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枪追魂汤中火是个自尊心极为强烈的人。
他受不了在他的地盘上,竟出了像颜府这种重大的窃案,他也受不了自己的心腹,竟然倒戈相向,私下勾搭敌人,暗地算计他。
这对他汤大爷来说,都是有损颜面的事。
但是,这位汤大爷的自尊心虽然强烈,却仍不及贪心来得炽热。
他受吴二爷煽动,表面上是为了扑杀断魂二虎,实际上却是为了颜府那批价值惊人的珍宝。
吴二爷说的每一句活,都令他动心,尤其是最后一段。
汤大爷手下人手不少。
长沙两座镖局的镖师,以及分布于各种特殊行业的杀手,总数不下百余人,可说都是他的部众。
以如此庞大的一股势力,再加上君山天哑老人的靠山,如果好好的运用起来,湖广道上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帮派足以与之抗衡。
而今夜,他所要对付的人物,只是断魂三虎,所谓杀鸡焉用牛刀,他当然犯不着劳师动众,倾全力以赴。
所以,汤大爷今夜只依吴二爷的意思,挑选了十二名好手。
十二名好手分为两组,每组六人。
汤大爷带领第一组,正面进攻;吴二爷带领第二组,分伏高处把风,任务是隔断三虎的外援,以及防止三虎不敌逃窜。
兵员如此布置,当然也是吴二爷的主意。
吴二爷这次一反惯例,自甘退居第二线,实在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因为他二叔吴火狮和断魂四虎这次虽然出卖了他,他可不能意气用事,为逞一时之快,对三虎正面施以报复。
包括死去的暴虎吕耀庭在内,断魂四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万一三虎于情急之余,当众叫他一声信义兄,试想届时他又将如何向汤大爷洗刷自己?
所以,他私下已打定主意。尽管汤大爷希望能生擒三虎,以便追查颜府财货的下落,他则希望能趁黑暗混乱之中,找个机会将三虎一一击毙,以免三虎泄露出他的身分。
汤大爷带着六名杀手进入后院,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了因。
汤大爷身为长沙地面上的龙头老大,当然清楚这座慈云庵是处什么地方。
他以前陪内眷来庵烧香、许愿、还愿,也曾见过这位姿色可人的了因几面,所以双方见面之后,多少还能保持着几分礼让。
汤大爷扬手约住众杀手,上前一步,抱拳道:“深夜登门打扰,还望师太见谅。”
了因佯作吃惊之状道:“啊!原来是汤老施主。这么晚了,老施主突然光临敝庵,不知有何见教?”
汤大爷道:“贵庵为阐扬体佛祖宏愿,一向广开法门,普结善缘,汤某人对这点清楚之至,而且十分敬佩。只是不知道——咳咳——贵庵今夜是否有外乡施主留宿?”
了因合掌道:“敝庵香火一向冷落,鲜有大德莅临,今宵亦然。”
她口中虽然如此说着,右手食指却于胸前朝身后云房迅速指了一指。
汤大爷当然会意。
“听到没有?萧老弟。”他转向一名杀手,睐着眼睛,大声道:“今夜这里即安静又安全,我们商量的那件事情,就不必另找地方了。”
汤大爷顺着了因手势走进去的这间云房,便是癞狐皮千结刚才缠着了因尼姑要参欢喜禅的地方。目前,正关着断魂三虎和癞狐皮千结的那座密室,便在这间云房的后面。
当癞狐被了因诱进密室时,癞狐以为这座尼庵的尼姑跟断魂三虎是同路人;如今若是让断魂三虎见到了鬼枪汤中火和了因尼姑间的“眉语”和“手势”,相信三虎一定也会怀疑这些尼姑是否跟姓汤的早就有了勾搭。
事实上,不论谁有这种想法,都是错误的。
慈云庵就是慈云庵。
慈云庵不是任何帮派的附属品,慈云庵也绝不接受任何势力的威协和利用。
无论谁想藉这座慈云庵获得好处,都得付出相当的代价。
这座慈云庵随时都可以提供你想得到的方便。
窝藏人犯,寄放脏物,秘密集会,甚至于私设刑堂、逼供、杀人,她们都愿意跟你合作,提供场所,并代为守密。
但有一点——她们可绝不会向你提供安全方面的保证。
今夜,断魂三虎的遭遇,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三虎这次借用慈云庵,付出的代价相当可观,而她们也提供了对方想要得到的服务。
避出密室,供应酒食,注意可疑人物,随时通风报讯;为了不使三虎行藏泄露,她们甚至不惜诱杀了九疑三狐中的毒狐和恶狐。
但是,汤大爷带人出现,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里是在长沙地面上,鬼枪汤中火是这块地面上的头号人物;得罪了断魂三虎,只是断了一笔交易,得罪了鬼枪追魂汤大爷,则无异自绝生路。
权衡轻重,她们除了两头讨好,自然乐得好隔岸观火。
进入云房,了因指指房后密室,同时竖起了四根手指头。
意思就是说,里面藏了四个人。
汤大爷点头,表示会意。
了因合十道:“诸位施主请稍坐一会,贫尼去膳房准备茶点。”
汤大爷道:“那就多劳烦师太了。”
了因躬身退出。
退出云房,也等于是退出了这个是非圈子。
她知道鬼枪追魂这批人不可能会有心情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想到茶点。
她也不会真的去准备茶点。
但她也绝不会离开这间云房太远。因为自断魂四虎住进慈云庵,不多久城中颜府便发生了惊人窃案,她们师徒几个,也很关心那批财货。
汤大爷轻轻抚摸着隔开云房和密室的那道坚实的厚板壁,嘴角不期然浮一抹阴险而狡诈的笑容。
他退后几步,朝一名高瘦的黑皮杀手悄声笑道:“你老弟是扑杀|茓兽的大行家,现在就看你弟台的功夫了。”
黑皮杀手点点头,朝另外两名汉子一使眼色,那两名汉子立即高声交谈起来。
“老张,上次你跟蔡麻子他们去辰州,一共刮了多少?”
“刚好够还吴二爷的赌债。”
“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打算?”
“刘胖子说他找到一条路子。”
“要多少人手?”
“十来个。”
“带上小弟一份如何?”
“我作不了主,得问问刘胖子。”
“你他奶奶的,就是喜欢拿跷。”
“我说的是真话。”
藉着两人谈话声的掩护,黑皮杀手取出一根信香粗细的中空钢针,使劲一Сhā,透壁没人数寸。
他轻轻试吹了一下,知道另一端已经冒出那一边的壁板,便又取出一个如尿脬似的皮袋,套上钢针,缓缓的压送,似乎在向隔壁密室中喷出一种什么粉状毒物。
汤大爷静立一旁,脸上挂着笑容,似乎很欣赏黑皮杀手这种精细的手艺。
黑皮杀手脸上也浮满了笑容。
这种迷魂粉,是他自己配制的,喷射出去,无色、无臭,用量少,药效大而迅速,只要嗅人一丁点儿,便会令人神智昏迷。
他当初配制这种药粉的目的,本来是为了猎取狐狸等毛皮珍贵的野兽,后来发现用来对付强悍的敌人,也一样有效之后,他就再也舍不得将这种配制不易的药粉用在野兽身上了。
为了同一缘故,他在汤大爷手下,也就突然红了起来。
有人传说,汤大爷的第三房夫人,原为良家闺女,汤大爷之所能把这位三夫人弄上手,据称便是黑皮杀手这种迷魂粉的功劳。
所以,每当黑皮杀手使用这种药粉时,汤大爷心头都会油然浮现一段甜美香艳的回忆,三夫人落红之夜那娇啼和震颤的一幕,也会活色生香的,反复映现他的脑际。
今夜当然也不例外。
只可惜就在汤大爷微微闭上眼皮,正陶然进入忘我境界之际,黑皮杀手的动作却突然停止下来。
汤大爷的思绪如遭快刀斩断,心里很不舒服。
他凑过去,语气中带着疑问,也带着几分责备:“才这么几下,就够了么?”
黑皮杀手一脸惶惑:“不晓得怎么搞的,针管好像塞住。”
他捏捏皮袋,松开手让汤大爷观看,皮袋的凹痕,回复得很快,证明针管的确出了问题。
“刚才不还是好好的么?”
“是啊!不知怎么就突然堵住了,这玩意儿又不能使劲硬压,一旦弄破了药袋,我们这边的人,反而遭殃。”
“换根管子如何?”
“我只带了一根。”
汤大爷轻轻叹了口气:“看样子只有破壁进去来硬的了。”
汤大爷话刚说完,密室中突然传出几道声音叠在一起的大吼。
“一——二——三!”
汤大爷一怔,大感惊奇。
“这他妈的啥玩意儿?”
他马上就弄清了这是啥玩意儿。
砰!一声巨响,碎木横飞,墙壁上应声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
汤大爷正待下命搏杀,壁洞中已如投梭身的飞出一人。
“你他妈的找死!”
汤大爷大喝一声,鬼枪应声电疾般刺出!
快。
准。
狠。
是枪法中的三大要诀。
汤大爷的一支鬼枪,可说已尽得这三字要诀的精髓。
见过汤大爷的人都知道,这位汤大爷的鬼枪一旦出手,不出三招,一定见红。二十多年来,还没听说过汤大爷的鬼枪几时有过失误。
这一次当然也没有。
汤大爷一枪刺出,迎向来敌,贯顶而人,轻快正确得就像一根竹筷子Сhā进了一个大沪蛋。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汤大爷过去刺中的都是活人,而这一次刺中的,却是一具尸体。
癞狐皮千结的尸体。
汤大爷反应敏捷,马上就知道中了对方声东击西之计。
可是,等他发现中计,已经迟了一步!
砰!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响声来自密室屋顶。
等汤大爷率六名杀手冲进密室,密室中三虎人影已沓,只留下屋顶一个像天窗似的大破洞。
在吴二爷方面,这一变化,正应了俗语所说的:愈怕鬼,愈有鬼。
他因为怕跟三虎见面,才想尽方法,退居第二线。
如今,三虎已破屋而出,形势倒转,原先的第二线,反成了第一线。
他要以什么方式跟三虎见面,才能不露马脚?
假干一场,露个破绽,私纵三虎逸去。
或是痛下杀着,速战速决,叫三虎根本就没有出声招呼的机会?
这两个办法,看起来都很不错,但很明显的,全都行不通!
第一个办法,他相信一定很难瞒得过汤大爷的一双眼睛;就算瞒得了汤大爷,也无法要求所有的杀手都能领会他的心意。
今夜这批杀手,全是拼命三郎,一个狠似一个,又全都是汤大爷的心腹,碰上这种难得的表功机会,谁肯手下留情?
第二个办法,不仅行不通,甚至还可能弄巧成拙。
断魂四虎,是天门山的灵魂人物,也是吴火狮的左右手,四人武功,均极可观,要想一举扑杀其中三虎,谈何容易?
如果他出手太狠,而又无法立置三虎于死地,引起三虎怒火,说不定三虎本来不想说的话,都会一下带脏字大骂出口。
吴二爷主意尚未拿定,三虎已沿西厢屋脊,向前殿这边连袂尽掠而来。后院不远处,同时也传来汤大爷的叱喝之声。
吴二爷迫于形势,只得自暗处跃出,扬声大喝道:“钢钩吴二爷在此,是哪一路不开眼的庞友,来到长沙地面上,拜贴也不送一张,快快替我站好回话!”
他的“话”是已经“递”出去了,夜色欠明,别弄错了,我就是吴信义。我不认识你们是谁,你们也该不认识我吴信义才对!
三虎迅速互望了一眼,由飞天虎柳乘风答道:“管你是什么二爷四爷,好狗不挡路,快快滚到一边去!”
吴二爷听了,心神大定,因为他从飞天虎的语气中,听出三虎显然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分散埋伏的六名杀手,已先后集拢过来,将三虎团团围困住。
紧接着,人影纵横起落,汤大爷也带着六名杀手赶到。
最叫吴二爷感觉意外的是,在众寡如此悬殊的局面下断魂三虎居然完全没有夺路而逃的打算。
这使得吴二爷又不免暗暗忧虑起来。
当汤大爷尚未率众赶至之前,三虎如想突围而去,并非完全没有机会,那时不管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拼了受点轻伤,事情总能将就过去。
如今三虎不走,硬要见个真章,等会儿刀剑横飞,舍命恶斗之际,他该偏向哪一边好?
三虎都知道他是吴火狮的侄儿,都知道他是到汤中火这边卧底来的,没有牵扯到真正的利害关系之前,三虎当然不会揭穿他的身份。
但到了三虎力战不敌,眼看难逃乱刀分尸之危,他吴二爷仍然帮着汤大爷这边人,他们三人苦苦进攻,好像非要了他们三人的老命不可,那时的三虎又是一种什么想法?
尤其是魔虎张地师,性情之凶残暴戾,几与暴虎吕耀庭不相上下,这种人一旦杀红了眼睛,谁也控制不住,到时候,这位魔虎会忍得住不迁怒子他?
鬼枪追魂汤中火在三湘地面上,能有今天这等地位,谁都知道他是全凭手中一杆鬼枪闯出来的天下。
像今夜这种场面,他见得太多太多了。
虽然起头时他被断魂三虎摆了一道,但由于他是个老练的过来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对他这块老姜而言,其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
因此,他一进前院,目光四扫,衡情度势,立即采取了最精明的布置。
他手一摆,指示四名杀手出掩扼守要道,只将两名杀手留在身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
他也相信吴二爷这位盟弟的办事能力。
断魂三虎不论如何凶悍,也绝不是他的鬼枪汤中火和钢钩吴信义两兄弟的敌手,若再加上十多名一流杀手,这一仗他们就是想输,无疑也绝输不了!
他的估计完全正确。
断魂三虎眼见背腹受敌,突由鬼虎姚冷空仰天发出一声惨厉长啸。
啸声延续中,三虎同时拔刀。
然后三虎便像三头真的老虎一样,以饿虎扑羊的姿式,自殿,脊上飞跃而下,分别扑向汤大爷和另外两名杀手。
当三虎飞身而起之际,原先拦住三虎去路的三名杀手,立即发动攻举。
这三名杀手,一个使棍,一个使斧,一个使鞭,身手俱都不弱。
但三虎根本视若无睹,人如天马行空,半空中刀光闪闪,只激起几下短促而脆越的金铁交鸣声,便见三名杀手踉跄后退,踩得殿瓦发出连串的碎裂之声。
三虎则俯冲之势不变,疾泻而下。
吴二爷大喝一声:“跟下去!”
他下令跟下去,当然是要六名杀手一起跟下去,但实际跟下去的,却只有三个人。
刚跟三虎交过手的那三名杀手,不知伤在何处,一时之间,显已失去纵跃的能力。
下面庭院中,由于汤大爷身边只剩下两名杀手,三虎高处朴落,正好是三对三的局面。
跟汤大爷交手的是鬼虎姚冷空。
鬼虎使的是一把五凤朝阳刀,刀法极为诡异玄奇,只见他刀光盘旋飞洒如练,远看极似宫延中一名舞姬正在表演彩带舞。
以这位鬼虎在刀法上的成就,的确相当惊人。
只可惜他犯了一点小小的忌讳。
他忘了兵器谱上的口诀。
刀砍一片。
枪攻一点。
以刀对枪,如果不能一上来就以压倒性的优势镇住对方,时间久了,吃亏的往往总是使刀的一方。
如今鬼虎姚冷空以五凤朝阳刀对鬼枪追魂汤中火的鬼枪,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鬼枪追魂汤中火身形灵活,左趋右闪,出枪如雨。
只三两个照面,他便觑空一枪刺中鬼虎的左肩胛骨。
鬼虎不是左撇子,虽然左肩中枪,鲜血不断外溢,但战斗意志和体力,都未受多大影响。
他那口五凤朝阳刀,攻击力依然极为旺盛。
尽管汤大爷这边先声夺人。刺中鬼虎一枪,他身边的那两名杀手,却不怎么争气。
等吴二爷带着三名杀手自殿脊上跃下,两名杀手已一个折了胳膊,一个给砍断了腿子,倒地滚嚎,惨象不忍卒睹。
吴二爷接下魔虎张地师,另外三名杀手则合力围攻飞天虎柳乘风。
战局如此变化,正是吴二爷最不愿碰上的一种组合。
因为他既不能跟魔虎张地师真的放手硬拼,但为形势所逼,却又不能虚应故事,这里面的苦衷,也许只有“当事人”才能领略“春江水暖”的况味。
吴二爷没有使用兵刃的习惯。
他的一双手,便是兵刃。
对一般江湖人物来说,吴二爷的一双手,不但是兵刃,而且是一种可怕的兵刃。
但对使刀而且在刀法上有着相当成就的魔虎张地师来说,吴二爷这一双可怕的手,威力便要大打折扣了。
吴二爷现在利用的,便是他自己的这一弱点。
他佯装不敌,边战边退。
他的意思,是将魔虎张地师不着痕迹地引去一角,设法跟魔虎张地师行沟通一下,再决定他今夜究竟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战况惨烈异常。
哀嚎厉吼。
不绝于耳。
奉汤大爷命令出庵扼守要道的四名杀手,眼看预估之形势走样,知道无法照计划守株待兔,经过私下一番计议,决定撤防人庵,支援血战现场。
围攻飞天虎柳乘风的三名杀手,已三去其二,眼看飞天虎即可抽身去为魔虎或鬼虎分忧,暮地里,庵外四名杀手闯入,总算才又将局势暂时拉平。
就在这时候,大殿殿脊上,突然传来一老一少的高声对答。
“来,小子,别只顾喝酒了,老夫出个谜题你猜猜。”
“什么谜题?”
“尼姑庵里,一大群男人打得头破血流,横尸遍地,你猜是为了什么?”“为了争斋饭?”
“不对。”
“为了争烧头炷香?”
“也不对。”
“那我就猜不着了。”
“告诉你,小子,是为了抢肉骨头!”
“您老人家积积口德好不好。他们是人,又不是狗,干嘛要抢肉骨头?”
“您小子不相信?”
“当然不相信。”
“好!那么老夫就试给你看。”
“怎么个试法?”
“你等着瞧吧!”
