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吗？”
“十四五怎么了，十四五就不小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吃得晓吗？”
“吃不晓又有什么办法，要不你别去啊。去了，到了河崖上，你就得顶一摊，十来米深的河，推起一车土，硬往上拱，谁管你岁数大小啊，东西不是一样分吗？工分不是挣得一样多吗？”
妈妈转过身来，又继续纺她的线。
“来回多少天啊？”
“得两个月吧。等麦收前能赶回来。”
“最近就要走吗？我得赶紧给你拾缀拾缀，你的绒裤补的补丁都开线了，赶明儿，我得给你补补。”
“十天以后吧，现在谁去还没定下来呢。这年头就这样，有点好事，都争着去，咱能不能去，还不知道呢？”
“哎。他爸听说书房里，又要招学生了，你看志志这么大了，也该上学了，怎么等招学生的时候，给他报个名吧？”妈妈停下手里的话，转过身，小心地问道爸爸。
我一听妈妈让我去上学，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本来已有些困倦的我，立刻醒了盹，摇晃着妈妈的胳膊道：“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妈妈没有留意我，两眼仍在望着爸爸。
爸爸望了妈妈一眼，似乎并不同意妈妈的说法：“这么小个孩子家，到了书房，懂得什么啊，还不如在家看孩子呢？”
“人家玉海哥给路良报了名。”妈妈的目光里有些哀求。
“咱不能跟人家比啊。人家玉海可是队长啊。”
“孩子刚上学，无非就是买点本子、书和铅笔什么的，用不了几个钱。”
“我爷爷已给我上学的钱啦。”我抗议道。
“是啊，刚上学用不了几个钱，往后呢？再说，桂琴桂云也在长啊。长大了，也要上学啊。”
“女孩子家，不同志志。女孩子家，长大了能嫁出去就行了。志志可是咱家的顶梁柱啊，咱老了还得靠志志养活啊，再说志志还是爷爷的心头肉啊，就是咱不同意，耽误了孩子上学，爷爷也不干啊，不会饶了咱的。”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但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连块象样的毛巾也没有，一条粗布毛巾用多少年了？油渍渍的，连水都不吸；我看家里盐也不多了，没粮吃可以，没盐怎么行呢？干活没有力气啊。还是等下个年头，看看年景怎么样再说吧。”爸爸的话音很低。
妈妈没有说什么，咬着手指头，仿佛在想着主意。过了一会儿，妈妈回转过身来，继续纺线。
“再说志志上学，谁在家看孩子呢？本来家里老力就少，不能再占一个大人看孩子吧。”妈妈的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
妈妈没有说什么，仿佛没有听见爸爸的话，继续慢慢地纺着线，那神态仿佛在想着什么。
“我要上学，我要上学。”我大声嚷道。
爸爸继续抽着烟，妈妈继续纺着线，没有人留意我的喊叫与存在。
哭着吵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睡着了。
九
夜已经很深了，妈妈还在微暗的煤油灯下纺着棉花，长时间没有上油的纺车，发着有节奏“吱吱嘎嘎”的响声，在这深夜格外的清晰。
爸爸半躺在被窝里，抽着烟。
“婆子，纺点线，够纳鞋底的就行了，整天价纺这么多的线干什么用？”
“纳鞋底子的线是够了，我想多攒点，等纺多了，织几尺布，给孩子们做件衣服，你看看这几个孩子，一个个穿的给要饭似的。”
爸爸没再说什么，依旧抽着烟。
过了一会儿，爸爸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婆子，从哪弄来的这么多棉花？”爸爸问道。
“这是姥姥给的。别看这么多棉花，也织不了几尺布，我寻思，等秋后，到队上拾棉花的时候，瞧空再偷点，纺成线。”
爸爸和妈妈说话，忘记了我，我脱着衣服，然后慢慢地钻进了被窝里。不一会儿，感到脚奇痒，就抽出脚来，用力挠了起来。
大概爸爸闲得无聊，见我在不停地挠着痒，就凑到我面前。
“怎么啦了志志，脚上长虱子了？”
“别，别！”当爸爸用手捏我脚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生疼。
“怎么了志志！”妈妈见我一阵大喊，汀了纺线，端着煤油灯来到了我面前。“哟，孩子的脚冻成这样了。”
我的面前弥漫着浓浓柴油燃烧的气味，很是呛人。
“你看孩子的脚冻成了这样？”妈妈轻轻地捏着我那红肿的脚，有些心疼。
“肿成了这样，像个发面馒头，志志疼吗？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啊nAd1(”妈妈将我的脚轻轻放在她的肚子上，我已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妈妈身体的温暖。
“听说茄子杆烧开水，能治冻手冻脚，赶明个我从队的场里拿点茄杆回家，你煮点水，全家人一块烫烫脚吧。”
没等妈妈说什么，爸爸就又道：“要不你现在就煮点热水，先给志志烫烫脚？”
妈妈仍就没有说什么，发愣。
“快去吧，等志志烫完了脚，也困了。”爸爸见妈妈未动，就催促道。
妈妈仍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道：“还是赶明儿吧，一家人一块烫烫吧。”
“赶明儿干什么？孩子的脚都冻成了这样，还赶明儿呢？”爸爸有些生气，瞪了妈妈一眼。
“家里的柴禾也不多了，不知什么时候下来新柴禾，日后烧火做饭都成了问题。”妈妈望着我的脚道。
“你看看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要粮没有，柴禾还不够烧的。咳——”爸爸叹了口气。
“志志睏了吧？”妈妈问道。
“不睏。”我故意睁大了眼。
“还不睏，刚才都揉眼了。”爸爸道。
“不睏，我不睏，我和妈妈一块睡。”
“要不再玩一会儿，等妈妈纺完了这几根布几，咱一块睡。”妈妈说着将我抱在她的怀里，将我的脚塞进衣服里。
“我真的想修河去。”爸爸道。
妈妈没有理会，爸爸就又道：“听说队上往前又派河夫了nAd2(”
见爸爸很认真道，妈就停下了纺车，道：“不知去多少人？”
“听说七八个。”
“那也轮不到你啊。”
“但我想去啊。”
“你年前冬天不都是刚去了吗？”
“修河的确累点，但对咱家来说，眼下除了这条路，别的真的没什么路可走了，再说，大春上，每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妈妈两眼发直，没有说什么。
“听说这次去修河的每人发副新车筐，一张铁锨，还给十五斤粮食。你看看，我一个人本身就省吃的了，还能挣不少的工分，家里又能分点粮食。多好的事啊。”爸爸看上去有点兴奋。
“到哪里？”
“听说到南边。”
“多远啊？”
“也就是千八里路吧。”
“怎么去呢？”
“不走着去，还娘的有人拉咱去啊。”爸爸笑了。
“有人去吗？”
“今天在地里干活，人们听说后，虽然嘴上说，没什么好处，但听说，暗地里都在抢着去呢？听说常友都想去呢？”
“常友？！”妈妈睁大了眼睛。
“他不去怎么办？他家的日子比咱家还难过。你知道常友为什么一直睡到队上的牲口棚里吗？说是替生产队看牲口，那是因为他家根本没被盖，爹娘兄弟妹妹五个人盖一床被，睡觉根本不脱衣服nAd3(”
“我听说了，孩子也太小了，不才十四五岁吗？”
“十四五怎么了，十四五就不小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吃得晓吗？”
“吃不晓又有什么办法，要不你别去啊。去了，到了河崖上，你就得顶一摊，十来米深的河，推起一车土，硬往上拱，谁管你岁数大小啊，东西不是一样分吗？工分不是挣得一样多吗？”
妈妈转过身来，又继续纺她的线。
“来回多少天啊？”
“得两个月吧。等麦收前能赶回来。”
“最近就要走吗？我得赶紧给你拾缀拾缀，你的绒裤补的补丁都开线了，赶明儿，我得给你补补。”
“十天以后吧，现在谁去还没定下来呢。这年头就这样，有点好事，都争着去，咱能不能去，还不知道呢？”
“哎。他爸听说书房里，又要招学生了，你看志志这么大了，也该上学了，怎么等招学生的时候，给他报个名吧？”妈妈停下手里的话，转过身，小心地问道爸爸。
我一听妈妈让我去上学，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本来已有些困倦的我，立刻醒了盹，摇晃着妈妈的胳膊道：“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妈妈没有留意我，两眼仍在望着爸爸。
爸爸望了妈妈一眼，似乎并不同意妈妈的说法：“这么小个孩子家，到了书房，懂得什么啊，还不如在家看孩子呢？”
“人家玉海哥给路良报了名。”妈妈的目光里有些哀求。
“咱不能跟人家比啊。人家玉海可是队长啊。”
“孩子刚上学，无非就是买点本子、书和铅笔什么的，用不了几个钱。”
“我爷爷已给我上学的钱啦。”我抗议道。
“是啊，刚上学用不了几个钱，往后呢？再说，桂琴桂云也在长啊。长大了，也要上学啊。”
“女孩子家，不同志志。女孩子家，长大了能嫁出去就行了。志志可是咱家的顶梁柱啊，咱老了还得靠志志养活啊，再说志志还是爷爷的心头肉啊，就是咱不同意，耽误了孩子上学，爷爷也不干啊，不会饶了咱的。”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但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连块象样的毛巾也没有，一条粗布毛巾用多少年了？油渍渍的，连水都不吸；我看家里盐也不多了，没粮吃可以，没盐怎么行呢？干活没有力气啊。还是等下个年头，看看年景怎么样再说吧。”爸爸的话音很低。
妈妈没有说什么，咬着手指头，仿佛在想着主意。过了一会儿，妈妈回转过身来，继续纺线。
“再说志志上学，谁在家看孩子呢？本来家里老力就少，不能再占一个大人看孩子吧。”妈妈的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
妈妈没有说什么，仿佛没有听见爸爸的话，继续慢慢地纺着线，那神态仿佛在想着什么。
“我要上学，我要上学。”我大声嚷道。
爸爸继续抽着烟，妈妈继续纺着线，没有人留意我的喊叫与存在。
哭着吵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睡着了。
十
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睁开眼一看，爸爸妈妈都不在，爸爸可能下地干活去了，那妈妈呢？在这天寒地冷的日子里，妈妈干什么去了？
昨天晚上脚被我挠得有点狠，现在就有些疼，加上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恐惧与孤独不安，我不由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吵醒了两个妹妹，她们见妈妈不在，也跟着哭了起来，顿时，我们家不大的房间里被满满的哭声所笼罩。
过一会儿，一阵老人蹒跚走路的声音渐渐进入了我的房间。顿时，我的两个妹妹如遇狼外婆般停止了哭闹，我也竖起了耳朵，注意观察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两个妹妹不约而同地缩进了被窝里。
“谁呀？！”我大着胆子问道。其实，此时我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蹒跚的脚步声在我们家的外间屋停了下来，因此我的心更为惊异。
随着“扑腾”一声掀锅盖的声音，接着便传来奶奶的自语：“大清早做完饭，撇下满屋的孩子，这娘们也不知到哪玩去了，倒怪放心的。”
“奶奶！”随着我的一声惊叫，两个妹妹也仿佛从梦中醒来，顿时不由地惊呼起来：“奶奶来了，奶奶来了。”
不一会儿，奶奶便端着一个小瓢，迈着小脚，一扭一扭地走了进来。
我一见真的是奶奶来了，一下子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光着ρi股下地迎接奶奶。两个妹妹也跟着高兴地喊着“奶奶”。
奶奶一见到我，赶紧将我抱了起来，我一见奶奶怀里的瓢里盛着半瓢的棒米花，就高兴地道：“奶奶，我吃棒米花，我吃棒米花。”
不管奶奶是否同意，我抓起一把棒米花便往嘴里放，好香nAd1(
奶奶笑了，嘴上道：“慢着点，小秃子，奶奶就是给你送棒米花的。看，还有炒豆子呢。小心点，别卡着嗓子。”
两个妹妹见奶奶给我送棒米花来了，也连衣服没顾得上穿，过来跟我一起抢棒米花吃，不料却惹得奶奶不高兴起来，骂道：“没出息的丫头片子，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没出息。”然后又像是一个人在自语：“看，把孩子饿狼成什么样了。一个个给那馋死鬼似的。”
“小秃子，睡醒了，就到奶奶那边去吧，奶奶那边还有好吃的呢？”奶奶说着用那满是涎涎和烟味的嘴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顿时浓浓的烟臭味扑面而来。
就在奶奶亲我的时候，一不小心身上的扣子硌着了我的脚，疼得我一阵惊叫，奶奶不解，就问道：“怎么了小秃子？”
“脚疼！”
“脚怎么了，快让奶奶看看？是你爸爸打的，还是你妈妈掐的？还没完了，敢打我那小秃子。”奶奶说着，察看起了我的脚。
“不是。他们没打我，是自己疼的。”
奶奶不再说什么，昏花的眼凑到了我的脚上，仔细察看着，还有用手轻轻地摁了摁，好疼，但我没有出声。“你娘也是的，就这么穷不起了，也不给孩子做双厚点的棉鞋，万一把孩子的脚冻瘸了，怎么办？”
奶奶说着低下了头，目光紧紧地盯着炕沿的下方，在寻找着什么。
奶奶从地上捡起了我那露着大拇脚指头的单鞋，感到很吃惊：“就让孩子穿这鞋，这娘们心也太狠了点吧，小秃子等着，奶奶把给你关外妹妹做的新棉鞋拿来，你先穿上。”
“我有新棉鞋了，我有新棉鞋了。”一听说奶奶要给我拿新棉鞋，我高兴得恨不得在炕上翻两个滚nAd2(
“奶奶我也要新棉鞋！”奶奶走了，大妹桂琴冲着奶奶的身后喊道。
本已走到外间屋了，奶奶回头一看是桂琴在喊，便狠狠地瞪了桂琴一眼，道：“你哥要嘛你也要嘛！丫头片子。”
