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警察署,听得一阵马蹄声,栾警尉那挂四轮俄式马车跑过来,不知去巡逻还是去哪里寻欢作乐。他断定坐在车后的,戴大檐帽、兔皮耳包的就是栾警尉!他就地打了个滚,沾了一身雪,雪疙瘩一样的卧在路边,待马车走近,他腾身跃入车内,左手攮子对准后车的栾警尉的前心,右手喷子抵住赶车人的后背:
“栾警尉,过年好!”
“别闹,”那人瞅着攮子,“我不是栾警尉,我是汤警长。”
曲罗锅见那人果然不是栾警尉。
“姓栾的在哪儿?”
“到图门去了,说是今晚回来……我坐他的车,兜风醒酒。”
“……我问你,胡记诊所的胡三球现在哪里?”
赶车的警察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得腰眼上硬邦邦的,醉眼朦胧地回头看。曲罗锅用枪管砸在他嘴上,嘴唇砸裂,门牙砸掉了几颗。
“咽下去!吭一声我崩了你。”曲罗锅又对汤警长说,“胡三球在大牢里蹲哪一间小号?”
汤警长已认出曲罗锅,说:
“你不是胡记诊所的伙计曲……”
“不错,现在我可是江湖杀手缩头龟!回我的话。”
汤警长说了胡三球遇难的经过,曲罗锅哪里肯信,当即下了两个警察的喷子,绑了汤警长,命警察赶车去旧砖窑。
垃圾场、旧砖窑一带已变成了乱尸岗子,一群群野狗抢食人尸,吠叫争斗。大车过来,冲散了群狗,它们各叼了一块骨肉,回窝过年去了。
与垃圾场、旧砖窑一路之隔,便是姊妹楼,依旧灯红酒绿,笑闹声不绝于耳。一般的娼门,年节时也歇业,有家的窑姐回去过年,没家的也去看花炮、看秧歌,休息几天。可这姊妹楼专门接待黑路上的嫖客,这些人或是无家可归,或是有家不归,都到姊妹楼过年,老鸨子岂能弃了这赚钱的好时机。所以这姊妹楼比平时更红火。
曲罗锅命警察扒开封住窑口的那垛砖,用汤警长的手电筒往里照,只见——桌后坐着个死人,脸也被耗子啃得不成样子,分不清是不是两头尖。
贴窑壁平躺着一具尸体,已被耗子啃食了大半,只剩下一架骷髅,在骷髅腰腹处,一只钢球熠熠有光,正是三球王胡三球!
曲罗锅扑到骷髅上,叫一声:
“二爷!我害了你……”而后他就昏死在骷髅上。
警察愕然立了片刻,猛然踢翻桌子,掰下条桌子腿,在曲罗锅罗锅上、脑袋上猛打,直把一条桌子腿打得碎木横飞!
这一打,倒把曲罗锅敲醒了,他腾身而起,就地来个纺车十八转,右手喷子没用,左手攮子割开了警察肚皮。警察手捂肚子,嗷嗷惨叫,刀口太长,哪里捂得住,连血带肠子稀溜溜淌出来。
曲罗锅没再搭理他,任他疼去,出窑来,从马车上把汤警长拖进窑里去。问:
“你会写字不?”
“会写几个。”
“就蘸着这小子的血,在窑墙上写上,人是我杀的。”
汤警长已吓得尿在裤子里了。他琢磨,要是把字写清楚了、规整了,兴许能逃条活命。他在警察肚上抿一把,指头上热乎乎、黏糊糊地血淋淋地淌下来,他问:
“就写:杀人者,曲罗锅也。中么?”