月光下,只见殿脊上坐着一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汉子,以及一名衣破人瘦的老者,两人各执革袋一只,竟然真的是在喝酒。这时,破衣瘦老头已于说话之间,抓起酒袋,站了起来。
鬼枪追魂汤中火目力过人,他虽然一时未能认出老者为谁,却一眼便认出那青年汉子正是日前于第一楼替他摆平了暴虎吕耀庭的弓展。
这位汤大爷有此发现,精神不禁大大一振。
他心想,断魂四虎是结拜兄弟,四人劣迹相当,弓展既然看不惯暴虎吕耀庭言行作为,当然对其三虎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他设法让这一老一少知道了分们现在对敌的便是断魂四虎的另外三虎,这一老一少很可能会助他们这一方一臂之力。
只要这一老一少肯出手,以弓展那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再加上这位显属武林老一辈高人的破衣老者,别说只有断魂三虎,就是乘上三倍,变成断魂九虎,也不难轻轻松松的一齐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
鬼枪汤中火心念电转,立即出口高声招呼道:“大侠,请您快下来帮个忙。您前天在第一楼收拾的那个姓吕的家伙,是天门山断魂四虎中的老大。现在这三个家伙,便是四虎中的另外三虎。他们隐藏慈云庵中,已杀了九疑三狐,显然不怀好意,更说不定就是……”
他这番话,有如双面刃,锋利极了。
他不但告诉了弓展,这三人便是断魂四虎中的另外三虎;同时也不啻向三虎打了个小报告,你们老大暴虎吕耀庭,便是死在这姓弓的手里!
这样一来,这一老一少就算不帮他这一边的忙,无疑也将成不了三虎的朋友。
这在他来说,等于去一层后顾之忧。
而他紧辛辣的一招,便是他最后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要说不定就是——就是什么?
话虽没有说完,却跟说完了没有两样。甚至比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还更有力。
“这三个家伙,说不定便是颜府窃案的正主儿!”
自从颜府发生窃案后,外边谣言四起,都说是大恶棍弓展下的手。
为什么会有这种谣言散布出来?
很多人心里明白。
它是为了嫁祸!
弓展背了大黑锅,心中有气无处出,有冤无处伸,想破获这件窃案的心情,想像中一定比事主都要来得迫切。
他如今淡半句话,挑明了三虎对窃案涉有重嫌,除非窃案真是弓展下的手,他不相信弓展会有任何理由,会将三虎轻易放过!
殿脊上,破衣老人扭头低声道:“小子,你听听,这姓汤的一张嘴巴多厉害!”
弓展笑道:“厉害是厉害,但跟吴二爷比起来,显然还差了一截。”
破衣老人也笑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姓吴的尽管心机深沉,但无疑还不及他那位‘狮叔’的‘火候’老到。”
两人想到这些黑道上的家伙,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出卖结义兄弟,以至亲子侄,机诈百出,心黑如墨,但结果却不一定能如愿以偿,均不禁失声哈哈大笑。
下面庭院中,交战双方听了老少两人的笑声,却感到很不自在。
三虎虽然已从鬼枪汤中火口中知道了此刻殿脊上的年轻汉子就是弓展——就是遥传中窃取颜府宝物的大恶棍,也就是杀害了他们老大暴虎召耀庭的凶手,但他们依然对弓展没有多大敌意。
因为他们都知道他们那位老大的为人。
不管在什么地方跟别人起了纠纷,他们用不着查问,都能断定争执的缘起,一定错在他们的老大。
再说,他们断魂四虎,原是一种利害的结合,并无真正的情感,死了一个暴虎,跟死了一条野狗,在他们来说,都差不了多少。
他们所注重的是本身的利益。
这也就是说,谁窃取了颜府实物,宝物如今藏放何处,才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他们当初奉派前来长沙时,颜府窃案尚未发生,他们中途变卦,弃原任命于不顾,完全是一种“即兴之作。”
因为他们认为,跟着断魂枪吴火狮那老家伙,即使再拼上个二十年老命,所得的全部利益,也抵不上颜府失窃宝物总价值的一个零头。
他们并没有背叛吴火狮的意思,但他们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
以黑道上的术语来说,这就是脚踩两头船。
所以,他们如今最担心的,便是这一老一少会不会中了鬼枪汤中火的挑拨,像弓展在第一楼对付暴虎那样,转而来对付他们这三虎。
另一方面,鬼枪汤中火心中也犯着嘀哺。
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辨色。
他知道前天弓展下手收拾暴虎吕耀庭,是因为暴虎的行为嚣张过份,而并不是冲着他这位汤大爷的颜面。
他揭穿了三虎的身份,老少两人不仅未立即采取任何行动,反而在一阵细语之后,相对哈哈大笑,这使得他的心头不期然浮起一种不妙之感。
所以,此刻下面庭院中的交战双方,全因殿脊上老少两人的态度暖昧而斗志痪散。
他们由战圈扩大,招式松懈,终于慢慢收兵歇手。
殿脊上,弓展朝下面扫了一眼,轻声笑道:“你不是想证明他们大打出手是为了争夺肉骨头么?现在是时候了。为了证明你的判断不差,你能不能再丢一块肉骨头下去,重新挑起他们的战火?”
破衣老人道:“要证明这一点,其实简单之至。”
弓展笑道:“是实行起来简单之至,还是说起来简单之至?”
破衣老人道:“我只须透露出颜府窃案是淫僧赏花和尚的杰作,并且向他们追查赏花和尚目前的下落,包管他们会找个藉口,一哄而散。”
弓展笑道:“我很早就想去找那个赏花和尚消遣一番,只可惜一直没有闲功夫,你既然想到这个-石两鸟之计,干嘛还要犹豫?”
破衣老人道:“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弓展道:“改变了什么主意?”
破衣老人道:“收拾赏花和尚的方法多得很,不必忙在一时,现在我想先把这儿的现场,好好清理一番。”
弓展道:“怎么清理法?”
破衣老人没有回答,突然指着下面庭院中的吴信义道:“喂,是吴二爷么?您老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怎么也卷进了今夜这种是非圈子?”
吴信义明晓得这位大穷神不是个好东西,也听出大穷神语气中的讥刺之意,但仍不得不虚与委蛇。
“啊!原来是江老前辈,您老来得正好。”
“我来得正好,好在哪里?”
“我们汤大爷跟天门三虎兄弟,今夜阴错阳差,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如果山你老人家出面排解一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相信两方面一定都会对你老人家感谢不尽。”
魔虎张地师悄声道:“这老鬼是谁?”
吴二爷道:“大穷神。”
魔鬼吃了一惊道:“丐帮金杖长老,江河五奇之一的大穷神江东流?”
吴二爷道:“是的,别问了,给姓汤的瞧见,会起疑心的。”
殿脊上,大穷神打了个哈哈道:“吴二爷,你找错人啦!你们的纷争,只有一个人排解得了。”
吴信义道:“谁?”
大穷神道:“令二叔,断魂枪吴火狮。”
吴信义耳朵里一嗡,几乎昏厥过去。
鬼枪汤中火耳朵也是一嗡,他摇摇头,大口吸气,想查查自己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大穷神微微一笑,接着道:“令二叔已经赶来长沙,如今落脚在南门酱油坊钓鱼巷王麻子豆腐店里。他此刻是不是已经来到了附近,老夫不太清楚,不过,有一点,老夫敢打包票,如果他老人家答应出面,相信汤大爷一定会给一个面子,不再与三虎兄弟为难。”
吴二爷完全瘫痪了。
汤大爷几乎吐血。
断魂三虎听了,心头也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定。
吴二爷呻吟似的道:“三爷,我们的秘密已被这老混蛋给拆穿了,如今别无他策,只有打铁趁热,尽快去收拾姓汤的了。”
魔虎张地师做贼心虚,觉得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掩饰他们三虎中途见异思迁的变节行为。
断魂枪吴火狮虽然年事已高,但这位黑道泉雄在一杆断魂枪上的惊人造诣,以及在鄂北天门山一带不可动摇的势力,依然不可轻侮。
两人计议已定,吴二爷立即撒下魔虎,奔向鬼枪汤中火,口中大叫道:“老大,这老鬼就是江湖五奇中的大穷神,昨天在富贵赌坊中敲诈未遂,曾留下狠话,要在三天之内,叫小弟好看,他如今这番话,就是想挑拨咱们……”
鬼枪汤中火有点举棋不定,因为他说什么也无法相信,他这位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盟弟,会是他死对头断魂枪吴火狮派来卧底的奸细。
吴二爷已走近汤大爷身前五步之内,口中接着道:“如果老大不信,我吴二可以对天发誓。”
他噗通一声,竟然真的跪了下去。
汤大爷正想开口说话,忽觉手中一沉,原来他那根追魂枪的另一端,已遭吴二爷趁下跪之际,一把紧紧抄住。
钢钩吴信义最大的本钱,便是他那一双可怕的手。
如今被他抄住了鬼枪的另一端,自是不妙之至。
汤大爷又惊又怒,厉吼道:“好个表子养的,原来你是真的……”
这位汤大爷的腕力也不弱,况且他把握的部份,有齿状细痕,易于使劲。所以,在他贯力一抖一抽之下,居然没费多大周折,便又将那根鬼枪从吴二爷手中硬给夺了回来。
鬼虎姚冷空见吴二爷已跟汤大爷翻了脸,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因此,他不让汤大爷有出手的机会,突然大喝一声,一刀疾劈过去。
汤大爷闪身斜掠又许,摆脱两人夹攻的位置。
鬼虎箭步上前,刀光如链,紧逼不舍。
汤大爷抖起一团枪花,正待挺枪招架之际,才晓得手中的鬼枪已经出了毛病。
原来他的一根鬼枪已经变了形状。
锐利如锥的枪尖,已在枪颈六七寸处,成汤匙状弯了起来。
枪的作用,虽有多种,但能发挥最大威力的,还在于刺、挑、拨。
如果一根枪失去了刺、挑、拨的作用,便只能当作一把倒转的雨伞柄胡抡乱打了。
同一时候,魔虎张地师和飞天虎柳乘风,也对汤大爷带来的那些杀手展开攻势。
这边,汤大爷的鬼枪丧失了威力,自然承受不了鬼虎和吴二爷的夹攻。
先后不到三五个照面,汤大爷已被鬼虎姚冷空的刀尖划伤了好几处,衣破血流,狠狈万状。
汤太爷于奋力招架之余,忽向吴二爷苦笑道:“好兄弟,你是我汤某人一手提拔起来的,想不到我汤某人一条老命,最后却送在你兄弟手里。兄弟,你好狠的心肠啊!”
吴二爷冷笑道:“人在江湖——”
汤大爷突向吴二爷背后大呼道;“师父,您老人家来得太好了!”
吴二爷大吃一惊,什么,天哑老人来了?
他急忙扭头查看。
如果真是天哑老人来了,他只有一个对策:脚底抹油!
就算会因此留下笑柄,或是无颜再回天门山,他也在所不计;性命重于一切,人如果没有了一口气,还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天哑老人在哪里?
吴二爷知道上了大当。
然而,太迟了,在动作快捷狠辣的江湖高手来说,这种错误的举动,尽管为时短暂,也尽够送命而有余了。
汤大爷以枪当棍,对准吴二爷后脑门,一枪砸下。
魁虎姚冷空手起刀落,对准的部位,也是汤大爷的手脑门。
吴二爷闷哼一声,脑袋开花,应声扑地。
汤大爷则连哼也没哼一声,便由一个汤大爷,居中两半,分成两个汤人爷,
汤大爷带来的杀手,都是一时之选,虽然已被魔虎和飞天虎杀得七零八落,但其中一名以暗器见长的镖师,也趁乱以一支淬毒倒须钉,打中魔虎张地师的心窝。
结果,六名杀手,虽然无一幸存,断魂三虎也去掉了一只魔虎。
如今,偌大的一座庭院中,血尸横陈,还活着的也只孤零零的剩下姚冷空和柳乘风这两只断魂虎了。
飞天虎柳乘风四下望了一眼,转身向鬼虎姚冷空低声道:“二哥,吴老头到这时候还不见人影子,我看我们只好另作打算了。”
鬼虎姚冷空道:“是的,咱们分两路开溜,老地方会面,这一老一少,咱们哥俩惹不起!”
两人取得默契,立即分向东西两边的厢房纵身疾掠而起。
大穷神哈哈大笑道:“这两个混蛋居然想‘走人’,真他妈的‘不上路’!”
他口中说着,一声长啸,率先飞身扑向上了东厢房的飞天虎柳乘风。尽管他大穷神没有明白交代,弓展也知道他是将奔向反方向的鬼虎姚冷空交给了自己。
弓展暗暗好笑。
笑大穷神老得天真,天真得可爱。
断魂四虎中,如论轻功,就算飞天虎柳乘风最为高明。
而这位大穷神在轻功方面的造诣,显然谈不上是看家本领,他不去追鬼虎姚冷空,反要去追飞天虎柳乘风,岂非不自量力,以“短”敌“长”?
但是,事出仓促,他想提出纠正,也已来不及了!
弓展手中,早就准备了一把小匕首。
他等待的,就是大穷神的最后决断。大穷神身形离开殿脊,他手中的匕着,也跟着脱手飞出。
结果,大穷神人尚在半空中,西厢房上鬼虎姚冷空,已经咕弄咚的自西厢房上栽了下来。
弓展举起酒袋,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又伸手捞起一片泸驴肉,塞人口中,细嚼慢咽。
弓展气定神闲的笑笑道:“怎么样?”
大穷神摇摇头道:“老了,不中用了。那个狗娘养的,身轻如燕,老夫拼尽了吃奶的气力,硬是追不上。”
弓展笑道;“你追不上,理所当然。若是被你追上了,我才觉得惊奇哩!”
大穷神有点光火道:“这样说起来,你臭小子是认定老夫老朽无能,追不上那狗娘养的,是白不量力,理当丢人现眼的了?”
弓展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追的是天门四虎中的飞天虎?”
大穷神一怔道:“飞天虎?那你小子为什么不早说?”
弓展笑道:“是我没有跟你说清楚?还是你根本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没有留给我说话的时间?”
大穷神忽然咳嗽起来,咳了一阵,才张望着道:“老夫留给你小子收拾的那个家伙怎样了?”
弓展笑道:“躺在那边一排冬青树下面,好像已经睡着了!”
..
五、疑云迭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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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殿上的四盏壁灯,忽然同时点亮。
了因尼当殿而立,净月、净云、净尘三名年轻的女尼一字雁立于后。
了因合掌当胸,躬身道:“敝庵不幸,魔难重重,多亏两位施主慈悲,为本庵伏魔降德,贫尼谨率本庵弟子,向两位施主膜拜叩谢!”
语毕,又一躬,师徒四人,同时跪拜于地。
弓展从来没有受过别人这等人礼,心中并不自在。
他以手肘推推大穷神,意思是要人穷神赶忙上前说几句客气话,将师徒四人搀扶起来,别这样以恩人自居,失去江湖侠义人士应有的风度。
没想到大穷神竟然动也没动一下,只是冷冷的道:“老人想见见贵庵住持。”
了因稽首道:“敝庵住持,便是贫尼了因。”
大穷神打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你是本庵住持,那么法号妙果的那个尼姑,她在贵庵中,又是什么身份?”
了因怔了一下,合掌道:“她老人家是本庵上一代住持,家师妙法的师妹。她老人家一心向佛,从不过问庵中杂务。”
大穷神道:“她如今人在何处?”了因合掌道:“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这时候恐怕已经安歇了,施主有何指教,告诉贫尼,也是一样。”
大穷神嘿嘿一笑道:“她如今才不过四十出头,比你大不了几岁,就说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像老夫这种六十几岁的人,岂不早就该进棺材了?”
了因道:“贫尼愚昧,难以解释。”
大穷神手一挥道:“你们起来,跟我走。告诉我你们那位妙法师姑的住处,我带你们去看看你们那位师姑是不是年事已高,体弱多病!”
了因道:“谨尊老施主法谕。”
了因尼叩罢,率众尼起身。
弓展上前,轻轻扯了一下大穷神的衣袖道:“佛门乃清静之地,如果没有确切证据,可千万胡来不得,您老刚才对她们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份了些?”
大穷神衣袖一甩道:“滚你的蛋,你小子命好,碰上了一个好师父,侥幸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谈到江湖上种种匪夷所思的鬼门道,你小子还差得远哩!”
因尼领路,空过一道月洞门,进入最后一重院落。
了因指着一座竹木掩映的小红楼道:“那便是家师姑的静修之处。”
大穷神一挥道:“臭小子,你去,看里面有没有人,有人就请她出来。不论如何失礼,都由老夫一肩承担就是了。”
弓展应了一声好,立即向那座小红楼快步走去。
红楼底层,一片漆黑。
楼顶,有灯光映着纸窗摇曳;且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自楼顶顺着微风飘送下来。
尽管大穷神肯定的指出,这座慈云庵是处藏污纳垢之所,庵内老少尼姑,都是俗人伪装,并说这次颜府窃案,十之八九必与庵中那名神秘的妙果尼有关,弓展因为事无实证,仍然不敢过份鲁莽。
他稍稍退后两步,仰脸向上招呼道:“妙果师父在吗?”
楼上一片沉寂,杳无回应。
弓展吸气引身离去,如松鼠般,轻轻一跃,登上纸窗斜对面约六七尺处的一株紫桃树,对着窗户,又喊了一声。
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现在,弓展可以确定这座红楼是座空楼了。
他招呼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凝聚内力发出的。别说练武的人警觉性应较常人为高,即使一般俗人,也该被他这股夹有绵绵内劲的声音给震醒了。
弓展暗暗奇怪:如果是座空楼,房内的灯和香,又是谁点燃的呢?
而且,了因尼也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理由。
妙果不在,她尽可以回答一声不在。
为什么了因说在,结果却在这座红楼上不见了妙果的人影子?
难道大穷神的猜测不差,那位妙果尼因为做贼心虚,知道事情瞒不过大穷神,临时“避”开了?
弓展想得心烦,脑袋里也有点晕忽忽的感觉。
树下突然传出大穷神的一声沉喝道:“楼上飘出来的香气有毒,小子,下来。”
弓展凛然一惊,急忙运神屏息,飘然引身而下。
大穷神望了弓展一眼,点头道:“唔,还好你小子为人厚道,如果完全依了老夫的话,一下子破窗而入,恐怕就要遭殃了。”
大穷神说完,又冷笑着瞥了了因尼姑一眼。
了因垂首不语,似甚惶恐。
大穷神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少许药未,在鼻孔上抹了抹,冷笑道:“老夫不怕这些技俩,待老夫上去瞧瞧!”
双肩一晃,笔直拔起两丈来高,抬足一蹴,踢开窗户,穿身而入。
不消片刻,大穷神又从窗口纵落地面,脸上如罩严霜,口中嘿嘿不已。
弓展道:“上面情形怎么样?”
