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了一眼"铁猫"身上那张"搓板",像针戳了眼睛一样,马上低下了头,可是"少尉",却猛然像个拳击师,对准"铁猫"脸上就是一拳。"铁猫"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头沉重地撞击在砖墙上,发出"嗵"的一声响。我痛心地朝他窥视了一眼,"少尉"仅仅一拳,他的鼻子就青肿了一块,鲜血顺鼻孔里淌了出来……
我把头埋得低到了胸脯,再不敢看"铁猫"一眼了。这时屋里响起震耳的口号声和叭叭的声响。不用看,我知道那是"少尉"在打"铁猫"耳光。我索性把身子扭过来,目光投向墙角,偏偏在墙角的一块小木板上,放着"铁猫"送给我的珍贵礼物——那尊泥塑的鲁迅头像,我的心立刻紧缩在一起。我在审问着自己:难道一个贼,一个灵魂肮脏的人,能够塑出鲁迅横眉冷对的神韵和风采?这简直如同叫黑色的乌鸦乔装成美丽的孔雀一样,叫人不可思议。难道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时,真的把善和恶的染色体,同时注入到人的肌体之内,使人的精灵一会儿是丑恶的乌鸦,一会儿又变成开屏的孔雀?!
"你为什么耷拉着脑袋?叶涛——"
"少尉"一声呼喊,使我的思维中断;同时,情不自禁地扭回头来。这时我才发现不仅"少尉"在望着我,屋里二十多个人的复杂目光,都在紧紧地盯着我,似乎都在等待着我对这个事件明确表态。我愕然了。
"你难道不是一个受害者?""少尉"眨着那双充血的眼珠质询地说。
"是受害者。"
"那你为什么不斗争?"
"我……我……"我寻找着准确的词句,想把我错综复杂的矛盾心情解释清楚。但转念一想,对牛弹琴,还能多挤一些牛奶,对于兽性多于牛的"少尉",我如果说:我正在剖析"铁猫"这个小小人儿的灵魂。他,理解得了吗?!因此,我嘴唇微微启动了两下,就缄默不语了。
"你为什么当哑巴?""少尉"朝我简直是喊了,粗犷的话音撞在房内狭长的墙壁上,响起沙沙的回响。
我沉默着。
"叶涛——""少尉"从炕沿跳到地上,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告诉你,你不表态就是对臭贼的包庇,说明你这个右派,和贼一直伙穿一条裤子!"
我依然沉默着。
他走到我的面前,哗啦一声,把一条带铜环的皮带扔给我,俯视着我的一双眼睛说:"不用语言表态,用行动表态也行,用它……"他用下巴颏朝"铁猫"示意了一下,显然是叫我去用皮带触及"铁猫"的皮肉。
朋友!我真真没有料想到"少尉"会对我来这么一手。我下意识地掂着皮带,心脏、胳膊、手指,甚至全身都在颤抖。这一瞬间我的思绪飞得十分遥远,我记起在电影银幕上,常常看见这样的镜头:一个刽子手为了考察被捕的人,常把一根橡皮鞭子扔给他,叫他去抽打自己的亲爱的同志。眼前,"少尉"把他在年轻时对付共产党员的绝招拿出来了,竟然叫我用皮带去抽打"铁猫"——一个在患难中分担了我劳动任务的小伙伴,同时又是吞吃了我的食品的贼。
"铁猫"静静地站在被斗席上,虽然他脸上肿起几个大包,嘴角挂着没擦净的血迹,但依然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如果把这间屋子比作一个剧场,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主角,而把自己当成一名普通观众。他那双细长的晶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少尉",一会儿又望望我,好像他也正在用他那双眼睛,透视着我们的灵魂。
直到今天,我也忘却不了他投向我的那一瞥目光。是恳求我宽恕他的偷窃行为吗?不太像;是内心在进行自我责备吗?有那么一点点。朋友!最使我内心颤栗的是:他居然弯腰拾起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上的那根皮带,把它扔给我,然后请求地说:
"你打吧!那筒罐头是我吃了!我……"
朋友!我可以这样对你说,若不是牛顿的地心引力的学说在发挥着实际作用,我会马上因失重而跌倒。我虽然怜惜那筒罐头来之不易,但我更珍惜道义和友情,我怎能下手去打一个骨瘦如柴的大孩子呢?
但这个时刻,乱哄哄的责难声从屋子的每个角落,闯进我的耳鼓:
"你为什么不惩处这个小贼?"
"他偷吃的不是罐头,是嚼着你母亲那颗心!"
"打这只地老鼠!"
"赏他一皮带,叫他长点记性!"
"……"
在一片吵嚷声中,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我像被激流卷进漩涡中的一片树叶,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之中。在这乱哄哄的时刻,我再一次和"铁猫"的目光不期而遇。他的水汪汪的眼神,仿佛在恳求我不要怜惜他的皮肉。他那赤诚的样儿,使我想起他恳求我给他讲果戈理《塔拉斯·布尔巴》小说的神色;使我想起了他捧着鲁迅泥塑,请求我收下他的礼物时的真挚目光……
朋友!我被他诚挚的目光打败了,皮带又一次从我指缝中滑落下去。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铁猫"突然一反常态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挑衅地向我尖声喊着:"你这个书呆子!真是个头号傻瓜,告诉你,你的糖和牛肉罐头,早就装进我的肚子,化成了粪便,顺后门拉出去了。我……我……还要偷你!只要我饿,我还要偷——偷——偷——"他把"偷"字吐得特别尖厉,就像一台老式的火车头在拉着响笛,震得我耳鼓隆隆作响。
在震耳欲聋的"笛声"中,我感到热血沸腾,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我竟然朝他挥动了拳头。"铁猫"大概是怕我打得不准,用脸往前一迎,我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眼角上,于是他青肿的脸上,立刻多了一个青包。
朋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打人。当时,我认为这是对"铁猫"恶行的一种惩处;但就是这次行动,造成我一生中良心上的内疚。我用拳头惩处的不是丑恶的行径,而恰恰是鞭挞了一颗真、善、美的灵魂……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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