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馏水0。1(按前两种药名是由拉丁语的格言“尘世的荣华就是这样过去”拆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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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6作品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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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
玛宪卡·巴甫烈茨卡雅是个非常年轻的姑娘,刚刚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这一天她在外面散步后,回到库希金家,她是在那儿做家庭教师的。不料她正碰上一场非同小可的风波。
给她开门的看门人米海洛神情激动,脸红得跟大虾一样。
楼上传来一片嘈杂声。
“多半是女主人发病了,……”玛宪卡暗想。“要不然就是她跟丈夫吵架。……”她在前厅和过道里都遇见了使女。有个使女在哭。随后玛宪卡瞧见从她自己的房间里跑出一个人来,正是男主人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年纪还不算老,脸上却已经皮肉松弛,头顶秃了一大块。他脸色通红,浑身发抖。……他没看见这个女家庭教师,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去,举起双手,叫道:“啊,糟透了!多么鲁莽!多么愚蠢,野蛮!太可恶了!”
玛宪卡走进她的房间,在这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极其尖锐地体验到凡是寄人篱下、听人摆布、靠富贵人家的面包过活的人所熟悉的那种心情。原来她的房间正遭到搜查。女主人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在她桌子旁边站着,把她的毛线球、布块、纸片……放回她的针线袋里。那女人是个体态丰满、肩膀很宽的太太,没戴头巾,生着两道乌黑的浓眉,颧骨突出,嘴唇上生着隐约可见的唇髭。她那两只通红的手、她那张脸和她那姿态,都象是一个普通的村妇和厨娘。……女家庭教师的出现分明出乎她的意外,因为她回头一看,见到女家庭教师苍白而惊讶的脸容,就有点慌了手脚,支支吾吾地说:“ pardon.我……无意中弄撒了这些东西,……是我的袖子碰翻的。……”库希金娜太太又说了几句别的话,就把她的长衣裙弄得沙沙地响,走出去了。玛宪卡用惊愕的眼睛扫一眼她的房间,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只是耸起肩膀,害怕得浑身发凉。……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在她的袋子里找什么呢?如果确实象她说的那样,她是一不小心让衣袖碰翻了袋子,把东西弄撒的,那末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什么从她房间里跑出去,脸那么红,神情那么激动呢?
为什么书桌上的一个抽屉略微拉开了一点?女家庭教师有个贮钱盒,原是用来收藏十戈比银币和旧邮票的,现在却打开了。人家把它打开后,虽然想关上,而且把锁抓得满是指痕,却还是关不上。书架、桌面、床铺都带着新搜查过的痕迹。装内衣的筐子也是如此。本来那些内衣叠得整整齐齐,然而现在却不象玛宪卡出门的时候那么井然有序了。可见这次搜查是认真的,极其认真的,然而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缘故呢?出了什么事呢?玛宪卡回想看门人的激动,回想目前还在延续的纷乱,回想泪痕斑斑的使女,莫非这一切都同刚才在她房间里进行的搜查有关?莫非她牵连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里去了?
玛宪卡脸色煞白,周身发凉,身不由己地往那个装内衣的筐子上坐下。
有个使女走进房间来。
“丽莎,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搜查我的东西吗?”女家庭教师问她说。
“太太丢了一个值两千卢布的胸针,……”丽莎说。
“哦,可是为什么搜查我呢?”
“他们,小姐,把所有的人都搜查遍了。我的东西也统统搜查过。……他们把我们身上的衣服剥得精光,搜我们,……上帝作证,小姐,我……从来也没有到她的梳妆台跟前去过,更别说拿她的胸针了。就是到了警察局我也要这么说。”
“可是……为什么要搜我的东西呢?”女家庭教师仍然大惑不解。
“我跟您说过,有个胸针让人偷去了。……太太亲手把所有的东西都翻遍。就连看门人米海洛她都搜过。简直是丢脸!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光是瞧着,呱呱地叫一通,就跟母鸡似的。不过您,小姐,用不着这么发抖。在您这儿什么也没找着!要是您没拿那个胸针,就用不着害怕。“
“可是要知道,丽莎,这是卑鄙,……欺负人,”玛宪卡说,愤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知道这是下流,卑鄙!她有什么权利怀疑我,翻我的东西?”
“您是住在别人家里,小姐,”丽莎叹道,“虽然您是位小姐,不过也还是……跟仆人差不多。……这跟在爹娘家里住着可不一样。……”玛宪卡扑在床上,伤心地放声痛哭。她从来没有遭到过这样的迫害,也从来没有受过象现在这样深重的侮辱。……她是个有良好教养而且敏感的姑娘,又是教师的女儿,可是现在人家居然怀疑她偷东西,搜查她,把她当做街头女人一 样!比这再厉害的侮辱似乎都没法想象了。而且除了这种受屈的感觉以外,还有沉重的恐惧:今后还会怎样?!种种荒谬的想法钻进她的头脑里。既然人家能够怀疑她偷东西,那他们现在也可能拘禁她,把她的衣服脱光,把她里里外外搜查一番,然后派人押着她走过大街,把她关进又黑又冷而且满是耗子和甲虫的牢房里,就跟幽禁达拉卡诺娃郡主的牢房①一样。谁会来给她作主呢?她父母住在遥远的外省,他们没有钱乘火车到她这儿来。她在这个京城孤身一人,就跟住在荒野上似的,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人家要怎样处置她就能怎样处置她。
“我要跑到所有的法官和辩护人那儿去,……”玛宪卡想,不住地发抖。“我要向他们解释清楚,我要起誓。……他们会相信我不可能是贼!”