大穷神道:“杯中残茶尚有余温,的确是刚刚离开不久。”
了因尼合掌道:“老施主明察秋毫,当知贫尼所言不虚,敝师姑她老人家是贫尼的长辈,她老人家平时的言行贫尼一向不敢过问,所以,她老人家如有触犯施主之处,尚乞施主万勿迁怒……”
大穷神沉默了片刻,冷冷地望着了因道:“了因,你听清楚了,到目前为止,老夫还没有查清你的来历,有关慈云庵的种种,也只是传闻,而无实据,所以,老夫今夜并不打算跟你为难。”
了因尼俯首不语。
她不敢为自己的清白辩护,对于一般人,她可以假装清高,而在这位大穷神面前,如果她也来这一套,那只是自讨苦吃。
“现在,老夫只问你两件事,你要好好据实回答。”大穷神冷冷接着道:“问完了这两件事,老夫马上离开,如果你想任意搪塞,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贫尼知无不言,绝不敢搪塞你老人家。”了因合十,态度诚恳。
“第一、我问你,妙果尼每年是不是只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前来慈云庵,而平常大部份的时间,都是行踪不明?”
“是的。”
“第二、我问你,如果慈云庵出了大事情,而她正巧不在庵中,你们将以何种方法跟她取得联络?”
“差人报讯。”
“报去何处?”
“襄阳岘山凤林寺。”
“她常在该寺落脚?”
“是的。”
“讯息交代该寺何人?”
“知客僧竹雨大师。”
“全是实话?”
“是的。”
大穷神转向弓展:“好了,小子,我们走!”
(二)
明月当空。
万里无云。
出了慈云庵,大穷神放缓脚步,弓展上前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大穷神扭头反问道:“你说呢?”
弓展道:“襄阳岘山凤林寺?”
大穷神道:“除了前往凤林寺,你有什么地方好去?”
弓展笑笑道:“好啦!我的金杖太长老,咱们戏已演完,用不着再来这一套了。”
大穷神瞪眼道:“你小子这话什么意思?”
弓展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大穷神道;“你知道什么?”
弓展笑道:“依晚辈从旁观察,刚才你只不过是在找个藉口下台而已,实际上,了因尼姑说的话,你根本一点也不相信。”
大穷神眨眨眼皮,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子,一个人太聪明了,会折阳寿的,你小子知道不知道?”
弓展笑道:“这种话我也听人说过,只是我发觉一个人如果智力不足,能享高寿的机会好像也不多。”
大穷神脸孔一沉道:“一个人智力不足,还不是什么致命伤,最要不得,而又最讨人嫌的,就是不懂得如何敬老尊贤!”
弓展抱拳笑道:“是,是,是,老前辈以后要耍什么花样,晚辈纵然心里有数,也一定不说出来就是了!”
(三)
一个恐怖的血腥之夜终于过去了。
但有些事情却似乎才只刚刚开始。
慈云庵的住持了因尼姑,第二天一早便报了官。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
这样做不仅可以摆脱她们出家人跟这场大厮杀的关系,另一方面则又不啻向各路黑道人物递了一个照会。
“你们也许已听说过慈云庵是处什么地方,还想不想前来慈云庵闹事捡便宜?”
“你们跟鬼枪追魂汤中火,钢钩吴信义,天门山断魂四虎中的鬼虎姚冷空,魔虎张地师以及九疑三狐和长沙两大镖局中那些名镖师的武功造诣比较起来又如何?”
十九名黑白两道上响叮当的知名人物,于一夜之间,名藉尽登鬼榜,无论在湖广道上,甚至整个江湖上,都是个很大的震撼。
但是,它所引起的回应,却不是哀悼、叹惜、或震惊。
因为每个人都坚信不移,长沙双杰、天门四虎、九疑三狐等人这次的大拼斗,无疑是为了争夺颜尚书府失窃的那批珍宝!
参与争夺宝物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宝物最后的下落呢?
这一点才是大家真正关心的事情!
(四)
如今,大恶棍弓展的名气更响亮了。
窃案发生之初,就有谣言传出,说颜府窃案是这位大恶棍的杰作。经过慈云庵这场大杀戮,显然益发加强了这一谣传的可信程度!
不是吗?除了老浪子佟二先生的得意高足,谁又有这份能耐,能将长沙双杰和天门四虎那样的狠角儿一一摆平?
再说,师父外号“老浪子”,徒弟被称“大恶棍”有其“师”必有其“徒”,除了有着这样师父的徒弟,谁又有胆量敢于下这种骇人听闻的大案件?
因此,结论产生出来了。
只要能找到大恶棍弓展,便等于找到了颜府的那批宝物!
只要能降服了大恶棍弓展,便等于得到了颜府的那批宝物!
大恶棍弓展如今在哪里?
要找弓展,事实上实在容易得很。
长街尽头,有个小酒店。
弓展如今就在这个小酒店里喝酒。
小酒店的老板叫王大麻子。
弓展是王大麻子酒店的老客人,也是个好客人。
因为弓展喝酒从不赊帐。
同时,弓展的酒品也很好。
如果一个人喝酒不赊帐,酒品又特别好,这种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无疑都是最好的客人,也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弓展除了以上两点,还有一个好处。
对酒菜不挑剔。
王大麻子酒店里只卖两种酒,黄酒、白干。
下酒菜也只有四五样,猪头、茴香豆、水煮笋片、油炸花生,外加唯一的热炒,韭黄肉丝,或是葱花碎蛋。
弓展如今喝的是白干,下酒莱只有三样:猪头肉、茴香豆、葱花碎蛋。
王大麻子很欣赏弓展这样的客人,年纪轻、风度好、不挑剔、谈吐风趣。
他时常告诉别人,如果每一个喝酒的客人都能像弓展这样,他愿意酒菜打七折收帐,就算不够老本,他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有两件事情他不知道。
第一件事情是,他不知道弓展的真正身份。第二件事情是,他不知道像弓展这样的客人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王大麻子酒店里,喝白干都是两钱装的锡质子母壶。
大壶里套小壶,空出的地方装滚水。
喝久了,水凉了,再换滚水,酒则永远是温温辣辣的,一口下去,遍体舒畅。
当弓展招呼王大麻子在小锡壶里斟上第四个四两白干时,酒店门口忽然出现了一名中年汉子。
王大麻子是江西人,个头儿不小,胆量也很大,但当他看清现在这个走进酒店里的客人时,仍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背脊骨发麻,心跳加速。
进店的这个汉子,大约三十五岁上下,身躯粗壮,脸孔丑得像钟馗,一双大手,活似长了绒毛的蒲扇。
而最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便是这汉子那一双白多黑少,像死鱼似的眼睛。
弓展微微一笑,轻声道:“别发呆了,王老板,快去招呼客人。”
经弓展这么一提,王大麻子才如恶梦初醒般,噢了一声,放下酒端子,赶紧迎了上去,哈腰赔笑。
“请坐,大爷,喝什么酒,要点什么小菜?”
汉子不理,选了一副座头坐下。
板凳是桑木制的,还承受得了汉子的体重,那张竹木拼凑的小四仙桌儿,却显然承受不了汉子两肘的力量,吱的一声,摇摇晃晃,差点塌垮。
好在这汉子并非找碴来的,一看情形不对,赶紧移开双臂,才算保全了那付座头。
“两斤白干,菜有几样,就上几样,要快。”
“是,是,是……”
王大麻了转身离去,心中嘀咕不已,像这样生意,老实说他宁可不做,赚钱多少,本另外一回事,伺候这样一个客人,他心里实在不舒服。
弓展举起酒杯,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蓝衣大汉,似乎这个蓝衣大汉的每一个举动都引起了他的莫大兴趣。
而蓝衣大汉只顾喝酒吃菜,连望也没多望他一眼。
弓展第四次的四两白干尚未喝完,蓝衣大汉却已第三次大呼添酒。
这也就是说,弓展才喝了十多两白干,这汉子已以不到他一半的时间,一下子喝掉足足四斤。
弓展的酒量,算是不错的了,但在这蓝衣汉于面前,他显然只能算是一个像闻酒香的小顽童。
一个人能有这种酒量,就算不是江湖中人,在长沙这-带,也该是个知名人物。
弓展开始思索,这家伙是谁?
就在这时候,酒座中又来了一名酒客。
这人大约四十上下,一身劲装,满脸烟容,一欢眼珠子骨溜溜转个不停,就像一只刚刚走出地洞的耗子。
他一进店门,眼珠子转了几转,便走去蓝衣大汉面前,毕恭毕敬的垂手弯腰道:“回左大爷,西城一带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出那小子的下落。”
蓝衣汉子干了一杯酒,头一甩道:“不要紧,慢慢来,你去旁边座头上自己叫酒喝。”
弓展暗暗奇怪。
谁都看得出来,这名劲装汉子显然是蓝衣大汉的部属之一,他辛辛苦苦的为主人办完事情回来,主人却叫他去另一桌自己叫酒喝,这叫什么规矩?
摆谱儿?
弓展正在想着,又一名青年汉子走进酒店。
这名青年汉子腰Сhā短刀,五官尚称端正,只是脸上满布暴戾之气,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拔刀跟人拼命似的。
这个青年显然也是蓝衣大汉的部属。
因为他长相虽然横蛮,一见了蓝衣大汉,却马上变得乖驯起来。他也像劲装汉子一样,走去蓝衣大汉面前报告道:“二叔,找不到——”
蓝衣大汉抬头冷冷道:“你真的去找了么?没去找娘们寻快活杀时间?”
青年汉子道:“阿瓢不敢。”
蓝衣大汉道;“打听的结果如何?”
青年汉子道:“城里有名的几处风月场所,以及两家大赌坊,阿瓢都打听过了。第一楼的两名姑娘,说他们好几天前,曾经听姊妹淘提起,那小子好像去第一楼喝过酒。别的地方都说没见过这小子,甚至没人认识这小子。”
蓝衣大汉听了,好像很生气,怒声道:“滚,滚,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
青年汉子碰了个硬钉子,只好闷声不响,跑去隔壁座头上,在劲装汉子对面坐下,朝王大麻子叱喝道:“喂,麻子,你是不是瞎了眼睛?”
王大麻子的脾气一向也不好,但冲着凶神恶煞般的蓝衣大汉,心里着实是寒了胆,所以,虽然挨了骂,还是勉强赔了个笑脸。
“是的,是的,客官要喝什么酒?”
“喝你娘的头,你不晓得先来抹抹桌子,送上筷子和汤匙碗碟?”
“是,是,是,小子糊涂,请客官多多海涵。”
王大麻子拿了一付餐具,正想送过来,突然有人悠然发话道:“王掌柜,东西拿回去。这位小客人还没学会说话,他只能吃他奶妈的奶,不能喝酒!”
发话的人,正是弓展。
酒店里突然沉寂下来。
每个人都转过头去望着弓展。
王大麻子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当然希望听从弓展的吩咐,将餐具送回去,宁可不做这笔交易。但是,青年汉子和劲装汉子显然都是蓝衣大汉的部属,蓝衣大汉的长相又是那么狰狞吓人,万一得罪了这几个凶神恶煞,不仅弓展性命不保,就是他王大麻子,以及他这爿小酒店无疑都将会变成一团烂豆渣子,无法收拾。
就在王大麻子发呆的这一瞬间,青年汉子已经霍地跳了起来。
他遥指着屋角的弓展,怒声道:“奶奶的,你是喝醉了?还是活腻了?你他奶奶的居然敢找我左少爷的麻烦?”
弓展不慌不忙端起酒杯,喝了口酒,从容道:“是的,我是在找你麻烦。因为你老弟大概老子死得太早,欠人管教。”
姓左的青年汉子勃然大怒,转向劲装汉子一甩头道:“病豹,上!让这个大小子见识见识我们夏口十二豹的厉害!”
蓝衣大汉坐在那儿,翻着一双白多黑少,像死鱼似的眼睛,始终一无表示。
他对青年汉子的暴戾举动,既不鼓励,也不加以制止,好像这一类纠纷,他已司空见惯,已懒得去为这种鸡毛蒜皮大的事情劳神操心。
左姓青年汉子和病豹双双离座,气咻咻的向弓展那张桌子逼过去。
弓展仍然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珠子,几乎连坐姿也没有改变一下。
他听说过夏口十二豹这个名称。
虽然他无法记住十二豹每一个人的混号和姓名,但他已能确定的一点是,这个姓左的青年汉子,无疑就是十三豹中最年轻,也最嚣张的火豹左长风!
至于蓝衣大汉是谁,由于火豹左长风喊过他一声二叔,以及病豹常苍对他恭敬的态度,弓展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丑金刚左天雷!
左天雷是君山天哑老人的关门弟子,因为体质上的天赋异禀,据说在君山天哑老人所有的弟子中,就以这个丑金刚成就最高。
鬼枪追魂汤中火虽然是天哑老人的大弟子,但每当提起他这位小师弟时,都忍不住要竖大拇指,赞誉备至。
这个丑金刚一向纵横于夏口一带,如今他在大师兄鬼枪追魂汤中火遭遇意外不久,就带了十三豹中人来到长沙,同时打听的又是一个什么小子,其动机和目的,自是不问可知。
他们表面上的藉口,可以堂而皇之的说是为了要替大师兄汤中火报仇,而骨子里面,则是司马昭之心——自然也是为了颜府那批财货!
火豹左长风仗着十三豹在三湘地面上的威名,加上又有二叔丑金刚在场,哪里还会将表面看来文文静静的弓展放在眼里。
他大踏步带头走过来,采取的是射人先射马的战术,侧身抬腿,呼的一声,一脚踢向弓展酒桌。
酒店的座头,都不坚实,这一脚若给踢中了,碗盘汤水,碎木竹屑,必然会扬起一天的雾雨。
到时候,促处一角的弓展,手脚施展不开,自是大为不利。
可是,说也奇怪,只听啪的一声,左长风一脚踢是踢中了,但那张看来并不如何牢固的木桌,居然丝毫未受损坏,甚至连桌上汤碗里的汤水都没有溢出一滴。
倒是火豹那只右脚,有如踢中石板似的,疼得如遭火灼。
如果两豹知情识趣,光凭弓展施展的这一手借物传力,两人就该知难而退了。
但是,两豹自忖声势上占了上风,一心只求表现,根本没有去理会弓展这种无言的警告。
病豹见火豹左长风一腿无功,唰的一声,掣刀在手,箭步上前,疾刺弓展面门。
弓展视如不见,倏然举著去挟茴香豆。
病豹又怒又喜,暗忖:“好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你以为老子这把刀是纸糊的?”
手腕添劲,刀光闪动,去势更急。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怪事又发生了。
病豹刀尖刺去的部位,明明是弓展的双眉夹心处,可是,当他刀尖快触及弓展鼻梁骨时,弓展的一颗脑袋忽然不见了。
病豹只觉去势一滞,刀尖已被弓展一双竹筷夹住。
病豹攻势受阻,对火豹而言,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火豹左长风顾不得右脚疼痛,一扑而上,立掌如刀,力劈弓展顶门。
一直声色不动,冷眼旁观的丑金刚,这时也不禁微微点头,露出赞许的神情。
因为目前的情势异常明显。
弓展如想化解火豹的一掌,就必须放弃对病豹的牵制;而他如果真的放弃了对病豹的牵制,病豹的短刀,则又势必如脱缰之马,直奔他的咽喉。
王大麻子又急又惊,骇呼道:“客官快逃……”
他喊的客官,当然就是弓展。
但是,王大麻了虽然个头儿大,身躯粗壮,对武功方面,却是个地道的门外汉。
他只知道弓展处境危险,应该赶快逃命,却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弓展就是想逃,又能怎么个逃法?
弓展当然不会逃。
他也没有放弃对病豹常苍的牵制。
他的反应只是将右手竹筷使劲一捺,让病豹的刀尖高高向上竖起,然后偏身一带,以病豹常苍的刀尖,承受了火豹左长风的一掌。
丑金刚脸上的笑遽然消失。
紧接着是火豹左长风的惨嚎。
火豹的一掌劈得很有劲道,病豹的刀尖也够锐利。
所以,当火豹一掌落下,病豹的刀尖,立刻从他掌中穿进,而在他虎口部位冒了出来。
冒出刀尖,也冒出了一股鲜血。
一直到这时候,弓展才动用了他一直闲着的那只左手。
弓展左手一挥,反掌击在病豹的胸膛上。
病豹上身一颤,倒飞出去。
弓展这一掌虽然没有要了这位病豹的命,不过这一掌力道可不轻,这位病豹至少在半年之内、可要真正的病上一场了。
火豹左长风的情形更糟。
弓展松开竹筷,腾出右手,也是一掌。
他这一掌刮去的地方,是左长风的脸颊。
火豹左长风脑袋一晃,牙床松动,满嘴石榴米子,又咸又腥。
弓展微笑道:“现在明白了没有,左大少爷,这就是口德不修的结果!”
酒店中的几名酒客,早已溜得精光,王大麻子缩在灶后,两眼瞪得像鸽子蛋。他几乎无法相信这个常来他店里喝酒的青年人,竟然有着这么一身惊人的武功。
丑金刚寒着一张可怕的钟旭脸,冷冷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他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眼光像铁钉似的盯在弓展脸上道:“尊驾大概就是传说中,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那位高足吧?”
弓展点头道:“不错,你们四处要找的人,大恶棍弓展,便是在下。”
丑金刚哼了一声,点头道,“好得很!”
然后,他转过头去,瞪着已像两个难民一般挤在一起呻吟的病豹和火豹,沉声道:“你们赖在这里不走,是不是挨得不够,还想我替你们松松筋骨?”
两豹晓得丑金刚的脾气,一声令下,谁也违抗不得,于是两人顾不得受创部位的疼痛,立即相互扶持着匆匆出店而去。
丑金刚横跨两步,捡起地上那把短刀,又转向弓展道:“这位弓家弟台,咱们出去外边聊聊怎么样?”
弓展道:“你那两位宝贝部属已经跑掉了,请阁下先替他们把酒菜帐和店的损失算算清楚。”
丑金刚毫不犹豫的摸出一整块银子,掷在灶台上道:“十两,够不够?”
弓展道:“够了,你也可以滚了!”
丑金刚象受了戏弄似的,两眼陡地一翻道:“你小子真敢——?”
弓展一边喝酒,一边若无其事的道:“别小子小子的摆威风了,伙计,你丑金刚凭了一身粗皮厚肉,在夏口一带充充老大还可以,如果想到外面江湖上来混世界,恐怕还得另外找个师父,多学几套手艺才行。”
丑金刚气得哇哇怪叫,一张面孔涨得像尿泡子。
“好,好,老子就来跟你学……”
只见他双臂一圈,像爆豆似的,发出一阵清脆的格卜之声。
然后,冷哼一声,紧握短刀,向弓展一步步逼去。
弓展视如不见,仍然饮啖如故,
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站住,左天雷!这位弓家老弟说得不错,你那几手粗活儿,还是别献丑的好!”
