怀中只摸了一堆胸毛。
他又向曲罗锅枕头下伸进手去,手触到一沓硬纸,兑票!他正待抽出那沓硬纸,曲罗锅头偏过来,压住他的手,手背骨咯吱吱一阵响,疼得钻心,却抽不出手来,直到他连喊“曲大哥,曲大哥”的时候,曲罗锅才抬了头,杨三愣一ρi股坐在地上,爹呀妈呀的叫个不停。
曲罗锅擦了根洋火点亮了煤气灯,冲杨三愣咧了咧嘴,没笑出声来。
“三愣,你咋也睡迷糊了,撒尿回错了屋?”
“可不是……我还当你是我老婆哩,胳肢几下,逗笑玩。”
曲罗锅这才笑出声来:
“三愣,答应我的事,你忘了办了?”
“啥……想起来了,我答应给你找个娘们来胳肢胳肢”,他从兜里拿出一把现大洋,放在炕沿上,“今晚你就去姊妹楼胳肢洋面袋子去。昨儿栾警尉说是去图门办案子去,三月两月回不来,退了她的包身钱,她又接客了,那娘们床上床下的活都好……”
“我是问你我二爷的事,你打听了吗7”
“啊哟,差点给这事忘了。二爷押在单人小号子里,好吃好喝,只是治他个啥罪名我可不知道。”
“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哪路朋友?给我引见引见,我亲自盘问他。”
杨三愣信口胡说:
“也算不得什么至近的朋友,就是阳春酒店的掌柜钱栓,到他那里喝酒的尽是警察官项,他从他们嘴里零零散散地听得些二爷的事。说来也招人笑,我刚才打阳春酒店过,见屋里没人,进里溜达一圈,在后屋里,我看见大巴掌了!到前屋看更有意思,他们弄来两个娘们不胳肢着玩,扣在酸菜缸里。嘻嘻。”杨三愣的话,曲罗锅十句能信上半语,但他说这大巴掌到了阳春酒店的事,曲罗锅却动心了。大巴掌急三火四地奔牡丹江来,肯定是为着二爷的钱财,也肯定带回蝶儿的信息。我得赶早奔阳春酒店,会会大巴掌,先交割了蝶儿的事,再报那一掌之仇!
杨三愣见曲罗锅半晌不语,凑过来说:
“兄弟,这大巴掌怕也是冲着二爷这泡钱来的。咱哥俩也该早点下手啦。”
“不忙。”曲罗锅收起那些现大洋,“明晚我先到姊妹楼开开荤,二爷的事,过了年再说。”
“也中,咱美美地过个年。”
曲罗锅心里说:“我断断不让你活到明年去!”
北方腊月女儿忙,杨三愣小媳妇哄睡了孩子,蒸馒头、包饺子,直忙到半夜。想是饿了,煮了一锅饺子,叫杨三愣来吃,杨三愣睡了,她又来敲曲罗锅的门,让他起来尝两个,曲罗锅装睡。她便蹲在锅台边吃,吃了一半孩子哭闹,她进屋去了,再没出来。
曲罗锅在怀里藏稳了那裱了兑票的字画,掖了喷子,揣了攮子,穿戴停当,离了自己的屋,进了厨房,见锅台上还亮着汽灯,扑的一口吹灭了。正要出去,却闻到了饺子香气,拿了一个放进嘴里,果然好吃,连连吞咽几个更是舒坦,就像那小媳妇柔嫩嫩的手从他口里塞进去,揉他的肠胃。他端起碗来,正要吃它个痛快的,忽然想起这小媳妇今夜要死在他手里,手里的碗沉重了,小媳妇的手不再揉肠胃,在抓心挠肝!他放下碗,咬咬牙,推门出去了。
呵,好一轮望月!
牡丹江城在明月之下沉沉地睡去。牡丹江人觉得日本人三天没来,就不会来了,今晚死睡一夜,明晚好好闹闹除夕。街巷上空无一人,似乎叫花子一夜之间也死净了。
曲罗锅直奔察哈尔街,再不敢看胡记诊所,悄悄地摸进阳春酒店。前屋里,贴着墙摆了一溜酸菜缸,倒是有两个空着,可里边哪里扣着女人?他猫样地穿过前屋,用攮子挑破棉门帘向里看,见掌柜钱栓在炕梢睡,炕头上躺了个人,和衣而卧,呼噜声震得房檐上的蜘蛛网落下灰尘来,分明是个男人。伙计那屋不用看,就知道杨三愣又是扯慌!这酒店压根没娘们儿,大巴掌也压根没来这牡丹江!看来只有按原打算办——
杀出个威风来,报响山头,引狼出洞!
先去察哈尔街警察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