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连诛,劫!」
一场混战已延有时,此刻,阴霾尽开的天幕上,却已经开始闪烁出晶莹的星体,黑夜,终于真正的降临,左静言立刻不失机地转动阵中的镜子,将天上星光向阵中的蚩尤射去。
「你这不知死活的小鬼!居然敢在我的面前卖弄所学?」
星光,神秘而圣洁,释放恒古以来天地间的力量,传说中这每一颗星子都是开天劈地的原祖大神盘古的身体肤发所化,是以都拥有神奇的力量。天上静静放射的星光被辗转投射到阵中来后,形成强力的光束,竟然把蚩尤黑雾状的身体透穿了过去,只听他怒吼连连,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
「启阵,快!」
立刻省起先前的布置所为何用,牛青云等人也立刻跳入阵中,以后来加入的国师之位为北极星位置,七星连首而动,一道道光芒交织成光网,困住无坚不摧的战神蚩尤。
立刻也明白过来他们的用意,失去法器的国师盘膝而坐,合十咏念经文,竟然全身都放射出灿烂金光,在阵中指引着七人的阵法走位。
「天旋转天机!」
左静言低声地指挥阵法,第一道完全成型的光索已经绕在蚩尤身上,可是却遇上了实际的困难:「爹爹,什么叫天旋转天机?小元要跑到阿吊叔叔那边吗?」
他们这边能力最强却智力最弱的最后一星,左翊元竟忘了他的吩咐,因为有不懂的地方直接跑到爹爹身边不耻上问来了,顿时漏了一角的阵法让蚩尤有隙可乘,开始转动着连带他们其它几人也无比吃力。
幸好国师在阵中洞若观烛,一个长身舍北极星之斗座已经接位,勉强把这空缺给补上,虽然阵势没有原来的凌厉,但至少完成了整个诛妖阵。
「小元跟在爹爹身边不要再乱跑了。」
千辛万苦把光索牵牵地绕了几道捆实在蚩尤身上,人人额上见汗,鬼也累得气喘,左静言这才空得下来交待自己的儿子。
「哼,真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困住吗?我要叫你们看看,什么叫不自量力!」
明明已经被捆得结实的蚩尤却突然在光网疏漏的地方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揪住了胖小鬼的左腿,倒提着拽到身边,高举起来一口吞下。
「小元!」
左静言和那边随时关注这里的轩辕凤辰同时惊呼。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元被那裂开大嘴似的黑雾吞噬,然后,在他身上的裂口处,可以看得到左翊元仍在拚命挣扎着,嵌在蚩尤身上被众多眼睛包围着恐惧到了一定的地步后,突然本能地开始张嘴噬灵。
「你儿子很快就会跟我一样,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下得了手!」
噬魂鬼的存在,是透过吞噬各种各样的灵来获取力量的,只是也必要得承受那些附于灵上的各种「念」或是「怨」。
越纯净的灵魂就越容易受到污染,就好比一张白纸,要在上面作画总是容易的。
只见左翊元终于把围绕在他身边的恶灵都解决后,好像哭着张嘴想叫「爹爹」,却不料身上黑红色的光芒环绕,几次转变后,整个人的神情一变,有点可怕的阴森起来。成|人般险恶的表情出现在他稚气的脸上,再睁开的眼睛已经成了鲜红的血色,从蚩尤身上的伤口爬出来,伸手就想去扯断捆缚他的光索。
「小元!」
那光一沾到他的小手就嗤嗤冒烟,可是他却全不在乎,拉扯了几下见没多大效用,一转身,已经朝着这里所有人中最弱的王小二炮弹般地射来。
他居然也知道找挑最弱的下手,让他们的阵法出现空缺,好让蚩尤得到解困的缓冲时间。
左静言一时手足无措,他知道要再启阵法,可是……小元毕竟是他儿子啊!
「着!」
只有与此事全无关系的国师,毫不顾惜眼前自己的敌人还是个小孩子,抢先而动,一道激射而出的星光把小鬼逼退回蚩尤身边,现在天上群星璀灿,光芒却比先时更强了。
「怎么办?」
杀,还是不杀?
他们的阵法,要困住一个法力和蚩尤比的小鬼自然不要话下,可是就是怕这小鬼根本承受不住,毕竟是他们不刻前还疼爱着的小辈啊!
听到牛青云的问话,阿吊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
左静言的目光从阿吊、王小二……自己的盟友脸上一下看过,再看到隔水相望的轩辕凤辰,他不能叫这些朋友们都因为自己儿子而败下阵来!
败,只有死。
牺牲小元一个……只要牺牲小元一个……
「杀!」
含泪闭上的眼睛不去看眼前发生的事实,斗转星栘,再一次换位之间,果然已经把小鬼也牢牢的捆东在阵中。
他的能力没有蚩尤这么强,被星芒形成的光束捆住后,眼见着的他的力量就被圣洁之光所消蚀,不停地挣扎着,可身上的光却很快越勒越紧,越陷越深。
「爹爹救我!」
那孩子却张嘴,娇弱地、凄惶地呼喊着自己的亲人。
左静言心头好像被挖了一块似的,被他叫得往着迈出一步,却立刻被国师所阻:「这只是鬼物迷惑人心的伎俩!不要上当。」
被迫当了盟友的国师早忘了左静言等人也是鬼物,他对付鬼族已经很有一手了,对这种耍弄亲情的场景也见得多,根本不为所动。
「小元……」
「爹爹救我!」
就算知道他已经被恶灵所侵,可是看到他仍足以自己儿子的面容,以那稚嫩的声音在向自己求救,左静言的手握紧了手中的镜子,低下头,心都快碎了。
「五皇子小心!」
远远处的惊呼传来,声才入耳,一道人影已经闪入阵中,手执一把上刻繁复花纹的明黄古剑,伸手就向左翊元身上的光索斩去。
却是轩辕凤夼想起太庙里供奉着先祖遗下的斩妖剑,才催人取来就被轩辕凤辰一把夺了,一路披荆斩棘地冲了过来,一到就看见左翊元被困将死,想也不想就挥剑斩索。
那光竟然触剑而断,立时脱因而出的小鬼一手掐着轩辕凤辰的颈项将他摔了出去,一手夺剑,转身便去斩断蚩尤身上的层层光锁。
左静言扑上去抢抱起轩辕凤辰回到自己的阵中,可是之前辛苦设下的光阵却已经困蚩尤不住。
只见在左翊元相助下,一砍,两砍,三下两下就把身上束缚解除的蚩尤重新抖了抖身子,刚刚的星光索也耗掉了他身上的部分能量,体形却比之前小了许多。
「牛鼻子,收了他吧!」
眼见得这阵已经无法再困住如虎添冀的蚩尤,阿吊转念想起牛青云还有一个可容海纳川的宝葫芦。
虽然说他们的尸骨都还在里面,可是……眼前的危机再不解除,他们无论人还是鬼都会魂飞魄散掉了,留着尸骨又有什么用。
大不了他们这一起孤魂野鬼都无处依托,被收到地府也罢!
「收!」
被阿吊提醒,牛青云拔开葫芦塞子,祭起法器,把葫芦口对准那蠢蠢欲动、打算再次反扑的噬魂鬼,念起真诀后,现场不见了蚩尤与小元的身影,身上暗纹闪烁的宝剑掉落在地,却是他们真的被收进那葫芦里去了。
简直是历劫归来,国师和牛青云、清楚、明白都已经汗透重衣,身上的衫子几可拧出水来,疲惫地坐下了。
国师也没空去管现场还飘着几个鬼,左静言帮轩辕凤辰把宝剑捡回来递在他手中,想到自己的儿子,只能是默然。
「左静言……我不知道……」
轩辕凤辰快哭出来了,他本来只是想要救小元的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不能怪你……唉!」
虽然想安慰他,可是自己心里也是大恸,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左静言只能任由他握了自己的手,无言的相对悲戚。
那收了妖的葫芦却仍能听到里面闹腾,国师喘过这口气,伸出手道:「道友,请把这葫芦给我,我用一道金符镇住他吧。」
只怕他还能脱困而出,国师咬破了手指,极快地在塞口处画了一道佛谒,里面果然安静了不少。
「有劳两位大师了!」
另一边,总算把那些恶灵鬼兵也解决得差不多的轩辕大军们终于与他们会合,殿上重新落座的众人都只觉是再生为人。
左静言问牛青云拿了那葫芦,心想自己儿子在里面……不知道会怎样,还能不能恢复?与蚩尤为伴会不会害怕?
一时间愁肠百结,无法可想。自己这个当爹的,还是靠得他越近越好罢。
在大战中晕倒在阵里的轩辕月晓也被押上来了,那美丽的青年一双淡淡的眸子瞅着皇帝,却也没为自己开口辩解,只是用很疲累的声音说:「杀了我,你会后悔。」
「你养鬼为祸,作乱宫中,你认为朕还能留你?」
轩辕凤夼也是气恼。
他从来没想过,竟然背叛自己最深的,却是这个人。
「皇上,你居然把这样一个人留在宫中,就算是你幼时的伴读,也罪无可赦!」
太后听人说了一切始末,气得脸都白了,一双秀目死死地盯着跪于堂下的青年,恨不得在他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朕……念你多年陪伴圣驾,就……赐你全尸吧。」
实实是……留不得了。
轩辕凤夼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示意执刑太监取白绫来处以绞刑。
「伴随圣驾,只是为了要皇上的阳元,抵消我体内阴寒之气。轩辕凤夼,我以前是喜欢过你,可是以后也许就不会再……喜欢……了。」
被架到一边,颈上套了白绫,那胆大无畏的青年却挣扎着在临死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众人震惊,却不敢在面上显露出来。
轩辕凤夼只转头不看他,轩辕凤翔看着和自己极其相似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话来,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却被他转过头用炽焰燃烧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
「你以前哄我,骗我,把我当别人的替身,这些我已经认命了,都不要紧。现在我求你,如果你还对我有一点情义,就不要这么做。我……我不能死,否则更没有人能制止他了。你会后悔……」
后面几句话说得微微颤抖,却是意义晦涩不明。
想是他也知自己将死,心情激动,说话语无伦次。
「皇上,验明正身完毕,可否行刑?」
那太监尖着嗓门禀报完毕,偷眼窥视皇帝的表情。
听得他还在垂死挣扎地威胁皇帝,不由得叹气:这小子,人长着一副聪明相,可是做事怎么这么胡涂呐?他犯了天大的事儿,皇上能留着全尸已经是念着旧日的情分了,他却还在抖和皇帝之间的宫帏秘事,这下子皇帝就算能被他用一个情字打动,太后也容不得他啊!
「……」
皇帝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只背着身挥了一挥手。
「行刑——!」
执事太监以尖锐的嗓门,宣布了一个人的死刑。
两端的白绫渐渐收紧,那跪倒在地的青年仍睁着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皇帝的背影,喉头咯咯作响,只是不肯瞑目。
这小子怎么这么硬颈?这不活着还找罪受吗?
在皇帝身边伺候最久的太监张林俯身,低劝道:「您就安心去吧,皇上他要是能赦您,也就是不皇上了。」
这青年和皇帝之间的事他都知道,知道也是只能烂在肚子里的事儿。
可是这不劝劝,皇上以后要怎么做人?
