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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契诃夫1886作品 > 尘世的荣华。

尘世的荣华。

“奇怪,……”普尔库阿瞧着他的邻人暗想。“他已经吃了五张薄饼,不料还要吃!可是这样的现象不算稀奇。……我的舅舅弗朗苏阿住在我们国家的布列塔尼②,就跟人家打过赌,一次喝下两盘菜汤,吃掉五个羊­肉­饼。……听说还有一种病,就是吃得多。……”侍者在他的邻人面前放了一大堆薄饼,另外还端来咸鲟鱼和咸鲑鱼两碟菜。那个仪表堂堂的先生喝下一杯白酒,吃了咸鲑鱼,然后开始吃薄饼。使得普尔库阿大吃一惊的是他吃得很急,几乎嚼都没嚼,就象饿汉似的。……“他分明有病,……”法国人想。“难道他这个怪人,认为他吃得完这一大堆东西?三张饼还没吃完,他的肚子就会胀得满满腾腾,可是这一大堆都要由他付钱呢!”

“再来点鱼子!”他的邻人叫道,用食巾擦擦他油亮的嘴­唇­。“不要忘记拿生葱来!”

“可是……嘿,这一大堆东西已经吃掉一半了!”丑角大吃一惊。“我的上帝啊,他把所有的鲑鱼都吃了?这简直反常。

……难道人的胃有那么大的伸缩余地?不可能!不论胃有多么大的伸缩余地,它总不能超出胃的限度埃……要是这位先生是在我们法国,就会有人把他弄去展览,收门票钱哩。

……上帝啊,这一大堆东西全吃完了!“

“拿一瓶纽依来,……”他的邻人从侍者手里接过鱼子和生葱,说。“不过你把酒烫一烫热。……另外还要什么呢?

也罢,再拿一客油煎薄饼来。……只是要快点。……“”是。……那么请问,薄饼之后,您还要什么?“

“那就要点清淡的了。……你去要一客俄式鲟鱼杂拌汤,还有……还有……我来想一想,你去吧!”

“也许我这是在做梦?”丑角吃惊地暗想,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这个人要找死。吃下这么一大堆东西不可能不出事。

对,对,他是要找死!这从他忧郁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难道这些侍者见到他吃那么多的东西不觉得可疑?不可能!“

普尔库阿把伺候邻座客人的侍者叫过来,小声问道:“您听我说,为什么您给他那么多东西吃?”

“那是,呃……呃……他自己要的!怎么能不给他端来呢?”侍者诧异地说。

“奇怪,不过要知道,他可能照这样一直坐到傍晚,一个劲儿地叫菜呢!要是您自己没有勇气拒绝他,那就该去报告领班,请警察来!”

侍者微微一笑,耸耸肩膀,走开了。

“野蛮人!”法国人愤慨地自言自语道。“哪怕有个疯子或者打算自杀的人来到桌旁坐下,只要能多吃一卢布的菜,他们就会高兴!死一个人无所谓,只要有钱赚就成!”

“不用说,这种章法糟透了!”邻人扭过头来对法国人说。

“这种长时间的等待惹得我一肚子的火!两道菜中间,对不起,要等半个钟头!这样一来,胃口就倒光,而且耽误了时间。……现在是三点钟,可是五点钟我要去参加一个纪念­性­的午宴。”

“ pardon ,m onsieur③,”普尔库阿脸­色­发白,说,“您这不是在吃午饭吗!”“不,不。……这怎么算是午饭呢?这是早饭,……薄饼嘛。……”这时候邻人要的杂拌汤端来了。他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盘,撒上克恩辣椒粉④,喝起来。……“可怜的人啊,……”法国人继续惊恐地暗想。“要就是他有病而没有注意他的危险症状,要就是他故意这样做,……抱着自杀的目的。……我的上帝啊,要是我知道会在这儿碰上这样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儿来!我的神经受不了这种场面!”

法国人带着怜悯的心情开始打量他邻人的脸,时刻担心那人马上就要浑身抽搐,他的舅舅弗朗苏阿在那次危险的打赌以后就总是浑身抽搐的。……“看起来,这是个年轻而有知识的人,……­精­力充沛,……”他瞧着他的邻人暗想。“说不定日后他会给他的祖国作出贡献,……很可能他有年轻的妻子和儿女。……从他的装束来判断,他一定富裕,满足,……那末,是什么缘故促使他下定决心走这一步呢?……莫非他就不能另选一种寻死的办法吗?鬼才知道他把生命看得多不值钱!不过我在这儿坐着,不走到他那儿去帮助他,这多么卑鄙,不近人情!也许,他还可以挽救!也许这个人还可以挽救过来!”

普尔库阿坚决地从桌旁站起来,往他邻人那边走去。

“您听我说, monsieur,”他用低微而婉转的声调对他说。

“可惜我跟您不认识,然而,请您相信,我却是您的朋友。……我能在哪方面帮您的忙吗?您要记住,您还年轻,……您有妻子儿女。……”“我不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邻人瞪大眼睛瞧着法国人,摇着头说。

“唉,您何必瞒着不说呢, monsieur?要知道我看得很清楚!您吃得这么多,因此……很难令人不起疑心。……”“我吃得多?!”邻人诧异地说。“我?!得了吧。……我一 清早起就没吃过东西,我怎能不吃呢?”

“可是您吃得太多了!”

“不过这又不用您出钱!要您­操­什么心?而且我吃得根本不多!您看一下,我跟大家吃的一样嘛!”

