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是婉婉转转地拒绝了他,有一次跟他开玩笑地说“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这句话,让诗人伤心地写:
旧元夜遐思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
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
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
这一年,张充和因病辍学,回了苏州老家。而他正独自待在山东济南省立高级中学教书。寂寞的他,写下:
音尘
绿衣人熟稔的按门铃
就按在住户的心上:
是游过黄海来的鱼?
是飞过西伯利亚来的雁?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条虚线旁的那个小黑点。
如果那是金黄的一点,
如果我的座椅是泰山顶,
在月夜,我要猜你那儿
准是一个孤独的火车站。
然而我正对一本历史书。
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声。
似乎他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思在等,又似乎他总是摊开地图,在看她所在的地方。朦朦胧胧的诗,朦朦胧胧的爱,朦朦胧胧的云雨巫山只有他一个人在。
无题
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1936年10月,卞之琳的母亲病逝,他回家奔丧后,便去苏州探视张充和。相处了几日,让他觉得似乎有了希望,又似乎没有希望。他在《〈雕虫纪历〉自序》中说:
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
无题(二)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
穿衣镜也怅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
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
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条皱纹,
这里就差你右脚——这一拍!
无题(三)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沾污你给我写的信面。
门荐有悲哀的印痕,渗墨纸也有,
我明白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
白手绢至少可以包一些珊瑚吧,
你却更爱它月台上绿旗后的挥舞。
无题(五)
我在散步中感谢
襟眼是有用的,
因为是空的,
因为可以簪一朵小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为是有用的,
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他不是闻一多说的不写情诗,而是没有遇到写情诗的时间,此刻遇见了,他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朦胧诗人卞之琳。他说:“人非木石,写诗的更不妨说是‘感情动物’。我写诗,而且一直是写的抒情诗,也总在不能自己的时候,却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规格本来不大,我偏又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结果当然只能出产一些小玩意儿。”
卞之琳把这些年写的诗编成《装饰集》,这些诗都是他为她而写的,在扉页上,他特意写道:“献给张充和”。
这次相逢后,张允和愿给卞之琳回信了,1937年的夏天,卞之琳住在雁荡山山腰的慈悲阁中。为了能够尽快看到张充和的回信,即便下着雨,他也会“带着电筒……拿着雨伞跑三里路”,到山脚下的汽车站去看信件到了没有。
10月,他到了成都,他给避居在合肥乡下老家的张充和写信,催促她来成都工作。1938年3月,张充和到了成都,借住在她二姐张允和家里。
他们常常一起出去玩,但是卞之琳在爱情面前表现得太胆怯了,即便两个人约会,他也要拉上别人做灯泡,就连张充和的姐姐都说:“卞之琳没本事,连异性的手都不敢碰。有一回,她跟卞先生一起出去玩,在上坡的时候,卞先生也想绅士一把,上去搀扶一下,但他一直犹豫不决,两手欲伸未伸,一个劲儿地发抖。”
有一回张充和亲吻了一下他,卞之琳就兴奋得以为他的心上人对自己也有意,跑去告诉张允和。但张允和跟他说,那不过是喜欢学习西式交流方式的四妹处于礼貌或好玩才那么做的。卞之琳很失望,真如他写的《白螺壳》:“从爱字通到哀字——/出脱空华不就成!”
他爱她爱得难过极了,有时候忍不住还会跑去跟张允和哭诉。
张充和去了一趟青城山,作了三首词,她给卞之琳看了词,其中有一词《鹊桥仙》云:“有些凉意,昨宵雨急,独上危岑伫立。轻云不解化龙蛇,只贴鬓凝成珠饰。连山千里,遥山一碧,空断凭虚双翼。盘老树历千年,凭问取个中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