就算他们之间真是有情吧!可是帝王家一向是无情的代表,以男人做宠眷收在宫内,还惹出大祸来。这局面已经够难收拾了。
「……」
听得他这么一声劝,脸上已经憋得血红的青年笑了一笑,眼一合终于闭过气去了,一道白气从他顶门窜出,直扑左静言手中所捧的葫芦而去,自外而内地钻入葫芦后,突地那已经静谧的葫芦无限涨大,最后「卟」的一声,竟然四散裂开,蚩尤重现。
这下子人们也顾不上去管那被执行了死刑的人到底有没有死透了,赶紧四下奔命。
先前是摆下了这么多的阵势机关,还用了仙物才把他擒住,现在所有的人都聚在大殿内,还都是刚刚以为逃出生天手无寸铁,那可真是任由他打开杀戒,杀人就象切瓜砍菜般容易了。
「你们以为这种东西也能困得住我?只不过我为了附身在我儿子身上,与他交换了三魄,让他有牵制我的力量。可笑啊可笑,你们居然斩尽杀绝,断了我与轩辕一族最后一丝血脉联系后,轩辕天下还有谁能制得住我?」
看着颈上缠着白绫倒地的轩辕月晓,蚩尤脸上并无悲戚。
他甚至已经不再是魂体了,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壮硕的伟岸丈夫,纠纠男子。
站在轩辕皇朝的大殿上,他一如数千年前那样傲慢,不肯低头俯首为人臣子,受其教化。奋尽全力去为自己的族人争取那呼啸山野的自由。
「轩辕,你杀我妻子,迫我族人,今天这笔债也该还了!」
朝大殿顶端所筑的黄龙扬声大叫,蚩尤闪电般出手,朝离自己最近的轩辕血族之人,一直跟在左静言身边的轩辕凤辰抓去。
「凤辰!」
扑身抢上挡在他身上,左静言挡下那一击,却连带轩辕凤辰一起被掌风扫出三丈有余,蚩尤也不急追,有如戏鼠的恶猫,在殿上闲庭信步,有敢来阻挡的军士都只是轻吹一口气就叫人直飞三尺,手中幻出的大刀染血,杀得性起。
「左静言,你怎么样?」
背心重重地在大皇兄身后的御座上撞了一下,伤得也不是轻,轩辕凤辰赶紧爬到为了守护自己直接承受了蚩尤全力一掌的人身边,见他还能睁开眼睛,心下倒是放心了一大半。
「我,还好,可是你……」
左静言睁开眼睛,可是看到殿中已然变成了一个屠宰场,轩辕族姓之人皆难逃魔爪。
想勉力站起来,却感觉到心口大痛,这一动却从他的衣服里细细碎碎地掉了一地明黄|色的胶质碎片下来。
「糟了,你的珠子!」
他本还想让凤辰拿了这颗珠子逃命。
「凡是姓轩辕的人,今天一个也别想活着从这里离开。」
血影重重,那好战的蛮王是不会对仇人手下留情。更何况,轩辕一族刚刚才杀了他托世的唯一儿子。
每杀一人,他就更壮大一分,这战神不仅要仇人的命,还吸食他们的魂魄以壮大自己的力量。
国师与牛青云再度连手,但不可测其凶吉。
不敢再看,左静言只努力把那些碎片收集起来,却怎么也拼不出个完整的形状。
手上一凉,感觉落了一滴五彩缤纷的泪般,在掌心游走流动——那是先前嵌在那琥珀珠子里头的灵物,它也碎了。受蚩尤那一掌之力的波及。
「这是什么?」
那保护了自己无数次,叫蚩尤也曾一度受创的东西,竟然只是一滴眼泪?那水滴在自己手上化开,浸成一股凉意,似有凉风从手上生起。
小小的风旋转着,温和而舒适,渐渐旋转起的风变大了,卷起地上的微尘,似雾般轻轻弥漫,尔后,在那茫茫白雾中,竟自其中显出一个人影来。
那是一个白发素衣的男子,俊秀的侧脸有点冷淡,整个人有若由在风中有若时散时聚的莹光组成,所以他通体也散发出莹莹的微芒,空灵而明澈,叫人不敢逼视。
「是你把我召唤出来的吗?」
那在风中似幻似虚的男子淡淡地看向紧紧相偎在一起的两人,再看一眼血雾弥天的大殿,倒是怔了一下,道:「蚩尤也出来了。怪不得!」
「您是?」
这男子用极其淡定的口吻说着上古元神所拥有的真名,而且无比肯定。
左静言不得不询问他的来历,以求助。
「我是巽。」
那男子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和他的人一样飘忽:「和蚩尤一样,不属于你们这个时代。」
「您是风后?」
八卦中,巽为风。这男子自风中现形,又自称是上古神灵之一,左静言立刻忆起《山海经》中各上古神灵的真名来。
「您能救我们解困吗?」
风后,在轩辕帝大败蚩尤之时相助于黄帝轩辕的上古神灵之一,也难怪会在轩辕血族的家传宝物里会藏有能召唤他的信物。
「蚩尤已经不该属于这个时代,但是,这只是我的一部分在世间所显现的灵体。我的元魄在九天边界之上,不能降临人间。所以我敌不过他。」
那男子淡淡地说着这样的话,他原神为风,上古四元素之一,那时候的土地由女祸所管,共工司水,祝融掌火,地上没有这么多的建筑,没有这么多的人,可任由风驰骋翱翔。现在,他的元神要是出现在大地上,将是一场极大的灾难。
「可是,您当初既然能助轩辕帝打败蚩尤,就一定有办法能制止今天的灾难!」
左静言不肯放弃希望,伏地哀哀请求。
轩辕凤辰咬着唇,却不说话。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净化。」
净化是风的本能,如空气中有污秽或不洁,风吹过,空气也变得清新了。他虽然只是魂体的一部分,使不出什么*力来,但这种本能却一直存在。
「如此一来,你们就要分离。你是无形体之物,经不得我的风力。」
淡淡地看着到现在还不愿分离的两人紧握的手,风后眼神忽闪了一下,想起了在只有他们四元素存在时的那一段情。
共工被祝融所败,一头撞死在不周山,他流了一滴泪,却没想以这滴泪竟然被封在琥珀之内,千年留存,直到今天被蚩尤打碎,惊动了他的元魄。
因为共工之死,最是不受拘束的风后助轩辕打败了祝融所助的蚩尤一族,得胜后并没有留在世上封神,而返回无际的宇宙,在那高山云颠之上自由来去,不再留恋没有了滔天之水的人间。
「求您,帮助我们!」
左静言伏首再拜,他可以放弃对阳世间的种种依恋,只求轩辕凤辰能脱困。
「左静言,我不要跟你分开!」
轩辕凤辰冲上前挡在他的前面,只怕那风神说话间就把他吹散了。
「凤辰,你看看这殿里……他很快就杀过来了。」
蚩尤肆虐横行无忌,刀锋过处,所向披靡。
国师已死,牛青云和他的*也倒在一边,阿吊、王小二却现场不见了踪迹——也不知道是逃命去了,还是被噬魂的蚩尤所吸食。现场再没有人能阻止他,杀到这皇座也只是片刻之后的事。那蛮荒战神向着轩辕凤夼等人所在之位横杀而来,狰狞血污的面孔,呼吸中都带了浓重的血腥气。
「风后,求您!」
「我不要!」
轩辕凤辰也红了眼,拿起轩辕宝剑就想直冲过去,却不料因为剑芒一闪,反而吸引了蚩尤的眼光,他赤红的眼直盯着这边看来,仿佛又看到了数千年前龙袍峨冠,手执轩辕宝剑践踏到自己南蛮土地上的那人,于是舍了皇帝向这边大踏步走来。
「……」
被他似有魔力的眼睛盯住了,轩辕凤辰刚刚猛然生出的勇气一下子消失,想退,却省起身后是受了伤的左静言,自是也不能再退。正两难间,却听到左静言在自己身后轻轻掩住了他的嘴,不让他Сhā话,急道:「我自有能力逃生,凤辰,以轩辕黄帝的名义求风神助你。奈何桥上,我为你含那一口孟婆汤,如你有百年阳寿,我在桥上等你八十四年!绝不食言!」
眼前,是已经近在咫尺的魔神恶鬼,耳中,是轩辕族人的惨呼悲鸣。
「风后,吾以黄帝轩辕之剑为令,命你救助我轩辕家脱此劫难。净化!」
轩辕凤辰宝剑拿在手中,那暗红色的光芒顺着剑柄延到他的掌手上,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这几句话,呼唤风神的本名,断然喝令出「净化」的命令。
刹时间,殿内狂风大作,刮得人脸上生痛。
轩辕凤辰被吹得几乎要立不稳身子,但想起自己身后就是已无形体的左静言的魂魄,直怕他避闪得不够快,被这风吹走了,吹散了,努力地抓住定在大殿上的龙椅,死死地挡在他的前面,不肯退让一步。
殿上的蚩尤的元神居然被这强风打散,风,一阵猛烈似一阵,把他凝聚成的形体吹得四散分离,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喝:「风后!你又来坏我之事,我蚩尤族人不死,生生世世也是不灭轩辕誓不甘休!」
风更强,如刀,风刀一刀刀削减向殿前不灭的魂体,那不刻前还矗立在轩辕凤辰面前高举屠刀的蚩尤渐渐消淡、消淡,被飓风吹得向四面八方散开,无论分散的魂体怎么努力,还是无法在风中聚拢,最后似一阵轻烟般被风摄走,四散分离,再也不复存在。只余那凄厉的诅咒在现场所有人脑中回响,久久不散。
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众人爬起来,这一回,是真正的解决了轩辕血族数千年来最大的劫难。又一次战胜了蚩尤的喜悦却远远没有为亲人哀痛来得真切。虽然死伤无数,但一息尚存,一脉尚继,总还有希望再发扬光大。
「左静言,你在哪呢?」
狂风过后,一片寂静。轩辕凤辰第一时间省起自己身后的左静言,回头看去,那里早已空空如野。
什、么、也、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已经及时在风起前遁走,还是……已经在风中被吹散,被净化得不留些许渣滓残余?
那样的狂风,连上古元神都被削减消灭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鬼魂。
「左静言,你出来!」
风后的幻影也随着那狂风的逝去而消失了,无法询问他左静言最后的消息。
轩辕凤辰眼睛瞥见自己袍角处的一抹鲜红,是那枚他亲手结上的鸳鸯铃铛,一把拿起来用力地摇动,期待能听到他的响应。
这结着同心的铃铛,此呼彼应,有情人无论天涯海角,都能听得到的召唤。
「叮叮叮——」
可是无论他怎么摇,彼方都没有响应,在他疯狂摇动那红铃几乎双目都瞪出血来,看不下去的轩辕凤翔上前来强行按住了他。
「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要忘记!」
悲怆的呼声盖压过了劫后重生的欢庆喜悦。
「叮叮叮叮叮叮——」
被疯狂摇动后的红铃仍因惯力而自行地在空中摇摆着,传出震耳的铃声,但铃声也渐渐微弱下去了,左右摆幅减小后,几至停摆,许久,突又微微一动,传出最后一声「叮」的微弱回响。
一切,便又归于寂静无声。
——待续——
两生花·楔子
「孰此两生花,阴阳两界可由根柄处互通。但你要记得,阳世人走于阴界,不得惹鬼差,不能招邪念,一对时辰之内便要回来。否则……」
「否则」后面是什么,那丰神如玉的神祗并未明说,只是淡淡一笑。
青年睁眼,竟然只是刚刚做了南柯一梦。
可醒来,自己手中却是已握了一枚莲实。
「执此两生花。」
梦中人所言,言犹在耳。
握紧了掌中的唯一希望,他爬出这怪石嶙峋的所在,抬眼看,昆仑之巅竟如在云端之上那般遥远。
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从那上面舍身一跃而下还能活命。
但……
看看手中散发出淡淡华光的莲实。
八年了,他仍没有放弃这希望。
「执此两生花,阴阳两界可由根柄处互通。」
但愿这朵两生花能带他找到那人!
握紧了手中的希望,青年咬着牙在深山中穿行了十数天,终于走出山谷。
来时一身华衣,现在也早已污损凌乱得不堪入目。
气宇非凡的贵公子,竟为此行而沦落得有如鹑衣百结的乞丐流民。
更为惊喜的是见他还能活着走出来的人们。
当先一个黄衣丑道士几乎是扑上来就想抱着他嚎啕大哭,被他轻巧地闪开,领兵的将士行至那青年面前单膝跪下,禀报道:「五皇子,我们奉命前来寻您。将士们已经在昆仑山麓找了您三天三夜了。」
那青年抬眼看了一下,喝令众人把架在道士身后的闪亮刀刃放下,拿这样也能被他们寻到的事实没办法。
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传令下去,即刻回京吧!」
一令即出,号角响起,在等待召回满山遍野的军士的同时,立刻就已经有人奉上香软的丝巾,金盆热汤耠他洗脸洗尘,并有侍女捧来最柔软顺滑、做工上乘的衣物服侍他更衣。
片刻后,一个风雅华贵,容装整洁,身形修长男子出现在眼前,丹凤美目,斜眉入鬓长。竟是如玉般的美人。云缎似的锦衣秀服,也没能把他的风采压下,反而只是更合衬地托显出了他的贵族气势。这人仿佛是天上的神仙,从传说中诸神安憩的昆仑之巅飘然而下,衣带当风。
一言不发地接通下属递到他手中的马缰,翻身上马的青年把手中牢牢紧握着那枚莲实小心藏入怀中,回望了一眼云雾飘渺的昆仑山,不再打话,策马前行。
逶迤了整条山路的大军紧随他身后,竟自去了。
马上,只听得系于他腰间的红铃迎风微动,叮咛有声,一路遥洒下如竹露滴空阶般的清响。
两生花·第一章
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墙上一副闲笔寄情字画在风中来回荡漾着,定睛看时,那字画已烟黄了纸面,时光竟袅袅地在上面走过了八年。
八年来,轩辕皇朝仍牢牢地控住天下,但京城中也发生了不少改变。
但无论怎么改怎么变,小老百姓的日子也还是得这么过下去的。
既然正经儿的大事轮不到他们做主,那么在一天辛劳之后,关心关心朝廷最新动向,热心于皇室八卦之类的,把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们的距离拉近,在茶前饭后闲嗑牙以做聊资,这日子自然也就算是有滋有味了。
其中,这些有关皇室的小道消息里,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三个月前太后敬香礼佛,把大家好奇了许久却从来不在众人面前露面的五皇妃给带出来了。
据说她自八年前与五皇子冲喜成亲以来,一直都鲜少在民众面前露面,众人揣测之余,自然也关注颇多。
会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妃如此关注,当然其来有自。
那是因为她、居然、是那个冠盖满京华的五皇子的妻子,而且姻缘早定!
啥?你不知道五皇子是什么人啊!?
那可是传说中含着金匙出生的富贵祥瑞儿!自打八年前被从北岳行宫接回来后,不久就崭露头角的五皇子可谓少年得志,又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现在更是手掌兵权,屡建奇功。且他人又生得极好,白马轻裘,有他出现的地方总有一堆被迷得失了魂的大姑娘小伙子。昔年掷果潘郎,载花宋玉,也只不过如此。
所以「五皇妃」这个名份,若不是一早姻缘天定,觊觎的美人儿可真不少,就算是已经知道这位上坐了人,但若他所携手的伴侣若不是能叫京城的姑娘们所甘心臣服的绝世美人儿,那可有得瞧喽!
礼佛当天,相国寺外的庙会花如海,人如潮,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到庙会看花去的,还是为了看人来的。
结果,那天特特去庙会见到了五皇子夫妇的人回来都说,当天的太后若比做南海观世音菩萨,那五皇子夫妇就是观音座前那一对金童玉女。
五皇子的风貌就不必累述了,从京城的秀女才子们手中不难看到偷藏的画像。难得的是今年才年方一十六岁,听说是还愿后就要跟五皇子圆房的五皇子妃,竟然也是个难描难画的美人儿,那天一身素白衣裳跟在太后身边,低眉垂目,诚心向佛,袅袅青烟自她身边弥合,那整身的气质,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女下凡尘!而且听说,那美人儿是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在敬佛的太后的熏陶下,不但温柔体贴,性柔如水,更是有着一副慈善心肠,知书答礼!
唉,这五皇子的运气可真叫全天下的男人妒忌。
托胎生得好生在皇家也就罢了,偏他还聪明,生得聪明也就罢了,他还有权势——虽然听说着无一不好的五皇子小时候是个混世魔王,慵懒的主儿,但长大后也就懂事了,竟是诗词歌赋朗朗上口,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文韬武略,一表人才。现在,又娶到这样一个美如画,柔如水的女子为妻,他的运气简直好到天怒民怨啊!
