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我十六岁那年,关里闹饥荒,他扯着我闯关东。在山海关,他饿得不行了,临死告诉我,他死后,要我把他的大腿啃吃了。”
“你吃了?”
“吃了。要不然能长这么大的个子。”
两人各自叹息了一声,半天无话。蝴蝶迷把锦匣扔进壁炉里,看着它燃尽。说:
“郑三泡在哪里弄到的这玩意!”
“不知道。咱们三个人一样,都是初次相识。”
“他怎么把这玩意给你了?”
“大概他是让我在这儿多待会,和你拌拌嘴。”
“你真的没看信?”
“没有。其实这信看不看没关系,只要看看你这人,我就能猜出你的身世。你原是个大家闺秀,三五年前家逢大难,只给你剩下些钱,你本可以安度一生,为人妇、为人母。可你到这娼门来,一不为摆阔图快活;二不为寻个好男人嫁过去。到这来的没好人,我就不是,我杀过的人我都忘了有多少个。你到这来是想寻个人替你报家仇!你和我一样,我找女人是为了玩风流;你找男人是让这人替你玩命!一点男女之情都不动。细一想,心冷到这份上,咱俩也够没意思的了。冲你这份志气,我就想,咱俩与其做一回露水夫妻,不如交个朋友为好。再说我图的是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能把一百多斤搭在女人身上。还有,小姐恕我嘴冷,你和我一样,从小没妈。一般女孩儿,下生后妈就在耳垂上透个眼,为着长大戴耳环。可你这耳朵上的眼,是长大了自己抠的,比一般女孩的眼大。”
蝴蝶迷瞪圆了眼看许大马棒,眼中似含有江河般的汪洋泪水,就是不流出来。
“你看匣子里的信了……”
“没有。信不信由你。”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我该走了,免得惹你不快活。”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过夜?”
“可也是,住到那边的窑子房里,我还嫌脏得慌,再说见了你,我至少三个月不想沾别的女人。”
“让秀秀搬楼上和我睡,你在她耳房住一夜吧。”
“谢谢啦,我不能住你楼里,我到底是匪,保不住不干那种事。你既为复仇,还是留个干净身子为好。等日后你大仇已报,咱们有缘再会。我趁黑天骑马溜溜牡丹江,在山沟里蹲了三年,我快成狍子了。”
许大马棒苦涩地笑笑。蝴蝶迷看到他有两排洁白的牙齿,这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刷牙的土匪,“在奶头山他怎么掏弄牙膏的?也真难为他了。”她这么想着,说:
“那你就坐一会再走。不过得换个话头,说说你是怎么戏耍座山雕的。秀秀,弄点酒菜来。……秀秀哪去了?”
曲罗锅右手喷子、左手攮子,溜进栾宅。从姊妹楼到这里,他一路上想的就是进栾宅杀个痛快,怎样逮住栾警尉,数落他罪恶种种,然后一喷子打发了他。可他在栾宅挨着门看了一圈,竟空无一人。栾警尉的卧房亮着灯,他推门进去,见栾警尉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肚脐眼里露出三寸蛇尾,尚在扭动,蛇没死,人已玩完了。栾警尉的小老婆被被子卷在炕梢,一口一口地倒气。再看墙上,一行醒目的血字——
“杀人者,曲罗锅也。”
是谁手段这般残忍?
是谁栽赃于我?
他满腹疑团地退回院里,忽听地窖里有细微的哭叫呻吟之声。过去细听里边有男有女,已憋闷得要断气了,他费力地把石板欠开一条缝,给里边人透透气。里边哇的一片哭嚎声传出来,曲罗锅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又陷害了自己一次,窑里人一定能看清自己的身形。
妈啊!你咋给我生出这么大的罗锅儿。
许大马棒从蝴蝶迷小楼里出来,已是子夜了。他玩弄过无数女人,却没一次和一个女人这么推心置腹地长谈过。这蝴蝶迷谈吐不俗,把个私官两项、黑白两路,生生死死都看个透彻,又有独到之处,果然女中丈夫。可是——
这女人是何出身?
锦匣中所写何信?
她与郑三泡有何瓜葛?
他不解。他骑上卷毛青鬃马,怅怅然回头看蝴蝶迷的窗子,窗帘欠开一条缝,蝴蝶迷也在看他。他狠下心来,拨转马头要走,见一大队人马奔姊妹楼而来。马队就有二百号人,先把姊妹楼围了,然后跑来两挂暖篷马车。显然是长途跋涉,马腹上结了汗碱。前一挂马车下来几个使唤丫头,大包小裹地带着日常用品。后一挂暖篷车里下来个矮老头,好大个脑袋!矮老头捋着山羊胡子站在台阶上,不进门,等人来迎接。什么人摆这么大的谱?许大马棒勒住马。
一会儿门大开,谢文东父子、李德林、马希山等牡丹江地面上有点头脸的绺子头迎出来。谢文东向矮老头一抱拳:
“万仁兄果然来了,我等不胜荣幸!”
