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我们的个别劳改干部——特别是以"大老粗"为荣的监管人员,似乎更喜欢他们的点头哈腰,而厌恶知识分子的不卑不亢。比如我们这个队的劳改队长阎本善——因为他背后隆起一块肉丘,像袋鼠的"口袋"挪到了他的后背上,人们都私下叫他"罗锅"队长,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对歌乐山少尉的话,言听计从;宁可先用原p市一个妓院老板当班长,也决不任用一个知识分子协助他的工作。因此,我们这些被送到劳改队里的"右派",身处底层的底层,是最卑贱、最轻微的小草,谁都可以在你脊梁上践踏上几脚。
我的厄运,因为那一斤丢失的白糖而开始了。在"少尉"的"两盏红色信号灯"朝我闪亮后的第三天,我们正在列队出工时,"罗锅"队长倒剪着双手,走到队伍之前叫道:"叶涛——"
"有!"我迈出队列之外。
"你跟我来一下。"
谈话是在他办公室进行的。我按照规矩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小木凳上。
"叶涛——"他坐在离我三米远的审讯席上,用纯粹天津卫的话问我,"那天夜里,你干了嘛事?"
"哪天夜里?"
"节后,正月十八日。"
"没干什么事。"
"没干嘛事?为嘛搅得宿舍鸡犬不宁?"
"'铁猫'丢了白糖,他认为是别人偷了。"
"你不知道,你们宿舍里只有他是个贼吗?"
"我认为他不能算个贼!"
"为嘛?"
"他只偷过一次点心!"
"他是惯偷,我们掌握材料。"
"那是他瞎编的交代!"
"还有自己愿意飞进网的鸟儿?"
"有!当这只鸟儿回不了窝时,就得另外找个窝。"
"叶涛——""罗锅"队长手里没拿惊堂木,拿起一摞待审的劳改分子外发信件,当成惊堂木拍了一下,"我们掌握你的材料,你和'铁猫'勾勾搭搭。"
我轻松地说:"没有的事!"
"为嘛他为你去抢那包白糖?"
"可是他并没把白糖交给我!"
"罗锅"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在桌子上翻了好一阵子,似乎找到了我和"铁猫"什么重要证据似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你给他灌的是嘛米汤?嘛果个(戈)离(理),于(雨)哥(果)……嘛高尔基低尔基的……"
"他们的书并不反动。"
"外国书都反动!"他把小本子往桌上一扔,探长了短粗的脖子朝我大声喊着。
"《共产党宣言》也是外国书。"我依然平静地说,"它是我们革命的罗盘!"
"叶涛——"
我静听着他的训斥。
"你们右派就是反革命,有嘛资格谈革命。你马上给我去工地劳动反省!"他甩出权力的"王牌",我只好退出办公室的门槛。这就是我和管理我们的劳改队长的全部对话。朋友,我很难理解一个改造别人灵魂的人,没有一点起码的政治常识,怎么能理解"人"这个字眼的含意,怎么能用光洁的搌布擦掉罪犯灵魂的锈斑?!又怎么能用钥匙,打开人的心扉来开掘人心田上埋藏着的乌拉尔金玉呢?!