奶奶走了，爸爸妈妈又都不在家，此时的房间成了我也与妹妹们快乐的天地。
两个妹妹在享受着奶奶的小吃带给她们无尽的欢乐，不停地将棒米花、炒豆往嘴里放，因此不停地传来一阵“咔嘣、咔嘣”的脆响，还有玉米、黄豆炒熟后的清香。我没有和妹妹们争抢着棒米花和炒豆，我知道，尽管他们吃的一个不剩，奶奶肯定还会给我留着，有时奶奶会给我留上半个月，每当我吵闹的时候，奶奶就会给我抓上一小把，嘴上还说：“没了，就这些了，这是最后一把了。”此时的我在想：爷爷奶奶为什么这么疼我，而爸爸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无情，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而且还剥夺了我上学的权利，莫非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还是后儿子比亲儿子更亲？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华庆管他爸要什么，他爸就给什么，我爸怎么就不行呢，世界上爸爸还有两样的吗？去年夏天，华庆要买瓜，人家他爸爸上来就给了华庆两块钱，说剩下的钱给华庆零花用，愿买什么，就买什么。我见华庆吃瓜嘴里很馋，便哭着向妈妈要钱买瓜，结果让爸爸听到了，爸爸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嘴巴子，嘴上还骂我：“怎么这么馋啊！”，还是爷爷听说了，花一毛钱，给我买了个小瓜吃。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爸爸妈妈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家？今天的早晨，我感到很漫长。我的脚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钻心得疼。
“哥哥。”大妹桂琴的目光不时地往我那鼓鼓的衣兜望去。望着桂琴那怜悯的目光和她那灰灰的小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我将手伸进了我的衣兜里，掏出一把棒米花和炒豆，往炕上扔去。桂琴捡着我扔给她的棒米花和炒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桂琴便将我扔给她的棒米花，还有炒豆便吃完了，又一双乞讨的目光望着我nAd3(我用手捏了捏衣兜也不多了，就没再满足大妹的要求。大妹似乎读懂了我那无奈的眼神，目光就向二妹桂云望去。桂云正在摆弄着那仅有的几粒棒米花和炒豆。桂琴见桂云面前还有棒米花和炒豆，不由分说便抢了过去，紧紧地攥在手里。桂云见姐姐将自己的棒米花和炒豆抢走了，就上前哀求道：“姐姐，姐姐。”小手不停地掰着桂琴那紧紧攥着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棒米花和炒豆讨要回来，但这几乎不可能。桂琴趁二妹不注意，一把将手里棒米花还有炒豆全部放进了嘴里，还在得意地道：“没了，全倒进嘴里了，你还要吗？”“要，我的棒米花、炒豆，你还给我，还给我。要不咱爸爸妈妈回来了，我告你。”二妹说着，两只小手在扒着大妹的嘴。“那你就告吧，反正我全吃进肚子里了。”大妹说着，“咔嘣、咔嘣”嚼了起来。二妹见自己的棒米花和炒豆，被大妹吃了，不由地痛哭了起来。见眼前的情景，我感到非常气愤，伸手便狠狠地打了大妹一巴掌，嘴上还道：“谁让你欺负二妹了，再让你欺负二妹！”
理亏的大妹哭了，二妹也哭了，不知为什么望着眼前的情景，我的鼻子一酸，也哭了。我将兜里所有的棒米花还有炒豆全部倒在了炕上，道：“吃吧，你们吃吧。”
我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竟又睡着了。
我是被妈妈那冰凉的大手从梦中惊醒的。
“妈妈。”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妈妈已坐在了我的身边，怀里揽着二妹桂云在喂奶，背后的桂琴在跪着，眼巴巴地望着妈妈给二妹喂奶。
望着妈妈，不知为什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声音也哽咽起来。
“好志志，不哭。”妈妈放下二妹桂云，为我轼去溢出眼角的泪水。
“哎——，好孩子。志志是个好孩子，志志不哭，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志志是个小伙子，妈妈还要给志志娶媳妇呢？”妈妈的手在我的脸上揉来搓去，我感到好凉。
我仔细打量起了妈妈来，妈妈连件棉衣也没穿，我往炕上一看，妈妈的棉衣盖在妹妹的被上，棉裤则盖在了我的被子上。
“妈妈，你干什么去了？”我问道。
“妈妈去外面打羔羔去了。”
我大了，不再完全相信妈妈的话，不像两个妹妹，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我知道妈妈是个闲不住的人，肯定妈妈又去干活了。我就对妈妈道：“妈妈，我看看你的手？！”
妈妈的手同其他人的手一样，也是一双极为普通的手，两掌各五指，并排在一起如同飞着的小燕子。妈妈的手又是一双极不普通的手，和其他女人的手不一样，最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纤细、柔软、玲珑、白皙、削葱根等，大凡形容女人玉指的词，都不适合妈妈的手指。妈妈的手太丑了，太难看了，简直不像女人的手，连我都不相信，世上还竟有这样丑陋的女人手？让人感到可怕。
妈妈的手不应属于女性，当然，更不应属于男性。短粗的五指如同五棵擎天柱，大拇指和小拇指只是顺序的排列不同，而粗细没有太大的差别，听爸爸讲，那是妈妈长期接触凉水，尤其是在冬日为我们兄妹缝洗衣服，舍不得用热水，得了严重的关节炎的缘故。妈妈的手与其他女人更加不同的是，妈妈的两只手特别的粗糙，如同年老的树皮，当妈妈用手抚摸我的脸的时候，我都感到刮人。不过也有好处，每当我和妹妹脊背痒的时候，妈妈根本不用手给我的挠，只是用手掌一划，就可以了，此时妈妈的手如同长满了刺。
妈妈的手可以说是一幅由伤痕组成的地图，而疤痕组成的区间，没有一处是平原。每一道疤痕又都构成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给人以心痛，如同象形文字，妈妈的手清晰地记载着妈妈的人生。听我姥姥讲，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有双少女般好看的手，只是后来，沧桑岁月，不仅改变了妈妈的人生，也摧残了妈妈的双手。
我问妈妈手划破的时候，疼吗？妈妈说，开始疼，疼过之后就不疼了。
我不再说什么，望着妈妈的手陷入了深思。我在想：我长大了，我的手我也会变成妈妈这样的手吗？我问妈妈，妈妈没有说什么。但我分明看见，妈妈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又轻轻地捧起了妈妈的手，含泪欣赏着。
妈妈那双丑陋的手，如果满掌皆是疤痕还算美丽，令人揪心不安的是妈妈的手同爸爸的手一样，不知是血管还是青筋，像是一条条青色的蚯蚓，爬满了妈妈那满是疤痕的手，如同吸血鬼一样，躲藏在妈妈手背上那干瘪的肉皮下，吞食着妈妈的心血，然而它们却个个体肥健壮，也许这并没有改变妈妈的手的容貌，更我令不安的还是妈妈手上那一道道刀刻般的伤口。
冬日里，甚至在夏天，妈妈的手上总是一条条伤口，不知是脓，还是血，红色发粘的东西不时的从妈妈手上的伤口流出。
疤痕是过去的追忆，流血的伤口，则令人对现在深思。
丑陋的东西总是使人极力从记忆中抹去，然而望着妈妈的手，我却久久不愿放下。
“妈妈疼吗？”我轻轻地捏了捏妈妈的手。
“不疼。”妈妈冲我笑了笑，然后从妈妈的目光中我窥视到了此时妈妈那颗正在流血的心。
妈妈的手不仅很丑，而且极脏，远不如爷爷家的粪叉。妈妈的手不仅比爷爷家的粪叉脏，而且爷爷家的粪叉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妈妈的手则不同，永远是那么的灰乌，缺乏光泽。从妈妈那指甲手掌沟纹里偶尔清晰可见的泥土和草叶可以看出，妈妈清早，又去拾柴去了。而这年头，整个大地都恨不得让那缺些缺柴的庄稼人搂起了土来，哪里还有什么树叶与柴草？妈妈只好将手伸进那沟沟坎坎，人烟牲畜不到的地方，因此妈妈的手又远比爷爷的粪叉好使。
妈妈的手不仅丑陋，臭脏，而且神奇伟大，就是这双手，在那特殊的年代支撑着我们那个在艰难中生存的家，滋养着我们兄妹三人茁壮成长。
爸爸早晨收工回家，妈妈忙着给爸爸还有我们兄妹三人放桌子，盛饭。
爸爸喝了一口妈妈熬的稀粥，如同喝了一口妈妈故意放的毒药，凶残的目光望着妈妈，妈妈浑身的不安。
妈妈从饭桌上拿起了个小勺，给二妹桂云喂起了饭来，在躲避爸爸那凶狠的目光。
“什么时候做的饭啊？看，全凉了，这么冷的天，再喝不上口热饭，还让人活吧？”
面对爸爸的斥责，妈妈感到侥幸，起初以为又是因为粥里放了些地瓜干子，饭食不好的缘故呢？妈妈低声道：“趁孩子们睡着还没醒，做好饭后，我出去捡了些柴禾。”爸爸没再说什么，低头吃着凉饭。妈妈就又望着爸爸的脸色道：“等过两年，日子好过了，咱再也不吃这样的饭了，说来也难为你和孩子们了，你整天干体力活，干重活，需要力气，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就是咱家吧，还有谁家吃这样的饭？但又有什么办法，劳力少，吃饭的嘴可不少。就是亏了孩子，让不懂事的孩子整天吃这个，以后孩子长大了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恨娘心狠啊。一想起这些，我当娘的心里就难受。这孩子们也是，怎么托生到我们家里来了。要生也要找个好人家啊。孩子，娘真的对不起你们。”妈妈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爸爸没有说什么，眼圈有些红，眼睛有些亮，我知道，那分明是泪水。我知道爸爸不愿吃地瓜干，就用筷子小心的在爸爸的碗里“捞”着，目光不住地望向爸爸，担心又会遭到爸爸无端的训斥，甚至是暴打。今天的爸爸有些反常如同木人，呆呆地坐着，一点的反应也没有。结果令我失望，我发现，爸爸饭碗里的稀粥和我们的不一样，几乎没有地瓜干。我又将筷子往妈妈的碗里捞去，结果令我震惊，妈妈的碗里几乎全是地瓜干，纵然我将肚子撑破，也吃不下那一碗难咽的地瓜干，只是表面一浮皮的稀粥。
爸爸大口大口喝起了稀粥，妈妈一直在望着爸爸，仿佛有什么心里话要说。
爸爸很快吃完了，然后点上烟慢慢抽了起来。妈妈道：“孩子们都这么小，净些吃闲饭的，到年底肯定要往队上交钱。刚分家，手里空，拿什么还队上的口粮钱啊。孩他爸，我寻思着，早晨我和你一块下地干活吧，孬好还能挣两分呢。”
“你也要下地干活啊？早晨哪有老娘们下地干活的，只有一些姑娘家，你和她们一块干活吃不消的。”
“没事。我和那些姑娘家比差不到哪里去。”
“哪孩子呢，谁照看？”
“志志，你在家里看着两个妹妹行吗？”
我冲妈妈点了点头。
“你们三个什么时候才会有出息啊，果真有一天孩子们有出息了，我这当妈的就是再苦再累，心里也舒服啊，总算有个盼头了。”妈妈对我兄妹三人道。
妈妈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不由地落了下来，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用胳膊挡着自己的脸，大口大口地喝着稀粥，并极力地弄出点动静来。
妈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此时，我们家，除了吃饭发出的动静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了，因此给人的感觉很静，仿佛空气凝固了一般。爸爸也没有说什么，在慢慢地品着烟。
随着一阵蹒跚的脚步声夹杂着的咳嗽声渐近，爷爷走进了我们家。
“爷爷。”一见到爷爷我惊呼了起来。
“爹。”妈妈见爷爷走进了屋，赶忙站了起来。
此时，我们家如同锅里烧开了的水，热闹了起来。
爸爸却相反，爷爷走进来，爸爸只是抬了抬眼皮，直到爷爷走近他身边，才轻轻地叫了声“爹”。
“小秃子，来。让爷爷抱抱。”爷爷来到我身边，一下子将我抱了起来。
“小秃子，怎么不去爷爷家玩了，知道爷爷多么想你吗？”爷爷说着，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长长的胡子有些痒。
“小秃子，怎么哭了，是谁打你了？”爷爷仔细地瞧着我，惊异的目光仿佛发现了什么。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爷爷。
妈妈望了爷爷一眼。
“刚才志志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哭了？”妈妈看上去也显得很困惑。
“噢，是不是志志也想爷爷了。”
“就是吗？我想爷爷了。”
“秃小子，真会说话。”爷爷看上去心里很高兴。
“老四，听人家说，书房里又要招学生了。你也给小秃子报个名吧。将来用得着地方，多了。现在不让孩子上学，将来后悔也晚啦。”
爷爷稍停就又道：“我这把年纪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入土了，也不指望得小秃子的什么济，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这样对老的，更不用说小秃子了。但不让孩子读书，在咱这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地方，小秃子何时才混出个出人头地之日呀？不管家庭多么困难，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秃子读书，他是咱们家的根啊。人活着图什么，不就是图个指望头吗？你们就这样了，小秃子这一代全指望他了。”然后爷爷对我说：“小秃子，爷爷真的老了，说话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不着边，不着沿的，说给狗，狗都不听。但爷爷心里可明白着呢。小秃子，记着爷爷的话：一定要好好地念书，听先生的话，给爷爷争气，给咱高家家族争气！这世道不可能光这样，过去还兴考举人呢？等长大了，赶上考官了，说不定我的小秃子还真的能考上个大官呢？也许爷爷等不到那一天了，不过没关系，每逢过年过节的，到爷爷坟上，说几句话，烧几缕香，添几锨土，让爷爷看看我那争气的小秃子，比嘛都强，也算爷爷没白疼你一场。”