永定王爷府。
这日,新修葺的殿堂张灯结彩,各式珍玩流水般地从宫中捧出来,太后亲自打点着,为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布置正式搬出宫来的第一个家。
今天可就是小皇子圆房正式成|人的日子。当初他十六岁时迎娶八岁的新娘,又在病中,又只为了纳福冲喜,行事甚是草草,可是现在八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才八岁一团孩气的小新娘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儿了,太后自觉当初太过匆忙草率的婚礼过意不去,所以特地把今天的圆房礼给办得热热闹闹的,宫中凡有个名头的大臣都请到了,还在专门为五皇子夫妇修葺的永定王府里设下宴席,请了京中最著名的杂耍技团献艺,还特别把当初牵定他们这段姻缘的牛天师从北岳紫云观请来,一是为新人祈福;二是观礼。
八年前宫中所发生的惨事,就如记载在史官画册里那轻描淡写的一笔:「国师聚众*造反,召出妖邪为祸宫廷,诛之!玉宇清平。」-样,轻轻的就揭过去了。
孰是孰非有什么重要?成王败寇,重要的是民心安定,万种归心。
当然,在这八年里,当年的小小女童也能长成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了,当年意气少年自然也洗去了幼时的稚气,成为了一个气度沉稳,气宇轩昂的大好青年。
会有如此转变,道其中的功劳或许得首推一反常态的二皇子。自五皇子病好后,狠下心来的二皇子不再如幼时般对他宠爱无度、而是说服了太后,将之带到军营中,让他从最基础的营级小兵开始操练起。
八年过去了,战火锻炼了他的意志,强健了他的体魄,也增长了他的见识。
小时候人人头痛的小皇子,现在变成了一个进退有度,大方得体的有为青年——只是还不够八面玲珑,他到底或多或少的保持了少年的任性,但已经知道从世俗常理的角度去考虑一个合理的答案,而不是「我要的非得给」的态度了。
战旗猎猎的军营,从来都是磨练人意志,锻炼男儿铮铮铁骨的好地方。
这天当然也不例外。
场上操练的兵士们汗流浃背,呼喝震天,又是另一种热闹。
这当中,一匹枣红色的骊驹缓缓前行,马上人按下马头,翻身下马,朝人群中喝道:「五弟,你怎么还在这儿啊?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要操练也别在这儿耗了力,晚上回家和你家娘子再上阵操练去!」
带了点微荤的玩笑让兵士们「哄」地笑开了,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来,现出中间被围簇着的一个年轻将领。
他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微赧了脸皮,取过一旁亲兵递上的汗巾抹了抹汗,顺手再把那汗巾子丢回去,迎向前来军营找自己的那人。
他秀丽的五官与来人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俊秀明朗些,所以比起外表太过于阴柔的二皇子、虎骑营将领轩辕凤翔更显英气,俊朗的外表也颇得军士们偏心喜爱。
这便是八年来从营级小兵当上了龙骑将军的年轻将领轩辕凤辰,轩辕皇朝的第五皇子。
「二哥!」
「母后已经催得急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再不回去,我怕是不止母后,你的娘子也要埋怨我这做哥哥的不近人情了。」
轩辕凤翔打着马鞭轻笑,眼角却有点在意地看向轩辕凤辰身边的亲信小兵,那清清秀秀的少年像个文士各于士兵,接过了五皇子甩回他怀里的汗巾,居然不争气的脸红了,大眼睛忽闪着,满是爱慕与……崇拜?
五弟少年时的那些事他这做哥哥的可一直有根刺在心里,虽然现在看来他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青年男子,可是多少还是有些部分的偏颇让他放心不下。
比如说,这五弟一直不太接近女色——年轻人血气方刚,作为他的哥哥,轩辕凤翔不止一次地带他出入烟花之地,可是他却都不为所动,推说那些庸脂俗粉,观之叫人生厌,况且他是有老婆的人了,做些这种事并不太好。到后来拉他十回也不去一、两回,简直比和尚还清心寡欲。
幸好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特别异样的地方,因为轩辕凤翔也知道兵营里太多年轻男人,又更多是没钱的穷苦人家出身,也有拿军饷去嫖妓也嫖不到的,营中自然末免有些断袖龙阳之事。他把这五弟看得好好的,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倒没出过什么事,只是这样一来,倒又有另一样值得担心的事了。
如果说,现在无论男女都没啥值得让他动心的话,是不是……五弟还念着八年前那人?
只是他死都死了,魂也散了,五弟挂念又管什么用?他不会是因为当初的打击过大,病得连那地方的功能都受损了吧?
摇了摇头把这念头甩下,轩辕凤翔安慰自己只是五弟眼光比较高又有洁癖。现在这各方面都等于是专门为五弟而调养出来的五皇妃横空出世,又是素雅至极的美人儿,他觉得就算是五弟,也应该无可挑剔了。
「这……」
有点犹豫地看看还在场中的军士,轩辕凤辰显是还意犹未尽,并不太想回去。
「快走快走,你这龙门哥哥替你摆完,别迟了!」
索性夺过他的兵令把他轰出阵去,亲上前擂鼓,在轩辕凤翔的指挥下,龙骑的新阵势重新开始演练。
轩辕凤辰看了一会儿,觉得无甚不妥,也只得出营骑马,疾驰而走了。
在他身后,紧跟着出来的亲信小兵捧着还沾了五皇子汗味儿的汗巾,有些痴痴地站在营前目送他离去,手上的汗巾子本应该拿去清洗的,他却紧攥在手中,半晌,知那人不会回头,怏怏地去了,回到营地的小树林处,林子里却伸出一双手来,一把紧抱着他的腰,将他拉进了树林阴影处,吓了他一跳,定睛看时,却是营里与他同乡,叫李远的。
那双年轻也炽热的眼睛盯着他,吻住了他的唇却气咻咻来夺他手上的汗巾。
「远哥,别……别这样!」
被他身上的汗味烫得身子都软了,可是却还想抢回那人拿走的东西。
「就跟你说五皇子不是这样的人,你跟了我有什么不好,我哪样不是依着你的,就连当兵,我都陪着你来了。」
那条用过的汗巾子最后却束住了那亲信小兵张钰贲发的欲望,一双人影交叠,影子合成了一个,在地上蠢蠢而动。
树林中筛下的光斑似一双双眼睛,暗中有魍魉窥视了这男性之间纯肉体的交欢,快活的飨宴。
心中涌然而动的,是谁与谁的欲望?无关传承,无关爱情,只是叫人沉迷的肉欲洪流。
叫人欲说还休!
轩辕凤辰出得营来,却不急着先回自己的永定王府,而是踌躇了一下,策马直奔皇宫。
打从八年前一战之后,轩辕凤辰和那个以前并不亲近的大哥的感情渐渐好了起来,总觉得有些东西,这个大哥会比一心只为自己好的二哥,更懂自己。
进得宫去,因为太后带走了大批人手,宫中倒意外显得有些清闲。
经人通报进得皇帝所在的无波园,却见宫人们忙乱成一团。
「月晓,你下来!别胡闹!」
九五至尊一脸着急地站在树下跺脚,上面一个月白衫子的青年笑嘻嘻就是爬在那里不下来,颤危危的树枝快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弯得接近了水面。
上一次被大皇兄下令处以绞刑的藏鬼之人,闭过气去却没死,只是六魄少了三魂,醒来后时而痴症,时而疯颠,记忆停留在七、八岁的时候,顽皮得很。
太后自然是看不惯这说喜欢皇帝的男人留在宫中的,但是,却又被皇帝用「不可再赶尽杀绝」做借口堵回去了,想想上次群鬼闹宫廷的劫难,倒也真不敢动他,只能让皇帝做主,在湖心另建了个定波宫,把他放在里面养着,还不能太亏待了,免得又惹怒哪方怨灵,激起轩辕家封神之期素有宿怨的神鬼来报。
皇帝倒是有心上树去把那贪玩的家伙给拎下来,但又怕那树已经承受不住了,再多个人上去反而会害他摔下来,太监宫女们搬梯子的搬梯子,拿护垫的拿护垫,乱成一团。
「五弟,你不回府,现在还进宫做什么?母后一早就过去了,朕忙完这里的事,也就出宫了。」
一眼看见他,皇帝只来得及交待了这一句,那树上的柔枝终究还是承受不住,「咔嚓」一声断裂开来,还跟五皇子说着话的皇帝已经一惊而起,抢在他一头撞到地上前把人给抱住了——想是就算在和另外的人说话,他的眼角也仍一直关注着那边,没有须臾离开过。
「给太子哥哥的叶笛!」
那笑嘻嘻的白衣青年这样说着,掌心中是一枚碧绿的老叶,等皇帝接下,他专注地看着皇帝的眼睛这才看见有外人进宫了,有点怯怯地往皇帝怀里躲了躲,却又探出半边眸子来好奇地观望。
「下次别乱爬树!」
知道他的记忆已经完全混淆,现在的自己早是皇帝而非太子,当时哄了这人好一阵子才让他相信面前的男人就是当年的「太子哥哥」,还被说「月晓的太子哥哥才没这么老」的皇帝脸黑了许久。不过后来相处得久了,他终是相信了这个穿了龙袍,不怒自威的男人就是当年他所伴读的太子,这才放下心来,对皇帝的话言听计从。
真难得,大皇兄在这里就从来没能维持住他一直像面具似的挂在脸上的微笑,表情也生动多了,轩辕凤辰看着安静了一小会儿又嚷嚷着要去钓鱼,又给弄得皇帝手忙脚乱的青年,有点小心地伸出手去,想掂开他发上的枯叶——却被他毫不客气地打掉,以一种毛都要竖起来的防备警惕地睁大眼看着,像被皇帝抱在怀里不让人亲近的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咳……那个,现在就把他当个孩子吧。被我宠坏了,有点任性。」
有点尴尬地看着五弟手上被拍红的一片,居然还有被指甲刮伤的丝丝抓痕,好像不处罚这不人又有点说不过去,但罚他也实在……
「没事。」
皇帝都亲口为他求情了,自己还能怎么样?
笑着收回手,轻吮了一下上面的血丝,轩辕凤辰脑海里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喜欢你,所以也包括喜欢你的任性,包括把你宠得更任性。」
原来,这就是被宠爱的滋味,以为自己己经忘了,可是不经意间回想起,再看到眼前这个明显是被宠爱的幸福青年,却有那么一种……心酸的妒忌。
「呃,你先回府吧。」
留他在这里,恐怕自己更不自在了。
现在的轩辕月晓是一个直率的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亲密的动作也不会忌讳的就在众人面前表现——太监宫女什么的倒也没啥,反正这定波宫已经是圈死在这湖心岛,这里的宫人终生不得离岛,这边的秘辛也不会有人知道。
皇帝手忙脚乱地想把今天突然造访的五皇子先弄走再说。
「皇兄……我,不想成亲。」
看着皇帝哄着那青年,一力把他拖回宫的背影,轩辕凤辰站直了身,鼓足勇气向自己的皇兄这样说道。
整个背影僵在台阶上,轩辕凤夼沉默了一会儿,回头,这次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宠溺情人没啥尊严的表情了。
招牌式的微笑挂在脸上,为人君者淡淡地道:「只有这个绝对不可以。」
「可是……」
「轩辕血族的传承,不能因为你的偏离而乱了套。我不像你二哥这么爱你,要你出息,盼你上进,但是,只有这一条,我不能容你出错。」
「可是你明明也……」
应该知道爱一个人的感受不是吗?即便那人是男子。
他说的喜欢你听进去了,他死时你的心在流泪,所以庄他活过来后,无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白痴也好,幼稚儿也好,你包容了他,保护了他,甚至运用了你天子的能力。
「为什么?」
他不信,他不信大哥不懂他。
明明轩辕月晓离开又回来后,他珍惜了,他补偿了。就算现在的轩辕月晓是一个完全不可能理解感情为何物的废人,他也仍视若拱珍,甚至不顾母后反对,将之收纳宫中,不叫他再受半点委屈。
「作为你大哥,我明白你的处境。但作为轩辕一族的族长,我不能容许,除非你放弃这里的一切,不再做我轩辕家族的人。」
轩辕凤夼唇角弯起,笑容冷淡。
放弃?放弃这天潢贵胄的身分,放弃这如日中天的名誉,放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放弃自己的亲人、族人,只为了一个甚至已经不存在的人,值得吗?
这世上任何物品都有其价值,只看你取舍。
值得吗?
「……」
轩辕凤辰咬着唇,握紧拳头,不说话。
轩辕凤夼却怕他真的犯了少年时的倔劲儿,忙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其实也不用想得太复杂,不过是成个亲,在众人面前有个交待而已。如果你能完成了大统传承,三年抱两子,给我轩辕血族增添新的成员,母后那边交待得过去,到时候你想怎么样还不是由得你去。娈童姣儿,你若真的……咳,喜欢,大哥到时候帮你说话!」
很轻松的交换条件而已,是个男人都做得到。
不过贡献他身上本属轩辕一族的精脉罢了,应付过这几年,到时候他想要谁就谁吧,有些事实在也勉强不来。不过也不必这么认真吧?
