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海庄强婚的那个惊险夜之后,狄靖尘就没有再与自己的新媳妇同房过。谷家的佣人不知道他们还是没有圆房的夫妻,自然不会安排两间客房。站在房门前,酒色上脸的狄靖尘不免浮想联翩,不过他过人的意志力仍然压下内心澎湃的情yu。房里毕竟是他要相守终生的媳妇,不是他在营里的时候花钱取乐的勾栏花牌。狄靖尘在门外要小厮打来一盆冷水,洗了把冷水脸,他决定恪遵礼数,一定要到明媒正娶那一天才圆房。
推开房门,柳绣兰已经上床就寝。烛光下虽然能隐约见到红萝帐里的倩影,但一旁的桌台上却已铺好一套轻煊暖和的锦被,冒着热气的洗脚水搁在桌前。看着床尾空空如也的衣架,狄靖尘轻轻叹了口气。柳绣兰大约是合衣入睡的。果然是夫妻缘分,连想法都能不谋而合。
狄靖尘脱下满是泥浆的布鞋,伸展疲乏的四肢,将长满老茧的脚掌泡进水里,温热的洗脚水里还和着茶油与新摘的玫瑰花瓣,既舒适又写意。不过他此时需要的并不是洗脚水,而是另一盆能让他保持自觉的凉水。
“狄大哥,你与谷大爷交情好吗?”听到狄靖尘老老实实地整理地下的铺盖,柳绣兰的语气中似乎带着欣慰。
“哪有什么交情。”狄靖尘老实回答,“今天这顿饭能吃好,全仗着你的颜面。这老头平常架子大得很,一般人轻易不敢到谷家吃饭的。”
“大哥想错了。”柳绣兰掀起蚊帐,一脸认真,“我们刚到谷家门口那时,谷大爷还不认识我。他能出门相迎,那是给大哥您面子。”
狄靖尘回想起下午那一幕,昏沉沉的脑子渐渐清醒:“我也觉得有些蹊跷。”
“二十四碟里热盘第一桌就是牛烩,口北当归煨牛筋,花藕炖牛腱,党参牛肚汤。按照食性,这几道菜大约要从辰时就得下锅熬煮。我们是申时遇上谷二爷的团丁,酉时到谷家,竟然能马上开宴。谷家没有事先准备,临时是上不齐这些菜的。我总感觉,他们早就晓得我们要来。”柳绣兰说道。
狄靖尘连连点头,难怪柳绣兰在席上猛夸菜烧得好,一定说这是大馆子的厨艺,乐的谷大爷特地叫府里大厨出来现身说法。看来柳绣兰盯着的并不是大厨的厨艺,而是准备这桌菜的时间。自打遇上谷二爷起,狄靖尘也觉得里头透着玄。与谷家团丁遭遇之处距离宝九里最近的村庄还有五里多地,而宝九里团防局平时大约只维持二十几个常备团丁,团董亲自率领二分之一的兵力跑这么远,像是刻意来接他们似的。
“看这阵仗,恐怕还是另有图谋。”狄靖尘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油布包。在下山之前,黄金来出人意外地将原本由香五爷保管的白狼地图交给他。难道不过一天的时间,这事已经露出风声?
“谷大爷这个人,大哥可要当心。”柳绣兰似乎看出狄靖尘的不安。
“谷大爷虽然架子大,但是他还不至于起歹念。宝九里二十余庄,全赖他们兄弟办团防的力量才能安靖无事。近十年以来,宝九里还没有一个村庄被蹚将打开过。”狄靖尘虽然才从蹚将的二架杆退休,但是在辨别好恶上,却还是他那廓靖尘宇的老思路。
“谷大爷与谷二爷的名字,出自《庄周书》里的典故:‘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这两句话透着对人世万象的深恶痛绝,对现世的愤世嫉俗。人生没经历过大沧桑,断不至于如此心寒。”柳绣兰的分析勾起了狄靖尘的兴趣。他按耐着浓郁的睡意,专注静听柳绣兰的解说。
“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看到狄靖尘一脸茫然,柳绣兰知道他一句也没听懂。她细心地解释道,“人世间之所以有强盗,正是因为有圣人圣法。要天下大治,只有先打死圣人,放任盗贼。这就像我们行路,圣人圣法,就好比行道中途拦阻道路的汹涌大川,无法飞越的山丘深渊。汹涌大川一旦干涸,露出的河谷就是坦荡大道;夷平山丘填满深渊,山丘与深渊也不再是行路的障碍。只要圣人死绝,大盗就不会形成,而天下即能和平而无纷扰。所以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就是谷家兄弟名字里透着的深意。”
“这算是什么歪理。”狄靖尘愤怒地喊了起来。虽然他从没有正式开过蒙,但是耳濡目染,传统儒家爱众而亲仁的圣贤道理已然根深蒂固,他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邪说。
“庄周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柳绣兰柔声抚平狄靖尘的怒气,“儒家以礼义仁义的圣道节制天下,但是对于真正厉害存心为恶的大奸,再完善的圣道也是无从制约的。庄子有个譬喻:假若圣人用来制约天下的圣法是量米的斗斛,天下之利是米。真正厉害的窃米大盗窃的并不是米,而是连整个量米的斗斛一起窃去。窃得了斗斛,大盗就能自定斤两,任着他自己的意思称米给自己,失米的人还不能不服气。”
看狄靖尘一幅似懂非懂的模样,柳绣兰贴心地换了个说法:“大哥治军多年,行文号令,要用关防印章以示信。如果有能人想要窜取你的兵权,他并不需要苦苦运动兵运,说服你的部下反叛。他只要窃去你治军用的关防印章,就能够号令全军。这里的关防印章,就像是圣人治天下的仁义圣法。真正高明的窃国大盗,不会苦苦造反,而是连圣法一并窃去。所以庄子说‘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连圣人用以治理天下的仁义圣道一并窃去,天下人也不能不服气。”
狄靖尘连连点头,他真没有听过如此新奇的说法。不过这与打死圣人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仁义圣法也是能窃走的,而且服膺圣道的天下人还不能不服气。所以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对于窃得国鼎,诿托圣道擅作威福的真正的窃国大盗,仁义圣法又有什么用处?所以立下治天下圣法的圣人,在庄周看来,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狄靖尘傻了半晌,才并出一句他经常用来教训部下的至理名言。即使他是一个久历戎行的老粗,但也知道孔圣人讲求的仁义圣道。仁义二字,就是他衡量世故的真理。只要大家都能讲仁尚义,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混账事。
“这就是谷家兄弟的可怕之处。”柳绣兰加重了语气,“谷家兄弟原本也许是好人,但是在他们的想法里,只有愤世嫉俗,恨不得天下人绝圣弃智。他们心里绝不会存着仁义两个字。”
柳绣兰的分析与博学深深打动了狄靖尘。这样的人才若是男儿身,不知将有多大发展。正当狄靖尘遐想的时候,门外突然人影一闪。狄靖尘心里一惊,伸手就要摸枪,门外却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小贵子,没睡吧?”
狄靖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萧老九吗?
微寒的雨夜,萧老九只穿了件对襟单衣,拖着一双干净的布鞋,显然他的住处离此不远。狄靖尘忙请萧老九进屋坐下,柳绣兰也匆匆下床,喊来小厮换壶热茶。
“九爷怎么会在谷家庄?”看到萧老九,狄靖尘并不惊讶。这几天惊奇的事太多,他已经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