丑金刚左天雷先是一怔,接着转身朝门外破口大骂道:“我操你妈巴子的,是哪个杂种——”
店门口应声窜入一条人影子,接着叭的一声脆响,丑金刚铁塔般的身躯,登时飞离地面,蓬的一声,撞上大灶。
能将丑金刚如此庞大体位的人一巴掌打得飞了起来,这个人的腕力,自是强得惊人。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如今这个出手教训丑金刚的人,竟是个文弱瘦小,看上去体重不到四十斤,一身乡农装束的黑肤中年汉子。
这个人的长相,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如果你从一座贫穷的村镇经过,像这种体形和穿着的人,你几乎随时都能碰上三五个,甚至十个八个。这一来,连弓展也不禁微微一怔。
这位仁兄,又是何方神圣?
就在弓展正在思索这个瘦汉子来历之际,丑金刚已经从灶台上持刀飞身扑下。
瘦弱汉子虽然一掌打断了这位丑金刚好几颗牙齿,但显然并未造成这位丑金刚身体上其他部位的伤害。
以这位丑金刚坚壮得像水牛似的体格来说,等闲去掉几颗牙齿,自是无关痛痒。
对丑金刚凶猛的攻势,瘦弱汉子没有闪避。
事实上,在这种狭厌的小店里,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供他闪避。
丑金刚一落地,便如大熊捉拿一只小猿猴似的,将瘦弱的汉子一把牢牢搂住。
他左臂像铁环般勒紧瘦弱汉子的脖子,右手短刀扬起,对准瘦弱汉子的心窝,狠狠一刀戳下。
“你奶奶个熊!”丑金刚在吼,为自己助威:“我先捅你娘的两个大窟窿,看你这个杂种还敢不敢冷拳伤人——”
瘦弱汉子因身材矮小,被丑金刚粗臂一兜,一张面孔全都遮没了,所以也看不清瘦弱汉子此刻脸上究竟是一付什么表情。
弓展接着看到的,是丑金刚说到最后一个人字时,好像突然吞下了一个滚烫的汤团。
只见他腰一弓,两眼暴瞪,刀尖僵凝半空中,然后双臂松垂,踉跄后退。
弓展是这方面的大行家,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丑金刚一时轻敌,中了瘦弱汉子的肘拳。
瘦弱汉子的掌力已是那么惊人,双肘拐倒顶的力量,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丑金刚于灶前一跤栽坐下去,垂头喘气,每喘一口气,唇角便是涌出一大堆血泡子。
瘦弱汉子连回头去望也没望一眼,继续向弓展这边走来。
他走到弓展座头前站定,不卑不亢的抱拳道:“家主人已备好水酒一席,恭请弓大侠赏光!”
弓展迷起眼缝,静静的望着这个一身武功深不可测的瘦弱汉子,好像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刚才说的什么话。
如果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一不是没有听清,而是没有听懂。
“家主人已备好水酒一席,恭请弓大侠赏光!”
“家主人”是谁?又是谁叫他这位“家主人”事先就“备好”这席“水酒”的?
这桌酒席设在那里?
为何而设?
对方何以会认识他这位“弓大侠”?何以在准备酒席之先,就弄清了他的落脚之处?最重要的一点是:对方又凭什么这样有把握他弓展一定会“赏光”?
俗语说得好:宴无好宴。
一名仆人的武功已是如此了得,主人武功如何,自是想像可知。
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谁又会接受邀请,去赴这种宴会?
弓展静静的等待对方接着说下去。
但他等到的只是一片沉默。
瘦弱汉子两句话说完后,姿式不变,平视而立,很明显的,对方也在等待。
等待他的回复。
弓展轻轻叹了口气,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子上,缓缓站了起来道;“要早知道贤主人如此多礼,这一顿我就省下了。”
(六)
弓展赴的是个莫名其妙的约会。
他跟在瘦弱汉子后面,就像山路上一头蒙上了眼罩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笨驴子。
在未到达地点之前,没有人能告诉他,前面究竟是一片肥沃野草还是一道万丈悬崖。
他如今唯一能够想像得到的,便是今天这位邀请他赴宴的主人,显然有着一身卓绝的上乘武功,以及有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刚愎性格。
因为对方好像已算定他弓展一定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份自信?
对这样一个带有强迫和要胁意味的邀请,如果换了别人,相信一定不会感兴趣。
就算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心,也必然会先问清对方的姓名和身份,以及设宴的用意,才会仔细斟酌一番,是否有接受邀约的必要。
而弓展居然未加推敲,就答应下来了。
为什么?
要问为什么?恐怕就连弓展自己也无法确切的解释清楚。
他也许只能提出一个答复。
他绝不会为此一决定后悔。
他知道这些年来,他得罪了不少人,已成了别人的眼中钉,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一道无形的网,紧紧的笼罩着他。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寻找缺口,冲破这道无形的网,去找出那些暗中撒网的人。
如今,这个诡异的约会,会不会就是一道缺口?
(七)
最后事实证明,这次的邀约,并不是一道缺口。
说得恰当些,它应该是个陷井。
一个美丽的陷井。
他们走进去的,是东郊一座有小溪环绕,修竹掩映的古老庄院。
如今已是黄昏时分。
五月的黄昏。
霞抹山腰。
榴花喷火。
中庭竹摇风生,一片幽雅宁静。
弓展刚刚步下台阶,立即从右侧月洞门中迎出两名素衣女婢,弓展只不过多打量了那两名女婢几眼,那名领路的瘦弱汉子,便告失去踪影。
弓展淡然一笑置之。
两名女婢年约十四五岁,虽然说不上如何秀丽可人,但总比那个瘦弱汉子看起来要顺眼得多,瘦弱汉子自动离去,应算他仁兄自己识趣。
两婢含笑欠身,不发一言,以手势将弓展引入后院。
穿过竹林中一条曲径,弓展终于见到了招饮的主人。
天色虽然尚未完全黑下来,餐桌两端的银托烛台上,却已高高燃起两支大红蜡烛。
红木餐桌上除了一大壶暖在锡桶中的美洒外,菜色是:腌苜宿、卤山鸡、蜜酥松子、蒸茄、醉虾、腰片凉拌粉皮,以及一道尚温在小火炉上的什锦砂锅鱼头。
菜色简单,搭配精致。
就算是碰上了美食专家,对这份酒菜,大概也没有什么好批评的了。
但弓展此刻目光所停留的地方,却不是餐桌上的佳肴美酒。
他凝视着的,是餐桌对面,今天的这位主人。
弓展行走江湖,并非初出茅庐。
这些年来,他走过不少地方,会过不少高人,当然也见过不少名门闺秀,江湖尤物…
但是,像此刻对面的这位女主人,他无疑还是第一次遇上。
女主人神色自然,态度大方,也在含笑凝望着他。
首先令弓展感到迷惑的,便是这位女主人的年龄。
如果根据他的第一印象判断,这位女主人的芳年应是双十左右。
可是,看她那稚气未脱的微笑,无邪的眼神,却又很难让人相信已超过了十六岁。
另一方面,倘若今天先备妥酒菜,再差人邀请弓展,都出自她的一手安排,而她也就是这座庄院唯一的主人,那么,她的年龄就不该低于二十五岁,甚至不该低于三十岁。
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这个谜样的小女人是谁?
她为什么要为他摆下这一桌酒席?
对方既已知道他是“大恶棍弓展”,当然不会不知道他就是“老浪子”佟二先生的“高足”。
他们师徒的名气虽大,口碑却不怎么样,这个美得令人坐立难安的小妮子今天把他找来,是仰慕他弓展的“鼎鼎侠名”还是他弓展的“昭彰劣迹”?
“刚才进门时,我没有听清楚。”弓展微笑:“姑娘——您——刚才您说的芳名怎么称呼?”
女主人望着他,隔了很久,才缓缓反问道:“弓大侠是不是经常都这样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耍嘴皮子?”
“并不是经常都这样。”弓展微笑:“就像我并不是经常都会受到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女孩子邀请,并不是每次邀请的使者都有着一身上乘武功一样。”
女主人的芳容突然变色。
“弓大侠受到了胁迫?”
“我这样说过了鸣?”
“否则弓大侠怎加道我派出去的使者有着一身上乘的武功?”
弓展微微一笑:“如果姑娘不希望别人知道你的家将武功如何,以后最好能注意两件事。”
“注意那两件事?”
“第一、别限制他将客人请到的时间。第二、要他记住,你吩咐他做什么,他就只能做什么,少管使命以外的闲事。”
女主人扭头向房外脆声道:“小莺,你去喊胡矮子进来一下。”
弓展没有阻止。
他知道告密是一种小人行径,但到目前为止,这对主仆的行径,似乎也不见得如何光明正大。
他不喜欢目前这种像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所以,他很想看看那个胡矮子会不会因为泄露了自己的一身武功而受到责备,以及何以会受到责备的理由。
胡矮子来了。
他站在房门口,俯首躬身,等候指示,对女主人显得异常恭敬。这使得他本来就很矮小的个头儿,看上去又更矮小了不少。
“老胡!”女主人语气中并无多大怒意:“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弓大侠的?”
“打铁街尾,王大麻子酒店。”
“听说刚才你在弓大侠面前,着实露了一手?”
“小的是万不得已。”
“哦?”
“因为小的当时如果墨守大小姐的告诫,恐怕就很难请到这位弓大侠了。”
“哦?”
“大小姐应该听说过天哑老人的关门弟子,丑金刚左天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哦——丑金刚左天雷当时也在场?”
“而且很明显的对弓大侠不怀好意。”
“你以为弓大侠连一个丑金刚也应付不了?”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要你出手代劳?”
“大小姐为这桌酒席已忙了一整天,小人深恐弓大侠跟左天雷那厮折腾过一番之后,到时候会影响了欣赏大小姐烹任手艺的心情。”
“好,没事了,你下去吧!”
“谢大小姐。”
胡矮子走厂,女主人回过头来。
“胡矮子虽然违背了我的吩咐,但我很高兴他总算还懂分寸,没有侵犯到弓大侠”
“是的。”弓展微笑:“大小姐不该向我交代的,都已经向我交代得很清楚了——底下喝酒?”
女主人没有回答,从暖壶中拎起酒壶,为弓展和她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她放回酒壶,端起酒杯。
“小妹名叫佟美凤。”她向弓展举杯示意:“刚才不礼貌的地方,尚望弓大侠多多原谅。”
弓展一下呆住了!
“佟美凤?”
佟美凤喝了一小口酒,放下酒杯,含笑望着弓展。
“这个名字是不是吓坏了你?”
弓展一声不响,一仰脖子干了那杯烈酒。
弓展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佟美凤的问题,但从他的动作上不难看得出来,他是的的确确被佟美凤这个名字吓坏了!
如果他早从矮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相信他说什么也不会接受这项邀请。
接着,也许是喝下了一杯烈酒的关系,弓展又将这位女主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好一阵子,这才冒出一句很突兀的话。
“你是偷跑出来的?”
佟美凤笑了,笑得好不开心。
她似乎没有想到,像一条翻江龙似的,将武林中搅得波涛起伏的大恶棍弓展居然也会说出这种傻话来。
“我既没有犯国法,也没有犯家法,为什么要偷跑出来。?”
弓展自动提起酒壶为自己又斟了一杯,然后夹了一块卤山鸡,一边咀嚼,一边思索,很久很久之后,才又抬头道,“佟姑娘设宴相邀,究竟有何指教?”
佟美凤似乎为弓展这一声佟姑娘感到很不自在,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江湖上都传说你这位弓大侠为人狂放不羁,一身是胆,如今看来,可真应了一句老话:闻名不如见面!”
弓展也叹了口气道:“还有一句老话也说得不错,相见不如不见,两个不该见面的人,忽然见了面,无论如何总不是一件好事情。”
佟美凤修眉微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弓展苦笑一下道:“你应该懂得我说这几句话的意思。”
佟美凤是不是真的应该懂得弓展这几句话的意思?
是的,她就该懂。
终南佟大先生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
虽然武林中早在数十年前就已废弃了那种什么“盟主”之类的“封号”,而实际上,谁也无法否认,今天武林中如果还有领袖人物存在,这位受人尊敬的领袖人物,无疑便是终南佟大先生!
终南佟大先生受人尊敬的原因,除了一身已臻化境的武功之外,便是这位佟大先生为人非常讲究“气节”和“名节”。
所以,三四年前,他一听说黄河两岸出了一名大淫盗,便立即传召江河五奇克日加以围剿。
尽管最后事实证明,他是误听了小人的谗言。但是,这对这位佟大先生嫉恶如仇的品德,却是有增无损。
如果这位佟大先生一旦知道了他的独生掌珠,居然降尊纤贵,洗手作羹汤,殷勤款待一个声名狼藉如弓展这样的江湖大浪子,这位佟先生会有什么感想?
如果这位佟大先生一旦发现了雷霆,试问他们今天举杯对饮的这一对,又将会陷入一种什么样的处境?
佟美风显然很快便会领会了弓展的弦外之音。
但是,这位佟大小姐仍旧神色自然,似乎并不像弓展那样把这种可预见的后果看得如何复杂而严重。
“是的,我应该懂得你的意思——”佟美风点头,又举杯朝弓展照了一下:“如一旦被家父发现我曾跟你弓大侠在一起喝过酒,试想那时候我佟美凤除了潜遁深山,削发为尼,或一死了之,此外大概再没有更好的自处之道了。”
“姑娘既然明白这一点,又为什么一定要跟在下见面?”
“因为我有非跟你见面不可的理由。”
弓展不觉又是一呆。
“什么理由?”
“为了挽救一个人的性命。”
弓展有点诧异:“佟姑娘一向甚少在江湖上走动,谁的生命如此珍贵,竟值得你佟姑娘甘冒大不韪,加以垂注维护?”
佟美凤笑了一下道:“我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但这并不表示我对江湖上的情形一无所知。”
弓展点头,这一点他完全相信。
终南佟大先生的“高风堂”,佳宾往来,长年络绎不绝。投止者非高人即奇士,身为高风堂主人的独生掌珠,自然不会跟江湖隔绝。
佟美凤又笑了一下道:“我想营救的这个人,以他本人在江湖上的风评来说,我这一趟长沙之行,的确触犯了不少忌讳。”
弓展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管这个人是谁,我都无法不说一声他仁兄真够福气!”
佟美风微笑道:“你很羡慕这个人?”
弓展道:“何止于羡慕。”
佟美凤笑道:“甚至有点妒忌?”
弓展道:“妒忌死了!”
佟美凤笑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弓展道:“是谁?”
佟美风掩口道:“就是台端!”
这一下,弓展可是真正而彻底的呆住了!
佟大先生因为他是佟二先生的徒弟,受了“有其师必有其徒”的影响,所以始终不肯承认他们之间“师伯”“师侄”的名份。
这也正是后来黄河两岸发生罪案,别人轻易便能把罪名栽在他头上的原因。
佟美凤算起来应该是他的堂师妹,但由于上一代两位老兄弟的隔阂,他们只是相互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从未见过面。
而今,这位有着散花仙子之称而事亲极孝的小师妹,居然会为了他的安全,不辞千里跋涉,前来提示警讯,这种事情谁能想像得到?
弓展费了很大力气,才使自己回复镇定。
“姑娘意思,是说弓某将有生命之险?”
佟美凤敛笑正容点头道:“是的,有人正在设计捉拿你,这个主其事的人,心思灵巧,手段狠辣,等他找上了你,相信你决逃不了他的布置。”
“令尊知不知道这件事?”
“怎么会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家父的主意,这个人也是家父请出来的。”佟美风稍稍顿了一下,接着道:“家父的意思,本来只想设法将你带去终南,亲自加以讯问,以明事实真象。但是,美凤知道,你只要了一落入这个人手里,将绝无活命机会!”
“这次我又犯了什么法?还是年前黄河两岸发生的那些罪案?”
“不是。”
“哦?”
“有人指控你是风阳无极神翁一家三十八口灭门血案的主凶!”
弓展忽然有着一种周身麻木的感觉。
直到他喝下第三杯酒,这种麻木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我在什么地方,江河五奇中最少有四位可以做我的证人。”
“所以我不相信这是事实。”
“而令尊却信而不疑?”
“他的身份不同,发生了这种大事,他不能凭片面之词定了一个人的罪名,也不能凭片面之词洗刷一个人的罪名。所以,他才想设法将你弄到终南去当众对质。”
“这是谁散布的谣言?”
“我不知道是谁散布的谣言。”佟美凤冷静的道;“你也大可不必去追究,因为事情既已发生,你就是逮住了那个散布谣言的家伙,他承认他说的是谎话,或是将他碎尸万段,仍然无补于你的清白。”
“令尊就该知道。”弓展道:“风阳无极神翁萧平野乃一代武学宗师,一身无极神功,生平未遇敌手,就算无人愿意证明我弓展当时身在罪案地点的数百里之外,弓某人又凭什么能耐能犯下这件灭门血案?”
“这怪你不该从二叔那里学得了一套神奇的七星刀法。”
“萧家三十八口,均死于快刀之下?”
“男女老幼,无一例外。”
弓展又喝了一大口酒,摇头喃喃道:“太不可思议了,无极神翁乃一代长者,为人宽厚仁慈,是谁昧尽了天良,要下这种毒手?”
佟美凤道:“凡是有良心具正义感的武林人物,都有追查这件罪案真象的责任。不过,对你来说,却暂时是个例外。”
弓展道:“为什么?”
佟美凤道:“因为你目前必须先设法保全住你自己的性命。”
这提醒了弓展刚才想问而没有机会问出来的一个问题。
“刚才你说已奉令尊之命,正向长沙赶来的那个角色是谁?”
“你听了这个人的名字,准会吓一大跳。”
弓展微笑道:“没有关系,今天受的惊吓,已经够多的了,再给吓上一次,应该还承受得住。”
佟美风道:“西北道上有位‘无心婆婆’,这个名字你听人说过没有?”
弓展并没有被这个名字吓一大跳。
他只是突然感到一股寒意。
从背脊骨,一直寒到脚底。
但他没有用喝酒来镇定自己。
因为,他知道即使喝上十壶烈酒,对驱逐这股寒意也将无济于事。
有人说:被无心婆婆杀死的人,如果把所有的尸骨都收集起来当建材,至少可以搭建一座像终南高风堂那样的华厦,甚至比高风堂还要来得宽敞。
也有人说:这位无心婆婆的心肠很好,平常既吃化斋又念佛,她杀人纯属一种超渡,她跟佛家渡人,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好坏不分。坏人要渡,好人也渡!
她杀人,很少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即使杀错了,她认为那只能算是一种“无心之失”。
所以,她被人喊作“无心婆婆”。
弓展以前没有见过这位无心婆婆,他希望最好永远见不到。
因为他如果跟这位无心婆婆一旦遇上了,根据这位无心婆婆以往的“实绩”他相信他被“超渡”的机会一定比他能“超渡”对方的机会多很多。
现在,他只有一个疑问:以佟大先生的身份和声望,何以会跟无心婆婆这种人打交道?