玛宪卡想起她衣筐里被单底下放着一些甜食,这是她按照在贵族女子中学里养成的老习惯,吃饭时候藏在衣袋里,带回自己房间里来的。她想到她这个小小的秘密已经被女主人识破,就不由得周身发热,害臊起来。由于这一切,由于恐惧和羞臊,由于受屈,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弄得她的两鬓、双手、肚子深处也猛烈地跳动不已。
“请您去吃饭!”仆人来请玛宪卡。
“去不去呢?”她想。
玛宪卡整理一下头发,用湿手巾擦一把脸,走进饭厅。那儿已经开始吃饭。……饭桌的一头坐着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大模大样,脸容死板而严肃。饭桌的另一头坐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饭桌两旁坐着客人和孩子们。伺候吃饭的是两个听差,身穿礼服,手上戴着白手套。大家都知道这个家庭起了风波,都知道女主人闷闷不乐,就都沉默不语。只有嚼东西的声音和汤匙碰响盆子的声音。
谈话是由女主人自己开的头。
“我们的第三道菜是什么?”她用懒洋洋的痛苦声调问听差说。
“ dei′ esturgeonàlarusse②,”听差回答说。
“这道菜是我点的,费尼雅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赶紧说。“我想吃鱼。要是你,machère④,不喜欢吃,那就叫他们不用端上来了。反正我也是随便点的,……一时高兴罢了。……”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不喜欢吃不是由她本人点的菜,这时候眼睛里就含满了泪水。
“得了,您不要激动,”她的家庭医师玛米科夫用甜蜜蜜的声调说,轻轻碰一下她的手,而且同样甜蜜蜜地微笑着。
“就是没有这件事,我们也已经够烦恼的了。我们忘掉那个胸针吧!健康总比两千卢布贵重!”
“我倒不是心疼那两千卢布!”女主人回答说,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惹我气愤的是这件事本身!我不能容忍我家里有贼。钱我倒不心疼,一点也不心疼,可是偷我的东西,未免太忘恩负义!我待人好心好意,人家却这么报答我。
……“
人人都瞧着自己的菜碟,然而玛宪卡却觉得女主人说完那些话后,大家似乎都瞧着她。她忽然觉着喉头堵得慌,就哭起来,用手绢蒙上脸。
“ pardon”她喃喃地说。“我受不住了。我头痛。我要走了。”
她从桌旁站起来,笨手笨脚地碰响自己的椅子,越发心慌意乱,赶紧走出去了。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忍不住说,皱起眉头。“何必去搜查她的房间!这件事,真的,……办得多么不得当。”
“我并没有说她拿了那个胸针,”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说,“不过你能替她担保吗?我,老实说,对这些念过书的穷人是不大相信的。”
“真的,费尼雅,这件事不得当。……对不起,费尼雅,根据法律,你没有任何权利进行搜查。”
“我不懂你们那些法律。我只知道我的胸针丢了,就是这么的。而且我要把那个胸针找到!”她说着,把叉子当的一响摔在她的菜碟上,气愤得两眼放光。“您吃您的饭,不要管我的事!”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顺从地低下眼睛,叹口气。这时候玛宪卡已经回到她的房间里,扑在床上了。现在她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也不再觉得羞臊,只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她,就是恨不得走到那边去,给那个冷酷、傲慢、愚蠢、有福的女人一个清脆的耳光才好。
她躺在床上,鼻子对着枕头呼吸,幻想着如果现在她能出去买来一个最贵重的胸针,朝着那个任性胡为的女人脸上扔过去,那才痛快呢。只求上帝大显神通,叫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倾家荡产,沿街乞讨,领略一下贫困和不能自主的地位的种种惨痛,然后再让受了侮辱的玛宪卡给她一点施舍才好。啊,但愿能得到一大笔遗产,买上一辆四轮马车,坐着它辘辘响地经过她的窗前,惹得她看着眼红才好!
然而所有这些都是幻想,在现实生活里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赶快走掉,再也不在这儿多待一个钟头。不错,丢掉这个职位,又回到一贫如洗的父母身边去是可怕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玛宪卡再也不愿意看见女主人,再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小房间,她觉得这儿又气闷又可怕。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总爱谈她的病,总爱装出贵族的气派,简直着了魔,惹得玛宪卡讨厌透了,似乎人间万物都因为有这个女人活着而变得粗俗可恶了。玛宪卡跳下床来,动手收拾行李。
“可以进来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门外问道。他悄悄地走到房门跟前,用轻柔的声调说,“可以吗?”
“请进。”
他走进来,在房门近旁站祝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小红鼻子发亮。饭后他喝了啤酒,这可以从他的步态和软弱无力的双手看出来。
“这是怎么了?”他指一指衣筐问道。
“我在收拾行李。对不起,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我不能再在您家里住下去了。这种搜查深深地侮辱了我!”
“我明白。……只是您不该这样。……何必呢?您遭到了搜查,可是您……那个……这于您有什么妨害呢?您又不会因此吃什么亏。”
玛宪卡没有说话,继续收拾行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捻着唇髭,仿佛在盘算还应该说些什么,然后用讨好的口气继续说:“我,当然,是明白的,不过您应当体谅她才对。您知道,我的妻子脾气躁,任性,对她不能太认真。……”玛宪卡一言不发。
“既是您感到这么委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继续说,“那好吧,我来向您道歉。请您原谅。”
玛宪卡什么话也没回答,光是把腰弯得更低,凑近皮箱。
这个形容憔悴、优柔寡断的人在这个家庭里丝毫也不起作用。
他无异于一个可怜的食客和多余的人,甚至在仆人们眼里也是如此。他的道歉也是毫无意义的。
“嗯。……您不说话?您觉得这还不够?既是这样,我就替我的妻子道歉。用我妻子的名义。……我以贵族的身分承认,她办事鲁莽。……”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走来走去,叹口气,继续说:“这样看来,您还要我这儿,喏,我的心底里痛苦。……您是要我的良心折磨我了。……”“我知道,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这不能怪您,”玛宪卡说,用沾着泪痕的大眼睛直直地瞧着他的脸。“您何必自寻烦恼呢?”
