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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海棠

夜­色­逐渐弥漫,海刹宫中依次燃起明亮的灯火,血腥的厮杀渐渐停止,天山派的弟子们在负隅顽抗了四个多时辰之后,缴械投降。

在双方死伤无数之后,中原武林和天山派僵持数月的争斗,宣告结束。

此后数日,清理战场,论断功过,天山派掌门云自心下落不明,派中归降的弟子全部废去武功,天山派自此在武林中除名。

年关将近,各派掌门弟子不耐雪山严寒,十几日后纷纷离去,忙乱半年的江湖眼看就要恢复平静的旧貌,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我做了凤来阁的阁主。

那天厮杀结束,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人问我萧焕去了哪里,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我在海刹宫中接过阁主的大任,也在萧焕留下的东西中找到了他书写的那些资料和建议,依照着上面的提醒,开始理所应当的和各派的掌门议事,理所应当的为各种提议做最后的裁决,理所应当的过目所有的账本文书,也开始慢慢习惯弟子们抱拳称我为“阁主”。

二十多天之后,曾经驻留在海刹宫中的其他门派都已经离去,喧闹一时的海刹宫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少量的凤来阁的弟子之外,再无他人,而凤来阁,也没有了再留在这里的理由和必要。

这天在和几位堂主例行议事之后,我把手放在梨花木桌上敲了敲:“吩咐下去整顿行装,明天我们启程,回金陵。”

说完,我站起来,准备回房,四周沉寂着,没有一个人离座,我只好站住。

“真的要走?”苏倩最先打破沉默。

我笑了笑:“弟子们都等着回家过年呢,明天启程,差不多年前能赶回去。”

“我说,别太勉强自己了。”素陵澜还是懒懒的:“弟子们可以回家过年,你要是真想等,我陪你这里等。”

“我们都差不多是无根的浪子,在哪里过年都一样,”谢楼南也笑着接上:“可以陪阁主等一等的。”

我笑笑,坐下来:“忘了还有件事情了。”我停了停:“给武林各派的掌门发丧帖,说凤来阁的前任白阁主,因病亡故,一切丧仪从简,叫他们就不要多礼了。”

一片死寂中,我再次站起来,一个人走出房间。

门外灿烂的阳光照在雪山上,照­射­在脚下仍有积雪的台阶上,也照­射­着海刹宫宏伟的重重建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紫禁城,那座被我遗忘太久的城池。

我一直以为它只代表着腐朽和禁锢,现在突然明白,那样一座深密庞大的庭院,骨子里是寂寞的。

轻轻地扬起头来,艳阳高照,天空蔚蓝如洗,真是个好天气。

一路奔波,苏倩和伤势半愈的慕颜赶回金陵凤来阁总堂,其余的堂主各自回分堂,弟子们也各自散去,我在这天落日之前赶到了京城。

紫禁城后的玄武大街是不能骑马的,我牵着鞍蹬破旧的坐骑走在人群当中,身边擦肩而过的,是喜气洋洋提着各种年货的京城百姓,又一年过去了。

突然悠悠地想起去年除夕喝酒的那家小酒馆,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甘甜的黍酒喝。

边想边走到紫禁城外长长的护城河,在桥头转个弯儿,守城的戍卫挺了挺身体,没有拦我。

抬起头,萧千清静静的站在桥面上,素衣轻裘,脸上带着熟悉的笑意:“我叫人在城门守着,看到你回来,就来报告。”

我点点头,笑:“这么想见我啊。”

他笑,郑重的点头:“很想。”

我“哧”的一声笑了:“知道了,我也想你,成了吧。”

身后的街灯逐渐点亮了,结了冰的护城河倒映出匆匆走过的人群,我笑了笑:“萧千清,我终于想通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开始努力的好好爱上你,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对不对?”

萧千清的手伸了过来,他把手指Сhā进我蓬乱的头发中,他低着头,我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他拉住我的肩膀,把我抱到怀里。

我牵着马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扔掉缰绳,也抱住他。

渐渐有一些温热的液体从我眼里流了出来。

“萧千清,你真的很好。”

“我知道。”

“萧千清,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

“萧千清,为什么一个人的一生,只能真正爱上一个人?”

他顿了一下:“我知道。”

无数的行人从我们身后走过,无数的街灯亮起,喧闹远成背景,我清晰的记得,这一天,是德佑九年的腊月二十二,德佑皇帝驾崩整整一年的日子。

回了宫,忙新年庆典,忙各种政务,我还一直以为萧千清很能­干­的,谁知道他扔了一堆最棘手的事情给我,什么清流派和实务派的纠纷,什么西洋派和排外派的论战,我费了半天才完全搞明白这些是怎么回事,更别说处理了。

问萧千清了,他就很无辜地摊手说想我想的茶饭不思,处理日常政务就很费心了,最烦这些麻烦的事情。

真想敲死他,麻烦的事情他就不管,我是要他­干­什么的?

昏天暗地的忙了几天,好不容易熬到新年临近,也到了一年之前约定的萧千清登基称帝的日子,想着等过了这关就可以到金陵逍遥去了,谁知道我却在新年前一天昏倒了。

说起来还挺丢人的,只不过赶朝会起床的时候有点头晕,结果在乾清宫坐了没一会儿,再起身的时候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萧千清寝宫的床上,郦铭觞坐在床头,见到我醒了,一脸似笑非笑:“恭喜娘娘,有身孕了。”

我翻身坐起来:“真的?”

郦铭觞摇着头,山羊胡子乱动:“先生我诊出来,能有假么?只是这个怀孕的时机真不好啊,虽说是货真价实臭小子的孩子,说出去谁信啊……”

我跳起来一把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然后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把眼泪鼻涕涂了郦铭觞满身。

知道我怀孕了之后,萧千清总算逮到了借口,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隔天的登基大典推了,私下里坐下来跟我说:“这个皇帝做起来真是太累了,我这么青春年少,我可不想英年早逝。”说着盯着我的肚子:“这孩子是男孩吧?太好了,等他生下来,我们咬定他是皇上的遗腹子,推他登基。年龄不对了,就找些理由编编,反正等孩子两三岁后,一岁两岁的也看不出来,总归我们两个现在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什么就是什么,谅他们也不敢废话。”说得还特别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羞愧的样子。

我气得用枕头砸他:“凭什么我儿子就要当皇帝做牛做马?她要是个女孩儿,你还想说要她女扮男装来做皇帝,是不是?”

萧千清眯上那双浅黛­色­的眼睛,笑得倾国倾城:“这都被你猜到了。”

我翻翻白眼,他长了这么一张脸,真是罪孽。

闲话归闲话,最终新的一年到来,是德佑十年。

做了孕­妇­之后,郦铭觞天天围着我的ρi股打转,严禁我出紫禁城十里之外,口口声声说我也就比树上的猴子安生一点,为了大武明日的天子着想,非得把我看紧了。

不过另一方面萧千清也很自觉地就把政务都揽过去了,说为了往后数十年的清闲,一劳永逸,值得。

没事­干­之后,我整天闷在后宫里闲得无聊,除了逗小山和娇妍就再也没有别的乐趣,如今连荧现在也在金陵跟着宏青,想看她点支香都看不到。

凤来阁那边不见阁主,苏倩也曾来信催过好几次,想让我到金陵去。说是在哪里养着不是养着,阁主都一两个月不露面了,就算去了什么事也不做,给总堂的子弟看个活人也是好的。

一琢磨,再也不客气,借着行动不方便为由,把凤来阁的总堂挪到了京师,堂口就开在玄武大街上,出紫禁城不到五百步,夹在一堆官衙和内造厂之间,一时风光无二,连京城巷子里的老­奶­­奶­都知道现在有了个凤来阁,是厉害人扎堆的地方。

日子飞速地过去,一切都很平静,江湖再无风波,朝堂是吵吵嚷嚷的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化,却像是有些什么,已经悄悄改变了。

转眼是明媚的三月天,御花园中的海棠开了满树,一夜风过,就是满地残红,这天起床了没有事做,就搬了个椅子坐在绛雪轩外看书晒太阳。

我一月份的时候间或疲乏­干­呕,后来­精­神和胃口就好的不得了了,还特别喜欢吃油腻东西,坐着看书就让小山向御膳房叫了碟火腿­肉­,边看边吃。

淡粉的海棠花瓣不时飘落到书页上,一碟火腿刚吃了一半,娇妍就捧着一封信走过来了,一脸懵懂:“娘娘,刚刚有个小公公跑过来,把这封信塞给我说让我交给娘娘。”

我放下书,舔舔指头:“给我。”

娇妍期期艾艾:“有些蹊跷啊,信里没什么古怪吧?”

我一笑,夺过信封就把信笺抽出来:“在信纸上下毒这招太老了,你娘娘我好歹也是凤来阁的阁主,还怕这个不成?”

纯白的信笺抖开,只有寥寥的几个字:出宫一叙,如何?落款是:灵碧教教主,钟无杀。

我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一行字,灵碧教教主,钟无杀。

娇妍在一边叫着Сhā嘴:“娘娘,娘娘,这信里果然有古怪吧?”

我抬手一个暴栗打在她头上:“真有古怪了还有时间给你嚷嚷?”

娇妍抱住头“哎呀”,小山在一旁偷笑。

我站起来,身上穿的是轻便的白纱和襦裙,正好也省了换装,径直就向玄武门走去:“我出趟宫,不准告诉郦先生。”

娇妍和小山在身后乱叫,我也不管,撇下他们来到门口。

执勤的御前侍卫执事是熟识的孙定宽,我向他笑了笑,他行了个礼,就叫戍卫们放行了。

穿过长长的城门和护城河桥,远远看到无杀坐在街对面的一只石狮子上,一身近乎白­色­的轻绿纱衣,双脚搭在狮子脸上,微微晃动。

等到我走近,她就跳下来笑了笑:“知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好茶馆?找个说话的地方去。”

我喜欢的茶馆都不在这条街上,而且我出宫可以,真走远了也怕郦铭觞和萧千清着急,就指了指凤来阁总堂的方向:“阁里坐坐,喝杯茶,可以吗?”

她点头笑,掩不住一脸的风尘仆仆:“好。”

两个人笑笑,一起慢慢走过去,进了门,一路上都是笑着向我抱拳问好的弟子,也许是对上任阁主感情太深,我这个基本上什么事都没做过的挂名阁主因为是被“钦点”继位的,所以在阁中人缘还不错。

和在金陵的堂口一样,这里的堂口也是由花园改建来的,带着无杀一路走进去,然后在一个荷塘边的石桌旁坐了,郦铭觞叫我不要随便坐石凳,早就有弟子快手快脚的搬了两个木椅过来。

坐下之后,侍女端上来的瓷壶里装得是水果煮的茶,我抱歉的向无杀笑笑:“害你陪我一起被管教了。”

无杀也笑笑,捧起茶杯啜了一口,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下,我先开口:“你现在是教主了?”

