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名指尖温弘最爱哼的那首歌大致是这样的:不要问我一生曾经爱过多少人,你不懂我伤有多深,要剥开伤口总是很残忍,劝你别做痴心人……云喜每次无意中听见都暗暗揪心。她打电话回家问哥哥,我可能爱上了一个浪子,怎么办?哥哥沉吟片刻后果断地回答,抽刀断水。其实哥哥够笨,云喜咬着笔杆儿轻笑。任谁都知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岂不是火上浇油吗?那个浪子,是在云喜常去的咖啡屋里煮咖啡的,手艺几近炉火纯青。除了煮咖啡,他最爱做的事情便是说话,和年轻的年老的女孩子海阔天空地滔滔不绝,也没见他喊过累。咖啡屋的常客们都知道他叫温弘,一张俊脸除去认真地微笑,竟找不到别的表情。云喜坐在靠窗的角落,看他的笑容从清晨到傍晚,偶尔听到悲伤的歌词。她觉得,那样持久不变的愉快,并不是原装的,一定还有残缺的地方。云喜从不和他说话,她认为他需要休息。他可以在为她煮曼特宁或摩卡的时间里,让自己短暂地松懈下来。很多时候她喜欢摩卡,它的酸涩切实地迎合了她的胃。咖啡是可以知心的,他却不懂她。周末的时候,同事董立杰常以这个那个理由邀云喜同往。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云喜也不好拒绝。在这样那样的场合,喝着香槟或啤酒,杯盏合欢,她想的是咖啡豆浓郁的焦香。董立杰送她回家的途中,经过咖啡屋。她从车窗望出去,很晚了,里面星星点点的幽蓝烛光仍在跳跃。她说想去喝杯咖啡。董立杰诧异地刹了车。咖啡?晚上喝咖啡会失眠。云喜坚持,他只好下车。推门进去,温弘在柜台内忙碌,高大的身影与玲珑精致的杯皿格格不入。他转身看到云喜,微笑像是仓促借来的,有点慌乱的样子。欢迎光临,他说,请问摩卡还是曼特宁?他总是这样细致。云喜含笑地说,不,今晚要爱尔兰。侍应生下班了,温弘亲自端来咖啡,还有两张调查表。他解释说这是朋友托付的任务,要完成两百份呢,拜托了。云喜接过来看,调查主题是“你相信永远的爱情吗”。她抬头问他,那你相信吗?他摸摸鼻子,可爱地皱着脸说,不敢不信。云喜掏出笔,让董立杰一起写。他压低了声音,不耐烦地跟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种老掉牙的游戏。牢骚归牢骚,他还是乖乖地写了。填到最后一题,是联系方式。云喜仔细想了想,填写了一个号码。往外走的时候,她把调查表放在柜台上,温弘已经笑得从容。他说谢谢,晚安。董立杰微微皱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云喜一惊,在哪儿?他努力搜肠刮肚,猛地灵光闪过,对了!在酒吧!我见过他做主唱!哦,是这样啊。云喜心下了然。回到居室,九点半。云喜褪下套裙,换上暧昧的晚装。她要锦衣夜行,找一个酒吧主唱。十点,她觉得晕眩。她来到了“AShootingStar”,里面传出安静的歌声,没有喧哗。她认出那个声音,笑容快乐歌声悲伤的温弘。云喜找个偏僻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cider。有几桌稀疏的客人,零落地喝酒,小声地说话。温弘的歌声显得空旷而寂寞,笑容慵懒。云喜专注地观察他的眼神,那里漫无焦距。他的衬衣领子大敞着,煽情得似乎在迎接一场艳遇。这不是她要见的他。云喜很失望,将杯中残液一饮而尽,她抓起皮包就要走。音乐恰好静止,温弘的声音灌进胸腔隐隐作痛。下面这首歌,送给在场所有的女士,感谢你们的聆听。他换了一副面孔,脸上凝住了放肆的深情,沿着过门缓缓开口。“不要问我一生曾经爱过多少人,你不懂我伤有多深,要剥开伤口总是很残忍,劝你别做痴心人……不喜欢孤独,却又害怕两个人相处,这分明是一种痛苦……在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在万丈红尘中找个人爱我……当我避开你的柔情时,泪开始坠落……”云喜重新坐好,凝神倾听这首很老的歌。在很多孩子还不知世间情为何物时,她就已经被这首歌以及那部电影所打动,一直长到很大,还念念不忘那个白发苍苍的女子,为了年轻的爱情,宁愿放弃青春,还有生命。一曲终了,她的眼角余有残泪。一首歌,有人用心唱,有人用心听。这是最后的意义。你好。温弘不知何时已站在桌前,云喜慌忙地站起,碰翻了酒杯。他平静地将杯子扶正,自顾坐下来,仰起脖子看她,露出无邪的虎牙。云喜难为情地笑笑,也坐下来。这里没有摩卡,也没有曼特宁,不过有爱尔兰。温弘举起空杯,饶有兴味地问,为何却要喝cider?