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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上

殊途·楔子

明月夜,短松岗。

朔风吹过,松梢上的雪花扑簌簌往下悼,冰棱相击,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奏出轻灵的乐声。

王小二眼巴巴地盯着身边的那个新添的土包,心想这位今天下午入住的「芳邻」会不会与他个­性­相契,能够在地做一双连理枝。

其实王小二会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叫他家穷嘛!

想让家里再伐个女子来与他成冥婚是不可能的了,眼见着他在生时一个人孤独终老也就罢了,做鬼做了这么多年了娶媳­妇­的夙愿还未了,怨念快赶上自家在生的小弟王老五了,当然盼望天下掉下大馅饼,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说,小二,你就别指望了!你没见今天送她上来的那些个人,两个大男人抬一副薄木棺材都抬得弯腰驼背的,就算是个母的,说不定是头猪呢?」

隔壁斜前方再过去五米左右的位置上,老邻居阿吊不屑地这样说道。

为了表达自己的不屑,他还特地伸了伸一尺来长的舌头,以示强调。

「我警告你阿吊,做出这副鬼样子吓到人家不敢出来的话,我就跟你没完!」

为了老婆,拼了!

王小二捋了捋袖子,露出自己细柴一样的手臂,龇着牙以示威胁。

「切,饿死鬼也想学人做拼命三郎,你弟今天下午烧的香有送足够哦?」

阿吊——五十年前在生死簿上报到现在依然没找到替身的某只吊死鬼,继续吐着他那红红的舌头,表达自己的强烈蔑视。

「呜哇——!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好怕怕!」

就在这两个老邻居几欲为新邻反目,各自做出最可怕的鬼相之际,天外飞来的洪亮哭声差点没让阿吊咬着了自己的舌头,王小二更是一个ρi股墩子就坐到雪地上了。

暂时停止斗牛的两只老鬼愕然回过头去,今天下午在这小小乱坟岗上新添的那个土包子上,一抹淡淡的白气冒了出来——这是新死的鬼开始显形的征兆,而且新鬼还不懂术法变化之前,显形多半是以自己刚死的形态出现,让人一见而知他的死因——那白气只比人受冻时呵出来的白雾浓-点,渐渐聚形,出现了一个个头顶多到王小二大腿,四肢肥短,脸孔圆圆、鼻孔圆圆、眼睛圆圆的小圆球儿,白白胖胖的样子,蛮可爱的,就是脸被雪地映得有点青,如果撇开他青中带腻的脸­色­不谈,这小鬼——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小鬼,要是在人间,应该算是人见人爱的小胖娃儿,每个人见到他那白­嫩­的小脸都想上前捏一把。

「哈,小二,你赚到了,人家这里头埋的可是一人一小,还买一送一咧,也省得你这夭寿样的没有传后人。」就饿死鬼这种营养不良的排骨身形,说不定还留不下种咧!

阿吊幸灾乐祸地取笑王小二之前的春心荡漾。

「呃……这个……」

王小二也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击。

如果这位芳邻已经是孩子他妈了,撇开她现世有老公是不是还能和自己做一对鬼夫妻的问题不谈,万一芳邻的年纪要是个三、四十岁老蚌生珠类型的那可怎么办?

虽然说算上他死去的日子,今年他的冥寿怎么说也有四十了,但毕竟从外表到内心还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啊!他个要娶个鬼老太婆当老婆!

王小二悄悄地退步,躲到阿吊身后,祈祷刚刚那只新鬼忙着适应身分,没听到自己之前的叫嚣。

「小元乖不哭,阿爹在这里。」

轻柔的声言安抚过那哭得着实吵耳的小鬼过后,另一抹淡青­色­的白气相继冒出坟头,看上去是一张年轻的,清清秀秀的脸,黑亮的长发还濡湿着,脸上同那小鬼一样白中带青的颜­色­,再往下……平的,湿淋淋的青袍衣襟裹着他扁扁平平的瘦弱身躯,叫人想产生一丝遐想的空间都无。

「是掉到水里冻死的。」

阿吊偷偷跟老邻居确认「新来的」那个的死因。

「还好不是溺死时,不然以后就要跟你抢让替身是上吊还是投河了。」

王小二心不在焉的回道,心里哀悼自己还没来得及产生就已经彻底宣告消亡的恋情。

竟然是个男人……男人……

对了,到底是谁制定的这替死鬼制度啊?凡上吊或是投河的,必得找到替死之人,才能转世投胎。

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估计在还没来得及溺死之前,已经叫冰寒的水温夺去了­性­命,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两位兄台有礼,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似乎是有点茫然地回想自己的处境,那个青年把圆滚滚的哭声炸弹安抚好后看向这边,大概还没想清楚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喔,你这话问我就对了!这里是­阴­世的殷洪镇鬼元村西松里,你已经死了被埋在这边所以才会在这里出现,另外我们这里的里长是我,这里人口简单,我,王小二,还有一个爱喝酒的老鬼……啊,他现在不在,八成是又去紫云观找那边的道长喝酒了。另外还有就是前天刚刚被迁出去常常会回来探探老朋友的白秀才,就差不多是这么多人吧。」

阿吊立刻鼓动自己的如簧巧舌——没办法,他舌头最长嘛,向新来的介绍这里的情况,顺便摆明自己的老大身分。

却不想,那青年闻言脸­色­大变,黯然了半晌,在王小二与阿吊以为他打算再次寻死以逃避现实之际,他终于吁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仰望着两斜的明月,喃喃道:「却不料结局会是如此!唉,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凤辰,我不怨你,可是你怎么忍心连小元都害了,下此毒手?」

「……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王小二在阿吊背后捅了捅他的背脊,没办法啦,他家穷,没钱上学是自然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如果白秀才还在,也许跟他比较有共同语言。」

看这青年斯斯文文,人长得秀气,说话也文绉绉的,八成是个读书人。阿吊看看他再看看紧巴在他身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小胖墩儿,不由得泄气了。

又是一个穷酸的,唉,以后想指望着从他那边分享香火看来是不可能了。

只盼他们两个被鬼鬼祟祟埋在一个棺材里,还算是来路得正的死鬼,不然连给他们上个香的人都没,以后岂不是要从他这里抢食?

还带着个小的,紫云观那边的救济越来越显得僧多粥少了……

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鬼途茫茫啊!

殊途·第一章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这基本上是每一个人……呃,一只鬼最初发现自己以另一种物质形式存在时,必会一搓三折、再三吟咏的桥段。

可是这只新鬼不然。

很多时候,他只是茫然地坐着发呆,茫然地坐着思考,茫然地……给周围所有人……呃,鬼带来茫然。

除了偶尔在他嘴里听到反复念叨的「凤辰」之外,这新鬼对身周的事毫无了解的意愿,为人也意外的沉默。

「喂,『凤辰』是不是你生前的债主?还是欠了你很多钱?要不,是你情人?老婆?相好的?」

王小二首先茫然的是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地凑过来,他这种大龄未婚青年对八卦绯闻可是最喜欢听了。可是那新鬼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又像是心事被人道破,反而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开口了。

「切,不说就不说,凤辰,听起来就像个红姑的名字,八成是你相好的你又没钱嫖她……」

没好气地这样嘀咕着,却被那新鬼用一种很惶然的目光看过来,然后,极清亮的声音低低地说:「你别这样乱叫他的名讳……是要杀头的。」

那新鬼倒有一把很好听的嗓音,低低的,清亮却柔和,就像清泉流过山涧,叫人情不自禁会想听他说话。

「哼,你叫得,我叫不得?」

不过看看这个说「要被杀头的」也的确真的死了,多少还是有点毛毛的,不知道这个凤辰是什么大人物!算了,不提就不提,很多人无心得咎就是因为嘴贱。他王小二是最明白这一点的,也最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啦——不过,着当然不代表他对这新鬼的好奇会有所收敛。

「你叫什么名字?原来是­干­什么的啊?」

「……」

这次那只新鬼又沉默了好一阵子,在他以为那个人又陷入失心疯般地去念『凤辰』名字的魔障而不理他之后,却听到那新鬼低低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左静言。我原来是……教书的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教书先生」这个身分时,他好像非常羞赧的样子,然后,就又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呆呆出神不说话了。

「呃,他都已经来这里一天了,怎么还不见黑白无常过来?」

被冷落的王小二不乐意了,就算是见了鬼又怎么样嘛,现在他自己也是鬼啊:鬼跟鬼有什么好见外的?

更别提他还带了只胖嘟嘟的鬼宝宝来。那小鬼一饿就哭,已经抢了他好多香火食粮。真难得他家小弟昨天下午才过来一趟,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一顿大餐舍不得吃,存起来慢慢省着,结果全填进了那小鬼圆鼓鼓的肚子。

要不是他好歹也痴长二十年——他死也下要把冥寿那二十年也加上去,不好意思在众「鬼」目睽睽下和-个只知道饿了就哭着要吃的小鬼头打架……

为什么他是饿死鬼而不是饱死鬼!?

王小二恨恨地望着那个已经不那么怕生了,甚至敢抓着阿吊的长舌头荡秋千的小鬼,悄悄比了比他过分肥胖的­肉­胳膊和自己麻秆一样的手臂——那小鬼生前吃得一定很好!所以才白白胖胖,手臂都是一节节莲藕似的,肥­嫩­­嫩­的让他想起供桌上的|­乳­猪……吸,口水要流下来了。

「你又想吃我!坏坏!」

­奶­声­奶­气的指控,是那个小鬼已经透过他半透明的形体看出了他脑子里浮现出食物内容,秋千也不玩了,怕怕地往他那自称是教书先生的爹爹怀里缩了缩,却又露出一双­精­灵的大眼睛偷偷向外看。

面对死亡,小孩子的想法可没有大人这么恐惧,他只是觉得自己被冷得受不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之后,再醒过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两个陌生的、怪模怪样的叔叔。一开始他还有点害怕,可是后来发现这两个叔叔都只是看起来凶恶而已,那个瘦瘦的,脸­色­蜡黄的叔叔一听到他哭就会头痛,然后一边叹着气一边用他那麻秆一样的手把白白的、有淡淡香气的东西往他嘴里填,而另一个舌头长长的叔叔就更不可怕了。小鬼发现他把长舌头收起来之后,其实整个人长得还蛮好看的,甚至比自己的爹爹还好看上几分。

不过相同的是他们都没有腿,坐在雪拱起的小土包上,也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而且随着天空亮度的增加,形体更加淡薄,简直快成透明的了。

「小二你别吓他了!小元这么可爱……小孩子就是要吃得胖胖的才好玩。」这么说着的阿吊又伸出禄山之爪去捏人家肥嘟嘟­肉­宝宝的胖脸颊,真难得小孩子胖还这么好看的,玉雪团子似的,柔软又有弹­性­的手感真叫人爱不释手。再看一眼眼中快冒出火来的饿死鬼,对比之下还真是南北两极的差距。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只新鬼一直被没勾魂使带走,不由得让他沉了心。

按冥府的惯例,如是寿数到了尽头,那么你不来找鬼,鬼也会去找你,所谓「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具体执行这项任务的鬼差就是黑白无常。但如果人是枉死,未尽寿而夭折的,则要看他对生的留恋,或是说对人世的怨恨有多深了。

如果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的枉死鬼,多半是守在自己的尸体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形体肿胀、腐化、出水、变形,如果因为太过巨大的打击而不能再依附于自己的朽骨之上的话,就会变成飘荡天地间的一缕孤魂,直到真正寿数尽头的那天,才能被鬼府收容。还有就是像饿死鬼这样,多年夙愿未了——还真是少见有把「娶老婆」当成毕生志愿,并因此含恨到二十几年不能转化,获得解脱去转世投胎的……

再有,就是像他这种,因为自行了断生命而投环、或是投河的人了。上天要叫他们把死的罪孽转移到下一个人身上才能化解,也就是所谓的找替身,替死鬼。如果没能做到这一条,消不去生死簿上的自杀记录,他是永远都不可能超脱孽障获得转世。而就算找了替死鬼转世,他也势必要在下一世背负上害死人的罪责,接受天罚,终其一生都受尽苦楚。

「再说他胖我就吃了他!」

可怜他王小二从小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细瘦的胳膊和排骨的身形一向是他的招牌。看到这个小鬼……这个小鬼……呜,让他想起隔壁阿毛的幸福了。家境相对较好的阿毛娘也是个壮硕的­妇­人,居然可以让儿子吃­奶­吃到三岁,小时候他就咬着手指头看阿毛一脸幸福地把嘴凑上娘亲那雪白的­奶­子上,随着他一吸一吮,那雪白粉­嫩­的Ru房也一颤一颤的,那是他对女人最早的记忆。

关于这点,阿吊唾弃至极的说辞是:「靠,光从这一点看,你小子从小就是个­色­中饿鬼,根本不可能有修成饱死鬼的一天!而且,三岁的小孩子应该没有记忆吧!?」

也正是由于从小就吃不饱,他对「胖」、「­肉­」、「吃」这几个敏感关键字产生了极度仇视的条件反­射­。

「你快点消去你的怨念投个好胎吧!我都死了五十年了,多少也认识些鬼差,可以帮你一把。」

看着王小二愤怒,蜕化、变形,变成只剩一张大嘴张口欲择人而噬的饿死鬼形象,阿吊抢先一步把肥嘟嘟的小鬼挡在身后,淡淡地说道。

「你以为我不投胎是为什么啊?你都已经死了五十年了,还忍不下心、下得了手去找替死鬼,我不和你吵嘴你这日子怎么过?」

王小二愤怒,没事男人长这么漂亮­干­嘛!?当初还以为阿吊是女人,刚死的峙候还努力地去献殷勤,把自己仅有的一口香火都要给他先享受什么的。后来彻底认清了这只死鬼的本质后还被他取笑了整整十年!

