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的官府驻军,与汉口有生意往来的很多。”狄靖尘一开口,满街的人静了下来,原本躁动嘶吼的上百匹骡马也跟着安静下来。
狄靖尘洪亮的声音在大街上回荡着:“本省各处与汉口方面往来的车船,大都走南阳出汉水,顺江而下。这条道上的车船照例由南阳的镇守使出兵保护。只要打我们南阳驻军的旗号,汉水沿江各关各卡都不会拦检。”
刘则良连连点头。狄靖尘与刘则良心里都清楚,从河南往汉口方向的官船大都载着从陕甘甚至热察一带收来的上好烟土。只要对沿江关卡驻军打点得当,打着豫西镇守使旗号的军差船舶可以一路放江而下直达汉口。
“这轴八大山人真迹。”狄靖尘举起手中不起眼的泛黄画轴,“要是在南阳找架子楼就地抛掉,了不起10块大洋。可要是运到汉口,那就不止是几百块大洋的水头了。”
“可是我们在汉口人生地不熟……”刘则良欲言又止,要真有这样的门道,他早就甩掉府城那些吸血的黑心架子楼了。
“做生意,讲的是合作。”狄靖尘胸有成竹,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放大了嗓门,“出来蹚的弟兄们,五湖四海的交情都有。我们偌大一个四海庄,难道就没有用得上的交情?”
“有!”狄靖尘话音刚落,方才还哭成泪人似的洪老头已经咧开了嘴,大声嚷嚷起来,“我大舅家的二小子在汉口摆摊卖艺,在青帮里也是‘通’字辈的,他自己开山收徒,在汉口各码头上都有名声。这事情让他去办,不会有错。”
“真要有在汉口落底的门道,这事真能成。”刘则良喜上眉梢,“就凭兄弟这张薄面,每隔十日从三十里屯放一条八十石船,出白河下汉水,不盘查直接下货,这点小事还能安排。”
“但刘兄这对半开花的成例得让一让。”顺着刘则良的话头,狄靖尘骤然亮出底牌,“只有双方真诚合作,这生意才做得起来。要是交情里头搁着不痛快,大家不爽气,这买卖就算真的做起来,怕也是久不了的。”狄靖尘的话说到了满庄父老的心坎上,只是刘则良手下的枪兵们却个个横眉竖目起来。不过大生意当前,不分是哪一方,都急着听狄靖尘的高论。
“靖尘兄的意思,咱们要让多少呢?”虽然刘则良本人的脸色不好看,但是在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恢复了冷静。看着老同学的面子,刘则良按耐下怒火,蹦出了一句爽快话。
“这轴八大山人若是能到汉口去,少说也值七八百块大洋。”狄靖尘并不直接点破。在学堂里刘则良就是个聪明学生,对于这样的人,给他点背景资料让他自己寻思,要比直来直往有效得多,“要是按照现在开花的成法,洪大爷手上这么多好东西,对半也只能开到百多块大洋。再加上低价收低价抛,总共连150块钱都挣不到。所以说,对半听起来挺大,但只是没有见识的小买卖,挣不了几个铜钱。”
刘则良略做思索后,招来正在检查银元质量的师爷,附耳低声几句。随后师爷宣布:“自即日起,本军与四海庄开花全免,运往汉口落底的水头价格由本军派员与贵庄耆老共议……”
疯狂的欢呼声掩盖了师爷的尖锐噪音。刘则良亲热地一拽狄靖尘衣袖:“车上有南方来的十年女儿红,我们弄些菜,叙叙交情……”
想起刘生肝的诨名,狄靖尘打了个寒战。刘则良见状大笑起来:“老同学放心,我那诨名是外边乱传的,我平常也就弄点猪肝。”
雄鸡唱的本队在傍晚的时候才进村,回寨的队伍拉了将近10里长,除了驮满财物的牲口之外,还有100来个“叶子”。“叶子”就是绑架取赎的肉票。从郜家寨拉来的叶子,各种人都有,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怀抱婴儿的少妇,但最多的还是个头不比枪杆高的小孩子。为了避免巡缉队与各村团防局追击,雄鸡唱下令队伍以每小时25里的速度赶路,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叶子们大多走不了这么快。但是经验丰富的蹚将很清楚如何激发人体的潜力,几个蹚将提着大杆刀跟在叶子队伍后面,只要是落队喊走不动的叶子,不分男女老幼,立即乱刀斩毙。这样一来,即使是三寸金莲的老大娘,赶起路来也不会输给腿健的壮汉。
蹚将对待叶子的残酷虽然令人齿冷,但是最让狄靖尘寒心的还是沿途村庄的冷漠,这一路上叶子们哭声震天,但是经过的十几个村寨个个紧闭大门。狄靖尘对这几个村庄的兵力了如指掌。光是四海庄旁的郁李集与棠隶村,就能凑出200多人的民团,大枪50余杆。而且这些村庄之间都有联庄互助的协议。大难当前,这些村庄竟没有一个出兵拦劫,也没有哪个庄派人向县城汇报匪情。民心如此,难怪剿了这么些年的匪,总不能根除匪患。
雄鸡唱的山寨就藏在四海庄后的山腰里,外表看来就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破庙。但仔细观察,不难辨认出寨前密设的绊马索,以及正对官道方向的十几处隐密枪口。破庙山寨是雄鸡唱藏叶子的地方,只有一个山口可以让大队人马进山,四海庄里1000多口百姓几乎全部挤在进山的山口前,翘首等待雄鸡唱的凯旋。志得意满的雄鸡唱骑在大队的最前面,他一眼就看到被人群挤到街边的狄靖尘。
雄鸡唱狡黠地停住马,想起狄靖尘与满庄蹚将之间解不清的血债,他的唇边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父老们,乡亲们,俺给大家介绍新来的二驾杆,原本县巡缉营的副领官,江湖报号‘秋海棠’的狄大爷。”
围观的人群爆出震天憾地的欢呼。大惊失色的雄鸡唱恨恨地盯着新任的大驾杆,想不通狄靖尘如何在短短半天里收去了他全庄的人心。
“小贵子,你跟我来。”黄金来吩咐雄鸡唱先不要摆庆功的酒宴,他独自带着狄靖尘与丑娃出了山寨里三合院的正厅,直奔寨旁哭喊成一片的晒谷场,默默观看蹚将行当里最重要的盛事——滤叶子。
所谓的“滤叶子”,就是“滤”清楚叶子的身家,为叶子设定出倾家荡产的边际值,然后飞帖子给叶子的家人让他们拿钱赎人。如果滤叶子这环没做好,高估了叶子的身家,开了叶子家里根本拿不出来的高价钱,时限一到拿不出钱,为了维护蹚将的声名,只能撕票,这趟票就算白辛苦了。所以蹚将的真正本领,不是在明火执杖、打家劫舍,而是在打家劫舍之后滤叶子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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