他向佟美凤很不客气的提出了这个疑问。
佟美风的脸色登时阴暗了下来。
“这也正是我要抢先前来向你报警的原因之一。”她说着,幽幽一叹:“家父这些年来,不知道是否上了年纪的关系,有很多举止措施,都叫人觉得极不妥当。”
弓展默然不语。
佟美凤的感觉,也正是他的感觉;但是,佟大先生毕竟是他的师伯,尤其是当着佟美凤面前,他更不便对这位不肯承认他为师侄的师伯加以批评。
他开始喝酒吃菜。
弓展发现他这位小师妹的烹饪手艺,的确不俗。
佟美风见他吃得津津有味,也慢慢的高兴起来。
弓展为了不使这位小师妹心存芥蒂,也为了报答这位小师妹的情意,他决定改变称呼。
“师妹这次带人远行,师伯知道不知道?”
佟美凤摇头,娇颊上泛起光彩。
“不知道。”
“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我也不小了,而且又有一身武功,偶而出来走走,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话是如此,师妹还是以小心为宜。”
佟美凤瞅了他一眼,哼哼道:“瞧你这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弓展苦笑道:“江湖道路之崎岖,人心之诡谲可怕,像师兄我,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今天江湖上,不分黑白两道,人人都说我是个大恶棍,而我自己,却始终不明白,我究竟做错过什么事。”
佟美凤道:“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你愁什么?只要佟二叔知道你的行为端正就够了。”
弓展想了想,忽然抬头道:“师妹已经来过了,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了,师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佟美凤道:“我回不回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弓展措词为难地期期道:“我意思是说——”
佟美凤打断他的话头道:“你还是为你自己的事情多操操心吧,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佟美凤话刚说完,胡矮子忽然进入房中。
他向佟美凤抱拳道:“回大小姐,王胖子有了消息;据说那个恶婆子已经到了长沙地面。”
..。
六、无心婆婆
(一)
当一个人呱呱坠地之后,第一件大事情,大概便是找长辈或有学问的人取个吉祥而含义深远的名子了。
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来个“人”“名”对照,我们常会发现不少有趣的例子。
譬如说:取名“龙”“风”的男女,经常都是些窝囊废。
取名“武雄”者,往往弱不禁风。
名“智聪”者,常是个低能儿。
一肚皮卑鄙龌龊的家伙里面,颇不乏“守仁”“重义”之辈。
妓汝里面有“淑贞”。
“高升”和“来福”,通常都是奴才。
而这,也许正是后来一些聪明人,将儿女的名字取成“大牛”、“阿土”、“石头”、“米粉”、“虾米”的原因。
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往往与福禄寿禧富贵穷通背道而驰。取个乌七八糟,不登大雅之堂的名字,也许还会带来好运道。
像张小呆,便是一个反面的好例子。
当钢钩吴信义吴二爷在世时,张小呆是富贵赌坊里的三总管。
三总管也者,只是名义好听,其实不过一名杂役头儿而已!
张小呆人如其名,看上去,的确有点呆里呆气的。
吴二爷擢升他为三总管,只看中了他一点,脚底下勤快。
如果吴二爷不死,无论这位张小呆脚底下如何勤快,相信也绝升不了大总管或二总管。
如今呢?富贵赌坊的大老板,便是这位张小呆。
吴二爷死讯传来之初,大总管黄必烈,名正言顺的当天便升上了老东家的遗缺。
由于二总管尤清残废,张小呆也按顺序升上了大总管。
可是,先后不过三天工夫,富贵赌坊的东家,又告搬位。
原因是,黄必烈有福无命,突然暴毙。
黄必烈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去追究原因。反正人死了是事实,人死不能复生,和尚死了庙在,该谁接掌大权,谁就升登宝座。
黄必烈的死因,只有一个人心里清楚。张小呆!
张小呆接下这座价值数十万的基业,他花去的成本,一共是两钱六分银子。
一壶酒,四钱信州砒霜!
张小呆,人人说他一付呆相,你说他呆不呆?
(二)
张小呆当然不呆。
不过,张小呆虽然不呆,似乎也还算不上是个绝顶聪明的角色。
因为他如果够聪明,他就该在谋夺这个宝座之前,同时考虑到另一个问题:富贵赌坊尽管是个日进斗金的大宝矿,它有朝一日会不会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
吴二爷当年能坐稳这把金交椅,是因为有位盟兄鬼枪汤大爷;鬼枪汤大爷受人尊重,是因为有座札硬靠山,天哑老人。
他张小呆有什么?
就凭他临时以酒色拉拢的,那七八名腰粗臂圆的小兄弟?
当然,张小呆事后也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在既成事实之后,再想办法补救,就跟未雨绸缪差得远了。
就在张小呆接替黄必烈执事富贵赌坊的第二天,赌厅里来了两名赌客。
这两名赌客大约三十五六岁下下,劲装佩刀,长相怪异.眼光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道是江湖黑道上的棘手人物。
不过,张小呆当时并未在意。
他在富贵赌坊当了三年的三总管,像这一类型的人物,他见得多了。
而且,正如俗语所说的,人不可貌相,长相凶恶的人,有时并不一定就会闹事情。
赌坊,通常就跟妓院差不多,只要身上有银子,谁都可以进来。
除非你关门歇业,你永远没有选择客人的自由。
所以,张小呆当时的预防措施,只是朝两名巡场子的弟兄使了个眼色,意思让他们多加小心,尽量殷勤伺候,别让对方找到闹事的借口。
两名长相特别的赌客,一个粗壮结实,身材不高,脸如锅底,阔嘴扁鼻子,眼睛老往高处看,显示出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
另一个身材高瘦,脸孔狭长,鼻梁如刀,眼珠如豆,闪烁不定,神情诡谲而阴沉。
两人在几张赌台旁边走来走去,到处张望,似乎并没有出手下注的意思。
巡场的两名护台师父,一个叫铁头老九,一个叫拼命三郎小尹。
两人原是吴二爷辖下一家妓院的两名打手,因为平常跟张小呆走得近,在张小呆接掌富贵赌坊后,临时被提升起来的。
两人经过张小呆的眼色示意,顿时提高警觉,暗中留意两名怪客的一举一动。
两名怪客在大厅里溜了几圈,眼色一使,双双稳步向大厅后面走去。
铁头老九和拼命三郎小尹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快步超前,拦住两人去路。
铁头老九抱拳赔笑道:“两位大爷,对不起,后面没有场子了。”
黑皮汉子两眼望着高处道:“我们不是找场子,是去拜见吴二爷。”
铁头老九道:“吴二爷出了意外,现在这里的东家是张三爷。”
黑皮汉子冷冷地道:“都一样,就算拜见张三爷也无妨。”
铁头老九道:“请教两位大爷如何称呼?”
高瘦汉子接口道:“幕阜山来的,他叫天狼厉三刀,我叫血魔廖无常!”
铁头老九和拼命三朗小尹均不禁微微一怔。
幕阜双凶?
拼命三郎小尹比较机伶,呆了一下之后,立刻抱拳露出敬仰之色道:“原来是幕阜双杰,失敬,失敬!”
他又转向钱头老九道:“老九,我陪着两位前辈在大厅用茶,你快去请我们三爷出来。”
铁头老九道:“好!”
铁头老九正待转身出厅,天狼厉三刀轻咳了一声道:“不必,我们有事要跟你们张三爷商量,大厅里说话不方便。”
铁头老九望了小尹一眼,小尹点头。铁头老九只好改口道:“是是是,小的为两位大爷带路。”
张小呆正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盘点帐目。
他如今使用的这间书房,以及房中一切家俱,都是老东家吴二爷留下来的,不仅气派豪华,而且舒适无比。
别的不说,单是用那把典雅昂贵的宜兴茶壶,窝在掌心里啜上两口陆安雨前,就叫人周身止不住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而最令张小呆兴奋的,还是摊在面前桌上的那本帐簿。
这是一本由账房里蔡老夫子腾录给东家一个人看的秘密收支总帐。
截至昨天为止,帐上结存总数是十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两整!
以他过去担任三总管的月薪计算,他要想凭月薪累积到这个数字,就算只进不出,一文不花。大概也需要九十五年左右!
他知道吴二爷在世时,每月均须拨出一笔不小的数目,孝敬某一位不知名的后台人物,同时四时八节还得在汤大爷那边打点打点。
所以,目前帐上的这笔节余,是好几个月累积下来的总数。
如今,汤大爷已和吴大爷同登极乐,津贴某后台人物的规银,他也可以装聋作哑,暂时置之不理,等对方找上门来,他再设法打发,仍不为迟。
这样一来,他今后的收入,就更可观了。
他也晓得,一个人坐拥这爿赌坊,一定会引起很多人眼红。
因此,他已着手计划,不惜支付高薪,网罗一流杀手,作为他保护这爿赌坊,以及逐步蚕食吴二爷和汤大爷其他事业的“本钱”。
他的眼光,不能说不远大.只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张小呆也跟铁头老九一样.虽然没有见过幕阜双凶本人,但对这两位仁兄的劣迹和恶名,却是耳闻已久。
如今双凶突然联袂找上门来,张小呆心里当然很不舒服。
不过,他混这一行已不止一天,知道一个有地盘的人,无论实力如何雄厚,也避免不了这一类的干扰。
就拿鬼枪汤大爷说吧!汤大爷在世时,连天门山的吴火狮都不敢轻易挑衅,但却必须经常准备若干大红包,以便应付不断上门打抽丰的亡命之徒,便是一个现成的好例子。
所以,张小呆一经铁头老九报出双凶名号,立即满脸堆笑,好像突然看到了睽违已久的舅太爷。
“原来是厉大爷和廖大爷,坐,坐,请坐!”
他又转身向铁头老九,手势与眼色齐飞。
“老九,快,上茶点!”
这是他们之间的代用术语。
虽然是意义相同的一句客气话,却可由字眼的增减变换,代表着好几个不同的等级。就是红包的大小。
“奉茶”的红包小于“上茶”“上茶”的红包小于“上茶点”,如果加个“快”字,红包就是最大的,一个五百两!
铁头老九懂得东家的意思,立即转身,直奔帐房。
这一边,张小呆将双凶让进书房,寒暄落坐。
天狼厉三刀两眼望天道:“我们兄弟俩,是吴二爷多年的老朋友。”
张小呆欠身道:“是的,这个兄弟知道。”
血鹰廖无常骨碌碌的转着一对小眼珠道:“听说吴二爷出了事故,我们兄弟俩非常难过。”
张小呆道:“是的,我们吴二爷在世时,交的都是血性汉子。”
天狼厉三刀道:“所以,我们兄弟今天既然来了,看在多年老友的情份上,就不能不对九泉之下的吴二爷有个交待。”
张小呆以为两人要替吴二爷报仇,心中暗暗高兴。
他已从侧面打听出,吴二爷和汤大爷是死于大恶棍弓展和大穷神江东流之手,正好从中撮弄一下,将双凶推给老少双侠,来个借刀杀人,一劳永逸。
“听说杀害我们吴二爷的,是一个姓弓的小混混儿。”他怕双凶知难而退,不敢夸张弓展的武功和来历:“这小子听说还留在长沙城里尚未离去,小弟这几天正在派人口处找寻他的下落,好设法替我们二爷讨回个公道,难得二位恰巧赶到——”
天狼厉三刀道:“关于这一方面,我们可以慢慢商量,不必急在一时。”
张小呆微微一怔,有点意外。
这种事不急,什么事急?
血鹰廖无常道:“吴二爷是个有家小,有事业的人,我们应该先把他的后事处理妥当。”
张小呆忙接口道:“我们二爷的后事已经处理好了。”
天狼厉三刀很不高兴,两眼上瞪道:“是谁处理的?”
张小呆道:“是兄弟我。”
血鹰廖无常阴恻侧的道:“你?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个做事领晌的小管事头儿,这种大事情,你处理得了?”
张小呆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两个家伙语气不善,好像不是几百两银子,就能打发清楚的了。
天狼厉三刀接着道:“就说这座赌坊吧,它是吴二爷的产业,吴二爷过世了,他还有妻妾子女。我问你:吴二爷去世之后,你有没有向他的亲人作一个详实盘点交代?”
张小呆几乎气得吐血。
两人的来意、显然比他想像的还要恶毒的多。
但是,对方处处在理,他又反驳不了。
他现在才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对大总客黄必烈下手得太早,否则,今天这种场面,就不必自己烦心了。
现在怎么办?
他自己的几手玩意,决应付不了幕阜双凶,像铁头老九和拼命三郎小尹之流,就算加上去,也是白饶。
来硬的,他没有本钱,若是将这个赌坊双手奉让于人,等于到口的一块肥肉喂了狗,他又有点不甘愿。
血鹰廖无常像下命令似的道:“着人去把我们吴家嫂子跟几位如夫人请过来,谁敢欺侮她们孤儿寡妇,我姓廖的就会要她好看!”
天狼厉三刀冷冷的望着张小呆道:“只要你手续清楚,我们可以升你为二总管。另加薪给。”
张小呆衡情度势,知道自己目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硬拼,一是照办!
硬拼方面,他已经考虑过了,既然此路不通,就只有照办!
张小呆念头转定,立即陪笑道:“谢谢两位大爷,你们真是来得太好了,兄弟不是块材料,自我们二爷去世后,一直为这付重担子发愁……”
双凶见了他们只凭口头上的一阵威吓,便将一座赌坊轻轻松松的夺取到手,心底下自是十分高兴。
他们要张小呆派人去找吴二爷的家属,只不过是一种堂皇藉口,如果把那一大堆婆娘找来了,他们难道还真的办点交?
所以血鹰廖无常立即见风转舵,向张小呆道:“今天已经不早了,点交的事,我们可以稍缓再办。倒是坊里上上下下的一批弟兄们,应该办凡桌酒席,大家见个面慰劳,慰劳。”
张小呆露出奉承的样子道:“是,是,廖爷说得对,属下这就下去张罗。”
张小呆匆匆走了。
双凶相顾而笑。
血鹰廖无常走会房门口,见四下无人,又折向厉三刀身边,低低暖昧地道:“钢钩吴信义是个有名的色鬼,他收在身边的几个娘们,听说都是万中选一的尤物……”。
天狼厉三刀点头道:“我知道,忍住点,慢慢来,长沙这块地盘,我们占定了,几个骚娘们算什么?”
张小呆刚刚走出后院,便见铁头老九提着两只沉甸甸的麻布袋,正打账房那边走过来。
张小呆拦小铁头老九,低声道:“这两袋银子,不必送进去了。”
铁头老九吃了一惊道:“为什么?五百两银子,他们还嫌少?”
“一言难尽。”张小呆摇头,稍稍思索了一下:“我看这样好了,你去前面找小尹,这两袋银子,你们两个一人一袋,先去找地方避避风头。”
铁头老九一呆道:“两个家伙难道……”
张小呆打断他的话头道:“不必多问,明天你们在城里,就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小呆走进帐房,蔡老夫子正在抽水烟。
他支开了打杂的小厮,向蔡老夫子道:“我们的十几万两银子,存在几家钱庄里?”
蔡老夫于道:“四家。”
张小呆道:“柜上现在有多少现银?”
蔡老夫子道:“大约三千多两。”
张小呆沉思了片刻道:“好,你现在开四张银票,把四家钱庄的银子提清,这里的几千两现银,你用麻袋装好,我派人帮你运回去,今天夜里,你就雇船……”
蔡老夫子愕然道:“坊里又出事了?”
张小呆扭头朝房外溜了一眼道:“吴二爷跟黄老总是怎么死的,夫子应该清楚。如果勉强支撑下去,到头来你我都落不了什么好下场,不如看开些,趁早弄点养命老本,远走高飞,另打基业。”
蔡老夫子有点心虚道:“老朽一个人带走三千多两现银,会不会太多了一点?”
张小呆道:“现在还是我作主,这是我的主意,你不必想得那么多。倒是你手底下最好利落些,免得耽搁太久,又生枝节。”
(三)
怀着四张巨额银票,张小呆从侧门溜出了富贵赌坊。
没有人能形容得出张小呆此刻那种轻松愉快的好心情。
就连张小呆自己也形容不出。
他只奇怪在幕阜双凶上门之前,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样做?
不是吗?十几万两银子,如果好好加以利用,一个人就是吃八辈子也吃不完。大总管黄必烈一死,他就有权如此处理.为什么当时他竟痰迷心窍,一定要把住这座赌坊不放?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他庆幸自己的运气还不错;幕阜双凶上门,正如塞翁失马,他总算应变得当,临时下了一着妙棋。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张小呆决定去租匹快马,立即离城。
他过去亲眼见过不少例子,知道一个人不能当机立断,常会招致何种后果。
张小呆的决定是果断的。
他的行动也不慢。
他似乎只疏忽了一点——在今天长沙城中,他以曾任富贵赌坊三总管的身份,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名流,为了避入耳目,他实在应该改变一下容貌,才是防患未然之上策。
当张小呆正拟拐向景德坊的骡马街时,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哪儿去啊?张三爷。”
张小呆循声转身,抬头一望之下,不觉微微一呆。
跟他打招呼的,是个浓眉大眼,脸皮白中泛青,唇角噙着诡活笑意的劲装中年汉子。
张小呆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他凭以往的阅人经历,一眼便看出这个陌生汉子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他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这个家伙一时眼花认错了人。
“这位兄台,我们以前见过?”他迟疑着,等对方解释。
“只见过一次。”那人微笑,笑得就像一只饿狼在瞪着一只大肥兔:“见面的地方,是富贵赌坊。当时三爷正在忙着呼客人,对在下可能没有留意。”
“噢噢,是的,对不起,坊里人手不够,时常怠慢了老主顾。”
张小呆客套过了,才又抱拳请教道:“兄台您贵姓?”
那人道:“柳乘风。”
张小呆道:“噢,是柳大爷,失敬,失敬。”
那人道:“杨柳的柳,加减乘除的乘,风风雨雨的风。”
说完又加了一句活道:“天门山来的。”
张小呆脑门里一嗡,心跳登时加快起来。
飞天虎柳乘风?
天门断魂四虎没有死光,还留下了这头飞天虎?
飞天虎柳乘风轻咳了一声,又接着道:“张三爷现在成了长沙城里的大忙人兼大红人啦!刚才急急匆匆的打算去哪儿啊?”
张小呆定定心神,情急智生,忽然满脸堆笑道:“去状元楼订酒席,柳爷肯不肯赏光?”
飞天虎柳乘风一怔道:“订什么酒席?”
张小呆道:“这是我们富贵赌坊两位新东家的意思,他们认为坊中兄弟们终年辛劳,应该好好嘉勉慰问一番。”
飞天虎柳乘风又是一怔:“新东家?谁是富贵赌坊的新东家?”
张小呆道:“是来自慕阜山的三刀厉大爷和廖无常大爷!”
飞天虎道:“幕阜双凶?”