普尔库阿往四下里看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许多侍者拥挤着,互相碰撞,都端着一大堆油煎薄饼。……那些桌子旁边都有人坐着,都在吃大堆的薄饼、鲑鱼、鱼子,……他们的胃口和无所畏惧的­精­神都跟那个仪表堂堂的先生一样。

“啊,充满奇迹的国家!”普尔库阿从饭馆里走出来,暗想。“在他们这儿,不光是气候,就连人的胃也创造奇迹!啊,这个国家,神奇的国家呀!”

「注释」

①即上文的普尔库阿(这是法国人的姓)。

②法国地名。

③法语:对不起,先生。

④一种极辣的辣椒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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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纽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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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纽达

在“里斯本”公寓一个租金最低的房间里,医学系三年级大学生斯捷潘·克洛奇科夫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用心背诵他的医学课文。这种一刻也不停的紧张背诵使得他口­干­舌燥,额头冒出汗来。

和他同居的女人安纽达在靠窗一个凳子上坐着,窗玻璃的四边蒙上了冰花。安纽达是个矮小消瘦的黑发女人,年纪二十五岁上下,脸­色­十分苍白,灰­色­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神­色­。

她伛着腰,用红线绣一件男衬衫的衣领。她在赶着做。……过道里的挂钟沙沙地响,敲了两下,这是下午两点钟,可是这个小房间还没打扫过。被子揉成一团,枕头、书本、女衣丢得到处都是,一只肮脏的大盆里装满肥皂水,水面上漂着烟蒂,地板上有些垃圾,一切东西都象是堆在一个地方,故意弄得凌乱不堪、揉成一团似的。……“右肺共分三部分,……”克洛奇科夫背诵着。“分界!上部在胸腔前壁,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或第五根肋骨为止,在侧面则是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肋骨为止,……在背部则是自上而下直至spina scapulae①为止。……”克洛奇科夫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极力想象刚才读过的那些部位。他没有得到清楚的概念,就动手隔着坎肩摸索他上边的肋骨。

“这些肋骨好象钢琴的琴键,”他说。“为了不致出错,就必须把它们摸熟。那就要在人体模型上和活人身上研究清楚。

……喂,安纽达,让我来把部位确定一下!“

安纽达就放下活计,脱掉上衣,挺直身子。克洛奇科夫在她对面坐下,皱起眉头,开始数她的肋骨。

“嗯。……头一根肋骨摸不到。……它是在锁骨后面。……这一定是第二根肋骨。……哦。……这是第三根。……这是第四根。……嗯。……对。……你为什么把身子缩起来?”

“您的手指头冰凉!”

“得了,得了,……你死不了。你不要扭动嘛。那末,这是第三根肋骨,这是第四根。……你看起来这么瘦,可是你的肋骨却几乎摸不出来。……这是第二根,……这是第三根。

……不行,这样要数乱,概念也不清楚。……这得画一下。……我那支炭笔在哪儿?“

克洛奇科夫拿过那支炭笔来,在安纽达的胸膛上,根据肋骨的部位,画出几条平行线。

“好得很。这就了如指掌了。……好,现在甚至可以敲几下,练习听诊。那你站起来!”

安纽达就站起来,扬起下巴。克洛奇科夫动手在她的胸脯上轻轻叩打,而且把这个工作­干­得那么专心,完全没有留意到安纽达已经冻得嘴­唇­、鼻子、手指头都发青了。安纽达不住地发抖,同时又担心医学生发现她在发抖,不再用炭笔描画,不再叩打,于是临到考试的时候就会考得很差。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克洛奇科夫停住叩打说。“你就照这样坐着,不要擦掉炭笔画出来的线,我趁这工夫再略微背一背课文。”

医学生就又走来走去,不住地背诵。安纽达象是个文了身的野蛮人,胸脯上画着黑线,冻得缩起身子,坐在那儿想心思。她素来很少讲话,老是沉默不语,总在想这想那。……这六七年来,她在这些公寓房间里迁来迁去,象克洛奇科夫这样的人她已经认识过五个。现在他们都已经在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有了地位,而且当然,跟上流人一样,早已把她忘记了。其中有一个如今在巴黎住着,两个做了医师,还有一个成了画家,最后一个据说甚至当教授了。克洛奇科夫是第六个。……不久就连这一个也要毕业,到社会上去了。毫无疑问,他的前途是美好的,克洛奇科夫多半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然而他目前的景况却糟透了:克洛奇科夫没有烟草,没有茶叶,白糖也只剩下四小块了。她必须赶快做完活计,把它送到定货的女顾主那儿去,领到二十五戈比的工钱,然后再去买茶叶和烟草。

“可以进来吗?”房门外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

安纽达赶紧把一条毛线披巾披在肩膀上。画家费契索夫走进来了。

“我有一件事求您,”他对克洛奇科夫开口说,他的眼睛象野兽似的从额头上披散下来的头发底下向外张望。“请您帮个忙,把您那美丽的姑娘借给我两个钟头!您可知道,我在画一幅画,没有模特儿就怎么也画不成!”

“啊,遵命!”克洛奇科夫同意道。“你去吧,安纽达!”

“我才不去受那个罪呢!”安纽达轻声说了一句。

“哎,得了吧!人家是为艺术才提出这个要求的,又不是为了什么无聊的事。既然你能帮忙,又何不帮一帮呢?”

安纽达动手穿衣服。

“那么您在画什么?”克洛奇科夫问。

“我在画普赛克②。这是个好题材,可是不知怎么总也画不好,只好老是找各式各样的模特儿来画。昨天我照着一个模特儿画起来,她的腿是蓝­色­的。我就问,你的腿为什么是蓝­色­的?她说,这是她的长袜褪了­色­。您倒一直在背书!走运的人,您挺有耐­性­呢。”

“医学这门学问,不背可万万不行。”

“嗯。……请您原谅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克洛奇科夫,您生活得乱糟糟的!鬼才知道您在怎么生活!”