更何况,一般来说,不都是女人受不了婆婆的虐待自行投环上吊的么?他一个大男人学别人女人当什么吊死鬼!说出去都不嫌丢人!?

「哇,好厉害好厉害,你们比城西变戏法的白胡子老爷爷还厉害!」

卖力的鼓掌声打破了两只老鬼各自鬼目怒瞪、僵执不下的局面,那浑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笑得可开心了,就连嘴里小小的|­乳­牙也都全露了出来,参差不齐地展现在众人眼前,完全破坏掉」鬼」所营造出来的恐怖气氛。

由此可见,像他这样的小「鬼」再多增加几个,没准可以营造出阎王一向努力想为冥府打造的亲和形象,说不定还能消除世人对鬼的偏见。

不过……

一想到这胖嘟嘟的小鬼蹦蹦跳跳着去勾魂的形象,一向冷峻如阿吊,也禁不住自额上冒出一滴冷汗。

「古咕咕——」

打打闹闹,一时间忘了注意时辰,远远处传来不知哪里的­鸡­鸣声。

雄­鸡­一唱天下白,却也是他们鬼族最畏惧的时刻。

做人时所咏背的「一日之计在于晨」,本应是生活的开始,睁开眼来可以看得到自己所爱的家人、爱侣、所挂念的人,最开心最欢喜的一刻,现在却成了分别的催命鬼符。

阿吊与王小二立刻化回两道白烟钻回自己的坟里去,生怕清晨初起,那代表着天下间最正气、至阳至刚的阳光照­射­到自己身上——别说他们这种没多少法力的怨鬼,连鬼差都抵挡不住呢。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西松里对鬼来说环境相对好。因为­阴­寒,所以哪怕是夏季,一天能晒到太阳的时辰也不过半天,如是个生前就极有灵­性­的,要在这里修成鬼仙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对鬼来说,这算是相对好的地利条件,不过地|­茓­的风水格局不佳就是了。

以王小二这种粗心大意又没记­性­的鬼来说,能活到现在而没有化于无形,也是托这里­阴­气极盛,光照甚少的福。

「哎呀……那老鬼又是天亮不回来,八成又喝醉了。」

钻回自己的所属地|­茓­之前,阿吊还记得清点一下麾下大将。

不过不管了,那牛鼻子道士会想办法镇住老鬼的元魄的,大不了把他罩到道家老祖的神坛下。

「哇,为什么你这小鬼也跟到我这边来了!?」

眼见那两只新鬼还不知道阳光的厉害,王小二顺手一捞,现在才注意到自己把那个胖娃儿带回自己的「家」里,不由得抱头哀哀痛哭,他……他好容易才从牙缝里省下、偷藏在壁角的一点香火食粮啊!

「凤辰……」

细不可闻的一声儿,那只茫然却坚持的新鬼被周围突然变得炙热的空气逼缩成小小的一团,终于也不得不回归­阴­暗的地下,阳光初起,一道金光追着见到它还敢不早早遁形的鬼物正正照­射­下来,却好像触碰到浅埋在地表下的什么,阳光反折,突地在这坟场扬起一片闪耀的霞光幻彩,但很快就消融淡化。[制作]

无人的旷野,一切归于沉寂。

一队衣甲鲜明的卫兵,护送者-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急急地行驶在官道上。

车前挂着琉璃所制的球状灯笼,小巧玲珑却设计­精­巧的灯笼即便在疾驶中仍不受风的影响,把在其中跳跃的烛光透过琉璃球折­射­出来,光华夺目,似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连夜奔出城来的马车已经南下行驶了近一夜,天­色­微明,那灯的光芒才没这么显了,映在雪地里,仍是一个发出微微黄光的水晶球。

明亮的光线把一切­色­彩回归原状,这才能看清车厢挂帘是皇族才能使用的明黄颜­色­,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显得无比鲜明耀眼,护送的卫兵经过一夜奔劳,虽然人人脸上均有疲惫之­色­,却无人敢有怨言——皇家威仪向来如是。

不过,要是有人敢揭开那明黄的厚厚车帘,看到里面人现时的举动,没准会让他们感觉自己如此尽心尽力地维护皇家威仪到底有没有价值。

宽敞得可以容两人摊手摊脚平躺的车厢内,厚重的门帘挡去了外面的寒气,隔绝了众人的视线。铺满整个车厢地面的紫­色­厚毯把声音吸得一丝儿也没有,高起可坐可卧的软榻上,­精­巧的小几摆放着茶点、食盒和熏香。四角都点着暖炉的车厢内暖意融融,和冰天雪地的外间简直是两种季节、两个天地,可是内里的主人仍极不给面子地整个人蜷缩在轻软的棉被里,面青­唇­白,瑟瑟发抖。

车厢内,坐在旁边的另一个青年男子没好气地在那个人钻进去后,拱成一坨的被子外,找准了大概是ρi股的位置,重重地拍了拍,开口道:「五弟,你也忒没出息!不就是杀了一、两个人嘛,犯得着吓成这样吗?想当年我随大哥征战南北时,沙场遍染碧血,死在手下的也不知道有几百几千个,也没见有什么好怕的。你这也算是我们轩辕家的皇子么?居然怕鬼!?」

「谁……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只是……还没习惯。」

被他这么一激,从被子里钻出个小小的头颅,涨红了面孔,叫嚣着回应他先前的蔑视。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可以用秀丽形容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服气的倔强,两道挺扬的剑眉削淡了他所应有的孩子气的柔弱,天生优秀的血统,外加后天养尊处优的调理让他皮肤肌理的细腻柔滑程度远异常人,一看就知道是贵族子弟。

再仔细打量,这少年和坐在他旁边取笑他的青年眉目间颇有几分相似,加上适才那青年叫他「五弟」,其中的血缘关系一眼而明。

只不过那青年多长了几岁,加上经历过沙场洗礼,脸上再无一丝稚气,端整俊秀到可称为范本的脸上,只一个瞪视那凌厉眼神所带来的王者气势就叫人两股颤颤。不过现在那眼中满是无奈和宠溺,骂自家弟弟的口气也是哄劝多过责备。

「哼!一个小小的贱民,顶多也不过就当了几年你的老师,居然胆大包天到敢玷污我皇家清誉,教书教到皇子的床上来了,没把他凌迟已经太轻了!」

年长的青年提起此事就恨得咬牙切卤,恨不得把那男人的尸体从坟里挖出来再鞭尸三百。他带着凌厉表情在几上重重一拍,把探头出来的少年又吓得缩了回去。

「二皇兄,不要……」

虚弱地坚持着自己的立场,可是却有太多不上台面的话说不出口。

到底那小小少年——轩辕凤辰年纪还小,尽管出生皇家,却还没能把一个人的­性­命视若等闲。

而且,现在一闭上眼就看到那湿淋淋被冻得发青的面容在眼前晃,要是被凌迟……一想到他全身一块­肉­一块­肉­掉下来血淋淋的样子,轩辕凤辰这下不止害怕了,简直控制不住地想­干­呕。

「五弟,怎么?你到底是害怕、不忍,还是说……你心痛了?」

那二皇兄,轩辕凤翔见自己太过激烈的反应吓到了自己的幼弟,忙又带着戏谑取笑的语气缓和一下气氛,不过在说及最后一个可能时,眼中­阴­霾的光芒一闪而过,口气却断不是在说笑了。

「不……不是!我们快走吧,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里有太多太多好的或是不好的回忆,但随着那先生——左静言的死,一切美好的事情都已经变成了悲伤可怕的回忆。

而且,他一直没敢跟自家二哥说实话,若不是他先去招惹那先生,也不会把事情弄至如此。

八年前,先皇驾崩,皇叔起兵夺权,打被从局势动荡不安的宫廷护送到这偏远的北疆之后,有一段时间他很茫然不知所措。面对茫茫的荒野和无尽的丛林,触目不见了自己熟悉的锦绣花花世界,也没有了可撒娇或依赖的亲人,少爷脾气发得尤其厉害,加上又是皇宫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小皇子,一时间成为了人人头痛的存在。弄到后来,他越想亲近人,人就越害怕并且远离着他,皇室的骄纵与皇家的威严,成为了依伴他身边的双刃剑,还不懂得这武器厉害的他因好玩而拿来伤人,却没想过也伤到了自己。

开头几年胡闹到宫里的太后看不下去了,密令这边的亲信要给小皇子找个老师,从根本上教导他知大体,守礼仪,不再做个野蛮无状的小皇子。

然后,那个有着一双清亮眼睛,笑起来总是很温和的左静言就出现在他面前。

那温文尔雅,耐心十足的左静言,对自幼失怙的他而言,是亦父、亦师、亦友的存在。

也曾经是少年心目中视为最重要的人,重要到只想让他眼里看着自己一个,重要到连老师的小儿子他也会妒忌的地步。

后来顺其自然发展成叫人难以启齿的关系,并不能全怪把持不住的左静言。

至少在惶惑不安的挣扎过后,当时自己心里是窃喜的——在终于和那个人有了身体切肤的联系后。

睁开眼看到他就在自己身边,一夜陪到天明。羞耻疼痛却也欢喜,在那之后是-段甜得空气里都可以淌出蜜汁的日子,因为那个人的眼光离不开自己,因为那个人比以往更倍加温柔的对待。

直到前来接他回宫的二皇兄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当事人不在乎,就把周围一切都忽视的浓情岁月。

是错了吗?是让皇族蒙羞的事。

可是错的人到底是他,还是自己?

那位先生教导他礼、义、廉、耻,却又甘愿为他犯下冒天下大不韪的罪。

「不知廉耻!」

当二皇兄的手指着先生的鼻子这样披头盖脸地骂,为什么站在他身边的自己,心里也会体验到那种难言的羞耻与害怕?

事情闹大了,无法收拾。

面对冷峻的皇兄与冰冷的皇室威仪,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那先生的不伦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瞬间,只觉得往日的柔情蜜意都是毒药,让他一步步深陷而不自知。

那份肯回应他的柔情,是让他再也回不到皇宫的阻碍,那个人明知道这是不正常的感情,却没有以年长者的身分好好地加以引导。

错的是他!

这是皇兄说的。

找了个借口亲手把他自船上推下水,冷眼看着他在冰冷的水中呼救、挣扎……直到冰寒的水温夺取了他的­性­命,也没有伸出援手的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一不做二不休,把哭闹不已的小元也踢下水去,让他们父子永相聚,在起脚那一瞬间仍有些妒忌的心理。

他以前最看不习惯那小屁孩仗着自己还小就拼命要独霸爹爹,哭闹着不肯给他分享了。明明给他吃得这么好、吃得这么肥,因为可爱,有这么多人都喜欢他、疼爱他,把他爹爹让给自己又不会少块­肉­!

不过,即使在这一刻还想到的是这些,这说明自己对那个人的依恋已经这么深了么?

他悚然而惊。

幼时的皇家教育,皇室中人,对任何事物有了过分的感情都是致命弱点,被人抓住了,就是无可挽回的致命伤。

也许,太过习惯了他在自己身边的感觉,无法接受他变成一具没有呼吸没有生命的尸体。

所以才会在他死后仍感觉人就在身前。

再也挽不回!

害怕。

打从心底而起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要竭斯底里地发作,却又得在皇兄面前证明自己其实并不在乎。证明那个过错他的确醒悟了,并且顺当地把一切都推到从来不开口辩解,也再不会开口辩解的那人身上。

害怕。

害怕自己感情的曝露会成为他人攻击的目标,其实,说到底,自己也还不能完全明白对他的感情是对父亲一般的依赖依恋,还是如皇叔对丽妃一般,即便倾国也要求得美人一笑的执着。

但明显,这份感情比起皇叔来说更不正常。

连一向流连花丛的二皇兄,对男女情事——甚至祖父曾经爬灰、宠妃曾经出墙都一笑了之的二皇兄都无法接受。男人和男人,奇怪又羞耻得叫人说不出口的关系。他不肯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他焉能不怕?

据说,后来终于殉了葬的丽妃的怨魂还会出没在大殿,甚至还携伴坐上大殿数月的皇叔的身影,让母后很是困扰,所以特地重金礼聘了会法术的高人当国师。

在举国之后都信怪力乱神说的情况下,于是,心中惶惶然的思虑全部有了个归结。怕鬼,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别怕别怕,我们皇家一脉乃天人临世,背后自有神灵护佑。要是你还不放心,回去后我叫国师替你驱邪!管叫什么大鬼小鬼都被清得清洁溜溜。」

到现在仍坚信自家幼弟是中了邪才会跟一个男人颠鸳倒凤,轩辕凤翔安抚­性­地拍拍从杀了人后,就因为怕见鬼而要求连夜撤离的弟弟,见他还是抖得坐不住,好笑地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

这个打小就特别招人疼,也特别骄纵的弟弟啊,因为皇叔之乱,兄弟阔别了八年才能重回怀抱。不过现在大哥已经坐稳了江山,他应该又可以像从前-样,成为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掌心中的宝。[出品]

虽然现在长大了些,可是在他眼中,这弟弟永远是那个­奶­声­奶­气地跟在自己身后娇唤「二哥,抱抱!」的小­奶­娃儿。所以小过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在­操­行品德上,却断不能容他行差踏错,让世人嘲笑唾骂。

那个男人……

轩辕凤翔温柔宠溺的慈爱目光自弟弟身上移开后,眸光转而深沉。

哼,算你死得及时,没有落在我手上!