“当然。……不过您还是……那个……不要走吧。……我求求您。”
玛宪卡否定地摇一下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窗旁站住,用手指头轻叩着窗上的玻璃。
“对我来说,这类误会简直就是苦刑,”他费力地说。“怎么样,您要我在您面前跪下还是怎么的?您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于是您就哭着,准备走了,可是要知道,我也有自尊心啊,这您就不顾了。或者您是要我对您说出我在举行忏悔礼的时候也不愿说出口的话?您是要这样吗?您听着,您是要我说穿连我在临终忏悔的时候对神甫也不肯说穿的事吗?”
玛宪卡没有答话。
“我妻子的胸针是我拿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很快地说。“现在您称心了吧?您满意了吧?对,就是我……拿的。
……不过,当然,我希望您保守秘密。……看在上帝份上,您对外人一句话也别说,半点口风也不要漏出去!“
玛宪卡又惊又怕,继续收拾行李。她抓住她的衣物,揉成一团,胡乱塞进皮箱和衣筐里。现在,经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坦率地说穿以后,她在这儿就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甚至不明白以前她怎能在这个人家住下来。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沉默了一忽儿,继续说。“这件事很平常!我缺钱用,她呢,……不给。要知道,这所房子和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挣下的,玛丽雅⑤·安德烈耶芙娜!要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就连那个胸针也是我母亲的,……全是我的!可是她都拿去了,霸占了一切东西。……您会承认,我没法跟她打官司埃……我恳切地请求您,请您原谅,而且……而且留下来吧。 tout prendre , tout pardonner⑥。您肯留下来吗?”
“不!”玛宪卡坚决地说,开始发抖。“请您躲开我,我求求您。”
“哎,求上帝跟您同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叹道,在皮箱旁边一个凳子上坐下。“我,老实说,喜欢那些还能有受侮辱、蔑视人等等感情的人。我情愿一辈子坐在这儿瞧着您愤慨的脸。……这样说来,您不肯留下了?我明白。……事情也不能不是这样。……是啊,当然。……您这样一走,倒挺自在,却苦了我,唉唉!……这个地牢我连一步也迈不出去。我原想到我们一个庄园上去,可是那儿也到处都是我妻子的爪牙,……什么总管啦,农艺师啦,叫他们见鬼去吧。他们把田产抵押了又抵押。……于是你就钓不得鱼,踩不得草,砍不得树。”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从大厅里传来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的说话声。“阿格尼雅,去把老爷叫来!”
“那么您不肯留下来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很快地问道,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其实您应该留下来,真的。每到傍晚我也好到您这儿来……谈一谈心。啊?您留下来吧!您一走,整个这所房子里就连一张人脸也看不到了。这岂不可怕!”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苍白而憔悴的脸上露出恳求的神情,可是玛宪卡否定地摇一下头。他就挥一挥手,走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她已经上路了。
「注释」
①达拉卡诺娃郡主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在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自称是故女皇伊丽莎白的女儿,后被捕,死在牢房里。俄国画家弗拉维茨基在一八六四年完成的画《达拉卡诺娃公主》描绘了她被关在牢房里的情景。——俄文本编者注
②法语:俄式鲟鱼。
③费多霞的爱称。
④法语:我亲爱的。
⑤女家庭教师的本名,玛宪卡是爱称。
⑥法语:了解一切就原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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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汉同清醒的魔鬼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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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汉同清醒的魔鬼的谈话
往日的军需署官员或退休的十品文官拉赫玛托夫,在家里桌子旁边坐着,一面喝第十六杯酒,一面思考博爱、平等和自由。忽然,一个魔鬼在桌灯后面出现,瞅着他。……可是,女读者,请您不要害怕。您可知道魔鬼是什么模样?他是个相貌好看的青年人,脸色黑得象皮靴一样,两只红眼睛富于表情。……虽然他没结婚,可是他头上却生着犄角①。
……他梳的是卡普尔发型。他周身生满绿毛,发散出狗的气味。他背脊底下有根尾巴摆动,尾巴顶端象是一支箭。他没有生手指头而生着爪子,没有生脚而生着马一般的蹄子。拉赫玛托夫看见魔鬼,有点心慌意乱,可是后来想起绿色的魔鬼有一种愚蠢的习惯,常去看望一切带醉意的人②,于是他很快就放心了。
“请问尊驾是什么人?”他对不速之客说。
魔鬼发窘,低下眼睛。
“您不要拘礼,……”拉赫玛托夫继续说。“您走过来点。
……我是个没有成见的人,您自管诚诚恳恳跟我谈话,……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您是什么人?“
魔鬼迟疑地往拉赫玛托夫跟前走去,夹住尾巴,彬彬有礼地鞠躬。
“我是魔鬼,或者叫鬼怪,……”他自我介绍说。“我是地狱办公厅主任撒旦③先生阁下的特任官!”
“我听说过,听说过。……很高兴。请坐!要喝点白酒吗?
很高兴。……那末您做什么工作呢?“
魔鬼更加窘了。……
“认真说来,我没有固定的工作,……”他回答说,心慌得连连咳嗽,用《谜》④擤鼻涕。“以前我们倒确实有工作要做。……我们诱惑人,……把他们从正路引到邪路上去。……可是现在, entre nous soit dit⑤,这种工作毫无意义了。
……正路已经没有,因而也就不用去引。再者人变得比我们狡猾了。……既然人家在大学里学过各种学问,什么样的事情都经历过,哪还用得着外人来引诱!如果您不用我帮忙就已经捞到了成千的卢布,我何必再来教您如何贪污一卢布呢?“
“这话不错。……不过话说回来,您总得干点什么吧?”