“中。”
曲罗锅不待他写完那“也”,就一刀从他肩窝里捅进去,刺穿肺、刺中心,然后搅!那警察就不补刀了,任其慢慢死吧。他捧起钢球,万般珍爱地揣进怀里,然后脱了皮袄,盖在胡三球尸身上,觉得二爷还有些冷,又扯来四轮车上盖脚的毛毯,盖在二爷身上。然后出得窑来,又把那垛砖重新堵住窑门。一ρi股坐在地上,狼嗥般地大哭起来。
曲罗锅直哭得泪水渗透了胸襟,冷风一吹,胸襟冻硬了,像铁片子一样铮铮地响,才止住了哭。左手攮子、右手喷子突突地跳,他举目四望,垃圾场空空荡荡,野狗也不见一个,无一活物可杀。哦,还有那匹驾车的白鼻梁子大洋马!他过去,搂住马脖子,他只需左手攮子在马颈上转一圈,马头就掉下来。可这马却扭回头看他,一双碧眼直勾勾地望他,不知人们这是扯啥。
曲罗锅觉得这东洋畜牲暂可不杀。他估计栾警尉今夜回来,只有两个去处,一是栾宅、二是姊妹楼。先去姊妹楼,若栾警尉在,就连他带洋面袋子一遭捅了。若栾警尉不在,宰了洋面袋子再奔栾宅。他见汤警长的大檐帽落在窑外,拾起来扣在头上,上了四轮马车,一抖缰绳,奔姊妹楼去了。
那大洋马去姊妹楼,可谓轻车熟路,出了垃圾场,围着姊妹楼兜了一圈,在小角门咯噔下站住。角门吱嘎开了,守夜的茶壶已醉得只剩个开门的力气。
“栾警尉,请……”
姊妹楼里无人不醉,一群男女在前厅闹乏了,成双成对地扶将着,各回各房,桌上摆着个洋戏匣子也无人关闭,吱吱呀呀地唱。
洋面袋子一个人回房,掩了房门,落了门帘,脱衣上床,却睡不着。
平时里与嫖客逢场作戏、强颜为欢,还有床上变着花样地折腾,她厌烦之极。可今晚,大年根下竟无人陪她,或说她无人可陪,不免深感孤独,再想想乡间家里人,险些落下泪来。
栾警尉前日到姊妹楼与她匆匆一别,说是栾宅连连出事,他出去躲两天,可今日也不见回来。也许今日回来了,正在栾宅和他那胖老婆享受床笫之欢。上午老鸨子对她说,栾警尉已抽回去给她的包月银,过了年就让她接客。她给栾警尉做小老婆的热梦凉了。平日里她背后有栾警尉撑着,日子过得滋润,姐妹们早已眼热,现今见她遭遗弃,都幸灾乐祸,在前厅里吃酒时,她们左一个栾太太、右一个警尉夫人叫个不住。十八岁的姑娘,哪经得住这般懊糟,想想真真没个活路了。
她从床头柜里提出一瓶子酒,一包花生米,对着瓶口喝起来。几口酒下肚,头晕、腹内燥热向全身发散,她索性脱光了身子,尽情地喝起来:一醉醒来便是明年,倒也不错。
她堕入娼门一年来,有几蛊酒量,今晚喝了几口就醉了,眼睁睁地见门开了,门帘挑起,进来一个男人,四肢短小,却生了好大个脑袋。那人转身拴上门,她又见那人好大个罗锅。那人满身满脸的血,两臂一晃,长袖中探出两手,左手攮子、右手喷子,床上床下地看,然后看她,那人怔住了,动也不动。
“是醉了?还是做梦……”她想。
曲罗锅原打算进房里,见栾警尉先杀了,再杀这洋面袋子,若栾警尉不在,有个别的嫖客也杀。然后去栾宅,灭他满门,顺手宰了那大洋马。天亮前返回杨三愣家,再杀个痛快的。而且每杀一处,都要写上:
“杀人者,曲罗锅也。”这几个字他已从汤警长那里学会写了。
可他进房后,见没有栾警尉也没别的嫖客,很是扫兴,正准备对洋面袋子下手时,忽然发现这床上躺的姑娘正是蝶儿!
那眉眼、那口鼻与蝶儿无丁点区分,就连蝶儿靠近耳边的一颗小痦子这姑娘也有!
那年姣姣送来蝶儿时,正逢牡丹江四杰并人张作霖绺子,每日里都有仗打,胡三球领兵带队,带着蝶儿行动不便,就把蝶儿交给他,蝶儿就在他马上,或是睡在他怀里,或是睡在他背上。直到胡三球在牡丹江置了房地产,才打发他从绺子上下来,到牡丹江看门护院,一直守着蝶儿长到十八岁。蝶儿说胡三球一半是爸、一半是妈;说他一半是叔、一半是爸。蝶儿的模样他到死也忘不掉,可她怎么会光脱脱地躺在这里!他问:
“你……是谁?”
娼门里的酒大都是掺了瑃药的,酒力涌上来,洋面袋子倒不怕了,管他是杀手还是嫖客,反正是个男人。他见曲罗锅呆头呆脑,丑得可爱,就更平坦地躺了身子:“你是问我早先呐,还是问我现在?”
“我只问你叫啥名字?”
“早先在乡下,我叫秀秀,现在嘛,我叫洋面袋子。”
“你不是蝶儿……”
“啥碟子碗的,深更半夜的,哪找去,你就对着瓶子口喝吧……还有花生豆。”
说毕,她把酒瓶子递过来。
连说话的声音也和蝶儿一样银铃碰金般地脆,曲罗锅怎敢立刻就下手杀人。他确也是有些口渴,就掖了喷子、揣了攮子,接过酒瓶,一仰脖,喝了半瓶,正然叭嗒嘴品这酒的滋味,洋面袋子早含了一颗花生豆在嘴里,呸儿的一声吐进他嘴里。他恰似中了一颗枪弹,晃了晃,在桌边坐下来。
“你就是栾警尉包下的洋面袋子?”
“不错,前几天还是呢,今就不是了,栾爷撤了包银,我和哪位爷都行,您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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