张小呆笑着,干咳了一下,没有开口。
飞天虎道:“听外面传说,富贵赌坊不是由你三爷接下来了吗?”
张小呆抱拳道:“柳爷说笑话了,兄弟在坊中不过是个杂役头儿,哪够份量担当这样一份大事业?”
飞天虎道:“姓厉的和姓廖的凭什么接管这爿赌坊?”
张小呆道:“他们自称是吴二爷生前的好朋友。”
飞天虎哼了一声道:“好朋友!等见了我们老爷子,他们敢不改口,就算他们有种!”
张小呆道:“柳爷先请过去坐坐,小弟订了酒席,马上回去陪柳爷。”
飞天虎一甩头道:“你去吧!”
张小呆必恭必敬的抱拳道:“柳爷慢走。”
柳爷可以慢走,他张小呆可滞缓不得。
目送飞天虎远去,张小呆很快的就以高价祖妥一匹青鬃快马,目的地是襄阳。
他第一站到襄阳,表面上是因为这家骡马行襄阳有分行,牲Kou交割起来方便,其实,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藉口。
真正的原因,他是因为身上的四张银票,跟襄阳的几家大银号子有提兑契约,在那里可以从容支配处理。
张小呆这次学乖了。
他声称一路风沙太大,向马行里要了一个大斗笠,一个纱布套头,打扮齐全了,方牵马出行。
张小呆一路策马出城,脑海不断重现着刚才遇见飞天虎柳乘风的那一幕。
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当时飞天虎如果不相信他的话,硬要押他回去跟幕阜双凶对质,他滚怎么办?
那时恐怕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
惨!
因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双凶久久不见他回报.一定会亲去前厅察看。
到的候,双凶找他不着,铁头老九和拼命三朗小尹,以及管财务的蔡老太子等人都跟着不见了人影子,现银和库存又被提得空空的,双凶不咬碎牙齿,槌破胸膛才怪。
若在这种当口,他被飞天虎突然押着出现,双凶对他“欢迎”和“敬礼”的程度,自是想像可知。
出了北城门,张小呆在马上长长吐了口气。
现在,无论双凶或飞天虎等人如何精明,也不容易再把他抓回去了。
黑道上的人物,十九难得善终,他说起来是够幸运的,应该见好就收了。
有了这批银子,他可以找个靠近京师的地方,买田地,营华屋。广置姬妾,好好的风光一番了。
张小呆正想得入神,忽听前面道旁有人操着扬州土腔,尖声怪气的道:“勤快妈妈的,小三子啊!这哈子你这个小囚丁儿可舒服死啦!”
张小呆听得有趣,忍不住朝发话之处望了过去。
说话的人,坐在前面道旁一棵大桑树底下,是个一身破衣形同叫化的老头子。
使张小呆感到奇怪的是,树下就只老家伙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小三子。
他再望望自己的身后,后面官道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子。
这老家伙是个疯子?
张小呆正疑惑间,老家伙又开口了。
“老爹在这块,你小囚丁儿嫩(认)不得能(人)啦!”
现在,张小呆听清也看清了。说话的老家伙,腔调是故意装出来的。这老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富贵赌坊闹过事情,名列江河五奇之一的大穷神江东流!
而老家伙招呼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张小呆!
张小呆很想猛抽一鞭,催马从大穷神身前疾冲过去,但是,他不敢。
目前这个大穷神也许只是在拿他开开玩笑,如果他露出心虚的样子,万一被老家伙逮住,日子就不过好了。
大穷神朝他招手,声音回复正常。
“别怕,别怕,我老人家一向讲理,只是分润分润,决不会连根挖。”
张小呆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下马。
“好!”大穷神点头:“算你小子识相,过了老夫这-关,你小子就真的可以找个地方,好好的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享受一番了。”
张小呆抱拳道:“晚辈只是想早日脱离是非之地,尚乞老前辈高抬贵手。”
大穷神点头道:“好,不义之财拿出来,大家分分。”
张小呆故意怔了一下道:“前辈的话,晚辈不懂……”
“你听不懂,是吗?”大穷神又点点头:“好得很,那我就再说清楚一点。”
张小呆只好听着。
“幕阜双凶今天去了富贵赌坊对不对?”
张小呆点头。
“双凶自称是吴信义生前的老朋友,要你交出赌坊的经营权,你小子相当聪明,一看情势不妙,立即满口答应,然后你小子就借口下去张罗酒席为名,去找账房的蔡老夫子……”
张小呆一呆,脱口道:“这些事情,你老是怎么知道的?”
大穷神龇牙一笑道:“等有一天,你的名字也给排人了什么‘五奇’‘八怪’之列,你就会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你拿了银票,出门不久,便在景德坊碰上天门山来的那飞天虎,老夫见你小子口齿伶俐,一定可以顺利上路,于是便提前出城,在此恭候……”
张小呆实在舍不得交出那些银票,正打算设法软求之际,身后城门口方面,忽然传来一片杂乱的马蹄声。
只听有人高呼道:“就是前面那匹青鬃马!”
张小呆不用回头,便已听出那是骡马行里一个小伙计的声音。
大穷神轻轻叹了口气道:“来的是飞天虎和幕阜双凶,他们之间,好像已经取得了协议,这下你小子的麻烦可大了。”
张小呆一听幕阜双凶和飞天虎都来了,登时魂飞天外,脸色如土。
他赶紧抖索着取出那四张银票,塞给大穷神道:“老前辈,求你替我挡一阵,银票都在这里……”
大穷神接过银票道:“别慌,他们来了三个人,个个都是扎手货,你一跑,我只要拦漏一个,你就没命了。”
张小呆牙齿打颤道:“那……那怎么办?”
大穷神道:“站在我旁边,别动,表现得镇定一点。”
大穷神刚刚吩咐完毕,幕阜双凶和飞天虎三骑已如飞而至,那个指认为马匹的马行小伙计,则远远落后,守在官道旁。
双凶和飞天虎三骑疆绳一收,立即将老少两人成半月形围住。
大穷神端坐不动,抬头向飞天虎道:“柳老弟台的轻功,老夫是领教过了,没想到骑术竟然也是如此高明,佩服,佩服!”
飞天虎柳乘风似乎没有料到张小呆身旁坐的破衣老头,竟会是大穷神江东流,瞧清之下,不觉一怔,一时竟忘了如何回答。
幕阜双凶一向自视甚高,他们既不清楚大穷神是何许人,也根本就没有把这个糟老头放在心上。
血鹰廖无常滚着一对绿豆眼,朝张小呆冷笑道:“你小子真行呀!嘴里唯唯喏喏,一掉头,脚底下就抹了油,现在你小子还有什么话说?”
张小呆仗着有大穷神保护,唐然顶了一句道:“长沙不是幕阜山,这儿的事,你们管不着!”
血鹰廖无常勃然大怒道:“好个臭小子,你是活腻了!”
他被人喊作血鹰,轻功之高,自是不在话下。
只见他双臂一分一压,唰的一声,跃起马背,十指曲张如钩,恍若苍鹰搏兔般,向张小呆飞扑过去。
张小呆见对方来势凶猛,腿都吓软了。
大穷神喃喃道:“当着我江老儿,居然还有人敢如此放肆,这年头怎得不乱?”
他手上原拿着一支五寸上下,小指粗细的湘妃竹烟杆,随着口中念念有问,突然反臂一挥,像磕烟灰似的,敲了出去。
由于大穷神坐的地方与血鹰飞身下扑之处有四五尺距离,那根旱烟杆又是那么细瘦短小,以致在场的人,都没有留意大穷神这个看上去似乎毫无作用的动作。
血鹰是算准了距离才出手的,当然更不会防到这一着。
可是,说也奇怪,在大穷神这一挥臂之下,血鹰双腿跟旱烟杆的距离,竟像奇迹似的,突然缩短了。
大穷神那支细细短短的旱烟杆,居然及时不偏不倚的敲在血鹰的小腿骨上。
旱烟杆子的另-端,是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烟锅儿。
这种因陋就简,粗制滥造的小早烟杆儿,在很多乡下老年人的腰带上,随时都町以见得到,
它容易折断,容易遗失,因为不值几文钱,也极容易补充。
这种旱烟杆儿,对一些乡下的穷苦老头来说,它的确是-种宠物。
不过,无论这种旱烟杆儿有罗少方便和好处,但决不包括它可以当作一种武器在内。
血鹰廖无常练的是外家功夫,一双腿骨虽不敢说硬如钢铁,但在运起劲来的时候,等闲木石之类的障碍物,可说很少能挡住它的一扫之力。
所以,当大穷神一杆敲落,而继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时,几乎谁都没有在意。
不是吗?断了一根土制的早烟杆子,能值几何?
直到血鹰发出鬼嚎,蓬的一声,摔倒下去,大家才骇然发现,刚才那一声脆响,断的竟是血鹰的小腿骨!
天狼厉三刀又惊又怒,暴瞪一双血丝眼,转向飞天虎道:“这老浑囚是谁?”
飞天虎未及回答,大穷神已抢着道:“柳家老弟台,这是个机会,上啊!”
飞天虎掣刀在手,冷笑道:“上就上,难道咱家还怕了你这个大穷神不成?”
天狼厉三刀一怔道:“大穷神?”
飞天虎道:“你以为他是谁?”
天狼厉三刀眼皮一眨,正想开口,飞天虎长刀突然出手。
这一刀并不是砍向大穷神。
他砍的是狼厉三刀。
天狼厉三刀刀法精绝,他被人喊作厉三刀,倒是因为他纵横赣北鄂东一带十多年,从未遇过敌手,一般江湖人物,很少能接得住他三刀而得名。
而今天,他这个厉三刀,却变成了厉一刀。
一刀毙命。
张小呆的武功虽然不怎样,但对付已经断了腿的廖无常,自是绰绰有余。
这小子捡便宜的功夫,还真高明。
他冲上去,提脚便踹,专踹血鹰的太阳|茓,只三两下,便将血鹰踹得像个血葫芦。
飞天虎柳乘风收起长刀,人在马背上,朝大穷神一抱拳,然后拨转马头,扬鞭回城而去。
张小呆道:“奇怪,这个飞天虎,怎么会向天狼下手?”
大穷神笑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啊!你没有听到?”
张小呆道:“他们是一路来的,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
大穷神笑道:“钢钩吴信义是吴火狮的侄子,这位飞天虎是吴火狮的部属,吴火狮想进占长沙这块地盘,却被幕阜双凶抢先一步,占据了富贵赌坊,你想飞天虎心头是什么滋味?”
张小呆道:“那起头他们为什么不翻脸?”
大穷神笑道:“这正是飞天虎比幕阜双凶聪明的地方,大丈夫能屈能伸,相机行事,不争一时之意气。”
张小呆道:“因为你早看透了飞天虎的-肚皮鬼胎,所以你便及时向飞天虎发出提示?”
大穷神笑道:“这样岂非省事得多了。”
张小呆道,“果然姜是老的辣。”
大穷神道:“少跟老夫拍马屁,快把场子收拾收拾,咱们也好各走各的了。”
张小呆遵命将双凶的两具尸体处置完毕,便拟告别离去。
大穷神喊住他,递给他一张银票。
“三千五百两,够你小子改邪归正,舒舒服服的活上一辈子了。以后如果再动歪脑筋,你不妨先想想幕阜双凶今天的下场。”
张小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种好事情。
大难当头,眼看逃生无望,最好能捡回这条性命,已够他感激不尽的了,他那里还敢奢望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银子?
张小呆不敢伸手接,眼圈却已红了。
“拿去。”大穷神硬塞给他:“这些都是不义之财,你拿走的部分,算你的遣散费,老夫留下的这一部份,用处更大,老夫希望每个有着一个赌徒丈夫的家庭,今年过年时,都不会为了缺衣缺食而搂着儿女哭泣……”
(四)
自汤大爷和吴二爷出了事故之后,长沙城里着实混乱过一阵子。
如今。一切又渐渐步入常轨了。
两人以前所拥有的赌坊、妓院、酒楼、栈房、以及木材行等等,如今秦并六国,都归属于一个新东家的名下了。
这位新东家,便是断魂枪吴火狮。
吴火狮从天门山一共带来了三十六个人,这三十六个,便是黑道上的有名的天门三十六杀手。
飞天虎柳乘风因为抢滩登陆有功,被委为大总管,权力仅次于吴火狮。
汤大爷的一些残余部属,起先还不服气,但很快的便被飞天虎统领三十六杀手消灭干净。
吴火狮目前只有一个隐忧。
那便是君山天哑老人。
天哑老人又聋又哑,隐居君山,不问世事已久,除非有人报讯,否则实在很难知道外面江湖的人事变迁。
但是,纸包不住火。消息迟早总会传到那个哑老头耳朵中去的。
吴火狮目前全力布置,就是在等着这一战。
算起来,天哑老人比佟大先生和佟二先生,以及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枫等人的辈份还要高一辈,在枪法上的造诣,在当今武林中,更是不作第二人想。
吴火狮心里清楚,他在一根断魂枪上的成就,虽然极富自信,但跟天哑老人比起来,显然还要稍逊一筹。
不过,吴火狮似乎并不为这一点如何发愁。
因为他另有他的克敌妙计。
这件事情,他已经安排妥当,如今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小心戒备,等待某一个人出现。
(五)
一盏暗淡的菜子油灯……一张白发皤皤的慈祥面孔……这是多数人口忆童年时,最容易映入脑海的一幅生动的写照。
印象中的白发婆婆,多半是比奶奶还亲的外婆。
没有人能详细解释,一个人在回忆之中,外婆为什么往往总比奶奶的形象来得鲜明亲切?
但实情确是如此。
很多人怀念的第一个老人,便是曾经任他哭闹纠缠,而永远慈容不改的外婆。
无心婆婆看上去就像一位慈祥的外婆。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唇角永均匀挂着那种像是随时等待外孙前来绕膝纠缠的笑容。
无心婆婆如今也坐在一盏暗淡的油灯下。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大多数人记忆中的外婆,不是坐在一架纺织机前,吃力的纺纱或织布,便是歪着身子,在灯下一把-把的搓着麻绳或草绳。
而今这位无心婆婆面前放的,则既不是纺织机,也不是一大束麻草,而是一桌丰盛的酒菜。
这桌酒菜所花费的银子,足够三个外婆纺三年的纱,织三年的布,或是搓上十年的麻绳或草绳。无心婆婆对面坐的是断魂枪吴火狮。
飞天虎柳乘风虽然贵为大总管,但在今晚这场盛宴中,他则只配肃立一旁,像个小厮似的,随时听候差遣。
断魂枪吴火狮看上去并不比无心婆婆的年岁小多少。
他的头发,也已花白,脸色虽仍十分红润,背脊骨却已像一座桥梁似的拱了起来。
吴火狮的师承,无人清楚。
大家只知道,早在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就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位黑道居枭面前倚老卖老了。而今晚面对无心婆婆,吴火狮却很明显的,是执的弟子之礼。
无心婆婆似乎很满意今晚的这桌酒菜。
她的胃口也很好。
五斤重的一条大鲢鱼,她吃了一个头,两斤半的红烧蹄膀,她吃了上面那层金黄|色的,约四分厚,软软而富弹性的肉皮。
她解释说“最近她的牙齿不好,所以不能吃下那些腱子肉。”
此外,她还吃了两只五香椒盐烤|乳鸽。
半盘蒜瓣爆蛙腿。
一碟醉虾。
一碟驴肉。
八根盐渍红辣椒。
四个牛肉大包。
长沙城里能买得到的酒,最上等的,是洞庭春。
一坛三十斤装,吴火狮准备了两坛子。
无心婆婆说她最近火气太旺,喝酒必须加以节制,所以他们喝了半个多时辰,才喝掉了半坛多。
普通人喝这种洞庭春,都是论两喝,酒量再好的,也喝不了一斤。
他们两人半个时辰里喝掉了十五六斤,居然还只是牛刀小试,这位无心婆婆的酒量,如非亲眼看到,恐怕谁也不敢相信。
“天哑老人那边,你老弟放心。”无心婆婆喝了口酒,又抓起一只烤|乳鸽:“四十多年前,我就跟这个哑巴交过一次手,他那根鬼枪虽然霸道,但只要碰上了我蓝玉娇,他老儿就神气不起来了……”
吴火狮必恭必敬的道:“当然,放眼天下武林,包括佟大先生和好好先生葛老头在内,谁能挡得住婆婆的无影神拐十八式。”
“就算他老儿不来长沙,我婆子也会找去君山会他一会。”天心婆婆嚼着烤|乳鸽,一脸慈祥,微笑道:“不过,你们心须记住一件事,我婆子要你们办的事,你们可要先向我婆子有个明白的交代。”
吴火狮欠身道:“这一点,婆婆尽管放心。”
他转过头去,望着飞天虎道:“柳总管,蓝老前辈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柳乘风双腿一并,挺立垂首道:“回老爷子,那姓弓小子的落脚之处,卑属已派人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吴火狮道:“小子目前在那里?”
柳乘风道:“东门外,水竹庐。”
吴火狮道:“水竹庐又是一处什么地方。”
柳乘风道:“那是座古老的庄院,业主是位年轻的少女,弓姓小子跟那个小女人好像有一手。”
吴火狮道:“你有没有派人牢牢盯住那小子?”
柳乘风道:“卑属动用了十八名杀手,分为三班,每班六人,一天十二时辰,轮班跟踪,那小子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在监视之中。”
吴火狮点头说了一声好,又转向无心婆婆道:“我们柳总竹所采取的措施,婆婆满意不满意?”
无心婆婆摇头道:“不满意。”
吴火狮一呆,讷讷道:“婆婆的意思……”
无心婆婆道:“我婆子要的,是这个弓姓小子的活口,不是这小子的起居处!”
吴火狮又转向飞天虎道:“柳总管,你有没有听懂蓝老前辈的意思?”
柳乘风道:“听懂了!”
吴火狮冷冷道:“既然听懂了,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柳乘风道:“是!”
这位飞天虎朗应一声,立即转身出房而去。
无心婆婆微微皱眉道:“那小子的一套七星刀法,据说已尽得老浪子佟二的真传,你这位大总管他应付得了吗?”
吴火狮微笑道:“如果是一对一,他当然应付不了。但如果改成一对三十七,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六)
山脚下是一片浅滩。
暗灰色的浅滩。
在湖水波及不到的地方,一大片杂草已被锄净,十几块不规则的石头,被摆成了一座“灶。”
灶中的几段树干已烧得通红,灶上却空无一物。
离灶不远处,放着一只酒坛子。
一只缺了口的砂锅,放在酒坛子旁边。
锅旁放着一只日竹篮,篮里放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小罐子,里面分别装着一些什七什八的调味品:料酒、猪油、盐巴、葱花、豆酱、生姜、蒜头、辣椒……
很明显的,有人要在这里野餐。
可是,人呢?
