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最让我担心,”舒老咳了几下,喉咙哽着难受,他却硬忍着,“小轩他,因为小时候由农妇抱养,性子正直,你们几个当中,他最不像舒家的人。而你呢,这些年在家过地漫不经心,对几个兄长姐妹也敷衍了事,我知道你真正的品性绝不是如此的……记得你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当年有人说天上的星星成群地落下来,你晚上就吵着不睡觉,等了整个晚上害上风寒,到了第二年,还有人这么说,你完全不长教训,又闹着不睡要去看……”
舒仪张了张嘴,声音有些颤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我怎么不记得。”
舒老露出一丝微笑,又喘口粗气,说道:“才四、五岁,你哪还会记得,那时很多人都说你娇纵刁蛮,可是你挨了先生的骂,只会偷偷躲着哭,从没有到我这里告过一次状,这样的你——怎能说得上是刁蛮。我不怕你落下恶名声,这世上多有明眼人,自然有人知你懂你,可我怕你骨子里的大性大情,又容易轻信人,你生来就游走在权力边缘,这样的性子,岂不是要让别人欺负……”
“您别说了……”舒仪把头转到一边,眼角隐约有泪光,“您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舒老点点头,哑声道:“你八岁的时候性情大变,我看你变得坚强自立,心想这对你有好处,也就任由你自然,后来才知道,你是种下了心结,如果我不趁现在和你说清楚……日后舒家散了,你们兄弟姐妹各自一方,这样的情况,我又怎么安心入土……咳咳……”他突然一阵猛咳,舒仪慌张地扶他躺下,扯来绸衾覆在他的身上。
舒老咳了一阵,似乎要将胸腔里的气全吐出来似的,舒仪急地手足无措,幸好药碗仍是温的,她扶着舒老喝了几口,这才把咳嗽压了下去。
舒老闭着眼静躺着,岁月沧桑,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即使没有皱眉,眉间拢起的川字犹如雕刻在那里。舒仪曾经害怕过他犀利的目光,现在端详他的脸,不知是不是屋内灯火不足,两鬓花白,皱纹细密,实已是个迟暮的老人。
舒老慢慢睁开眼,正和舒仪的目光碰上,他叹道:“我有三个儿子,唯一有点出息的被杀了,当年我决定把家主直接传给第三代……你小时候中毒就是受这个所累,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能为你去破坏家族的平衡,你小时候不懂,我也不会说给你听——政治有多么残酷,你以后才会懂,你和轩都已足够聪明,可是缺少阅历,我以为还有好几年可以等你们长大,现在都晚了……”
舒仪勉强笑了笑:“小轩已经进了苍龙旗,日后必然建功立业,封侯封爵,太公不用担心。”
舒老点头,轻声道了一声“好”,说道:“你们去昆州后的事,我早已听闻。我知道你们两个才华横溢,却也没料到你们做地如此之好。小七,你为昆州王进城挽回声名,还有水患处理都做地极好,可是太过锋芒毕露,我料想已有很多人把目光对准了昆州,可是现在京城正忙着打压我们家,所以还未对昆州施以手脚,以后可就说不定了……”他突然睁大眼,混黄的眼中掠过一丝精光,“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让小轩紧紧掌控住苍龙旗的军权,而你,也要防范想要夺权害你的人,千万不可心软。”
舒仪应道:“是,我记住了。”
舒老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我死后,你和你五姐立刻离开京城,把这个宅子和家产全部送给皇家,我活着的时候圣上不会念旧情,等我死了,他或许会心软,你们这些小辈对他也没有威胁,他定会放你们一马,可到时候,其他门阀贵胄不会领情,你们即使受些欺负也要竭力忍着。”
“太公放心,我和五姐都不会生事。”舒仪答道。
舒老嘶哑地笑了几声:“我不怕你们生事,我怕其他人生事。”他伸手摸了下药碗,已经冰凉了,转头对舒仪道,“他们在外面该等着心急了,让他们进来吧。”
舒仪站起身,只觉得双腿腰间酸麻,端过药碗,听见舒老含糊地低语了一声。她俯下身子,把头凑到舒老跟前:“太公?”