爷爷说着将手伸进了腰里，爷爷小心地解下腰带，从里面颤抖抖地取出几块钱，放在我的手里。
“爹，你老留着买点好吃的吧？”妈妈看上去很不安。
“行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吃什么都一个味，有口吃的就行了，什么香不香的，臭不臭的，再好吃的东西，也尝不出来了。小秃子，拿着买个本子吧。”
爷爷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了爷爷那颗跳动的心。
“爹，……”爸爸轻声道。
“老四啊。今天爹来是有点事要找你。”
爸爸没有说什么，在静静地听着。
“听说你要报名当河夫，修河去？”
爸爸微微点了点头。
“咳——”爷爷摇了摇头。
“四啊，你想过没有，你现在不是前些年了，要是在以早，别说是修河就打土匪，爹也不会揽着你的，你现在是拖家带口的，你这么一走，前后两个多月，听人家说，又是大河，万一有个三好两歹的，小秃子他们怎么办？你一个人走了，就完了，那别人呢？你想过没有啊。”爷爷的声音很低沉。
“爹……”
爸爸刚想说什么，又被爷爷的话语顶了回来。
“四啊，不就是那千八工分吗？还有新车筐，省点粮食鸡毛蒜皮的东西，那能赶上命值钱吗？”
爸爸没有说什么，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爷爷也停了下来，掏出烟荷包装上一袋旱烟抽了起来。
爷爷手里的烟荷包很古老，已辨别不出什么颜色来了。
我见爷爷的烟荷包和爸爸的不一样，就想探个究竟，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开后，来到了爷爷的面前，两眼紧紧地盯着爷爷手里的那个特殊的烟荷包。爷爷看出了我的心思，就道：“怎么小秃子，爷爷的烟荷包好玩吧。”爷爷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本想说是，但那就等于张手向爷爷要东西，爸爸肯定会生气的，但我也的确喜欢眼前的这烟荷巴，软软的，又很结实。
“这可是爷爷的宝贝啊，打你老爷爷在世时就有了。这是你老爷爷在东北时，用豹子皮做的，是我们家传世的东西啊。”爷爷的目光一直在望着手里的烟荷包。
“好吧。等爷爷抽完了烟，让你玩两天。”爷爷的目光很厉害，一眼看穿了我的心。
“爷爷抽完烟，还要装烟，烟荷包里的烟还有完啊？”我知道爷爷在哄我，有些不高兴，噘起了嘴来。
“俺小秃子的心眼子就是多。好，爷爷这就送给你。”爷爷说着将烟袋锅伸进了烟荷包里，狠狠地装了装里面的烟，尽力将烟荷包里的烟装完，然后又叼在嘴上，点上，慢慢地抽着。
爷爷一直在察看着他的心爱之物，不停地在手里摆来弄去。我知道这是爷爷在做最后的决定。不长时间，那烟荷包同样是我心爱的玩具了，我心里好不高兴。
正当我急切地想得到那跟随爷爷不知多长时间的烟荷包时，目光一直在盯着爷爷手里的烟荷包，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安，突然，脑袋被什么击打了一下，好疼。
我回头一看，爸爸的巴掌正朝我的脑袋第二次打来，于是，赶紧躲进了妈妈的怀里。
我偷偷地望了爸爸一眼，此时爸爸满脸凶神恶煞，正用几近吃人的目光盯着我，嘴上道：“爷爷的东西是随便玩的啊？！”
不知为什么，这次妈妈也没保护我，而是使劲地将我推出她的怀里，嘴上还在推波助澜道：“现在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大人的话一点也不听，不知道体贴人。”
“妈妈不是刚才还说我已长大了吗？怎么现在却说我越来越不像话？莫非我越长越小？”此时，我满肚子委屈，然而又不敢哭，因为爸爸最烦我哭，只要我一哭爸爸的巴掌就会再次打来，只好强忍着在眼角打着滚的眼泪。
“怎么叫孩子呢，孩子懂什么？我告诉你俩，往后不管有什么事？不准向小秃子发脾气。来小秃子。”爷爷向我拱了拱手，我顺势跑进了爷爷的怀里，爷爷紧紧地搂住了我。
“小秃子，拿去玩吧。”爷爷终于将心爱的烟荷包亲手送给了我。但此时的我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刚才爸爸那一巴掌带给我的不幸似乎也已忘却，而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簌簌落下。
爷爷那粪叉般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连同那烟荷包，紧紧地攥在一起，仔细地瞧着，久久不肯松手。
爷爷松开了手，从此伴爷爷多年的烟荷包便属于我了，但在我的心里也仿佛多了一份沉重感，每每望着那烟荷包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爷爷，爷爷那微笑的面容，还有爷爷那说不出的目光。
我含着眼泪，深情地望了望爷爷。此时我真的想扑到爷爷的身上，放声大哭一场，把心中的积郁委屈、不安全都哭出来，然后再大笑一场，然后我做不到，我知道此时爷爷的心里也不好受，只是爷爷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我拿着爷爷一直记挂于心的烟荷包，充满深深的不安。
“以后可在意着点玩，千万别给爷爷弄坏了，更不许弄丢了。”背后传来爸爸的声音。
爷爷用手捏了捏那燃着的烟袋锅，然后又向兜里掏去。突然间，爷爷仿佛想起了什么，道：“四，你的烟荷包呢？”
爸爸苦苦一笑，我这里也不多了，似乎怕爷爷不相信，爸爸将烟荷包递给了爷爷，对妈妈道：“婆子，还有烟叶吗？给爹抓把烟叶来。”
爷爷并没有接爸爸的烟荷包。
妈妈望了爸爸一眼，未动。爸爸没有说什么，目光充满惊奇。妈妈知道爸爸有些不高兴，尤其是当着爷爷的面，就低声道：“咱的烟叶不早就没了，从志志姥姥家拿的烟叶，你连梗都烤了，揉碎了，装进烟荷包了。”
爸爸没有说什么。
爸爸手指放进烟荷包里，捏出几粒烟巴，拆开里边的烟，放在手里，递到了爷爷面前，爷爷用手轻轻地一挡，道：“算了，气管又有点不好，不抽了。”爷爷说着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爸爸又只好将烟巴里的烟放进了烟荷包。
爸爸和爷爷坐着抽烟，妈妈无事可做，目光扫了两眼两个妹妹，然后起身拿来鞋底又纳了起来。
过了片刻，爷爷对爸爸道：“四啊，你想过没有？你这么一走，一个人倒清净了，她娘们一个人弄着三个孩子怎么过啊？”
爸爸望了妈妈一眼，没有说什么，妈妈似乎只顾了纳鞋底，没有听清爷爷的话。
“我知道你婆子能干，也许一个人看三个孩子没事，我也知道，你一个人修河，比两个人在家干活工分挣得还多，分得东西也多，但那毕竟是大河啊。”
“咳，现在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啊？！”爸爸的声音很低，充满忿恨。
爷爷爱怜的目光在望着爸爸。突然，不知为什么，爸爸如同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吼道：“谁说的，谁娘的烂舌头？！”爸爸的目光一直望着妈妈。妈妈抬起了头，惊恐的目光望着爸爸，又有些胆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娘的咋唬嘛！……”爷爷说着站了起来，用烟袋锅，指着爸爸的脑袋道：“你倒我是小孩子，没有人告诉我，我还猜不出来啊？我也是从你这岁数过来的，我经历的事比你多。修河又不是挖水沟，几米深的大河，别说从河底推一车土上来，就是人从上边掉下去，不被摔死，也被摔晕了。万一有个好歹的，你一个人走了，两睁一闭，倒清净了，但他们娘儿四个呢？噢，你一个人图省心，就不管不顾他们娘儿死活了吗？”
爷爷的眼珠子瞪得很大，似乎要将爸爸吃掉。
爸爸没再说什么，一直低着头，如同一只温驯的羊。
爷爷的一席话，让我不由得为爸爸担起心来，就道：“华庆的爸爸也不去修河。”
“你！——”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了一眼，吓了我一跳，赶紧跑到爷爷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了爷爷的腿。爷爷跪下身来，又将我搂在了怀里。
“怎么，有气冲我来，干嘛娘的对着孩子乱发脾气啊？！”
“爹说得对。要是今年不修河，咱不也得过吗？修河又不是给人家帮工，咱不愿使劲就歇着。一车土，不使劲怎么能从河底推到河提啊。听说，到了河上，就分段，病了也没人管，再说今年派河夫，也没轮到你啊。听爹的话，今年咱就不去了，等以后再轮到咱再说。”妈妈一直望着爸爸的脸色，轻轻地道。
爷爷没有说什么，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爸爸像是在自语道：“话是这么说，这年景，大凡有点吃的花的，谁愿拿着命出那苦力啊？”
爸爸的话似乎给了妈妈极大鼓励，就继续道：“别人能过，咱就能活下去。不去修河，咱也不会闲着啊，只要咱手脚勤一点，什么就都有了，不一定非要去修那要命的河啊……”
妈妈的喋喋不休终于惹恼了爸爸，爸爸几乎骂道：“守着爹，你还来劲了是吧！你娘的跟着瞎参和嘛？这有你的嘛？谁不知道在家里好，坐着热炕头，喝着热粥，浑身热乎乎的，你寻思我愿去啊，那娘的是人受的罪吗？前两年我到谷阳修河，和我挨着的是河北一个村的，推着一车河泥，快到了堤上，不料，滑绳突然断了，连人带土一直全滚到了河底，人连滚带被车砸，到了河底，成了一个血人不说，连气也没了。死的时候，连句话也没留下，修哪一个河不死几个人啊，这又有谁知道能轮到自己的头上，哪次修河不是脑袋别在腰带上啊，只有河完工了，才能说，又捡了一条命。还有那饭，是人吃的吗？那水是人喝的吗？大冷的天，咬一口窝头，都是那白白的冰渣子，那水连牲口都不喝啊。这么多人，有个水洼能喝上水就不错了，吹一吹上面牲口的粪，接着就喝，不吃不喝能行吗？要不哪有力气干活啊。有时还要挨人家的欺负，谁不知道少挖点，要遇到不讲理的邻居，把界段往你这里偏一锨，你不知要多挖多少河，推多少车的土。为了界段，不知打过多少仗，为了这，两个村的抡起锨来打死仗，哪次修河不遇到几次啊，而哪一次没有不铲破头掉个耳朵鼻子的，还有被活活铲死的呢？你们懂什么？竟瞎唧咕！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看看，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两眼嘀咕咕的，吃的喝的穿的，哪一个不操心行吗？要钱没有一分，要粮没有一粒，再不出点力，真的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们都被饿死吗？咳，他娘的这日子……”爸爸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爸爸一生气将ρi股下的凳子一踢，那凳子如同长了腿般，跑到了屋外。
“你们都以为我愿意去啊，我是傻种吗？修那玩艺有瘾啊。我不知道命值钱。不去，那又有什么办法，这年头，就是偷、抢，也没有个地方啊。”爸爸一ρi股坐在了地上，“呜呜”地痛哭了起来，我第一次看到，真的好吓人。
爷爷和妈妈都不再说什么，此时我的家里静极了，掉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每个人都怕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
爷爷望了爸爸一眼，没有说什么，慢慢地站起身，爸爸仍坐在原地没有动，妈妈慢慢地站了起来，对爷爷道：“爹，你不再坐一会儿了？”
爷爷低沉的声音道：“不坐了，你们吃饭吧，饭都凉了。”爷爷说着，轻轻地离开了我们家。
“志志，去……”妈妈冲我努了努嘴。
“给爸爸拿凳子？”我问道妈妈。
妈妈点了点头，未语。
“志志他爸，饭凉了吧。我再给你热热吧。”
爸爸没有说话，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妈妈又拿来鞋底，纳了起来。
“你怎么不吃？”爸爸快将碗里的粥喝完了，才发现妈妈没有吃饭，就道。
“我现在不饿，等一会再吃，也不晚。”妈妈苦苦一笑，内心充满着忧伤。
妈妈手里纳着鞋底，目光却望向我们兄妹三个，还有爸爸。当我的目光和妈妈的目光相遇时，妈妈慌忙移开了，但我分明看见妈妈的两眼亮晶晶的，我知道那是妈妈的泪，心泪。
妈妈似乎见我的目光有些不解，就赶紧转过身，用衣袖擦了擦，这又似乎还不够，就又装着擤鼻子，使劲擦了擦鼻子，极力在隐藏着什么。
“你？”当爸爸站起身来，来到锅台前盛饭时，却发现锅里已空了，也就明白了妈妈不饿的原因。或许妈妈知道此时爸爸的心里在想什么，就象是在笑道，又象是在为爸爸赔着不是：“本来做了不少，谁知道爷爷一来，时间一长，粥全糗了。”
妈妈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妈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他爸，你饱了吗？要不我再给你做”
“不了，我饱了，你吃什么？”
妈妈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又不下地干活，再说，一顿两顿不吃，饿不死人，只要你吃饱了，有力气干活就行了，咱们一家人全仗着你了。”
在我们家有个习惯，爸爸最辛苦，总是先吃饭，然后，就是我和两个妹妹，妈妈最后吃，而妈妈总是一个人经常在外间屋吃。有时爸爸也不解，问妈妈，为何不到屋里吃，妈妈就道：“在哪里不是吃啊，只要能吃到肚子里就行，这吃饭还讲究地方啊，又不是做席。”等爸爸和我们吃饱了，剩下的，妈妈就吃，没有就算了，妈妈经常饿着肚子，一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是经常的事。