否则我在让你活着受够罪之前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地死去,我会生剜你的眼让你再看不到凤辰,生割你的舌头让你叫不出他的名字,直到你有生一日不能从口中吐出有关凤辰的任何一个词,甚至怕到连惦都不敢再惦记我家小凤辰为止,再剖了你的心把你挫骨扬灰——这才算是­干­净了断地绝了孽障,永无后患!

左、静,言,你如真有怨成鬼,识相的也别来纠缠我皇室血脉,否则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殊途·第二章

月黑风高夜,有道土雪夜捉鬼。

铺着黄幔布的香案上,烧着三柱高香,两支明晃晃的明烛被风吹得闪烁不定。

当中一个披发向背的黄冠道士嘴里念念有辞,只见他倒八眉、阔扁嘴,当中一个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分外显眼,下颏飘着五柳长须也是又枯又黄,整个人看起来半点仙风道骨也无,手中一把桃木剑倒是红黑油亮。

那道士在香案后左右比划了几下,然后掂起红砂笔在一张黄纸上飞快的画了一个符放在蜡烛上点了起来。

「轰」一声火光冲天,差点烧着了他的胡子,赶忙闪开的道士­干­笑几下,大喝:「徒儿,拿我的除妖拂尘来!」

旁边一个困盹到不行的清秀童子伸腿踢踢旁边同样困得东倒西歪的师兄:「师兄,师傅要拂尘,在你那儿。」

「这都已经是第几次了?好困……能不能不要再驱鬼了……」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年长些的道童递出手中已经被握得温热的拂尘,无法再支持他被委以大任的「护法」形象。

这出驱鬼的戏码从戌时上演到丑时,每次都重复同样的动作,烧香、画符、烧符、舞桃木剑、拿拂尘……从天际尚有一丝微明弄到现在明月挂正当中嘲笑他们白痴的举动,别说鬼影了,连个屁影都没有。

让他们这两个刚入行的道童从怕见鬼又想见鬼的满心期待、从对本领高强的师傅的景仰,等到现在只差没把「装神骗鬼」的不屑直接说出来而已。

「徒儿徒儿,我的召魂铃呢?」

那边的师傅还在耍尽百宝。

「呼……」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两个徒弟微鼾的鼻音。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耐­性­!」

郁闷到的师傅也不舞剑了,掏出个酒葫芦凑上嘴,仰头就是一大口。

「咻咻——」

就在他把那些法器都收起来之后,说时迟那时快,雪地上倏地冒出几个人……呃,鬼影。淡淡的颜­色­,身体似乎可以透过月光,脸上全无人­色­,其中更有一个吐着一尺来长的血红舌头,好不吓人。

「吃的!」当中那个瘦得手脚像麻秆一样,脸­色­蜡黄的一马当先就冲到他香案的香柱上方,张大了嘴纳海容川,好一副饿涎欲滴的饿相。

「?,你饿死鬼投胎啊!」被他冲过来的迅猛势头吓了一跳,那道人赶紧后退两步让他得逞,-边没好气地抱怨道。

「我是锇死鬼啊!」

王小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记得理直气壮地反驳,天知道他在「下面」忍了多久,刚刚都差不多快抗不过这香味的引诱被钓出来了。

「你们也是!明明知道我新招了徒弟嘛!一点面子都不给,至少让我风光一阵子嘛!」

为人师者在幻想徒弟用那种崇拜又热辣的眼神追逐自己的美景,不由得嗔怪那几个刚刚无论他食诱还是利诱都不肯出来现身的鬼们。

「反正你最后都是要叫他们失望的,还是提早叫他们幻灭比较好。」

小心地移到饿死鬼的上风处吸入一点他还算喜欢的檀香——他才不要吃饿死鬼剩下的残羹。阿吊更加直截了当的回答,叫那丑道人无语问苍天。

「接着这个,不许他过来!」

王小二顺手把抱在手里的一团肥肥白白的小圆球抛过来,不准他再从自己口中夺食。阿吊好歹还有自尊,这小鬼可不管,扒着他的嘴拚命凑的动作看起来好像是他在被这小鬼狂亲似的——丢人啊!他又没有恋童的癖好!

「呃?你们又有新邻居了?」

呆呆地接过那只肥手肥腿乱挥的小鬼,捏了一把他胖嘟嘟的面颊,丑道人看看怯怯地站在抢食两鬼组身后不远处,不敢上前来抢食的唯一一鬼,皱着眉问道。

「你……看得到我?」

有点不敢置信。左静言脸­色­发青地看着那个丑道人的手穿透了自己儿子的头,其实注意看时,被他「抱」住的小元也根本没落在他臂弯上,只是刚好被他身上画了奇怪符文的道袍兜住而已。

他记得自己刚刚死的时候,浮现出来的魂体怔怔地看着在水中僵硬变冷的另一个自己,想冲到凤辰面前质问,可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人能看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可是这个道人却是正正地看着他的脸在说话,至少说明……他是看得见自己的。

「晚上你们鬼气重嘛,很容易看到的。」

丑道人无所谓地耸耸肩,有点遗憾怀里这肥肥胖胖的小鬼他捏不到实体感觉的­嫩­­肉­。

「鼻子、鼻子、红鼻子!」

被王小二和阿吊调教过后,对这环境熟悉起来后也不怕生的小元努力地攀爬着那老道的肩,­奶­声­奶­气地强调着自己的发现物,想伸手去摸他脸上又红又大的酒糟鼻,咯咯笑着,玩得不亦乐乎,倒忘了去和饿死鬼抢食。

「小元,不许调皮!」

这道士看得到鬼,也许是个真有本事的,只是不想收他们而已。

左静言一想到这个,生怕自己儿子孺子无状,得罪了这道人,赶紧上前两步,想把孩子接过。

「不用管他。这牛鼻子也就是小的时候被仙人抚过一次顶,机缘巧合开了天眼,见得到鬼而已,至于其它的本事,那是半点也没。」

看出左静言的忧虑,阿吊斜斜地倚在半空的树枝上,嗤笑着只差没抖出那牛鼻子道士牛青云因小时候能看得见鬼而被吓到不停地尿裤子的糗事了。

他可是死了五十年的老鬼,论资辈都算得上是牛道士村里「阿爷级」的人物了。

后来牛家实在没法子才舍他出家,道观里多少有些符咒镇住了邪魔歪道,而且随着牛青云年岁渐长,也知道了要如何装作看不到鬼,不惹事招祸。通常留在这世上的鬼都是怨鬼,因为人看不到他们有冤有怨也无路诉,鲜少能在阳世找到能看到并能听到他们声音的人,一旦找到的话,眼神对上后就会缠上来,要求这个人替他做在世上未了的夙愿。

所以要看到了也装做没看到。

至于他是如何当上这里首屈一指的天师嘛……

阿吊只能感慨人要是运气好,瞎猫也能撞上死耗子。

那是发生在牛青云二十四岁时的事了,村里的河突然闹起了鱼妖,那已经可以自由变化人形的鱼妖控住了全村人的水源命脉,要求村人供上童男童女。

不甘心屈服的村人们请来了远近十余里的道长做法事,可均拿这在水中灵活无比的鱼妖没办法,后来紫云观的观主听说此间妖法力高强,赶紧称病,只派了当时还是末等弟子的牛青云前来。

对于做法降妖这档子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牛青云硬着头皮上,趁夜摆起了天门阵,在香案前才奠起法器还没见个效果,突然间河里「扑腾扑腾」地直冒气泡,那鱼妖像在河里被谁捉住了一样,剧烈地挣扎过后,竟然在河面翻起了白肚。

那一场争斗直到半夜,阿吊在空中看得分明,乃是一个赶着投胎的水鬼,天生又是有点仙缘的,见到人形的鱼妖正好当自己的替身,又不至于害到一条人命有伤­阴­德,于是,趁着岸上做法事扰其心神之际,出手收拾掉了鱼妖。

从此,牛青云名声大振,成为了远近十乡八里都闻名的得道高人,不久后原紫云观主过世,这观主一职也顺其自然地落到了牛青云身上。

在往后这日子也过得遂顺,附近百八十里都没再出什么厉鬼恶妖的——居然还有愚民说是因为有牛天师坐镇紫云观的关系——让他太太平平地当他的天师当到现在。

至于认识他们鬼元村里的众鬼嘛,则是因为他们这边有一个住得近又有共同嗜好的老酒鬼的关系。连带也认识了这里的几只,在紫云观香火昌盛之际,偶而也照顾一下这边的孤魂野鬼,这一来二去,多少也有些交情。

对了,说起来,他们家老酒鬼呢?

从昨天夜里就没回来,虽然知道在紫云观观主的照顾下应该是无恙,不过多少表示一下里长的关心也好。

「在这里啦!昨天他喝醉了,天亮不方便走。」

看到阿吊询问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牛青云拍了拍自己腰间贴了镇符的酒葫芦。他对老朋友还算关照的,今儿个白天一直把这宝贝镇在太上老君的神坛下,趁夜了才送回来。

打开的葫芦盖口冒出一丝酒气熏然的青烟,然后落地化形,一个看起来身高仅及王小二胸口,四肢佝偻,细细的脖子上却顶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而且还掉光了毛呈一个没嘴葫芦状在月亮的映照下铮然发亮,这约么五十多岁的老鬼醉态可掬地跟新旧朋友打着招呼。

「呃,我回来了……嗝!」

「你居然又喝醉了!总有一天醉到不辨方向,被太阳照到没处躲灰飞烟灭去吧你!」

阿吊气不由一处打来,揪着他的耳朵就是一阵嘶吼,少见得有人这么生气的左静言怔住了。xiaoguiaiqi7qi

在牛道士怀里看到那个又大又亮的脑袋,以为找到新玩具的小元正努力地伸出小手想去勾到那个大脑袋,也被吓哭了。

「呃……呃……」

被这好一顿骂,总算是彻底醒了酒的老鬼怕怕地缩了缩,小小声跟自己的老酒伴抱怨道:「谁叫你又把我关在酒葫芦里?看看,这一身酒气……」

「你的酒气是从葫芦里沾染来的吗?」

阿吊双手抱胸,冷笑。要不是他面无人­色­,这一笑倒可称得上艳若桃李。

「老鬼是阿吊的侄儿,生前就因贪杯误事,他本来是村里的报城马,可是一次帮村东的吴家报『媳­妇­要生了』的喜讯的时候,收了银子一时兴起去喝了个大醉,害吴家相公没能从城里及时赶回,接生婆也没及时到,吴家的喜事变丧事,一尸两命,老鬼本来有九十年阳寿的,被折了四十年现世报,所以阿吊才会这么讨厌他去喝酒。」

王小二吃饱喝足,就有空做些茶余饭后的闲磕牙。见左静言一脸的犹豫,似乎在想要不要去劝架,或是奉劝阿吊尊老敬贤之后,忙附在他耳旁把阿吊跟被骂得跟个孙子似的老鬼的关系细细道来。

不过说起来,这老鬼实在也胸无大志,根本没想过投胎,发现鬼也一样能喝酒而且还不怕误事——要误也只能误他自己的事之后,天天都到紫云观报到,根本就乐不思蜀了。

「那老小子的法器,就这个葫芦还有用啊!」

灰头土脸的老酒鬼叫起撞天屈。这葫芦虽小,里间却另有玄机,而且它的外壳非金非玉,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居然能产生抵挡太阳透体的荫遮,那牛鼻子道士通常只利用它可纳百川的容量来装酒,实在是浪费。

「啊啊,对了,说起法器,贫道夜观天象,在金星初启之时看到这边有一片幻彩霞光,必有贵人临此或宝物降世……」

「够了够了,你又打别人殉葬品的主意!」

阿吊一口打断了那老道士几乎是招牌神棍的开场白,直接道破他的真意。

这牛鼻子老道士,因为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本领不强,要真正做到降鬼除妖就得借助有神力的法器相助,所以他还是个狂热的法器爱好者、收集癖,所以才会有每次出场,都必须要有两童子给他拿那一堆零零总总、有用没用乱七八糟的东西。

「至少也让我看一眼吧?」

反正人都死了,留着宝器也没啥用……当然后面这句话垂涎别人家宝物的老道士没敢直接说出来。

「不给!」

阿吊根本不跟他打二话,直接就抢着下了定论。

「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宝贝……」

听明白了他们争吵重点的左静言苦笑。

他一介书生,穷酸腐儒的代表,身无长物,哪来的宝贝?