舒老气息不稳,喃喃轻喘道:“孩子,过去种种,别记恨我。”
舒仪走出房,觉得胸中似乎还憋着那股浓郁的药味。拐角处,两位为舒老看病的大夫和舒陵说着什么,面色都不好看,舒陵低头拭着泪,舒仪看地清楚,心里就更加不好受了。
等舒陵看见舒仪,神色已恢复平静,对大夫们说道:“太公的身体还劳烦两位多尽心力,舒家必有重谢。”
两个大夫,一个说“尽力而为”,另一个面色凝重没有答话。
等他们走后,舒陵走到舒仪的身边,扯着笑道:“一大家子这么多的事,忙得我都快要头晕了。”
舒仪的眼神有些迷离,随口道:“姐姐辛苦。”
默默地走出舒老的小院,姐妹俩人都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想着同一样的事,又不能冒然说出口。到了后院绣阁前,舒陵拦下舒仪:“小七,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院子角落里有一株冬青,叶犹绿,却披着一层雪粉,上方一钩冷月,月色极淡,像是用笔画出来的又没有着色,只淡淡一笔,幽然如画。树下有一张石桌两个凳,舒陵拉着舒仪坐下。
因舒老需静养,院中没有仆役行走,静地能听见树叶摇摆的声音,过了半晌,舒陵道:“太公的身体……已经是毒气入髓,药石妄顾。”
舒仪道:“我知道。”
“我们舒家家大业大,倒起来也是这样快,”舒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凉和惋惜,“我以前总以为太公位高权重,却没想过,他总是要走在我们的前面,戏里常说‘曲中人散皆是梦,繁华落尽一场空’,现如今,人还未散,繁华已经成了空,小七,你说我们这一遭,是不是同戏文一样了?”
舒仪安慰她:“那正好,戏里都是团圆收场。熬过这些坎,自然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要真如你所说的,自然就是最好,”舒陵平静地说道,“我这些日子连胆子都变小了,一听风吹草动心里就慌,太公把身后事都安排地妥妥帖帖,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自己的事,我们从小受着舒家的教育,早已决定要辅佐皇室,为政治出谋划策,如今皇家已经不需要我们……难道真要把所学全部忘记,平淡庸碌地过一生?”
舒仪从这话里听出她的惋惜与不甘:从出生第一门阀的那天起,所有的舒氏子弟都学着同样的本领,从小立下的志愿就是站在君王的身后,做出影响朝廷的决策,几乎所有的舒家人以此为生,没有例外。
“我不甘心,”舒陵忽然笑了笑,见舒仪不吭声,转头来问她,“小七,你甘心吗?”
舒仪一怔,脑中还没有消化这个意思,头已经轻轻摇了摇。
舒陵听到了想要听得答案,真正感到一丝高兴:“我就知道,其实我们兄妹中,最像太公的就是你。”
舒仪微微一吓:“我怎么会像太公?”
“你别不信,”舒陵拢了拢衣襟,吐出的话语在黑夜中结起白雾,“我们家的孩儿都是是要抓周的,当年太公把你抱回来,抓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满桌的仓颉简、财满星你都没碰,反而爬到太公身前一把抓着他的袖子,其他人都以为你怕生,当时我和六弟个子矮,站在桌前,我看地很清楚,你抓的是太公袖子里的玉牌,那面传给家主的舒氏牌……其他人笑你一样都没抓,以后准是个贪逸享乐的,六弟却说‘这个妹妹不得了,抓了所有人都不敢抓的’。”
舒仪略失神:“从没有人告诉我过。”
舒陵坦然道:“以前我们兄妹间互相暗争,谁会来和你说这些。”
“那姐姐现在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呢?”舒仪侧过脸来,舒陵便看到清淡的月光映在她的眼中,如同蕴着星点碎冰,光华动人。
舒陵一脸肃然道:“你抓到那块玉牌,这就是你的命!”
景治元年腊月末的清早,天色晦暗,空气清冷,雪沫子时断时续地下着,细密地像是从天泼着面粉,悉悉索索地铺了楼宇一层银装。
舒仪跟着引路的小宦官进了东内苑,宫里已是喜气融融,虽然下着雪,秘道上还有来往不息的宫人。
舒仪好奇地张望四周,白雪霏霏中依稀能瞧见各个宫殿的檐角,沉静中自带威严。领路的小宦官打着伞,始终快她半步,走了一段后,他转头说道:“小姐是第一次进宫吧?”
舒仪点点头。的24
小宦官又道:“只有第一次进宫的人才会对这些个宫殿感兴趣,所以我大胆猜测小姐是第一次进宫的。”
舒仪打量了他一眼,瞧不出他的表情,猜不出他主动说话的因由,便笑道:“公公有什么提点我的吗?”
宦官微微垂着头,大半把伞遮在舒仪的头上,他的半个肩膀落了一身雪粉,他呵呵笑道:“能进得这里的都是贵人,我哪里敢说什么提点,今天瞧小姐似乎不懂宫里的规矩,所以才多说了两句,小姐莫怪我多嘴。”他眼角一瞥,见舒仪似乎听地专心,又道,“宫里规矩太多了,我只说一条最有用的,常言说‘三思而后行’,在宫里,说话行动前最好要三思四思,甚至百思万思才稳妥。”
舒仪暗暗叹息,知道自己刚才四处张望的举动不合宫规,收回视线,一副恬静乖巧的模样跟着宦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