「呜……呜呜呜。」
突起的大哭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却是因为轩辕凤夼抱得紧了,月晓挣他不开,努力了几下之后,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在皇帝的龙爪上又抓又咬,挣得脸都红了。
「乖,乖。我没有要凶你的意思,月晓?呃……」qiqi
被一口咬住指骨的皇帝脸色发白,却忍了又忍,没用力强行挣开怀里人的牙齿。
倒是咬人的那个还要恶人告状:「呜,好硬,太子哥哥最坏了!」
「……那以后就别咬我了!回头我给你吃饼好不好?」
拿开始发脾气的人没办法,皇帝老儿只怕哄目己的亲生儿子都没这么下过力。
这轩辕月晓是他少年时,父皇与皇叔的感情还很好的时候,父皇有一天半开玩笑把弟弟的儿子当侍读郎带入宫,叫轩辕凤夼一眼看上了,硬是把人留下来陪他念了一年书,借名就是越晓。后来皇叔要立世子,把他接回去了,倒也没怎么声张,这才在皇叔兵败后,有了个绝妙的假身分把他留在宫中,众人还只道真是那叫越晓的伴读,在战后又以外找回来的。
在他这一去一留之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轩辕凤夼与轩辕凤翔之争,太子对那个异母弟弟从恨到生怜继而生爱,却是一直求之不得,被这魔给魇住了。重见轩辕月晓,惊于他与凤翔的相似,却也起了别样念头,是故强行将之留下。他知道月晓只能恨他,因为他已经是他的杀父仇人,可是却从来没想过,就算是杀父、移情,仍在恨着他的月晓却也爱他。所以才会冒险与战败后找上他的鬼王蚩尤换魂,实指望如果自己对他有情,或是念着轩辕炎玄一脉不将之赶尽杀绝,蚩尤就不可能完全恢复,也就不会发生无可挽回的惨祸。
他的情当时的皇帝不懂,仍只是一心痴迷于自己想要却得不到的。直到他死,把那份从来不说出口的深情以这样的方式表明,这才幡然醒悟。
厥过去的轩辕月晓失了借自蚩尤的三魂,失去了一切记忆,只还勉强记得他七岁那年初进宫叶,见到过的人或事。
人已经是个废人,但,人还在,还能让他补救以前所失去的,就已经别无所求。
轩辕凤辰静静地看着,见他把轩辕月晓哭出来的眼泪鼻涕都拭去了,叹一口气,叫宫人取小食过来给这外表二十七、八,内里却七、八岁的人亲自哺喂,很是认命。
「我明白了。大皇兄,晚上我在府中恭候您的圣驾。」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再望了一眼吃东西连嘴角都会流下涎液,还得皇帝用龙袍亲自去擦的那人,轩辕凤辰躬身退出了定波宫,向自己新建的府邸驰去。
回到府中,已华灯初上。
十里宫灯帏照得这华丽的宫殿明如白画,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哎呀,我不是叫了你二皇兄早早催你回来了么?你这孩子也真是的!」
太后亲自在大厅前翘首以待,看到这心肝宝贝的儿子总算是没误了吉时,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不多时,军中的二皇子轩辕凤翔和宫中的皇帝也赶来了,在喜庆的戏耍锣鼓开场声中,这一场夜宴开席,风光无限。
见到了久别的牛青云,和他两个已经也长大的徒弟,轩辕凤辰倒也高兴,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可是碍于席上人多口杂,只能低声吩咐他多留几日。
却没想这牛鼻子老道居然托辞有事,说是明日一早就要走。
众人的喜庆之中,这牛鼻子扫兴得很。又像是做了亏心事。吱吱唔唔的。
轩辕凤辰起了疑心,但今天又是他的大日子,军中的将领们也请到了,一窝蜂地围上来劝酒,他心下不高兴,倒也喝了个酩酊。
「你们别闹了!快把新郎官给送入洞房吧!」
眼见他可就要不成事儿,轩辕凤翔也怕他初次上阵就后力不继,赶紧劝止了。
他淡淡的一声令下,劝酒的无论是军士还是大臣都赶紧换下一个目标——这又不是平常人家,可以让他们随意胡闹。
被扶回新危的轩辕凤辰和衣倒在床铺上,酒意上涌,只觉眼倦舌怠,幸好没有恶心欲吐,只是开不得眼睛,一睁开就天旋地转似的。
半昏半醒之间,感觉到寂静无声的洞房内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有人靠近,脱了他的鞋袜让他睡得舒适,又洗了一方凉浸浸的帕子冰在他的头上,并温柔地为他拭去爆出的汗珠,下意识地抓着那只微凉的手,冷冷的,不似人类所拥有的温度。
「左静言?」
他一下子着急起来,却只是睁不开眼。
那人听得他一声唤,却是就想抽手而走,轩辕凤辰急了,一个使劲,直拉得那人倒了下来,压在自己身上。
「不要离开我。」
紧紧地抱住身上那人,许久后,他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自己因为抱得过紧而绷硬的肌肉,温柔一如从前。
轩辕凤辰翻身把人压倒,只怕他离开,恨不得把人揉到自己的骨头里去似的紧搂着。情催意动,强制性的压下了他的小小反抗,直到自己真的把身体埋到一片温热紧窘的地方才清醒过来,勉力睁开眼睛,却见到一张眼角含泪的芙蓉面,这一惊非同小可,本欲胡天胡地的那里立刻就泄了,翻身而下,冷汗涔涔而出,酒也醒了。
「夫君……」
成为他新妇的女子初经人道,因他的粗鲁而受伤,在枕上半抬起身子,一向显得恬静淡然的面容带上了些许红晕,端丽不可方物。
「我……」
后退两步,一眼看到桌上摆着新婚洞房用的合卺酒杯。
「合得鸳鸯卺,共匏同尊卑。」
蓦地,这句话在脑中跳现,八年前那个夜晚,他对一个男人许下自己的誓言。
合卺酒他已经喝过,与他共饮那人到底在何方?
「对不起!」
不,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八年来,因为单方面的想他而不能见他,思念实在大苦太痛,已经刻意地把他遗忘太久太久。
如果过上新的生活,又娶了新妇,直至把他不再提起,只顾自己过得幸福美满,这样那个说为自己含一口孟婆汤,在奈何桥上等自己百年不悔的人,要等到几时?
他会不会等到倦了,厌了,或者在他那个世界能看到阳世间的自己所做的一切,最终长叹息一声,背身而去?
他已经负过一次心,断不能再负了那份情!
心下有了决断,轩辕凤辰转身出门,不再回头。
两生花·第二章
灯花一爆,修道之人下意识地就想卜问凶吉。
牛青云看着燃烧的高烛长叹短吁,卜出的卦又是一个异卦。
同卦下巽上巽,《象》曰: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两风相重,长风不绝,怎么看都不像是两两为偶,阴阳合德的美满之意。
灯下,他的大*清楚仍是拿着百年不变的铁算盘在精打细算,小*明白个头长高了,比师兄还高半个头,正窝在他身边看他算帐,嘟嘴道:「师兄,我上个月明明没有犯错,你又扣我月钱!」
「谁说你没有?上月给陈村的村长家驱邪,你贪嘴,拿了人家供桌上的馍吃了,害我们后来还得偷偷补上赔人家,这不是钱啊?」
「可是我容易饿嘛!」
「饿饿饿,你怎么就光长个身体不长脑袋?」
说是这么说,做师兄的却把自己面前那份糕点小食推到师弟面前,脸臭臭地道:「只准许吃一个!我是打算明天打包了路上吃的。皇族的酒席都没能让你吃饱,你这到底是什么无底洞的肚子!」
「谁叫师傅!一早就把我们拖出来,说什么收拾一下最好连夜上路。师傅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啊?怕五皇子怕得要死!」
他是很想放开了肚皮吃啊!可恨天不遂从人愿。
「就说你根本就没长个脑袋!」
狠狠地在他脑壳上凿了一下,清楚帐面上精明地把师弟刚刚吃下去的这个点心的钱却也扣除了。
惹来当帅弟的不满及大叫:「钱鬼!你老攥着钱袋不放怎么不去当别人老婆?管得这么死!」
「你、说、什、么?」
当人师兄的眼睛一眯,一道寒光从眯起的眼缝里迸裂而出,让光有个头可观的师弟立刻消音。
「我倒不知道,居然你也长到这种想老婆的年纪了。不过师弟你最好别忘了,我们可是道士、出家人,可不同人家五皇子,娇妻美眷姻缘天定。你眼红眼热也没你的份——你这修的什么道啊!?回观定要你面壁思过!」
咻咻咻,薄唇里放出的冷冽言讽堪比飞刀,把自家师弟本来就不太强壮的自尊给削得片片粉碎,清楚除了冷嘲热讽之外还很当机立断地判定了处罚。
「不要啊!」
在明白的心里,面壁等于吃白饭等于不人道的虐待,立则像一条大狗一样扑上来巴着自己可亲可爱的师兄,只差没伸出舌头来舔他的脸兼尾巴竖起来摇一摇了:「师兄人最好了!我刚刚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
「下去下去,重死了!」
清楚很努力地去掰开他的手,不让他趁乱扰乱自己的帐目,可是却在体力上逊他一筹。
正在打闹间,门外却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如此深夜,倒是叫人一怔,不知做何反应。
「算了,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更问况我们还是捉鬼的道士……生意上门了!」
被师兄喝令去开门的明白一边念念叨叨,一边手执桃木剑去开门。
门开处,外面的人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雪白的面孔衬着身上微有些凌乱的大红喜服——却是新郎官没在他的温柔乡里温存,黑天半夜的摸到他们这道士房里来了。
「呃!」
牛青云一见是他,惊得手中的卦牌都掉了,丑脸上赶紧堆起了笑,搓着手保持一定距离,然后跟人家打招呼——他实在对以前被五皇子打满头包的旧事记忆深刻。
「你说过,八年后他会再来找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八年前,轩辕殿上一战,风神相助,风止后,驱走了鬼王蚩尤,也不见了左静言的鬼魂。
轩辕凤辰疯狂摇铃不见回应,找寻又无处可觅,几乎又犯了最初的失心之症,后来是牛青云请神弄鬼,扶乩得留书,说是左静言受伤甚重,叫风后给带走了,约他八年后再相见。
轩辕凤辰信了,这才好起来,也才有了今天冠盖满京华的龙骑将军。
「这……神仙怎么会说谎呢,肯定是日子还没到!也有可能啊……左静言这小子你是知道的,他这么聪明,说不定叫神仙也看中了他的资质,留他在神仙洞府当个随从,或者也成仙去了,那是他大大的福气啊!皇子您就别挂念再添他尘缘了!」
眼珠子四下乱转,牛青云就怕一言不合他意又给来上这么一顿拳脚。
「他不会。无论是成仙还是做鬼,他不会没有个交待就这样走的。」
说是这么说,轩辕凤辰心里却也没个底。
做鬼左静言是不会放过他,可是要真看破了,羽化登仙而去呢?
把旧日的情仇爱恨全忘了,无牵无挂,无忧无愁,这才是做神仙的好处。
「不行,我要去找他,风后住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他问清楚。」
轩辕凤辰脸上颜色雪白,眼眶通红,虽然已经是成年人了,可是在这神情中,牛青云依稀又见到当年那个犯倔地要强,心痛却哭不出来的孩子。
被他经过武练而强劲的手揪着衣襟,差点给摇得透不过气来,牛青云头一晕,脱口而出:「神仙嘛,听说在昆仑之巅有个玄风洞,能通九天之界的风口,风后应该就在那儿。」
「昆仑之巅是吧?好!」
一句话,止住了轩辕凤辰不自觉的暴戾,他收手,握拳,转身,也不过是这么一个瞬间的事,然后就见一匹白马绝尘而去。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看着轩辕凤辰不顾一切而走的背影,牛青云搭舌不下,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个鸭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懊恼得直拿头撞墙。
「师博不是给了五皇子那个书生鬼的下落了么,干嘛还这么紧张?」
明白看看大开的房门,再看看明明没有请鬼上身又做癫狂状的师傅,不解。
「撒一个谎呢,就是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它。尤其是这个谎已经说了八年,圆得太像真的,当事人自己都信了,到头来才发现是上当受骗,你说这谎要是被揭穿了事情会闹到多大?」清楚凉凉地说着,叹气:「我看找们还真的得马上收拾包袱走路了。五皇子居然会是个痴情种子,人算不如天算啊!」
一语提醒了还在抓狂挠墙的牛青云。
他一把握住自己大*的手,涕下道:「清楚,你说得对!我们立刻连夜上路吧!」
于是,在轩辕皇朝第五皇子行圆房之礼的洞房花烛夜,王府走失了新郎,一片慌乱中也无人顾及偷跑的几个道士。
天子、太后震怒,二皇子轩辕凤翔奉命查找五皇子下落。
一片猜忌中,倒是五皇妃越璃并不对此做任何反应。虽是换做了新妇打扮,却恬静淡定一如往昔,似佛前的那朵清莲,无心问情,不惹尘埃。
◇◆◇
昆仑之巅!
茫茫一片雪海。
云海下是峥嵘的怪石。传说中西王母宴款众仙的瑶池、南极仙翁的灵芝仙草园,皆不见踪迹。
岭上积雪,与云海混成一片,脚下却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凶险之极。
风在高山岭上吹过,如刀、似剑,急疾而无阻,只与云山雾海嬉戏,自由驰骋。
这日,这只怕除了神仙之外无人能造访的昆仑之巅出现了-条影子。
竟是个凡人。
清矍的面容,虽然有些憔悴枯瘦,但眼睛清亮,炯然有神,原本应该华丽的衣饰已经被上山的艰辛攀爬而显得残旧,但在他终于站上了这昆仑群峰之巅后,脸上一抹狂喜之色却做了他最好的装饰。
在风的劲吹下跌跌撞撞地前行,但大约是因为连日来的辛劳让他实在已经到了体能的极限,要在这片并不熟悉的地方寻找一个特定的目标物着实有点困难,权衡了一下,他放弃了心焦如焚的寻找,勉强找了块大石躲在后头避风,这才喘定一口气,抬头看向半斜的明月。
昆仑之颠全是积雪,千年不化的冰川被风蚀了,形成千奇白怪的玲珑风洞,风一吹过,如长鸣低啸,甚是惊心动魄。月光下的座座冰雕如水晶般晶莹剔透,在夜间折射出淡淡光芒,倒还真有几分「仙境」的味道。
「今天是朔月之期,我记得你离开的时候是满月,我可是来早了?」
月下那人看着月亮嘀嘀咕咕,「你可要准时啊!我没你有耐性你是知道的,迟到了小心我不等你。」
说完,自己倒又忍不住笑了,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性毕露,对着最宠爱自己的人可以任性无礼,而不是众人面前那个进退有度的龙骑大将军。
因为冷得实在有点受不了,他从怀里取出烈酒饮了一口,搓了搓手,从背后的行囊里取出火熠子和装了精炭的小铜盆,自行破冰取雪升起火来。
要不是多年行军,换以前那个娇气的小皇子,只怕他就算能上得来这雪域绝顶,也绝对无法在这上面自食其力。
三下两下就把水烧好就着干粮吃了,这才觉得身上暖和多了,心道反正还是要等,遂盘膝在石后运起功来,这一夜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第二天睁开眼来,竟是一片雪光耀眼,风不知何时止了,太阳照在这冰山雪川上,光线折射竟如七色霓彩,瑰丽幻奇,那雪被晒着了竟也不化,只是寒意比夜间减少很多。
轩辕凤辰慢慢行来,在这顶上找牛青云所言的玄风洞,山顶虽然不算太大,但因为冰霜滑不溜足,行走要极为小心,一日下来倒只行得整座山头的十分之一面积。幸好他也不急,告诉自己今天没见明天继续,神仙哪有那么容易找的。
可是连续数日之后,方圆百十里的山头给他找遍,却仍一无所获,历经数年磨练相对已经沉稳了许多的轩辕凤辰还是有些着急了。
看看也近满月,心道左静言如对自己有约,则是从来未曾爽约过,那个食古不化的夫子教人要「常存尾生抱柱之信」,信义之守,他倒是严以律己得紧。
于是白天他无事就钻山找洞,晚上看着那高悬于天上的明月,只恨不得能像拉弓一样拉它个满弦圆。
日子就在这样的寻找与期盼中过去了,他的干粮带的分量不足,后来是一块饼都掰分开来,分成两天吃,终于在疲惫与心焦之中盼来满月的日子。
数着日子的轩辕凤辰一早就起来了,在与兴奋期待中伫立于山顶最高的位置直守了一天,却没见个影儿,轩辕凤辰-拍脑袋,自语道:「又忘了他已经不是阳世间的人,就算跟着神仙,也只不过能当个鬼仙而已,许是到晚上才能出现。」又安下心来,倒对着冰镜看了看自己现在胡子胡渣,头发篷乱的仪容,抽出军刀来好好修整了一下,又用所剩不多的精炭烧了水洗脸,可是到了晚上,昆仑山顶上仍是一片寂寞,连鸟兽都罕至的高度,一阵风吹来他就忍不住向外张望一眼,怕是怕左静言乘风而至,又找不到自己。
满轮的明月在山顶上看,大如车轮。现下儿那车轮一点一点地向西斜去,他盼的那人却还没有出现。
轩辕凤辰急了,持起悬于腰间的红铃不住摇晃,只盼他离自己近了,就能听到。
空旷的山谷回响着清脆的铃声,风把这声音带走,穿入每一个风洞,结果仿佛满山满谷都响彻着这摇铃声,声声呼唤归人。
玉兔西沉,启明金星升起,风一下子止了,满山的摇铃声只余下还在他手上作响的那一个,太阳跃出海平线,给脚下的淡白色云彩都踱上了一层橘黄金红,群山遍染,极其壮观,但不多时,随着云雾的消去这奇丽的美景又一下子完全消失,空落落的不着一点痕迹——犹如他此刻的心情。
「你为什么没来呢?是生我的气?还是被风后带去游历仙境,一时半会起不回来?」
「至少听到我在找你,回应一下嘛!要是换成以前,我早就生气了,说不定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理你。」
「好啦,我承认我比八年前改变了很多,你别告拆我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凤辰,轩辕凤辰啊……」
一个人在鸟兽也没有的雪山孤域,早巳习惯了自言自语,轩辕凤辰只除了白天时偶尔离开一下,到下方有草木的地方拾柴觅食,绝大多数时间仍守在山顶上,等着一个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日举头而望,又已是朔月。
他竟在这毫无生机的山顶苦守了足足一月,缺衣少食的日子,把一个风流俊俏的郎君给折磨得神情憔悴,形销骨瘦,但这身体上的折磨远没有在他心里翻腾着却不想承认的事实更熬人。
其实……早该知道的。
那场净化一切的风,连上古元神都吹散了,自己就算再怎么挡在左静言前面,那只微不足道的鬼魂也不可能撑得过去。
牛青云说的八年,也许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怕自己当时一想不开就无法救治,给自己一个希望,总此当时就绝了自己的念才好。
可笑那时候的自己,是那么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真的信了他问鬼扶乩得来的一纸留书。
八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无心无情的神仙眼中,只不过花谢花开,林红八截,草枯八秋;可在有心人眼中,那是一日三秋的时间之牢狱,最煎熬的,莫过于以为是终于能把牢底坐穿的囚徒,盼到期满了之后,一下子发现自己出来了也仍是在一个更大的牢狱里待着——更可怕的是,在这里的刑期没有人能知道什么时候终了。
会是千年万年的长久吗?