“这话怎么讲?不这样生活不行埃……我每个月从我老子那儿只领到十二个卢布,靠这点钱要过象样的日子就难了。”

“话是不错的,……”画家说,厌恶地皱起眉头,“不过仍然可以过得好一点。……一个有教养的人一定得是个美学家。这话不对吗?可是您这儿,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床也没铺,污水啦,垃圾啦,……昨天的粥还剩在盘子里,……啧啧啧!”

“这是实在的,……”医学生说,发窘了,“不过安纽达今天没有工夫打扫。她一直很忙。”

等到画家和安纽达走出去,克洛奇科夫就在长沙发上躺下,开始躺着背书,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过了一个钟头他醒过来,用拳头支着脑袋,开始闷闷不乐地沉思。他不由得想起画家所说的有教养的人必然是美学家那句话,而他的环境,现在依他看来,也确实讨厌,令人憎恶。他仿佛借助于心灵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未来,那时候他会在书房里接待病人,在宽敞的饭厅里喝茶,由他的妻子陪着,而她是个上流女人。

于是现在那个装着污水而且漂浮着烟蒂的盆,就显得格外不象样子。安纽达也显得相貌丑陋,样子邋遢、寒伧了。……他就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马上就得跟她分手。

等到她从画家那儿回来,脱掉皮大衣,他就从长沙发上起来,郑重地对她说:“你听我说,我亲爱的。……你坐下,听着。我们得分手了!一句话,我不愿意再跟你一块儿生活下去了。”

安纽达从画家那儿回来,已经十分劳累,简直是筋疲力尽了。她做模特儿呆站了很久,这使她的脸变得消瘦憔悴,她的下巴变得更尖了。对于医学生所说的那些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嘴­唇­颤抖起来。

“你会同意,反正我们早晚总得分手,”医学生说。“你为人好,心地善良,你不愚蠢,你会懂得的。……”安纽达又穿上皮大衣,默默无言地用一张纸把她的活计包起来,把线和针收在一起。在窗台上她找到一个小纸包,那里面包着四小块糖,她就把它放在桌子上,书本旁边。

“这是您的……糖,……”她轻声说,回转身去,想遮掩她的眼泪。

“咦,你哭什么?”克洛奇科夫问。

他心慌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

“你是个奇怪的女人,真的。……你自己也明明知道我们非分手不可。我们又不能一辈子待在一起。”

她拿起她仅有的一个小包袱,已经转过身来要同他告别,可是他怜惜她了。

“就让她再在这儿住一个星期吧?”他暗想。“真的,让她再住几天,一个星期以后我再叫她走。”

他懊恼自己的软弱,就严厉地对她嚷道:“咦,你站着­干­什么!要走就走,不愿意走就脱掉皮大衣留下!你留下好了!”

安纽达默默无言,慢腾腾地脱掉皮大衣,然后同样慢腾腾地擤鼻涕。她叹了口气,不出声地往她素常的座位那边,往窗子旁边的凳子那儿走去。

大学生拿过教科书来,又开始在两个墙角之间走来走去。

“右肺共分三部,……”他背诵道。“上部在胸腔前壁,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或第五根肋骨为止……。”

过道上有个什么人扯开了嗓门叫道:

“格利果利,拿茶炊来!”

「注释」

①拉丁语:肩胛骨。

②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的形象出现,与爱神厄洛斯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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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福无常谢­肉­节的布道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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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福无常谢­肉­节 ①的布道题材

七品文官谢敏·彼得罗维奇·波德狄金挨着饭桌坐下,把食巾铺在胸前,心急火燎地等着油煎薄饼端上来。……在他面前,如同在视察战场的统帅面前一样,展开一幅洋洋大观的画面。……饭桌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排酒瓶,好象摆出立正的架式。那儿有三种白酒,有基辅露酒,有沙托拉罗兹②,有莱茵葡萄酒,甚至有个大肚罐,装着别尼迪克丁修道院的产品③。那些酒瓶四周,按照富于艺术趣味的凌乱格局,密密麻麻地摆着青鱼加芥末酱、小鳁鱼、酸­奶­油、大鱼子(每俄斤值三卢布四十戈比)、鲜鲑鱼等。波德狄金瞧着这一 切,馋得直咽口水。……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油亮的光,他的脸变了样子,露出一副馋相。……“咦,怎么可以叫人等这么久呢?”他皱起眉头,扭过脸对他妻子说。“快点嘛,卡嘉!”

不过最后厨娘总算端着油煎薄饼来了。……谢敏·彼得罗维奇冒着把手指头烫坏的风险,伸出手拿过最上面两张极烫的薄饼来,馋涎欲滴地把它们往自己的碟子上一扔。薄饼煎得焦黄,酥而且软,好比商人女儿的肩膀。……波德狄金愉快地微微一笑,兴奋得打个嗝,赶紧把滚烫的油浇上去。随后,仿佛要挑逗自己的胃口,预先琢磨一下滋味似的,他慢慢腾腾,不慌不忙地在饼上抹鱼子酱。凡是鱼子酱没有抹到的地方,他一概倒上酸­奶­油。……现在只要吃下去就成了,不是吗?可是,不!……波德狄金看一眼他亲手做的工作,还不满意。……他略一沉吟,又在那些薄饼上放一块最肥的鲑鱼、一块小鳁鱼、一块沙丁鱼,然后眼睛发直,呼呼地喘气,把两张薄饼卷成一个圆筒,津津有味地喝下一杯白酒,嗽了嗽喉咙,张开嘴巴。……不料这当儿,他突然中风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大斋前的一个星期。

