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炜一早来给魏妃请安,昨日郭府设宴,逊炜应邀,席间与太傅、郭氏兄弟、薛暄等人把酒畅谈,直到起更后方才回来,有些事情还未来得及说,“母亲,孩儿打算在京城多留几日。”
“炜儿,这是为何?”魏妃讶异,看看外头压低了声音,“你当知道‘依香’这事,我们不能久留。”
“孩儿知道。孩儿想请母亲和舅舅先走。”
“你——”魏妃气得指着他,“你还没有死心嘛?诚然碧儿有情,可事到如今,你还能做什么?”
“孩儿认输了,不争了。”逊炜低低地说,“只是想再留几日,拜会一下京中的几位大人,为了复爵的事情而已。”
“当真?”
“嗯”
“既如此,那咱们也不走了,等你几日,与你一同离去。”
“母亲。”逊炜想出言劝阻,看见魏妃的目光又止住了,低下头说了个“是”
高煜日前颁旨,今年二十四便下朝,早早预备年节,普天同庆。故而今日是听朝理政的最后一日,六部衙门奏事格外多些。高煜回到南书房,看着一摞折子,心想今日怕是没有功夫去琅琊消磨了,好在明日便闲了,就是天天待着也无妨。不过早上听报皇后感染时症病了,倒是要抽空去看望一下。
高煜正准备起驾,外头报太傅、太保、几位尚书并静安侯求见。高煜忙命人一起传进,几位大臣各有公务,朝上君臣不及细说的,在这儿倒是可以说透一些。至于太傅、静安侯等人,一则为静安侯夫人抱恙在身,奏请暂缓离京,二则便为复爵一事。
高煜沉吟着,打量着逊炜,这是他们分别几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相对。往昔的纠葛,心中的隐恨,已然理不清楚孰是孰非,一度高煜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大为光火,于是宫中也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与侯爷有关的话都是忌讳。便是这次逊炜进京,高煜也只是在朝堂上意思了一下,一概都没有召见。方才听报,自己想也没想就宣了,待到逊炜进来,待到看着他俯首自己脚下,高煜突然就释怀了。无论怎样,总是自己赢了!江山美人都由自己,那一段年岁便象旧梦一样黯淡缥缈,久远得彷佛前世一般。
“呵呵,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高煜笑着走下御座,亲手搀扶起逊炜,似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气飘来,“杏郎,朕一直虚位以待,便是为着今日,朕信你必不会令朕失望的。还记得咱们少时的抱负嘛?君臣一心,我朝中兴。各位爱卿,朕与你们一同开创这宣德盛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高煜大笑,两手虚虚一托,扶起太傅和逊炜,那股颇为熟悉的香味又有一丝飘过来,高煜不禁回头看看屏风、看看帷幔,并无身影,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当下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众人告退。
逊炜回府后立刻就见了魏妃,说了朝中的情形。魏妃频频点头,末了,指着逊炜袍角上一块斑迹说,“怎地这么不当心,面圣失仪,还好皇上没有怪罪。”
“刚进宫撞着个小太监,沾了一点在身上,也来不及更衣了。”逊炜漫不经心地说,拈起袍角细看,“啊呀,是什么东西这么香。我说嘛,老是隐隐约约闻见,只道是皇上喜薰香,南书房里熏得什么,原来是这个。啊呀,换掉换掉。”
逊炜素来是不喜这些的,便是熏衣服也是能免则免。魏妃见状颇感有趣。
众臣离开后,高煜便去了坤宁宫看望皇后。皇后有恙在身,高煜便没让人通报。谁知一到那儿就看见一干妃嫔都在,惠贵人跪诵《内训》,余者跪听。高煜知道这是犯了错在受罚呢。皇后与旁人不同,宫人犯错或可打罚,妃嫔有过先是大声跪诵《内训》自省,说明白了自己的错误后,再自请一个处分。当然若是皇后觉得你没明白透澈,这跪诵便要继续了。虽然这不比体罚受皮肉之苦,可是如此一番,丢得却是体面。
“怎么了?皇后有恙,你们还不清静些,惹得皇后动气?”高煜一见是惠贵人心中就有气,前日的事情给提点起来了,“举止失当,言语尖酸,真是不成体统,忝居贵人都高抬了你。哼!”
高煜这一发话,惠贵人赶紧跪下磕头。皇后听见动静也迎了出来,“皇上莫要动气,臣妾是为前日的事情发落她,可恨她犹不知错,真是……”话没说完,便咳了起来。高煜见状忙拍着她的后背缓气,扶着她入内躺下,“你身子要紧,莫要与她们一般见识。你啊,总是说德行教化,依朕看,该用刑典还得用。”
“皇上。”皇后心中感动,轻轻拉着高煜的手不放。高煜见状垂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好生养病,别为这些事情烦恼,今儿的事情朕替你发落。”说罢,看似随意地松开皇后的手,拣了榻边的一张椅子坐下。“读了《内训》,还不知道悔悟?”