还是会在下一瞬就有人打开那扇门,笑着把他迎出去?
可是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再来了。
自己害了他一次,又一次。
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的男子,第一次害死他的时候,他闭不上眼睛,做鬼也仍来找到了自己;可是这第二次,却害他连元神都消散了。
上天入地,再也没有可寻他之处了么?
那自己还生存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活泼泼跳动的一颗心,在前半个月的焦急等待中热烈燃烧,在后半个月的焦心忧虑中已渐渐枯竭成灰,就好比炉里燃烧的炭,在遍体通红的燃烧过后,余下的总是只有发白的灰烬,被风一吹,就化成细细的粉尘消散空中,不留些许痕迹。
现在,那个部位空空的,到后来连冷暖知觉都麻木了,山顶上刺骨的寒风,远不及他内心冰凉的绝望要来得碜人。
「我说过,哪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轩辕凤辰要找的人,没有找不到的!别以为你死了我就再也寻你不着。」
月光下抬起头来的一个笑,凄厉如鬼。心死之人,留在这世上便是行尸走肉,再美的锦衣绣裳,也不过如裹着枯干焦木,再好的美馔玉食,也不过如填充烂草污泥。
走到崖边低头下望,高得几乎入云的峭壁望不见底。
要是从这里跳下去的话,不要说肉身了,也许灵魂都会被这下坠所带来强风给撕碎。
就如他当年体验到的一样罢?
「我欠你的,还你!这样就一次还完,倒也便宜了我!」
在风中被撕碎的灵魂,到底是还存在着的微尘,还是什么都不存在的虚无呢?
如果还能像风一样,即便是最轻微的存在,我也一定能找到你,然后,风逐着风,和你纠缠在一块儿,永不分离。
慢条斯理地把发髻梳理好,衣物尽可能收拾齐整,腰带束紧。侧耳聆听着挂在腰间的红铃被风急吹得「叮叮」作响,倒像是他的声声召唤。
轩辕凤辰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自万丈绝壁上——
一、跃、而、下。
两生花·第三章
风,自发间穿梭而过,很是清凉惬意。
渐渐的风加强了,自上而下的坠力,与自下而上的盘旋起风力缠在一起,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御风,如乘云。
飘浮在空中的感觉很奇怪。
耳边尽是风声,却奇妙地能分清各种不同的风所带来的不同感受。
轩辕凤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这么高的地方跃下,肉身的重量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也许只是他的灵魂在云际间飘浮,等待那一阵把他带到左静言那里去的狂风。
有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人。
淡淡的影子,还是像风中闪着萤光的微尘凝聚成的人形,这回又比上次见到的更清楚了一点,银白色的发,整个人空灵而明澈,淡青的眸子带有看穿了整个红尘的淡然,不带一丝情感。
现在,这个丰神如玉的神祗竟然微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轻飘飘的衣带当风而舞,柔软得可随意在风中曲折。
「你为何来此?」
淡淡地说来的话并不带一丝波动,高高在上的神祗,是不会把一个普通凡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你是风后!左静言——就是你上次带走的那个鬼魂呢?」
轩辕凤辰大喜,伸手想捉住他的衣角,怕这个神一下子就又不见了,可是手伸过去,触碰处那点点莹光就四散开来,再在另一处凝聚成形,竟是他捉不住的飘渺。
「那个鬼魂?」风后要侧头想了一想,才忆起当天大殿上微不足道的一个存在,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并没有带走他。」
「可是……」
轩辕凤辰咬了一下唇,苦笑,到现在还没放弃牛青云的胡诌带给他的希望么?
「如果你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那么请不要阻止我。上天入地,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一意求死,就算是神仙,也不能管到一个凡人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吧?
「你是黄帝的后人,天命注定你劫后有福,不可更改。」
若非如此,他风后何必出现,只不过千百年前与他的祖先有过交集,而八年前又因为被封存在琥珀灵珠里的一滴泪而被轩辕后人召唤出灵体,总算是与轩辕家族有缘,否则他根本不必理会今日之事。
「我是黄帝的后人,所以你救我,那么左静言呢?他就注定了应该消散吗?」
竟然连神仙都只是这么偏颇的族群!他一介凡人尚且知道有错需要弥补,而这高高在上的神祗,被人质问到了面前,被人苦苦哀求想找一个消失了的答案,甚至他还应该为这件事负大半的责任,可是他却可以无动于衷。
轩辕凤辰知道面对着不动喜怒的神仙发脾气也没用,可是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他也自有他的天命定数,不必你挂心。」
风后甚至连推算那个鬼魂消逝方向的意念都没有,仍是淡淡的神情,说着再自然不过的话。
「天命天命!你只知道说天命!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天命已经注定好的一切,那么人活在这世上还需要什么努力?那还需要我们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只为了娱乐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设定下凡人命数的神仙吗?看我们是不是按着你们定下的路一直走下去,还是看我们苦苦挣扎想摆脱既定的命运,挣得头破血流,最后失败了、放弃了,也只归于一句『天命所定』吗?」
知道面前的人是一个神仙,他甚至动一动指头都有可能直接叫自己魂飞魄散,但轩辕凤辰火气上来了,而且他也已经豁出去了,倒还真不在乎。
「……」
看着激动的轩辕凤辰,风后沉默了。
毕竟他也曾经有过同样的疑问,共工之死,他也曾悲愤怨恨,可是几千年下来,早就麻木了,看淡了——不然还能如何?他是神,甚至没办法像人一样,死后转入轮回,喝一碗孟婆汤,便可以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再重新开始。
凡人的天命由掌管世间一切的司命所定,根据此人前生来世所造的福,做的孽各有评判,那神的命运呢?又是由谁定下?
谁定下的天命轨道,注定了不可违不可逆?
他是神,有几千几万年的寿命可以用来思考这个问题,却也还是找不到答案。
「如果真有天命,违了是不是就会叫我万劫不复?我不怕,只求你帮我一次。我要找他,逆天抗命的后果我自行担负!」
高傲的皇子第一次跪倒求人,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轩辕凤辰咬着牙磕下头去,咚咚有声。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青年的个性,很像数千年前的自己。
风后叹气。
要知道风是这世间最自由最不羁之物,几时曾向人屈服?哪怕是命运!
共工逝后,不周山一倒,天地崩塌,盘古所创之世次序大乱,他在这世上以风力掀起滔天巨浪,几乎没把整个人界给淹没了。直到大地之母女蜗炼石补天,消除共工所撞塌的天漏,间接遏制了他的力量之后,他再藉由轩辕之手把助蚩尤的祝融一族在南北之战中歼灭,方才消了他心头之恨。那其后女娲所创造的人类历经几代人治水,直到大禹得天命而出,疏导洪水,才算是完全消弭了这位任性的上古元神所造出来的大祸。
换来的代价,便是他古老的元神只能在九天之界上沉睡,不再醒来。
手一伸,自虚无处抓出一枚泛着淡淡白光的种子,风后把这粒种子放到已经把额头磕出血来的轩辕凤辰手里。
「执此两生花,阴阳两界可由根柄处互通。但你要记得,阳世人走于阴界,不得惹鬼差,不能招邪念,一对时辰之内便要回来。否则……」
风后淡淡一笑,既然这青年自己说,逆天命命的后果由他自行承担,应是已做好了准备。
人类,虽然渺小又卑微的存在,但看他们在这世间努力,却也是连神也会被感动的。
帮助他们,对于一位神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有趣的人世,既然那个微不足道的鬼魂和眼前的轩辕后人都能把他的灵体召唤出来,他就且看看他们能怎么对抗这既定的天命吧!
风又起,那凝聚成|人形的光在风中渐渐消散,一点一点,似萤火虫点亮了这漆黑的堑底。
轩辕凤辰一惊醒来,发现刚刚与神的对话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可是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他甚至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仍残余着磕首千遍的疼痛,低头一看,掌心中不知何时紧握了一枚莲实,正泛出淡淡的光华。
「执此两生花。」
这是那个神祗给自己的提示么?
左静言不在人界,便在阴间,既有希望,他便不会放弃。
咬着牙站起来,轩辕凤辰惊异地发现自己现在所在之地是昆仑山山脚的一个沟壑里,从这么高的地力一跃而下,却还能活着,不能不说是神所创造的奇迹。
向上天拜了一拜,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心存感激,轩辕凤辰起身寻找出谷的道路。
在山脚底下曲曲折折地又走了几天,靠着在军中练出来的辨别方向的能力和绝佳的野外生存技巧,这才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渐可见有人烟处。
沿着已经算得上是「道路」的小径走出山谷,打眼就瞧见不知道自己才进山了月余的时间,山前的一片开拓空地上竟然就出现了一片军营,而且还打着轩辕大军的旗帜。
正在发呆间,营前的探马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一个小兵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跟前来,居然也忘了下跪,只是眼圈都红了,哽着声音道:「将军,您……您活着回来了!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却是在营中负责打点他生活日常琐事的亲兵,叫张钰的。
轩辕凤辰也不计较他的失礼之处了,只笑着点了点头,那边旗营开处,衣甲鲜明的军士们押着一个很是眼熟的黄衣道人也一拥而出,在他面前一字排闲,领头一个上前拜倒。
却是在他离开后,匆匆逃离京城的牛青云到底还是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也真怕决绝的五皇子再出事,又跑了回去投案,告之他有可能的下落,这才引动大军开拨,直指昆仑。
「放了他吧。」
轩辕凤辰皱了皱眉,喝令把刀剑架在牛青云脖子上的将士们放下兵刃。
在无人迹的昆仑绝顶过了这么久,看见这丑道人居然也觉得很亲切,倒不想计较他一骗自己八年的事实了。
「五皇子,您大人有大量,吉人有天相,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牛青云只差没扑上来抱着俊美的五皇子的脚放声大哭了。
因他去得决绝,牛大天师几乎以为这次他捉鬼道士也真的要变成鬼道士了,却没想到还有转机。
唉,要说这人间的「情」字,他还真的不懂。轩辕凤辰都贵为皇子了,太后的心头宝,手中大权在握的龙骑大将军,又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这人间的福他不享,怎么八年了还念着那鬼书生呢?
八年前他从权,撒下了弥天大谎是不对,可是出发点也是为了五皇子好嘛!
瞧瞧这八年过去,五皇子不是很有建树?
他当初的本意就是想叫五皇子看到世间除了一个左静言,他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而人总是贪生的,他只要活出别种滋味来,放不下这人间,自然也就把当初之情看淡了,不会再挂着一个鬼。
可没想到,他活得很有滋味是很有滋味,只有一点不好,他居然还记得八年前的承诺,唉!