平静如丝绸微微拂动的湖面上,忽然哗啦一声,激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中突然冒起一个怪物。
噢!不是怪物,是个人。
是一个人光秃得发光的脑袋。
脑袋冒起,双肩冒起,上半身冒起,然后整个身躯都冒出了水面。
一个老人。
一个全身赤祼,只在胯间兜围着一条丁字形布带的老人。
老人双手捧着一条重约七八斤的银色大鲤鱼,满是皱摺于斑的丝瓜脸上,浮现出婴儿般的天真笑容,涉水如飞,直奔浅滩。
水中直立前行,俗称“踩水”。
江汉两湖一带,靠水吃饭的人,差不多都会耍上这么一手。
但一般踩水的,多半只能于水面上露出双肩,就是有着几十年功夫的老行家,最多也只能做到将肚脐眼以上的部位露出水面。
像如今这名赤身老人,能在水面平走如飞,那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了。
不过,在君山附近的湖画上,突然出现这一景象,说来并不稀奇。
在这一带湖面上作业的渔人,大家都认识这位老人。
这位老人正是武林中无人不知的洞庭君山天哑老人!
天哑老人一生最大的嗜好,便是喜欢吃鲜鱼。
活捉生烹,现烹现吃。
哪怕是天寒地冻的四九天气,他也不会放弃这种享受。
这时,天哑老人登滩,从篮子里找出一把小刀,很快的便将银鲤剖洗干净,切段放入砂锅,加上水和佐料,盖好锅盖,放在石灶上。
然后,天哑老人照例在灶旁躺了下来,抱着酒坛子,先喝餐前酒。
只不过小半个时辰光景,砂锅盖开始卜卜跳动作响,一阵浓郁的鱼香,也开始随着蒸气飘扬扩散——
请看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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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无心婆婆(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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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哑老人抱着酒坛子,一跃而起,呵呵怪笑。
一天中最美好的一刻又来临了。
远处湖面上,忽然出现一个黑点子。
天哑老人目光所及,不觉一怔。
他虽然天生的又聋又哑,但目力却远比苍鹰还要锐利。
当一般人只能看出一个黑点子时,他却已分辨出那不是一艘渔船。
他同时还看出,小船是朝君山驶来的,船上似乎只有两个人。
天哑老人双眉微皱,显得有点迷惑。
自从五六年前,遣走了最后一个徒弟丑金刚左天雷之后,这些年来,只有每年的中秋和除夕,由大徒弟汤中火运送一船酒和食品来孝敬他,其他别无访客。
如今离中秋尚早,来的是谁?
天哑老人伫立凝眸等待,砂锅中沸汤溢出,滴在火枝上嗤嗤作响,他也不去理会。
小船越来越近了,天哑老人终于看清了来的是谁。
来的正是他那个末徒丑金刚左天雷!
由船夫扶上浅滩的左天雷,无论怎么看,都已不像一个怒目金刚。
他脸如黄蜡,一手捣胸,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看上去倒有点像天女散花中的病维摩。
天哑老人口中不住发出“唔哇,唔哇”的怪叫之声,他当然看得出,这位爱徒是受了内伤。
他如今要问的,显然是:“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打成这付样子?”
丑金刚左天雷走到灶旁坐下,又喘了几口气,才勉强打起精神,开始以手势向师父叙述受伤经过。
以手语叙述一个故事,是很吃力的一件事。
好在他们师徒相处多年,心有灵犀一点通,丑金刚左天雷比划了没有多久,天哑老人一边看一边点头,似乎已完全明白了事件的经过。
接着“唔哇,唔哇”,轮到天哑老人比手划脚了。
天哑老人起先的意思,好像是说:“你到了长沙,无故受人欺侮,为什么不先去找你的大师兄汤中火?”
丑金刚左天雷接着很明显的撒了一个慌。
从手势中,他好像说“大师兄汤中火已遭人暗算,他是听到消息,想替大师兄报仇,才去长沙的,没料到自己结果也吃了大亏。”
这一下,天哑老人火大了。
他“唔哇,唔哇”的声浪突然提高,手势也比刚才快而激烈。
意思好像说:“这还了得,那些家伙在哪里?快带老夫去,老夫不把那些家伙一个个摒上十七八个血窟窿才怪!”
丑金刚指指自己的嘴巴,指指肚子,又指指双腿,好象说自己又累又饿,要先吃点东西,才能上路。
天哑老人点点头,忽然转身飞步上山,不一会儿现身复出,已穿好一身衣服,左手抓着一根七尺长的粗铁枪,右手拿着一个酱色瓷瓶。
他将酱瓶交给丑金刚,意思要后者将瓶中药丸服下去。
丑金刚看到瓷瓶,双目中突然进出异采,他先趴下去磕了一个头,才跪着双手接下那个瓷瓶。
他知道师父赐给他的,是以君山灵芝为主药,配合多种稀有药材练成的“太极护元丹”。
这种护元丹功能起死回生,他受的内伤虽重,有了这种无价灵药,就不愁复元无望了。
天哑老人天性不是繁华中人。
他喜欢大自然。
喜欢烈酒。
喜欢鲜鱼。
喜欢优哉游哉,不受约束。
如果他早年在收徒授武方面能有所选择,或者没有那种遇事都是自己徒弟对的护短性格,相信他在武林中一定会比终南佟大先生和三湘好好先生更为受人尊敬!
可是,他是个天生的残废。
这种官能上的缺陷,虽使他得以专心一志,在武功上达到一种无人能及的境界,但同时也养成他一种气量狭仄,不能容物的仇恨心理。
他的想法很简单,谁要是欺侮了他的徒弟,便等于对他本人不礼貌。
谁胆敢对他天哑老人不礼貌,他就会要了谁的命!
长沙城里吃活鱼的地方,当然多的是。
天哑老人现在就吃着一条活鱼。
清蒸雪鲢。
他现在喝的酒,也是特级好酒。
泸州大曲
但是,天哑老人吃着喝着,总是觉得有点不是味道。
因为,这条鲢鱼不是他亲手捉来的。
也不是他亲自烹调的。
不是亲手捉来,不是亲自烹调的鱼,味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所以,他现在只希望爱徒丑金刚快点找到那名仇家,他好尽快的杀了那个混蛋,尽快的赶回君山。
在他来说,杀一个人,并不比剖一条鱼更费事,而能吃一条亲手捕捉和烹调的活鱼,则比杀一个人更为重要和有意思得多。
(七)
长沙东门城外的杨家栈房,是家老字号。
店东名叫杨猪。
杨猪当然不是这位栈房老板的本名。不过,时间一久,大家喊惯了,杨猪这两个字,反而成了昵称。
进得门来,不喊一声“老猪”、“猪哥”,反而显不出你是这家栈房的老客人,以及你跟这位杨大老板的交情。
杨猪过去是吴二爷的老部下。
断魂枪吴火狮带人进驻长沙,逐一点收汤大爷和吴二爷生前的产业时,交代得最清楚和最干脆的,便是这位杨猪。
所以,在飞天虎柳乘风的美言之下,这位杨猪马上就成了吴火狮手下的一号红人。
而飞天虎和杨猪之间,当然也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杨猪的确肥得像条猪。
不过,那也只是说,有那么一点像而已。事实上,世上绝不可能真的会有杨猪这么肥的一条猪。要如果养猪能养得像杨猪这样,那养猪的人,就发大财了!
没有人能估计得出,这位杨猪的确切体重。大家只知道一项事实,那便是,普通的凳子和床铺,绝承受不了这位杨大老板的体重。普通三两头肥猪的食量,也绝抵不上这位杨大老板的一顿消耗。
开栈房不是一桩大买卖,但杨猪却是湘东地面上的一位大名人。
杨猪会成为湘东地面上家喻户晓的人物,原因有二。
第一数他的名字和体型,只要听过杨猪这个名字,或是见过杨猪本人的人,相信一定很难忘记得了这位杨大老板。
第二个原因,是这位杨大老板那一身粗皮厚肉,以及那一身惊人的蛮牛力气,曾经创下过不少辉煌的“记录”。
早几年浏阳地面上出了一个凶名远播的恶霸,名叫双锤谭镇远,因为跟西藏来的一名酒肉和尚学得了一身横练功夫,加以体型彪壮,力大无穷,方圆百里之内,人见人怕。
这姓谭的在浏阳地面上成了气候,便想卒子过河,Сhā手长沙这块黄金地盘。
当时汤大爷和吴二爷听到了风声,经过一番计议,结果派出来把守第一关的,便是杨猪。
据说那一战相当精采。
双锤谭镇远带了几个部下手执流星双锤,遇上杨猪之后,照面不由分说,出手便打。双锤轮飞,疾如电闪,每锤落锤之处,都是杨猪身上的重|茓要害。
那二对流星锤,合重五十六斤,加上飞掷激荡之力,威力更是凌厉惊人。
当时观战的人,都为杨猪暗捏一把冷汗。
就连汤大爷和吴二爷,也都觉得有点于心不忍。认为他们不该叫一个憨肥去应付谭镇远这样一个棘手人物,白白赔上一条命不算,很可能还会为江湖上留下笑谈。
没想到,杨猪的一身粗皮厚肉还真管用。
他结结实实的挨了谭镇远十七八锤,身上青紫累累,看上去极其狼狈。
但是,谭镇远的飞锤不论多重,就是无法叫杨猪躺下去。
最后,杨猪给打火了,大吼一声,飞扑而上。
谭镇远虽然也是个大块头,但若跟杨猪比起来,当然还是差得太远。
噗通一声,两人倒下。
杨猪在上,谭镇远在下,一场徒手对兵刃,立即变成蒙古式摔跤大赛。
杨猪没有练过摔跤,当然不懂得在一着占先之后,该以什么手法去制服对方。
他是个天生的懒汉,甚至抡起大拳头来,给对方一顿痛揍,他都懒得劳动。
他扑倒谭镇远之后,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一时的紧压着不放。
谭镇远被他压着的是上半身,起先两条腿还在狂蹬乱踢,想从杨猪巨鼓似的肚皮下挣扎出来,但没隔多大一会儿,谭镇远就不动了。
永远的不动了。
这就是这位杨大老板的绝活,他挨得起揍,但别人却挨不起他的一撞一挤或一压。
所以,杨家老栈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平稳。如今,这座杨家老栈则是飞天虎柳乘风指挥十八名杀手监视弓展行动的大本营。
飞天虎柳乘飞第一步是查问弓展目前的行踪,据三十六杀手中的老么小薛报告:姓弓的小子仍在水竹庐,迄未离去。
这是个好消息,飞天虎的一颗心首先安定了一大半。
第二步,飞天虎开始安排他瓮中捉鳖的步骤。
目前,监视水竹庐的,是一至六号杀手,飞天老虎决定派在这边的一十八名杀手总动员,将水竹庐团团包围,一旦弓展露面,尽量使用暗器,以便达到出奇不意生擒的目的。
杨猪自告奋勇,愿意也Сhā一腿。
飞天虎自是求之不得。
于是,一行准备停当,分成四五拨,奔往水竹庐。
(八)
江湖黑道人物最重视,最不能受到侵犯的,便是“地盘”。
大至水陆码头,小至街巷弄堂,彼此都有一个界限,都有一种约束,尽管没有明文契约,有时却比棋盘格子划分得还要清楚。
所以,丑金刚和鬼枪汤大爷虽然谊属同门师兄弟,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平常时候,除了有事邀约,他们师兄弟之间,往来并不密切。
上次丑金刚带人前来长沙,那是因为获悉汤大爷和吴二爷已物故,整个长沙地面上,已呈群龙无首状态,他才想到趁浑水摸上一把的。
由于他过去很少前来长沙地面上走动,他对长沙地面上的种种情况并不熟悉。
上次他在王大麻子酒店里碰上弓展,纯属巧合。
最后,半路上杀出一个胡矮子,更是巧合中的巧合。
如今,他虽然请来了师父天哑老人,但在偌大一座长沙城中,要想一下找到那个胡矮子,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丑金刚漫无目的,穿走大街小巷,各处兜了一圈,额角上已经冒出汗水,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有心问人,却无从开口。
因为,他不仅不清楚胡矮子的身份来历,甚至连胡矮子姓什么,叫什么他也茫无所知。
他渐渐的有点后悔起来。
后悔不该没将那矮鬼的落脚之处打听清楚,就去君山将师父请来长沙。
天哑老人的脾气,他比谁都了解。等会儿找不到那个矮子,他自己就首先过不了师父天哑老人的这一关。
丑金刚站在离王大麻子酒店不远的大街拐角处,傍惶四顾,心乱如麻,正不知道如何收这个烂场面时,迎面忽然走来一个一身破衣的穷老头儿。
丑金刚眼中一亮,心头忽然有了计较。
他虽然未能认出来的就是丐帮金杖长老大穷神,却已从大穷神的竹杖火结上,知道这个老头在丐帮中是位高级弟子。
这时的丑金刚,正应了一句俗语:病急乱投医。
他居然收敛起平日那种趾高气昂,目空一切的待人态度,横跨一步,拦住大穷神去路,满脸堆笑,抱拳见礼道:“前辈借光。”
大穷神站定下来,将丑金刚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两眼,露出一脸迷惑之色道:“借光,什么意思?是你身上光光的,想找老汉借点银子?还是你打算来个狮子大开口,想把老汉一下借得光光的?”
丑金刚陪笑道:“前辈别开玩笑了,晚辈是想向前辈打听一个人。”
大穷神道:“你要打听的这个人,你算定了老汉一定认识?”
丑金刚道;“晚辈不敢强人所难,如果前辈真的不认识,自然又当别论。”
大穷神点点头,似乎觉得丑金刚的话还说得中听。
“你要打听的人是谁?”
“这个人晚辈以前也没有见过,个子生得矮矮瘦瘦的,大概四十来岁,一身武功,相当了得,尤其是双掌之力奇重无比……”
大穷神将丑金刚形容的话重复了一遍,不禁又点了一下头。
江河五奇原是终南佟府的座上常客,焉有不识佟府高矮两将的道理。
丑金刚顿时大为兴奋起来。
“这个人前辈认识?”
“这个人姓胡。”
“是什么来路?”
“来头不小。”
“愿闻其详。”
大穷神忽然迷眼一笑道:“大家都知道,出家人吃十方,你知道丐帮弟子吃几方?”
“知道。”
“几方?”
“吃十一方,因为,出家人也是丐帮弟子经常要求布施的对象。”
大穷神又笑了一下道:“你既然知道了,还等什么?”
丑金刚的脑筋虽然并不如何灵活,不过,他眨了几下眼皮最后还是听懂了大穷神的意思。
丑金刚探手入怀,左掏右摸,好半天才不知从哪个角落搜出一块碎银,又拿在手上掂了几下,才不甚甘愿的递给大穷神
他的行为吝啬,口气上倒是慷慨得很。
“一点小意思,前辈笑纳。”
大穷神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点了一下头道:“很好,买草纸擦ρi股,够一大家子用上个把月的了。这等厚赐,老汉生受不起。”
说完,竹杖一顿,掉头便走。
丑金刚心中一惊,急忙疾赶数步,上前拦住去路,央告道:“前辈慢走,有话好说。”
大穷神两眼一翻道:“好说个屁!你要找那个矮子,显然不怀好意,老汉说出了他的下落,便等于出卖了他的一条性命。你这块银子总共不到半两,人命真的如此不值钱?”
丑金刚晓得这个老叫化不好打发,只得狠起心肠掏出一张廿两面额的银票,不料大穷神仍然摇头不已。
丑金刚又气又火,几乎就想发作。
但是,他心里清楚,放走了这个老叫化,再找第二个晓得那矮子下落的人,就不容易了。
于是,他只好忍气赔笑道:“晚辈是出外人,身上带的盘川有限,还望前辈高抬贵手。”
大穷神冷笑道:“既然大家都是苦哈哈,就该和气生财,找条挣钱的路子养家活口,而不该惹事生非,到处找人麻烦。”
丑金刚挨了教训,仍然不得不赔笑脸:“前辈有所不知,这个矮子实在不是个好东西,晚辈不找他算清前账,实在咽不下那口乌气!”
大穷神冷冷道:“那就照老汉的数字拿银子来!”
丑金刚纳纳道:“前辈希望的数字是多少?”
大穷神道:“你在夏口一带一向混得不错,我要三千两!”
丑金刚呆住了。
他并不是为大穷神的蛤膜张口感到意外,而是他想不到这个老叫化竟然认出了他左天雷是谁。
“前辈认识在下?”
“阁下并不难认。”
丑金刚忽然想起自己的相貌,觉得这一问实在有点多余。像老叫化这种老江湖,只要曾经去过夏口,又怎会不知道他左天雷这个人?
丑金刚如今感到为难的是,他并不是出不起这个数字,而是他身上实在没有这样一笔现银。
大穷神像是提醒他似的道:“记得老汉年轻时,出门唯恐遇到意外花费,身上多多少少总会带上一些值钱的……”
丑金刚心里有数,咬咬牙齿,从腰带上解下一块佩玉。
这块佩玉为双狮争球图,玉质极佳,依时值估计,至少也在三千两纹银以上。
大穷神很满意丑金刚这种举一反三的领悟力,大大方方的收下了那块佩玉,然后以手一指道:“去富贵赌坊,找姓吴的要人。”
丑金刚一怔道,“姓吴的?”
大穷神点头道:“是的,富贵赌坊的新主人,吴火狮。”
终南佟府高矮二将中的矮将胡矮子,真的已遭吴火狮俘获?
这当然是鬼话。
按道理说,以大穷神今天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本来不该为了几千两银子,而不择手段胡扯一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碰上一个像丑金刚左天雷这样的人,大穷神若不叫他受点皮肉之苦,或是狠狠的敲他一笔,就这样轻轻的放他过去,大穷神就不像是一般人心目中的大穷神了。
初秋,二更将尽。
圆月如镜。
碧空如洗。
水竹庐内,一片平静。
小小的庭院中,陈设着一张矮几,一个蒲团。一缕淡淡的香烟,正从鸭嘴兽中袅袅升腾,一股幽幽的香气,沁人心脾。
香炉一旁陈设着一把古剑,一台瑶琴;另一边则放着一壶清茶,一盘雪藕,一碟桃酥,以及一条折叠整齐干净的素色香巾。
蒲团上盘膝坐着一名姿色秀丽的紫衣少女,一名青衣小婢,执扇立于少女身后。
紫衣少女取琴置膝,玉指轻挥,发出一声轻脆的单音,忽然双眉微蹙,又将瑶琴放回原处。
身后小婢像是吃了一惊道:“小姐怎么不弹啦?”
紫衣少女听如不闻,目注西首墙头,脆叱道:“是哪一路的朋友,既然有胆量擅闯水竹庐,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不敢现身相见?”