无杀点头:“上任教主过世了,我就接了位。”

我点点头:“噢,原来是过世了。”

无杀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笑了笑:“苍苍,我先讲段很久以前的旧事给你听罢。”

“怎么都行。”我笑。

无杀笑笑,盯着手中的茶杯,仿佛在寻思该从哪里说起,缓缓的开口:“有那么一对夫妻,丈夫很喜欢妻子,妻子好像也很喜欢丈夫,可是他们都不说,丈夫没有说过,妻子也没有说过。他们就这么淡淡的生活在一起,彼此间都淡淡的,有时候因为一些琐事彼此误会了,可还是不说,就这么过着。

“终于有一天,出现一个很爱丈夫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因为太爱丈夫了,又知道丈夫只爱他的妻子,所以做了很疯狂的事情——她把妻子抓起来,带到天山。天山上有一个不会结冰的池子,凡是在里面泡满三天三夜的人,都会中一种毒,叫做冰雪情劫,天下至寒,无药可解,中毒的人只能慢慢的等死。

“那女孩子把妻子带到天山之后,就把她放到这个水池里泡着。可是这样还不够,女孩子又找到因为妻子失踪而忧虑的几乎疯掉的丈夫,告诉他,他的妻子在她手里,如果想妻子平安回去,就要什么都听她的。”

“丈夫虽然很有本领,机变百出,但是对着这么一个把他妻子抓起来藏着的人,也毫无办法,只得答应。

“那女孩子就给丈夫吃了一种三天后会让人毒发身亡的毒药,然后把丈夫带到一个冰块砌成的屋子里,命令丈夫和她疯狂的交欢。他们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说,就只是交欢,三天三夜,一直这样,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吃饭,休息过后还接着。就这么三天三夜。”一口气说到这里,无杀停了停,摩挲着茶杯低下头,接着续了下去:“而在这三天三夜中,那个被泡在冰池中的妻子,就透过墙上的一个机关,看着她的丈夫和那个女孩子纠缠。

“三天之后,那个女孩子打开房间的暗门,让丈夫和妻子彼此看到了对方,妻子一言不发的就拖着中毒的身体走了,那个丈夫,则在发狂的废掉那个女孩子的武功之后,就毒发昏倒在了水池旁。

“幸运的是,丈夫被赶来的医术高超的好友救下,并没有死。独自离开丈夫的妻子在几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婴,这个孩子把妻子体内冰雪情劫的毒素被带走了大半,所以妻子也没有死,活了下来。

“不过,从此之后,妻子再也没有回到丈夫身边。那件事情,成了他们互相不愿提及却又不能忘记的死结。

“接下来很多年,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误会,最重要的,是因为那个无论如何也消解不了的死结,相互怨恨、诋毁、争斗,直至死亡。”

无杀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我深吸了口气,无杀虽然没有说明,但是我明白,这应该是归无常和陈教主的故事。

他们之间的故事,原来是这么的曲折悲伤。

眼前突然闪过归无常提起往时的深邃目光,那时我看着他,总觉得那目光有些似曾相识。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

那次在山海关,我进到关内之后,又返回女真人的大营,逼着萧焕和库莫尔比武,那个时刻,萧焕看向我的,就是这种目光——他爱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了她可以去死,可惜她永远都不肯相信。

胸口仿佛抽疼了一下,我低下头,捧起桌上的茶杯,茶水的热气蒸腾上来,氤氲了眼角。

无杀停住片刻,笑了笑之后继续说:“旧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接下来要讲的,就不是一个故事了,而是一个人的计划。这个人你也认识,有些人叫他白迟帆,也有些人知道他其实有另外的名字和另外的身份。

“这个人要去阻止他自己的母亲做的一些事情。但是他既不能伤害自己的母亲,也不能放任自己母亲继续去做错事,那会造成太多人的痛苦,他不能坐视不理。所以最终,他选择了一个看起来很愚蠢的方法。

“他知道由于他曾经百般和他的母亲做对,他母亲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死他了,也花了重金在江湖上悬赏他的人头,但是他不能就这么被杀死,他要死,也要逼自己的母亲自己动手。他知道人­性­的所有丑恶,却依然相信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天良泯灭的人。他知道仇恨和误解比任何感情都牢固,却依然相信用自己的鲜血,就可以换回母亲的谅解,洗去所有的宿怨。”无杀笑了,眉峰微微扬起:“很骄傲很有自尊的死法对不对?在我所有见到过的人中,只有他为自己选择的死法是最有尊严的。”

我把手中的茶杯放到石桌上,身体止不住得颤抖,努力稳住语调:“真好……那么这个人成功了没有?”

“成功了。”无杀的声音轻松愉悦:“这个人抱着病千里跋涉,迎头在天山找到了自己母亲的踪迹,也找到了可能是唯一能够解开他母亲心结的那个人,就是原天山派的掌门云自心。她被废过武功之后,已经是一个疯疯癫癫,神智和身体都停留在幼女时期的可怜女人了。

“带着云自心,这个人辗转追寻着自己母亲的足迹,躲避着重重追杀,越过天山,穿过大漠和高原,一路艰辛。别人都是在求生,他却是在求死,终于在灵碧教总堂所在的玉龙雪山,把他的母亲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杀他的境地,他成功了。”

无杀长出了口气:“这一路上的斗智斗勇你是没有见到,现在我是服气了,别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建了一座凤来阁,就说他用半年的时间再建一座凤来阁我都信了,这个人,真正当得起惊才绝艳这四个字。”

我用手死死抓住木椅的扶手,耳朵里一声接一声地轰鸣,嘴角用力的挑起,目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模糊一片:“是吗……真好……”

无杀叹气:“是啊,真好,我刚接了教主之位,什么都还没有上手,真想留他一段帮帮我啊,谁知道他身子刚有点起­色­就非要上路赶回来见你,如今重­色­轻友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一下愣住,用力睁大眼睛看着无杀:“你刚刚说什么?”

无杀眯上眼睛笑了:“我说他非要日夜兼程赶回来见你啊,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他,萧焕。”

我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珠,努力镇定地看无杀:“可你刚刚说……”

无杀眨眨眼睛:“我是说他把他的母亲逼入了不得不亲手杀他的境地,却没有说他母亲真的杀了他。”她停下来笑了笑:“萧伯父最后去了,他和教主两个人一起坠崖了。”

我沉默了一下,归无常和陈教主,他们是不是可以算一对怨侣。那样真诚地相爱,却怨怼一生,最后是同归于尽的结果。

“教主在坠崖之前,托我带给你一句话。”无杀突然笑着说:“她让我告诉你……”

陈皇后带给我的话?我有些发楞,看着无杀。

无杀摸着下巴笑笑:“教主说:好好对焕儿,他身子不好。”

我愣了愣,马上肃容说:“我知道了,我一定做到。”

无杀也笑了,挥了挥手:“好了,闲话不说了。我这次赶过来,是想先见见你,顺便给你讲故事传话的。你的那位现在正在陪都黛郁城里,一路上赶得太急了,再不休息我真怕他见你面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昏倒。”她挤了挤眼睛:“你要是不想让他担心,就在这里等着他回来,也就是这一天两天了,你要是等不及了,就去找他吧。黛郁城中如今海棠最好啊……”无杀卖了个关子:“地方你应该能想到。”

我“喔”了一声,站起来准备走。

无杀在我身后笑了笑,声音忽然有些落寞:“苍苍,对不起,那天在天山的时候,我不该说那么恶毒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现在真好,你还能找到他,不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无杀啊,你这段时间在玉龙雪山,很忙吧……”

无杀愣了一下:“是,怎么了?”

“你不是真以为慕颜死了吧?”我看她。

她睁大好看的眼睛,声音发抖:“难道不是……”

我哈哈笑了起来,快要直不起腰:“笨哪,笨死了,那天我是说气话的……你也够可以的了,过后居然不打听。”

我清咳一声,忍住笑指指荷塘对面的一个房间:“慕颜就在那里,他这两天好像公文太多,批的怨天怨地,你去了正好可以帮他解决点。”

无杀眼睛睁得更大,忽然扑上来狠命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死人!死人!玩笑是这么开的不是?我差点自刎你知道不知道?”

我给她咬得啊啊的叫:“我是孕­妇­!孕­妇­,别动粗……哎呀……”

有几滴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无杀跳起来向荷塘那边冲去,我看着她飞奔得兔子一样,完全没有一点天下第一大教教主风范的背影,哼了一声,揉着手背上红红的齿痕:“死女人,刚才居然故意耍我……嗯,想想我已经耍了你三个多月了,也够本了……”

揉完手看看四下没什么监视的人,一路小跑找到马棚,套了匹马翻身上去,就向黛郁城奔去。

三十多里的路半个时辰就到了,无杀说得不错,黛郁城中的海棠正好,到处都是前来赏花的游人,在遮天蔽日的西府海棠树下往来穿梭如织。

微风吹过,枝头的海棠花瓣零落如雨,树下并肩而行的恋人停下来相视而笑,画面甜蜜而美好。

黛郁城中海棠正好……萧焕说过,最好的海棠花,是开在黛郁山下的。

站在绵延整个城池的海棠花树下,我放开马的缰绳,信步向前走去,所有的街道都很喧闹,我一直向前走,渐渐走近城池正中的黛郁山。

海棠的落瓣不时从眼前、从身旁拂过,落在街道的青石板砖上,粉­色­无边无际一样,涨满眼帘,四周开始变得静谧,一步一步的,仿佛走在梦境里。

密林深处转来稀疏的琴响,浓密的花树逐渐开朗,海棠林正中的一片空地,停着一辆白篷的马车。马匹已经被车夫牵走放牧了,车辕空着,搭在林中的一块大石上,掀开的车帘处,斜倚着一个青­色­身影。

那个人头靠着车壁,披散的发丝散落在肩头,在阳光下反­射­出淡金的光泽,他伸出身侧的一手随意拨弄着架在车辕上的古琴,修长苍白的手指在阳光下慵懒地舞动。

我走过去,站在车前,叹了口气:“你弹琴真像弹棉花。”

淡粉的薄­唇­微微挑起来,他张开眼睛,深黑的重瞳中带着笑意:“是吗?”

我点点头,在车辕上挤一挤坐下来,问:“你没有学过琴吧。”

他笑笑,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没有。”

我“啊”了一声:“你居然不通琴艺?”

他轻轻笑了起来,靠在车壁上的身子直起来一些,给我腾出些地方:“很奇怪吗?”

我郑重的点头:“很奇怪的。”说着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无杀把你说的好像传奇人物一样,弄得我都不太敢来见你了。”

他笑了笑:“无杀啊,那个姑娘,她非要先行一步去京城通知你,我拦都拦不住。”

我点头:“嗯,她说你身子不能再劳顿了。”说着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一手环住他的腰:“自己说,你现在身体的状况怎么样?”

他笑了笑:“还好?”

我瞪他一眼:“详细点。”

他顿了顿,微笑着想了想:“在天山的时候,我给自己开了解寒毒的药……”

我“啊”了一声:“把寒毒解掉,在没有东西压制内力,不是很危险?”

他笑了笑,接上去:“后来内力反噬出来,自心不懂,给我吃治内伤的药,结果误打误撞,好了七七八八。”

我连忙说:“那不是太好了?”

他笑笑:“再后来在玉龙雪山的绝顶和人对弈,在风雪中一直下了两天两夜,结果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又“啊”了一声:“又去逞强!”问:“现在怎么样嘛?”

他笑:“大约和原来差不多吧。”

我叹了口气:“又累着折腾了这么一回,真有你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就好了。”

他笑笑,没说话。

不过他肯把自己身体的状况明白的讲给我听,还真是头一次。这么想着,伸出另一只胳膊把他的身子都抱住:“我听过了你娘传来的话了,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把你身子养得好好的,谁让你是我的男宠来的?”

他笑着“嗯”了一声,还是没开口。

我想了想,抓住他的手:“这么漂亮的指头,不学琴太浪费了,我会弹琴的,来,我教你。”说着拉着他的指头去触琴弦:“这个右手的指法呢,有抹、挑、勾、剔、打、滴,还有轮、锁、双弹,如一,叠涓……”

他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性­急,这不刚见了面的?”

我冲他龇牙:“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我会你不会的东西,还不赶快让我显摆一下,来,让我教导教导你这个乐盲……”

他轻笑了起来:“谁告诉你我是乐盲,我只是不通琴艺……我会箫……”

我一下沉默了,萧焕说他会什么东西的时候,一般都是——很­精­通。

我只好翻翻白眼:“那好,既然你不会弹琴会吹箫,你在这里摆一个琴来拨来拨去­干­什么呢……”

“好看。”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先萧焕一步回答我的话,云自心从车厢里爬出来,还有些睡眼惺忪:“就算坐在这儿像弹棉花,样子也很好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云自心:“你怎么在这里?”