「我是不是大人有大量没关系,道长你欺君惘上的罪名也可大可小。随我回京去吧,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敢再有所隐瞒的话,休怪我手下无情。」
轻轻一闪,避开他涕泗横流的靠近。轩辕凤辰淡淡几句,就绝了牛青云心想这一回事了,就返回老家去说什么也不要再出来?这浑水的决心。
「五皇子,您就饶了我吧!」
他真的真的,只是一个本事不怎么高强的道士,担不起太后亲封的天师之名,也帮不了五皇子的忙。
「我说可以就可以!来呀,拔营回京。」
在属下奉上热水面巾等物粗略打理了仪容后,再度恢复翩翩风采的轩辕凤辰微微一笑,竟是自顾自走了。
「呃……」
这这这,这五皇子怎么入一趟山再回来,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甚至连那种不讲理的任性也恢复了。
依稀仿佛又见到了八年前认识他的时候,那个任性骄蛮、但却熠熠然夺目的骄横皇子。这样的他,比起这八年来,渐渐走上正轨,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圆滑的龙骑大将军,不知生动了几千几百倍。
有些人的本性是不会因岁月而改变的,顶多是因为各年风霜而蒙尘,但现在,吹去那上面所沾染上的俗世尘埃后,就像是撕掉了裹在宝石外面那一层蜡封,重现人间的至宝棱角鲜明,却光争夺目。
牛青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知道一切虽然历经八年,他却还没有变,那个任性、执着的小皇子又回来了,甚至比多年前更坚定,更具能力。
只能叹口气,认命地跟上他的脚步。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若是违逆了他,或者下场不仅仅只是被打个满头包这么惨了。
◇◆◇
阔别两个月的京城已进入夏序。
跟冰封雪原的绝域孤顶相比,这里萌动的绿意和挤挤的人流,恍如两个世界。
重新回到这地方的轩辕凤辰倒还有点不适起来。
他离开的期间,最大的变故就是一夕成欢的五皇妃越璃已然有孕。
怀着两个月身孕的她蒙上了一层母性的光辉,看起来更圣洁了。
五皇子府中的人都尽心尽力地讨好这当家主母,对五皇子洞房之后突然离去,二月余下返家之事却是提也不也提的。
哪怕是在宫中。
也不知道是他那当皇帝的大哥做了什么手脚,他挂印而去两月有余,却连太后、二皇兄也没敢再问他的去处。
只做平常,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
太后索性天天过来,指挥着宫人们做这个做那个,给初次怀孕的皇妃进补。
八年前因蚩尤之故消逝的那个鬼物,成为宫里的禁忌。
或者应该说,到底还是纸包不住火,轩辕凤翔虽然极力替自己这弟弟隐瞒真相,可是五皇子两度几千颠狂也全为一人,那鬼物竟然还在众人面前清清楚楚的现过身,一直知道直相的轩辕凤翔,以及后来通过影卫查出直相的皇帝心知肚明。被大伙儿刻意瞒骗的太后,却自然也不会是傻子。
他逼问过了牛青云之后直上昆仑,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大家捡回来的宝,逼得他再紧,难道却是真的要把他逼死了,才觉得称心快意么?
是故在轩辕凤辰非要辞去龙骑将军之职,说是今后要跟牛青云学道之时,皇帝也没再用什么「轩辕家不能由得子弟做一个逍遥王爷」的大帽子压他,只说让他休息一阵子多想想,想清楚也好,就准了。二皇子轩辕凤翔索性远征苗疆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辞去一切凡俗职务的轩辕凤辰一下子清闲起来,搬出了做为新房的鸣玉阁让有孕在身的五皇妃静养,自己另在莲心轩里设下住处。
谁也不知道,在那处的小湖中,底部秘密地生长着重生的五皇子的一个希望。
风后所赐那枚「两生花」的莲实,被他种到了莲心轩的湖底,萌了芽,一日一日地生长着。
在他每天都心急如焚的诚心祈祷下,那努力生长的「两生花」终于把枝叶挺出了水面,如伞盖大的莲叶拥簇下,一朵洁白的莲花花苞傲立水中,黑夜里看去,如指路的明灯。
「五皇子,这莲花好像很有仙气……」
被他强留在府中的牛青云也看到了,他那天眼所见,只觉得这花身周灵气环绕,衬得守立在湖边的五皇子也似欲遗世飞去的轻灵。
「道长,你有没有听说过「两生花」?」
守候着花开的轩辕凤辰微微一笑,终是信了风后之言。
「『两生花』?这是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牛青云努力翻书,可恨这种时候就会想到小左的好处来了,有他在,什么道曲法籍都好像自有目录似的,根本不用他这般辛苦的翻书搬典。
看他的狼狈,轩辕凤辰也只是笑笑,望着湖心处光芒闪烁的花苞,悠然道:「有仙人告诉我,此花的根柄可通阴阳两界,你说我要是循着这花到了阴间,能不能找到左静言?」
「阴间!?」
牛青云闻言差点惊跳起来。
这花是不是有此灵异他不知道。可是他却是知道活人到阴界去的凶险。
活人的身体自然是不能通过阴界入口直入阴世的,去的只能是他的生魂。
可是地府一向只是鬼族的聚居地,生魂一入,凶险非常。
且不说会不会被鬼差发现驱逐,万一一个不好,迷了路失了魂,少了魂魄留在人间的
身体也撑不得多久,那岂不是要命的勾当?
「他不在人世,如果不是真的消散,当在阴间。我要去找他。」
随着那花苞的涨大,起先还只是微微显现的光芒愈显,它似乎也在凝聚着力量,正准备要舒蕾绽放。
「可是五皇子!这个那个……我们还是得从长计议。您千金之躯,可别轻易涉险啊!」
牛青云也看到那花将开,急得汗都下了,万一要是劝不住,五皇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那他……他可是天大的罪啊!
「里面的桌上,有我写的遗书。如果我回不来,那么我的身后事就交由道长负责了。不会为难你的。」
可是那个一脸坚定的人只是这样淡淡地交待着,他的身后事。
眼中迸射出来的热切光芒却随着那花变化而增强,已决定的事是无可回转。
牛青云还没想到要再劝什么,只听得「卜」一声轻响,那水中花已经徐徐绽放,七彩霞光在层层花瓣绽开之初一闪而没,空气里花香幽远。
夜色映衬下的这一朵白莲,让人为之神夺。
牛青云只是闪了一下神,「扑通」一声有人轻轻滑下水去的声响响起,眼前已经不见了素衣玉带的五皇子轩辕凤辰。
「救……救人啊!」
直觉反应地叫出这一句,牛青云却又赶紧捂着自己的嘴巴。
幸好此间是轩辕凤辰特意吩咐过的静思所用之室,下人们除打扫外一概不得接近,倒也没惊动了旁人。
牛青云只能紧张地盯着他隐没入水中,泛起涟漪之处,不住地祈祷五皇子诸神庇佑,早去早回。
◇◆◇
水下的轩辕凤辰却没岸上的牛青云这诸多顾虑。
他深吸了一口气,摸着那两生花的花柄,渐渐地下沉,下沉。qiqi
从水下往上看的世界有些扭曲,不过在夜里他充其量也就看得到那水面的白莲罢了。扎根于湖底的花根离水面的距离却远得超乎他想象,顺着花柄还没下到一半,就已经觉得那一口气已经消耗殆尽,肺叶里有如在燃烧一般,但轩辕凤辰却不肯放弃,双手死命地持着那花柄,一气向下。
正自觉水下的压力加大,渐渐脱力的自己已经快因为喘不过气来而昏迷的时候,昏朦的眼睛看到了手下不远处是藕节般似的根茎,再下方是陷在污泥里一个散发出幽幽青芒的洞|茓。
轩辕凤辰拼尽最后的力量奋力一挣,只觉得自己好像「咻」的一声从那个洞|茓穿了过去,然后整个人上浮,呛咳连声地从水面冒了上来,眼前的景物却已经完全改变。
他冒出头来的这里好像是在一条桥下的河流,回头看去,那朵两生花在这边也生长了一朵,很奇怪的,倒像是他种在莲心轩那一朵的倒影似的。
努力爬上岸去,这边是青幽幽的森林,青光点点,从森林里飞出来的荧光落地就变成了人,然后一脸迷茫的表情,排着队向桥上走去。桥的对岸却开了一片如红如荼的彼岸花,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婆婆却正在另一端桥头向过往的游客们贩卖一碗碗茶汤。
「你要不要喝一碗茶汤?」
待得他走过的时候,那个老婆婆也很热情地给他盛了一碗汤,那汤不冒丝毫热气,定睛看时,在她身边的茶炉下燃的火也是青白色的。
「呃……」
难道这就是那喝了就能忘记一切前尘的孟婆汤?
轩辕凤辰摇头,却不敢多说话,怕泄露自己的身分。
幸好那老聋子也没勉强,只是叨叨絮絮地说:「唉,又是个有孽缘的,不喝老婆子的汤,你后悔可也就来下及啦!」
只是说这几句话时间,她面前的茶汤就已经一碗碗减少,从他们面前过去的人们多是来时神情愁苦,喝下后茶汤却一扫愁容,快步离开。
那婆子还要再劝,轩辕凤辰赶紧闪身离开,沿着脚下一条青白色的大道向前一气直走。
他只有一对时辰。
要在这段时间里找到左静言的下落谈何容易。
偶尔路过一些民居,路上一些面目狰狞的鬼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轩辕凤辰谨记风后所言,不惹邪念,不招鬼差,只是小心翼翼地四处查探。
可是眼前一阵又一阵淡青色的雾气飘过,这里的光线说不出的幽暗,隔很远才有一盏青白色的灯光在前方燃烧,真是要找也无从找起。
心中一念,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个鸳鸯铃铛,就算是左静言无法响应他,却也是会有同样的响声自挂在他身上的另一只铃铛响起。
轩辕凤辰伸手一摸,还好那红铃仍挂在自己身上,于是一边轻轻的摇铃,一边循着那铃声回荡的方向前进。
越走,脚下的青白色道路越宽。最后竟然来到一座城池的门前,上面大书「酆都城」,城门却是敞开的,门口两个奇形怪状的守卫鼻中喷着一阵阵白气,好不吓人。
轩辕凤辰壮起了胆子,就要跟着前面的一批人一起混进去,可是却被一张老长的马脸挡下了。
「老牛,你觉不觉得这个魂有点怪怪的?」
一叉子把他拦住的鬼差上上下下的嗅着,诺大的鼻孔好像一个用力吸气,就能把他给吸进去。
「是吗?说起来,他身边怎么没有勾魂使者?」
另一个脖子上长着一颗牛头的鬼差也凑了过来,围着这个奇怪的灵魂上上下下打量。
「难道是生魂?」
这牛头马面还在讨论着,里面却走出一黑一白两个使者来。
白衣的那个吐出三尺红舌,手拿哭丧棒,带着高帽,一脸无聊正在打哈欠。他身边的黑衣使者又高又瘦,麻秆似的,脸色蜡黄。
「哟,牛头哥,马面哥,这是怎么了?」
一见到这边有热闹,白衣使者立刻感兴趣地凑上前来,叫得好不亲热。
他身边黑衣那人立刻如影随形,还顺便瞪了讨好卖乖的同伴一眼,这才向轩辕凤辰看来。
「是个长得不错的人嘛!」
在一批奇形怪状的人中,轩辕凤辰虽然脸色苍白,可是却仍显得鹤立鸡群般的显眼。
这期间被鬼差押着路过的鬼魂虽然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热闹,却也不时偷眼看向这边。
「王小二你说什么!这色胚!」
白衣使者立刻变脸,长舌头收回去俏脸一扳,不知为什么倒有几分眼熟。
「在这里最帅的两位哥哥自然是牛头马面兄,接下来就到我阿吊大爷,这乱七八槽的鬼魂算什么啊?」
那白衣使者的马屁拍得梆梆响,换来被他褒奖的牛头马面下住颔首称是,一个个挺胸凸肚,好不得意。
「是你!」
轩辕凤辰再四打量,终于记起这漂亮的鬼差自己到底在哪见过了。
这不是当时和左静言一起出现过的那个吊死鬼么?
当时因为他长得漂亮,又和左静言同入同出,还吃过好大的飞醋。时隔八年,他记忆虽然模糊,却也没有完全忘记。
「呃……」
在他叫出声来的时候,阿吊也注目向他看来,只觉这人有点面熟,可是却怎么也记不起在哪见过,听到王小二嘟囔「这人长得比你漂亮嘛!」电光火石间这才想起眼前这个明显成熟了不少的青年,就是当年让他看了就心里有气,捉弄不休的那少年。
「咳咳,两位哥哥,打个商量,这只魂呢……其实是我拘来的,却没想到路上让他给丢了,多包涵一下,别向上头的告发啊!」
向还在憨憨眺望的王小二打了个眼色,阿吊立刻陪上笑脸,给那两个已经给他拍马屁拍得云山雾里的鬼差求情。
「什么嘛,竟然是你弄丢的魂啊,我还以为是生魂擅闯地府,正打算把他先拘到往生殿去,再禀明阎王呢!」
马面喷鼻大笑,这小鬼差虽然说是新上任不久,可喜的是能说会道,长得也是赏心悦目,他和牛头已经守这酆都城近千年了,虽然资历较长,可是地位不高,难得有个这么奉承自己的,倒是对他特别照顾一点。
「海涵,海涵!我先把他带走了。」
二话不说立刻拿出索魂链往轩辕凤辰脖子上一套,阿吊拖着他飞也似地跑走,直跑到远离众人视线的幽冥小径才停下来,转头看着赫然出现在这里的轩辕凤辰,奇怪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阿吊你跑什么?」
王小二也紧跟上来了,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人,还没搞清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笨蛋,过来见过个老朋友吧!」
阿吊拿起手中的哭丧棒往他头上敲了一下,指一指轩辕凤辰的生魂,没好气地介绍。
「这是?」
毕竟轩辕凤辰与他们不同,八年过去,身量也长高了,面容也多少有些改变,王小二一时半会倒是没认出他来。
「小左的『那个』,轩辕家的小皇子!」
啧啧啧,当年那个水水的小皇子长大了也不难看嘛,比起原来太过漂亮而显柔弱的样子英气多了,不再眉目间一团孩气。
阿吊?起眼睛,和王小二一起抱着观赏的态度客观评价之后,又想起该问他来这里的原因。
「左静言?他在哪儿?」
倒是轩辕凤辰被他上言中提起的「小左」震撼到,急急地抓住阿吊的衣襟,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希望有阿吊和王小二的帮忙,起码给自己一个寻找的方向。
「你还来找他?」阿吊不悦地拂掉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淡淡地道:「害得他还不够?他早死了,化成飞灰了!要不是当时我和小二逃得快,早也被你害死。」
虽然知道当时情况危急,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说到底左静言一事是因他而起,他们这些鬼陪着要报仇的左静言进宫遇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当年的小皇子就是一切的祸源,阿吊可没忘记。
「不会!你一定是骗我的!风后指点我到阴间来找他,他就一定还在这里。」
千辛万苦找来的,居然还是一场空?
轩辕凤辰脸色都变了,急得嗓哑声嘶,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吊的薄唇,祈求能听到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论坛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你现在到地府,也只不过是一个生魂而已。离体也离不了多久。我看你现在脸色灰败,再不回去,恐怕你那边的身体就要撑不住了!反正你在阳间享你的福,何必还要再来找他?还嫌害他不够?我只盼他早早把那口孟婆汤吞下去,早早投胎!」
一气之下说漏了嘴,阿吊恨不得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对不对?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实在找累了,之前的巍巍昆仑山,现在的幽幽冥间路,上天入地,两处茫茫皆不见,轩辕凤辰几乎绝望了,在面对着左静言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欠冷静。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哼!」
在人间他是呼风唤雨的皇子,在这里,他可就什么都不是了,连一个小小的鬼差也比他强多了!
