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镇山没再吭声。
吴森茂知道他同意了,干脆趁热打铁,来爽快的。他大步出屋,叫回吴松年,在门口嘱咐几句话,进屋后把松年戳在地中央。李爱媛早已把韩大嫂拉过来,叫她和韩镇山并排坐在炕边。吴森茂对大儿子说:“松年,跪下,磕头,叫干爹,干妈!”
吴松年倒也听话,他扑通跪倒,“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嘴里甜甜地叫道:“干爹,干妈!”这一声,直叫得韩镇山两口热泪盈眶。韩大嫂喊一声:“我的儿!”燕儿似的扑过来,一把把松年搂在怀里。韩镇山则翻身上炕,到炕柜里掏钱,也不数多少,胡乱一卷,就往孩子兜里塞,算是干爹、干妈给干儿子的见面礼。
接着就是打酒买肉,做菜做饭……
原本打算说几句话就走,这下反倒走不了了;原来担心没话说,怕冷场,现在有说有笑,热火朝天;当初想的只是一次答谢,一次礼节性的拜访,而今成了结干亲的庆典,吴森茂两口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都得感谢张春生主意出得好,把孩子带来了。不过,吴森茂自己觉得,他的眼光也不错,带了松年,而没带柏岁。若是柏岁来,还不知咋样呢?叫他磕头认干爹、干妈,他不尥蹶子才怪,至少也要问你几个“为什么”,哪会像松年这么听话,这么乖。
言归正传,吴森茂两口在韩家吃罢饭,后半晌才回家。从此以后,吴韩两家走动频繁。韩镇山来顺城街公干,三天两头到吴家来看干儿子。吴松年星期礼拜总往韩家跑,特别是寒暑两假,在干爹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吴松年真的成了韩镇山两口的半个儿子,后来更成了他们老俩的唯一指望和寄托,这是后话。
自从吴森茂得病,至今已俩月有余。闹闹腾腾的客人走了,为救自己的小命而欠下的人情债还完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停业的买卖,还没有重新开业。这倒不是因为开业有什么困难——一切都是现成的,和吴森茂得病前没什么两样,只要他愿意,随便哪一天,叫来伙计就可以继续干——而是因为时局不稳:太平洋战争越打越大,日本人败局已定,眼看着又要改朝换代,谁知道日后是个什么样子?
再者,吴森茂本人的心境也变了,自打病好后,做买卖的劲头小了许多。他觉得,做买卖就像骑自行车,非得紧蹬才行,不然它就要倒下。这是吴森茂从这次得病中,自己悟出的道理。他一病,买卖马上就得歇业,今后呢,再有个天灾人祸怎么办?他老了,蹬踏不动了怎么办?必须想到退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趁现在自己手里有钱,赶紧另打一个根基,不能把全部老本儿,都压在买卖上,这样风险太大!多一个根基,多一份保险,狡兔还有三窟呢,何况人!买卖么,迟早还是要做的,他吴森茂就是靠做买卖起家的,他现在这份家业,也是做买卖挣下的。
今后养家糊口,栽培儿女,娶媳妇,嫁闺女,乃至自己后半辈子的生活,也都得依靠买卖,但近几年的事变告诉他,单靠买卖不行。个人的买卖再大,经不起时事变迁,风吹雨打。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一个“经济统制”,像是釜底抽薪,一下子把个蒸腾火爆的鞋店,搞得半死不活。今后时局再乱,再来个改朝换代、兴兵见仗什么的,买卖怕是想做也做不成!
有没有个万全之策呢?有!
买地!