云自心淡撇我一眼,既不是故作天真的样子,也没有假装优雅,她现在表现出来的孩子气,倒真有些自然天成:“我跟着焕儿啊,你管得着么?”

萧焕在一边叹了口气:“这位对男宠的要求比你高,我还要时不时的附庸风雅一下。”

我突然醋意上冲,抱住萧焕,在他的薄­唇­上狠狠吻了一下,然后仰头看云自心:“萧大哥是我的男宠!不准跟我抢!”

云自心凉凉的看着我:“得了,得了,小气样子,谁要跟你抢,老太婆我是在里面听你们打情骂俏听得犯酸,才出来走走……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

听她这么一个外表像幼小少女一样的人自称老太婆,真是有些说不上的怪异。

云自心说完,利索地跳到马车下,真的就要走远,忽然回头对我说:“听焕儿说,我家小倩如今在你当头儿的那个什么凤来阁里,多关照关照啊。”

我有些愣,一时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什么小倩?谁是小倩?”

云自心不耐烦地噘噘嘴,偷骂一声:“真笨。”然后提高声音:“就是那个化名叫苏倩的,她本名叫云小倩,是我女儿。”

我更愣:“你不是被散去武功变成幼女的样子了吗?你怎么会有女儿……”

云自心再骂一声:“真笨。”提高声音:“那我没变小前呢?”

说完再也不说话,转头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只看背影的话,和普通十二三岁的少女并无二致。

我摇头叹息了一声:“能像这位云掌门一样,永远十二岁,也不错。”

萧焕揽住我的腰,笑了笑:“能够一岁一岁的变老,同样不也是很好的事情?”

我回头搂住他的脖子,突然想起来:“我们成亲两年,你的两次生辰我们都不是在一起的,下一年一定要一起过!”

他笑着点头:“好,下一年一定一起。”

想一想,突然有些不服气:“怎么每一次都是你不声不响的抛下我走了,然后我再追着你跑?你有这么好吗?”

他轻轻笑了起来,点头:“是,是,我没这么好。”

我瞪眼:“你没这么好,那就是我傻了?还整天追着你跑?”

他笑,忽然伸出两只手臂,抱住我的腰,声音还是轻的:“苍苍,对不起。”

我的脸居然不争气的红了,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就抱住他的额头吻了一下,开始说别的:“对了,我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说的,你听着,不准不耐烦。”

他点头笑:“好。”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现在朝上那些人闹腾的啊,我爹是镇不住场子了,萧千清也懒得管了……我看你只要一回京,萧千清铁定还要把你拉回去按在皇位上。”

“嗯,回京了再说。”

“还有,我接手凤来阁,靠着苏倩他们帮忙,一切都挺顺利的,我已经把凤来阁总堂移到京师了,­干­活什么的也方便。”

“很好。”

“还有,还有就是,我怀孕了,害喜害得不厉害,跑跑跳跳都没问题,郦先生简直要把我当菩萨供起来了,烦都要烦死了。”

“嗯,的确要注意一些。”

“啊……我怀孕了,你一点都不高兴!”

“嗯?我很高兴啊。”

“你没有表现出来很高兴!”

……

不知道说了多少有用的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费话,一直说到口­干­舌燥不想再说,我把头靠在萧焕肩膀上,仰头看着头顶繁花堆积如粉云的海棠树,笑了笑,懒懒的:“萧大哥,你知不知道黛郁城里那个传说?”

他揽着我的腰,把肩膀靠在车壁上,说:“嗯?”

“是那个嘛,在盛放的海棠树下相识的人,如果相爱了,就会一生幸福。”

他笑笑,没有说话。

我笑了笑:“我们不是在海棠树下认识的呢。”

我说着转了个身,移到他的正面,认真地看着他深黑的眼睛:“我叫凌苍苍,凌是凌霄花的凌,苍苍是天之苍苍的那个苍苍,这位兄台,幸会。”

他愣了一下,慢慢笑了起来,深瞳里潋滟的倒映着满天的粉白:“我叫萧焕,幸会。”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想我接下来应该告诉他,不管多少次,我们重新开始吧,不管多少次,我依然爱他。

《番外》

番外-1.春梦无痕春日短

石桥,流水,桃花,青瓦,白墙。

江南人家的春­色­正好,此刻桃花树下的石凳上,正坐着两个少年。

说是少年,也不过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一样俊秀如画的眉目,一样洗得发白略显不合身的青布衣衫,一样以手托腮的动作,一样亮的好像两颗黑葡萄的大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河中的流水。

良久,年长一些的那个少年叹息了一声,童音里有些不合年龄的沧桑:“焰哪,你说爹跟娘喜不喜欢咱们?”

年少一些的少年包包嘴,粉­嫩­的薄­唇­包成两片花瓣:“不知道。”

年长一些的少年再次叹了口气:“我觉得爹跟娘不喜欢咱们,要不然为什么总是不管咱们?”

年少一些的少年又包了包嘴,黑亮的大眼睛红了一圈。

年长一些的少年停了停:“不过这次就算了,看在他们也很忙的份儿上。”

年少一些的少年嘟了嘴,没吭声。

空中突然传来两声“咕咕”的声音,年长一些的少年看看自己的肚皮,又看看年少一些的少年的肚皮,把小手伸过去,放在他的肚子上揉了两下:“焰,你想着已经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已经不饿了,就真得不饿了……”话音未落,又传来了两声“咕咕”。

年少一些的少年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兄长,也把小手伸了过去,放在他的肚皮上轻轻揉了两下。

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了,附近的人家都开始吃饭,桃树后的花丛里跳出来一个梳着冲天小辫穿的花枝招展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个滚烫金黄的煎饼,一边嘬起小嘴不住的吹着,一边偷看他们。

两个少年却只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转开。

小女孩看他们不说话,更加得寸进尺,扒着眼皮做鬼脸:“小穷鬼!小穷鬼!”

年少的少年眼圈一红,粉­唇­一撇,就要哭了出来,年长的少年连忙伸出小手把他搂在怀里,拍着他单薄的肩膀:“焰,别哭,别哭。”

小女孩没想到少年会这样,一下子愣住了,隔了很久,才怯怯的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煎饼递过去:“这个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年少的少年把头埋在兄长的怀中,连头也不抬,闷声说了句:“不要!”

小女孩粉­嫩­的脸颊立刻红了,有些呆呆的看着他。

年长的少年轻拍弟弟的肩膀:“焰,不能对别人这么无礼。”他话里意思虽然是责备,但是语气里却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反而十分轻柔,他说完,抬起头向小女孩露齿笑了笑:“你别见怪,我弟弟平时不是这么大脾气的。”

小女孩的脸更红,眼睛也睁得溜圆,清澈见底的瞳孔中,闪出一层淡淡的水光。

台阶后突然转出一个挽着袖子的农家女子,一身粗布衣裳,神情很­干­练,三步两步跨过来拉住小女孩的手说:“我的小姐呀,这都忙成什么样子了,我让你叫两位小少爷回去吃饭,你怎么叫了这么半天?”

边说边弯腰搀起年长的少年的手,语调十分慈爱:“饿坏了吧,快带弟弟回来吃饭,你们娘大福大贵,一定会给你们生个小弟弟的。”

年长的少年拉着弟弟站起来,乖巧的笑:“谢谢大婶吉言。”

善良的农家女子笑笑,低头帮忙拍着两个少年衣摆上的灰,把三个孩子都引到院子里去了。

小女孩被扯着回家,神情依然有些懵懂,许多许多年之后,直到她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她回想起这个阳光灿烂的春天,依然能从记忆里清晰的看到那个少年露出两颗牙齿的温暖笑容(小萝卜头在换牙,只有两颗完整的门牙……)以及他小心翼翼的怀抱住自己弟弟的姿势。

那一刻的感受是如此奇妙,以至于在很多年后,她回头去看那个瞬间,看到的是一片粉红,妖艳而纯真,如同盖在岁月上的一片轻羽。(一个同人女的觉醒,通常就在一瞬间……)

这两个少年是跟随父母下江南的萧炼和萧焰,也是大武帝国萧氏皇室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可是他们借宿的这家普通的乡绅之家却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只是把他们当作平常的小孩来对待。

炼和焰被那位善良的大婶拉到厨房吃饭去了,这个并不大的院子却依然喧闹慌乱,客房里不时传来嘶哑的分辨不出男女的叫喊。

那个在昨天深夜被马车匆匆载到这里的少­妇­已经分娩了有几个时辰,孩子却迟迟不肯降生。

在产房帮忙的老年仆­妇­想到昨天晚上少­妇­被她的丈夫抱进门时的样子就直抽凉气——羊水早就破了,血污流了半个身子,要不是人还能出声,她还以为已经断气了呢。

不过这少­妇­的丈夫,大约是个大夫吧。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种男人,别的男人因为产房晦气,很少亲自看着妻子分娩,他却从头至尾都守在床前。

生产中的女人脾气都很暴躁,那个少­妇­已经不止一次用指甲抓伤他了,伤口的鲜血直流,她也没见他皱过一次眉头,只是握着妻子的手一遍一遍的安慰,直到自己的嗓音也变得喑哑。

“疼……死了!”少­妇­的声音早就变得含糊不清,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大叫,喊声在喉咙里转了几个来回,才猛地发了出来:“萧焕!你这个混蛋!”

“苍苍,吸气,用力。”嘶哑却依然镇定稳健的声音,那个一身青衣早就被血污浸染的男子抱着怀中的妻子,不急不缓的说着:“跟着我说的,吸气,用力。”

“你混蛋!”他怀里的少­妇­呜呜哭了起来,拼命抡起拳头,一下下砸在他背上,喃喃的低叫:“你给我用刀……用刀把孩子取出来……我快疼死了!你把孩子取出来吧……我生不出来了,我真的生不出来,我快死了!”

青衣男子拼命按住她乱挥的手,冷汗不停的从额角滑落,沉着气解释:“苍苍,你听我说,你能生下来的,可能会累些,但是你能生下来的,没有用刀的必要。你试着吸气,用力,呼气。”

“你混蛋!你混蛋!”少­妇­的身子被他牢牢的护在怀里,依旧狂乱的叫喊:“我再也不给你生孩子了!你这个混蛋!生了一个又一个,我都快疼死了!你这个混蛋!呜呜呜……”

青衣男子不理她的埋怨,依然沉着声音试图把她的­精­神集中起来。

少­妇­又哭着骂了两句,忽然仰头一口咬在男子的肩膀上,她咬得十分用力,鲜血迅速从青衣下渗透了出来,一旁帮忙的仆­妇­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青衣男子收了收手臂,反而把她抱的更紧,声音也依旧沉着:“苍苍,你信我,你能生下来的。你来吸气,用力。”

少­妇­叼着他的皮­肉­,呜呜哭了几声,忽然放开嘴,她的口里含了血水,说话更加含糊不清:“萧大哥……呜呜……要是我死了,你不能死。”说着突然摇头,死命揪住他的衣服:“不行……你这个混蛋,要是我死了,你也要死了来陪我!”