②一种法国上等葡萄酒。

③一种法国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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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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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

广告:税务督察官办公室需用

文书一名,年薪二百五十卢布,至

少须在县立学校毕业,或在中学校

三年级结业。应征者务须写申请书

一份,并附个人生活经历一份,寄

交古西纳亚街波德席尔金娜太太房

屋内税务督察官先生收。

这个广告米沙·纳巴尔达希尼科夫读过二十遍了。他是个青年男子,额头上生着紫疱,鼻子由于患慢­性­鼻炎而发红,下身穿一条咖啡­色­长裤。他读完广告,走来走去,想了一阵,转过脸去对他妈妈说:“我不是在中学校三年级结业,而是在四年级结业的。我的书法好得很,哪怕当作家或者做大臣都成。嗯,薪水呢,您看得明白,也不错:每个月有二十卢布呢!我们家穷,即使只挣五卢布我也愿意去!不管您怎么说,这个职位合适极了,再好也没有。……只是有一件事糟糕,妈妈:要写一份生活经历!”

“哦,那又怎么样?你写它一篇就是了。……”“说说倒容易:写它一篇!要写生活经历就得有才华,没有才华怎么写得出来?随便写一下,马马虎虎,杂乱无章,您明白,那可不妥当。要知道,这比不得写一篇作文交给老师,这是要附在申请书上,连同证件一起交到办公室去的!光是预备一张好纸,写得清清楚楚,那可不够,还得写出一篇好文章来才成。……当然了!不过您是怎样想的呢?如果漫不经心,从旁看一眼税务督察官伊凡·安德烈伊奇,那他就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区区一个十二品文官①罢了,又赋闲过六年,在各处小铺里欠下帐,可要是往深里一看,那就不对,妈妈,他可就算是个大人物,了不起的人物了。您看见广告里是怎么说的?要递一份申请书上去。……申请书啊!要知道,申请书是只递给要人的!人家不会把申请书递给我和您,也不会递给我舅舅尼尔·库兹米奇!”

“话是不错的,……”妈妈同意说。“可是他要你的生活经历­干­什么用?”

“这我就没法跟您说了。……一定是有用呗!”

米沙把广告再读一次,开始在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沉湎于幻想。……不论是谁,只要一生当中哪怕只失业过一次,由于赋闲而苦恼不堪,就一定能体会象上述那样的广告怎样激动人心。米沙自从上中学的那天起就没有一 次吃饭不挨骂,人家总是把他说成寄生虫。他为了装阔而穿着舅舅尼尔·库兹米奇的旧裤子,只有到傍晚才上街,免得人家看见他的破皮靴和褪了­色­的上衣,一有机会可以谋到工作,就­精­神抖擞。一个月挣二十卢布,这笔钱不算少呀。固然,用这笔钱买不了马车,也办不成婚事,可是另一方面,有了这样的收入,就足以使米沙如愿以偿,头一个月就给自己买一条新裤子、一双皮靴、一顶帽子、一架手风琴而且给他的母亲五六个卢布做伙食费了。不管怎样,薪水虽少,总比老是缺钱强得多。然而使米沙神往的,与其说是二十卢布,倒不如说是这以后的幸福时光,到那时候他母亲就不会再骂他吃白饭而羞得他无地自容,放声大哭了,他的舅舅尼尔·库兹米奇也不会再教训他,赌咒发誓说要痛打这个过寄生生活的外甥了。

“你与其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妈妈打断他的幻想说,“还不如坐下来写的好。……”“我写不好,妈妈,”米沙叹道。“老实说,我已经坐下写过五次了,可是连鬼影子也没写出来。我想写得文绉绉的,结果却写得很简单,就象给住在克列明楚格的姑母写的信。

……“

“写得简单也没什么。……督察官不会见怪的。……凭我这个做母亲的祷告和耐­性­,主会叫他的心软下来:就算写得不怎么样,他也不会生气。……恐怕他自己在你这种年纪也不见得怎么有学问!”

“也行,我再试一下,不过我知道又会毫无结果的。……好,我试一试。……”米沙挨着桌子坐下,在面前铺开一张纸,沉思不语。他瞪起眼睛朝着天花板瞧了很久,拿起钢笔来,照那些欣赏自己书法的人的做法,摇了摇手腕,开始写道:“阁下!我在一 八六七年生于某城,我的父亲叫基利尔·尼康诺罗维奇·纳巴尔达希尼科夫,我的母亲叫娜达丽雅·伊凡诺芙娜。我父亲在商人波德果依斯基的糖厂里做办事员,一年挣六百卢布。

后来他被解雇,失业很久。后来……“

后来他父亲成了酒徒,死于酗酒,不过这已经是家庭秘密,米沙不打算告诉“阁下”了。米沙略一沉吟,就把写好的统统涂掉,稍稍思考一阵,又把原来的话重新写出来。……“后来他在贫困中去世,”他继续写道,“他的妻子和他那满腔热爱的儿子深为悲痛,而他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米哈依尔②。我满九岁那年,被送进预备班读书,由波德果依斯基给我付学费,可是自从我父亲被他解雇以后,他就不再给我付学费,我读到四年级就退学了。我的学习成绩平常,一 年级和三年级都读了两年,然而在书法和­操­行方面素来得五 分,……”等等。

米沙写满了整整一张纸。他写得诚恳,然而没有条理,也没有通盘的布局,而且不按照年代的顺序,因而常常重复,写得很乱。结果他写出了一篇繁琐、冗长而幼稚的东西。……米沙是这样结束的:“现在我靠我母亲养活,而她却没有任何维持生计的方法,所以我极其恭顺地请求阁下赐给我这个职位,以便我能生活,并奉养我有病的母亲,她也请求您应允。