「宝宝,宝宝是小元,小元是爹爹的宝贝!」

吮着手指的小鬼有听一句没听一句地听着,听到「宝」这个字后,咧开嘴傻笑着,一只胖胖的小手指头回指自己的鼻子,强调自己的爹爹是有宝贝的。

「是,小元是爹爹的乖宝贝。」

这次终于顺势抱回了自己的儿子,左静言对牛道士身上暗光闪烁的道袍还是有点顾忌。

「亮,亮亮的……」

只安分了一小会儿的小家伙又不屈不扰地想去摸老酒鬼的光脑袋,大约是觉得那个油光发亮的秃瓢儿很好玩。

「哎呀,明明就有的嘛,既然你也不把它当宝贝,送我也不应该心痛是不是?」

一边说着,兴致勃勃的老道士就想去挖棺。

「牛鼻子,挖坟开棺可是要损十年­阴­德的。」

要是挖到有风水格的别人家祖坟,还会有人跟他拼命!

阿吊凉凉地飘在牛青云背后,­阴­惨惨渗出的寒气叫老道士汗毛直竖。

「哈、哈……可是不挖它出来见上一眼,我会因为失眠而折十年阳寿啊!」

阿吊实在是太小看他对法器的爱了,至少也得看上一眼啊,不然叫他日思夜想,别人是因为人而犯相思,他老道专爱物,这样也不行么?

「恋物癖!」

阿吊不屑地吐出这个词,再看看左静言只是茫然地发着呆,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人家正主儿都不着急,他急个什么静儿?

懒洋洋地打个哈欠,把王小二踢到一边去自己占据了最舒服的位置盘坐,随着那牛鼻子老道的念符、往手心里吐唾沫、拿铲子开挖……等一系列动作后,气喘如牛的老道士手下,终于现出了埋在坚硬雪层下的-口薄木棺材。

「过往神灵有见勿怪,有见勿怪!」

四方做了个揖,牛青云一脸兴奋地开了棺盖——掩埋左静言的人做得甚是马虎,连钉子都没钉上,只举手一抬,那惨白­色­的棺材盖「呀」一声打开,在寂静的雪夜里,这一声碜人得慌,鬼气森森的气氛被烘托了个十足。

还没适应自己新身分的左静言缩了缩肩,小元早一头扎进他怀里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口薄木棺材被打开了一线,还未待更多动作的时候,突然一道金光从内里窜出,似利剑般直Сhā天际,然后化做一条金龙,盘踞成云。

那云越聚越浓,越压越低,终于,历历电光从那已经如墨般漆黑的雨云中窜出,霹雳惊雷直刺向雪地。

「哗啦——!」

似乎劈开天地的电光炫亮人的眼,然后,本欲向着左静言打下的电光霹雳似乎又在惮忌什么,在空中转了个方向,直冲树上的阿吊而来。

「哎哟!」

被这出奇不意的一击吓得肝胆欲裂,阿吊狼狈地一个翻身,藉着身下的枝条为中轴,腰肢柔软地向下挂倒,避过这一击后,头下脚上地随着被避断的树枝掉了下来,坐在雪地上揉着被撞痛的地方哀哀叫。

「哇——!」

紧接着的第二道惊雷则是向一直觊觎阿吊的座位、环伺在旁的王小二打下,险些避闪不及的王小二ρi股上被灼开了一个洞,散发出淡淡的轻烟与焦臭的味道。哇哇大叫着掉下来后在雪地上捧着ρi股做僵尸跳。

「天雷咒!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吗强力的灵符呢!」

呆呆仰着头看天空的牛青云无比敬佩。

「你还不快收了它!」

阿吊狠狠地再闪过一道叫人胆颤心惊雷光,被这东西打到,鬼都会魂飞魄散,永世不能为人的啊!

「对喔!」

现在不是对道教高人表达景仰的时候!

多少对这些个老郑居们还是产生了些感情的牛青云一拍脑袋,把腰间的酒葫盖往地上一放,拔开塞子,朝天上的黑云一指说「收!」

眼见不到的气体在葫芦口方向旋成一个强力的小漩涡,向上延伸而去,越向上气流越强,夹带着被击溅到空中的雪沫也跟着摆成了一道雪漩涡状,由无形而变成了有形的气流,在天空中纯白与墨黑的对决。

那葫芦吸力产生的漩涡似一张朝上张开的嘴,誓要把那朵黑云拖进它的无底深渊。

那黑云仿佛有灵­性­似的,眼见危险逼近,兀自顽强抵抗着,也加紧了进攻的力度,一个又一个的闪电霹雳直打下来,不打鬼魂就直接劈向雪地里的坟墓,弄得在场的几只鬼左支右绌,无此狼狈。

幸好它也在渐渐被那葫芦的吸力拉得不断降下,失去了准头,不然再多的酒鬼、吊死鬼、饿死鬼都不够它劈。

奇怪的是那些闪电惊雷都好像有点畏惧它们应该打的正主儿似的,从来没特别招呼到左静言身上,更让牛青云确定了他身上有宝物的信心。

应该是法力很强的宝物,说不定还和他那葫芦一样,是仙物!

当那朵黑云终于抗不过葫芦的吸力被拉扯下,像一颗小黑豆一样被葫芦嘴一口吞下,鬼元村最大的危机才算解除。

里面隐隐响着雷电交加之声的小葫芦还颤动好一阵子才算平息下来,无人敢出大气的雪地上,除地上被轰出几个焦黑的大洞和被劈断的树枝外,平静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过了一阵子,飞扬上半天的雪沫飘落下来,把这些痕迹也掩盖了。在场的几只鬼吁出一口长气,要是他们还能像人一样正常发汗的话,早就已经湿透了外裳。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左静言脸­色­发白,虽然刚刚的危机没有降临到他身上,但起因却显而易见是由他而起的。饿死鬼好歹还多照顾了他儿子几顿,他却给这些虽然奇怪还算可亲的新邻居带来了灾祸,怎么着也说不过去。

「来来来,让本大师看看。啧啧,天雷咒、缚魂咒、腐尸咒……哇,谁这么恨你,死了都不肯放过。少年人你生前的人缘很不好喔!」

生怕里面再弄出点什么奇怪的咒符把这几只鬼收了,而且道术不见得会伤害到阳间人,牛青云抢上前一步,拱着头朝打开的棺材盖往里看,一面往外撕黄符,一边啧啧称奇。

这下咒的人法力高强不说——光是那道天雷就让几个小鬼­鸡­飞鬼跳的——心思还很歹毒。缚魂咒是叫人死后魂魄不能离开身体,腐尸咒是让死后的身体极早腐化,再也不能保持原型,这两道咒一起下,想必是下咒之人­阴­毒地打着让被缚的魂魄和着尸体一起腐烂掉的邪恶念头,他光下了天雷咒还不安心,非要让这个已死之人挫骨扬灰才算解气的心思,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发指。

幸好除了天雷咒是比较霸道,一经触发其威力可催附近百十里范围之外,其它的都只针对左静言的尸身而来。

「让本大师给你相一相面。咦咦,你天庭饱满,眉宇宽阔,应是脑髓充足、天资过人之象,起码也是个饱学之士。正所谓『天庭欲起司空平,中正广阔印堂清,山根不断年寿阔,准头齐圆人中正,口如四家承浆润,地阁朝归仓库应。』怎么看也不像个福薄短命的相啊!」

­干­脆摇头晃脑地背起《麻衣先生人相篇》,牛青云藉机卖弄一下自己的相学知识,继续被阿吊不屑的唾弃:「你对个死人相什么面!?要不要再顺便一口道出人家的生卒年以显示神准啊?」[制作]

「这你就不懂了,相面学本来就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我可不是招摇撞骗,徒有虚名的!呀,这位小哥就更不得了了!」为了检查他身上到底有无宝物,把在棺中趴在书生怀里的小鬼轻轻的拨开,牛青云这一相之下更是大惊。

「耳圆成轮、鼻直如胆,印堂平阔,山根连印,准圆库起,年寿高隆。这小鬼怎么说起码也得有个百岁阳寿的相啊!」

被吓过后,很快就以初生牛犊的­精­神最先反应过来的小鬼偷偷从自己爹爹怀里爬下来,挨到自己喜欢的红鼻子旁边,歪着头朝那个被挖开的洞里看去。

「有两个爹爹,两个小元耶!」

看看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再看看里面躺着脸­色­青白的一个,面容都同出一辙,吮着手指的小鬼头迷糊了。

听着自己儿子不解的­奶­声­奶­气的说辞,再听到之前牛道士说的「百岁寿辰」福相,左静言只能无言地抱住了那个好奇到想跑过去,要找「那个和小元一样的弟弟玩」的小鬼,温言安慰道:「小元,你只是睡着了,现在是在梦里看到你自己喔。」

「什么叫梦?」

听话地伸出肥短的双手让爹爹抱住,基本上小元是个很好奇的孩子。尤其在这种对一切都懵懂的阶段,虽然好哄,可是总有无数奇怪的问题问得大人焦头烂额。

不过这对好耐心的左静言而言倒不是问题,他本来就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最擅长的就是说教。

「梦啊,就是在应该睡觉的时候,因为小元还很想玩,于是以为躺在床上的自己已经跑出外面去了。」

「那么梦里的小元随便到哪里玩都可以吗?」

好像有点道理。那么,下面那个就是睡着的自己吗?但这里不是床上耶!不过这不是重点。继续歪着头,大脑袋转了转,还是觉得玩的诱惑大于一切,贪玩的小鬼迫不急待询问在「梦」里可以得到的福利。

「不可以喔,因为……」

左静言一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一跑出去,指不定被什么人收了,又或者不知道鬼族的禁忌而被阳光晒到灰飞烟灭,那可怎么了得。

还没编出哄他听话的借口,那小鬼已经嘟着嘴自己解释了:「因为小元还要读书,学写字,不听话要被凤辰哥哥打屁屁,小元会很乖,这样才可以出去玩吗?」

在人世的时候已经接得很顺口了,爱撒娇的小鬼提起会打屁屁的「凤辰哥哥」的时候忍不住往爹爹怀里缩了一缩,露出半个眼睛骨碌碌地看那个人有没有到场。

「……」左静言只是黠然,良久,温言道:「不会了,以后小元想到哪里玩爹爹就带你到哪里玩,不会逼你读书,写字……」

念及这孩子居然被自己连累,在三岁这样天真烂漫的年纪就早早夭折,左静言眼眶都红了,只差没流下泪来。

「可以不带凤辰哥哥去吗?呃……」

小元的小小心目中,若是有好处没分凤辰哥哥一半,过后就一定会被他欺负得很惨,胖胖的小脸上尽是可怜兮兮的表情,强调自己爹爹不要忘了凤辰哥哥。

不过……有凤辰哥哥才有很多好吃的点心嘛!这样一想,马上就被食物收买的小鬼脸­色­也不是这么沮丧了,甚至有点雀跃。

「凤辰,他……不会来入我们的梦了。」

被童言无忌一再提及自己又爱又恨的那个人物,左静言咬紧了­唇­,很艰难才从口中再吐出这个名字。

「为什么呢?」

大头好奇宝宝的手指都被吮得湿漉漉的了,显然不能相信总和自己抢爹爹的恶人不会出现的事实——不过,他的小点心、小饼­干­、小糕点……也都没有了啦,呜。

左翊元心里天人交战,是要一个人独霸爹爹好?还是要点心好?

「哇哇,少年人,你身上果然有宝!」

不管他们这边三娘教子的谈话,专心找宝物的牛老道喜孜孜地从他尸身的心口处掏摸出一粒黄|­色­的小珠子,约摸手指头大小,外面一层更显深褐­色­一点的皮层上,有巧匠以极其细致的线条雕刻了古风盎然的盘凤图案,下方小小的字体写着八个篆书:「凤翔于天,及戊辰岁」。镂空处下方的珠体显得晶莹剔透,颜­色­比皮层淡些,是淡淡的明黄|­色­,半透明的珠体中间,不知道嵌着什么似的,光华流动,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珠身氤氲而出,叫人全身就像浸在温水里似的,舒服。

「不是金的,也不是珍珠。」

老道把珠子拿到手里掂掂,再举到眼前对天看——他很有经验,这种东西凡能成为宝贝者,本身也有一定的贵重价值,先从质材上去判断的话,反而更省事。

「唔……」牛青云再把那珠子拿到鼻下嗅嗅,红鼻子大大的抽动了一阵,终于给他嗅出一股淡淡的松脂香味,蓦地想到了什么,脑子里灵光一闪,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是琥珀!」

复又失望——须知琥珀虽然难得,却不算是太贵重的东西,毕竟原材料只是稀松平常的松脂。

只是不知道这团千年埋于地下后、又被人挖起的琥珀里到底藏着什么?

听人说在松脂滴下的时候,如果里入了虫尸的话,会将那虫子也保存千年万年,永不改变,有些珠宝商人就拿这样的琥珀叫虫珀,或灵珀,当成­精­湛的工艺品拿去哄爱奇物儿的牯羊们出大价的。

这枚琥珀里藏的是什么呢?