云喜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明天要加班,不能按时起床的话会被扣薪水的。温弘哈哈大笑,等他终于停止声音,云喜说,你的笑容很寂寞。空气中有风笛悠扬地安慰耳朵,他们沉默下来。她继续对他说,你总是笑得很寂寞,像一杯咖啡一样,它那么香,以为没有人喝,就不知道它是苦的。他握着酒杯,没有接话。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她看他的手。她不知道,一个寂寞的人,他的每个手指都是绝望的,因为无法传递温度。我送你回家。他抓起她的手往外走,步伐坚定沉稳。九月依旧炎热的夜里,他的手指冰冷骨节泛白,始终没有遇到依托。上车的时候,他放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空气中挣扎,终于无力垂下。那一刻她忽然失去了重心。原来,他是如此轻易地抓住一双手,而放下同样不费吹灰之力。让云喜真正感到心寒的,是他根本不是故意。他第二次跟她说晚安,她沉重地点头目送他离去。走了几步他回转身大声地说,嗨!我们是朋友了吗?云喜一怔,愣愣点头。那么从明天开始,你喝咖啡我请客。他挥挥手道别,脸上又是快乐的样子。云喜睡不着,又打电话给哥哥。我爱的人不会爱我,怎么办?哥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告诉她,你不问怎么知道他不爱你?傻瓜,睡觉吧。下班的时候,温弘打她的电话。今天要喝什么咖啡?他的笑意几乎可以从话筒里涨开来,只是她看着那些空洞的小孔,依然觉得载沉载浮。她强颜展颐,今天似乎是个好日子,我要一杯蓝山。其实她更想要一杯甜美的Cappuccino,可是她不要给自己幻想的余地,她连他的手都无法温暖,注定与象征爱情的Cappuccino无缘。从此她挪了位子,搬到柜台前。有时侍应生要请假,托她照管半日,她的周末便泡在了咖啡豆里,已经欲罢不能。温弘多了安静的表情,他们不常说话,有时候相视一笑,又各自别开头去,沉浸在不同的心思里,彼此都能听到呼吸。温弘还是爱说话,和年轻的年老的女孩子瞎诌胡扯,像雅皮的纨绔子弟。晚上没有约会的时候,云喜就去“AShootingStar”听他唱歌,偶尔偷几支墙上的玫瑰跑上台去献花,做一场情真意切的秀。他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常有女孩子试探,她会微笑地告诉她们,我们只是第四种关系,永远与爱情一步之遥。董立杰问云喜什么时候可以和他回家吃顿便饭,顺便和老人家叨唠几句话。云喜一次次推诿,总说还早还早,心里一片生灵涂炭。秋意渐浓,温弘的情绪却是四季常青的。云喜间或听见他新交的女友在柜台里娇憨地缠着他问你爱不爱我,他忙不迭地说爱,我爱,我很爱你。唯恐她再追问有多爱。有狡猾的女孩会继续问爱多久,他会挺胸抬头信誓旦旦地说:“永远,我永远爱你。”只是,你有没有听过那首《永远到底有多远》,多少女子和她一起苦苦追问:“告诉我永远到底有多远,该不会只有那么一点点,该不会你对一百人说过一千遍,所谓的永远只不过是一瞬间……”能够对你说永远,只不过是他寂寞的一瞬间罢了。这日,董立杰正式向云喜求婚,她瞪了那银光灼灼的戒指半晌,对他说给我二十四小时考虑清楚。她迫不及待赶到咖啡屋,温弘正送走第X任女友,心情愉悦地跟她打招呼。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骗过那么多女孩子,有没有哪一次是真心爱过的?温弘皱眉,仿佛很努力地回想。有过的吧,我忘了。那,那你爱不爱我?云喜深吸一口气,轻轻吐纳。他笑。爱啊,怎么可能不爱。会爱多久?永远吗?不,比永远多一天。温弘浅浅意味地笑。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有与爱情无关,他才肯吝啬地多给一天热爱。否则,他的笑容便成了伤害。我要结婚了,恭喜我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轻快地响起。很久很久以后,云喜从咖啡店里的资深小妹口中得知,温弘原先有一个女友,而且,只有一个女友。一个嫉妒成性的女孩悄悄把剧毒药粉投进了咖啡让她喝下。从此,温弘戒了咖啡,永远知其香而不知其味。而那时,她每次撒娇问他爱不爱她,他都会老老实实地回答,爱。有多爱?会永远吗?当然不,比永远还多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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