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
杨臣轻抚茶碗:“你到底不甘什么呢?是因为不甘婚事被人摆布?还是不甘这个摆布的人是师父?”
舒仪呼吸为之一顿,他轻轻一句,竟像刀一样刺进她的胸口。
两人都突然沉默起来。片刻口舒仪涩然开口:“也许两者都有。可不论是懦弱还是不甘,结果都是一样的。”
杨臣一声叹息,复又笑道:“其实我今天是来提醒你,宁妃娘娘喜欢姑娘的性格娴静知礼,”舒仪正想答话,他抬手止住,续又道,“不管你听不听,这话我已经带到了,以后该怎么做,你可以自己思量。”话语里又没了锐利,温润如水。
舒仪忽然觉得看不懂这个人,恍惚露出笑意。
等杨臣走后,舒仪的心始终静不下来,心里巴掌大的地方似乎被杨臣刺中了。她对师父那种懵懂的、青涩的情义被他轻易看穿,让她无所遁行,甚至有些难堪。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她现在和谁过不去呢?和未来的荣华富贵,还是和他?
她脑中纷乱地想着,转来转去又想到了每次她完成课业时,他温暖而又俊雅的笑容。他曾经不辞辛劳地教导她,而重逢后,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冲他发火,忤逆他的意思。此刻想起来,真是后悔……
可悲的是,如果重新选择,她依然会这样做。
舒家当此难关,她无法漠视不理,也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憎恨舒家。
为什么记忆与现实有了距离……是时间改变了一切,还是她已经变了?
傍晚的时候,舒仪随舒陵一起去请安。舒老已经有两天不曾下床,两位名医守在一旁愁眉不展,明眼人都从他们的眼中读出了些许不祥。
走进房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几乎要把空气胶着。舒陵面色愁苦,端着刚烧好的汤药走到床边,低低唤道:“太公,我和小七来了。”
床帐里应了一声,声哑如破鼓,舒仪微微一惊,不过一日未见,竟又显苍老了。
纱帐挽起,隐约可见舒老半支着身子,他看着舒陵,淡淡道:“当初我问过你的问题,你可还记得?”舒陵道:“记得。”
舒老咳了两声:“如今答案呢?”
舒陵答道:“我自知才能有限,现在又逢此危急时刻,更加挑不这重担。”
舒老点头:“你……咳,是个好孩子,也很聪明。”
两人一问一答都很迅速,让屋内其他人摸不清头脑。舒老抬起头,看了舒仪一眼。
舒仪感觉到,这是一双老人的眼睛,没有锐气和锋芒,也不再是权臣的眼睛。
“你们都退下,”舒老嘶哑着说道,眼睛却望着舒仪,“小七留下。”
满屋人顷刻间走地干干净净,只留下舒仪,她鼻间所闻的药味似乎越加浓烈,让呼吸都为之迟缓。
舒老慢吞吞地举起手一指床边的矮凳:“坐。”
舒仪依言坐下,舒老端起药碗喝了两口,眉头深深皱起,说道:“人老了……就越来越怕苦。”
舒仪将桌旁一小碟桂花酥放到床前:“太公,吃块这个调调味。”
舒老吃了一小口,微微笑道:“吃完苦的再吃甜的,让人感到格外甜。”
舒仪也随他笑了笑。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把你单独留下。”舒老忽然侧过头来问了一句。
舒仪一怔,说道:“太公做事总有太公的道理。”
舒老道:“在你们兄弟姐妹还很小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太过纯真,说话也太诚实,而当你们长大了,一个个都懂得察言观色,我又开始怀念你们小时候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却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咳了几声。
舒仪沉默不语。
舒老平缓了呼吸,徐徐说道:“我知道,以往你们几个都怕我,可是今天,我想听听你的真话。”
舒仪眉一蹙,低声道:“太公想听什么真话?”
舒老半身靠在金银丝褥的锦团上,沉沉地笑了一声道:“在我眼里,你们还都是孩子,既然是孩子,都应该有属于孩子的秘密,我不会问你什么,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用真话回答我,不愿意说的你就不说。”的09
他满脸皱纹,因为消瘦而双目凹陷,舒仪看着他,心里就不禁有些酸涩,点头说:“好,我会说真心话。”
“宁妃设宴,据我所知,除了你之外,还有几家小姐,意思也很明显了,”舒老道,“我只知道她的意思,却不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嫁给三皇子吗?”
“不想。”舒仪断然道。
舒老吁了口气,拿起一块糕点吃了一口,淡淡说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京城中赞誉三皇子的人很多,我怕你一时糊涂。”
舒仪见他真的一副安下心来的样子,说道:“太公就这么看不起三皇子?”
“正是因为看得起,所以才不放心,”舒老说道,“狐狸装成羊的样子,本质依然是狐狸,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就在等一个可以伸出獠牙的时机。太子很聪明,可就是猜忌心太重,容易失人心。我就怕有一天,狐狸露出獠牙,真的抢到了猎物。”舒老缓了片刻,又说道,“帝王的感情是最靠不住的,我舒家的女儿并不金贵,可也不会靠尚主来博取富贵。”
舒仪赞同地点了点头。
舒老说完,仿佛累极了,眉头皱地更深。舒仪劝他:“太公休息吧,有话等身体好些了再说。”
舒老一摆手:“以后?我怕没有多少以后了,”沉默了半晌,他又打起精神道,“我今天要告诉你实话,圣上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必须要死,如果我不死,舒家其他人就会遭难,你明白吗?”
舒仪心一沉,脱口道:“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吗?”
“天子之怒,没有任何方法,”舒老幽幽道,“从我入朝那天起,就想过有这么一天。你不知道,圣上年轻时曾和我是朋友,到了今天,他迫不及待要在自己死前先逼死我。妄想和帝王白头偕老的女人很愚蠢,妄想和帝王做朋友也同样愚蠢……”
舒仪见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似乎很痛苦,连忙劝止。
“太公,不要说了。”
“你别管我……”舒老空洞地咳了几声,“朝堂上尔虞我诈,生死由天,我早已想地明白,我的一生,有过最美的女人,最重的权势,该有的我全有过,我原本以为并不怕死,可现在知道……我是真的老了,想享受些天伦之乐……你们还都是孩子,我死后,你们该怎么办?难道我的孙儿要看别人的脸色,活地战战兢兢……”
舒仪扶正他的身体,轻拍他的背脊,一径劝道:“太公想地太多了。”
舒老喘息道:“我还怕想少了……你们根本还不知道,我死后你们将面对什么……”
舒仪不敢接口,舒老伸出一只手拉住她:“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们几个,你大哥,为人稳健谨慎,但也墨守成规,老二,眼高于顶,把小聪明当成大智慧。老三的性子不能接受失败,老四专于医术,你五姐很聪明,却失之于勇……而你和小轩……”
舒仪的心猛然绷紧,讷讷看着舒老不敢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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