皇后有些失望,不着痕迹地收手掠了掠鬓发,淡然道,“皇上莫问了,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没得辱没清听。”
不待高煜追问,惠贵人已然哭着跪下,“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娘娘可去查问,若查出来是臣妾造谣中伤柔妃,任凭皇上、娘娘处置。”
“够了。”皇后一声呵斥,高煜却听到了“柔妃”二字,拦住皇后,问道,“与她有什么关系?”
“柔妃与静安侯暗通款曲,由来已久,前儿险些就被臣妾拿下了。”
“一派胡言!”高煜厉声呵斥,“宫中禁卫森严,何来此说?”
“皇上明鉴,静安侯早就在月余前返京,白云寺两人就私会了,日后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静安侯时时进宫,臣妾的奴才见过数次,琅琊小筑有黑影飘过,说是有鬼怪,后说是刺客,其实都是二人密会……”
“住口!”高煜正要发怒,海公公从外头匆匆进来,“启禀皇上,内廷侍卫总管江蹙义有要事求见!”
“什么事?”高煜不耐烦地挥着手,“不见。”
“皇上!”海公公欲言又止,左右难言。高煜见状生了疑惑,一招手,海公公上前耳语一番,“什么?”高煜愕然,死盯着海公公。海公公硬着头皮不敢退后,在高煜的注视下只觉得冷汗沁沁,想到将要的变数,心胆俱寒。
一干妃嫔都看着高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到高煜心中正有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皇上国事要紧,这些事情就让臣妾来处置吧?”皇后轻轻相询。
“家事不修,何以治国?”高煜强压下怒火,扫了在座的众人一眼,“此事由朕来处置。走!”
何似休生连理枝
江蹙义在南书房候着,今晨他照例巡查时在宫门口逮着一个人,原以为只是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想着大家当差都不容易便打算放了,谁知从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却让他吃惊不小,此事非同小可,他立时没了主意,悄悄扣住人犯,立刻就报了海公公,海公公也不敢作主,等着皇上下朝后便来回话。
“人在哪里?东西呢?”高煜匆匆而来,铁青着脸。
江蹙义慌忙跪下,一一奉上物件,一身蛸衣鲸服,一封烂糟糟的书信和一块琉璃鹦鹉,“启禀皇上,钱兆勇已被卑职着人看起来了。书信和那个、那个物件是身上搜出来的,蛸衣是从玉池里捞上来的。”因见高煜皱眉接过书信,忙解释道,“钱兆勇被捕后原要吞信,卑职几人力抢才夺下来的。”
高煜捏着书信的手微微打着颤,已快揉烂的信上字迹依然可辩,字字娟秀却句句戮心——君之情意,妾铭感五内,赠君琉璃以明志,慕君之心,终此余生未敢移也……君冀聚首,非妾之无情,实为后图……今上已诺妾身,当立妾子为储,君可安心……妾知君抱憾甚深,遗佩传子,妾定善育不负君望……
“遗佩传子!”高煜从牙缝内挤出这几个字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江蹙义哆嗦半天方才问道,“还有谁看过这封信?”
“卑、卑职一人而已。卑职也没有,不,不是,没有看明白,只是看钱兆勇着急要毁掉,猜想颇为重要,便、便报与海公公了。” 江蹙义吓得已经语无伦次了。
“那个钱兆勇呢?他怎么说?”
“没有皇上的旨意,卑职未敢擅讯。”
“给朕问,一定要问出实情来。”
“是!”江蹙义赶紧答应一声,慌不迭地退下。
高煜这时才感到身心疲乏,头疼如裂,一手加额跌跌撞撞倒入御座中,半响轻声唤来海公公,“你去,到坤宁宫问问,方才是哪几个议论此事,说过话的都传过来。另外,派人盯住静安侯府,不许离京。”
“皇上歇会儿吧,此事静下来再想一想……”
“不!”高煜感到疲累,“朕不能等,朕要立刻问个清楚明白,朕受不了。”
高煜走后,皇后也饶了惠贵人,责其回宫等候发落。一路上惠贵人颇为忐忑不安,拉着宁妃悄悄相询,“妹妹,你说皇后娘娘怎地突然问起这事来了?倒象是知道什么似的。”
“是啊。”宁妃也感意外,“我也不知道。”
“可惜咱们还没有布好,就给这么一搅,可怎么办呢?今儿突然被皇后一问,我也没法子,只好先说出来了。回头要是那位推个一干二净可怎么好呢?”