阿吊想到那个人的下场,狠下心要把他们之间的孽缘斩断。
「阿吊阿吊……别捉弄他了。小左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真想投胎,早就去了……」
看见轩辕凤辰眼眶红红的快哭出来,王小二的心立刻就软了。当年这小皇子年纪小,憋屈地哭泣也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他明明已经是一张成熟男子的脸了,还这副表情,就莫名叫人心酸起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
「小左也不知道该说倒霉还是运气好,八年前殿上对决那一刻,居然刚好是他天定寿命尽时,鬼差开通了阴间路到他身边,所以才避过了魂飞魄散那一劫。可麻烦的是,他把小左也带到地府来了……唉!」
那个小小的噬魂鬼,被蚩尤强迫成为邪恶存在后,下到全是鬼魂灵魄的阴间简直如鱼得水,更何况他的力量有一部分来自蚩尤。当时不要说普通阴灵,就连鬼差都给那小鬼干掉了大部分,后来是阎王圣君亲自出手,才算是制服了他。经此一闹,鬼府秩序大乱,再加上一下了失去太多人手,所以他和阿吊这种还没什么太大能力的老鬼也能当上鬼差。
那个当人家爹的决意一力承担儿子的过失,本来阎王圣君是大怒,非要把被打回原型的小鬼严办不可的,但这孩子在世时只活了三年,而且早夭得冤枉,实在也没什么错可以让他拿住,只能迁怒到这「子不教,父之过」的父亲身上,十八层地狱给他层层不落地游历了个遍,一百零八种酷刑也一样不少。好容易那个铁骨书生用七年时间一一熬过了,阎王的气也消了,安排了给他投胎,那死活不知好歹的书生却含了一口孟婆汤说什么也不愿转入轮回,这不,下不了面子的阎王只能把这不屈书生的鬼魂打入冰河鬼域,怒言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一路走,王小二还是不改爱闲话的个性,把这些前情一一与轩辕凤辰细说,只听得他百爪搔心的难过。
阿吊呶了嘴不说话,他岂有不知道左静言放不下的是什么,八年前殿上一誓,到现在那痴情的鬼还放不开。说实话,出于偏心想帮左静言,阿吊并不想让轩辕凤辰再见他,再见,只会让他更放不下,不能死心绝念就更不肯向阎王圣君求情,不肯转世投胎的话,他要在那冰河鬼城里关到几时?
孽缘孽缘!
爱个男人居然还能爱得这么情深意长的,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上辈了欠了轩辕凤辰的!
之前阿吊也代他怨过,轩辕凤辰一直毫无音讯,蚩尤收拾了之后,宫里重新恢复生气,各仙灵瑞兽各归其位,却不是他这种小小的鬼差能进的地方了。他和王小二的尸身毁了,在阳世再无可寄魂依托之所,也只能到地府报到,后来陪左静言熬着,等久了,也看开了,却轩辕凤辰不出现更好,这样左静言也许有一天自己就能想开了,只念着那人的负情薄幸,不再坚持自己的誓言,却没想过八年后,那个人却又出现在眼前,而目还神通广大地找到地府来了。
阿吊心里也拿不定主意,给他们见面好,还是不见好。长痛与短痛……唉!或者王小二说得对,左静言是真的还想再见这皇子,不然他要投胎,也一早就想通了。
两个鬼差带着一个生魂,小心地避过众人的耳目,向幽暗的地区直走,越向下,越觉得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底冒上,这种冷,连体质偏于阴寒的鬼都受不了,像是刀子般直往骨缝里刮,王小二和阿吊几乎是脚不沾地往下跑,直下到地底一条铺满了冰霜的大道,尽头通向另一个挂满了蓝紫色冰棱的山洞。
透明的冰墙后面,一条矗立的人影像是被冻在了地上,双手抱肩,僵立着一动不动。
「左静言!」
轩辕凤辰直扑上去,里面那人却根本像是听不到也看不到,只是垂着头静默地立在冰河之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阿吊无言地一抬手,让洞口的冰层褪去——反正这门关不关也没差别了,左静言的脚被地上的缚魂索绑太久,搞不好都被冻在地上生根了,根本就不可能出来。
「左静言,是我,你还听得到我吗?」
轩辕凤辰顾不上管那里面冰寒刺骨,伸手急急地去撸走他眉毛、眼睫上的细碎冰棱,感觉他整个人也冻得跟冰块一样冷,伸手把他搂在怀里,不住地去用嘴向他的手呵气。
许久之后,他的眼睛动了一动,看见来人不是阿吊,而是一个化成灰自己也认得的人时,大大地吃了一惊,脸上覆着的薄薄冰层也迸碎了,眼睛大睁着,却说不出话。
他含了孟婆汤,却不肯吞下去投胎,在阴世,受了孟婆汤的死灵就好比人界将死之人,所谓死者为大,鬼差也不能再强迫他,却没有人想过这只聪明的鬼魂会以此来拒不投胎,自觉被摆了一道的阎王震怒,直接就把他关到冰河里去了,他是冻死鬼,对冰寒的忍受力比一般的鬼魂原要强很多,可是因为这也是他的死因,他对冰寒的畏惧心却也比一般鬼要强很多。寒冷,对他的灵体来说不是酷刑,对他的心理则是。
这是阎王对这狡猾的鬼魂施以同样狡猾的惩戒,却故作姿态说他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去投胎,就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轩辕凤辰一点一点的把他的手指含得不再僵直,左静言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慢慢,慢慢地蹲了下去,因为过度冰寒,静谧到声音都冻凝传不出去的空间里,听得到细小的冰块进裂声,简直似他骨骼折合的脆响。
左静言吃力地举起右手,手指在冰雪覆盖的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字。他的手指僵直,但写得认真,字迹一如以前教他学写万言书般清秀,最后一笔写完,轩辕凤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在雪地上写的是一个「忘」字。
叫他离开并忘了这里的事?
还是叫他把以前所有的事全忘了?
千言万语他说不出来,只能以指代书。
轩辕凤辰急急地握了他的手,想再说些什么,突地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他只觉得身子一轻,便整个人被那股巨力拉得向上飞撤,感觉几乎整个人都快被拖散了,散成没有形状的面粉,眼睁睁地看着左静言与他越离越远。
雪地上只有那个「忘」字烙入脑海,印刻在心。
两生花·第四章
「醒了,醒了醒了!」
再睁开眼,却是已经躺在王府自己的床榻上。
牛青云放大的丑脸在自己面前一脸欣喜,两个小道士不知何时也赶过来了,旁边布下了法坛,香头仍在一明一灭地闪,显是他们施法强行把他的生魂给拖了回来。
轩辕凤辰无比恼怒!
他才刚刚见到左静言一面,还有很多的话还没跟他说,还有天大的疑问没问清楚。
一把推开关心地要把自己扶起来的牛青云,却只觉得不过这么一动,全身的骨骼都要碎了似的,肺叶火热,呼不入空气,可怕的眩晕感在他略一抬起头便毫不留情的来袭。
被拖散成齑粉的灵魂突然蹄位,深入身体每个毛孔的强烈震动传来,简直像是婴儿出生时,生生被全身挤压过的难受,又像是溺水后的人,把第一口空气吸入燃烧的肺叶后,干燥的疼痛。
低头一看,自己全身还湿漉漉的,可不是溺水!
原来自他的生魂穿过那朵两生花所贯穿的阴阳界后,阳世的身体就浮了起来,在岸上的牛青云赶紧把人捞了起来。
探其脉相,还有微弱脉搏,知他是生魂离体,不敢怠慢的牛青云赶紧在他身上贴了镇符,燃了线香,只怕他不能依时归来.
牛青云毕竟是这方面的行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也幸好他这么一多事,完全忘了一对时辰限制的轩辕凤辰才能勉强依时魂魄归位,总算没酿出大祸来。
「我见到左静言了。」
轩辕凤辰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勉力支撑着就想再潜到那朵两生花的底部,牛青云赶紧拉着。
「我的小祖宗哎!我求你了,你才刚刚回来,魂魄离位可不是这么好玩的事儿,我家祖师爷魂游太虚都要闭关十天半个月的,更何况你还不是修道之人,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给他这么鲁莽地玩下去,非把那条小命给玩完了不可!
牛青气实在给他也折腾得没脾气了,死命地按住他,幸好轩辕凤辰被强制魂魄归位后,手足俱软,也的确没几分力道。
「先跟我说说你都见着了什么,我再去查查道法书帮你想办法,咱们不急啊!八年都等过去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
当务之急,先稳住他再说。
短短几个时辰内真让他两次灵魂出窍,那也不用等什么遗书了,直接把人烧埋了吧。
不过牛青云对他所说见到了阴间的东西蛮感兴趣的。
「我还见到了阿吊和王小二……他们托话给道长,八年前实在没办法帮你,只好自己先跑了,觉得不够讲义气,对不起你,也不好意思再来见你。」
阿吊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当年他一见蚩尤重现,立刻拉着王小二一同飞遁而走,又因藏他们尸身的葫芦也被炸了个粉碎,在阳世再无依托,这才下到阴间去当了鬼差。他虽然喜欢跟牛青云拾杠,可是基本还是讲情谊重义气的鬼,这才会觉得对老朋友很不好意思,只想在阴世借着鬼差之便,以后对牛青云多照顾做补偿了。
◇◆◇
「他们……他们居然也还在!」
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牛青云几乎热泪盈眶。
他多少能理解轩辕凤辰的感觉了,他和阿吊等人还不过是老邻居老朋友,一时失了联系还时时挂念,现在时隔八年再听到他们的消息,简直忍不住有发自内心的感动。
轩辕凰辰当初与左静言在一起的时候,关系怕不比他们更密切?一去八年,如果说轩辕凤辰现在立刻就想再跳入湖中自绝生命,他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可是我不能等太久,我在这里多一天没想出办法。左静言就要在阴世多受苦一天……」
想到他被冻封在冰河鬼城的模样,轩辕凤辰心都碎了。
牛青云大奇,忙把这详细情况打听,末了,也只能目瞪口呆地佩服那鬼书生的勇气——连阎王和鬼差都敢唬弄,他还真敢做!
「让我想想……七月十五盂兰节,是阴界大赦的日子——就跟你皇帝大哥大赦天下差不多一个意思——那时候阴阳两界的结界是最薄弱的,鬼门关大开,可任由有亲人的鬼族们回家探探亲,享受一下人间烟火。到时候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把他的魂请到阳间来,再商量对策。」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嘛,左静言自己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加上现在阿吊和王小二又当了鬼差有意无意间可以帮他一把,只要能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大家齐心协力,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可是现在才五月……」
这么等下去,他还得再受两个月的冰寒之苦么?
而两个月后,左静言能不能趁鬼门关大开之际脱身还是一个未知之数,万一就算能脱身,他们还想不出对策,那以后要怎么办?
轩辕凤辰本不是个悲观的人,可是事情一涉及到左静言,总是忍不住想得太多。
「或者可以先把阿吊他们找上来,他们上来总比左静言容易吧?」
老明友也很久没见面了,那个吊死鬼是不是在阴间也很爱欺负人?饿死鬼还是不是老叫着肚子饿要吃的?
牛青云还是想象不出一向不羁的阿吊能当上正儿八经的鬼差的样子。
「也对!」
他一心一意就扑在找左静言这件事上了,当局者迷。现在听牛青云一语提点,想到阿吊他们是左静言的朋友,又是鬼族的一员,对这件事肯定比自己有办法得多。
「那我再……」
二话不说,轩辕凤辰父想再奔到湖中,可那朵两生花已经渐渐合拢,一敛光华。
不由得怔住了。
牛青云死命拉住他,看到这情形也松一口气,安慰道:「阳世的夜间阳气最弱,相对阴气大盛,这花也只有到晚上才能连接阴间吧。今天你好好休息,晚上才能养精蓄锐啊!
这生魂离体,不亚于一场大病,只希望能补回来才好!
幸好皇家的灵药多多,劝看来是劝不住这小皇子的,还是自己多费点心,给他抓药熬药吧!
牛青云看着总算被安抚下来的轩辕凤辰因为一夜未眠及太过疲累,很快就陷入了沉睡,自家给他盖好被子,叹了口气,起身外出找总管开药方去,只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
在焦心与期盼中,堪堪一日将尽,夜幕重降人间。
轩辕凤辰睁大了眼睛,守在湖旁候那花开。
夜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那朵湖心的白莲如昨夜一般,开始绽出淡淡光华,胆大的花瓣如小孩子的拳头般慢慢舒展,七色光彩从莲心的莲台处放出,阴阳两界的通道又已打开。
「等等,这次我在你身上先贴符纸,然后每隔半个时辰我就会摇这招魂铃一次,你可别再忘了时辰!」
牛青云实在是怕了这任性胡来的皇子,干脆跟他打好招呼在前。
这花既然是仙家之物,那个神仙又嘱他一对时辰的时限,或者另有其功效,不必每次都硬拉他的魂魄归位这么有伤魂体。
「我知道了。」草草应了一声,轩辕凤辰的心早飞到地底的冰河鬼域去了。
沿着那朵两生花的花柄向湖底探去,熟悉的青白色光芒在眼前闪烁的时候,轩辕凤辰再一次从黄泉忘川之彼岸冒出头来,这次就很有经验地不浪费时间,一气向那冥间路直走。
花了约莫半个时辰再见到那城池似的大门,他听得远远的传来忽近忽远的铜铃声,那是牛青云在他阳间的身体旁第一次摇响了召魂铃,提醒他时间。
酆都城前还是牛头马面两个鬼差把守,却不见阿吊和王小二。
心想自己又没眼他们约好,或者得是在这里再等等,不然怎么混进鬼域都成问题,但一想到自己时间有限,不免焦急,正探头探脑地张望间,早又被马面发现了他的行踪,一把提起来奇道:「这是不昨天阿吊小弟走失的那个鬼魂么?怎么又偷跑了?真是记不住教训!待马爷爷惩治惩治你。」
一叉子将他高高挑起,刺着他的肩将人钉在城墙壁上,轩辕凤辰痛得冷汗直冒,却咬了唇不敢出声,怕鬼差嗅出他身上的生魂气息。
好容易等到阿吊闻风而动把他从墙上解救下来时,牛青云的第二次摇铃声又已响起。
「你不要命了!还想天天来?当这阴曹地府是什么?你家后院啊!?」
阿吊也没好气,今天还好他无公务,一听到消息就来了,也立刻圆滑地打点四邻把好奇这件事的同僚都打发了。
若是他正好在外勾魂,那这擅自行事的轩辕凤辰非得钉死在这里不可,还要连累他担个欺上瞒下的罪名。
「阿吊、阿吊!」
每每到坏脾气的阿吊大发脾气的时候,王小二就会很认命地例行出来担任和事佬。
其实王小二也纳闷,难道说除了他以外,阿吊真的没有觉得有一丝丝感动么?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书虽然念得不多,这两句倒是听过的。
「金你个头啦!」拥有读心术的阿吊第一时间回过身来敲他,「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壮士断腕啊!?舍了这段情,小左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很多!叫他们再纠缠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
吵吵闹闹间,还是拗不过轩辕凤辰一再请求的固执下,把人带到了冰河鬼域。
这次左静言颤是已经没有上次的惊讶,或者是想通了什么,神色间淡定无比。
迎着轩辕凤辰焦急灼热的目光,轻轻避开他的拥抱,又要低下身来在地上写字。
「他们……把他的声音都封了么?」
轩辕凤辰有一肚子话要问,等左静言慢慢写来,不知要写到哪个牛年马月去了,不由得又惊又怒地忧心询问。
「笨蛋!这却是他自找的,你去试试嘴里含着一口汤还不能把它吞下去,要怎么开口说话!」
阿吊不耐烦地甩给他这个答案。
那鬼书生实在是聪明,且温柔而坚定,他用的办法从不过激,却绝对有效。
唉,这样的聪明却只是更激怒了一心想惩戒一个小小凡人的阎王圣君,高高在上的神祖,哪容一只小小鬼魂去挑战他的威严?