冒昧上陈,谨祈鉴原为荷。“(署名)

第二天,经过长久的踌躇和腼腆的迟疑以后,这篇生活经历总算誊清,而且按照指定的地点,连同证件一起寄出去了。过了两个星期,米沙等得心都焦了,就走进税务督察官的前堂,在那儿站住,浑身发抖,期待着他的著作的酬劳。

“请容许我打听一下: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他在前堂往一个陈设简陋的大房间里瞧一眼,看见那儿的长沙发上躺着个头发棕红­色­的人,脚上穿一双拖鞋,身上穿着夏季的斗篷算是睡衣,就问道。

“您有什么事?”生着棕红­色­头发的人问。

“我……两个星期以前递过一份申请书,……是关于文书职位的事。……我可以见见督察官先生吗?”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红头发嘟哝说,脸上做出一 副苦不堪言的神情,把身上的斗篷裹一裹紧。“居然一天来一 百个人!不断地来,不断地来!可是,诸位先生,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事­干­,专门来捣我的乱吗?”

红头发从长沙发上跳下地,劈开两条腿,咬清每个字的字音说:“我已经对大家说过一千次:我有文书了!有了,有了,有了!现在你们也该别再来了!我已经有文书了!请您转告所有的人吧!”

“对不起,先生,……”米沙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先生。……”米沙别扭地鞠躬,走出去。……至于酬劳,呜呼哀哉!

「注释」

①帝俄时代文官共分十四品,第十二品是很低的。

②上文的米沙是米哈依尔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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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玛特威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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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玛特威伊奇

傍晚五点多钟。有个相当著名的俄国学者(我们以后就简单地称他为学者)在书房里坐着,烦躁地咬手指甲。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他说,不时看一下他的怀表。“这是毫不尊重别人的时间和工作。这样的人在英国一个钱也挣不到,会活活饿死!好,你等着就是,等你来了……”学者感到有必要向别人发泄一下他的盛怒和焦躁,就走到他妻子的房间跟前,敲了敲房门。

“听我说,卡嘉,”他用愤懑的声调说。“要是你见到彼得·丹尼雷奇,你就转告他说,正人君子是不这样办事的!这是胡闹!他推荐了一个缮写员,可又不知道他推荐的是个什么人!那个调皮的孩子每天总要迟到两三个钟头。哼,难道这也算是缮写员?对我来说,两三个钟头比别人的两三年还要宝贵呢!等他来了,我要象对付狗似的把他痛骂一顿,一 个钱也不给他,把他轰出去!跟这样的人不能讲客气!”

“你天天都说这种话,可是他仍然不断地来。”

“不过今天我下定决心了。我为他受到的损失已经够多的了。请你原谅,我一定要骂他一通,学马车夫的样子骂他一 通!”

不过最后,门铃声响了。学者就做出严肃的脸相,挺直腰板,把头往后一仰,走到前厅去。在那儿,他的缮写员伊凡·玛特威伊奇已经在衣帽架旁边站住,那是个青年人,年纪十八岁左右,脸象鹅蛋那么椭圆,­唇­髭还没生出来,身上穿一件褪­色­的旧大衣,脚上没穿套靴。他呼呼地喘气,仔细在垫子上擦净他那双笨重的大皮靴,同时极力不让女仆看见皮靴上的窟窿,因为窟窿里已经露出白袜子了。他见到学者,就露出笑容,久久不散,畅快得很,带点傻气,那样的笑容是只有小孩和颇为憨厚的人的脸上才会有的。

“啊,您好,”他说,伸出一只汗湿的大手。“怎么样,您嗓子痛已经好了吧?”

“伊凡·玛特威伊奇!”学者用颤抖的声调说,退后一步,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伊凡·玛特威伊奇!”

随后他跳到缮写员跟前,抓住他的肩膀,动手轻轻地摇几下。

“您这是在怎样对待我呀?!”他气急败坏地说。“您这个可怕而又可恶的人,您在怎样对待我呀!您要嘲笑我,耍弄我?是吗?”

从伊凡·玛特威伊奇的脸上仍旧荡漾着的笑容来判断,他本来是期待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接待的,因此他看见学者怒容满面,他自己那张椭圆脸就越发拉长,他的嘴巴惊愕地张开了。

“怎么……怎么回事?”他问。

“您还要问!”学者说,把两只手一拍。“您知道光­阴­在我是多么宝贵,可是您偏偏来得这么迟!您晚来了两个钟头!

……您真是不敬畏上帝!“

“要知道我现在不是从家里来,”伊凡·玛特威伊奇支吾道,迟疑地解开围巾。“我到姑姑家去参加命名日宴会来着,我姑姑住得离这儿大约有六俄里远呢。……要是我直接从家里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哎,您想想看,伊凡·玛特威伊奇,您这种行动合乎情理吗?这儿有工作要做,而且是急着要赶出来的工作,可是您反而到处去参加命名日宴会,到您什么姑姑家里去逛荡!

唉,您倒是快点解掉您的围巾啊!这真叫人受不了!“

学者又跳到缮写员跟前,帮他解开围巾。

“您简直象个娘们儿。……喏,走吧!快点,劳驾!”

伊凡·玛特威伊奇拿出一块揉皱的脏手绢擤了擤鼻子,理一下瘦小的灰­色­上衣,穿过大厅和客厅,走进书房。那里早就为他准备下座位,纸张,以至纸烟了。

“您坐下,您坐下,”学者催促道,着急地搓手。“您这个人真讨厌。……您明知这个工作要赶出来,可是又来得这么晚。这逼得人不能不骂街。好,您写吧。……我们上一回写到哪儿了?”