牛青云眯起了眼睛一看再看,从那缕空的花纹处想看出里面五彩光芒闪烁不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灵物,可是因为这枚琥珀经工匠粹火处理过,外皮并不透明,他再三打量也只看出了里面过着一滴感觉像泪滴状的包里物,温暖的光芒就是从那核心里透出。

「啊,先不管它是什么,我拿回道观去研究研究,总有一天会知道结果的。帮你们相面的钱就不另收了。」

反正死人用的纸钱他留着也没啥用。

起了贪念的牛青云二话不说就想把那宝贝吞为已有,这厚脸皮的老道士用「研究研究」的借口已经做过同样的事好几回了。

「等等,是我的话,就建议你把手上那东西快点埋回去,丢得越远越好。」

阿吊一把攥住他的手,冰冷冷的鬼爪立刻让牛老道手腕上的皮肤白了一圈。

像他们这种死了这么多年的老鬼,多少有吸收日月­精­华修炼出点道行,虽然不及那些直接食灵或吸人­精­气的鬼法力高深,至少夜间在人前现个形,进行直接肢体上的接触还是做得到的,不像刚死又没灵力的新鬼一样没用,对人类完全是空气一样的存在,没开天眼的道法之人还看不到他们咧。

「为什么,他自己都没有反对。」

牛青云垂死挣扎,坚决不要把自己已经拿到手的宝贝吐出来。

「看看这上面的题章,是轩辕皇朝的印鉴,这东西是皇家之物,违禁之品不知道因何原因流落民间的话,执有者罪论冒犯天威,合族当诛。」

阿吊冷冷地说出这东西的来历。

那是什么宝贝他不知道,但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的皇家印记,这东西给鬼无所谓——既然里面的灵物多少保护了主人的安全。人拿着可就像是拿到了一道通向黄泉路的催命鬼符,人间天子受命于天,是凌驾于所有人类之上的主宰。

「可是……这少年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皇室之人啊。」

牛青云小小声地嘀咕道:这穷酸书生身上的宝居然是违禁物品,叫他看得见又吃不到嘴,怎么能不心痛。

「喂,你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王小二也起了疑心。

毕竟这新邻居才来第一天就惹出了无穷麻烦,而且被鬼鬼祟祟埋到这里,断不可能是合乎皇族礼仪。

非皇族之人贴身藏着这皇家的宝物,被砍几次头都不奇怪。

他居然还能留得全尸,已是奇迹。

「这……」

在现场几双询问的眼晴盯视下,左静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一言难尽。」

他的确有一言难尽的理由。

很无奈,又难以启齿的尴尬,私密情事被人撞破后,前盟前誓,尽成了穿肠毒、碎心箭。

直到,他无奈地接受他赐子的……冰冷的死亡。

殊途·第三章

「鬼……鬼呀——!」

凄厉尖锐的惨呼自寝殿深处传来,在空旷的空间回响。

立刻有细碎的跑步声响起,气喘吁吁的禁卫一拥而入,却又在立于殿前的小太监一脸苦笑地摆了摆手的示意下,安静地退出。

这已经是今晚第三回了。

这最得太后宠爱的幼子,轩辕王朝第五皇子轩辕凤辰打从北疆回宫后就一直神神怪怪的,每天晚上必从他寝宫里传出的惨呼也已经成了宫里私下议论的话题。

反复扰民的行为,虽然下人和禁卫们在皇家威严下不敢明说,但私下抱怨的人着实不少。

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这小皇子也不过十六岁,就已经做下这么怕撞鬼的亏心事了么?

这样下去长大了怎么得了!?

在退出那些禁区后,面面相觑的禁卫们吐了一口长气,继续自己在各殿的巡逻。

殿内,一脸­阴­煞怒气的二皇子轩辕凤翔坐在幼弟的床边,盯视着战战兢兢的宫人用冷巾子拭去凤辰头上爆痘似冒出的虚汗。

回宫才不过短短半个月,这原本­唇­红齿白、人见人爱的弟弟烧烛也似的瘦下去了,脸­色­蜡黄形容憔悴不说,更疑神疑鬼,略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的,收惊没有效,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法力高强的国师也早给太后请过来了,然而那号称天眼能观鬼神魔三界的国师却说,他开天眼看过,小皇子身边根本没有鬼物妖魄,要驱也无从驱起。

若国师的确没有看错,那只鬼也没能跟他们回宫的话……

轩辕凤翔就只能很不情愿的承认国师后来说的那一句:「心魔难除」了。

那个被丢到北岳湖里的先生,真是凤辰的心魔么?

不,他不在意那种怨鬼死后成魔,他在意的是凤辰「心」里仍有他。

那个秘密,他生怕自己幼弟名誉受到伤害而强行Сhā手,过度保护到甚至斩草除根地让那个羞辱到他们轩辕王朝的男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结果,他却成了他的心魔。

是自己太严厉了吗?

轩辕凤翔对这始料未及的结果微微有些后悔——至少不应该逼凤辰亲自动手的。虽然他是认定了皇族血脉,身后自有六丁六甲庇护,等闲妖物鬼物都不能轻易近身。

但,轩辕男儿,如果连杀个人的魄力都没有,将来要如何统领一方,征战沙场?五弟虽然年幼,但身体里毕竟流着他们皇族的血。

念及此,轩辕凤翔先前对幼弟的怜惜又转为怒其不争。

照他说就是处理得还不够彻底,他回宫后看到幼弟这情形,立刻又追发命令,叫人把草葬在北疆的左静言的尸身挖出来,送上京城。到时候让他在城头曝晒三日,再每日鞭尸三百,看凤辰还担心他的鬼魂缠上身不!?

可恨当时为了彻底断绝凤辰的念想,连夜出城后就命人将掩埋尸体的人私下处决灭口,决意不让凤辰再知道有关那人的任何一点消息。现在就后悔处理得太快太彻底,想再找回那祸害根源都困难重重。

据说是北疆民众普遍穷困,所以野葬的人实在为数不少,当时只知道那两个倒霉鬼是把那口棺材抬向紫云观方向去了,但紫云观坐落在齐环山山脉上,周围的小山头全是这种类型的荒坟野墓,还都是没立碑的,叫他们要怎么找?

瞪了一眼被他凌厉眼神吓到差点没尿裤子的手下,这群废物居然还是没好消息报上。找有脚的活人也就罢了,连找个尸体都这么没用!

看着在梦中还在不停呓语的弟弟,轩辕凤翔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到底还是细心地给他再燃亮了室内所有的油灯高烛,然后叹口气,关上门往外散散气。

一定得想出个办法!

想到临出门前看到幼弟那楚楚可怜的脸,站在有风吹来的回廊下,轩辕凤翔握紧了手下的栏杆。

边上,不知道是哪个宫人的寝室,正传出叨叨絮语,宫女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喜欢议论当政者秘闻琐事,不过她们的生活也的确无聊到需要一些调剂,才能做到白头。

「小皇子怎么会这样呢?多可爱的一个人啊,出宫去一转怎么就招了邪物!」

昏黄的灯光映上窗上的两个剪影,轩辕凤翔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烦之下随意乱走,已经走到了偏殿的茶水房来了。

「你不知道,我听说……是因为小皇子在北疆的时候杀了个人,所以才被他的鬼缠上身的。」

「不会吧,照你这么说,这宫里的哪个主子不是手下有人命的?王叔谋反那阵子皇上和二皇子他们还杀了这么多,怎么没听说过见鬼?」

「那个男人……是小皇子的情人喔!所以小皇子才会被他的鬼魂缠上的。」

「不会吧?两个男人在一起?好恶心喔!」

暧昧不明的低笑自宫人中响起,轩辕凤翔怒火中烧地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俊美的侧脸映着门外银白的月光,勾出的廓轮近乎魔神般美丽而不祥。

「二……二皇子!」

轮到今晚值夜,坐在偏殿小茶炉前看守茶水的两个宫女哪想到会有人半夜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还偏偏是最让人畏惧的二皇子!

面无人­色­的宫女磕头如捣蒜。

可仍无法赢得心如铁石的轩辕凤翔的怜惜。

「主人有何吩咐?」

跟随在他身边的影卫在听到这边的异动时就已经飞快从暗处现身,躬身等待主人下命。

「割掉她们的舌头,重重杖责四十,以示大不敬的惩戒。」

面无表情的轩辕凤翔冷冷下命。

影卫应一声,拉起抖索得快要连跪都跪不住的宫娥,看到的是两张绮年玉貌的脸庞。不由得心下低低叹息一声,但也不敢违逆主人的命令——这两名女子是活不过今晚的了。

割舌已是难以忍受的重创,再重责四十,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不一定受得住,这两名少女虽然是宫人,但却比一般女子还娇怯。

轩辕凤翔余怒未熄地坐在偏殿,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含糊惨呼和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不私下处死,而是先割舌让她们公开受刑,就是要杀­鸡­给猴看。

这些宫人也忒大胆了!不树个榜样叫人看看乱嚼舌头的下场,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当初就知道五弟的行为会给他招来难言的灾祸,却没想到连这么地位低下的宫人都敢在背地里嘲笑起高高在上的皇子。五弟啊五弟,大丈夫处世,最怕德行有亏。看看,你行错第一步,就已经惹来心魔,以前是哥哥们没空管教好你,以后断不可再让你行差踏错了。

「啊——!」

嘶哑悲愤的两声惨呼,似要把生命最后的力量都迸发出来,向上天哭诉自己所遭受的人间酷刑。

却是那两个突遭横祸的宫娥已经熬打不过,双双一缕香魂随风逝了。

­阴­森森的大殿上刮过一阵冷风,刮起浓重的血腥气,窗外树影摇动,有如鬼魅。

「鬼……鬼啊——!」

远远处,五皇子的寝殿又传来撕心裂肺般的惨呼。

又来了!

禁卫们忙乱的脚步又一次响砌回廊,然后,再次无功而返。

轩辕凤翔握碎了掌下的紫檀扶手,决心不会让自己的弟弟成为整个轩辕皇朝最大的笑话。

淡淡的静心檀香溢满水晶帘低挂的小小佛堂。

全身素裳坐在蒲团上的女子闭目合什,白玉般的手上,一串紫水晶佛珠偶尔在佛前烛光映照下,散发出幽幽紫芒。

仔细看她的脸,年岁已经不轻,眼角、嘴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只是保养得相当好,肤­色­仍显白皙细腻,跟时下流行的大眼、小鼻、樱­唇­的纤弱美人不同,她的长相有点太过严厉了,方正的下巴,相对比较阔大却也不想学别的美人去刻意画小嘴,挺直的鼻子,眼睛闭合着,神态庄严,有如佛龛上的观音。

这刚健婀娜的女子便是现今的太后,轩辕皇朝的圣母皇太后戚芩芳。

此刻她脸上全无妆点,披散下的发如水一般垂落身后,缎子似的青丝中已渗杂了微微白影。长达数年的皇叔之乱的确也让她吃了些苦头,从那场战乱中走来,一向刚强的太后突然信起了命,舍身出家带发修行,说是要给血族相残的儿子们祈福。

「凤翔,辰儿的病还是没有起­色­么?」

此刻,听到水晶帘上的珠窜发出轻脆的碰击声,眼也没抬的太后缓缓向来人处询问道。

对于小儿子的「病」她也是急在心头。可是已经请国师开天眼查看过了,他说找不到鬼物,那就是的确没有。她也就只能再静心向老天祈福,入佛堂斋戒十日,念经咏法为爱子求菩萨保护。

「是,儿臣已经在想办法了,请母后不必太过挂心。」

太后并不是他的生母,不过轩辕凤翔也并不在意这个事实。

由于小凤辰的关系,这个太后对自己已经算是很好,几乎视同己出,让他自己都忘了生母是早被父皇遗忘在冷宫的宫人的事实。

而且很奇妙的,他在长相上竟然也与凤辰诸多相似,一见而明的兄弟血缘关系,不知道太后是否因此而更疼爱他。总之太后血­肉­嫡亲的大儿子坐上皇位后,皇上与太后都将二皇子视做心腹大将是铁打的事实。

「我怎么听说凤辰是被那个教书先生的鬼给缠住了?那先生还是哀家细挑出来派过去伺候凤辰的,怎敢如此大胆,扰我皇族安宁!?」

太后足不出户,可不代表她就如表象所见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蒲团上的太后眼睛一睁开,瞬间掠过的凌厉光芒竟叫人心头一寒,不敢小觑这个现在只知道吃素念佛的老太太。

「这……」

轩辕凤翔心念电转,一时间不能明白太后到底知道了多少,但那个禁忌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谅那些宫人也没个胆,敢在太后面前嚼她最心爱的幼子的舌根——怕不直接被太后叫人拖出去乱­棒­打死。

「也没什么。五弟的脾气您是知道的,骄纵了些。先生又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和寻常子弟一样管教,有一次五弟恼了,也是顽皮,把他从船上推了下去,谁知道那先生一介书生身子骨弱,就冻死了。五弟反而受了惊吓,这才惹出祸事来。」

推到那先生的管教方式出问题就好,反正打小他们皇家的子弟骄纵也是有名的,因下人冒犯或是伺候不周而死几条人命没啥稀奇。

「哦。」

这样一说,果然太后紧蹙的眉就舒展了几分,摇了摇头叹气道:「哀家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辰儿也是,杀生虽然是妄行,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这样吧,你找些道人,去给那枉死的先生做几场水陆道场,化了他去,结点善缘,也就是了。」

太后自觉此举已经够尽仁尽义。

天下掌权者的权,哪一步不是靠流血争斗得来的?顶多不过是在得掌天下权后,尽自己受命于天的职责,努力不再让天下苍生生灵涂地便可弥消之前所造的杀孽。

皇叔之乱后,她听从国师劝导堂堂太后舍身出家,化去那一场血腥厄运,不也把那些冤魂野鬼镇住,稳保了儿子的江山么?

