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两个月,我和"铁猫"疏远了。
尽管我们铺位紧紧相连,我们心中却如同隔着一座珠穆朗玛峰。虽然,一到晚上,我透过蚊帐稀疏的洞眼,常常看见"铁猫"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在朝我望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我总是装看不见,或者干脆翻个身,把脊梁甩给他那双窥视我的目光。
但是,每当我对"铁猫"的电波表示绝缘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酸楚之感。因为在这些日子的劳动中,虽然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从偶然相遇的一瞥目光中,或在劳动时不可避免的接触里,"铁猫"似乎在有意地弥合我们友谊的裂痕。
劳改队干活喜欢采取分段包干的办法,而我们那位"少尉"班长,分派活段时又以床铺的次序为顺序,因此我在疏浚排水沟时,总是和"铁猫"挨在一起。"少尉"班长为了便于检查工效,在甲和乙的活段交接处,Сhā上柳条之类的东西,当作各自责任区的标志。罪犯们尽管虚弱得如同Сhā在身旁的柳条一样弱不禁风,但争强好胜的本能还是有的;所以只要标记一Сhā,喧沸的工地立刻鸦雀无声,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嘿嘿"的咬牙使劲声,和铁锨挖泥的声音了。
朋友!如果叫我把墨水填满方格子的稿纸,我自信不是个低能儿;但一天之内,把十几立方的河泥,甩上高高的堤坡,则常常是名落孙山的一个。可是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我这把铁锨闹了邪,在疏浚排水沟时,我从老牛破车疙瘩鞍的最后一名,一跃而为坐飞机驾火箭的高效手,常常是我第一个挖完我的责任段。相反,如同狸猫一样灵活的"铁猫",往常在劳改队所有的活茬里,凭他的心灵手巧,总是名列前茅;而在这次疏浚排水沟的工序里,却和我颠倒了位置,竟然骑上了老牛,成为我们二十几个成员中的尾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这个"?"也只是偶尔在我头脑里闪现一下,就像夏夜的流星那样,瞬息之间就飞逝了。不是我不愿意去思考这个"?",而是我没有精力去思考这样的问题。由于几度浮肿,两腿沉得如同灌铅,一天劳动之后,身体好像一把散了骨儿的伞。因此,每当我挖完了五米的责任段之后把铁锨一扔,就躺倒在河坡上,即使身子之下是我刚刚甩上来的软泥,那也在所不顾了。软泥怕什么?躺在软泥上更舒服,它是架设在大自然里的一张"席梦思"嘛,不到收工哨子响我是决不爬起来的。
有一天,我挖完责任活段之后,又像个休克患者一样躺在河坡上,突然被争吵声惊醒了。我把两条胳膊当成支架,撑起上半身看了看,是"铁猫"和"少尉"班长发生了口角:
"你怎么总拖咱们班的后腿?""少尉"拿着一根红白间隔的花杆,一边检查"铁猫"挖河的深度,一边气势汹汹地朝他喊着。
"十个指头不一般齐,有快的就有慢的!""铁猫"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别跟我变戏法,耍魔术!"
"我不是杂技团来的,这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得很清楚!""少尉"眯缝着那对充血的红眼珠,斜瞥着站在沟心的"铁猫"说道,"从你第一天变魔术,我就看穿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尉"不阴不阳地朝"铁猫"笑了笑:"俗话说,'变戏法的瞒不过打锣的',你还跟我玩'猫盖屎'的玩艺儿?"说着,他把手中的花杆当尺,丈量起"铁猫"的活段来了。