伊凡·玛特威伊奇抚一下刚硬的、剪得不齐的头发,拿起钢笔来。学者不断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集中注意力,开始念道:“关键在于……逗点……某些所谓基本形式,……您写完了吗?……基本形式全然为一些原则的实质所制约,……逗点,……而那些原则就是在那些形式中表现出来,并且也只能体现为那些形式。……另起一行。……那儿,当然,该加个句点。……最富于独立­性­的乃是……乃是……其社会­性­大于政治­性­的那些形式。……”“现在中学生穿另一种制服①了,……灰­色­的,……”伊凡·玛特威伊奇说。“当初我上学的时候,那要好得多:大家都穿军服。……”“哎,您快写吧,劳驾!”学者生气地说。“那些形式。……您写完了吗?……讲到国家职能……体制方面的改变,而不是人民生活的调节方面的改变,……逗点,……那就不能说它们的特点是它们的形式的民族­性­,……最后这九个字要加上引号。……嗯……嗯……那个……刚才您讲起中学校,想说什么来着?”

“我说当初我上学的时候,穿的制服跟现在不同。”

“啊,……是的。……那么您离开中学很久了吗?”

“这我昨天就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停学已经三年。……我是念到四年级才退学的。”

“那您为什么不上学了呢?”学者问,同时看一下伊凡·玛特威伊奇写的字。

“家庭环境不容许埃”

“又要跟您说一遍了,伊凡·玛特威伊奇!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把一行字写得太稀的习惯?每一行字不能少于四 十个字母!”

“怎么,您认为我是故意这样吗?”伊凡·玛特威伊奇不高兴地说。“可是另外那些行的字母都不止四十个。……您数嘛。要是您觉得我写得太稀,您扣我的工钱好了。”

“哎,问题不在这儿。您这个人太俗气了,真的。……一 点点小事,您就提到钱。要紧的是一丝不苟。伊凡·玛特威伊奇,一丝不苟最要紧!您得学会一丝不苟才成。”

一个使女走进书房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茶和一小篮面包­干­。伊凡·玛特威伊奇笨拙地伸出两只手,接过他那杯茶,立刻喝起来。茶太烫。伊凡·玛特威伊奇怕烫嘴,就极力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吃完一块面包­干­,又吃一块,再吃第三块,然后不好意思地斜起眼睛看了看学者,又胆怯地伸出手去拿第四块。他那很响的喝茶声、津津有味的咂嘴声、又饿又馋而扬起眉毛的神情,都惹得学者心里不痛快。

“您快点吃完吧。……时间是宝贵的。”

“您念好了。我可以一面喝茶一面写。……我,老实说,肚子饿了。”

“当然,走了那么多的路!”

“是埃……而且天气多么坏!在我们家乡,这时候已经有春天的气息了。……到处都是水洼,雪溶化了。……”“真的,您好象是南方人吧!”

“顿河区域的人。……到三月间,我们那儿就完全是春天了。这儿天气严寒,大家都穿着皮大衣,那儿却已经有青草,……到处的土地都­干­燥,甚至可以捉毒蜘蛛了。”

“为什么要捉毒蜘蛛呢?”

“不为什么,……闲着没事做罢了,……”伊凡·玛特威伊奇说,叹气。“那种东西捉起来倒满好玩的。你拿一根细线,拴上一小块树脂,把树脂送进小树洞里去,用那块树脂敲毒蜘蛛的脊背,它呢,该死的东西,生气了,就伸出爪子抓树脂,于是就沾上,跑不脱了。……我们玩得可起劲呢!我们常常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盆里,满满的,再把一个比霍尔卡放进去。”

“什么叫比霍尔卡?”

“这也是一种蜘蛛,长得很象毒蜘蛛。打起架来,它一个就能咬死一百个毒蜘蛛呢。”

“嗯,是埃……不过我们还是来写。……刚才我们写到哪儿了?”

学者又念了大约二十行,然后坐下来,开始沉思。

伊凡·玛特威伊奇等着学者打腹稿,他坐在那儿,伸直脖子,极力把衬衫衣领理好。他的领结总是系得不稳,领扣从扣眼里脱落,领口常常散开。

“嗯,是啊,……”学者说。“嗯。……怎么样,找到差事了吗,伊凡·玛特威伊奇?”

“没有。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呢?我,您知道,决意做志愿军人。可是我父亲主张我到药房去工作。”

“嗯,是埃……要是能上大学就更好了。入学考试是困难的,然而只要有毅力,埋头用功,就能够考龋您要用功,多读点书。……您读的书多吗?”

“老实说,很少,……”伊凡·玛特威伊奇说,点上一支烟。

“您读过屠格涅夫的书吗?”

“没,没有。……”

“那么果戈理呢?”

“果戈理?嗯!……果戈理。……不,没有读过!”

“伊凡·玛特威伊奇!您不害臊吗?唉唉!您是个挺好的人,很有点才气,可是想不到……连果戈理的作品都没读过!

您务必要读一下!我给您书。您一定要读一读!要不然我们可就会吵得不可开交了!“

紧跟着又是沉默。学者在一张躺椅上半躺半坐,思索着。

这时候伊凡·玛特威伊奇已经不管衣领,而把全部注意力移到他的皮靴上。他一直没有发现皮靴上的雪已经溶化,脚底下有两大滩水。他不由得害臊了。

“今天有点不顺利,……”学者嘟哝说。“伊凡·玛特威伊奇,您大概也喜欢捉鸟吧?”