“是的。……我们以前的职务,现在仅仅是空有其名,不过我们仍然有工作可做。……什么诱惑女学监啦,怂恿青年们写诗啦,挑唆喝醉的商人们去打破镜子啦。……至于政治、文学、科学方面,我们早已不再过问了。我们对这些事简直一窍不通。……我们倒有许多位常给《谜》写稿子,甚至还有些人干脆脱离地狱,到人间来了。……这些退休的魔鬼来到人间,同有钱的商人女儿结了婚,如今生活得倒满好呢。其中有些干律师的行当,另外一些办报纸,大体来说都成了精明强干、颇受尊敬的人!”
“请您原谅我冒昧提出一个问题:您挣多少薪金?”
“我们的情况跟从前一样,……”魔鬼回答说。“我们的体制丝毫也没有改变。……公家照旧供给我们宿舍、灯油、煤火等等。……讲到薪金,我们是没有的,因为我们都算是编外人员,而且因为魔鬼是荣誉职位。……总之,说实话,我们生活得很差,简直要沿街乞讨了。……幸亏人类教会我们受贿,要不然我们早就呜呼哀哉了。……我们完全靠这种收入生活。……既然有人供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吃喝,那就……捞一把吧。……撒旦已经老了,经常去看楚姬的戏,如今已经顾不上听取我们的报告了。……”拉赫玛托夫给魔鬼斟上一杯白酒。魔鬼就喝下去,畅谈起来。他叙述地狱的种种内幕,吐露衷曲,哭了一常拉赫玛托夫非常喜欢他,甚至留他在自己家里过夜。魔鬼就睡在炉子里,通宵说梦话。快到天亮,他不见了。
「注释」
①按神话传说,魔鬼头上有角。同时,在俄国俗谚中,说男人头上有角,意思就是“戴绿头巾”。
②在俄语中,形容大醉常说“醉得见到了绿色的魔鬼”。
③基督教经书中的恶魔。
④在彼得堡发行的一种“有关招魂术、心理学、扶乩等问题的通俗科学周刊”。——俄文本编者注。
⑤法语:让我们背地里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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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之死
×小×说×t××xt×天×堂
演员之死
专演高贵的父亲和忠厚人的演员希普佐夫是个又高又壮的老人,与其说以演剧的才能著称,还不如说以非凡的体力出名。有一天,剧院在演戏,他却同剧团经理“破口大骂”起来。他们正骂得不可开交,忽然他感到胸膛里有个什么东西断成两截了。剧团经理茹科夫每次跟外人激烈争吵后,总要歇斯底里地大笑,昏倒在地,可是这回希普佐夫却没等闹到这样的结局,就匆匆忙忙回家去了。这场相骂以及他胸膛里断裂的感觉,闹得他心情极其激动,他竟然忘记洗掉脸上的油彩,光是扯掉假胡子就走出剧院了。
希普佐夫回到旅馆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后来在床上坐下,用拳头支着脑袋,开始沉思。他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不出,就这样一直坐到第二天下午两点钟,这时候喜剧演员西加耶夫走进房间来。
“你这是怎么了,呆子伊凡诺维奇,为什么没去排戏?”喜剧演员抑制着喘息,开口指责他,弄得满房间都是酒气。“你上哪儿去了?”
希普佐夫一句话也没回答,光是抬起四周抹着油彩的浑浊的眼睛瞧着喜剧演员。
“你至少也该把你这副嘴脸洗干净!”西加耶夫继续说。
“瞧着都叫人害臊!你必是喝多了酒,或者……莫非你生病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问你:你病了吗?“
希普佐夫没有开口。尽管他脸上涂抹得不象样子,然而喜剧演员凝神细看,却不能不发觉他脸色死白,不住地出汗,嘴唇发抖。他的手脚也颤抖,而且这个高大的忠厚人的整个魁梧身躯也好象经谁践踏过、踩扁了似的。喜剧演员匆匆地把这个房间扫了一眼,可是既没看见大酒罐,也没看见酒瓶,更没看见别的什么可疑的器皿。
“你知道,米舒特卡,真的,你生病了!”他着急地说。
“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你生病了!你脸色变了!”
希普佐夫没有开口,无精打采地瞧着地板。
“你这是着凉了!”西加耶夫继续说,拿起他的手来。“瞧,你这手好烫!你哪儿不舒服?”
“我想回……回家,”希普佐夫喃喃地说。
“难道你现在不是在家里?”