朋友!我有点不相信我这双眼睛了,"铁猫"的活段整整三个花杆长,竟比别人的多出一米。"少尉"量过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应,竟然得意洋洋地瞟了我一眼,然后朝"铁猫"冷笑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你有意给我穿小鞋!""铁猫"嚷着说,"每天多分给我一米长的活段,为什么还来问我?!""少尉"没有回答"铁猫"的挑战,拿着花杆又来丈量我的活段,我一下愣住了,我的活段只有两杆长,二乘二等于四,我才挖了四米长,比其他人短一米活,比"铁猫"居然短了两米……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原来我每天独占鳌头,是"铁猫"趁我背对着他干活的时候,挪动了分界线的柳条,每天替我多挖一米远的沟渠……这,就是我每天坐"火箭",他坐"牛车"的原因所在。显然,"铁猫"为了照顾我的身体,偷偷挑起了我肩上的担子,而我自己竟然茫无所知。望着"铁猫"乱蓬蓬的头发和满是汗迹的娃娃脸,我心里感到强烈的内疚。要知道,尽管"铁猫"的体质比我强一点,但他没有食品外援,他烤吃过蛇、吞过田鼠……除此之外,要填饱肚皮常常要靠力的搏斗:劳改队早晨每天发粥,炊事员把满满一木桶粥,用水勺分完之后,有意地把木桶丢下,于是一场力的搏斗就开始了。经常是"铁猫"和另外两三个小青年,围着这个木桶争抢起来,他们每人手持一块废球鞋上的胶底,把木桶帮上的剩余粥粘儿,从木桶帮上抹起来,快速地吮进自己的嘴里。由于木桶是圆的,在受力不均的情况下,常常倾倒而转动起来,于是这几个人就追随着木桶奔跑,用各种姿态把头伸进桶里夺食着能充饥的一点点淀粉;而在这样的搏斗中,"铁猫"常常是一个胜利者,他有意推着粥桶在院子里快速转动,直到他的对手气喘吁吁、无力再和他争抢时,他才把木桶竖起来,独享微乎其微的一点粥粘儿。
亲爱的朋友,你可以设想到,尽管我身体虚弱,怎么能叫他来挑我肩上的担子呢?我艰难地从河坡上爬起来,拿起铁锨,叫"铁猫"让开,想自己挖完这段属于我的活茬。可是"铁猫"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
"这是我的责任活儿,为什么要让给你干?"
我依然推着他的后背,叫他闪开。他回过头来,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和我争辩着说:"我又没有挪动界标,这是班长分配我的活段,你为什么非要抢我的活干?你又不是班长,我是一盘磨,听磨道上那头畜生的!"
"铁猫"拐弯抹角地把"少尉"比成牲畜,并没使"少尉"脸上增添什么怒色;他手扶着花杆,坐在河坡上像看戏一样,看着"铁猫"和我之间的戏剧。我到底因为缺乏气力,没能推开"铁猫"。"少尉"含蓄地吟着一首古诗道:"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理解他的弦外之音:叶涛!你那份检查,表示要和贼划清界限,都是假的;你们明着是一刀两断,实际上却是在暗送秋波——这就是歌乐山少尉,用诗提示给我的警告!
朋友!你想一想,此时此刻我躺在蚊帐里,硬要表示出对"铁猫"电波绝缘的样子,心里怎么会不升腾起酸楚之感呢?在一片蚊子的嗡嗡轰鸣之中,我辗转反侧,用我的全部脑细胞,思考着"铁猫"这个小小人儿:从偷挪界桩上看,他灵魂是高尚的;从吞吃白糖上看,他的灵魂是污秽的。难道十七岁的他,有一颗性格分裂的灵魂吗?!
时隔不久,又一件震撼我的心灵的事件发生了。继我的白糖失盗之后,"少尉"一件印度绸的绸衫丢了,我翻翻我的枕头,我那筒舍不得吃的牛肉罐头,也不翼而飞了!亲爱的朋友,我所以长期舍不得吃它,不是得了饥荒年代的吝啬病,而是我感到罐头里装的不是牛肉,是母亲那颗破碎了的心!而眼前,这颗心竟然被贼给偷走了,我激愤的心情你可想而知。
谁是贼呢?目标自然而然集中到"铁猫"身上。于是在这间闷热得如同蒸笼一样的房子里,歌乐山少尉施展他的侦缉本领了。他首先揪着"铁猫"的脖领,把他提到屋子中间仅有的那点空地上;然后,在他脖子上一边挂上两块红砖,叫他低头弯腰——这是劳改队斗争贼最流行的方式。
"你说——""少尉"以审判官的身份,坐在炕沿上向"铁猫"吼叫着。
"铁猫"抬起了头,"我说什么?"
"说你偷了我什么东西,偷了叶涛什么吃的?"
"我不是贼,我没偷——"
"你不是贼,叶涛的白糖进了哪个狗肚子?刚刚检查过的,就背着牛头不认账了?!""少尉"从炕上跳到"铁猫"面前,把孩子身体又按成了九十度。
"铁猫"抖擞了一下脖子,挺直了身腰,尖声地反问道:"你说我偷,有什么凭据?你吃得那么壮,像头公牛,干吗要拿我这瘦小子开心?你看看——""铁猫"一撩背心,露出条条肋骨,"我都瘦成搓板了,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