“那是秋天才­干­的事。……在这儿我没有捉过,可是在那儿,在家乡,我常常捉鸟呢。”

“哦,……很好。不过我们还是得写。”

学者坚决地站起来,开始念下去,可是念了十行,又在躺椅上坐下。

“不行了,多半,我们要推迟到明天上午再写,”他说。

“您明天上午来吧,不过要早一点,九点钟以前赶到。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来迟。”

伊凡·玛特威伊奇放下钢笔,从桌子那儿站起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在沉默中过了五分钟,他开始感到现在应该走了,他已经成了多余的人,然而学者的书房里那么舒适,明亮,暖和,而且那些­奶­油面包­干­和甜茶留下的印象还那么新鲜,弄得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心就不由得收紧了。他家里是贫穷,饥饿,寒冷,怨天尤人的父亲,斥责,这儿却那么太平,安静,就连他那些毒蜘蛛和鸟雀都能引起人家的兴趣呢。

学者看了看怀表,伸出手去拿过一本书来。

“那么您给我果戈理的书吗?”伊凡·玛特威伊奇站起来,问道。

“我给您,我给您。可是您何必这么忙呢,好朋友?您再坐一忽儿,讲点什么吧。……”伊凡·玛特威伊奇就坐下来,畅快地微笑。几乎每天傍晚他都在这个书房里坐着,每一次都感到学者的声调和目光里有一种异常柔和、亲切而又吸引人的东西。甚至有些时候他觉得学者似乎依恋他,跟他处熟了,即使骂他来得迟,也只是因为盼望他来谈一谈毒蜘蛛,谈一谈他怎样在顿河地区捕捉金翅雀而已。

「注释」

①在俄语中“形式”和“制服”是同一个词,因而缮写员联想到“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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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6作品巫婆

巫婆

时间临近深夜。教堂诵经士萨威里·盖金在教堂看守人的小屋里一张大床上躺着。虽然他养成习惯,素来跟­鸡­同一 个时间睡觉,可是今天他却没睡着。他那条被子是用五颜六 ­色­的花布片缝成的,已经很脏。他那红褐­色­的硬头发从被子的这一头钻出来,被子的另一头呢,伸出他那双很久没有洗过的大脚。他在听。……他的小屋嵌在教堂围墙当中,只有一扇窗子对着旷野。旷野上正在进行一场真正的厮杀。谁都难于听明白这是谁要结果谁的­性­命,究竟为了消灭谁才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根据那种险恶而又经久不息的喧嚣声来判断,必是有谁打了很大的败仗。得胜的一方正在旷野上穷追敌人,咆哮着冲进树林,窜上教堂的房顶,举起拳头凶狠地敲打窗子,大发雷霆,败北的那一方却在哀号,痛哭。……凄厉的哭声时而就在窗外响,时而升高,到房顶上去了,时而又钻进火炉里。那哭声不是求救的呼喊,而是悲悲切切,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救的哀号。雪堆蒙上薄薄的一层冰壳,雪堆上,树木上都有泪珠颤抖,大路和小径上泛滥着由泥土和溶化的雪水合成的黑­色­泥浆。一句话,大地正在解冻,可是夜­色­太黑,天空看不清这一点,却用尽全力把大片的新雪撒在溶化的大地上。风在空中游荡,象醉汉似的。……它不让雪落在地面上,却在黑暗里由着­性­儿把它卷来卷去。

盖金倾听着这种音乐,皱起眉头。问题在于他知道,或者至少已经猜出窗外这场动乱会闹出什么事来,而且是谁在­操­纵这场动乱。

“我知道!”他嘟哝说,在被子里举起手指威胁着一个什么人。“我全知道!”

诵经士的妻子拉伊萨·尼洛芙娜在窗旁的凳子上坐着。

一盏铁皮小灯放在另一个凳子上,仿佛胆怯而且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似的,洒下微弱而闪烁的亮光,照在她宽阔的肩膀上,照在她美丽诱人的身体轮廓上,照在她那根垂到地面的粗辫子上。她正在用粗麻布缝麻袋。她的双手很快地活动着,然而她的整个身体、眼神、眉毛、厚嘴­唇­、白净的脖子,却一 动也不动,专心­干­那种单调而机械的工作,仿佛睡着了似的。

她只偶尔抬起头来,让她那疲乏的脖子休息一下,瞟一眼窗外,看看风雪怎样在那儿逞威,然后又对着那块粗麻布低下头去。她美丽的脸上生着一个狮子鼻,两边有两个酒窝,然而那张脸却一无表情,既没有愿望,也没有忧伤,更没有欢乐。美丽的喷泉在不喷水的时候,也总是这样一无表情的。

不过后来她总算做完一个麻袋,把它丢在一旁,舒畅地伸懒腰,把昏花呆板的目光停在窗子上。……窗玻璃上淌着水珠,粘着些白­色­的、短命的雪花。那些雪花落在玻璃上,看一眼诵经士的妻子,就溶化了。……“你过来睡吧!”诵经士嘟哝说。

诵经士的妻子一声不响。可是突然,她的睫毛动弹一下,眼睛里流露出注意的神­色­。萨威里本来一直躺在被子里观察她脸上的表情,这时候就伸出头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好象有人来了,……”诵经士的妻子轻声回答说。

诵经士就用胳膊和腿撩开被子,爬起来,在床上跪着,呆瞪瞪地瞧着他的妻子。小灯那胆怯的亮光照亮他满是胡子的麻脸,从他蓬松的硬发上滑过去。

“你听见了吗?”他的妻子问。

在风雪单调的呼啸声中,他隐约听见玎玲玲的尖细的哀叫声,象是一只蚊子想要落到人的脸上来,却受到阻挠,于是生气了,就嗡嗡地叫起来似的。

“那是邮车,……”萨威里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叽咕说。

离教堂三俄里远有一条驿道。遇到刮风的天气,如果风从大路刮到教堂来,那末在这小屋里住着的人就能听见车铃声。

“主啊,这样的天气还有这种兴致赶着车出来!”诵经士的妻子叹道。

“这是公事。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反正得赶着车上路。……”哀叫声在空中响了一阵,停了。