“不,……我要回维亚兹玛城。……”
“嘿,你怎么会想到要上那儿去!你坐上车即使走三年也到不了你那个维亚兹玛城。……怎么,你要去找你的爹娘?恐怕他们早已烂掉,连他们的坟也找不着了。……”“那儿有我的家……家乡。……”“得了,用不着这么闷闷不乐,用不着。这种变态的感情,老兄,再糟也没有了。……你快点恢复健康吧,明天你还得在《银公爵》①里演米特卡②呢。要知道,这个角色没有别人能演。你喝点什么热东西,吃点蓖麻子油③吧。你有钱买蓖麻子油吗?要不然你等一下,我去跑一趟,给你买来。”
喜剧演员摸一下衣袋,找到一枚十五戈比硬币,就往药房跑去。过了一刻钟他回来了。
“喏,喝吧!”他把药瓶送到高贵的父亲嘴边,说。“你就凑着瓶嘴喝。……一口喝下去!这就对了。……喏,现在你吃点丁香,免得你的灵魂沾上这种脏东西的臭气。”
喜剧演员在病人身旁又坐了一忽儿,然后温柔地吻他一 下,走掉了。将近傍晚jeune premier④勃拉玛-格林斯基跑到希普佐夫这儿来了。这个有才华的演员穿一双蒙着绒面的半高腰皮靴,左手戴着手套,嘴里叼着雪茄,甚至身上带着葵花香精的气味,可是他仍然极象是一个飘泊到没有澡堂、没有洗衣坊、没有裁缝的地方的旅客。……“我听说你病了?”他转一下靴后跟,扭过身来,对希普佐夫说。“你怎么了?真的,你怎么了?……”希普佐夫没说话,也不动弹。
“你怎么不说话呀?头昏还是怎么的?哦,那你就别开口,我不来纠缠你,……你别开口了。……”勃拉玛-格林斯基(这是他在剧团里所用的姓,在他的身分证上他姓古斯科夫)走到窗跟前,把两只手Сhā在衣袋里,开始瞧着街上。他的眼睛前面展开一块广大的荒地,围着一 道灰白的墙,沿墙有一片去年的牛蒡,密密麻麻。过了那片荒地就是黑糊糊的一个工厂,不知是什么人办的,已经弃置不用,窗户完全封闭了。有一只迟归的寒鸦绕着工厂的烟囱盘旋。整个这幅枯燥无味、缺乏生气的画面已经开始蒙上薄薄的一层暮霭。
“我要回家!” jeune premier听见了说话声。
“回哪儿的家?”
“回维亚兹玛城,……回家乡。……”
“这儿离维亚兹玛城,老兄,有一千五百俄里远呢,……”勃拉玛-格林斯基叹道,用手指头轻轻叩着窗玻璃。
“你为什么要到维亚兹玛城去呢?”
“我要在那儿死。……”
“哼,这是怎么说的,胡思乱想!什么死不死的。……他生平第一次得病,就已经认为死期到了。……不,老兄,象你这样的水牛是任什么霍乱也降伏不了的。你会活到一百岁呢。……你哪儿不舒服?”
“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可是我……觉得……”“你什么也没觉得,这都是因为你身子太结实了。你的体力在闹腾。你现在该好好喝一通,要喝到,你知道,你整个身子里天翻地覆为止。喝它一醉是很能提神的。……你记得你在罗斯托夫城里闹成什么样子吗?主啊,想起来都可怕!我跟萨希卡两个人抬回一桶葡萄酒来,你一个人就把它喝光,后来还打发人去买罗木酒⑤来。……你醉得用口袋去捉魔鬼,把街灯的柱子连根拔起来。你记得吗?那时候你还打过希腊人呢。……”在这种愉快的回忆影响下,希普佐夫的脸才有点开朗起来,他的眼睛放光。
“那么你记得我怎样把剧团经理萨沃依金打了一顿吗?”
他抬起头来喃喃地说。“其实这有什么可说的!我这辈子打过三十三个剧团经理,至于小一点的人物,那更不用提了。而且我打过的都是些多么了不起的剧团经理!他们神气得很,连风也不准刮到他们身上来!我打过两个有名的作家,一个画家!”
“可是你哭什么?”
“在赫尔松城我用拳头打死过一匹马。在塔甘罗格城,有一天夜里,一群坏蛋,约摸有十五个人,扑到我身上来。我呢,把他们的帽子一概抢走了。他们就跟在我身后央求我说:”大叔,把帽子还给我们吧!‘真有过这样的事。“
“可是傻瓜,你为什么哭呀?”
“现在全完了,……我觉得。我要到维亚兹玛城去!”
随后是停顿。沉默了一阵以后,希普佐夫忽然跳起来,拿起帽子。他神色慌张。
“再见!我到维亚兹玛城去!”他说,身子摇摇晃晃。
“那么一路的盘费呢?”
“嗯!……我走着去!”
“你发疯了。……”
两个人互相瞧着,大概因为两个人脑子里都闪过同样的思想,都想起了一望无际的原野、无穷无尽的森林、沼泽地带。
“不,我看,你鬼迷心窍了!” jeune premier断定道。
“你听我说,老兄。……头一件事是你躺下来,然后就着茶喝白兰地,为的是出一身汗。嗯,当然,还得喝蓖麻子油。等一下,上哪儿去拿白兰地呢?”
勃拉玛-格林斯基想一想,决定到女商人齐特陵尼科娃那儿去,设法要她答应赊帐:说不定那个女人心软,肯答应赊帐的! jeune premier就走了,过了半个钟头拿着一瓶白兰地和蓖麻子油回来。希普佐夫照旧在床上坐着不动,沉默不语,瞅着地板。他的朋友要他喝蓖麻子油,他就随口喝下去,象一架自动机似的,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在喝。随后,又象一 架自动机似的,他挨着桌子坐下,就着茶喝白兰地。他心不在焉地把整瓶酒喝完,听任他的朋友扶着他在床上睡下。 jeune premier给他盖上被子和大衣,劝他发一发汗,就走了。
夜晚来了。白兰地喝了很多,可是希普佐夫没有睡着。他在被子里躺着不动,眼睛望着乌黑的天花板,后来他看见月亮从窗口照进来,就把目光从天花板移到地球的伴侣那边去,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在那儿直到天明。早晨九点钟光景,剧团经理茹科夫跑来了。
“您,天使,怎么异想天开,生起病来了?”他哇哇地叫着,皱起鼻子。“哎,哎!难道有您这样的体质,也能得病?