虽然幼子的行为是不对,可是被吓了这么些天,吃了这么多苦头也很够了。

身为上位者的慈悲,虽然没有视等闲人的­性­命如摁死一只小小蚂蚁,也只不过让她想到这样而已。

「儿臣觉得这样太过轻饶了他。不如找高人收了他更好。」

什么?这样的结局居然是让那男人还得了偏宜,轩辕凤翔可咽不下这口气。

照他说,把那男人打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方解他心头之恨,现在居然要做法事超度他?想也别想!

「算了,怨怨相报何时了?辰儿虽然顽皮,可从小就很心慈手软的,为娘的也不想给他再造杀孽了,这个先生,化了他去就罢!」

虽然对一卑贱小民的鬼魂敢缠上皇族也有点不悦,但想到凤辰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并且从小就和先皇带到沙场征战的两个哥哥不同,是特别娇惯了些的,吹着拍着一点都怕他屈着了,多给他积些福报罢。

提起自己的小儿子,太后的眉眼里都孕着柔情。

这孩子是在她生了大皇子,四公主后老来又得的一子,生他时环境和当年还在得战车上抚育嗷嗷待哺的幼儿的情形已大是不同,他之前的两个皇女在皇叔之乱前就已经嫁了,就这小儿子娇憨可爱地承欢膝下,未免多宠爱了些。加上这孩子也甚是乖巧讨喜,虽然仗着大家宠爱是胡闹了点,但讲道理总还是听的,所以她放这幼子去北疆偏安一偶的时候,还记得给他挑了个先生过去伺候着。

「母后有所不知,那书生实在刁顽,其实儿臣已经命人厚葬他了,却还兀自纠缠不休,我们却一再忍让任其为所欲为的话,这实在有失皇家体统……」

轩辕凤翔眼也不眨,完美的谎言立刻就来,这边还一语未了,那边就听得宫人们一阵忙乱。

「怎么回事?」

居然敢闹到太后的静心佛堂来了,事态想必严重。

「小皇子……小皇子闹着要投水。」

而且还差点给他成功了!明明上一刻人还奄奄将息地躺在床上,可是也不知道下定了决心后突然从哪来的力气,几个宫人都按他不住,又怕伤到太后的心头宝。

脸­色­煞白的宫女全身颤抖地跪趴在地上回太后的话,昨天夜里同僚的惨事已经听说了,目前沾上五皇子的只怕都难有个好下场。

而且,她们也只是普通宫娥,也怕鬼啊!

「大胆!这鬼书生也太妄为了,难道还想拉辰儿去做替身不成!?」

听到自己最心爱的幼子竟然有­性­命危机,太后大怒,手中一串紫水晶念珠不知挂哪了,叮叮咚咚地跳着,扯断滚了一地。

「母后,还是下诏找高人捉鬼吧!」

轩辕凤翔不失机地进言,他正好把这权揽过来,做完之前他太匆忙而没做完的事。

如果要到了太后旨意,那么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把北疆那片的荒山野坟都挖开来,掘地三尺也要把做鬼的左静言找出来!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

「也罢,国师对付不了这恶鬼,许是机缘未到。那咱们就找遍全国去把那个有机缘的找出来,我就不信镇不住他!」

多少也信了鬼神说,太后现在已经完全同意站在剿灭的立场了。

轩辕凤翔陪着太后的鸾驾匆匆走在赶往五皇子所居之处,心里转念要怎么把这事布置下去,既做得完美,又不会引人注目再惹流言。

「辰儿!」

一进殿,看到自己被人用最柔软的丝绸捆在床上,身上还湿漉漉的小儿子,太后的心都疼了。[出品]

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全削了下去,大眼睛只是无神地向不知名的空寂处张望着,偶尔闪过的光芒却全是惊恐的。

见有人靠近,若不是他还被绑着,早伸出手死死地拽着身边的救命稻草了。

「你们是怎么弄的!?还不快把小皇子解开!」

太后这一气非同小可,这些宫人越来越没规矩了,连皇子都敢绑?

很好,等一下这全宫里的太监宫女ρi股都想必会很怀念ρi股还能安然坐在椅子上的感觉!

「可是太后……」

战战兢兢大起胆子回太后话的宫人一语未了,被二皇子解开束缚的凤辰恢复自由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突然发力,也不管自己蓬头垢面,赤着脚就往外面跑。

「快拉住他!」

眼见得他一出门看到廊下花园里的水池又想纵身下跳,太后也急得变了脸,直追在后面跑,堂堂一国之后的威仪尽失。

好容易又把他按住,还要小心不伤着他也不让他伤人——宫娥太监什么的当然只能自认倒霉,可是万一那小猫爪子伤到了太后,那他们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辰儿,是娘,是娘啊。你睁开眼睛来看看,别吓着娘啊!」

被搂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柔软供自己安憩的所在有着熟悉的安全感,轩辕凤辰湿漉漉的小脑袋动了一动,似乎有点从自己恶梦连连的惊吓中清醒过来了一点,不再挣扎,大睁着的眼睛里,也终于有了聚焦。

「娘,是我害了左静言,是我害死了他。呜……我没想过这样的。」

太后对这儿子的娇宠到可任由他直称自己做「娘」,而不如寻常皇子一样要敬称「母后」。

娘,对于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是最温柔、最具保护力的存在。

小凤辰总算在这又得变得陌生的宫殿中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尽情一吐心中憋屈的对象,那种诺大的宫殿又只有自己一人的害怕与孤独消除了一点,抱着母亲的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没想过,真的从来都没想过会这样。

一闭上眼,就看到全身湿淋淋的左静言向他走来,当他以为左静言还没有死,欣喜地迎上去时,那人却在自己面前砰然倒下,只余一双曾经温柔现在却已全无人类感情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死、不、瞑、目。

往昔自己全心依赖的对象却成了让人畏惧的存在时,他到底是该走过去,还是要拼命地躲开?

他想不通。

而在这样的纠结中,那个梦越来越升级了。

每每当他看到左静言重新出现在眼前,温柔的笑、清亮的眼,一如往昔。他毫不犹豫想跑过去纵身入怀时,突然那个人就变成了一具狰狞可怕的尸体。死状从最初的水淋淋,变成了从眼中、鼻中、口中流出血来;或者是突然离奇地在倒下时被肢解成肢离破碎的尸块;拦腰斩成两段连肠子都拖得长长的模糊­肉­块;半腐烂可见骨的­肉­体……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双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直到断气也没闭上。

他以为按二哥说的,不要去理他就可以渐渐忘掉,可是过去一年的朝夕相处,又岂是他说忘就能忘的?

那个人在过去的岁月里,就象呼吸与空气一样必不可少,骤然失去他的痛,在那一天后渐渐显现了它的威力。

在那个人已经逝去一个多月的日子里。

三十多个日夜,三百多个时辰,却仍夜夜出现在自己梦中。并没有象二哥所说的,时间过得越久就越能淡忘,他反而是一天比一天更想念他。在回宫后,因为八年的阔别让自己对这华丽的宫廷复又陌生起来,在陌生的地方,对他的思念倍加增强,也倍加折磨,终于引发了心魔。

或者……也许是时间过得还不够久。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没有他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二哥、宫人、太医,每个人都围在自己身边来来去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进自己心里,没有人愿意像温柔又有耐心的左静言一样认真仔细地听他说话,不笑话他任何孩子气或是霸道的行为,春风化雨一样,在悄然无声间润泽了他的心怀。

有他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可以说是自己和周围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自己和这个世界处得最安乐的日子。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与他分离,可这结局就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二哥带来的相关「正常」的威压把他彻底打懵了,皇族的尊严与骄傲让他不屑解释也无从选择,结果,根本就还在忡症间,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过后才逃避,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又有什么用?那个人已经不在,而且,居然还是自己亲自下的手。

他是因为自己害死他的怨,来找他了吗?

那他把这条命赔上又如何!?

怔怔地看着室外好像在召唤自己的清澈湖水,眼中又幻出了左静言在其中那水­色­的脸、水­色­的眸,他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张开双臂,等着迎接自己的到来。

「辰儿,你别吓娘啊!别有什么糊涂念头。娘的心肝宝贝!」

太后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小儿子,生怕怀中一空,他就不在了。

谁见过堂堂一国之母给闹得这么气极败坏的?唉,皆因怀中稚儿,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宫人们围着垂泪的太后乱成一团之际,另一道青年男子的声音加入这混乱的场景,似乎觉得在宫中出现这样乱糟糟的情形很难得一见,他在开口的时候还轻咳了声,像是在忍笑,不过声音倒不失威严。

「参见皇上!」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见到那人明黄|­色­的服饰在灯下闪着微光,所有人——除太后和被她搂着还在痴痴迷迷的五皇子外,都跪倒了一片,就连一向高傲的二皇子也跪下了:「臣弟见过皇兄。」

「儿臣见过母后!呃,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大家都不睡,在这里做什么?」

他做皇帝的命苦,披阅奏章到这种时候,这一堆人好像在这里开灯会似的,闹成一团,反正他又睡不着,就顺道过来看看,很难得见这么多人陪他一起熬夜啊!

顺手解下披在外面的大氅,交到跟在自己身后,一个容貌秀美的青年手上,皇上挥手让所有人起来后,躬身跟自己的母亲见礼,然后在宫人们急急忙忙搬来的椅子上坐下了。

轩辕皇朝现任的天子,君临天下的伟大存在,轩辕凤夼微微弯起了嘴角,这阵子虽然他国事繁忙,但自家五皇弟回宫后就一直撞鬼的事还是有听说。

说起来这大皇子长得和自家两个弟弟并不太象,甚至连和他是血缘至亲的五弟,都跟同父异母的二皇子凤翔比较象。

和二皇子美丽但眼神一扫就叫人心惊胆颤的­阴­柔外表相比,这位轩辕天子相当阳刚,国字脸、剑峰眉,经受过阳光和战火洗礼的皮肤不如两位皇弟的白净,整个儿看起来就是一副有为好青年的皮相。总是在微微上弯的嘴角似乎说明了他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可是领教过什么叫「天子之怒」的人绝不再敢轻易去冒犯天颜。

更何况他能当上一朝天子,除了投胎投得好,作为皇后肚子里的第一胎儿子出世外,其它的能力也自不可小觑。

有点在意地扫了一眼一直默不做声立于皇上身后的青年,二皇子轩辕风翔越过众人上前答话:「启禀皇兄,因五弟受惊撞邪,让母后忧心不已,目前我们正想在全国贴出招贤榜,一解国后的烦忧。」

「没有请国师过来看过吗?」

又是闹鬼,上次丽妃和皇叔的鬼影就已经弄得宫中上下不安了,这回好了,还带个外鬼回来……等等,这五弟到底是在宫里撞邪,还是在外面撞邪啊?

本来不信怪力乱神说的皇帝在经历过上次后,多少对这种非自然力存在一点敬畏态度。

「启禀陛下,」被他点到名的国师赶忙出列,微一躬身答礼,「老衲已经开天眼看过,五皇子身边并无邪鬼等物,圣水遍洒,宫中瑞兽也无异动,实在是……」眼光扫过那边整个人快缩成一团缩进母亲怀里的少年,和老母­鸡­护雏一样的太后,不过可能是因为有母亲用肢体上亲昵无比的语言进行接触的缘故,五皇子看起来比之前正常多了,在这宫里混得多少有点­精­通溜须拍马之术的国师再一稽首,转口道:「也许是小僧道行甚微,依小僧看,圣母皇太后舍身出家,静修一月,才出关就将缠扰小皇子的邪物镇压,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是这样吗?

有国师都看不到的邪物,被太后镇压住了?

可是看看小皇子的脸­色­,似乎真的比之前好多了。不再是脸青­唇­白,神­色­也安定多了。

经由上次一场鬼祸,对国师已经深信不疑的宫人们再次拜服,连带对本来就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更加敬重,在蒙上了一层神的光芒之后,更加神圣起来。

「……」

在场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对望了一眼,再看看闻言更是把小弟宝贝也似的搂得紧紧的自家母后,无奈地苦笑。[制作]

是得想个办法解决了,五弟都已经十六岁了,还让他象个吃­奶­的娃儿一样,被母亲紧紧保护在怀里,这成什么话!?

「收拾五皇子的东西,今晚就让他随我睡到静心阁去!」

这壁厢,太后早一迭声儿吩咐宫人们把小儿子的随身物品打理收拾好,既然国师都说目前自己还能镇得住爱子身边的邪物,那在还没请到有缘人解除此祸之前,还是亲自守着比较放心。

「*,随我出来一下。」

揉着额角不去管屋里那堆忙乱成一团的女人,轩辕凤夼朝自己的二弟使了个眼­色­,随伺身侧的那个青年也沉默地抱着他的大氅一同出来,见外面风大了,忙细心地把衣服给至尊天子穿上。

「不是你亲自去接的五弟吗?怎么还会闹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三个问句,说明这好奇天子其实已经私底下关注之件事蛮久了,只是碍于面子,一直没有过问。

子不语怪力乱神说啊!太后已经被拖下水了,天子要是也整天神神鬼鬼的,他们的政事也别议了,直接扶乩问神吧!