爸爸将手里的碗轻轻地放进锅里，然后将锅台后边的泔水倒进了锅里，我感到好奇，就道：“妈妈你快看啊。爸爸也刷锅了？”
妈妈似乎有些胆怯，低声对我道：“志志。”
谁知，爸爸并没有生气，而是对我笑道：“怎么志志，爸爸就不能刷锅了吗？还是不如你妈妈刷得干净啊。”
妈妈没有说什么，欣慰的目光望着爸爸。爸爸则对妈妈道：“生在咱们家的孩子们都不容易啊。”
十
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睁开眼一看，爸爸妈妈都不在，爸爸可能下地干活去了，那妈妈呢？在这天寒地冷的日子里，妈妈干什么去了？
昨天晚上脚被我挠得有点狠，现在就有些疼，加上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恐惧与孤独不安，我不由地哭了起来。我的哭声吵醒了两个妹妹，她们见妈妈不在，也跟着哭了起来，顿时，我们家不大的房间里被满满的哭声所笼罩。
过一会儿，一阵老人蹒跚走路的声音渐渐进入了我的房间。顿时，我的两个妹妹如遇狼外婆般停止了哭闹，我也竖起了耳朵，注意观察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两个妹妹不约而同地缩进了被窝里。
“谁呀？！”我大着胆子问道。其实，此时我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蹒跚的脚步声在我们家的外间屋停了下来，因此我的心更为惊异。
随着“扑腾”一声掀锅盖的声音，接着便传来奶奶的自语：“大清早做完饭，撇下满屋的孩子，这娘们也不知到哪玩去了，倒怪放心的。”
“奶奶！”随着我的一声惊叫，两个妹妹也仿佛从梦中醒来，顿时不由地惊呼起来：“奶奶来了，奶奶来了。”
不一会儿，奶奶便端着一个小瓢，迈着小脚，一扭一扭地走了进来。
我一见真的是奶奶来了，一下子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光着ρi股下地迎接奶奶。两个妹妹也跟着高兴地喊着“奶奶”。
奶奶一见到我，赶紧将我抱了起来，我一见奶奶怀里的瓢里盛着半瓢的棒米花，就高兴地道：“奶奶，我吃棒米花，我吃棒米花。”
不管奶奶是否同意，我抓起一把棒米花便往嘴里放，好香nAd1(
奶奶笑了，嘴上道：“慢着点，小秃子，奶奶就是给你送棒米花的。看，还有炒豆子呢。小心点，别卡着嗓子。”
两个妹妹见奶奶给我送棒米花来了，也连衣服没顾得上穿，过来跟我一起抢棒米花吃，不料却惹得奶奶不高兴起来，骂道：“没出息的丫头片子，这么大了，还是这么没出息。”然后又像是一个人在自语：“看，把孩子饿狼成什么样了。一个个给那馋死鬼似的。”
“小秃子，睡醒了，就到奶奶那边去吧，奶奶那边还有好吃的呢？”奶奶说着用那满是涎涎和烟味的嘴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顿时浓浓的烟臭味扑面而来。
就在奶奶亲我的时候，一不小心身上的扣子硌着了我的脚，疼得我一阵惊叫，奶奶不解，就问道：“怎么了小秃子？”
“脚疼！”
“脚怎么了，快让奶奶看看？是你爸爸打的，还是你妈妈掐的？还没完了，敢打我那小秃子。”奶奶说着，察看起了我的脚。
“不是。他们没打我，是自己疼的。”
奶奶不再说什么，昏花的眼凑到了我的脚上，仔细察看着，还有用手轻轻地摁了摁，好疼，但我没有出声。“你娘也是的，就这么穷不起了，也不给孩子做双厚点的棉鞋，万一把孩子的脚冻瘸了，怎么办？”
奶奶说着低下了头，目光紧紧地盯着炕沿的下方，在寻找着什么。
奶奶从地上捡起了我那露着大拇脚指头的单鞋，感到很吃惊：“就让孩子穿这鞋，这娘们心也太狠了点吧，小秃子等着，奶奶把给你关外妹妹做的新棉鞋拿来，你先穿上。”
“我有新棉鞋了，我有新棉鞋了。”一听说奶奶要给我拿新棉鞋，我高兴得恨不得在炕上翻两个滚nAd2(
“奶奶我也要新棉鞋！”奶奶走了，大妹桂琴冲着奶奶的身后喊道。
本已走到外间屋了，奶奶回头一看是桂琴在喊，便狠狠地瞪了桂琴一眼，道：“你哥要嘛你也要嘛！丫头片子。”
奶奶走了，爸爸妈妈又都不在家，此时的房间成了我也与妹妹们快乐的天地。
两个妹妹在享受着奶奶的小吃带给她们无尽的欢乐，不停地将棒米花、炒豆往嘴里放，因此不停地传来一阵“咔嘣、咔嘣”的脆响，还有玉米、黄豆炒熟后的清香。我没有和妹妹们争抢着棒米花和炒豆，我知道，尽管他们吃的一个不剩，奶奶肯定还会给我留着，有时奶奶会给我留上半个月，每当我吵闹的时候，奶奶就会给我抓上一小把，嘴上还说：“没了，就这些了，这是最后一把了。”此时的我在想：爷爷奶奶为什么这么疼我，而爸爸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无情，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而且还剥夺了我上学的权利，莫非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还是后儿子比亲儿子更亲？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华庆管他爸要什么，他爸就给什么，我爸怎么就不行呢，世界上爸爸还有两样的吗？去年夏天，华庆要买瓜，人家他爸爸上来就给了华庆两块钱，说剩下的钱给华庆零花用，愿买什么，就买什么。我见华庆吃瓜嘴里很馋，便哭着向妈妈要钱买瓜，结果让爸爸听到了，爸爸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嘴巴子，嘴上还骂我：“怎么这么馋啊！”，还是爷爷听说了，花一毛钱，给我买了个小瓜吃。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爸爸妈妈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家？今天的早晨，我感到很漫长。我的脚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钻心得疼。
“哥哥。”大妹桂琴的目光不时地往我那鼓鼓的衣兜望去。望着桂琴那怜悯的目光和她那灰灰的小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我将手伸进了我的衣兜里，掏出一把棒米花和炒豆，往炕上扔去。桂琴捡着我扔给她的棒米花和炒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桂琴便将我扔给她的棒米花，还有炒豆便吃完了，又一双乞讨的目光望着我nAd3(我用手捏了捏衣兜也不多了，就没再满足大妹的要求。大妹似乎读懂了我那无奈的眼神，目光就向二妹桂云望去。桂云正在摆弄着那仅有的几粒棒米花和炒豆。桂琴见桂云面前还有棒米花和炒豆，不由分说便抢了过去，紧紧地攥在手里。桂云见姐姐将自己的棒米花和炒豆抢走了，就上前哀求道：“姐姐，姐姐。”小手不停地掰着桂琴那紧紧攥着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棒米花和炒豆讨要回来，但这几乎不可能。桂琴趁二妹不注意，一把将手里棒米花还有炒豆全部放进了嘴里，还在得意地道：“没了，全倒进嘴里了，你还要吗？”“要，我的棒米花、炒豆，你还给我，还给我。要不咱爸爸妈妈回来了，我告你。”二妹说着，两只小手在扒着大妹的嘴。“那你就告吧，反正我全吃进肚子里了。”大妹说着，“咔嘣、咔嘣”嚼了起来。二妹见自己的棒米花和炒豆，被大妹吃了，不由地痛哭了起来。见眼前的情景，我感到非常气愤，伸手便狠狠地打了大妹一巴掌，嘴上还道：“谁让你欺负二妹了，再让你欺负二妹！”
理亏的大妹哭了，二妹也哭了，不知为什么望着眼前的情景，我的鼻子一酸，也哭了。我将兜里所有的棒米花还有炒豆全部倒在了炕上，道：“吃吧，你们吃吧。”
我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竟又睡着了。
我是被妈妈那冰凉的大手从梦中惊醒的。
“妈妈。”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妈妈已坐在了我的身边，怀里揽着二妹桂云在喂奶，背后的桂琴在跪着，眼巴巴地望着妈妈给二妹喂奶。
望着妈妈，不知为什么，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声音也哽咽起来。
“好志志，不哭。”妈妈放下二妹桂云，为我轼去溢出眼角的泪水。
“哎——，好孩子。志志是个好孩子，志志不哭，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志志是个小伙子，妈妈还要给志志娶媳妇呢？”妈妈的手在我的脸上揉来搓去，我感到好凉。
我仔细打量起了妈妈来，妈妈连件棉衣也没穿，我往炕上一看，妈妈的棉衣盖在妹妹的被上，棉裤则盖在了我的被子上。
“妈妈，你干什么去了？”我问道。
“妈妈去外面打羔羔去了。”
我大了，不再完全相信妈妈的话，不像两个妹妹，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我知道妈妈是个闲不住的人，肯定妈妈又去干活了。我就对妈妈道：“妈妈，我看看你的手？！”
妈妈的手同其他人的手一样，也是一双极为普通的手，两掌各五指，并排在一起如同飞着的小燕子。妈妈的手又是一双极不普通的手，和其他女人的手不一样，最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纤细、柔软、玲珑、白皙、削葱根等，大凡形容女人玉指的词，都不适合妈妈的手指。妈妈的手太丑了，太难看了，简直不像女人的手，连我都不相信，世上还竟有这样丑陋的女人手？让人感到可怕。
妈妈的手不应属于女性，当然，更不应属于男性。短粗的五指如同五棵擎天柱，大拇指和小拇指只是顺序的排列不同，而粗细没有太大的差别，听爸爸讲，那是妈妈长期接触凉水，尤其是在冬日为我们兄妹缝洗衣服，舍不得用热水，得了严重的关节炎的缘故。妈妈的手与其他女人更加不同的是，妈妈的两只手特别的粗糙，如同年老的树皮，当妈妈用手抚摸我的脸的时候，我都感到刮人。不过也有好处，每当我和妹妹脊背痒的时候，妈妈根本不用手给我的挠，只是用手掌一划，就可以了，此时妈妈的手如同长满了刺。
妈妈的手可以说是一幅由伤痕组成的地图，而疤痕组成的区间，没有一处是平原。每一道疤痕又都构成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给人以心痛，如同象形文字，妈妈的手清晰地记载着妈妈的人生。听我姥姥讲，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有双少女般好看的手，只是后来，沧桑岁月，不仅改变了妈妈的人生，也摧残了妈妈的双手。
我问妈妈手划破的时候，疼吗？妈妈说，开始疼，疼过之后就不疼了。
我不再说什么，望着妈妈的手陷入了深思。我在想：我长大了，我的手我也会变成妈妈这样的手吗？我问妈妈，妈妈没有说什么。但我分明看见，妈妈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又轻轻地捧起了妈妈的手，含泪欣赏着。
妈妈那双丑陋的手，如果满掌皆是疤痕还算美丽，令人揪心不安的是妈妈的手同爸爸的手一样，不知是血管还是青筋，像是一条条青色的蚯蚓，爬满了妈妈那满是疤痕的手，如同吸血鬼一样，躲藏在妈妈手背上那干瘪的肉皮下，吞食着妈妈的心血，然而它们却个个体肥健壮，也许这并没有改变妈妈的手的容貌，更我令不安的还是妈妈手上那一道道刀刻般的伤口。
冬日里，甚至在夏天，妈妈的手上总是一条条伤口，不知是脓，还是血，红色发粘的东西不时的从妈妈手上的伤口流出。
疤痕是过去的追忆，流血的伤口，则令人对现在深思。
丑陋的东西总是使人极力从记忆中抹去，然而望着妈妈的手，我却久久不愿放下。
“妈妈疼吗？”我轻轻地捏了捏妈妈的手。
“不疼。”妈妈冲我笑了笑，然后从妈妈的目光中我窥视到了此时妈妈那颗正在流血的心。
妈妈的手不仅很丑，而且极脏，远不如爷爷家的粪叉。妈妈的手不仅比爷爷家的粪叉脏，而且爷爷家的粪叉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妈妈的手则不同，永远是那么的灰乌，缺乏光泽。从妈妈那指甲手掌沟纹里偶尔清晰可见的泥土和草叶可以看出，妈妈清早，又去拾柴去了。而这年头，整个大地都恨不得让那缺些缺柴的庄稼人搂起了土来，哪里还有什么树叶与柴草？妈妈只好将手伸进那沟沟坎坎，人烟牲畜不到的地方，因此妈妈的手又远比爷爷的粪叉好使。
妈妈的手不仅丑陋，臭脏，而且神奇伟大，就是这双手，在那特殊的年代支撑着我们那个在艰难中生存的家，滋养着我们兄妹三人茁壮成长。
爸爸早晨收工回家，妈妈忙着给爸爸还有我们兄妹三人放桌子，盛饭。
爸爸喝了一口妈妈熬的稀粥，如同喝了一口妈妈故意放的毒药，凶残的目光望着妈妈，妈妈浑身的不安。
妈妈从饭桌上拿起了个小勺，给二妹桂云喂起了饭来，在躲避爸爸那凶狠的目光。
“什么时候做的饭啊？看，全凉了，这么冷的天，再喝不上口热饭，还让人活吧？”
面对爸爸的斥责，妈妈感到侥幸，起初以为又是因为粥里放了些地瓜干子，饭食不好的缘故呢？妈妈低声道：“趁孩子们睡着还没醒，做好饭后，我出去捡了些柴禾。”爸爸没再说什么，低头吃着凉饭。妈妈就又望着爸爸的脸色道：“等过两年，日子好过了，咱再也不吃这样的饭了，说来也难为你和孩子们了，你整天干体力活，干重活，需要力气，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就是咱家吧，还有谁家吃这样的饭？但又有什么办法，劳力少，吃饭的嘴可不少。就是亏了孩子，让不懂事的孩子整天吃这个，以后孩子长大了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恨娘心狠啊。一想起这些，我当娘的心里就难受。这孩子们也是，怎么托生到我们家里来了。要生也要找个好人家啊。孩子，娘真的对不起你们。”妈妈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爸爸没有说什么，眼圈有些红，眼睛有些亮，我知道，那分明是泪水。我知道爸爸不愿吃地瓜干，就用筷子小心的在爸爸的碗里“捞”着，目光不住地望向爸爸，担心又会遭到爸爸无端的训斥，甚至是暴打。今天的爸爸有些反常如同木人，呆呆地坐着，一点的反应也没有。结果令我失望，我发现，爸爸饭碗里的稀粥和我们的不一样，几乎没有地瓜干。我又将筷子往妈妈的碗里捞去，结果令我震惊，妈妈的碗里几乎全是地瓜干，纵然我将肚子撑破，也吃不下那一碗难咽的地瓜干，只是表面一浮皮的稀粥。