青衣男子依旧沉稳,应了一声,抱着她的身子,语调是不变的沉静节奏,引着她慢慢迎合到阵痛的节律里去。

折腾到下午,孩子总算平安降生,少­妇­也安静下来,沉沉的睡着。

帮助生产的仆­妇­们打扫着凌乱的房间,尽量轻手轻脚的不惊醒被放置在另一张小床上的一双婴孩儿,这个少­妇­刚才分娩的,居然是一对双胞胎男婴。

现在两个小家伙都被洗净了身子放在母亲身边的小床上,两颗毛发稀疏的脑袋对在一起,皱着小鼻子睡得正香。

青衣的男子也靠在妻子的床头,闭着眼睛休息。

打扫完毕,仆­妇­们都退出去了,华夫人才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华夫人今年才只有二十四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是这家的主­妇­,刚才她也在房中帮忙了,因此衣衫不整,多少有些狼狈。

她小心地走进房间里来,远远的瞥到床头那一角青衫,脸上就热了起来。她镇定了一下,轻轻的清咳一声,提裙尽量雍容的走了进去。

青衣男子睡得很浅,听到动静,立刻就清醒过来,却没有起身,笑了笑,声音极轻:“夫人好。”

华夫人走到床前站住,一时局促,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些喃喃:“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就一阵后悔,她应该是问他的夫人还好不好的,怎么不由自主地就变成了问他是否还好。

青衣男子似乎也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微愣了一下之后,就笑着:“谢夫人关心,还好。”

华夫人胡乱的点头,不大敢抬头看他的脸,脸颊更是一阵阵发烧。

她一直不说话,青衣男子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他的眼睛像那两个少年的一样,深黑明亮,却多了几分沉静,在淡淡的客气和温和之下,居然还有些冰冷的东西隐隐刺出来,刺华夫人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发慌。

华夫人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们深夜敲门时的情景,她只当他们是需要帮助的普通旅人,立刻就开门让他们进来了,现在想起来,哪有普通的旅人是夜晚赶路的?而且还带着这么一个临产的少­妇­?

她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床上昏睡的少­妇­突然伸手一把抱住青衣男子的腰,抬头迷迷糊糊的说:“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华夫人愣住,少­妇­眯着眼睛看到是她,朦胧的分辨出是他们借住这家的女主人,抬了抬下巴,口齿不清的说:“哪,你也是有夫之­妇­,别把眼睛盯着人家丈夫,该哪儿去哪儿去吧。”

她这话一说完,青衣男子就知道她把话说重了,连忙叫了一声:“苍苍。”

他话音没落,华夫人已经捂住脸转身飞奔了出去。

青衣男子只好苦笑一声,知道这家他们已经住不下去了,看来明天一大早就得收拾东西赶路。

床上的少­妇­可没有考虑这么多问题,她拽着丈夫的衣角,神志不是十分清楚,却依然发布命令:“炼和焰呢?小邪呢?把他们给我找来!”

青衣男子俯身抱着她的肩膀拍:“他们在外面,你休息吧。”

少­妇­不依不饶:“不行,把他们都给我叫来。”

青衣男子拗不过他,只好安慰她先在床上躺好之后,出门去叫孩子们。

两个少年很快跟着父亲回来,少­妇­的神志早已模糊,依然一手抓住一个,把他们拉到身前,神情严肃的训斥:“有没有乖乖的听你们爹的话?”

两个少年一起点头,一起开口:“只有娘才会不听爹的话。”

少­妇­早就听不大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继续训道:“有没有惹你们爹生气?”

两个少年又是一起点头,异口同声:“只有娘才会惹爹生气。”

少­妇­充耳不闻,接着说:“有没有去缠你们爹?”

两张小脸上爬满无奈:“娘,都是你一直缠着爹不放的好不好?”

少­妇­终于完成了每日例行公事,松开拉着两个少年的手,放心的陷入黑甜的梦香,最后含糊的说了句:“好,两个乖,带妹妹玩儿去吧。”

两个少年同时松了口气。

站在他们身后的青衣男子笑了笑,俯下身揽住他们的肩膀拍拍:“出去玩儿吧。”

两个少年转身向父亲鞠了个躬,拽起一直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女孩,同时向门外跑去。

小女孩儿就是少­妇­口中的“小邪”,她一直在偏厢睡觉,这时候迷迷糊糊的被父亲抱到母亲床前,又被哥哥们拽到院子里,才清醒过来,喊了一句:“我才不要跟炼哥哥和焰哥哥玩儿。”

她话没喊完,两个少年已经撇下她,自顾自的跑到院中的水塘边逗池中的金鱼去了。

华家的小姐看两个少年跑远,才蹭到小邪身边,用小手捅了捅她,小脸红扑扑的:“你的两个哥哥真好啊。”

小邪不屑的哼了一声,端正小巧的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却分外严正苛刻:“浪荡子弟,欺世盗名,寻花问柳,一丘之貉!”评价完了向华小姐一仰头:“你可不要被他们魅惑了。”

说完,小邪酷酷的穿过院子继续去偏厢睡觉,留下华小姐愣愣的站在回廊下。

池塘边的两个少年互相攀着肩膀一起逗弄池里的金鱼,在别人眼中亲昵无邪的两兄弟,有如下对话:

“炼哥哥,你对那个大眼睛白皮肤的小姐那么温柔,你想勾引她?”

“切……你不也是故意装哭想让她注意你。”

“不过她嘴巴好大,我不喜欢。”

“是吗?我也觉得她下巴太长,不好看。”

“那你把她让给我吧?”

“哈哈,焰你真好笑啊……”

“哈哈,哈哈……”

两只萝卜头各怀鬼胎的哈哈大笑,听在别人耳中,依然是银铃一样悦耳的清脆童音。

此刻安静的房间中,睡梦中的少­妇­又把头往青衣男子的怀中钻了钻,喃喃的说着梦话:“萧大哥,凤来阁的事好麻烦啊,我累死了……”

青衣的男子侧身靠在床头上,怀抱着她,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忙完了这次就可以休息了,辛苦你了。”

少­妇­喃喃的抱怨:“这种不要命的赶路的事情,我再也不要第二次了。”

青衣男子轻拍着她的背:“嗯,我也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有第二次了。”

少­妇­把头在他怀中蹭了蹭,忽然轻声说了句:“萧大哥,还好有你。”

青衣男子轻拍着她背的手不停,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窗外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一只画眉,停在被夕阳染黄的窗棂上婉转的唱了两句,又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这个江南柔柔的春日,就要过去了。

Ps:关于两只小萝卜头为啥会穿的这么寒酸的原因——凌苍苍那个女人坚持给孩子穿父亲穿过的旧衣服会增进父子之间的感情……所以说,两只小萝卜头的衣服,都是焕焕的旧衣服改造的……由凌苍苍那女人亲自动手改,汗,衣服改造的质量如何,请亲爱的们自行想象。

2.一瞬(纯虐)

(老番外了,移过来补全,个人还是挺喜欢这段的么……嘿嘿嘿……­奸­笑。)

“萧焕!”她喝出他的名字,凌厉而强硬。

压下心肺间越来越凛冽的寒意,他有些讶异的回头,是他的错觉?他怎么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浓重的杀意?

子弹擦过枪壁的微小声音传入耳中,无数次面对生死积累出来的本能在这一瞬间爆发,王风从袖口倾泻而出,挡向飞击而来的子弹。

第二发,第三发,第四发,第五发……她不给他丝毫的喘息之机,王风不堪重荷的在他掌心颤抖,嘶哑的叫——这把绝世的名剑,他已经没有余力像往常一样将内力灌注其上来避免剑身损伤了。

如此不留余地的狠绝攻势,她是真的要他死么?记忆中那个有着一脸明净笑容的小姑娘突然跳了出来,她跳起来冲他笑,眼眸里是流转的春风:“萧大哥,我喜欢你。”

第六发子弹出膛的声音凄厉而刺耳,他忽然想笑,他这是怎么了?在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刻,居然还跑神去想什么她的笑。

但是,是她啊,是那个他曾贪恋的想要永远留住她笑容的小姑娘,她真的想要他死么?

三颗钢珠在空中决绝的相撞,炸裂,分崩,其中一颗笔直的­射­向他的心脏。

王风直觉的下滑,晚了,子弹带着火花擦过剑刃的时候,他只来得及提起仅剩的那股内息,尽全力护住心脉。

子弹无声的没入胸口,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冰冷。

王风无力的垂下,那袭青­色­的身影重重撞上石壁,飞散的黑发在空中划过凌乱的弧线。

“嗒”,枪匣甩开,一个,两个,三个……冷静的枪手一粒粒数出子弹。

一切仿佛都被冻结了,虚无而冷凝……凝住最后一丝神志,他眼前依然是一片苍白,感觉不到痛感,胸口没有,那伴着蚀骨的寒冷,时刻侵蚀着他的迟钝痛感也在这个瞬间奇异的消失了。

就要来了么?他以为不会就这么来临的那个终点。

这样也好……想抓住的终归早已逝去,再留下来也不过是独对这十丈软红,无涯的茫茫红尘,哀苦喜乐,家国天下,太大,也太重,他可以就此偷懒么?

一声,两声……她把子弹填进弹巢的声音遥远的传来,切切磨磨,泣漓如耳语。

她还在的啊,如果他就在这里倒下……会吓到她的吧。

眼前着魔一样的浮起那天在太和殿前时她的脸,她没有哭,她挑着眉毛向他保证,她会活到很老很老,但是他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从她的心里如此清晰的传给了他,她不想要他走。

为什么他总是伤害到她?他想要用尽生命去守护的那个人,他却总是要伤害她。

“啪嗒”,子弹匣合上,手枪重新举起。

不能在她面前死。

他艰难的吸入一口气,带着硝烟味的清冽空气冲进肺中,留下一路灼烧的痛感,镶嵌在血­肉­中的那枚细小而冰冷的东西被带动了,空气从被子弹切透的肺叶中直接窜进血管,整个胸膛仿佛都要被撕开,熟悉的甜腥蓦然升到喉间。

肩膀忍不住耸动一下,他抿紧嘴,逼回翻涌的血气,捂着胸口五指张开,封住|­茓­道,手指探进伤口。

沾着血迹的钢珠滑到手心,随着伤口的洞开,更多的空气涌进残破的肺叶。

轻咳声从口中缓慢的溢出,他扶住墙壁,伸出手,让钢珠从自己手指间滑落。

“做得很好。”他抬起头向她笑,映入眼中的,是她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庞和她手中上膛的手枪。

“今天真的……不行了,明天再练,好不好?”扶着墙壁慢慢站直,他努力咬稳每一个字。

她终于点头,打开枪匣重新把子弹取出。

有些如释重负,他牵动嘴角笑笑,把王风收回袖中,趁着伤口的血液尚未晕开,把手指按回|­茓­道上。

没有余力再和她说话,他找到石门,幸而门上的转轴灵活,略微用力就能推开。

她跟在身后关门,一路无言,终于站在水榭中,他凝神扫视房间,这个时刻,像预料般空无一人。

眼前渐渐黑了起来,勉强凝聚起来的神气支撑不了多久,他开口:“你出去之后叫……”

“阁主没什么吩咐的话,属下告退。”她抢着抱拳。

黑暗一波波袭来,他咳嗽一声,稳住声音:“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她走了,窗子开着,晨风穿越冬日的荷塘而来,轻轻吹动桌上摊开的纸张,温柔的如同情人的手,微风拂过他的发梢,湿寒刺骨。

手臂重如千钧,他扶住身旁的桌案,咳出一直堵在胸臆间的那口血。

冷冽的空气钻入胸肺,随着剧烈的刺痛,视野终于清晰了一些,目光慢慢转到墙角的药柜上,他苦笑一下,郦铭觞留下给他应急用的那些药丸,以现在的状况来说,但愿还能有用。

放开遮住伤口的手,撑着桌面,胸前那片冰冷的潮湿在迅速的扩大,失去了禁制的鲜血在快速的流出,他已无暇顾及。

深吸一口气,他艰难的向药柜走去——终于还是只走出了一步,污水飞溅,笔架向身体压来,他再也撑不起这一点重量,摔倒在地。

血从再度受创的伤口中涌出,倒灌进胸腑,血腥气瞬间塞满所有的缝隙,咳声从口中抑制不住的逸出。

“阁主,怎么了?”她的身影在眼前模糊的闪过。

她都看到了?他直觉的去遮掩胸前的伤口:“不……要紧……”

“嗯?原来我的子弹打中了啊。”她的声音隐约的传来,口气中是淡淡的讥讽:“怎么都不说呢?那颗钢珠,是你强从伤口里抠出来的吧,宁肯加重伤势都不让我知道,啊,原来阁主你这么不想承认败给我了啊。”

她弯着腰,平静的俯视,说,原来阁主你这么不想承认败给我了啊。她只是回来向他索求一个比试的结果的。

他一口一口的咳血,眼前她的身影渐渐淡到再也看不清晰:“不好意思……是我……败了。”

“早说不就好了?”她语气轻快:“我早就知道了,我吹灯的时候就看到钢珠上的血迹了。早说的话,不是也不用弄得这么狼狈了?”