“车子过去了!”萨威里躺下去,说。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盖上被子,清楚的车铃声却又传到他耳朵里来。诵经士不安地看一眼妻子,从床上跳下地,摇晃着身子,在火炉旁边走来走去。小铃铛略微响了一忽儿,又停了,仿佛破裂了似的。

“听不见了,……”诵经士叽咕一句,站住,眯细了眼睛瞧着妻子。

可是就在这时候,风敲打窗子,又把尖细清脆的哀叫声送来了。……萨威里脸­色­煞白,喉咙里­干­咳一声,又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有人在叫那辆邮车兜圈子!”他声音沙哑地说,恶狠狠地斜起眼睛瞧着妻子。“你听见吗?邮车给摆布得不住兜圈子!

我……我知道!我怎会不……不明白?“他叽叽咕咕说。”我全知道,你这该死的!“

“你知道什么?”诵经士的妻子轻声问道,眼睛没离开窗子。

“我知道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女妖魔!都是你­干­出来的,你这该死的!不管是这场风雪还是那辆邮车兜圈子,……一 概都是你­干­出来的好事!都是你!”

“你发疯了,糊涂虫,……”诵经士的妻子平静地说。

“我早就看穿你这一手了!当初结婚的时候,我头一天就看出你身子里流着姆狗的血!”

“呸!”拉伊萨惊愕地说,耸了耸肩膀,在胸前画个十字。

“你快点在胸前画个十字,傻瓜!”

“巫婆就是巫婆,”萨威里继续用一种要哭出来的低沉声调说,撩起衬衫的底襟匆匆地擤一下鼻子。“虽然你是我的老婆,虽然你是教会里的人,然而就是到了举行忏悔礼那天,我也还是要照直说出你是个什么东西。……没错儿!主啊,保佑我,宽恕我吧!去年,先知但以理与三少年①节的前夜,起过一场暴风雪,结果怎么样呢?那个工匠跑到我们这儿来取暖了。后来,到阿历克塞圣徒节,河上的冰裂开了,那个乡村警察突然跑到这儿来了。……他跟你这个该死的聊了个通宵,早晨他走的时候,我瞧他一眼:嘿,他的眼睛周围起了黑眼圈,连两个腮帮子都凹下去了!啊?八月斋期当中有过两次暴风雨,每一回都有个猎人到我们家里来过夜。我什么都看见了,他这该死的!我全看见了!啊,她的脸涨得比大虾都红了!啊哈!”

“你什么也没看见。……”

“哼,是啊!去年冬天圣诞节前,在克利特十殉教徒节那天,暴风雪闹了一天一夜,……你记得吗?首席贵族的文书迷了路,跑到我们这儿来了,那条狗。……你贪图他什么呀!

呸,区区一个文书罢了!为他也值得闹出这么样的天气来!一 个臭文人,老是擤鼻涕,身材矮极了,满脸的粉刺,歪着个脖子。……要是他长得漂亮倒也罢了,可是,呸,一副鬼相哟。“

诵经士歇口气,擦了擦嘴­唇­,仔细听着。铃声已经听不见了,然而房顶上猛然刮来一阵风,窗外的黑暗里就又响起了铃声。

“现在那一套又来了!”萨威里继续说。“邮车不是平白无故转圈子的!要是邮车不是找你,你就朝着我的眼睛吐唾沫好了!啊,魔鬼真会办事,倒是个好帮手呢!他让邮车转来转去,临了就领到这儿来了。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瞒不了我,你这魔鬼的玩具,邪心思的­骚­娘们儿!这场暴风雪刚一开头,我马上就明白你安的什么心。”

“好一个蠢货!”诵经士的妻子冷笑说。“怎么,按你那糊涂想法,这种坏天气都是我搞出来的?”

“嗯。……你笑吧!是你搞出来的也罢,不是你搞出来的也罢,反正我看得出来:你身上的血一沸腾,天气就变了,天气一变,就准有个疯子跑到这儿来。每一次都这样!可见就是你在作怪!”

诵经士要说得动听些,就把一个手指按住额头,闭上左眼,用唱歌般的声调说:“啊,疯魔!犹大的罪恶呀!如果你真是人而不是巫婆,你就该用你的脑筋好好想一想:倘或来人不是工匠,不是猎人,不是文书,而是个化了装的魔鬼,那怎么得了!啊?你该好好想一想呀!”

“你也真是糊涂,萨威里!”诵经士的妻子叹道,怜悯地瞧着她的丈夫。“当初我爸爸在世,住在这儿的时候,有很多人来求他治热病,那些人各式各样,有从乡村里来的,有从移民村来的,有从亚美尼亚人的田庄上来的。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谁也没有把他们说成魔鬼。可是现在,一年当中,遇上坏天气,有个把人到我们这儿来取暖,你这个蠢货就大惊小怪,马上生出各式各样的想法来了。”

妻子的道理打动了萨威里的心。他劈开两只光脚,低下头,沉思了。他还没有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揣测,他妻子那种诚恳冷静的声调使他茫然失措,不过话虽如此,他稍稍沉吟一下,又摇着头说:“来人可不是老头子或者罗圈腿,到这儿来要求过夜的都是年轻人嘛。……这是为什么?光是取暖,倒还罢了,可是实际上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不,娘们儿,天下再也没有一种活物比你们娘们儿更狡猾的了!讲到真正的头脑,你们一丁点也没有,眧­乳­D穸疾蝗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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