爸爸大口大口喝起了稀粥，妈妈一直在望着爸爸，仿佛有什么心里话要说。
爸爸很快吃完了，然后点上烟慢慢抽了起来。妈妈道：“孩子们都这么小，净些吃闲饭的，到年底肯定要往队上交钱。刚分家，手里空，拿什么还队上的口粮钱啊。孩他爸，我寻思着，早晨我和你一块下地干活吧，孬好还能挣两分呢。”
“你也要下地干活啊？早晨哪有老娘们下地干活的，只有一些姑娘家，你和她们一块干活吃不消的。”
“没事。我和那些姑娘家比差不到哪里去。”
“哪孩子呢，谁照看？”
“志志，你在家里看着两个妹妹行吗？”
我冲妈妈点了点头。
“你们三个什么时候才会有出息啊，果真有一天孩子们有出息了，我这当妈的就是再苦再累，心里也舒服啊，总算有个盼头了。”妈妈对我兄妹三人道。
妈妈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不由地落了下来，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用胳膊挡着自己的脸，大口大口地喝着稀粥，并极力地弄出点动静来。
妈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此时，我们家，除了吃饭发出的动静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了，因此给人的感觉很静，仿佛空气凝固了一般。爸爸也没有说什么，在慢慢地品着烟。
随着一阵蹒跚的脚步声夹杂着的咳嗽声渐近，爷爷走进了我们家。
“爷爷。”一见到爷爷我惊呼了起来。
“爹。”妈妈见爷爷走进了屋，赶忙站了起来。
此时，我们家如同锅里烧开了的水，热闹了起来。
爸爸却相反，爷爷走进来，爸爸只是抬了抬眼皮，直到爷爷走近他身边，才轻轻地叫了声“爹”。
“小秃子，来。让爷爷抱抱。”爷爷来到我身边，一下子将我抱了起来。
“小秃子，怎么不去爷爷家玩了，知道爷爷多么想你吗？”爷爷说着，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长长的胡子有些痒。
“小秃子，怎么哭了，是谁打你了？”爷爷仔细地瞧着我，惊异的目光仿佛发现了什么。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爷爷。
妈妈望了爷爷一眼。
“刚才志志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哭了？”妈妈看上去也显得很困惑。
“噢，是不是志志也想爷爷了。”
“就是吗？我想爷爷了。”
“秃小子，真会说话。”爷爷看上去心里很高兴。
“老四，听人家说，书房里又要招学生了。你也给小秃子报个名吧。将来用得着地方，多了。现在不让孩子上学，将来后悔也晚啦。”
爷爷稍停就又道：“我这把年纪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入土了，也不指望得小秃子的什么济，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这样对老的，更不用说小秃子了。但不让孩子读书，在咱这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地方，小秃子何时才混出个出人头地之日呀？不管家庭多么困难，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秃子读书，他是咱们家的根啊。人活着图什么，不就是图个指望头吗？你们就这样了，小秃子这一代全指望他了。”然后爷爷对我说：“小秃子，爷爷真的老了，说话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不着边，不着沿的，说给狗，狗都不听。但爷爷心里可明白着呢。小秃子，记着爷爷的话：一定要好好地念书，听先生的话，给爷爷争气，给咱高家家族争气！这世道不可能光这样，过去还兴考举人呢？等长大了，赶上考官了，说不定我的小秃子还真的能考上个大官呢？也许爷爷等不到那一天了，不过没关系，每逢过年过节的，到爷爷坟上，说几句话，烧几缕香，添几锨土，让爷爷看看我那争气的小秃子，比嘛都强，也算爷爷没白疼你一场。”
爷爷说着将手伸进了腰里，爷爷小心地解下腰带，从里面颤抖抖地取出几块钱，放在我的手里。
“爹，你老留着买点好吃的吧？”妈妈看上去很不安。
“行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吃什么都一个味，有口吃的就行了，什么香不香的，臭不臭的，再好吃的东西，也尝不出来了。小秃子，拿着买个本子吧。”
爷爷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了爷爷那颗跳动的心。
“爹，……”爸爸轻声道。
“老四啊。今天爹来是有点事要找你。”
爸爸没有说什么，在静静地听着。
“听说你要报名当河夫，修河去？”
爸爸微微点了点头。
“咳——”爷爷摇了摇头。
“四啊，你想过没有，你现在不是前些年了，要是在以早，别说是修河就打土匪，爹也不会揽着你的，你现在是拖家带口的，你这么一走，前后两个多月，听人家说，又是大河，万一有个三好两歹的，小秃子他们怎么办？你一个人走了，就完了，那别人呢？你想过没有啊。”爷爷的声音很低沉。
“爹……”
爸爸刚想说什么，又被爷爷的话语顶了回来。
“四啊，不就是那千八工分吗？还有新车筐，省点粮食鸡毛蒜皮的东西，那能赶上命值钱吗？”
爸爸没有说什么，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爷爷也停了下来，掏出烟荷包装上一袋旱烟抽了起来。
爷爷手里的烟荷包很古老，已辨别不出什么颜色来了。
我见爷爷的烟荷包和爸爸的不一样，就想探个究竟，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开后，来到了爷爷的面前，两眼紧紧地盯着爷爷手里的那个特殊的烟荷包。爷爷看出了我的心思，就道：“怎么小秃子，爷爷的烟荷包好玩吧。”爷爷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本想说是，但那就等于张手向爷爷要东西，爸爸肯定会生气的，但我也的确喜欢眼前的这烟荷巴，软软的，又很结实。
“这可是爷爷的宝贝啊，打你老爷爷在世时就有了。这是你老爷爷在东北时，用豹子皮做的，是我们家传世的东西啊。”爷爷的目光一直在望着手里的烟荷包。
“好吧。等爷爷抽完了烟，让你玩两天。”爷爷的目光很厉害，一眼看穿了我的心。
“爷爷抽完烟，还要装烟，烟荷包里的烟还有完啊？”我知道爷爷在哄我，有些不高兴，噘起了嘴来。
“俺小秃子的心眼子就是多。好，爷爷这就送给你。”爷爷说着将烟袋锅伸进了烟荷包里，狠狠地装了装里面的烟，尽力将烟荷包里的烟装完，然后又叼在嘴上，点上，慢慢地抽着。
爷爷一直在察看着他的心爱之物，不停地在手里摆来弄去。我知道这是爷爷在做最后的决定。不长时间，那烟荷包同样是我心爱的玩具了，我心里好不高兴。
正当我急切地想得到那跟随爷爷不知多长时间的烟荷包时，目光一直在盯着爷爷手里的烟荷包，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安，突然，脑袋被什么击打了一下，好疼。
我回头一看，爸爸的巴掌正朝我的脑袋第二次打来，于是，赶紧躲进了妈妈的怀里。
我偷偷地望了爸爸一眼，此时爸爸满脸凶神恶煞，正用几近吃人的目光盯着我，嘴上道：“爷爷的东西是随便玩的啊？！”
不知为什么，这次妈妈也没保护我，而是使劲地将我推出她的怀里，嘴上还在推波助澜道：“现在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大人的话一点也不听，不知道体贴人。”
“妈妈不是刚才还说我已长大了吗？怎么现在却说我越来越不像话？莫非我越长越小？”此时，我满肚子委屈，然而又不敢哭，因为爸爸最烦我哭，只要我一哭爸爸的巴掌就会再次打来，只好强忍着在眼角打着滚的眼泪。
“怎么叫孩子呢，孩子懂什么？我告诉你俩，往后不管有什么事？不准向小秃子发脾气。来小秃子。”爷爷向我拱了拱手，我顺势跑进了爷爷的怀里，爷爷紧紧地搂住了我。
“小秃子，拿去玩吧。”爷爷终于将心爱的烟荷包亲手送给了我。但此时的我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刚才爸爸那一巴掌带给我的不幸似乎也已忘却，而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簌簌落下。
爷爷那粪叉般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连同那烟荷包，紧紧地攥在一起，仔细地瞧着，久久不肯松手。
爷爷松开了手，从此伴爷爷多年的烟荷包便属于我了，但在我的心里也仿佛多了一份沉重感，每每望着那烟荷包的时候，就仿佛看到了爷爷，爷爷那微笑的面容，还有爷爷那说不出的目光。
我含着眼泪，深情地望了望爷爷。此时我真的想扑到爷爷的身上，放声大哭一场，把心中的积郁委屈、不安全都哭出来，然后再大笑一场，然后我做不到，我知道此时爷爷的心里也不好受，只是爷爷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我拿着爷爷一直记挂于心的烟荷包，充满深深的不安。
“以后可在意着点玩，千万别给爷爷弄坏了，更不许弄丢了。”背后传来爸爸的声音。
爷爷用手捏了捏那燃着的烟袋锅，然后又向兜里掏去。突然间，爷爷仿佛想起了什么，道：“四，你的烟荷包呢？”
爸爸苦苦一笑，我这里也不多了，似乎怕爷爷不相信，爸爸将烟荷包递给了爷爷，对妈妈道：“婆子，还有烟叶吗？给爹抓把烟叶来。”
爷爷并没有接爸爸的烟荷包。
妈妈望了爸爸一眼，未动。爸爸没有说什么，目光充满惊奇。妈妈知道爸爸有些不高兴，尤其是当着爷爷的面，就低声道：“咱的烟叶不早就没了，从志志姥姥家拿的烟叶，你连梗都烤了，揉碎了，装进烟荷包了。”
爸爸没有说什么。
爸爸手指放进烟荷包里，捏出几粒烟巴，拆开里边的烟，放在手里，递到了爷爷面前，爷爷用手轻轻地一挡，道：“算了，气管又有点不好，不抽了。”爷爷说着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爸爸又只好将烟巴里的烟放进了烟荷包。
爸爸和爷爷坐着抽烟，妈妈无事可做，目光扫了两眼两个妹妹，然后起身拿来鞋底又纳了起来。
过了片刻，爷爷对爸爸道：“四啊，你想过没有？你这么一走，一个人倒清净了，她娘们一个人弄着三个孩子怎么过啊？”
爸爸望了妈妈一眼，没有说什么，妈妈似乎只顾了纳鞋底，没有听清爷爷的话。
“我知道你婆子能干，也许一个人看三个孩子没事，我也知道，你一个人修河，比两个人在家干活工分挣得还多，分得东西也多，但那毕竟是大河啊。”
“咳，现在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啊？！”爸爸的声音很低，充满忿恨。
爷爷爱怜的目光在望着爸爸。突然，不知为什么，爸爸如同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吼道：“谁说的，谁娘的烂舌头？！”爸爸的目光一直望着妈妈。妈妈抬起了头，惊恐的目光望着爸爸，又有些胆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娘的咋唬嘛！……”爷爷说着站了起来，用烟袋锅，指着爸爸的脑袋道：“你倒我是小孩子，没有人告诉我，我还猜不出来啊？我也是从你这岁数过来的，我经历的事比你多。修河又不是挖水沟，几米深的大河，别说从河底推一车土上来，就是人从上边掉下去，不被摔死，也被摔晕了。万一有个好歹的，你一个人走了，两睁一闭，倒清净了，但他们娘儿四个呢？噢，你一个人图省心，就不管不顾他们娘儿死活了吗？”
爷爷的眼珠子瞪得很大，似乎要将爸爸吃掉。
爸爸没再说什么，一直低着头，如同一只温驯的羊。
爷爷的一席话，让我不由得为爸爸担起心来，就道：“华庆的爸爸也不去修河。”
“你！——”爸爸狠狠地瞪了我了一眼，吓了我一跳，赶紧跑到爷爷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了爷爷的腿。爷爷跪下身来，又将我搂在了怀里。
“怎么，有气冲我来，干嘛娘的对着孩子乱发脾气啊？！”
“爹说得对。要是今年不修河，咱不也得过吗？修河又不是给人家帮工，咱不愿使劲就歇着。一车土，不使劲怎么能从河底推到河提啊。听说，到了河上，就分段，病了也没人管，再说今年派河夫，也没轮到你啊。听爹的话，今年咱就不去了，等以后再轮到咱再说。”妈妈一直望着爸爸的脸色，轻轻地道。
爷爷没有说什么，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爸爸像是在自语道：“话是这么说，这年景，大凡有点吃的花的，谁愿拿着命出那苦力啊？”
爸爸的话似乎给了妈妈极大鼓励，就继续道：“别人能过，咱就能活下去。不去修河，咱也不会闲着啊，只要咱手脚勤一点，什么就都有了，不一定非要去修那要命的河啊……”