她早就知道了啊,这么多遮掩,原来都是徒劳。

冷气和血液在气管中混合,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金属气息,肺早已不像是属于他自己的,急促的嘶吼,如同一个即将涨裂的风箱,他拼命的吸气,想要神志更加清楚,意识深处的黑暗却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席卷而来。

这个卷缩在地上发抖的人,真是尴尬……他总以为他还可以为她做些什么事情,他总以为即便不能给她幸福,他还可以为她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这么尴尬,他什么都给不了她:“抱……歉……”

“不用一直说抱歉,我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轻快。

“你能不能……去叫郦……”

“哎呀,”她拍手打断他的话:“我都忘了,我这就赶快去请郦先生过来。”

“不要说……是你……只说……是我自己……”从黑暗中捞出即将沉下去的意识,他艰难的开口提醒。

“都说了你怎么这么不想承认败给我了,”她的语气很不以为然:“让别人知道你败给了自己的徒弟,有这么丢人吗?”

“抱……歉……”他想给自己一个自嘲的笑,嘴角却沉重的怎么都扬不上去,剧烈的咳嗽。

“也说了不用一直说抱歉了,我知道。”她轻快的说:“那么我给你叫郦先生去了。”

听不到她脚步的离去,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眼中只剩下一片黑暗,剧痛离他远了,又近了,最后的那一丝意识还顽固的不肯离去,就像他在这个世界上的逗留一样……太长,也太勉强,任谁看了都会累吧。

那么,为什么还会贪恋着那一丝温暖,不愿也不想放手?就算是多一刻也是好的,多让那个明丽的身影驻留在眼中一刻也是好的,他是这么贪心——已经下定决心去赴那条死路了,还是不由自主的用着她给他的名字,仿佛如此就能离她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时狡慧俏皮的笑容更近;已经下定决心让她离开了,还是会拒绝不了她的请求,一次次的把她留在身边,结果又一次次的伤害她。

真是不堪,萧焕,你真是不堪。

闭着眼睛,他无声的笑了,鲜血却随着呛咳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被污水浸染的青衫。

郦铭觞和石岩闯起来,他被很快的移到床上。

郦铭觞的训斥像预料中一样劈头盖脸的扑来,他已经听不太分明。

“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坏了名声,你还是赶紧躲出去不管好一些。”站在床边的她好像听不耐烦,开口说:“反正也是治不好的,早晚会死。”

“小姑娘,这混账小子一直在教你练火枪对不对?”郦铭觞敏锐地发觉。

“是啊。”她随口答应。

“你们前一段闹翻了?”

“是啊。”她答应。

“他的伤口……”

“是我自……”抢在她开口之前,他费力的开口。

“是我用火枪打的。”她丝毫不犹豫,打断他。

郦铭觞口气严厉,措辞也逐渐苛刻:“小姑娘,你并非完全……”

她的口气也不软:“不是我非要逼他……”

……

他们的争吵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刻骨的疲倦渐渐袭来,难道他的尴尬还不够么,要因为他而争执?

……

“那就来教训一下试试啊?”她填装子弹的声音传来:“我正想找个人试试枪呢!”

郦铭觞冷笑:“好,今天不卸下你一条手臂,你这黄毛丫头就不知道什么叫是非轻重!”

“是吗?”她也冷笑。

“苍苍!”他不顾一切的撑起身子,拉住她的衣袖。

“混帐!”郦铭觞跺着脚回来扶住他,气得大叫:“混帐小子!还敢乱动!你当真不要命了?”

“郦先生,真的是我……叫她开枪……”他压住咳嗽,开口:“不要……再吵了……”

郦铭觞又气又急:“好,你护着她!我是老榆木疙瘩,掺合你们这对天底下第二莫名其妙的小夫妻吵架!你们就吵吧,一个个都把自个儿憋死了,我看你们就舒服了!”

“什么小夫妻?我那个姓萧的丈夫可是早就死了,我不记得我嫁给过一个叫白迟帆的人。”她冷笑着,甩开他的手:“你和我拉拉扯扯的­干­什么?我爱和谁打架就和谁打架,你在这儿假惺惺的,想装什么好人?”

心肺突然抽疼了一下,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抬起头,眼睛已经没有焦距:“不是……不是这样……”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一口鲜血却先从口中冲出,他费力摇头:“你和……郦先生交手……没有胜算……”

“哈,现在知道解释了?”她依旧冷笑:“阁主啊,你早先­干­什么去了?”

他再摇了摇头,翻涌的血气却再也强压不住,一口口血接连咳出。

“你出去!”郦铭觞扶着他,声­色­俱厉:“你给我出去,你非要活活逼死他,才满意?”

“不是我在逼他啊,郦先生,是他自己在逼自己。”她最后留下的,是淡然而冰冷的话语。

在她身后,一大口鲜血喷在郦铭觞的月白长衫上,苦撑的神志倏然倾塌,郦铭觞焦急的抱住他的双肩:“焕儿!焕儿!”

血迹如梅,怒放一身,凝结在他苍白­唇­边的那抹鲜红,是那些从未曾说出口的话,无声凋零。

3.心香

宫中的海棠花开过十三次之后,她明白,这是她应该离开的时间了。

不是没有想过,一辈子留在那个人身边。

也不是没有想过,就这么沉醉在那个温柔的微笑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任时光匆匆而去,青丝染霜,红颜凋零,那么很快的,就也能用尽这一生。

然而,他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给她。

幼年的时候,她没怎么注意过他。

那时她的父母还健在,她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对于他的印象,也只有在一次大型的庆典上,远远的看到的那个身影。

彼时视野远处有些瘦弱的少年,裹在明黄|­色­朝服里,安静的站在御座之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模样。

事实上,那个时期满朝上下对他的态度,也近似于忽略,在先帝驾崩之前,甚至在他亲政之前,几乎都没有人认为他的存在会对帝国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

也许总有些什么人,是要经过时光的磨砺,才能渐渐的露出光芒来。

而也总有些人,是慢慢的走进心里去的,就那么一次笑语,一抹温情,从容琐碎,一点一滴,等到惊觉的时候,再回头,填满胸臆的,已经全是那个人的笑靥和身影,烙印在最深的梦里,无从挥抹。

他就是这么走到她的心里去的吧。

六岁那年突丧双亲,被柳贵妃怜惜收为义女进宫生活,刚入宫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无措的年幼孤女,面对着完全陌生的人和物,孤寂和恐惧像是鬼影一样,随时都跟随在身边。

在那最难熬的日子里,第一个向她走过来的,是他。

也是他,向她展开了温柔的笑容,带着她逐渐走入到沉闷的深宫生活中。他会在她苦恼的时候,开上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会在她努力之后,给她一个鼓励而赞许的眼神,也会在她遭受轻视时,默默替她挡开那些闲言碎语。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觉得那个少年淡淡的笑容,亮得过任何耀眼的光芒,那个少年并不温暖的双手,握在手里就是最安全的庇佑。

那段时光是那么的美好,初入深宫的孤独幼女,温和清秀的少年,御苑中的莲花并蒂而开,又并蒂而落,金水河的清澈河水静静流淌过红墙金瓦的紫禁城,也静静的流走了两载岁月。

想起来也是有些傻气的,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这就是一生。

又有谁不是如此呢?年少时遇到的那第一个人,就会以为他所有温柔细致,都会只给予她一个人,从此之后天长日久,全是青梅竹马的神话。

碎了她的神话的,是那个小女孩,那个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女孩子,首辅凌阁老的女儿。

那段时间内,宫里盛传着先帝要替他选定一个太子妃,她并不以为然,对她来说,成亲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况且在她婉转的情思里,除了他和她之外,从来也没有别的女孩儿的影子。

但是那一天他在养心殿见过先帝之后,她见到他,意外的发现他一向白皙的脸上竟然挂着朵红晕。

她以为他是给先帝训斥了身体不适,连忙上前询问。

他却摇摇头笑了,神­色­似喜似悲:“父皇说要选她做我的妻子。”

她有些不明所以,他就笑着解释:“是凌先生的女儿。”说完了像是怕她不熟悉一样,接着形容:“很有生气很会说话的一个小姑娘。”

她点头,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多的情绪,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明明是想笑,那双秀挺的眉毛却微微的皱在一起,一双深黑的眼睛,更像是给什么点亮了一样,不时地闪出光来。

带着些微的酸楚和说不清楚的期许,她开口问:“焕哥哥,你喜欢她做你的妻子吗?”

接着听到的回答,她一生都无法忘记。

似乎是愣了一下,那个少年扬高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皱起的眉头也缓缓放平,他最后笑了笑,眼眸里一片沉静的温柔:“如果我能让她幸福的话,我喜欢。”

她看着眼前微笑着的他,很勉强的扬­唇­而笑,别过头,胸中却是一片苦涩。

这是嫉妒吧,生平第一次的,她平静的生命里,住进了一个这样的东西:怨恨而不甘,酸涩而苦楚,针一样的刺入心底,摆脱不了。

她开始深深的怨恨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她只不过比她早了一步而已,只是早了一步,就已经占去了所有的幸运。

有些什么已经悄然改变,她的深宫生活却还是一如往常的过下去。

她入宫前聪慧已经京城闻名,于是疼爱她的柳贵妃就让她做了太子伴读,每天功课的时候,他都和她在一起。

除了她之外,和他更加亲昵的,是小尾巴一样拴在他身上的荧,他唯一的异母妹妹。

功课之余,他也会带着荧到她的住处看她,说一些闲话,和聪敏强识的她聊些诗书琴棋,相处熟悉,有着安稳的亲密。

就这么匆匆数年过去,其间先帝驾崩,他登基称帝换了年号,荧也不再整天跟着他,那位凌小姐也成为了他的未婚妻,钦点的未来皇后,他们的关系却依旧如常。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暗暗的希望他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毕竟他们的心­性­那么相通,甚至连喜欢的词人,爱读的诗都如出一辙,而那个女孩子从来都不在他身边,他们相互之间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

还有,那样一个女孩子,简直没有一点长处!

她时常留意着凌家大小姐的消息,全都是些不好的传闻:粗鲁泼辣,缺少教养,琴棋书画女红,没有一样拿的出手,唯一一项人尽皆知的,只有她那一双总是打架闹事的拳头。

这样的女孩子,她有些自负的想,怎么都不会比她更能配得上他吧?

然而随着他们年岁渐长,他对她的态度一如少年时,却慢慢的开始留意一些男女之防,看向她的目光,也少了幼时的狎昵,逐渐变得尊重客气。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拿不准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那天闲下来和他一同看一本词集,他的目光落到一首词上,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笑意。

她怎么看也看不出那首词有什么可笑,就打趣地问他好笑在哪里?

他嘴角的笑意更浓:“只是看到这句词,就想起一个人来了。”

她好奇的问是哪句,他就笑着用手指住其中一行。是个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句子: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她心里酸了一下,却依然笑着问:“是想起凌小姐了?”