「禀皇兄,臣弟此次出行幸不辱命……」

轩辕凤翔相当守礼给身为皇帝的兄长见了个礼,然后再筹措用语回答他适才的问题,皇帝被他这正儿八经的表情打败,赶紧摆着手道:「罢罢罢,不要给我回一通有的没的,直接说重点!」

这皇弟也真奇怪,从小他就喜欢他美丽的外表,可他从不与他亲近,总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似的。要说他因为母妃的关系仇视皇后及皇后嫡出的几个孩子嘛,却又不见得。至少他对五弟的关爱可是有目共睹的,比他这亲哥哥要强多了。

因为他从小就被立为太子,而早早进行相关的教育,母爱在这些教育里算是会软化男儿气概的一种,所以,说不上是刻意疏远还是被祖训所约束,母亲经常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众多太博、太师群星拱月环伺的大儿子,从不亲近。而后,母亲的柔情全给了另一个晚年得来的儿子,所以他对五弟一直很是妒忌,也对自己的亲弟弟不是特别亲切。结果这兄长之职这二弟就完全代劳了,一直爱撒娇的老五对他比亲哥哥还亲。五弟发生什么事,问他一定最清楚。

睿智的圣明天子可不是盖的,懒得去那一堆女人之间找原因,直接切入重点是最节省时间的。

「这……因为在北行宫失手杀了一人,五弟惊吓过度,才导致心智失常。」

仔细想了一下,轩辕凤翔除了隐瞒下五皇子与那教书先生的私情外,把一切事实告知,他对自己这一直带笑的大皇兄其实很是殚忌,那样一张灿烂的笑脸下,眼睛却从来没有在笑的样子,冷冷地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似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哦。既是心病,那应付一下母后,全国张榜找人也行,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反正他看不惯那个国师已经很久了,如果这次全国找所谓的法术高人能把他扳倒也不错。虽然说结果是又出另一个神神鬼鬼、蛊惑人心的东西,但新人羽翼未丰,不会象现在这个国师这般已成气候,难以控制。「至于五弟嘛,一时受惊而已,等日子久了,便会淡忘,现下又有母后照顾,不必担心。」

皇帝对此持与二皇子相同的态度,时间是最好的疗伤之药,任何事情,无论当初如何震惊、难过、受伤,日子久了,自然不药而愈。

他比较在意的是设法铲除自皇叔之乱后,趁势而起在宫中坐大的神权势力。

他是天子,还只是天之子。神,高高凌驾于天之上,这些愚­妇­愚夫们对神谕听从得比听天子令还快、还心甘情愿得多,若这「神」是神来之笔相助自己的便罢,若不是,那么,这人间只能是天子管辖的国度,无论是鬼神,还是天,都滚回他们自己的国度去!

这是历经过了夺权之乱后,人间天子对自己权力的唯一认知。

「臣弟遵旨。」

既然得到太后首肯,现在更得到皇上的同意,轩辕凤翔也就不再多话。他虽然知道这个身为皇帝的大哥想的远比自己复杂,但依自己的个­性­来说,无论什么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其余的东西不必过问。只问结果,不看过程,他不仅仅是这么要求自己,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部下,这也就是二皇子办事效率最高、最有效的原因。

「凤翔……」

见他一礼之后便要离去,皇帝突又想起什么似的,唤住了他,微微一笑,停了一刻,还是挥挥手道:「你去吧。」

不再挽留。

「臣弟告退!」

「……」

望着轩辕凤翔挺拔俊秀的身影离去,仍站在原地的皇上微叹了口气,咧出个自嘲的微笑,拍了拍手,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影下的黑衣侍卫吩咐道:「去查明两件事。一、那个教书先生左静言到底是什么人?二、北行宫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三天后我要有详细的资料回禀。」

「是!」

简单利索地回应了一声,那个影子一样的黑衣侍卫如来时一般,在花影动摇间消失无踪。

一直跟在皇帝身后的青年这时候才抬起头,殷红的­唇­边露出一丝讽笑,他的长相乍一看有点二皇子的影子,只是其人如月,其冷如霜,清雅到了极处便生艳,却与外表虽­阴­柔美丽但举止行动不失刚健的二皇子不同。

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皎若秋水,却摆明了写着不屑。刚刚见他们兄弟二人虽然表面亲切,私底下却全无信任可言,至尊天子连自己弟弟报来的事都有所怀疑,还特别动用了手下一流的情报组织「暗影」去查明真相。皇家情薄,情薄如厮,血脉亲情都不可相信,身在高处只是孤寒。

「你在讽笑我连他也信不过的事实吗?」

皇上回过头看着他冷淡的脸,­唇­边也漾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伸出手轻轻摩挲着他白皙得几乎不带血­色­的面庞,突然毫无预兆地手下一个加力,指力大到叫那个青年痛得把淡粉的­唇­咬白了,可是也不吭一声。

「最好记住你的身份和你应该做的事。如果不是我,你们那一脉断无可存之理!月、晓、堂、弟!」

用力抓到指节都反白的手指,在看到他痛楚却又倔强的眼神后微顿了下,终于松开,暧昧的点在刚刚被他自己咬出一丝血痕的下­唇­上,把那血丝轻轻揩去,一直保持着和熙微笑的皇帝淡淡道:「也真不早了,今天你还是陪寝琉香殿吧。」

言罢,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看那个人惨白的脸,又退了回来,把他之前替自己披上的大氅披到那瘦弱的身躯上,仍是微笑道:「夜露风寒,你也多小心保重才是。」

他这体贴的动作反而让轩辕月晓整个人都缩了一下,然后才放松僵硬的四肢,一步一步地跟在他领先而去的背影身后。

步过只燃着微弱烛光的金峦大殿时,隐约听得到在身后的暗影深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又似冷冷的讥笑,­阴­森森的寒气侵袭,让他再用力裹紧身上的黄袍都遏制不住的那种冰冷从骨头缝里向外冒的感觉,只能再加紧几步,赶上那男人的步伐。

殊途·第四章(一)

太后的诏令不日已传遍天下。

与此同时,二皇子的密令也传到了北岳边陲之地。

白皑皑的雪地,数行黑黑的脚印在这雪地上,蜿蜒地复现出被雪掩盖下的羊肠小路来。

「头儿,那边好像……有东西。」

有点瑟缩地跟在王总兵身后,颤抖的手指着那边雪地下微有点起伏感的土包,那高大威猛的汉子刘二虎完全不觉得自己这种大鸟扑人状有什么不妥。

不过这也实在不能怪他,就算他们是二皇子手下骁勇善战的将士吧,上沙场大刀一抡,杀人不过头点地,脖子上一个碗大的疤可以说「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是见惯了死人没错。可是现在要他们做的任务却是挖坟、开棺、验尸,一路上让民众怨声载道不说,看着那种原属自己同类的躯体,变得溃烂、丑陋、可怕,蛆虫涌动附于其上,甚至皮­肉­全无只余了一副白骨,­阴­森森地躺在洞里朝打扰了他们安眠的不速之客看,这感觉跟杀人完全不同。

是个人都会觉得难受吧?

更别提……这山上荒坟处处,他们挖坟挖多了,总觉得背后毛毛的,鬼气森森,后面好象有无数双冷冰冰的眼睛朝他们看——呃,或者说是无数个黑洞洞的骷髅洞在朝他们看更合适。

二皇子,虽然您才能卓越,可是叫部下组成这去死去死捉鬼团就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吧!

「有东西跟我说有什么用!去挖啊!看好了,棺里面有这一大一小的,找到立刻上报。」

有气没力地展了展手上被握得有些残破的画像,上面一个青衫书生怀抱着一个胖敦敦的小­肉­球含笑而立,那书生笑得十分温柔,就算是在画里,由于画者捕捉神情极为­精­妙,那笑意自他眼中浮现,然后微微牵动了鼻冀,最后在嘴角绽成拈花一笑的祥和,系列微小动作清晰可辩,所以神情竟如活的一般,打眼瞧去,竟有些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感觉,似一团暖暖的春光,拂照人心。

不过这画中人就是他们这群军爷被迫在这雪地荒郊充苦役的根源,这些粗人们刚开始还觉得这画画得好画得妙,现在也就只想骂「­操­他娘的」了。

领头一人当机立断,喝令手下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苦差,自己也顾不得雪地冰冷,往那地上一坐,实实是又累又饿,一肚子的鸟气发都发不出来了。

「说是这说么,都不知道埋下去多久了,还会有这样鬼样子给你看才怪哦!」

今天已经挖了好几具高度腐烂的尸首,最可怕的是那种皮肤开始溃烂却还没完全掉离骨骼的,黏稠的黄液下,红红的肌­肉­加上可见到肠子等内藏的人体,还有臭不可闻的那种气味,弄得他们一群大老爷们也跟怀了孕的­妇­人一般,一路频频做呕。[出品]

「这个不会,说是个多月前才埋的,现在又正值冬季,应该还能辨识。」

如果实在不行就找有一大一小的吧!夭寿哦,是谁把这么小的孩子也杀了?

风闻宫中五皇子人从这边回去就后疯疯傻傻的,莫不是……怨魂索命?

想到这,浑身激凌凌地打了个冷颤,王总兵立刻打住了自己跑马似的想头,这皇家的事,谁敢说个是非啊?又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里面的大爷、大叔、大婶,我们也只是听差办事,您哪冤有头债有主,有见莫怪,有见莫怪。」

例行掏出三柱香在坟前点上,虽说是皇命,可也多少有损­阴­德。

然后,往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最后再哀怨地看了一眼凉凉坐一边的顶头上司,刘二虎认命地抡起铁锹,挖!

「哐」一声响,才浅浅的挖了没几铲子,就已经听到铲下有碰到东西的感触传来,刘二虎已经很熟练地跳下去,左右推开那已经挖松的浮土,把那口薄木棺材一撬开,里面直直伸出的一双手象是跟天索命似的,倒是吓了他一大跳。

「到底是不是啊!?」

见他战战兢兢地往里面看了个半天没回复,根本不打算亲自去确认这条尸是不是就是他们要找的那条,王总兵不耐烦地远远发话。

「应该不是……可是,那个……它……」

刘二虎看着里面面目灰败,可是容颜未改的僵硬尸体,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人,这个人……看起来好象眼睛一睁就会……

还没想完,一片风雪欲来的乌云遮去了空中那一轮淡金­色­的太阳,棺材里的人居然眼睛一睁,直挺挺地弹了起来,双手僵硬地向前直伸着,然后真的给它从坟里蹦出来了。

「妈呀,诈尸了!」

「不、不对,是僵尸出现了!」

顿时在这一片雪地挖坟的军士中响起一片鬼哭狼嚎声。这些杀敌从不眨眼的军士们只恨爹娘没多生两条腿。

「哎哟!」

坐在雪地上的王总兵也被吓住了,直觉地想跳起来和自己的将士们一起逃跑,然而,可是,非常不幸,他大爷刚刚坐下去的时候是没啥计较直接坐雪地,现在整个ρi股都冻住了,粘在冰里站不起来,眼见得那乌黑的指甲已经伸到自己面前,僵板的面目带着不祥的蓝紫之­色­,喷出的冷气让他心胆发寒。

「娘哎!」

一个使劲儿把ρi股从冰地里拔出来,幸好那只僵尸鬼只会一跳一跳的,动作僵直,速度并不快。

这算是撞什么霉运,他们居然好死不死遇上了日贯当中,乌云敝日的逢魔时刻,时空交错的瞬间,世间万物皆处于混沌状态,地狱中的妖魔亦会现身人界。这种时候的­阴­煞听说比百鬼夜行的晚上更甚,因为这也是鬼物们能在他们所恋的生为人时,「白天」行走在人世间的奇妙时段。

王总兵光着ρi股在山野中乱窜,已经顾不上去咒骂他手下那些没义气的兵卒了。报应啊报应!他平常也不过是克扣克扣军饷,上头没更大的官在的时候欺压欺压下属而已,用不着这样对他吧?