妈妈的喋喋不休终于惹恼了爸爸，爸爸几乎骂道：“守着爹，你还来劲了是吧！你娘的跟着瞎参和嘛？这有你的嘛？谁不知道在家里好，坐着热炕头，喝着热粥，浑身热乎乎的，你寻思我愿去啊，那娘的是人受的罪吗？前两年我到谷阳修河，和我挨着的是河北一个村的，推着一车河泥，快到了堤上，不料，滑绳突然断了，连人带土一直全滚到了河底，人连滚带被车砸，到了河底，成了一个血人不说，连气也没了。死的时候，连句话也没留下，修哪一个河不死几个人啊，这又有谁知道能轮到自己的头上，哪次修河不是脑袋别在腰带上啊，只有河完工了，才能说，又捡了一条命。还有那饭，是人吃的吗？那水是人喝的吗？大冷的天，咬一口窝头，都是那白白的冰渣子，那水连牲口都不喝啊。这么多人，有个水洼能喝上水就不错了，吹一吹上面牲口的粪，接着就喝，不吃不喝能行吗？要不哪有力气干活啊。有时还要挨人家的欺负，谁不知道少挖点，要遇到不讲理的邻居，把界段往你这里偏一锨，你不知要多挖多少河，推多少车的土。为了界段，不知打过多少仗，为了这，两个村的抡起锨来打死仗，哪次修河不遇到几次啊，而哪一次没有不铲破头掉个耳朵鼻子的，还有被活活铲死的呢？你们懂什么？竟瞎唧咕！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看看，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两眼嘀咕咕的，吃的喝的穿的，哪一个不操心行吗？要钱没有一分，要粮没有一粒，再不出点力，真的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们都被饿死吗？咳，他娘的这日子……”爸爸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爸爸一生气将ρi股下的凳子一踢，那凳子如同长了腿般，跑到了屋外。
“你们都以为我愿意去啊，我是傻种吗？修那玩艺有瘾啊。我不知道命值钱。不去，那又有什么办法，这年头，就是偷、抢，也没有个地方啊。”爸爸一ρi股坐在了地上，“呜呜”地痛哭了起来，我第一次看到，真的好吓人。
爷爷和妈妈都不再说什么，此时我的家里静极了，掉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每个人都怕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
爷爷望了爸爸一眼，没有说什么，慢慢地站起身，爸爸仍坐在原地没有动，妈妈慢慢地站了起来，对爷爷道：“爹，你不再坐一会儿了？”
爷爷低沉的声音道：“不坐了，你们吃饭吧，饭都凉了。”爷爷说着，轻轻地离开了我们家。
“志志，去……”妈妈冲我努了努嘴。
“给爸爸拿凳子？”我问道妈妈。
妈妈点了点头，未语。
“志志他爸，饭凉了吧。我再给你热热吧。”
爸爸没有说话，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妈妈又拿来鞋底，纳了起来。
“你怎么不吃？”爸爸快将碗里的粥喝完了，才发现妈妈没有吃饭，就道。
“我现在不饿，等一会再吃，也不晚。”妈妈苦苦一笑，内心充满着忧伤。
妈妈手里纳着鞋底，目光却望向我们兄妹三个，还有爸爸。当我的目光和妈妈的目光相遇时，妈妈慌忙移开了，但我分明看见妈妈的两眼亮晶晶的，我知道那是妈妈的泪，心泪。
妈妈似乎见我的目光有些不解，就赶紧转过身，用衣袖擦了擦，这又似乎还不够，就又装着擤鼻子，使劲擦了擦鼻子，极力在隐藏着什么。
“你？”当爸爸站起身来，来到锅台前盛饭时，却发现锅里已空了，也就明白了妈妈不饿的原因。或许妈妈知道此时爸爸的心里在想什么，就象是在笑道，又象是在为爸爸赔着不是：“本来做了不少，谁知道爷爷一来，时间一长，粥全糗了。”
妈妈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妈妈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他爸，你饱了吗？要不我再给你做”
“不了，我饱了，你吃什么？”
妈妈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又不下地干活，再说，一顿两顿不吃，饿不死人，只要你吃饱了，有力气干活就行了，咱们一家人全仗着你了。”
在我们家有个习惯，爸爸最辛苦，总是先吃饭，然后，就是我和两个妹妹，妈妈最后吃，而妈妈总是一个人经常在外间屋吃。有时爸爸也不解，问妈妈，为何不到屋里吃，妈妈就道：“在哪里不是吃啊，只要能吃到肚子里就行，这吃饭还讲究地方啊，又不是做席。”等爸爸和我们吃饱了，剩下的，妈妈就吃，没有就算了，妈妈经常饿着肚子，一天吃不上一顿饱饭是经常的事。
爸爸将手里的碗轻轻地放进锅里，然后将锅台后边的泔水倒进了锅里，我感到好奇，就道：“妈妈你快看啊。爸爸也刷锅了？”
妈妈似乎有些胆怯，低声对我道：“志志。”
谁知，爸爸并没有生气，而是对我笑道：“怎么志志，爸爸就不能刷锅了吗？还是不如你妈妈刷得干净啊。”
妈妈没有说什么，欣慰的目光望着爸爸。爸爸则对妈妈道：“生在咱们家的孩子们都不容易啊。”
十一
妈妈还来得及收拾完桌子，奶奶便走了进来。奶奶满脸如同霜打了的茄子，阴沉沉的紫，很吓人。
“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想想，你家日子不好过，别人就好过了？谁不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啊？”
“娘有什么事吗？”妈妈见奶奶走了进来，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走上前，满脸笑道。
“你爹这么大年纪了，整天价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身体又不好，攒个钱容易吗？不错，你大哥在外面是挣工资，拿现钱，但他也孩子一大帮啊，这年头个人顾了个人就不错啦，不学摸老的，老的就知足了，谁还管老的啊。向老的要钱也得掂量掂量啊”奶奶看上去很生气。
奶奶的一席话，似乎使得爸爸很生气，就涨红了脸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大清早的就在这里说着不着头的话啊？”
爸爸冲着奶奶很激动，妈妈见状，赶紧将爸爸推进了屋里，嘴上道：“志志他爸，这是怎么对娘说话啊。”然后又对奶奶道：“娘，有话到屋里说吧。”
“不是的。把话得说明了，我现在日子的确是挺难过，知道对不起两个老的，没有什么孝敬你们，我现在只要能把这三个讨饭的活命鬼，养活就不错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仨孩子是我的儿女，就是咂锅卖铁，要饭卖命，我也不会伸手向老的要半口粮食，半文钱。”
“怎么大了，管不了了？这是怎么对老的说话啊？你们也有老的时候，等你老了，志志这么给你说话，你会愿意吗？”
“娘，你这么大岁数了，可千万不要生气啊。”妈妈搀扶着奶奶往屋里走去。
“不生气？！能不生气吗？你们能让俺少生点气，俺就烧高香了。”
奶奶坐在院子里，怒目望着爸爸，不肯往屋里挪动半步。妈妈是位极爱面子的女人，一见眼前这阵势，就对奶奶道：“娘到屋里坐坐吧，让外人听见多不好啊nAd1(”
孰料，奶奶仍不依不饶：“噢，你们还知道丢人，脸都不要了，还怕丢人啊？别装了，假惺惺的。”
妈妈见奶奶始终不肯进屋，就对我道：“志志，你管你爷爷要钱来？”
“谁要的钱我不管，反正钱是你爹的，得还给他，他一辈子活到现在容易吗？这么老了，你们还在刮榨他，还有点良心吗？”奶奶说话的时候，满嘴的唾沫星子溅到妈妈身上。
院子外的小巷子里，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妈妈知道奶奶是在故意将事情闹大，妈妈便故意道：“志志怎么了？”实际上，我一直站着未动，对眼前的这一切，我并不明白。
爸爸理解妈妈的心思，就道：“志志想出去。”我困惑地望着爸爸。
妈妈来到爸爸跟前，小声跟爸爸商量道：“让志志把爹刚刚给的钱，还给娘吧。”
“不。钱又不是孩子要的，是爹送给志志上学读书的，凭嘛再还回去，又不是送给我们的。”
“你看……”妈妈看上去很无奈。
“看什么？她吃多了，让她嚎去，什么时候累了，就回家了。”
奶奶的骂声不时地传进屋里。
妈妈见爸爸不再理她，便将讨好的脸凑到了我的面前，道：“好志志，把钱还给奶奶吧。”
“我？”我疑惑的望着妈妈，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不给我钱，让我上学，爷爷给我上学的钱，又要让我还给奶奶。我未动，目光向爸爸望去，爸爸则很坚定地道：“不行。别说爹送给志志上学的钱了，就是志志买糖吃也不能送出去。”
爸爸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就把嘴一撇，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大声道：“不，不，是爷爷给我读书的，我不给奶奶，我不给奶奶nAd2(”
“好志志，听妈妈的话。”妈妈蹲到了我的面前，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此时我很为难，然而一想到华庆、路良和我差不多的小朋友都要上学了，心里就变得硬朗起来。
“这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妈妈的话也不听了？”妈妈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很无奈。
此时，我的内心一阵颤抖，不忍心见到妈妈为难的样子，然而我也的确想上学啊，谁让我们家穷呢？也许爷爷给我的钱不够我上学用的，但没有爷爷给我的钱，仅仅靠爸爸妈妈挣的钱，我是绝对上不起学的。如果钱像那地里的土坷垃该多好啊，到处可见，我才不会让妈妈为难呢？
“妈妈，我要上学，不要把钱还给奶奶好吗？”我不再忍心看着妈妈生气，抓着妈妈的手，看着妈妈的脸色道。
“去，去，去！这就小就不听话，到大了还没管握了？！”妈妈抓着我的手，推搡着，看上去，妈妈真的生气了。
本来钱就该是我的，为什么奶奶要回去，奶奶不是很疼爱我吗？还亲过我呢，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弄不明白，萦绕心间和胸腔的是满满的委屈，于是，不由地痛哭了起来。
“给你！”爸爸见我哭了，心里似乎更烦，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奶奶，将钱从兜里掏出来，往地上狠狠地一扔，仿佛那钱是一颗定时炸弹似的，然后愤然道。
爸爸重重地喘了口粗气。
妈妈将钱从地上慢慢地捡起来，目光望向我，许久，没有说话，仿佛有什么心事。妈妈终于充满歉意地对我道：“好志志，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听话，把钱给奶奶送去吧。”
我点了点头。
我真不想把钱还给奶奶，我在想：钱不是奶奶给我的，我为什么要给奶奶？但如果我再固执下去，妈妈真的会生气的，会打我的，到头来还得把钱还给奶奶nAd3(我恨死奶奶了，不如爷爷，爷爷对我的好是真的，奶奶让我感到可怕。
我违心地从妈妈手里接过钱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望了巫婆般的奶奶一眼，手里紧紧地攥着爷爷给我的钱，慢慢地向奶奶移动着脚步。
“志志，干什么去？”我被爸爸的厉声喝住了。
“给奶奶送钱……”我怯生生道。
不知为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那在眼里一直打着转转的泪突然不知何因，不由地流了下来。
爸爸望了望我，没有说什么，摇了摇头。
妈妈用衣角拭了拭眼角的泪，生怕我再生变，就有些急切地对我道：“志志，快把钱给奶奶送去吧。”
当我走进院子的时候，奶奶还在院子里朝我们的屋骂着，望着奶奶那可怕的样子，我真想跑回屋去，然而一见妈妈那伤悲的脸，心便软了下来。
“去，快去，好志志，快把爷爷给你的钱给奶奶送去。”
我迈着不安的脚步，来到了奶奶的面前，道：“奶奶，给你钱。”
几乎我的手刚刚伸向奶奶，奶奶便将我攥在手里的钱一把抓了过去，没看我一眼，就将食指在嘴里一舔，急切地点了起来。“怎么少了一毛？”奶奶满目凶光望着妈妈，妈妈一愣，不由地向我的望来，还未等我反映过来怎么回事，奶奶就又不满道：“哪有这样的？不给老的钱，还挑唆小的向老的要钱？”
奶奶这一吵骂，妈妈更是慌了神，就乞求的对我道：“好志志，你这里还有钱吗？全给奶奶好吗？”
钱是我从妈妈手里接过来的，此时妈妈反而向我要钱，我往哪里拿钱去啊？我呆呆地望着妈妈，满目茫然。
“好志志，你再想想，把爷爷给你的钱弄到哪里了？”
望着妈妈那悲怜得几乎快掉泪的目光，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冲动，感到脑袋有些眩晕，也不知一时竟从哪来的一般子勇气，变得毫无畏惧起来，大声对奶奶道：“钱不是我要的，也不是妈妈要的，是爷爷给我的，爷爷让我读书的，你不给我钱让我读书，凭嘛管我要爷爷给我的钱？！”
可能是我的表现有些出乎奶奶的意料，奶奶先是一愣，然后瞪了妈妈一眼，用从鼻子发出的声音道：“哼！”
“志志，这是怎么对奶奶说话？”
“我就要这样说话，我不怕，我还有爷爷呢？”
“看，把孩子都惯成什么样了？这么点个孩子还有个人样吗？这不是大人挑唆的，这么点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啊？”奶奶狠狠地瞪着妈妈。
此时的妈妈委屈极了，来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对我厉声道：“志志，不许胡说。”
“我没有胡说，是奶奶太霸道，奶奶不讲理。”
“你再说，妈可真的要揍你了？”
“你打死我，我也这么说？为什么你们大人的话都是对的，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志——志，好孩子，妈妈求你了，不要再说了，奶奶会记恨妈妈的。”妈妈那禁不住的泪终于落到了我的身上。
“妈妈不哭，志志再也不给你倔嘴了。”望着妈妈那极为伤悲的样子，我也哭了。
眼前的情景，使得奶奶有些不知所措，就转身欲望向门外走去，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爷爷走进了我们的家，奶奶就赶紧低声道：“老头。”
爷爷倒背着手，一见奶奶就横眉冷对道：“你来干嘛？”
“我，我……。”奶奶支吾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什么呀？你！是不是来管小秃子要那上学的钱了？”