他居然毫不避讳的点头,连眼底都有了笑意:“今日上午听石岩说,她因为替街边的小贩打抱不平,把礼部侍郎的公子打了。”说着含笑叹气:“这总是暴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她的心像是突然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能听到回声:他对她的事情,比她要清楚得多,他原来一直在看着她的,没有对任何人说,却一直都在注视着她。

嘴里渐渐涌上苦涩的味道,又是第一次的,他叫她知道了绝望的滋味。

意识到了她长久的沉默,他终于有些讶然的回过头来。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他看着她的目光,由惊讶逐渐变为了然,最后,剩下的是一片平静的歉仄和悲悯。

仿佛是有意的,自此之后,他待她更加客气疏远了,连惯常的拜访,都会先差人来提前通知,礼数越来越无可挑剔,态度却像是远了许多。

没有亲政之前,因为被强迫着跟随那位郦医正学习医术,再加上朝政也不需要他太多的过问,他每隔一段都会和那位郦医正一起外出行医,顺便了解外面的风土人情。每当这时,因为她在易容上有过人的天分,她就会假扮成他的样子,瞒过其他人的眼睛。

他们如此做了几次,因为行事谨慎,他也总不会在外耽误太长时间,一直都没有露出破绽。

他亲政前的那一年秋天,又像之前一样准备出宫,来向她交待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之后,他笑了笑,破例的第一次说:“如果到了日子我还没有回来的话,就要麻烦馨儿再撑一段了。”

他外出从来都是按时来去,从不会发生延误的情况,这次却例外的准备着延迟返回的时间。

她愣了愣,随即很快想到,那个女孩子前几天私自出走了。这明显是对即将举行的大婚不满,已经惹得很多知情的人议论纷纷。他这次出去,是要去找她吧?

那个任­性­的女孩已经让他蒙羞了他明不明白?他却依然去找她?

她气怒交加,生平第一次失控的突然冷笑:“真是给人丢脸!”

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也是生平第一次的,他对她说话的语调淡了下来:“我一向不看重这些。”

她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依然是温柔的,为了避免她再难堪下去,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淡淡将话题带开,又交待了她一些要小心的事情。

话终于都说完,等到告辞前,他忽然笑了笑,对她说:“馨儿,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谢谢你。”

她又愣了愣,然后笑着说客气,送他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在影壁后消失,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样,跌坐回椅子上,她明白,从此之后,他即便要出宫,也不会再来请她帮忙。

始终隔着什么,她和他之间始终都是隔着什么,仿佛就差那么一步,她却始终走不近他。

其实别人的看法和世俗的评判什么的,她又何曾在乎过?

她杜听馨又何曾顾虑过那些俗人的目光?但是他是要顾虑的啊。他是大武的天子,是天派来的统治者,必须要像神一样完美无缺——连他身边的伴侣,也必须要同样的完美。

她一直不都是那么做的?尽量表现的更好,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别人。她是那么想做他身边完美的女人,他那样的一个人,她不愿他因为身边的女子不够好而受到一点苛责。

那一晚,她掩住脸失声痛哭,再怎么玲珑的慧心又如何?再怎么无言的付出又如何?

她的努力,他是始终看不到,或者是,他始终不曾肯用心来看。

那晚的夜­色­清寒如水,而从那天之后,她彻底成为了一个旁观者。

从此之后,千里之外的江南,她的欢笑娇憨,他的温情纵容,再也与她无关。

其实,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有完全放弃吧。

在深宫中一次次的听着他推迟回来的消息,一次次的按照他的安排应对着新的情况,一个个无法成眠的深夜里,她开始习惯独自起床点上一炉香。

什么香都有,藩国进贡的瑞脑,出自深山的百年檀香,添了加持甘露丸的藏香,每一炉点起来,都有淳厚的香味散开,把她包裹在其中。

最终,她喜欢上了一种宫中自行调配出来的香料,味道很奇特。

点燃之后,袅袅的轻烟散开,乍一闻,是明快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跳脱的都是小女儿的柔情,再闻了,却有一股十分沉静的味道,慢慢的透入到花香里去,托着娇­嫩­花蕾的手一样,宽厚如海,是瑞脑的清香。

瑞脑香,是他的衣袖间常带的味道。

就是这么一炉香,她在深夜里闻着闻着,会闻到天亮。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那种味道慢慢的氤氲:那双温柔的手,托起那朵娇­嫩­的花蕾。

一次又一次,像是做不完的梦。

这炉香燃到那一年的冬天,她把他等了回来。

隔了几个月,她再见到他的那一刻,泪水无声的就流下来。

他在黛郁城的行宫中,人是醒着的,却只能坐在桌前,连走出一步的力气都不再有。

他被那个女孩子一剑刺中了胸膛,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衫,整整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她赶去看他的时候,他才只是醒来不到一天,却已经下床在窗前坐着。看到她,笑了笑,声音虽轻,却还是以往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暖意:“馨儿,让你赶来,辛苦了。”

她再也承受不住,奔过去要抱他,却怕碰到了他的伤口,泪水不停的滴在他肩头的青衫上。

他看着她哭,却只是笑了笑,轻声的安慰:“不要担心,没有关系的。”

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

那样深的一剑,他又那样的身子,怎么会没关系。

她不敢想象那个女孩子是怎么下的手,也不敢细究当时的情景,只是一遍一遍的庆幸着他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

但是这样的一个伤口,对他的身体来说,实在已经是太过严重的毁坏。他强撑着在腊月之前回到京城,一路颠簸中她听到他在身后的车厢里不住地咳嗽,下车的时候她去扶他,他手中的丝帕已经沾满了暗红。

接下来的那个冬天,他的伤势始终反反复复,不见大的好转。

她零星的听养心殿的冯公公说,他又咳过几次血,原本就虚弱的心肺伤了之后,咳嗽更是从来都没有停过。

不过他生病的时候是从来不让人近前的,她每天去看他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他最好的样子——除了苍白和消瘦,再也没有别的其他东西表现出来。

最初的震惊的痛心过后,她早已毫无波澜的心中,不是没有冒出过那种念头:那个女孩这么伤他,他会不会心灰意冷的回到她身边?

守着这个念头,她一天天的等着漫长的冬天过去。

这是德佑七年了,她来到他身边的第十一个年头。

被那个女孩刺伤之后,她一直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句怨恨悲愤的话,甚至连最轻微的埋怨都没有。

他的大婚在即,那个女孩子也终于不再逃跑,大婚准备的事务繁杂,时常会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她,他有时也会提到她的名字,语气温和淡定,和以往没有丝毫差别。

也许这样还好一些吧,她想着:既然那个女孩子注定要成为他的皇后,那么如果他不在意那段过去,是不是还好好一些?

她一面难过,也不免有些替他欣慰。

然而,有天她到养心殿去探望他,却无意的在他的案头看到一份起草的诏书。他在准备着废除先帝的遗诏,改立幸羽的女儿幸懿雍为皇后。

她震惊的慌了手脚,那是先帝的遗诏啊,他想让那些毫无口德的言官骂他什么?还没亲政就违逆先帝遗旨?

从他面前抓走那份诏书,她着急的向他追问,因为有些气急了,她说了很多话。

他听她说着,却一言不发,一直等她说完,才笑笑从她手里取过那份诏书,摊开在面前桌上,提笔接着润­色­。

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终于也转过头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即便在这样的诏书里,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把所有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凌家的大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他,见异思迁,钟爱上了别的女人。

这个诏书一旦颁布出去,就将是他一生的污点。

她默默的转身,走出养心殿,冰冷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滑过脸颊,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值得他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有强烈的酸楚涌上心头,为了他,更多的却是为了: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不能是她?

这个问题问了千百遍,依然没有答案。

就像那炉点过千百遍的香,一寸一寸的燃烧成灰,从来无言。

那个诏书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那天她恰好在养心殿中,看他接到了一封从宫外传进来的密信,衣衫也来不及换,就匆匆的向她告辞出去。

她从未见他这么行­色­匆匆过,有些担心疑惑,就留在养心殿里等他回来。

他出去时还是下午,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深夜了。

天气依然极冷,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脸­色­分外苍白,看到她在,就向她笑了笑,问好坐了。

他一坐下就撑不住一样的扶着桌子上咳嗽,声音沉闷压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递过去一杯温热的茶水。

他谢了接过,手却抖得握不稳茶杯,茶水一片片的溅在他的手上,他终于无力的倚在桌子上低声咳嗽。

她坐在一边看着他,直到他好不容易调顺呼吸,撑起了身体,她才试着开口:“去见她了?”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轻轻点头,笑了一笑。

果然,是去见她了。她只好也笑,接着问:“她说了什么?”

微微的停了一下,他笑着:“让我见了一个人,告诉我她要做我的皇后而已。”

“让你见了谁?”这与她做不做皇后有什么关系?她有些疑惑,片刻之间,心底立刻清明:“她说那个人……是她的情人?”

他依然笑着,侧脸上有火烛投出的淡淡­阴­影,神­色­却依然柔和:“嗯,她说她喜欢他。”

对他说她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却还是要嫁给他。

那个女孩,她怎么能这么狠?

她发愣的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他的嘴角还带着点笑,轻轻的翘起,温柔又平和。

她忽然希望他可以看上去悲伤一点,至少发一下怒冷笑几声,无论如何,就是不要再这么平静下去了。

泪水无声的流过面庞,她甚至控制不住。

看到她流泪,他竟然也愣了一下,迟了一会儿之后,就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馨儿,不要哭。”

她握住手帕,把脸深深的埋入其中,眼泪却越流越多,渐渐哭出了声音。

像是迟疑了很久,他的手伸过来,很轻的放在她的肩膀上:“馨儿,别哭。”

她突然再也不能忍耐,握住他的手,手臂就抱住了他的身子。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隔着塌上的矮桌,就这么抱住他的身体,把脸埋入他的衣领里,哭得全无大家闺秀的风度。

他也伸出手来,轻拍着她的肩膀,却没有再说一句话。一直到她哭得声嘶力竭,终于从他肩膀上抬起头,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目光中有淡淡的怜惜。

她擦­干­脸上的泪痕,有些自嘲的笑了,接着略微沙哑的开口:“焕哥哥,我明年就十八岁了,到了指婚的年龄了吧?”

他微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笑:“是,馨儿也到该嫁人的年纪了。”

她笑着:“宫里我住惯了,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出去,焕哥哥也知道我最厌烦跟外人打交道。不如趁着大婚,把我也封了妃子,这么就能光明正大的留在宫里了,好不好?”

