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说给就给,像白捡的?”吴森茂问。
“和捡的差不多,”小伙子说,“抢的。”
“什么,”吴森茂大吃一惊,“犯抢?”
“您别害怕,”小伙子解释道,“没人管。大爷不知道,日本投降了,人跑了,大伙砸了小西仓库,正搬东西呢。那东西,海了去了,随便拿——”
“等等,”吴森茂开始认真起来,“你这是往哪拿?”
“家,”小伙子说,“扛家去,还能上哪?”
“你家住哪?”吴森茂问。
“大东门,咋啦?”小伙子说。
“太远啦!”吴森茂讶然,“一天也跑不了俩来回!”
“是远,”小伙子说,“要不,我怎么给您一袋,弄不动啦!”
“这么的,爷们,”吴森茂说,“你看见马路对面那一排商店没有?中间那个挂着白底红字招牌,写着‘森茂鞋店’的门脸,就是我家。爷们信得过我,把这两袋面放这儿,我扛回家。你赶紧回去再拿东西,回头我在半路给你打接应,完事咱再分,准比你一个人强,你看咋样?”
“行!”小伙子答应得很干脆,“面放这儿,我回去啦!”
“别急,”吴森茂说,“你报个大名,咱先认识一下,我叫吴森茂。”
“我姓古,古老的古,”小伙子说,“您就叫我满月吧。”
“好,满月老弟,”吴森茂说,“我问你,仓库里还有啥东西?我看有人拿布——”
“有,”古满月说,“有布,还有——”
“布!”吴森茂说,“就拿布,一匹布,顶你这面好几袋!”
“行,我走啦!”古满月说着,撒腿就跑。
这里,吴森茂把两袋面夹回家,放在过道里,又和李爱媛交代几句,反身出来,一路小跑直奔小西仓库。他刚拐过街西口,就见古满月弯腰弓背,扛着布匹子,一溜歪斜地过来了。吴森茂赶忙迎上去,一边接布,一边说:
“好家伙,你可真没少拿!”
吴森茂一数,总共六匹,其中四匹花洋布,两匹花达呢。
“还有这个?”吴森茂指着花达呢,吃惊地问。
“有,啥样的都有。”
“好哇!拣厚的拿。布,越厚实,越值钱,下次别拿花布啦!”
“好嘞,拣厚的拿。”
古满月一边唠叨,一边帮吴森茂把布拿上,而后,俩人就又各奔南北了。吴森茂二次返回,老远就看见古满月扶着一大捆东西,站在那里喘粗气。他快步来到近前一看,直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戳在地上的是一捆齐胸高、一搂粗、用粗白布包着的一捆日本军用大衣呢!
“好家伙,这东西可值钱。”吴森茂赞道,“行,老弟有眼力!”
“嘿,嘿,嘿,”古满月傻笑道,“您不是叫我拿厚的嘛!”
“没错,”吴森茂笑着说,“就照这样的拿!”
说着,吴森茂矮身,让古满月帮他把呢子扛起,俩人又分头走开。
就这样,到后半晌,仓库里的东西差不多被抢光了,吴森茂和古满月也累得爬不起来了。俩人拖进屋最后几匹布,就地躺在布垛上,一动不动,光剩倒气儿了。
李爱媛叫他们炕上歇,他们不理;叫他们洗脸,他们不应。足足过了半个点儿,吴森茂才坐起来,拉上古满月,到了里屋。俩人勉强洗把脸,见炕桌上有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过碗就喝。一壶茶水,被俩人一口气喝个精光。等李爱媛续上水,俩人这才有工夫说话。
“哎呀,我的吴大叔,”古满月先张口,“可把我累坏啦!今天这活,比我前半辈子干的加在一起还多——”
“等等,”吴森茂Сhā言道,“我说满月,咱改改口行不行。”
“咋啦?”古满月未解其意。
“咋啦?”吴森茂说,“你一会儿一个‘大爷’,一会儿一个‘大叔’,我听着别扭。我问你,你今年多大?”
“二十九,快三十了,怎么?”古满月仍有些不解。
“不怎么,”吴森茂说,“你二十九,我三十七,咱俩差不了几岁。你别‘大爷’、‘大叔’的,叫我大哥吧。”
“也行。”古满月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好,”吴森茂说,“你接着说,怎么今天把你这半辈子的活都干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古满月吞吞吐吐,“我——不知道。”
“嘿,有你的!”吴森茂憋不住笑,“自己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有意思!”
“我是说,”古满月嗫嚅道,“我——什么都干,也不干。”
“此话怎讲?”吴森茂不解。
“没的吃了,我什么都干。”古满月说,“有的吃,我什么也不干。”
“哦,我明白了。”吴森茂笑着说,“没个正经营生。”
“那有啥法,”古满月低着头说,“没本事,身子弱,懒——”
“古老弟,别这么说,”吴森茂道,“你今天不是挺卖力气的吗!”
“大哥笑话我,”古满月自嘲地说,“白捡东西再怕费事,那我就只有等着饿死啦!”
“是这话。”吴森茂说,“不过,你要知道,这可是横财,有它不多,没它不少,不能指望。这种事,一辈子甭想碰二回。”
“这我知道,”古满月说,“不过,捞上这一票,也够我吃一阵子的了。”
“哦,”吴森茂很感兴趣地说,“那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打算怎么个吃法?”
“变钱,”古满月答得很干脆,“有了钱,就有得吃。”
“咋变钱?”吴森茂又问。
“卖呗!”古满月说。
“咋卖?”吴森茂问。
“谁买,卖谁。”古满月说。
“卖多少?”吴森茂问。
“给钱就卖!”古满月说。
“一匹,给一块。”吴森茂说。
“卖!”古满月说。
“给五毛。”吴森茂说。
“卖!”古满月说。
“哈,哈,哈,”吴森茂听罢,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的古老弟,这哪是卖呀,这是白给!”
“那咋办,我又没卖过。”古满月一副为难的样子。
幸好,恰在这时,李爱媛把饭菜端来了。古满月一见饭,脸上愁云尽散,精神头立时上来,两腿磨上炕,头也不抬,一顿猛开,哪还顾得上说话。也难怪,古满月打早晨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又干了半辈子没干过的活,早饿得像个瘪臭虫了。吴森茂也饿了,但他吃得很慢,边吃边说道:“满月老弟,早晨我叫你不要拿面,拿布,为什么?因为布值钱。挺沉的一袋面,官价也不过一块大洋。布呢,就算最贱的花布,一匹也值几袋面,你把这布又仨瓜俩枣地卖出去,那不白挨累了吗!你若是真想这么白扔,我倒有个主意:干脆,这买卖咱哥俩做,与其便宜了别人,还莫如便宜了我,你看怎样?”
吴森茂见古满月光顾吃饭,顾不上答话,索性继续说下去:“当然啦,你这不是布店,不能按正价卖,得贱卖,再贱也总比你白给人家强。你把布留给我,我给你折个价,准比你卖得多,你看怎样?”
稀里呼噜三碗饭下肚,古满月已经饱了。虽说他还舍不得撂筷儿,但已有工夫说话了:“听大哥的意思,是你要买这布,那就留下吧,不要钱,我拿袋面就行。”
“哦,”吴森茂惊奇地看着古满月,说,“老弟够大方!”
“这算啥!”古满月说,“就当你雇我干一天活,我挣顿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