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马棒下山前,对姜青山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到林子里野去,守山头要紧,北防九彪抢粮,南防座山雕抓鸡。姜青山只在山寨里住了几日,就忍不住到山坡上遛狗。他听得山路上有人哼着疙瘩调。哼得有滋有味,格外好听。他捋着歌声向山下看——
一个大个子,生得洋人相,肩上扛两根柳树条,颤颤地拖在地上。
柳条上躺着一个人,自自在在地被拖着走,自自在在地唱:
心里头窝了一个血疙瘩,
夜里头疙瘩碰疙瘩,
老爷一出都化啦!
老爷老爷太毒辣,
晒了我一脸大疤瘌……
两人走到山前,大个子扔下柳条钻了林子,那唱歌人还唱个没完,
姜青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不由得也跟着哼了起来——
胡子要啥就有啥,
胡子要啥也没啥。
疙瘩碰碎大石头,
碎石落下砸疙瘩。
七尺肠子喂老鸹,
一身艮肉塞狗牙……
两人唱得开心,竟扯着手大笑起来。
“我叫郑三泡,大烟泡的泡。”
“我叫姜青山,我的狗叫赛虎。”
“我说,那许大马棒呢?”
“下山了,你找他干啥?”
“和他会会枪。”
“拉倒吧,会枪有啥意思。”
“不能拉倒,我想当你们绺子的二头领,在许大马棒之下,在你上边。”
“中。我让你,可当头领有啥意思。”“你让我可不中,咱俩得比试比试。”
“比试啥,没啥意思。”
“会会枪?”
“没啥意思。”
“打打拳?”
“没啥意思。”
“那咱俩就比赛盘山路吧,就当玩玩。”
“那挺有意思。”
“咱俩从这去磨刀石,一人抢回来一个巡捕的大盖帽再返回来,你说中不。”
“太有意思了。”
“可有言在先,这一路上你害我,我害你,害死了算白害。”
“这多有意思!”
傍黑时,郑三泡走入一片红松林中。冬日将临,林梢松针已快到最茂密时,也是行将脱落时,松针尖已变黄,再看那片樟子松,依旧翠绿,色槐姹紫、矮枫嫣红,白桦叶已脱尽,撕裂一身薄皮,向秋风中送去一条条白缎带。此时的关京大山最美,一改单调的绿色,被称做“五花山”。此时林中山兽已长肥,鸟儿羽翼丰茂,此时的东北大山又是生机最旺时。
郑三泡见离他五里远处的山弯里冒起一股白烟,心中暗笑,姜青山这是点火疑人,此时并不冷,无须烧火取暖,他定然不会在篝火边夜宿,天黑时定然来害我。白日里在奶头山前那一番话,真真假假,人匪之间也是真真假假,杀人越货便为匪,爱妻养子便为人,都是难辨真伪的事情。按惯例,土匪最不该在松林中过夜。林中除平坦的厚厚的一层松针外,无一处可掩身。郑三泡偏在这里扒了个松针窝睡下。他料定姜青山不会到松林中找他,他前半夜睡个消停觉,后半夜去找姜青山。入睡前,他听见有人走来,等那人走至近前,他说:
“洋骡子,我和姜青山打赌,你跟来干啥?”
“他那赛虎也跟来了。”
“那你就跟赛虎赛一赛。”
“中。”
洋骡子回答得认真,郑三泡哧哧地笑,笑了一嘴松针。然后他沉重的鼾声把一勾新月催上林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