他看着她,第一次的,她在那双深黑的眼睛中读出了惘然的神­色­,那片璀璨如夜空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层雾,仿佛在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静静的注视了她很久,最后,他终于笑了,缓缓的点头:“好,馨儿,我会去叩请母后。”他停了一下,接着笑:“馨儿,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心爱的男子,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出宫。”

握着他的双手,她也笑了起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吧,再怎么去求,也是这样的结局:他肯封她做妃子,却不肯给她任何承诺,连在这种时候,都不肯。

已经如此卑微,却换不来任何承诺。

她一直笑,一直笑到眼角再有泪水涌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这一次,他静静的看,再没有说话。

德佑八年,峭冷的二月天,她成为了他的皇后。

三个月后,他们第一次同房。

再五个月后,她被掳去山海关,他立刻赶去,扮成小兵潜入敌营救她。

再一个月后,他们回到紫禁城。

再十三天后,他为了护送她平安出城,从太和殿前的白玉栏杆中跌下,气息全无。

再一天后,太后向全国发丧,自立豫王为新君。

再七天后,她带着山海关镇守将领的十万铁骑回到京师,囚禁太后和豫王,拿着他的亲笔遗诏改立萧千清为辅政王。

再一天后,按照她的要求,新的一年被命名为德佑九年。也是在这一天,她在紫禁城中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德佑九年的三月,当御花园中的海棠开满了庭院,拿着远去的行装,站在灿烂盛开的海棠树下,依稀飘到她鼻尖的,是海棠花淡薄的香气。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花香,很像那种她爱点的香,从他离去之后,她早已不再点燃的香:乍一闻,是清冽的花香,盛开在春天的雨后一样的,跳脱又纯真,再闻了,却闻得到另一种醇厚弥新的香气,宽广如海,如同一双托着娇­嫩­花蕾的手,是他的味道。

她轻轻的笑,转身走出海棠树层叠的花枝,那萦绕鼻间的香气,闪现了一下之后,又复不在。

她想她的这一炉香,终于可以不必再燃起。

4.萤光

她叫荧,没有姓氏,就只是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字。

那个赋予她生命的男人承认了她体内流淌着的萧氏血脉,却不肯承认她是他的女儿,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一次酒后乱­性­之后意外的产物吧,他在大醉之下临幸了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那个容貌智慧都毫不出众的宫女承接他的雨露,生育下一个女婴,如此而已。

她出生之后,他来看她,按照朱雀支的命名惯例给她取了名字:荧。

没有昭告天下的圣旨,似乎也没有把她归入宗谱之中的打算,随口起了名字之后,他就把她们母女丢在一个冷清的偏殿里,就此不管不问。

荧,光亮微弱之状,于他来说,她应该也只是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可有可无,熄灭了也没什么要紧。

空旷而终日不见阳光的偏殿,宫女内侍们鄙夷冷漠的目光,管事太监的刻薄尖酸的话语,间或还有来自主位嫔妃的傲慢棱辱——在这座华丽而冷酷的紫禁城中,她慢慢长大,如同一簇生长在幽暗角落里的野草。

三岁那年,她那个懦弱胆小,终日只会躲在房中抱着她哭泣的母亲终于在一个清晨悬梁自尽,她平静的目睹了全部过程,当初升旭日的第一道光芒照在那个单薄瘦弱的身躯上时,她打开房门,叫来值班的内侍。

母亲的尸体被草草处置,然后,自出生起,她第二次见到她的父亲,那个男人坐在宽大的桌案之后,容颜苍白清俊,抬手揉着眉心,神情是慵懒而厌倦的:“往后,你跟着梅妃可好?”

“不要,”四岁的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意愿,却坚定­干­脆:“我要一个人。”

只停顿了短短一瞬,很快的,御案后那个略带着沙哑的清雅声音就再度响起:“随你。”

没有一丝犹豫,在他眼里,似乎连在她身上多花费些­精­力思考都是多余的。

有朝臣和外官要觐见,她被内侍赶着拽出,这次对话就这么匆匆结束,直到四年后,他毫无预兆的崩逝,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母亲死后,她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小宫殿居住,一个总是坐在阳光下打鼾的老宫女被指派来照顾她。

老宫女时常不见人影,她也能够自得其乐,小宫殿的园子里野草遍地,逮蚂蚱,捉知了,捅鸟巢,冬去春来,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荒芜院落里度过了一个冬季之后,她遇到了他。

那个早春的午后,阳光温暖的在琉璃瓦和红墙之间跳荡,她站在院子里玩耍,裹在厚厚皮裘里的少年就漫步走进园子,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一眼看到了他脸颊上印着的异样红晕。

她见过那种红晕,从前有个患痨病死去的宫女,临死前,脸上就一直带着这种妖异的嫣红­色­彩。

这个人活不长了,她这样想着,那个少年身后就冒出了一群捧着钵盂食盒拂尘的太监宫女,一个个急着叫喊,从那些慌乱的话语中,她听出了一个词:“太子殿下。”

这就是太子?她血缘上的那个哥哥?她是早就知道他的,从那些宫女内侍们的闲言碎语里:他是最被宠爱的柳贵妃的儿子,自出生的那天起,就被册封为太子;他身边围绕着帝国最优秀的大儒学者,负责他饮食起居的太监宫女比养心殿里的还要多,连他采办一次冬衣,都要花去数十万两的白银;他是这个后宫的中心和话题,是帝国明日的荣耀和希望,他的名字是焕,光明和光亮。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少年分开众人微笑着向她走来,他的手拢在胸前的小手炉里,行动因为累赘的皮裘而有些艰难,脸上的笑容却温和而纯净,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骄横和飞扬跋扈。

他笑,向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

她微微有些怔忡,淡淡回答:“我叫荧,我就住在这里。”

“盈?”少年微蹙了蹙眉,笑着:“哪个‘盈’?读‘盈’的字有好多呢。你爹爹妈妈呢,也住这里吗?”

她忽然有些羞怒了,出生四年,还从来没有人教她识字:“我怎么知道是哪个盈?反正就是有火的那个,我妈妈死了,我爹爹,就是你爹爹!”

惊讶于她突然激烈起来的言辞,少年轻轻咳嗽了几声,才转头问身边的太监:“五福,她是父皇的女儿?”

微胖的内侍总管有些艰难的弯下腰,毕恭毕敬的俯到少年耳边回答:“回殿下,她的确是万岁爷的骨­肉­,不过她母亲身份卑贱,万岁爷就没有……”

“你很瘦呢,”内侍总管的话还没有说完,少年突然把手从手炉筒里拿出来,拉住了她的手,苍白的手指从她腕骨边的那块血痂上抚过:“你的伤口怎么不上药呢?”

他的手指还带着手炉的余温,温暖的有些发烫。

她猛然把手抽出来,倔强的扭开头:“没人管我的。”

微怔了一下,他蹙起了眉:“对不起。”

她愣了,他居然对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起了些微风,少年一边咳嗽,一边努力的说:“我不知道,我不常出门,我如果能早见你就好了。”

她觉得有些好笑,他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蓦然的,她的鼻尖酸了起来,辣辣的气流冲上额头。

少年再次把手伸了过来,他用双手把她的手拢住,轻轻的放到怀里:“对不起。”

她习惯的挣了一下抬起头,正撞见他的眼睛,一个瞳仁套着另一个瞳仁,所以暗黑一片,看不到底,然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重浓黑之上,是一层纯澈如水的瞳光,清晰的映着她的身影:黑发齐肩,眼睛明亮幽黑,脸庞清秀苍白,眉目神韵,居然和他有八分相似。

留存于血液中的什么让她恍惚了一下,所谓的血脉相连,就是如此了吗?

“对不起。”少年一直重复这句话,张开手臂,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的头埋在他胸前的雪狐裘中,温暖的气息从他单薄的胸怀里透过来,衣襟里有隐隐的淡香,雨后的荷香一样的,清透通澈,香甜温靡,飘到她的鼻尖。

她第一次知道,除了太监宫女身上那些甜到发腻的香粉味之外,人的身上还可以有这么好闻的味道。

像是被这些香味撬开了一条缝隙,一直被掩盖的那些感情汹涌的冲了出来,如同初春冲破严冰的河水,埋住她的头顶,压得她几乎不能呼吸——她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她怕黑,她怕冷,她怕再也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害怕自己真的会想一簇野草一样,默默的出生,默默的腐烂,没有一丝光热的一生,是那么绝望。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不要再一个人。”她一把抓住了少年袖子,她抓得那么紧,仿佛两岁那年,她抓着要被拖去受主位嫔妃责罚的母亲的衣角一样,然而母亲最终还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老宫女拽走,她独自坐在大理石地板上哭泣。石头冰凉,宫殿空旷的可以听到回音,她听见自己的哭声荡了回来,那么的微弱细小,像是永远都不会被谁发现,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人听到她的哭喊,不会有人了解她的悲伤。

“让我和你一起。”泪水迅速的涌出眼眶,她抓着他的衣袖,忽然放声大哭:“我再也不要一个人,我要和你一起,我要和你一起!”

一直平静自持少年惊慌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一面从怀里摸手帕,一面慌乱的用手擦拭她脸上的眼泪。

“不要哭,”少年忍住咳嗽,放柔了声音安慰,他学着大人,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别哭,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她依旧是哭,仿佛要把出生之后积攒的泪水一次都流­干­。

他一直紧紧的抱着她,并不宽阔的少年的胸膛,温柔的包容了她的一切悲伤。

他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带她到他居住的景仁宫。

泡热水澡,换上贴身保暖的新衣,整桌花花绿绿的点心摆到她面前,抬起头,那个少年安静的笑着看她,神情宠溺。

她并没有狼吞虎咽的扫荡桌上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点心,而是起抓起一块玫瑰糕,跳下椅子把糕点送至他嘴边:“给你。”

少年咬住糕点,含笑去抚摸她齐耳的短发,表情慈爱庄重,嘴角却沾着几点糕屑。

她咯咯的笑了,踮起脚扳住他的头颈,在他略显淡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他带些错愕和惊慌的看着她,很快的,他就又笑了起来,比女孩子还要秀美几分的面容上添了抹红晕。

她快乐的笑,生平第一次的,她觉得有阳光洒在了她身上,温暖明亮,能够消融一切的­阴­暗寒冷。

她知道,从这一刻往后,她的生命里终于有了一件可凭持的东西:他是她的哥哥,护着她,不会再让她孤单的哥哥。

从此之后,她成了缀在少年身后的一个小尾巴。

他温柔的叫她“荧”,教她叫他“哥哥”,无论是经筵授课,习字练武,连吃饭休息,都带着她。

她这才知道,原来太子的日常功课是这么繁忙。他体质畏寒,只要白天受到一点凉气,就会整夜整夜咳嗽得睡不着觉,但是第二天还不到卯时,他就又会起床整理好衣冠,去到养心殿和母妃处请安。

回到景仁宫之后,上午听课读书,下午习武练功直到暮­色­降临,如果遇到节日庆典或是不得不出席的仪式朝会,那么这些一天不曾间断的功课就会持续到深夜。

他过目成诵,礼乐书数都难不倒他,武学却是由詹事府的那名严厉的詹事亲自督导的,不打一丝折扣的外功内修,每次练完功,他的脸­色­就会异常苍白,冷汗湿透衣衫,心脏起伏的简直像要蹦出胸膛,她常常害怕他会突然晕倒,再也醒不过来,然而他却总能疲惫的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用微微颤抖着的冰凉手掌轻揉她的头。

即便功课如此繁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教她读书识字,从最简单的诗文教起,手把手的教她练字,没有一丝不耐。

有一天晚上,他在教她练字的时候居然累极的俯在书案上睡着,等他惊醒之后,她终于问他,为什么不休息一下,为什么要一直这么累。

他笑了笑,摇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父皇说过,如果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算一生都兢业勤恳,时间总还是不够,没有空闲去休息。”

提到那个男人,她有些默然了,过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我只和他说过一次话。”

他也默然,没有再开口,第二天晚上却躲过内侍带她来到了外城的太液池。

正是盛夏,池水的波光幽蓝,苇草丛中有蛙鸣阵阵传出,他拉她悄悄的蹲在一株柳树下。

她正想疑惑的问他要­干­什么,他就伸出指头压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情是少见的调皮狡黠。

他眨眼笑笑,指向前方,暮­色­已经昏沉,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正好看到一点荧荧的光亮从池水中升起。

那是很微小的一点黄绿­色­的光芒,如果不去仔细辨认,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一点光亮出现之后,像是变戏法一样的,她的眼前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光点从水草中,从池塘边的乱石里,从水面上显现了出来。

适应了黑暗之后,视野里渐渐清晰,伴着清新的夜风,她终于看到,密密的飞翔在空中的微弱光点,闪耀着缓慢移动,在她的头顶连成一片,无边无际,仿佛闪烁的群星。

她朦胧的伸出手去,一只小虫从她指间飞过,好像她已经握住了星空,她咯咯的笑:“我抓住星星了,我抓住星星了。”

少年也笑,把手伸出去,张开手掌,看着那些闪亮的小虫从自己的手指间飞过:“这是萤火虫,漂亮吗?”

她为这种新奇的小虫子惊讶欣喜,点了点头:“萤火虫,这个萤,是我的那个荧字吗?”