丢脸,丢脸啊!我,您知道,吓坏了!得,我心想,莫非是我们的谈话对他发生了影响?我的好人,我希望您不是因为我才得病的!要知道,您也对我……那个来着。再说,同事之间总免不了那个。那一天您也骂过我,甚至……举着拳头要打我,可是我爱您!真的,我爱您!我尊敬您,爱您!是啊,您说说看,天使,为什么我这么爱您呢?您又不是我的亲戚,又不是我的亲家,又不是我的老婆,可是我一听说您生病,就仿佛有人扎了我一刀子似的。“
茹科夫把他的热爱表白了很久,后来又凑过去吻他,最后大动感情,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甚至打算昏倒在地,可是大概想起来这不是在他自己家里,也不是在剧院里,就决定把这种昏厥推迟到将来比较方便的时候再说,然后他就走了。
他走后不久,悲剧演员阿达巴谢夫来了,他是个毫无生气的人,眼睛近视,说话带鼻音。……他久久地看着希普佐夫,久久地思索,忽然有了发现:“你猜怎么着,米发?”他问,由于鼻音过重而把米沙⑥说成米发,脸上现出神秘的表情。“你猜怎么着?!你得喝点蓖麻子油!!”
希普佐夫一言不发。过了一忽儿,悲剧演员往他嘴里倒进那种气味难闻的油,他也还是一言不发。阿达巴谢夫走后大约过了两个钟头,剧院理发师叶甫拉木比,或者按演员们不知什么缘故给他起的名字,利哥莱托⑦,来到这个房间。他也象悲剧演员那样久久地看着希普佐夫,叹了口气,声音响得象火车头喷气似的,然后慢手慢脚,从容不迫地动手解开他带来的包袱。包袱里大约有二十个吸血杯和几个小药瓶。
“您应该打发人来叫我才是,那我早就来给您放血了!”他温柔地说着,解开希普佐夫胸前的衣服。“病是很容易耽误下来的!”
这以后,利哥莱托就用手心摩挲高贵的父亲的宽胸脯,然后把所有的吸血杯都放在胸脯上。
“是啊,……”他做完手术,一面把那些被希普佐夫的血染红的工具包扎起来,一面说。“您应该打发人来叫我,那我早就来了。……关于钱,您不必操心。……我是因为怜惜您才来的。……既然那个蠢材不肯给您钱,您上哪儿去弄钱呢?
现在,喏,您费心把这药水喝下去。这药水挺好喝的!那么现在,您费心把这油喝下去。这是顶好的蓖麻子油。这就对了!您的病会好起来的!好,现在再见。……“利哥莱托拿起包袱,由于帮助人而感到满意,走掉了。
第二天早晨喜剧演员西加耶夫来到希普佐夫的房间里,发觉他的情形极其可怕。他在大衣下面躺着,呼呼地喘气,眼睛望着天花板,转动不定。他的手使劲揉搓着已经皱成一团的被子。
“到维亚兹玛城去!”他瞧见喜剧演员后,小声说。“到维亚兹玛城去!”
“喏,这话,老兄,我听了可不喜欢!”喜剧演员摊开手说。“喏……喏……老兄,这不好!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老兄,这甚至愚蠢。……”“我要到维亚兹玛城去!真的,到维亚兹玛城去!”
“我……我没料到你会这样!……”喜剧演员嘟哝说,慌了手脚。“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子就垮了!嗯……嗯……嗯……这不好!挺大的个子,有火警了望台那么高,可是哭了。难道一个做演员的可以哭吗?”
“又没有老婆,又没有孩子,”希普佐夫喃喃地说。“我不应该当演员,应该在维亚兹玛城生活才是!谢敏,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啊,应该在维亚兹玛城生活才是!”
“嗯……嗯……嗯……这不好。这简直愚蠢,……很糟!”
西加耶夫定下心来,让自己的感情恢复正常以后,就开始安慰希普佐夫,对他撒谎说,同事们已经决定把他送到克里米亚去,费用由大家分摊,等等,然而希普佐夫没有听他讲话,嘴里不住念叨维亚兹玛城。……最后喜剧演员摆一下手,为了安慰病人,他自己也讲起维亚兹玛城来了。
“那个城很不错!”他安慰道。“那个城,老兄,好得很!
那儿的蜜糖饼干出名。蜜糖饼干做得精巧,不过,我们背地里说一句,其实有点那个……不大行。我吃过那种蜜糖饼干后,整整有一个星期有点那个。……不过那儿最好的,要算是商人!个个商人都象样子!要是他请你吃饭,那就有个请客的排场!“
喜剧演员讲个不停,希普佐夫不开口,听着,赞许地点头。
傍晚,他死了。
「注释」
①根据俄国剧作家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的同名历史长篇小说改编成的话剧。——俄文本编者注
②上述剧本中的一个人物,是一个忠厚、笨拙的大力士。
③一种轻泻剂。
④法语: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员。
⑤一种用甘蔗做的烈性酒。
⑥米沙和上文的米舒特卡均为米哈依尔的爱称。
⑦意大利作曲家威尔地(1813—1901)根据法国作家雨果的剧本《逍遥王》改编的歌剧《利哥莱托》(一译《弄臣》)中的一个宫廷丑角。——俄文本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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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灵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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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灵祭
在上坝村的奥季吉特利耶夫圣母教堂里,弥撒刚刚做完。
人们纷纷走动,从教堂里涌出去。只有上坝村的老住户和知识分子,小铺老板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没有动弹。他把胳膊肘倚在右边唱诗班席位的栏杆上等着。他那胡子刮光的胖脸过去生过丘疹而凹凸不平,此刻,这张脸上表现出两种相反的心情:一方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抱着温顺的态度,另一方面,对那些从他面前走过去的穿厚呢长外衣或戴五颜六色的头巾的人们①又显出死板板的、无限高傲的神情。这天是星期日,他装束考究。他穿着呢大衣,上面钉着黄|色骨制纽扣,下身穿一条蓝色长裤,裤腿没有掖在靴腰里,脚上穿一双结实的套靴,象那样笨重的大套靴是只有精明强干、老成持重而且笃信宗教的人才会穿的。
他那对嵌在肥肉当中的迟钝的眼睛瞅着圣像壁。他看见圣徒们那些他早已熟悉的脸,看见教堂看守玛特威鼓起脸颊吹熄蜡烛,看见发黑的烛台,看见破地毯,看见诵经士洛普霍夫从祭坛上急忙跑下来,给长老送圣饼去。……所有这些他早已见过,而且见过许多次,就跟对自己的五个手指头那样熟悉了。……不过只有一件事奇怪,不同于往常:格利果利神甫在北边门口站着,还没脱掉法衣,气冲冲地皱起两道浓眉。
“上帝保佑,他这是在对谁皱眉头啊?”小铺老板暗想。
“啊,他还伸出手指头指指点点呢!而且他在跺脚,可了不得。
……这不是怪事吗,圣母?他这是在对谁发脾气呀?“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往四下里看一眼,瞧见教堂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大门那边有十来个人聚集着,不过他们都是背对着祭坛站在那儿。
“叫你来,你就过来!你为什么站住不动,象一座雕像似的?”他听见格利果利神甫气愤的说话声。“我在叫你!”