“姐姐先别担心,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退,定要咬死了,这种事情本就是说不清楚的。只要皇上信就行,再说姐姐不是还有人证物证嘛?”宁妃一边给她打气,一边心中也是疑惑,皇后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是她们没有想到的,这与她们是阻还是助呢?的
海公公从坤宁宫出来,传了宁妃、惠贵人、宛贵人去了南书房;的
过午,小桂子带人悄悄捕了宫女小珠;的
到晚,江蹙义押着钱兆勇去覆命;的
入夜时分,高煜突然闯入了琅琊小筑,霄碧被匆忙唤醒,合衣起身,刚欲开口就听见高煜厉声吩咐,“你们都退下。”
霄碧甚少看见高煜这样,怒气冲天,不加掩饰。心中暗忖,不动声色。
“朕问你,朕当日送你的琉璃鹦鹉呢?”
高煜这一问,霄碧才想起来,有些歉然,“皇上恕罪,臣妾见宛妹妹喜欢,便送给她了。”
哼哼!高煜冷笑两声,“那朕再问你,逊炜送给你的玉佩呢?”
霄碧不妨有此一问,东西她原先瞒得很好,当日连如雪也不知道,可是前些日子丢了。此刻她不知道高煜为何会问,只是猜测许是谁拣到了给高煜看见了,那又怎样呢?都是陈年旧事,左不过拎出来再发通脾气罢了,当下她也不准备回答。
“怎么,不敢说了。”高煜见她立时沉默,心中抽痛,他盼着她能一口否定,盼着她讶然看着自己,甚至反问自己,然而都没有。那就是真的了?“那个你不会送人吧,哼哼,自然要送也是送给你们……你的儿子?”高煜咬着牙生生改了口,那话戳着他的心,实难启齿。
霄碧觉得有些蹊跷了,“皇上,您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何事?朕就是来问问你,一个贤良淑德的妃子,一个精忠报国的臣子,你们究竟瞒着朕做下了多少丑事?”
“你——”霄碧见他说得这么不堪,心中气结,面皮紫涨,狠狠剜了高煜一眼,拂袖而去。高煜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看见她一脸的气愤,看见她的眼神,心中略略有几许安定,可嘴上依然词锋犀利,“怎么没话说了嘛?朕这样纵容着你们,竟是姑息养奸,你们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打算骗朕到几时?”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皇上必要寻出由头来闹一下,臣妾还有什么可说的。”霄碧只觉他不可理喻,气急之下冲口而出也无恭敬。“好,好,朕也不想冤枉你,倒是要听听你怎么解说。”高煜见状反倒定了定神,目不转睛看着霄碧,“钱兆勇已经被朕拿下,一切都招了。”
霄碧嘴角掠过一丝浅笑,自己所猜果然不差,一个大好男儿,竟也投身于这等宫闱倾轧,可惜了的,当下平静道来,“只怕是他自投罗网吧。臣妾与他素无瓜葛。”
哦?高煜观察着霄碧的神情,如此镇定,还有些嘲弄,是心中坦荡无私,还是笃定此事无碍,胸有成竹?一瞬间高煜不知道自己期望哪一种答案,还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便泛泛而道,“此人是朕早年派驻江南的探子,与他是生死之交,当年朕拿下他,此人曾请命,欲以性命换之,朕也是怜惜此人有一份忠勇之心才留在身边当差的。”
霄碧有些吃惊,她原以为钱兆勇是假词而已,不曾想真的与逊炜有这样深的情份,那么是自己错会了他?还是人心不古?或者真的是受他之托,不幸被俘?以命换之!如此的春秋义举,霄碧原先打算说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高煜看着她的神色变了几变,自己心中也起了计较,“钱兆勇迷途知返,晚上业已招认,不仅替你送信,还受你之托安排他进宫与你密会。”
“什么?”
“你出的主意,让钱兆勇出宫,换他拿着腰牌趁黑进来,入御花园换蛸衣鲸服,潜入玉池,候在水榭下面伺机出来与你相会。哼哼,几次三番闹什么刺客,什么凿冰取水,原来是这样。”高煜想到此处,怒从心生,转过霄碧的脸颊,狠狠地说,“朕已经命人查过,这些痕迹都在,你到底与他私会了几次?朕几回不告而来,险些就撞破了你们的奸情吧?”
霄碧却听得怔怔得不发一言,这是真的嘛?他有没有伺机进来过?这个法子倒是奇险。就如白云寺一般,谁会想到那样的高僧会助他们得见一面?可是如果是真的,那自己当时与高煜的言行岂非全部落入他的眼中?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哆嗦,神经质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是嘛?”高煜见状有几分激动窃喜,迫不及待抓住霄碧的肩头,“你告诉朕,这都是他的主意,你根本不知道,是他不死心要来见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