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931年待在北京香山养病时,才开始写诗,为了徐志摩写诗。
生病闲得无聊的日子里,她想起了10年之前,徐志摩一场疾风劲雨的狂热追求。回忆起当初,当初他爱上自己又陷入失恋的时候,他们在康桥上的那一晚——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黑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他们曾经相遇,却没有相爱,行舟各自离去。十年一瞬华,轻舟已过万重山,流年脱胎换骨,余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林徽因站在彼岸观看她青春的悲欢,看得甜蜜而忧伤。当年青春的小船暂时靠岸,看见那诗人在昔年的岸上耕种着花朵,为他有一刻的心动,却不肯为他上岸,十年以后,突然为那一刻心动泪流满面。我曾把爱情画成花朵给你,你收获了花朵,十年不忘,却忘了再耕种,那岸上曾开满花朵的大地已成荒畦,断岸行过我的簪影,荒畦深印着你的履痕,而我今生欠了你一个回眸,来生再期许这回眸落在你未婚我未嫁的最当初……
后来林徽因在她以真名发表的小说《窘》里,写了一个家庭教师爱上一个天真少女却爱而不得的故事,里面有那水上的一日:“他将船板取开躺在船底,仰着看天。芝将她的伞借他遮着太阳。自己把荷叶包在头上摇船。维杉躺着看云,看荷花梗,看水,看岸上的亭子,把一只手丢在水里让柔润的水浪洗着。他让芝慢慢地摇他回去,有时候他张开眼看她,有时候他简直闭上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快活还是苦痛。”
而徐志摩写过同样的情景,他们在小船上,不是她望他,而是他望她:“她是睡着了——/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她入梦境了——/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我在你身畔,却不在你心中,整个世界都在我身畔,唯独你在,却又不在。两个人相识于途,爱情擦肩而过,一个人恒常永在另一个人梦中,另一个人却如那庄生蝴蝶挣脱着要从他的梦中飞出。
林徽因发表那篇小说的时间跟《那一晚》一样,是1931年。在香山养病的她隐晦地怀念着这段感情,去体认当初徐志摩的痛苦。这是她的第一篇小说,那段感情给她的虽然是一段练笔的素材,虽然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但是至少从未忘记过,让她为之写出了诗篇。
但是当她懂得用诗怀念、用小说描绘这段感情之时,也是情至绝地之境。没有了那人,回首也无处可去,只能变作纪念,这一年,徐志摩撞山身亡。
从在《诗刊》上发表第一首诗《那一晚》开始,林徽因诗意的人生开启了篇章。当年她行船离那岸上的诗人远去后,她遇见了很多风景,也遇见了自己终生托付的人,可是心底里却依然忘不了那个在岸上耕种的诗人,于是那些情绪都成了她闲寂时的诗。
在同一期《诗刊》上林徽因还发表了那首《仍然》,回应1926年徐志摩的《偶然》。
徐志摩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林徽因说:“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对你的每一个映影!”你向我吐露了所有的心声,而我沉默如镜,看得见你的爱,却看不见我的回应。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林徽因守着自己的爱,怕一撒手,万念俱灰,所以她没有给轰轰烈烈爱着自己的徐志摩回应。即使她和梁思成是相亲相爱的夫妻,林徽因的爱也不会比梁思成多一点。她一直都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魂灵。只有在她的建筑事业上她才肯全身心交付,爱得无比投入。那些一砖一瓦历经人世多番轮回,早看淡尘世悲欢,绝不会爱她一分,她也爱得把生命交付也在所不惜。只有面对它,她才是那啼血的夜莺,一生讴歌它至死!梁从诫亦说过:“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一种业余爱好,往往是灵感来时才欣然命笔,更不会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对于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一开始就是当做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
9月,林徽因写了《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