所以这有口不能诉苦的惩罚,却是他自己找来的。
「……」
『奈何桥上,我为你含那一口孟婆汤,如你有百年阳寿,我在桥上等你八十四年!绝不食言!』
轩辕凤辰用力地闭了闭眼,那日金銮殿上,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所在自己耳边许下的誓言,那个教自己言必信,行必果」的老师果然遵守着。
哪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哪怕他为此受了多大的苦。
突然有一种心酸的感动。
轩辕凤辰一把握住他已经写了一点一横「亠」,看似又打算写个「忘」字的手,淡然道:「我若真能忘了,就不会这样也能找到你。既然是不可能的事,你又何必跟我一说再说?」
左静言闻言静默了一晌,继续以手代笔,在雪地上指书,这次写的却是「不可执妄」四个字。
「哈哈!你叫我『不可执妄』?」轩辕凤辰仰头大笑,狷狂之色尽显,大笑道:「你忘了么,以前你就说过我,最大的缺点是『执妄』,最大的优点也是『执妄』。」
左静言怔怔地停手,看着轩辕凤辰,眼中尽是悲苦之色。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
记得自己跟这学生还详解说:执者,守一信念而求成也,固执有时候是一件好事,有时候却并不是。执着在很多时候可成就事业,因为肯坚持不懈;但当已经到了该放手的时候,却紧抓着不肯放手,或者坚持所要付出的代价会比想象中的大。
当时有了超乎学生与老师关系的两个人,每当自己用训话的口吻跟他说教时,那个爱闹脾气的*总是装睡,要不扭到他怀里一顿厮混就闹过去了。从来不肯听他说。
还记得在跟他说了「执妄」之后的那夜,自己看着他平静的睡颜,终于忍不住笑着淡淡自嘲:跟轩辕凤辰的「执妄」相比,他左静言最大的缺点是「淡漠」,最大的优点也是「淡漠」。
对凡事不强求,随遇而安,足他君子淡然的处世态度。可是在该努力去争取的时候,他却又往往因为个性上不够积极的争取,而败下阵来。
会对轩辕凤辰着迷,也是因为他身上有着自己渴望却绝不可能拥有的禀性吧!
那个个性尖锐,神采飞扬的小皇子,固执于他想要的一切,从不放手。
此刻,迎着他探究的、瑟缩的眼睛,握紧了他的手,轩辕凤辰一字字道:「你既知我,便不必再劝。若『执』而得你,我也百死无悔。」
抓住了自己的那一双手,很执着而稳定。
安心。制作
原来「执子之手」的感觉,便是这般平淡而安心,即使不必用嘴巴说出来,可是心意仍相通。
或者是该想想怎么才能从这里脱身的办法了。
之前大部分时间自己用来自伤自怜,努力告诉自己要安于现状。轩辕凤辰一别八年毫无音讯,不是没有怨过,可是之前那七年,为了小元之事,每天都在熬刑,痛得死去又活来,如果不是鬼族比起凡人而言有着超强的复原能力,恐怕他早就已经承受不住了吧。最后一年一意守信,则是他心底还有最后的希望,含那一口孟婆汤,被阎君罚到这冰河鬼域来之后,就是无止境的等待。
等待轩辕凤辰什么时候会来。
或是……等待自己什么时候会放弃。
这两种想法在他心底角逐着。
他不知道哪一个会胜过另一个。
或者,若不是轩辕凤辰更抢先一步找上了他,也许他淡漠的个性就会在是久的等待中占了上风,放弃,选择向命运屈服。
被温柔握住的手没有放开,感觉自己的下巴轻轻地被抬起来,因长期不能开口说话而干裂的唇上,感受到了温热的抚慰。
「咳咳咳!」
阿吊狼狈大咳,这里还有旁鬼的?!不要无视他们的存在!
王小二则睁大了眼睛,非常非常有兴趣地想趴上去看个仔细。这个到现在还一直没娶上老婆的怨鬼实在是……色胚一个!
阿吊恨恨地拖着他的衣领离开,把这本来很寒冷现在却显得很火热的冰河鬼域留给这对情人。
左静言一开始还想到有外人在而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在轩辕凤辰热情的缠绵下,很快也忘记了周遭事物的存在。
没有唇舌纠缠,仅是唇瓣轻轻磨擦就叫人感觉到全身传过战栗般的吻,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在雪地上像是怕谁离了谁就会冻死一样的紧紧相拥着,说不完的衷情话儿——虽然大多数是轩辕凤辰在连笑带泪说离开这几年的经历,说他怎么被牛青云骗了八年,说他在昆仑之巅等得多么绝望伤心,左静言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以指代笔在雪地上指书。
时间好像只是一眨眼就过去了,空气里传来轻微的响动,轩辕凤辰听到牛青云第二次摇铃的声音,知道自己应该要离开了。
「明天我还会再来。」
守着规矩,或者才能图长久。
来时牛青云已经狠狠地警告过他了,再多几次像昨天那样的事,再好的药都救不了他。
要珍惜那个人,就必须先珍惜自己。
左静言低头垂目,拿不定主意是希望看到他来,还是劝他别再勉强。
知他只是为自己担心的轩辕凤辰一笑,再握了握他的手:「所以你一定要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来,这样我们才可以在一起。」
牛青云说得对,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而只要心意坚定,天下间没有什么难关是闯不过去的,不是吗?
依依复依依,轩辕凤辰终是一咬牙,转身离去了。
他知道左静言还没有被他完全说服,但,他现在比以前有耐心,而且有的是时间,不是吗?
总算是按着时辰顺着奈何桥下的两生花回到阳界,莲台上白光一闪,再次被送回身体时果然没有牛青云拉行强生魂归位的痛楚难过,虽然还是有一点恍惚感,想是因为灵魂与肉身分离所至。
一直守在这边的牛青云见他醒了,第一时间先抢上来把他的脉,感觉只是有些虚浮之外,并无大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轩辕凤辰睁眼看到他才想起:「哎呀,我忘了跟阿吊说道长你的事了……」他见到左静言,眼中就只有一个左静言,根本心无旁贷。
「不过不要紧,明天找还会再去,我这次一定会记得了。」
轩辕凤辰温言安慰。
「什么?你还要去!?」
这下牛青云才刚刚恢复一丝生气的脸,又垮下来了。
◇◆◇
花开花合,一个月的时光弹指即逝。
这一个月中,轩辕凤辰每日灵魂离体一对时辰,到冰河鬼域陪伴左静言一个时辰,从无迟误。
因他来往得频了,成了地府守门灵牛头马面认准的「迷路的灵魂」,那两只以畜牲入道的鬼差的确实质驽钝了点儿,居然天天认定是那个迷糊鬼差阿吊又把这个鬼魂给弄跑丢了,又还记得阿吊的交情,每次都偷偷通知他把这只魂领回去。实在丢不起这个脸的阿吊气呼呼地找了锻铸地狱的鬼面大人,只说自己为收魂安全起见,央他仿着牛青云的葫芦样式,另造了一个法器,虽然没有牛青云那个葫芦那般可以纳海容川,但收纳一、两个魂魄的能力是有的。
然后每天虎着脸守在酆都城前,等着把他的生魂收到葫芦里,再瞒天过海地带进鬼城。
左静言每次盼得他来,总是欢喜的,只是那情感不敢流露。待到他走却也从不挽留,只生怕会让他有所依恋。
他有时候力劝左静言想方设法逃出生天,有时候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他,想尽可能把温暖传给被冰封在雪域里的那只鬼——尽管结果是两个人都一起冻得冰寒。
日日生魂离体,虽然有仙物拂照,毕竟太损耗元神,想起昨日左静言在雪地上写「你瘦了?」这几个字时的惶恐不安,轩辕凤辰揽镜自照,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镜中那人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眼睛是红的,颧骨也高了起来,倒不由得想起以前左静言给他讲古时说过的鬼异灵志小说,如那什么荒山野寺,有仙狐鬼魅幻化成|人,有男子被其迷惑,与其覆雨翻云,被吸了精去,日日憔悴,形消骨瘦——可不正像自己现在这模样?
不同的是,那些故事中的主角是不知就里地被鬼物迷惑,自己却是心甘情愿。
只可惜这样的憔悴只是生魂离体所致,明明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不过,不知道把这想法跟左静言说,他会怎么想?
八成会在雪上大青「鬼迷心窍」四字赐他吧!
「叩叩——」
门上两声轻啄。
应该是牛青云把今天的参汤端来了。
以前他最讨厌喝那种味道怪怪的东西,现在却真是一日离了它就不行。
牛青云所说的鬼门关大开之日已经越来越近了,他对如何求出左静言一事却仍一筹莫展。左静言虽然很期盼他来,却又时不时总劝他快快离去,不要再来。他偏不信这个邪,一日不落地造访,只盼左静言也认识到他的决心,两人共同努力想个对策出来。
可是无论他是跟左静言商讨,还是跟阿吊、王小二商量求助,都没有一个万全的解决办法。阿吊直摇头,鄙视道:「你以为阴间跟阳间一样,可以有私*赂的违法官史啊?鬼囚说放就放,那还要阴司有什么用?这里的律法最是公正严明,每个人生前所做的一切,到这里来都要偿还,这才是公平!左静言之事,是他有错在先,这样的结果也是他选择的。如他肯放下执念,饮了孟婆汤前去投胎,也没罪给他受。」
罪……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魂到地府也要先偿罪吧。
要抵偿左静言和小元的命债并不怕,只怕又给左静言添上新的罪名,所以这一条命是一定要保住的。
「进来。」
顺手扣下了镜子,轩辕凤辰等着他今天的汤药。可是端着药碗进来的不是那个丑道人,却是如烟笼素荷一般的女子。
轩辕凤辰不禁一怔。
微有些尴尬的目光下移,看到她微微有些显形的小腹,三个月的身孕……而且还是自己的种!
想到这个就无比内疚,可是若非她再出现在自己面前,这阵子因为左静言之事奔劳,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忧心,还真的把她忘了。
也可能是刻意不去想。
「母后担心您的健康,特地叫我来看看。」
看着自己的丈夫手忙脚乱地拉了个椅子来,体贴地让自己坐下,越璃淡淡一笑,对自己被冷落了数月的事实只字不提。
她也打量着明显憔悴的轩辕凤辰。
新婚时所见的那个意气郎君不过短短数月间就已经消瘦,眉间有淡淡黑气,眼下重重黑影,原以为他称病辞去一切俗务只是托辞,这样看来倒还真是病了。
「我没事。劳你和母后挂心了。」
轩辕凤辰小心地措辞。
他实在不敢再与其它人纠葛过深,已经害了一个,不能再错下去了。
他这小妻子有点左静言的影子。还记得当年正北行宫空荡荡的大殿上与他初见的情形,那个人只是一回头,便叫淘气的小皇子心折。独立殿中之人温文尔雅,有如谪仙般的灵秀清澈,那气质叫人望之即不由自主地生出爱慕敬畏之心。
「你的身体……还好吗?」
其实他多少也有些明白母亲和牛青云今天特地让越璃送药的原因。
他们想用自己在世已经有妻子,甚至还将有孩子这个事实,来挽回他一意孤行的心。
或者,这个小妻子若是早个十年出现在他面前,或许就不会有二皇兄后来所担忧的只是现在轩辕凤辰知道,很清楚地知道,他爱的人是左静言,而不是找一个替身。
如真能忘了,就不会历经八年仍无法解脱,上至昆仑,下至地府,不舍不弃。
保持着疏远距离的问候,不似夫妻所应有的对话。
难得的是越璃也不以为意,轻轻点头答道:「开始还不习惯,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是指意外之下有了这个孩子的事吗?
轩辕凤辰愧从心起,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对不起。」
「您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越璃起身一礼,端庄答道:「您是越璃和哥哥的救命恩人,妾身本就无以为报。更何况您还给了我一个孩子,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也很满足。」论坛
这从小被送入庵中的女子精研佛法,又有慧根,对尘世间的情愁爱欲看得很谈,住持本欲给她剃度出家的。无奈算出她尘缘未了,恩情末报。后来果然应验,在轩辕月晓的悉心安排下,嫁给了当时与骄纵任性闻名,又病得奄奄一息的五皇子,原也以为只是挂个名还债,却没想过却真的有了一夕姻缘之实。
初婚之夜,那种羞人与难言的疼痛让她不适,那个丈夫第二天即离开的事实也让她松了一口气。但意外受孕这个事实却是让她欣喜的。女性伟大的母性光辉自她身上显现,对未出世孩子的期待与盼望。让她理解了什么是「爱」,并越过了男女之情直接领悟到「爱」的博大,连带也渐渐愿意去理解和体谅叫着别人的名字、粗鲁地伤害过自己的丈夫。
「还是……很对不起。」
他可以给她最好的生活,最优渥的条件,可是……却没有给她一个真正的丈夫。
轩辕凤辰实在难以启齿。
或者他是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样,也跟皇兄所提及的那种,可以男女通吃,良心上也并无负疚的人也不一样。
他的身体以前是忠于欲望,现在则是忠于他唯一的感情。
执妄,或者这真是要伴随他一生的评价。
「如果您再不善待自己的身体,那才真是对不起所有关心和爱护着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