小铺老板瞧着格利果利神甫勃然大怒的红脸,直到这时候才想到神甫皱起眉头,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可能就是针对着他。他打了个冷战,离开唱诗班席位,迟疑不定地向祭坛走去,把他那双套靴踩得很响。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你要求为玛丽雅灵魂的安息做奉献祈祷吗?”神甫问道,生气地抬起眼睛瞧着他那张冒出汗珠的肥脸。
“是的。”
“那么,这就是你写的?你?”
格利果利神甫气愤地把他的字条一直送到他的眼睛跟前。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这张要求为亡魂做奉献祈祷并领圣餐的字条,是用粗大的而且仿佛摇摇晃晃的笔迹写成的:“请为上帝的奴隶和淫妇玛丽雅的亡魂祈祷安息。”
“是,……这是我写的,……”小铺老板回答说。
“你怎么敢这么写?”神甫拖着长音小声说,在他沙哑的声音中可以听出愤怒和惊恐。
小铺老板带着茫然的惊讶神情瞧着他,心里纳闷,自己也吓坏了:格利果利神甫还从来没用过这样的口吻同上坝村的知识分子谈话哩!两个人沉默了一忽儿,四目相视。小铺老板简直摸不着头脑,他的肥脸向四面八方摊开,象一块摊开来的生面团似的。
“你怎么敢这样?”神甫又说一遍。
“什……什么?”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困惑地说。
“你不明白?!”格利果利神甫小声说着,惊讶得退后一步,把两只手一拍。“你两个肩膀上长的是什么:是脑袋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把字条送到祭坛上来,字条上却写了那样两个字,即使在街上说出口都不成体统!你瞪大眼睛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含意?”
“您说的是淫妇那两个字吧?”小铺老板嘟哝说,涨红了脸,眫巴眼睛。“不过要知道,主出于仁慈,那个……宽恕了这种人,也就是宽恕过淫妇②,……给了她地位,再者从圣徒埃及的马利亚的传记里也可以看出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请您原谅。……”小铺老板原想再提出别的论据来为自己辩白,然而他的思路乱了,他就用衣袖擦嘴唇。
“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格利果利神甫说,把两只手一 拍。“可是要知道,主宽恕她了,你明白吗?宽恕她了。可是你责难她,痛骂她,用不堪入耳的字眼称呼她。再者你骂的是什么人!骂你自己去世的亲生女儿!这样的罪过,慢说是在圣书里,甚至在世俗的著作里也看不到!我要对你再说一 遍,安德烈:不要自作聪明!是的,兄弟,不要自作聪明!如果上帝赐给你一副喜欢追根究底的头脑,而你又不能驾御它,那你最好不要钻牛角尖。……不要钻牛角尖,要少开口!”
“可是要知道,她,那个……请您原谅,她做过戏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吓呆了,费力地说。
“戏子!然而不管她是什么人,她现在死了,你就应该把一切都忘记,不该写在字条上!”
“这话是实在的,……”小铺老板同意说。
“应当给你一点教会的惩罚才行,”助祭在祭坛的深处用男低音说,轻蔑地瞧着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发窘的脸,“那你就不会再自作聪明了!你的女儿是个著名的女演员。她去世,就连报纸上都登过消息。你这个哲学家呀!”
“这,当然,……是确实的,……”小铺老板嘟哝说,“我那两个字不恰当,可是我那样写不是要责难她,而是打算按宗教的规矩写,……好让您看清楚点,知道是为谁祈祷。平时大家在追荐亡者的名单上就写出各种称呼,例如婴儿姚纳、溺死者彼拉盖雅、战士叶果尔、遇害者巴威尔等等,各式各样。我也想那样办。”
“这不近情理,安德烈!上帝会宽恕你,可是你下次要当心。主要的是不要自作聪明,要照别人的方式想事情。你去鞠十次躬,就走吧。”
“是,”小铺老板说,看到这顿教训总算已经结束而暗暗高兴,脸上就又现出尊严而庄重的表情。“鞠十次躬?很好,我明白。不过现在,神甫,请您允许我求您一件事。……您知道,我毕竟是她的父亲,……而她,不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毕竟是我的女儿,所以我那个……请您原谅,我打算要求您今天做一次安灵祭。而且,助祭神甫,请您也允许我向您提出这个请求!”