被僵尸跳着追的王总兵慌乱中已不辨方向,一片白茫茫中看见远远的雪坡上有一个道观,急忙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道长,救命!」

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正正站在道观大门前,那人生得倒是标致得紧,水杏眼、柳叶眉,就是脸­色­苍白了点,快和身上的月白长衫一个颜­色­了,但就算是这样,若这秀美男子打扮打扮,十足就是一个俏生生的大姑娘。

眼下,这个俊俏的小伙子看着朝自己飞奔而来求救的王总兵,不知为何,他嘴角勾起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

「呃……救……救命!」

王总兵也顾不得管这文弱秀美的青年是不是真能当自己的救命稻草了,总之道士捉鬼是天经地义的事,忙连滚带爬地向那边跑过去。

打了个照面,一眼为他过分秀美的面目而惊愕了一下,听得背后「咻咻」有声的怪物又已追到,虽然害怕,但是男人都有这么个见不得美人的烂脾­性­,已经被吓破了胆的王总兵一把将那美男子掩在自己ρi股还光了一块的身后,却又生出万丈豪情来,拔剑转头意欲对付恶鬼。

「铿——!」

半空中直挺挺落下来的僵尸似乎是因为「活动」了那么大半个时辰,终于有点习惯了蹦跳着前进的方式,追的倒也不慢,甚至还会懂得拐弯跑咧。

现下它就停在离两人不到三尺的地方,似乎在寻找它一直追踪的猎物,原地打了半个圈转过来,僵板的面目正正对上准备偷袭它的王总兵。

「妈呀!」

那乌蓝的嘴边还眦着僚牙的样貌实在太过狰狞可怕,王总兵立马打消了英雄救美的念头,一把拉住美人的手,打算拖着他一起进道观再说。

可是这一拉,却觉得……觉得那个美人好象全身上下都冷冰冰的,尤其是这种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十分媚惑,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突。

「你……你不逃么?鬼……有鬼……」

这美人儿真冷,抓着他都能感觉寒气不停地往外冒,好象比地上的雪还冰,不知怎么地,他的脸­色­被雪地一映,青白得可怕。

「鬼?我没看见啊!是这样的鬼么?」

那美人儿淡淡一笑,睁着一双很无辜的眼睛盯住他的时候,突然一开口,尺许长的血红舌头就这么从他嘴里挂下来,本来相当秀美的面庞,因为这个特异的现象而显得诡异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这回可是名副其实的拥有「勾魂」的意味了。

「鬼……鬼啊!」

王总兵被这猛里生出的变故一吓,两眼向上倒Сhā着翻白,直接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切,明明追你的是僵尸,还敢栽赃到鬼的身上来,我有那么丑吗?」

一举就成功把人吓晕的鬼美人还不满足,仍自碎碎念着去戳那完全不会动弹的大男人的光ρi股。

「阿吊,僵尸都没把他吓晕,你一见面把他吓晕了,从某个层面来说,你比僵尸更可怕吧!?」

突然出现在那鬼美人的身后,瘦骨如柴,面­色­腊黄的另一只鬼,饿死鬼仍旧不怕死地吐好友的槽。

看看原地突然失去了活人生气的僵尸绷直了身体左转右转,王总兵这一下昏厥,虽然没断气,但气息总是比之前生龙活虎的时候要微弱了很多,追着他生人气味来的僵尸短暂时失去了指向标而茫然不知所措。

「哼,白秀才说的带人去挖他坟的军士应该就是这个吧?虽然光着ρi股,不过腰牌还在。」

非常没有道德心地将将士视若­性­命的皇命腰牌摘下,拿在手里一上一下的抛着玩儿,阿吊今天的脸上摆明了就写着「不爽」,他大爷已经窝火好几天了。

从半个多月前朝廷一纸公文说要什么广募有道之士遍发全国后,这北岳之地就不平静。

本是驻边的军队居然专门派了一批人,天天就在这一带山里转悠,挖坟开棺,天可怜见,多少同族因为这无妄之灾而灰飞烟灭,就算是无心之过,也已经罪不可恕。

想到这里,阿吊就恼怒,伸出冻冷的足尖对准他的光ρi股,我踢、我踢、我踢踢踢……

咦,这人拿在手里的这张画……

阿吊小心地把那残破的画卷抽出,只展开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王小二凑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里面已经再跑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竟恰好是这画中人般分毫不差。

阿吊马上把那画直接藏了起来,警告地看了王小二一眼,叫他先别多嘴。

「跳、跳跳鬼,跳跳鬼好好玩喔!」

稚­嫩­的声音之后,大殿里冲出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圆溜溜的大眼睛写满了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兴奋,跟在他背后的青衫子青年拉都拉不住这脱缰的小马驹,只能哎哎地叫着,一路跟着跑出来。

幸好王总兵早已晕了过去,不然看到他们开棺挖坟要找的一大一小就这样轻飘飘地以一种「非常人类」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只怕更要吓得元神出窍了。

「小元别过去!」

阿吊立刻一把把那胖乎乎的小鬼抱起来,在他肥­嫩­的脸上捏了一把,阻止他本想直接一头冲到僵尸先生所在地的打算。

僵尸其实是鬼物中最下等的一种,已全无灵识,却又是九­阴­所汇,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不老不死,只是本能地以血液为生,怕太阳,却又比他们鬼族更强悍,只有以三昧真火焚烧才能净化。

此刻阿吊就怕小元冲过去,被这完全无法沟通的僵尸所伤——虽然他是不是能感受到除了热血之外的人物还有待商榷。

「跳,跳!」

小元被阿吊紧紧地搂在怀里,还是努力地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指不屈不挠地指向那边,见那个僵尸闻言真的又向这边再跳了两下,笑得更开心了。

「呃,老道到底能不能收僵尸啊?」

这下不好,本来因为是在雪地热力不强,晕过去的王总兵又气息微弱,这才让僵尸失去了追踪的源头,他这一靠近,多少还是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要找的鲜血和猎物就在这边的样子,一跳一跳地更向这里逼近了。

「你们这几只鬼怎么大白天的就在这里吵?本天师好容易才收拾好了准备上京,看我帅不帅……哇呀!」

打扮得一身光鲜亮丽,就连道袍都新做出了一身,头戴高冠的牛青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被倏然降落眼前的僵尸打断。xiaoguiaiqiqi

新出现了一个活力四­射­的活人,那只僵尸非常迅捷地蹦了过来,十只乌蓝的手指僵硬地向前伸出,眼见得就要掐紧牛老道仅此一个的脖子。

「哇哇哇!」

爱现的老道士这下子乖乖隆得咚,保命要紧,当下衣服也不顾了,拼命往后一缩,衣服上被撕破了一大块,然后转身绕着道观庭院中的大香炉跑。

「看我的桃木剑!」

跑几圈好容易定下神来,这才想起捉僵尸也应该是道门中人的一个强项,赶紧按先师所授的经验,找了个机会回身挺剑就刺……

「咔嚓!」

这僵尸才刚出土没多久,又是天寒地冻被冻得硬梆梆的,虽然是因为这个而让它弹跳的速度不算太快,可是身体的僵硬度很够,这一剑下去,只听得那木剑以一种很脆爽的甘蔗折断的声音,在僵尸先生的胸前断成两截。

「啊啊啊,这是哪里来的伪劣产品啊啊啊!」

一击不中,本来手上还拿着一大把黄符,打算偷袭成功就给它贴个满头把它五感全封的牛青云符纸洒了一地,继续跑给人家追。

「救人喔!」

冷眼看得这边还有一群无动于衷的人……呃,鬼,抱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不救,谁叫你说不带我们上京的!」

阿吊伸手制止了最好心,但又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左静言,凉凉地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跟人家讲条件。

「习家的二小宝举荐我上京捉鬼,我还带着你们这一群鬼去喔!」

说起来他就有够可以骄傲,当年在这家乡的一战,成名到让到京城当了大官的习家二宝习寒飞也都还记得他,现在皇上御令,当朝太后满城贴告示全国找有道高人,当先一本就把他给荐上了。

这也就是之所以,他喜不自胜、抓耳搔腮,甚至很­骚­包地做了全新道袍的原因——土包子打算进京见世面啊!

「吊兄,我看道长这次真的不妥……」

咳嗽了一声,能把「阿吊」这种这么有个­性­的名字也叫得文质彬彬的,自然是最新加入阿吊手下的小弟,温良如玉的好好先生左静言。

「口口声声说要捉鬼,我就等着看你成为我们的同类吧!」

切,没见过鬼啊!好歹他阿吊做鬼五十年也修得有点神通,小有成就。

那牛鼻子开了天眼在人世间修了五十年却连个屁长进都没有——或者让他做鬼之后会发现一片璀灿新天地?

「哇,你们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啊!」

阿吊不会是跟他做邻居做久了,喜欢上他了吧?这么期待跟他做一对鬼鸳鸯的­阴­狠?

「谁会看上你啊!」

阿吊头上冒出寸许高的青筋,他的神通之一便是可在那人无暇设防之际,用「读心术」窃听他人心声。

听到这丑道士发出这般觊觎他还恬不知耻反咬一口的感慨后,下定了决心不去理他。

「呃,这是怎么了?好友,我来救你!」

另一头,喝得醉醺醺的大头鬼终于被外间的扰嚷吵醒,东倒西歪地出来,一昭面就见这般危急的场景。

「呜,玉树纶,我就知道只有你才是我真正朋友,快……快拿那些符纸贴上它天灵,封住他的五感。」

感动之下不是叫老酒鬼,而叫了他在人世的名字,牛青云只祈祷那些狗血画出的灵符对封僵尸的听觉、嗅觉、视觉等五官灵觉真正有效。

「我来了!」

在这乌云敝日的逢魔时刻,却是比夜间更利于鬼物的时辰,就连左静言这种新死不久,最近才能在夜里现身显形的新鬼都拥有了可让人视见的能力,老酒鬼一跃上前,拾起散落一地的符纸,追在跟着牛青云身后绕香炉跑的僵尸后面,一时间形成三人——一人一鬼一僵尸,围炉狂奔的离奇景象。

「……」

王小二笑得直打滚,阿吊头疼地扶着额,有这么蠢的侄子,这么烂的道士朋友真是丢脸啊!

看着明明人矮腿短追不上的老酒鬼非要跟在那僵尸跳的后面,三个人都快分不清谁追谁了,总之一场混乱的跑步决力赛,这场景,若不是真会出人命的话,实在有够搞笑。

「你就不能站在原地等它追过来再贴符么……」

这么笨的侄子不是他玉家的人,不是他玉家的人——阿吊自我催眠地碎碎念中。

「对喔!」

因为他们都在绕圈跑,也就是说,只要站着不动,那个僵尸等一下就会跳到自己面前来,根本不用人去追他。

老酒鬼晃了晃自己大而无用的脑袋,嘿嘿地傻笑着,搔了搔头,这回总算是停下了,就站在原地等僵尸自己跳过来。

「看我的专克僵尸灵符!」

好不容易,等牛鼻子老道又跑完了一圈再兜回来之后,大头鬼非常得意地一个纵身,打算把拿在手中的灵符往僵尸头上贴——然而,他的身高只及正常人的胸部,那僵尸偏是又瘦又高的主儿,还不停地向上蹦,新的问题又来了,他够不道那僵尸的天灵盖……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好友,你非要玩死我才心甘么!」

牛青云回头一看,见到跟僵尸一起做僵尸跳的老酒鬼,差点没一口气接不上来,他今天要是真的一命呜呼了,肯定不是被僵尸­干­掉的——不是被大头鬼气死的,就是跑步累死的。

「真是够了!」

凌空一个漂亮的翻越,再也看不下去的阿吊从大头鬼手中抽走道符很轻松地往那还在不断向上窜起的僵尸头顶上一拍,朱红­色­的道符触体即发出一道红­色­的光阵,然后收小,罩回僵尸的头部,红光闪过后隐入它蓝灰­色­的皮肤之下,然后那活跳跳的僵尸就真的不动了,直挺挺地矗立当地,双手仍旧前伸着,好象完全感觉不到有活人及热血的反应,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痛!」

那被激发了术法的灵符,红光也震开了阿吊拍在僵尸头上的手,他怪叫着再抽回来的手上被烙了一个血­色­的符文,焦黑的痕迹直渗入惨白的皮肤里,痛得直抽气。

妈的!这黑狗血画的灵符还真是煞气,一遇上专克的妖物后,被激发出来的能量连他这无害人之心的鬼都伤到了。

「师傅,师傅,这是怎么了?」

这时候,在后院的道童才发现这边的不对劲,赶紧跑过来,阿吊赶紧收了自己的手,再快速地察视一番自己这边的群鬼们是否还保持着正常人可以接受的形象。

「徒儿!刚才为师高唤你拿法器来,你到现在才来,为师差点就要命丧于此啊!」

看到自己的徒弟就忍不住含了两泡泪,他们想弑师再另投高明也不是这样的吧?呜呜,明明年前入观的时候才是这么两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子的说!

「是您吩咐我们在炼丹房准备晚餐啊!那里为了防火都是石壁,我们怎么听得到?不过师傅您本领高强,一、两个僵尸恶鬼,都不算什么啦!」

说明了自己来晚的原因,再顺口摆出师傅吹牛时常用的口头禅堵住他的抱怨,小道童其实比较好奇什么时候他们观里居然来了男女老少这么一大批人啊?

「……」

在炼丹房煮晚餐……阿吊头痛地揉着再次突爆出青筋的额角,这牛鼻子老道到底把这紫云观给弄成了什么地方啊?有必要省柴火到这地步吗?

「节约,节约是必须的!」

发觉了众人不解、不屑、不明所以的目光,牛青云­干­笑。

其实他本领实在不高,以前的名声能让紫云观吃到现在已经不容易,近来又没个什么出来扰乱做怪的妖魔鬼怪让他收伏收伏,香火不旺直接导致香火钱也不旺是必然的啊!

「这些是?您又没吩咐我们有客人来,晚餐没有预备这么多材料啦!」

再次探头看向师傅身后、僵尸身边的一拨人,小道童很理所当然地先训斥老年未到而痴呆已至的师傅。有客人来连茶水饭食都不能提供充足,这样会很失礼的知不知道?

不过,在看到阿吊注意自己的眼光回看过来,再抿嘴一笑的殊丽容­色­后,不由得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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