土地一向被中国人视为根本。土地,风吹不动,浪打不摇,不怕水淹,不怕火燎,贼偷不去,匪抢不走,还不怕有地的主儿得病,只要种下,地里的东西自己就长。买卖则不成,买卖太娇嫩,太脆弱,它什么都怕,一有个风吹草动,或是哪出点差错,不是赔本,就是黄摊。这是他眼见的,亲历的。对,买地!吴森茂的主意拿定了。至于怎么买,在哪买,买多少?他脑袋里,还一点儿谱都没有。
这两个多月,吴森茂整天就琢磨这个,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在脑子里折腾了几个个儿。反正他现在是个大闲人,没事可干,瞎琢磨呗!吴森茂还就有这么个怪脾气——爱琢磨,啥事都要想出个道道来。而且,他琢磨事儿,不是在家里闷头寻思,而是喜欢在路上瞎想,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老毛病。远的不说,自打他自己开鞋铺以来,跑外就是他的本行。在外边跑,不论坐车、骑车、步行,路上总要耽误很多时间。对商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他不能让宝贵的时间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他得利用这个机会想事儿,琢磨生财之道。久而久之,吴森茂就养成了这么个坏习惯:在路上想事儿,想事儿必须在路上。做买卖的时候,他是在跑外的路上想;现在不做买卖,他就在“外跑”的时候想。“跑外”是出外办事,“外跑”
是没事闲溜。到过去的师傅家串门,找老伙计唠嗑,拜望昔日的客户,走访旧有的厂家。一者活动筋骨,锻炼身体;二者,联络感情,维持关系。这都是为东山再起,重开买卖做准备。吴森茂的“狡兔三窟”之策,就是他在“外跑”的路上琢磨出来的。
可是,就在吴森茂刚想出个头绪,准备公开他的置地方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怪事”。
秋头子上的一天,吴森茂步行闲逛到城北。时近中午,吴森茂走得又热又渴,恰巧路边就有个西瓜摊儿。吴森茂来到摊前,接过摊主递给他的马扎,坐下歇凉,顺便叫摊主切了半个西瓜。吴森茂一块接一块地吃瓜,瓜皮顺手就被他丢进了身后的草地里。开始他还没注意,因为太渴了,吃得急,也没顾上看别的。三块西瓜下肚,腰都直了,再吃,未免有点犯难,想歇一会儿。半个西瓜,切五块,还剩两块,花钱买的,好歹得吃了,反正就是两泡尿的事儿!恰在这时,他发现有人在身后,捡他丢掉的西瓜皮。此人怪得很,大热天,穿一件长棉袍,敞胸露怀光着腿,里边就一条短裤。这算啥着扮?再看他溜西瓜皮那个吃相,恨不得把老皮也嚼巴嚼巴咽下去。吴森茂看着这个人,给卖西瓜的丢了个眼神。卖西瓜的摊主头也没回,说:“天天如此!”
“这能吃饱?”吴森茂吃惊地问。
“度命儿呗!”摊主扇着扇子说。
“嗨,”吴森茂回头朝那人喊,“你过来!”
穿棉袍的闻声过来。
“老兄,”吴森茂说,“我这剩两块,你吃了吧,算你捡着!”
此人一听这话,连个“谢”字也没说,捧起西瓜就吃,两块瓜转眼下肚,瓜子不吐,瓜皮也是啃得精光。吴森茂看着此人吃瓜,心里不觉纳闷起来。看他的样子,好歹不像个要饭花子:虽说瘦些,但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稍显花白的头发,长而不乱;衣冠不整,却还干净……这是什么人,如何沦落到这般地步?
吃完瓜,吴森茂给了摊主一块钱。摊主把找头递给他,他接过钱,再看啃瓜皮的人,见他又蹲回草地,正用一块黄绸手绢擦嘴。这倒新鲜,没见过这种要饭的,还挺讲究!他吴森茂,堂堂的鞋店大掌柜,用的也不过是块布手绢,他居然使绸的!要饭的倒比给饭的气派,这是怎么回事?吴森茂好奇心起,想弄个明白。他把已经抓到手的找头,又放下了,扭头对穿棉袍的人说:“老兄,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管你一饱。这儿有点零钱,你拿去买几个烧饼吃吧。”
穿棉袍者过来,抓起钱,直奔马路对面的小吃店,仍没道谢。
“您可真是个好心人!不过,救不了他,仨人,死俩啦,现在就剩他一个。”
“你认识他?”吴森茂问。
“认识,也不认识。”
“此话怎讲?”
“说认识嘛,他就住俺村,天天见。说不认识,是他们几个月前才来。从哪来,干什么,到哪去,一概不知。”
“姓甚名谁?”
“我们都叫他‘叽嘹’。”
“这是啥名姓,像鸟叫。”
//t××xt×小×说××天×堂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