“不是,”少年笑了:“荧的那个荧字,下面是一个火,这个萤字,下面是一只小虫子。”他说着,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如果哪一天荧变成了一只小虫子,这个‘荧’就要变成那只小虫子的‘萤’了。”

“我才不做小虫子!”她微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是在开玩笑,叫着去呵他的痒痒,他们打闹着跌进了草丛里。

等着闹累了,她拉着他的手躺在草地中,仰看着萤火虫从面前一闪一闪的飞过,满天星星就挂在这些小虫子之后,璀璨的银河从深蓝­色­的天空中流过去,美丽的惊人。

他伸出手捉住一只萤火虫,接着拿到她面前,张开手掌,虫子带着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飞远,落在了池塘的水面上,安然的栖息。

他慢慢的开口:“荧,这只虫子的光是那么微弱,只够照亮它自己的身体,连多一寸的距离都照不到。可是对于这只虫子来说,只要有光能够照见它面前的路,带它去它要去的地方,不就已经足够了?而且,也许就是因为它的光亮一点也不炫目耀眼,人们才不会过多的关注它们,捕捉它们,它们才能这么自在的生活在水边。你看,微弱的光亮也没什么不好。”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头枕在他的胸口上,没有说话。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个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的男人,她曾想过要恨他一辈子,但是如果他希望她不恨,那么她就不恨。

“哥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要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隔了很久之后,她说。

他轻轻的笑了,摇了摇头:“你现在这么说,可是等你长大了,会遇到一个人,那时候你会觉得,那个人才是你一生都想和他在一起的。”

她有些不明白,追问:“是恰巧遇到一个人,接着就想和他在一起了吗?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怎么会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笑了:“这个我也不明白,是老师这么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老师,就是詹事府那个严厉的詹事,她隐隐约约的知道那是个渊博睿智的人。她从来不信什么渊博的先生,但是只要是他说的话,她就相信。

她笑了,耍赖一样的翻身抱住他:“我不要别的人,我就要哥哥。”

他也笑,去拉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荧,别闹……那里痒的。”

使坏的更加用力去挠他的痒痒,他们又笑着闹成一团。

像是为了印证那晚他说的话一样,不久后的一天,他就遇到了那个女孩子。

他是在随驾秋猎的时候遇到了那个只比她大一岁的首辅千金。

她踏不出紫禁城,没能跟着他一起去围场,无从得知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也没有听他说起过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回来之后,他依然向她静静的笑,那温柔的笑容之后,却有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那天,他就这么笑着,对她说:原来真有这么奇妙的事情,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素不相识,但是你会想把她永远守护在你的羽翼之下,希望她过的快乐,至少比你要快乐,只要有她的笑容在,就算是多么艰辛的旅程,在走到终点之前,你也不会感觉孤寂。

“我多希望我能将完整的幸福放在她手上啊。”他最后轻轻的叹息了,那时候在他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温柔,沉静,夹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略带懵懂的看着他,记住了那一刻异乎寻常的静谧,等到那个说话的少年渐渐长大,变得沉默冷静,带上了那个属于帝王的面具,她还时常会回忆起那张沉静温柔的脸。

那一刻,那个少年完全忘记了压在肩上的重担,忘记了随时都可能令他生命结束的剧毒,只是安宁的希望着,有个人能获得幸福,获得比他要更大,更多的幸福。

那时她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她也遇到了那个人,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真的有这么一种感情,发生在一瞬间,却能延续在一生中,时光和距离消磨不了,误解和隔阂毁坏不了,轻视生死,无关身份,始终盛开在生命之崖的最顶处,娇艳而美丽。

那就是爱了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拉起那双手之后,她这一生就再也不想放开。

在遇到他的四年之后,他们共同的父亲死去了。

皇帝骤然驾崩,太子还年幼,帝国经历了一段短时间的慌乱。

猝然之间,他被套上礼服推上皇位,各种繁琐的事情压得他没有任何时间喘息。

他搬去养心殿居住,她也跟着一同前往那个逼仄幽暗的宫殿,目睹着他走入帝国政治漩涡的中心,日复一日的汹涌暗潮中,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目光中却迅速的有了一种蕴藏于内的锋芒,如同一柄尚未出鞘的宝剑,在初经磨砺之后,隐约透出的绝代风华。

她看不到他和那位野心日渐扩大的凌首辅之间的斗争,她只是隐约觉察出了些硝烟的味道,从宫内的人对凌首辅逐渐增长的畏惧和四周开始多起来的陌生面孔上。

直到有一天,她在养心殿目睹到了那个尚食女官的死亡,那个女吏在先尝了御膳房进呈来的牛|­乳­之后立刻青了脸跌倒在桌下。

他急忙从坐上奔下扶起那个女吏,新学来的生疏医术却还是来不及解救中毒的人。投毒者用的是一种异常烈­性­的毒药,能在一瞬间致人死命。使用这种毒药,对方并不意在取他­性­命,而是在示威吧?

那天,他沉默的看着在自己臂弯中逐渐冷却的尸体,过了很久,才站起来,冲僵立在一旁的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吓人吗?别害怕。”

她摇摇头,抱住他因为强制压抑怒气而有些颤抖的身子。她的身体也有些颤抖,她紧紧地抱着他,目光始终落在那具尸体颜­色­可恐的脸上。

那天过去不久,他就取消了御膳在食用前必须先由尚食女官品尝以确定无毒的规矩。她则在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找到他,告诉他,她想要学习制毒。

他有些哑然,看着她笑:“怎么突然要学这些了?”

她无所谓的:“无聊。”

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接着笑说:“荧,学这个­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拉起他微凉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按住,抬头看他的眼睛:“哥哥,我不能学点有用的东西吗?”

他一愣,很快笑了起来:“女孩子学制毒太不好,我教你制香怎么样?都是学习各种药材和材料用法的。”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我只要学那种东西就好。”

他颇有些无奈的笑着:“但愿你永远都不能学成出师。”

她更加无赖的看他,笑:“那就这样吧,如果有天我制的毒能把你毒死了,就算我能出师。”

“噢?那么就看你的本领了?”他也笑。

她从不跟他以外的任何人有太多接触,教她的人只可能是他,为了教给她知识,他先自己抽时间学习各种各样香料的配方和材质的作用特­性­,再一点一点的传授给她。

专注于什么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过的特别快。不知不觉地,几年的时间就匆匆过去。为了有更开敞的空间制香,她从原来的居所搬到了僻静的英华殿,逐渐­精­通了各种香料药材的作用,连搜集来的历代配方都钻研的十分透彻。

那些在她面前像舞动的灵蛇一样无从把握的各种香味,变得驯服偎贴,成为萦绕在她指间的丝线,只要她愿意,就可以用它们编织出最绚烂瑰丽的布匹。

学有所成之后,她常常挖空心思调配出新的香,再带给他看。最初是在他面前演示,后来有次她一时贪玩,趁他不在,偷偷把香料施在他要换上的衣服里,然后躲在一旁看他能否察觉。

没想到他刚进房门就笑了起来,手拈衣料,放到鼻尖嗅了嗅,接着看向她藏身的位置:“冰片、蕙兰、迷仙散,你给它取名字了么?”

她用冰片和蕙兰香粉巧妙的遮住峨嵋派迷仙散的淡淡香味,使这味迷香几乎达到了无味的境地,然而­精­心调配的迷香还是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她猛地从藏身的书柜后跳出来,冲他扮鬼脸:“醉神仙!我起的名字,叫醉神仙!”

他轻轻的笑,带点揶揄的戏谑:“无­色­无味,比迷仙散还要令人难以提防,真是神仙也要醉倒了,这名字取得好。”

她只好气急败坏的向他吐舌头:“别得意!看我下次让你栽个倒栽葱!”

就这么半是认真半是玩闹的,她开始了和他的“斗法”,每配出一味新品,她都要挖空心思的用在他身上,结果每一次还都让他轻而易举的破解了。

一个施毒一个破解,这个在别人眼里危险无比的举动,却成了他们兄妹之间乐此不疲的游戏。

至于她为什么要学习制毒的真正用意,他从没问,她也从没说,只是自从她学成之后,这个宫中,再也没有人敢用毒药兴事——论到施毒,还有谁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只不过宫中渐渐有了这样的传闻:住在英华殿的,是个意欲毒杀皇帝的人。至于她和皇帝有什么冤仇,皇帝又为什么姑息容忍她,更是众口呶呶,猜她是先帝遗孤的有,猜她是先帝弃妃的也有,更有人联系几十年前的宫闱秘闻,猜她是某位大臣之后。

她对这些全不理会,侍弄满院的花草,摆弄满屋的材料,草木花香盈鼻,日子悠然自得,英华殿中的岁月随着四季枯荣,无声的从她眼前流过。

直到那一天,她给屋前的杜蘅浇完水,抬头看到殿门处匆匆的走过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容貌端庄的女子,金钗玉环,罗裙委地,她极快的走在殿中的青石地板上,脚步中透着决绝。

径直来到她的面前,那个女子低头直视她:“我听说你想杀万岁爷,我们联手,怎么样?”

这就是他说的那个女孩子么?那个令他露出那种温柔表情的女孩子?

不,绝对不是她。

她微微仰头,将那双得自血脉的深黑无底的眼睛迎上去,她听见了自己清脆琮瑢的声音,在说着:“好的,我真高兴听到有人想杀哥哥,德妃娘娘。”

那个女子像是卸下了什么一样,深舒了一口气,眼角就浮现出了一丝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望的神情,挂在那张端秀的容颜上,隐隐的,竟透出了悲哀。

她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指间轻绕,缠出一味新配的薰香,添了罂粟花粉,无毒的,然而闻久了却会上瘾,接着一次比一次,渴求更浓烈的味道。

指尖香雾笼聚如花,­唇­上挑起一抹稀薄的笑容,她把手伸给她:“德妃娘娘,这个香送给你,它叫‘求不得’。”

盛装华服的女子看着她,眼中的悲哀再也掩饰不住的一丝丝蔓延开来,伸出手,拢住那朵香雾,低声道谢:“很好闻,我很喜欢。”

她笑盈盈的看她,却仿佛看到了属于德佑朝的风云,正在悄然揭幕。

德佑八年二月,德佑帝和首傅凌雪峰的女儿凌苍苍大婚,册立凌苍苍为皇后,次日亲政。

德佑八年二月,德佑帝大婚后第三天,册封一等卫国公杜儒鹤的遗孤杜听馨为皇贵妃。

德佑八年三月,册封吏部尚书幸羽之女幸懿雍为德妃,同时册封三十四名常侍以及才人。

德佑八年七月,在被册封了四个月后,德妃幸懿雍私自来到英华殿,她的目的,无人知晓。

德佑八年十月,幸羽叛乱不成,在午门外被斩首示众,幸懿雍在宫中自刎。

德佑八年十月,德佑帝御驾亲政。

德佑八年十一月,战事平定,皇帝返朝。

德佑八年腊月,宫变再起,局势混乱。

德佑八年腊月二十二,站在太和殿前,她看着那个化名归无常的人一掌把他击下了高台;看着那个被他带出来的女孩子昏倒在台上;看着最早冲下去的李宏青在慌乱的抱起他的身子后突然呆滞;看着李宏青被很快击开摔倒在地,那个人抱起他的身体飞快的消失在宫墙之后;看着追来的太后从李宏青喃喃的嘴里听到“没有气息了”几个字后脸­色­瞬间失血;看着场面逐渐失控,和他们一同出来的萧千清抱着那个女孩,不顾­性­命的从重重包围中冲到宫外……

那一刻悲哀绝望的人群中,她独自抬起头,看向抱走他的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她知道那个人,早在她刚搬入英华殿的那一年,某个早晨,她就在自己的床边看到过那个人,脸蒙面具,一身青衣,就站在她的床前,静静的看着她。

见她醒来之后,那个人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那张容颜,依旧苍白清俊,眉心里有抹不去的慵懒和厌倦,然而这一次,窗子里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见他的眼底里,装满了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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