这矮老头就是盘踞在松花江南北、拥兵数万的军匪万大头!
万大头可不斯文,说:
“老谢你他妈了巴子的酸文假醋,啥’荣幸‘?忘了你们合伙打我的时候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
“又他妈了巴子的酸文假醋,哈哈哈,过去的事就拉倒啦,对付小日本事大,我老万不是来了嘛。今儿我累了,歇个后半夜,明早议事。”
“那好,那好。万仁兄不嫌这腌魆,先喝杯暖酒,再找个房歇下。”
万大头抬眼看看蝴蝶迷的小洋楼,对使唤人说:“先把我的用品搬进那小楼去,楼里必是干净,我一会去那儿歇着。”又对谢文东说:“听说这楼里住个蝴蝶迷,红得发紫,还他妈的不接常客,我今儿倒要见识见识,哈哈哈……”
“万仁兄真乃虎老雄心在!哈哈,请!”
万大头领十几个马弁进了楼。
立马暗处的许大马棒把这一切听个清楚,心里泛起一股酸热。又觉得这个醋吃得没来由,蝴蝶迷要是真的靠上这万大头,不愁家仇难报。他在青鬃马ρi股上扫了一鞭子,进了察哈尔街。
马蹄敲打着石块路,发着空洞单调的声响。大街上空无一人,许大马棒心里好寂寞。又经过胡记诊所,三年前他追郑武到过这里,虽没进屋,但见诊所门面素雅,想必里边干净清爽。而今,诊所只剩下断壁残垣,好不凄凉。他回想当年,在牡丹江四杰绺子里当炮手时,最佩服的就是三球王胡三球,他为人谦和,从不虐待手下弟兄。举止高雅,大有出于污泥而不染的气度。想不到竟受了郑家的牵连、姜三膘子的算计,碰响了狼牙会的喷子,死得好窝囊,一个女儿也生死不详。细想想,胡家、郑家两门破败,他也做了一份醋。他下了马,面对诊所废墟,呆立了片刻,三年前的事在他脑子里一转,几个人物在他脑壳里碰得叮纻乱响,他心里一亮!
这蝴蝶迷莫不是胡三球的独女?那姑娘叫蝶儿!
倘若是这样,这女孩太惨了……
倘若是这样,他又想,郑家已在江湖上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的仇人只有两家,一是狼牙会,在刁翎;二就是那见利忘义的姜三膘子。那么她复仇、我打刁翎是在往一条路上赶,先整治姜三膘子,再打刁翎!于是,一个完整的计划在他心里制定。他上马又回姊妹楼。
姊妹楼。
今晚可以说是各路土匪大团圆。后院客厅里摆了十张桌,肉山酒海。万大头虽说刚才讲明天议事,但见这场面也振奋起来,又贪了几杯,口气越发大了。
“他小日本的国土,还没我万大头的地盘大,更何况咱各股绺子连成一线、并成一块。再说了,他在明处,咱在暗处,他坦克车能走涝洼塘么?他飞机屙趷趷,咱钻山洞!他爱咋屙就咋屙,没人给他根秫秸秆揩腚!哈哈哈。”
众匪首边拍掌边跟着哈哈。
谢文东对万大头处处陪着小心,等万大头吹完了大话,他才侃侃而谈,从关东说到关里,国共两党、蒋汪两派,说得有条不紊,众匪都竖起兔子耳朵听。喝过了“三三”,各绺子头目也个个慷慨陈词。喝了“九九”,便有人胡言乱语了,“妈了巴子”之声响自四面八方。后半夜,喧叫声从后院响到前院,各窑子房打开了灯,迎候众匪。
谢文东冲身边的马希山耳语几句,马希山便醉醺醺地向前院来,叫来老鸨子:
“你他妈的去找洋面袋子,叫她收拾上房,万大爷要和蝴蝶迷过夜。”
“马炮爷,不妥吧,那蝴蝶迷和俺们签字画押,过了钱,说只接床下客,不招床上客。”
马希山一个耳刮子打过去,刮去老鸨子脸上一层皮。“找人去!”
洋面袋子睡眼蒙眬地过来……马希山正待施淫威,突然一个打栾宅菜窖里逃出的匪徒奔进来,向马希山说了栾警尉被杀,是曲罗锅干的,墙上留了字,也有人看见他。马希山这一惊,酒醒了一半,吩咐那匪徒别声张,暗里打发人追杀曲罗锅,再找个和栾警尉长得差不多的人顶替他的角色,这个暗窑咱不能丢。
一旁的洋面袋子也吃惊不小,这曲罗锅外形丑陋,却装了副好心肠,是个知恩知仇的侠义之士!他此番杀人惹祸,有一半又是为着我。
马希山打发走了那匪徒,对洋面袋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