“这，……”
“给我。”爷爷的声音很小，但很有威严。
“给你！哼，自己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管别人。有本事生孩子，就有本事养孩子，一天到晚，没得儿女们的计，还要穷刮擦老的钱……”奶奶嘴上骂着，迈着小脚，扭着身子离开了我们的家。
“给小秃子，按爷爷话说的，上学买个本子、笔用吧。”爷爷将钱递给了我，目光是那么的慈祥，但一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我却不敢接。爷爷就对呆立一旁的爸爸和妈妈道：“这钱是我给小秃子上学用的，你们就是再穷，也不要动小秃子上学的钱的念头。”爷爷说完，将钱硬硬地塞进了我的兜里，然后又在我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并用手摆弄着我的脸蛋道：“这点真随爷爷，一根筋走到黑。”
“好志志，咱不要爷爷的钱，爷爷这么大年纪了，挣个钱也不容易，晚上两年学不要紧的。”不知是妈妈为刚刚发生的事情怕了，还是真的不想让我要爷爷的钱，赶忙将手伸进了我的兜里。见状，爷爷连忙道：“算了，让小秃子拿着吧。买吃的，吃了，就完了。小秃子上学是大事。”爷爷说着，向门外走去，妈妈跟在爷爷的身后，一直送爷爷走出我们的家门。
妈妈将爷爷送出家门，刚想转身回家，迎头碰见玉海大娘端着一簸箕玉米面向我们家走来。
“志——志。”玉海大娘很远就喊道。
妈妈听见喊声就汀了脚步。
妈妈见玉海大娘已走近，就低声道：“玉海嫂子，大清早，你这是干什么去啊。”妈妈的目光一直望着玉海大娘胳膊下夹着那满满的一簸箕玉米面，金黄的，如同满满的一簸箕金子，妈妈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我想：妈妈此时心里肯定想了好多好多。
玉海大娘仿佛没有听见妈妈的问话，或是不好回答，望着妈妈脸上的清泪道：“怎么又和志志他爸吵架了？你看这两眼哭得像个铃铛。咳，这老四，跟俺那良头他爹一样，不愧为一个祖宗生出来的，都是属驴的。”
“哪了，刚才烧火让生烟子给呛的。”妈妈强颜欢笑，并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嫂子，你端这么多的面子干什么去啊？你还借人家的面子啊？”或许妈妈真的很眼馋玉海大娘那满满的一簸箕金黄的玉米面子，或许是在分散玉海大娘的注意力，未等玉海大娘回话，妈妈又道。
也许是今天妈妈太引人注目了，这也不难理解，结婚这么多年来，妈妈从未和爸爸吵过嘴，更未和爷爷奶奶红过脸。妈妈宁可自己受些委屈，也不愿失了一个贤妻良母的脸面。今天似乎有些反常，见人总是微笑的妈妈两眼突然红肿起来，这一切不能不引起玉海大娘的注意。这也或许是乡村女人的天性吧，她们不关心这些，又能关心什么？
玉海大娘的脸一直在望着妈妈，使得妈妈的身上如同生出了虱子一样，周身的不自在。
妈妈见玉海大娘看到了她的心里，已不好再隐瞒，就低头喃喃道：“志志，这孩子越来不听话了，你说这么冷的天，死活不穿裤子，真是气死人了。打又舍不得。咳！”
妈妈的一席话使得玉海大娘，仿佛看到了妈妈的羞处，有些尴尬，又好像妈妈身上的虱子爬到了玉海大娘的身上，周身的不自在，就忙附和道：“是啊。现在这孩子越来越不象样子了，俺那良头更皮，我倒没怎么生气，你玉海哥，一天到晚气得肚子鼓鼓的，哪天不打良头三两回啊，俺那良头就是没改，哪天不给你惹几次野祸，仿佛这一天白过了似的。”
玉海大娘为人很热心，那高高宽厚的身材，给人的感觉就是心宽之人，不像我的妈妈，瘦弱得恨不得一把就能抓起来，一阵风也能给吹跑了。玉海大娘的话音刚刚落地，就觉得有些不妥，人家为自己的孩子不听话都气哭了，她还在火上浇油。虽然玉海大娘知道妈妈在说谎，但更清楚，妈妈遇到了什么不称心的事，本应劝劝才是。玉海大娘就不由地沉默起来。
妈妈是个开明的人，外粗内细，对一些小事，心里有，但嘴上并不一定非要表现出来。
“她大娘……”妈妈为了打破这寂寞，再次找了个话茬，刚想问玉海大娘干什么去？话刚一出口，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已经问了玉海大娘两遍了，既然玉海大娘不愿回答，肯定有她难言之处，于是，妈妈就改口道：“她大娘，要不到家里坐坐吧，咱们老姊妹俩好长时间没聊了。”
妈妈有她的想法，这大清早红着眼站在门口，一会儿，队上下地干活的铃声响了，人来人往的，看见多不好啊，人家还真的会以为家里发生什么是非了呢。妈妈就想尽快躲避开。
“你看，光顾说话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正好要到你家去呢？吃了吧？”
“什么时候还不吃饭啊？走，家里坐坐吧。”妈妈说着，和玉海大娘一起向家里走去。
“到我家？端着满满的一簸箕面子，来干什么？”妈妈走着，望着玉海大娘胳膊下夹着那满满的一簸箕玉米面，回想着玉海大娘刚刚说过的话，在不停地犯着嘀咕。
我爷爷是和玉海大爷的爹四爷爷一起长大的，又是一家人，因此关系相当好，前些年还有来往，特别到了冬天，两个老人叫小的提着一袋地瓜干到公社供销社里打来两葫芦酒，然后两个老人一坐，便喝了起来。两个人关系的疏远是自玉海大爷当上队长后，虽然玉海大爷对爷爷更加格外的尊重，有什么事情，尤其是在有关队里的农活方面，种什么庄稼，何时浇水施肥等类的事情，经常征求爷爷的意见，见到爷爷总是大爷大爷的称呼，每次派工，也总是先问爷爷：“大爷，你想干点什么啊？”这在当时已经极为难得。但，越是这样，爷爷越觉得心里不舒服。每次干活也就不去问了，看别的老头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因为爷爷觉得这样不好，怕别人说闲话，爷爷曾对玉海大爷说：“墩头啊，不当队长咱也照样过；当了队长，咱可不能张牙舞爪的，那样对你墩头不好。当官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全队上的兄弟爷们出力吗，要一碗水端平啊，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咱可不能干啊。”于是，每次爷爷见到玉海大爷，也就尽量地躲着，久而久之，双方的关系也就疏远了，与四爷爷间，除了年礼外，几乎也就没有什么往来。
玉海大娘前边走着，妈妈的心里仍在想着，好多好多。
“你看看来的时候，你大哥一再嘱咐，让我早点来，我连家里的猪、鸡都没喂就来了，可一说话，咳！”玉海大娘说着，自己不由地笑了起来。
妈妈默默地跟在玉海大娘的身后。
玉海大娘长得胖胖的，高高的个子，身后的妈妈则显得更加矮小瘦弱。
快走进屋门的时候，妈妈赶紧走到前边，为玉海大娘开门：“他大娘，小心点别碰着。”然后对着屋里喊道：“志志他爹，玉海嫂子来了。”
“你看看你，我又不是什么外人，有什么可惊动的？！”
“咳，嫂子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就这样，没事的时候好胡倒弄，我出去这一会儿，还不知道把家里弄成什么样子了呢。”
妈妈说着，两眼不住地向屋里望去。
堂屋内，望着因妹妹们过家家到处胡乱摆放着的凳子，妈妈生怕玉海大娘不小心被绊倒，就提醒道：“嫂子，小心点，你看我们家，成什么样了？简直快成猪窝了。”
“咳哎，你看你这是怎么说的，谁没从这个时候走过啊，有孩子就这样，等孩子大了，家里就利索了。”
妈妈一直在注意着屋里的爸爸，希望爸爸出来迎接一下玉海大娘，见爸爸迟迟未走出来，就想，也不知爸爸此时在干什么，玉海大娘走进屋的时候，可别碰上什么尴尬的事发生，妈妈的心有些忐忑不安，妈妈一直在故意弄出点声响，或是故意说话给屋里的爸爸听，但仍未见爸爸的动静，因此心里就有些生气，玉海大娘给妈妈说的话，妈妈也就没有听见，没有搭话。
“我在外面喊你，你没有听见吗？”妈妈和玉海大娘一走进屋里，妈妈见爸爸此时正躺在炕上，什么也没干，就有些生气，也是想故意说给玉海大娘听的，就当着玉海大娘的面，奚落了爸爸一句，这在平时很少见。
“嫂子。”爸爸见了玉海大娘，微微地抬了抬头，冷冷地道。
妈妈对爸爸的满脸冰霜很是不满，然而又没有办法，更不愿为了这点小事，在玉海大娘面前和爸爸拌嘴，就不再理爸爸，尽量用对玉海大娘的热情，换回爸爸的冷淡。妈妈从玉海大娘的胳膊下接过了玉海大娘簸箕里的面子，放炕上一放，道：“嫂子，先放在这里吧，省得老是端着怪累的，走的时候，再端走。”
玉海大娘，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间，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道：“你看，我这记性，你哥他知道你们刚分了家，日子比较艰难，就让我来给你家送点面子，给孩子们熬点粥，或蒸锅干粮吃。这年头，虽然每家都不宽裕，但我们毕竟分开过这么多年了，有点底子，比你们家的日子好看看，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妈妈一愣，不知是突然，还是激动。玉海大娘的到来，对我们家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我们家几乎连做稀粥的面子都没有了，妈妈正为这事犯愁呢，这样一来又可以凑和一段时间了，妈妈望着那满满的一簸箕面子，却笑道：“你看看，你们家这么多吃闲饭的孩子，还挂着这边，你还是端回去，给孩子们蒸锅窝头吧。这年头各家的日子过得都一样，你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
“她婶子，你这话说得可就远了，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村西镶牙馆的听说家里白面都吃不了，人家能送给咱吗？听说村东头柱头他娘，好几天没粮食吃了，快要饿死了，人家有儿子，用得着咱管吗？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相互接济点，等哪天我揭不开锅了，我再往你家来要。快，给我找个家什来，把这面子倒下，我可不想连簸箕一块给你。”玉海大娘是个爽快人，说话办事向来直来直去。
“这？！”见到那满满的一簸箕面子，如同眼前摆放着的是满满的一簸箕金子，甚至比金贵，那是我们一家生命的延承最基本的物质保证啊，因此尽管妈妈心里喜得开了花，但脸上却故作很为难。
一直将脚Сhā进被窝卷子在炕上斜躺着的爸爸见状也高兴了起来，话也就多了起来，道：“嫂子，你家的情况我了解，论人口比俺家还多，你拿回去吧。”爸爸的目光一直在望着眼前那满满的一簸箕玉米面子。
“就是啊，等多暂家里真的没有面子了，揭不开锅了，我到你们家要去不行吗？”妈妈见爸爸心情好了起来，说话也就不那么拘谨了。
见爸爸妈妈那沉闷的心情开朗起来，满脸如花，我也跟着爬到炕上，凑起热闹来，我的目光在眼前的三个大人身上转过之后，就一直盯着眼前那金灿灿的一簸箕玉米面子，在我的眼里那仿佛就是一篮子香喷喷的玉米饼子或玉米窝头，真要是被妈妈做熟了，吃到嘴里那该多香啊。
“好了，别让了，快留下来，给志志糊过饼子，让孩子们吃顿饱饭。是吧，志志。”玉海大娘抚摸着我的脸蛋道。
“嗯。”我点了点头，心里同样好高兴，幸福也就写在了脸上。
妈妈见状，对我道：“志志快告诉大娘，咱们家里还有好多好多粮食呢？”
妈妈的话使我一愣，妈妈这不是明明在撒谎吗？就是今天早晨，还因为家里没有粮食了，爸爸和妈妈吵架呢？怎么现在就变成了有好多好多的粮食了？在哪，我怎么没有看见？我们家的东西都摆在当面处，有什么东西，不仅我能看到，而且我都记下来了。
“快说啊。志志，告诉大娘。”
妈妈一激我，我就将心里话说出来了，道：“不是。妈妈在撒谎，我们家好几天没吃窝头了，为这，爸爸还和你打仗呢？”
“哈哈。”玉海大娘不由地笑了起来，前仰后合，不停地擦着眼里笑出来的泪，道：“快笑死我了，我说呢，你怎么眼圈有些肿，闹了半天，还是因为没吃的了？孩子从来不会撒谎。”
“志志，我让你撒谎。”妈妈也笑了，轻轻地在我ρi股上拍了一下，一点也不疼。然后，又对玉海大娘道：“嫂子，我真的留下了。”
玉海大娘，似乎有些不高兴，道：“你以为我是在虚情假义啊，你不真的留下，还想让我端回去啊。”
妈妈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红，端起玉海大娘送来满满的一簸箕面子，向另一间屋走去，目光不住地望着手里的面子。爸爸见状，就取笑妈妈：“看好了路，别光顾了看面子，小心摔倒，摔着你自己事小，把面子全撒了，家里可就没吃的了。”
妈妈回头望了爸爸一眼，一笑，欲言又止。
“志志，好长时间没和你良头哥玩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妈妈离开后，玉海大娘对我道。
不是我不想找路良哥去玩，路良哥更没有欺负我，是妈妈不让我出去，担心我没有厚衣服，天冷出去，容易冻着，就让我在家里玩，说家里还暖和但我不敢说实话，怕妈妈伤心。也就没有回答玉海大娘，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玉海大娘见我心有难言，就没再追问，端祥起了我身上穿着的衣服，道：“怎么让孩子穿这么薄的衣服，这怎么能出门啊，非冻坏了不可。”
不一会儿，堂屋里便传来妈妈的脚步声，人还没有走进屋，声音便传了进来：“嫂子，你看俺也没什么好东西，还给你……”
玉海大娘未等妈妈走进屋，就撩开门帘，冲着妈妈道：“你们家不是什么都有吗？”
“这熊娘们，跟玉海嫂子还这么不实在……”爸爸笑骂道。
妈妈一听玉海大娘的话，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一进屋就笑了：“我给孩子捡了些地瓜干，拿回去吧，我知道你家不缺地瓜干子，但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吧。”
“你看看，还是拿我当外人是吧。”
妈妈和玉海大娘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围着簸箕争执了起来，爸爸坐在炕上直乐，我和两个妹妹也看起了热闹来，目不转睛。