当然,这里也有另一类型的干部。就拿看菜园的寇安老头来说吧,他是开辟这个劳改场的元老,只因为他参加过彭老总平江暴动,年轻时在彭老总的身边当过几天警卫员,彭老总在庐山身陷囹圄之后,电波居然能传导到这个和彭老总几十年也未见过面的寇安身上。传说在我们未到这个劳改队之前,他先被撤了支部书记的职务,后被抹掉了场长的头衔,而降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劳改队长。老场长想不通,拂去头上大大小小的乌纱,没接受劳改队长的工作,而自愿去当了菜园的看守。一条被警卫部队淘汰了的军犬,一把放水时改畦口的铁锨和一根枣木拐棍,成了他的三个伙伴。
据说,给他罗织的罪名,是什么党内"右倾分子",是彭德怀的幽灵伸向劳改单位的一根"龙须"。这根"龙须"是拔掉了,可是场长的位子还在空着,因为这个劳改场,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寇安老头的资历;虽然有人窥视这个职位,却没人敢坐那把金交椅。然而支部书记的职务,没有空着,从寇安老头被撤离这个岗位后,有人接替了他;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刚才审问我的那位把一切外国书籍都视为反动的"罗锅"队长。
"罗锅"队长这个称呼,出自于囚犯们的嘴里,其实也并没什么恶意,这像社会上许多人都因形象上的特征,而被冠以某个外号一样。劳教分子们也是人,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在那些不被干部注意的角落,他们每天在窃窃私语,评议着那些管理他们的干部。"罗锅"这个绰号,与其说是贬义,不如说是对他的颂扬。因为他的体形像是背着个口袋,在饥饿的年代里,他那条"口袋"总是空着的。他不像有的干部把姓"公"的稻米往姓"私"的家扛;也不像有的干部在拆检劳教分子邮箱时,把超过两斤以外的食品,名义上充公,而实际塞进自己的肚子。阎本善是个短粗驼背的健壮汉子,在马寅初的《新人口论》被视为谬误的时候,他因"密植" 而生下的六个男娃女娃,在饥荒席卷大地的年月,当然需要维他命、脂肪……可是他决不把劳教分子的超重食品,变相没收归己,但也决不把超过两斤以外的进口货,交给劳改对象——哪怕你瘦得皮包了骨头,他也不会施舍怜悯之情;就像那天我接见家属时,他把超重的白糖退给我母亲一样。他勒令接到邮包的人,把多余的食品装进邮包,由内勤干事退还给家属。邮费么,从劳改分子微薄的生活收入中扣除。
这,就是"罗锅"队长的肖像;这,就是主管我们这支劳改队的阎本善的特殊性格。他,虽有为官清似水的优点,却也有对人冷如冰的缺陷。他对上级毕恭毕敬,也要求劳教分子对他俯首帖耳,把他每一句话当成一声雷听;而我刚才变相地顶撞了他的教育,等待我的当然不会是"平安无事"的了。
朋友!因此你可以猜测到,我走出他那间办公室时,心情不会是平静的。我扛上一把修理地球的铁锨,又背上我那包食品袋(因为这儿,像"时迁"和"杨香武 "之流的盗窃高手,实在太多),心情郁郁地朝疏浚沟渠的工地走来。尽管天是瓦蓝瓦蓝的天,大雁排成雁阵,唱着春歌在蓝天中翱翔北返,尽管地是油黑油黑的地,春天的草芽从融化的残雪下,抖擞着躯干挺直了身腰,但我的心却仍像揣着一块寒冰,胸腔里淤积着严冬的乌云,没有一点春天的快意。走着走着,我不禁又想起那包白糖来,又由白糖想起了"铁猫"这个人物。看表象他灵魂是洁白的,不会重操他那三只手的职业,可是白糖到哪儿去了呢?我的大脑此时犹如一台电筛,把同屋二十几个人,一个个都筛了一遍,从把门的歌乐山少尉——罗允中筛起,一直筛到炕尾的一个。他们中间有刽子手、有历反、有流氓、有肇事的司机、有奸尸的医生……虽然案情千奇百怪,人物像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但他们都不会把属于别人的食品,吞下自己的肠胃。"难道真是'铁猫'在表演一场'贼喊捉贼'的滑稽戏吗?"忽然,我想起了几个疑窦,为什么一连几天,他逃避我的目光?为什么他一直闭口不谈那包白糖的事情?为什么直到我询问他了,他才煞有介事地翻起别人的炕洞来?……
亲爱的朋友!我真的被这只|乳毛没有褪净的小家雀,了眼睛——那是我赶到劳动工地之后才确信了的。当我出现在疏浚沟渠的土坡上时,"罗锅"队长已经骑着自行车早到了工地,他和"铁猫"正坐在河坡上谈话。我经过他们身后的刹那之间,早春的风把他们的对话送进我的耳朵:
"你要坦白,""罗锅"队长大声地申斥着,"那包白糖是不是你自己吃了?"
"我坦白,是我吃了!"
"那你为嘛要'贼喊捉贼'?"
"我……为了蒙蔽叶涛,掩饰自己的行为!"
"叶涛不是和你很亲近吗?你为嘛……"
"我是个贼,他是知识分子……""铁猫"嗫嚅的话音,"我们俩根本说不到一块!"
够了!朋友!我就摘录这几句关键性的对话,你就可以理解我当时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了。我内疚,我愤怒,我甚至感到我白白活了二十七年(当时我二十七岁)。你知道,我不是怜惜那斤白糖——虽然它对我十分珍贵;我是怜惜我的感情,怜惜我那一双得了"色盲"的眼睛,我竟然在这个社会的垃圾箱里,把友谊给了不值得我同情,不值得我去爱的一个贼!
我自觉地给"罗锅"队长交上了一份自我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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