“这才对!”格利果利神甫一面脱法衣,一面说。“我要为此称赞你。这可以同意。……好,你去吧!我们过一忽儿就来。”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就庄重地从祭坛那儿走开,在教堂中央站住,他那通红的脸上现出悼念亡魂的庄严神情。看守玛特威在他的面前放一张小桌,桌上摆着祭食。过了一忽儿,安灵祭开始了。
教堂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手提香炉的磕碰声和拖着长音的歌唱声。……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身旁站着看守玛特威、接生婆玛卡烈芙娜以及她那独臂的小儿子米特卡。此外什么人也没有了。诵经士用低沉而难听的男低音唱着,虽然唱得很糟,然而歌调和歌词都很悲凉,小铺老板脸上的庄严神情渐渐消失,他浸沉在忧伤的心情中了。他想起他的玛淑特卡③。……他想起她诞生的时候,他还在上坝村地主家里做听差。听差的活儿忙碌,他就没注意到他的闺女是怎样长大的。
她经过一段漫长的时期长成一个优雅的姑娘,小小的脑袋上长着淡黄|色的头发,两只眼睛象铜钱那么大,总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可是那段时期他没有留意就过去了。她如同一 切得宠的听差的子女一样,是在安乐的环境中,在地主小姐们身旁养大的。地主家的人闲着没事做,就教她看书,写字,跳舞,他对她的教育问题从不过问。也许他只有偶尔在大门旁或者楼梯口看见她,才想起她是他的女儿,碰到有空,他就教她祈祷,给她讲圣书上的故事。啊,就连那时候他也已经以熟悉教规和圣书闻名了!尽管父亲脸色阴沉,庄重,姑娘却乐于听他讲。她打着呵欠,学着他的样子念祷词,不过另一方面,每逢他结结巴巴地对她讲那些故事,极力要讲得动听的时候,她倒总是全神贯注地听下去。以扫的红豆汤④、所多玛的劫运⑤、小男孩约瑟的灾难⑥,都使她脸色发白,睁大浅蓝色的眼睛。
后来他辞掉听差的活儿,用他积攒下来的钱在村子里开了一家小铺,玛淑特卡却跟地主家的人一起动身到莫斯科去了。……她在去世的三年前到她父亲这儿来过。他几乎认不得她了。她成了个年轻苗条的女人,带着贵妇的风度,装束上流。
她讲话文雅,就跟背书似的。她吸烟,睡到中午才起床。临到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问她做什么工作,她就大胆地照直看着他的眼睛,声明说:“我是演员!”依那个旧日的听差看来,这样的坦率简直是恬不知耻。玛淑特卡开始夸耀她的成就和她的演员生活,可是看见父亲光是涨红脸,摊开了手,就没再讲下去。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谁也不看谁,度过了两个星期,一直到她动身那天为止。临行之前她请求她的父亲跟她一块儿到河边去散步。尽管他觉得大天白日,当着一切正派人的面,同他那个做演员的女儿一起散步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他还是对她的请求让步了。……“你们这个地方可真美!”她一面散步一面赞叹说。“什么样的山沟,什么样的沼泽啊!上帝呀,我的家乡多么好!”
她哭起来。
“这种地方无非是荒地罢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想,茫然看着那些山沟,不懂他的女儿为什么兴奋。“从这个地方是得不到油水的,就跟从公羊身上挤不出奶水一样。”
她哭了又哭,用整个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仿佛已经感到她呼吸的日子所余无几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摇摇头,就跟一匹马被蚊子叮了一 口似的。他要扑灭沉痛的回忆,就开始很快地在胸前画十字。
……
“主啊,”他喃喃地说,“宽恕你的奴隶和淫妇玛丽雅,宽恕她那些有意和无意的罪过吧。……”那两个不成体统的字眼又从他嘴里吐出来,可是他自己没有发觉。看来,凡是在思想里扎下根的东西,不要说格利果利神甫的教诲,就连钉子也没法把它挖出来!玛卡烈芙娜不住地叹气,小声念叨着,用力吸气,独臂米特卡在想心思。
……
“……在那没有疾并悲伤、叹息的地方……”诵经士拖着长音唱道,用一只手托住右边的脸颊。
浅蓝色的细烟从手提香炉里袅袅上升,在一道斜射进来的宽阔阳光里浮游,那道阳光穿透了教堂里阴郁而毫无生气的空间。似乎那个去世的女人的灵魂也跟细烟一起在阳光里飞舞。一缕缕细烟好象小孩的鬈发,盘旋飞舞,朝上边一个窗口飘去,仿佛要躲开这个可怜的灵魂的满腔郁闷和哀伤似的。
「注释」
①指男女农民。
②参见《新约·约翰福音》。
③他的女儿玛丽雅的小名。
④据基督教传说,以扫因为要喝红豆汤而把长兄的名分让给孪生兄弟雅各,见《旧约·创世记》。
⑤据基督教传说,所多玛城被神降火焚毁,见《旧约·创世记》。
⑥据基督教传说,雅各的儿子约瑟因得父特宠,遭兄长忌妒,被他们卖掉,见《旧约·创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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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的法国人
小`说`t.
愚蠢的法国人
亨茨兄弟马戏团的丑角亨利·普尔库阿,走进莫斯科的捷斯托夫饭馆吃早饭。
“给我一客清肉汤!”他吩咐侍者说。
“请问,要不要加半熟的鸡蛋?”
“不,加鸡蛋吃了太饱。……这样吧,来两三块烤面包片就行了。……”普尔库阿一面等着清肉汤端上来,一面开始观察别人。首先扑进他的眼帘的,是坐在邻桌的一位胖胖的、仪表堂堂的先生,他正准备吃油煎薄饼。
“嘿,俄国饭馆里的吃食,给的可真多!”法国人①一面看着他的邻人把热油浇在油煎薄饼上,一面暗想。“五张薄饼呀!莫非一个人吃得下那么多的面食?”
这当儿那个邻人在薄饼上抹鱼子酱,把饼切成两半,不出五分钟就全吞进肚里去了。……“跑堂的!”他扭过脸去招呼侍者说。“再来一客!一客的分量怎么这样少!你一气给我端来十张或者十五张!再端来咸鲟鱼,……咸鲑鱼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