过了一会儿，爸爸见妈妈与玉海大娘二人争执不下，就对妈妈笑道：“婆子，还是算了吧。嫂子给咱送面子，是看得起咱，人家也就不在乎压什么东西回去了。”
“就是，你听他四叔说的多在理啊。”
“这，真的让你空着簸箕回去吗？”
“不空着回去，你还雇台轿子，把我抬回家啊。”
妈妈见玉海大娘拿着空空的簸箕下地要走，就道：“坐坐，再坐一会儿，咱妯娌俩好长时间没唠唠了，我给你倒杯热水，好好地啦啦。”妈妈嘴上说着，仍站在原地，没动。其实，妈妈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我们家多长时间没烧过热水了。
玉海大娘道：“好了，她四婶子，不用了，你也坐吧。稍坐一会儿，我还得赶回去刷锅喂猪呢，还有家里那几个活宝不知乱成什么样了。”然后又对爸爸道：“他四叔，我不是说你了。你们男人个个都这样，仿佛自己能得不得了似的，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就知道冲老婆孩子发火，这年头谁容易啊，一个女人家带着这么多个孩子，伺候完了大的，老的，还要伺候小的，容易吗？烧火做饭，喂猪洗衣，下地干活，回家忙活，同样是凭力气吃饭，你们男的为什么熊女人，像呵骂牲口似的。我说他四叔啊，听嫂子的话，往后可别这样了。”
爸爸知道玉海大娘误解了自己，笑而未语。
妈妈不好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玉海大娘，就只好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玉海大娘劝过爸爸，就又回过头来教育妈妈：“他婶，你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太阳不可能总在西边，总有一天日子会好起来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往远处想，现在孩子小，又刚分家，要嘛没嘛，吃饭的嘴又多。等孩子大了，家里有底了，就好了。到那时候，你把腿往炕上一盘，就等着充个好丈母娘，当个好婆婆吧。”
海峰大娘真会说话，一席话，说得妈妈哈哈大笑起来，爸爸听得也格外开心。
“你看人家玉海嫂子，就是会说话，瞧你，活像个烧火的火棒棍子，不仅直，还娘的实。”爸爸望着妈妈笑骂道。
“咳，我也是在胡说，说人家好说，自己做起来可就难了。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算了，不瞎说了，过一会儿，回去晚了，说不定你哥又要在家摔东西，骂娘了。”玉海大娘说着站起来，准备回家。
“再坐一会儿吧，嫂子，轻易不来，来了坐一会儿就走，怎么行？”妈妈劝道。
“你看看我这猪脑子，我觉得还有件事呢？你看，光顾说话了，差点给忘了。你哥让我告诉你，他叔修河的事，基本定下来了，提前准备一下吧……”
还未等玉海大娘话说完，妈妈便急切地道：“怎么志志他爸修河的事，他大爷同意了？”
玉海大娘沉默了一会儿后，低声道：“现在这事怎么说呢？”玉海大娘仿佛有什么为难的话，难以出口。
妈妈听后心中一紧，心脏“扑、扑”乱跳，仿佛要到了嗓子眼。
“这？！”妈妈显得有些焦虑。
“这时间，青黄不接的季节，每家的日子都很难过，特别是修河的事，虽然累点辛苦点，但话又说回来了，咱这里男人不去修河，娘们和孩子靠什么养活？修河不仅挣大工分，还可以给家省点粮食，还能发点东西，不去修河，挣分又少，还要吃家里的，这一反一正可差多了啊’户人家又没有多大的本事，男人一年到头不都眼巴巴地瞧着修河这事了吗？都想争着去啊。”
妈妈一听，心里顿时凉了下来，然后目光仍充满希望，爸爸不耐烦的目光，看上去有失望。
“听你哥说，以往修河抓阄，这次是轮号……”
“你上次去过了吗？”妈妈急切地问道爸爸，仿佛不是去修河，是淘金，修一次就能推回一车熠熠生辉金子似的。
爸爸无力地点了点头。
妈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脸上顿时挂满了霜。
玉海大娘仿佛看透了爸爸妈妈的心，笑道：“你看你们，我还没说完呢，一个个就这么没精神了，你哥是说，轮号轮不上老四了……”
妈妈静静地听着，脸上又充满了希望，更加充满期待。
“这不，你哥说再看看，听说，玉槐不想去，另外家南你二哥听说轮不上你，也想把名额让给你，不过你二哥再三提醒你哥说，千万不要让你二嫂知道这事。”
妈妈听后，如同孩子过年一样激动，爸爸也显得特别高兴，感慨道：“是啊，孬蛋是会计，人家能去修大河？！”
妈妈则道：“这多亏了他玉海哥，这事让谁去，谁那心里不乐滋滋的？”
“其实你二哥真不错，你们家的事，坏就坏在那不懂事的老婆子身上了。”
爸爸妈妈一听玉海大娘在说二伯，就都不吱声了。玉海大娘见有些失言，也就没说下去。
“现在这人不象从前了，那眼可尖了，耳朵可灵了，你们什么也不要说，就当没这么回事，就是真的去不成，等下一次还有机会啊。可千万不要怪着你哥，他也很为难的。”
“他大娘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谁怎么样，心里还不清楚啊？谢玉海哥还来不及呢？！”
“谁让咱是一家人呢？！”玉海大娘说着，向院子里走去。
“你真的不再坐坐呀。”妈妈见玉海大娘真的要离开，就没再强留。
妈妈送着玉海大娘，给躺在炕上的爸爸使了个眼色，目光催促着爸爸赶快下炕，送一下玉海大娘。爸爸明白妈妈的意思，然而他内心仿佛有什么难言之处，爬在炕上，目光不住地往地上望去，嘴上道：“我的鞋呢？”
其实爸爸的鞋就在地上，之所以迟迟不肯下地，并非爸爸没有礼貌，或是见了玉海大娘很冷淡，是因为爸爸在光着脚，爸爸好长时间没有洗脚了，家里柴禾够做饭就不错了，爸爸怕玉海大娘笑话他那双满是老椿树皮般脏灰的脚。
“算了，你也别送了，回去吧，就这么两步远，出了门，就到家了，又不是不常来。”玉海大娘对妈妈道。
爸爸趁玉海大娘回转身之际，慌忙下地穿上了鞋。
我和妹妹一见爸爸那双又黑又臭的脚，都不由地大笑起来。
爸爸和妈妈一直目送着玉海大娘走进她自己家。
爸爸妈妈回到家后，妈妈又不由地将玉海大娘刚刚送来的玉米面子，端到了爸爸面前，两人像欣赏宝贝似的，脸上尽是笑容。妈妈道：“这么多啊，我想一簸箕没多少，没想玉海嫂子很实在，那面子很实着，倒进面袋子里就多了，看，有二十斤吧？”爸爸憋了妈妈一眼，然后掂了掂那盛着玉海大娘刚刚送来玉米面的袋子道：“你娘的，你真会说，二十斤？三十斤也不给你啊？”妈妈似乎有些不相信，就道：“这么多啊？”“你不信，就拿称来称称。”也许爸爸妈妈真的很高兴，少有过，妈妈真的拿来了一杆称，爸爸一称，将称放在了妈妈的面前，笑骂道：“你娘的，看，三十六斤八两。”“还真是呢？咳！——”妈妈叹了口气，又感慨道：“这下可好了，有吃的了，一个月没问题了。”
爸爸妈妈你一言，我一语在评论着玉海大娘给我们家送来玉米面的事。这件事，对我们家影响很大，在某种程度上，是玉海大爷家的那簸箕玉米面子救活了我们全家。一簸箕玉米面子的故事，爸爸妈妈给我讲了好多年月。爸爸经常感慨地说：“饱时一斗米，也赶不上饿时一粒粮。”妈妈还经常对我说：“志志，长大了，真的当官当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村里的兄弟爷们啊，是他们救活了你。尤其是玉海大娘家，如果没有那簸箕面子，说不定志志早就成饿死鬼了。”妈妈还对我说：“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老百姓，他们很不容易，你爸你妈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也最了解农民，大了，咱可不能做祸害老百姓的缺德事！”
玉海大娘给我们家送玉米面子的事，对我影响很大，甚至是终生影响。
十一
妈妈还来得及收拾完桌子，奶奶便走了进来。奶奶满脸如同霜打了的茄子，阴沉沉的紫，很吓人。
“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想想，你家日子不好过，别人就好过了？谁不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啊？”
“娘有什么事吗？”妈妈见奶奶走了进来，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走上前，满脸笑道。
“你爹这么大年纪了，整天价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身体又不好，攒个钱容易吗？不错，你大哥在外面是挣工资，拿现钱，但他也孩子一大帮啊，这年头个人顾了个人就不错啦，不学摸老的，老的就知足了，谁还管老的啊。向老的要钱也得掂量掂量啊”奶奶看上去很生气。
奶奶的一席话，似乎使得爸爸很生气，就涨红了脸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大清早的就在这里说着不着头的话啊？”
爸爸冲着奶奶很激动，妈妈见状，赶紧将爸爸推进了屋里，嘴上道：“志志他爸，这是怎么对娘说话啊。”然后又对奶奶道：“娘，有话到屋里说吧。”
“不是的。把话得说明了，我现在日子的确是挺难过，知道对不起两个老的，没有什么孝敬你们，我现在只要能把这三个讨饭的活命鬼，养活就不错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仨孩子是我的儿女，就是咂锅卖铁，要饭卖命，我也不会伸手向老的要半口粮食，半文钱。”
“怎么大了，管不了了？这是怎么对老的说话啊？你们也有老的时候，等你老了，志志这么给你说话，你会愿意吗？”
“娘，你这么大岁数了，可千万不要生气啊。”妈妈搀扶着奶奶往屋里走去。
“不生气？！能不生气吗？你们能让俺少生点气，俺就烧高香了。”
奶奶坐在院子里，怒目望着爸爸，不肯往屋里挪动半步。妈妈是位极爱面子的女人，一见眼前这阵势，就对奶奶道：“娘到屋里坐坐吧，让外人听见多不好啊nAd1(”
孰料，奶奶仍不依不饶：“噢，你们还知道丢人，脸都不要了，还怕丢人啊？别装了，假惺惺的。”
妈妈见奶奶始终不肯进屋，就对我道：“志志，你管你爷爷要钱来？”
“谁要的钱我不管，反正钱是你爹的，得还给他，他一辈子活到现在容易吗？这么老了，你们还在刮榨他，还有点良心吗？”奶奶说话的时候，满嘴的唾沫星子溅到妈妈身上。
院子外的小巷子里，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妈妈知道奶奶是在故意将事情闹大，妈妈便故意道：“志志怎么了？”实际上，我一直站着未动，对眼前的这一切，我并不明白。
爸爸理解妈妈的心思，就道：“志志想出去。”我困惑地望着爸爸。
妈妈来到爸爸跟前，小声跟爸爸商量道：“让志志把爹刚刚给的钱，还给娘吧。”
“不。钱又不是孩子要的，是爹送给志志上学读书的，凭嘛再还回去，又不是送给我们的。”
“你看……”妈妈看上去很无奈。
“看什么？她吃多了，让她嚎去，什么时候累了，就回家了。”
奶奶的骂声不时地传进屋里。
妈妈见爸爸不再理她，便将讨好的脸凑到了我的面前，道：“好志志，把钱还给奶奶吧。”
“我？”我疑惑的望着妈妈，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不给我钱，让我上学，爷爷给我上学的钱，又要让我还给奶奶。我未动，目光向爸爸望去，爸爸则很坚定地道：“不行。别说爹送给志志上学的钱了，就是志志买糖吃也不能送出去。”
爸爸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就把嘴一撇，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大声道：“不，不，是爷爷给我读书的，我不给奶奶，我不给奶奶nAd2(”
“好志志，听妈妈的话。”妈妈蹲到了我的面前，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此时我很为难，然而一想到华庆、路良和我差不多的小朋友都要上学了，心里就变得硬朗起来。
“这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妈妈的话也不听了？”妈妈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仍很无奈。
此时，我的内心一阵颤抖，不忍心见到妈妈为难的样子，然而我也的确想上学啊，谁让我们家穷呢？也许爷爷给我的钱不够我上学用的，但没有爷爷给我的钱，仅仅靠爸爸妈妈挣的钱，我是绝对上不起学的。如果钱像那地里的土坷垃该多好啊，到处可见，我才不会让妈妈为难呢？
“妈妈，我要上学，不要把钱还给奶奶好吗？”我不再忍心看着妈妈生气，抓着妈妈的手，看着妈妈的脸色道。
“去，去，去！这就小就不听话，到大了还没管握了？！”妈妈抓着我的手，推搡着，看上去，妈妈真的生气了。
本来钱就该是我的，为什么奶奶要回去，奶奶不是很疼爱我吗？还亲过我呢，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弄不明白，萦绕心间和胸腔的是满满的委屈，于是，不由地痛哭了起来。
“给你！”爸爸见我哭了，心里似乎更烦，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奶奶，将钱从兜里掏出来，往地上狠狠地一扔，仿佛那钱是一颗定时炸弹似的，然后愤然道。
爸爸重重地喘了口粗气。
妈妈将钱从地上慢慢地捡起来，目光望向我，许久，没有说话，仿佛有什么心事。妈妈终于充满歉意地对我道：“好志志，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听话，把钱给奶奶送去吧。”
我点了点头。
我真不想把钱还给奶奶，我在想：钱不是奶奶给我的，我为什么要给奶奶？但如果我再固执下去，妈妈真的会生气的，会打我的，到头来还得把钱还给奶奶nAd3(我恨死奶奶了，不如爷爷，爷爷对我的好是真的，奶奶让我感到可怕。
我违心地从妈妈手里接过钱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望了巫婆般的奶奶一眼，手里紧紧地攥着爷爷给我的钱，慢慢地向奶奶移动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