竹林阴影中,忽如于规夜啼般,响起一阵难涩刺耳的大笑声。
“这位姑娘好功力。佩服,佩服,哈哈哈!”
笑语声中,一条身形自林梢冲天冒起,半空中一连三个大翻滚,方轻轻巧巧的如一团柳絮般地落在庭院当中。
紫衣少女虽然看得出对方是有意卖弄,却也不禁微微点头。
来人身形落定,上跨一步,抱拳道:“在下天门柳乘风,因有急事造访,不合礼仪之处,尚请姑娘恕罪。”
紫衣少女淡淡地道:“与尊驾同行者,不止一人,何不一并现身相见?”
柳乘风微笑道:“他们几个,都是粗人,姑娘不见也罢。”
紫衣少女道:“深夜入侵他人住宅,即使想扮君子,也君子不到哪里去,就算粗人,又有何妨?”
柳乘风扭头,手一招道:“既然人家姑娘不以为意,你们几个就下来吧!”
接着,通!通!通!又从墙头暗影中跳下三人。
前面两个,是三十六杀手中的十二号和廿五号,身材和长相,都还算过得去。
最后跳下来的这一位,才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
他落地时,那通的一声巨响,真令人担心院子里会不会被他那庞大的身躯,跺出一个大窟窿来。
这位巨无霸,当然就是杨猪。
紫衣少女这下可真的呆住了,自她有知以来,她显然还没有见过一个人会痴肥臃肿到这种程度。
除了骆驼和大象,这大概是她生平所看到的最大的动物了!
十二号和甘五号两名杀手,是两个有名的色鬼。
他们现在留意的,则是这对主婢。
他们显然也没有见过像这对主婢如此令人心旌摇曳的可人儿。
杨猪对女人没有兴趣。
自从他的体重超过九十五斤之后,他就在他的嗜好中剔除了女人这一项。
他将“细皮白肉”改成了“红烧肉”。
以前他很喜欢女人有一双洁白细致柔软的手,现在,他关心的则是这样一双手会不会烧出满桌精致可口的小菜来。
为了能过顿顿有大鱼大肉的日子,他什么都愿干。
今晚他自告奋勇跟过来,便是为了巴结新东家吴老爷子;他知道只要能获得吴老爷子的尝识,他今后就不必为吃的喝的发愁了。
飞天虎柳乘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所以,他很现实。
想法很现实,做法也很现实。
他不在乎这名紫衣少女是什么来历,也不在乎杨猪和众杀手将会使用什么手段,他只有一个目的,活捉弓展,回去交差。
因此,他一直都在留意着紫衣少女的反应。
因为,他没有看到弓展的人。
尽管他很相信部下杀手的报告,他也希望弓展仍未离开这座水竹庐。但是,“相信”和“希望”都没有实质上的意义。
逮到了人,才能算数。
紫衣少女望着飞天虎道:“尊驾刚才声称有急事造访,是件什么急事?”
飞天虎道:“我们要找弓展弓大侠商量一件事情。”
紫衣少女道:“弓大侠不在这里。”
飞天虎道:“据在下所知,弓大侠并未离开这座水竹庐。”
紫衣少女脸色微变道:“尊驾认为本姑娘说的是谎话?”
杨猪嘻嘻一笑道:“那还不简单,让我们进去搜上一搜,就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谎话了!”
青衣小婢怒叱道:“敢对我家姑娘无礼,你是找死!”
紫衣少女扬手道:“丫头,你少开口。”
她接着转身向飞天虎道:“你们真的想搜?”
飞天虎干咳了一声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姑娘肯答应下来,这可说是一种不伤和气的好办法。”
紫衣少女眼珠微微一转,点头道:“好,既然你们坚持要搜,那你们就去问问我们的管家吧!”
飞天虎一怔道:“姑娘这里的管家是哪一位?”
后面堂屋屋檐下,有人冷冷接口道:“是我,胡二爷!”
飞天虎和杨猪等人循声抬头望去,看清楚发话者原来是个身长不满五尺,年约四十出头,一身乡下装束,活像是个株儒般的黑脸瘦汉。
杨猪看清这位自称胡二爷的管家,枯瘦矮小,一脸病容,腰干儿还不及他的胳膊粗,第一个忍不住吃吃痴笑起来。
胡矮子向前走出两步,望着杨猪道:“阁下何事好笑?”
杨猪忍了又忍,方才止住笑声道:“没有什么,我们……咳咳……是想请教胡二爷一件事。”
胡矮子道:“说!”
杨猪带着鄙视之意道:“你家姑娘要我们跟你这位大管事打个商量,问你答应不答应让我们到屋子里去搜一下?”
胡矮子冷冷道:“不答应!”
杨猪脸色一变道:“你家姑娘身为主人都没有一口回绝,你只不过是个管事的,凭什么如此放肆?”
胡矮子道:“我们家大小姐是有身份的人,她没有回绝你,是因为有些话她不便出口。”
杨猪道:“什么话不便出口?”
胡矮子道:“干干净净的一座屋子,让你们这种人跑进来,将来洗刷起来太麻烦!”
杨猪两眼一瞪,大吼道,“老小子,你敢对杨大爷如此无理,是不是活着不耐烦了?”
胡矮子冷冷道:“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闯进这座水竹庐来。”
杨猪喘了一口大气道:“好——好得很,老子这就闯进去,倒看你老小于能不能咬了老子的xx!”
他口中说着,脚下已经开始移动。
他的步子跨得不大,但每一步都带起一股轻微的震动。
他愈走近胡矮子,相形之下,愈使胡矮子看上去是那么的藐小。
飞天虎柳乘风静立一旁,既不加以鼓励,也不予以拦阻。
眼前这个姓胡的矮子,无论从哪一方面衡量,都决不是杨猪的对手。退一万步说,就算杨猪降服不了这个胡矮子,那仍然只是一个枝节问题。
他带来的人,除了杨猪,尚有十八名杀手。
断魂三十六杀手,都是吴火狮亲自调教出来的,相信随便站出一两个来,都能把这座水竹庐闹个天翻地覆。一个胡矮子,又何足为虑?
如今的问题是,捉拿弓展,才是正办。
他必须保持冷静和警觉,等见到了弓展那小子,才是该他亲自动手的时候。
杨猪打头阵,只是一颗问路石,他乐得隔岸观火,先估量一下这座水竹庐主仆们的实力。
紫衣少女主婢两人,神态也很镇定。
她们似乎一点也不为胡矮子担心。
杨猪挺着大肚皮,搬动两条巴斗粗细的巨腿,如一座活动的小山岳似的,拾阶而上,直趋正门。
胡矮子横跨一步,挡住去路。
杨猪沉喝一声:“滚开!”
他左手五指张开,像把蒲扇,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向胡矮子的脑袋拂了过去。
如果胡矮了硬是不肯让路,被这只大手捞住了,胡矮子的一颗小脑袋,无疑马上就会变成一个烂橘子。
胡矮子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脑袋变成一个烂橘子。
他一闪身,避开杨猪的右掌,左掌一挥,切向杨猪圆滚滚的肚皮。
胡矮子的掌力,是终南高风堂的一绝,连丑金刚那么结实的体躯,都被他一掌打成严重的内伤,其劲道之足,盖可想见。
可是,虽然是同样的一掌,在杨猪身上,却没有收到同样的效果。
杨猪肚子上的一层肥油,少说一点,也有半尺厚。
过去,败在杨猪手下的人,差不多都是犯了一个相同的错误。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一拳或一掌打出去有多少斤两,却没有去仔细计算一下,一层半尺多厚的肥油,它的弹性和静震力,足能承受多大的力量?
胡矮子一掌无功,吃亏的也是忽略了这一点。
杨猪满身肥肉起了一阵震颤,但脚底下却未移动分毫。
“好掌力!”杨猪吃吃痴笑,甚为得意:“老小子,别只打一个地方,到背后去,替老子捶捶背脊骨,让老子舒泰,舒泰!”
胡矮子虽然面无表情,心底下却也止不住暗暗吃惊。
尽管他第一眼便看出这个大胖子武功有限,但却没料到对方的一身肥肉,会有如许功用。
胡矮子脑筋灵活,机智过人,他眼球子一转,就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重掌对肥肉无效,对筋骨如何?
于是,他趁杨猪说话分神之际,突然伏身下去,就地一滚,如刮地风似的,滚去杨猪身前,立掌如刀,一掌劈向杨猪的脚踝背。
杨猪脚踝部份,虽然也很坚壮,但这一部份只是皮厚肉粗,不像上半身那样,到处都是一层厚厚腻腻的大肥油。
杨猪显然没想到敌人会来这一手,他身驱痴肥臃肿,进退迟缓,竟遭胡矮子一掌砍个正着。
胡矮子这一掌砍得不轻,杨猪哎唷一声,左腿悬空曲起,右腿支地,跳了几跳,方将受创的左腿放落下来。
胡矮子见此计可行,得理不饶人,人在地上盘旋打转,双掌如螳螂搏蝉般,疾攻不休。
杨猪人高马大,腰粗十围,无法俯身化解还击,双腿移动又欠灵活,直疼得哇哇怪叫不已。
二十五号杀手高声道:“杨大爷,不必客气,压他娘的。”
杨猪听了,暗骂一声浑球,直想赏给自己一个大巴掌。
不过,他的思路虽不灵光,反应倒还不慢。
他咬牙拼着又挨了胡矮子两掌,突然双臂翼张,噗通一声,伏了下去。
胡矮子功力深厚,江湖经验也很老到,但却从未见过这等怪招,一时闪避不及,竟然兜头盖脸,被杨猪那一身小山岳似的肥肉紧紧压了个密不透风!
这是当年双锤谭镇远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一幕历史重演。
也是一个悲剧的重演。
飞天虎笑了!他一向就喜欢看这种残忍而又有趣的表演。
他觉得斗蟋蟀不如斗鸡,斗鸡不如斗狗,斗狗则不如斗人——尤其是在自己这一边的人,占了上风的时候。
胡矮子双腿也在凭空乱蹬乱踢,跟当年谭镇选的反应完全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胡矮子的一双腿,比谭镇远的一双腿要细瘦短小得多,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无助,是那么的绝望可怜!
二十五号杀手以时拐轻轻碰了碰十二号杀手道:“喂!看到没有,事情已经闹开了,反正干掉一个是干,干掉二个也是干……”
十二号杀手眼角一飞,暖昧的低声道:“你的意思?”
二十五号杀手点点头道:“是的,这两个妞儿都像熟透了的樱桃,不他妈的上一下,实在叫人心痒难熬。”
十二号杀手双目邪光火炽,但仍有点犹豫道:“最好先问问柳四爷。”
二十五号杀手道:“问你个大头鬼,柳四爷你以为他是吃素的?等酒菜上了桌,请他动动筷子,他会不高兴?”
十二号杀手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呻吟似的道:“那就干吧!”
二十五号杀手早有成竹有胸,征得十二号杀手同意之后,立即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踢飞茶几上的那把宝剑。
他接着奔去的,是那名青衣小婢。
他是个极富心机的人。
一个富于心机的人,每采取一步行动,却把利害得失计算得非常清楚。
像他现在先踢掉茶几上的宝剑,再奔取青衣小婢,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那小婢子不过十四五岁光景,纵然练过武功,成就也必定有限,对付这样一个小丫头,自然要比对付她的女主人紫衣少女容易得多。
十二号杀手没有选择,只好走向紫衣少女。
青衣女婢原本站在紫衣少女的身后,她见二十五号杀手满脸淫邪,知道这名匪徒居心不良,不由得又朝紫衣少女拢近一步。
“大小姐,注意这几个浑球!”
二十五号杀手见青衣小婢神色惊惶,虽然尚未得手,心中已有几分快意。
“别怕,小乖乖,让大爷亲一亲。”
十二号杀手比二十五号杀手更猴急,他一步上前,五指如钩,伸手便向紫衣少女胸前抓去。
紫衣少女冷冷一哼道:“找死!”
她不躲不避,素腕闪电般一翻一抄,便将十二号杀手一只右手腕紧紧扣住。
十二号杀手只觉得浑身一麻一颤,便如石像般僵在那里。
二十五号杀手因为站立的角度不同,还以为十二号杀手的禄山之爪,已经找上了新剥鸡头肉,一下摸上了瘾,舍不得松手,以致于才站成了那么一副不雅的姿势。
所以,他忍不住有点酸溜溜的笑喊了一句:“刘十二,你只有三分之一,别摸走了别人的……”
他这边因为心中起了发酵作用,恨不得也将那名姿色秀丽的青衣小婢一把搂在怀里,先拔个头筹,轻薄一个够。
青衣小婢好像不会武功似的,脚下只移动一步,便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再作闪避打算。
二十五号杀手见对方手无兵刃,弱小可欺,色胆更壮,他疾冲过去,双臂张开,向前一扑,便想去搂那名小婢。
青衣小婢瞪眼怒喝道:“站住,不许过来!”
二十五号杀手怪笑道:“站不住了!小亲亲,你扶我一把。”
青衣小婢扬起一只细致白嫩的小手,唰的一声,便朝二十五号杀手左颊刮去。
二十五号杀手没有回避。
因为他觉得像这样一只小手打在脸颊上,力道不管有多重,他自付也承受得了。如果他闪避,他就搂不住对方了。
一个小小的耳光,换取一个软玉温香抱满怀,何乐不为?
二十五号杀手算错了。
他没想到青衣小婢人小鬼大,扬手欲掴,只是个姿态,她认准的目标,竟然是他的咽喉。
只听得嗤的一声,一截尖锐如狼牙般的刀尖,突自小婢皓腕下吐出。
二十五号杀手大吃一惊,待想抽手化解,已告不及。
六寸长的刀锋,如蛇人|茓,贯喉而过。
二十五号杀手只觉喉头一热一紧,便告失去一切知觉。
飞天虎柳乘风一直都在留意着两名杀手的举动,二十五号杀手对他下的评语不错,他不是吃素的。
他因为地位和任务不同,使他无法分心想到女色方面去。
但如果两名杀手擅作主张,能让他来个不劳而获,他自是乐观其成。
十二号杀手被紫衣少女刁住手腕,他看得很清楚,但他并不在意。
因为十二号杀手所擅长的,便是大小擒拿之术,他相信十二号杀手自有解救之道。
紧接着,二十五号杀手去搂青衣小婢,他不但认为二十五号杀手一定能够手到擒来,而且私底下还有点妒忌这位杀手的捷足先登。
等到二十五号杀手遭青衣小婢的袖刀贯穿咽喉,他才突然警觉到这对主婢不是简单人物。
但是,尽管他起了警惕之心,一时却无法分身来救这两名杀手。
因为另外一件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杨猪那边也出了岔子!
杨猪像一座肉山似的,紧紧压住胡矮子,胡矮子挣脱不了,胜败生死之数,似乎已成定局。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胡矮子停止蹬踢,像是已经窒息之际,杨猪竟突然怪嚎一声,徒地弹跳起来!
这一下,飞天虎沉不住气了。
“老杨,怎么回事?”
杨猪跳起,又摔落下去,像肉球似的,滚出一丈开外,方勉强挣扎着爬立起来。
他两只大手掌,重叠着捂住圆鼓鼓的肚皮,喘着哀叫道:“他……他……他拿铁钉捅老子的肚脐眼儿!”
飞天虎低下目光一扫,才发现刚才杨猪翻滚之处,血迹像红带似的,长长拖了一大幅。
这时的杨猪双手,也有血从指缝中渗冒而出。
飞天虎明白了:“不是铁钉,老杨,人家使的是大力金刚指!”
杨猪抖着一身肥肉走过来。
“救救我,四爷。”他哭丧着脸道:“你看,我的血都快流光了,这要多少只鸡,多少付蹄膀才补得回来?”
飞天虎见杨猪一付白痴样子,又说了这么一堆孩子气的话,心里觉得很不是味道。
他要是早晓得这个胖猪人如巨无霸,胆子却小得只有绿豆大,他就不会答应让他跟来了。
“你的血比别人至少多八倍,流不光的。”飞天虎冷冷回答:“你太胖了,流掉一点血,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是一点点啊!四爷。”
“那你叫我怎么办?”
“替我点|茓止血啊!”
“你的肥肉太貉了,我的功力不够。”飞天虎语气更冷了:“你还是自己走回去,另想办法吧!我若闭了你的大|茓,谁也抬你不动。”
杨猪真的一摆一晃的走了。
像孩子似的一路哭着走了。
胡矮子在擦着指头上的血污,对杨猪的离去,毫无追截之意。
像杨猪这种蠢人,谁碰上了,只会自认倒媚,他哪还会去再找这种麻烦?
十二号杀手早已倒下了,他的一条胳膊,已跟身躯分家。
他也在流血。
四个十二号杀手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杨猪,但他流出来的血,却比杨猪多得多。
他还没有死,只要抢救得法,他还有活下来的希望。
但是,飞天虎却连望也没有多望他一眼。
一个手脚齐全的杀手也不过如此,一旦残废了,还有个屁用?
飞天虎四下里迅速溜了一眼,有点拿不定主意。
外面还有十六名杀手,如果他发出号令,十六名杀手一齐杀进来,对付这主仆三人,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但问题是,这样做是否值得?
他要捉拿的对象是大恶棍弓展,依弓展的性格及为人,如果他人在水竹庐,绝没有不现身的道理。
既然弓展不在这里,他又为了什么拼命?
飞天虎想到这里,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先离开这里,慢慢再想办法。以这位飞天虎的一身轻功,如果他想开溜,自是谁也拦阻不了。
飞天虎说走就走。
嗖的一声,如疾矢离弦般,身形陡地拔起,只见月色下他在空中藉物添劲,只不过眨眼功夫,便于竹林中消失不见。
紫衣少女缓缓起立。
她朝地上两名杀手的尸体以及那一大滩血迹扫了一眼,微微皱眉,轻轻叹了口气。
“家父成天坐在高风堂,只知道听那批骗吃骗喝的家伙搬弄是非口舌,便以为已替武林中的祸福安危尽了他的力量。”
她仰望明月,心中似有无限感慨。
“其实,一个人如果真正关心民生疾苦,就该跑出居处,走进社会各阶层,亲自观察和体验,尽一己所能,量力而为。真正的智者和仁者,绝不该以耳代目,仅凭道听途说,而判断是非曲直。”
青衣小婢也叹了口气道:“这也怪不得老爷子,他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比不上年轻时候,有那股冲劲儿。”
紫衣少女转过身去道:“一个人年纪大了,如仍怀有一付古道热肠,就该改变他的做法。譬如说,多收几个品资俱佳的徒弟,把责任交给下一代等等。如果只坐在家里,受人唆弄,早晚定会毁了一世英名,徒然贻人笑柄。”
青衣小婢道:“大小姐为什么不找个机会劝劝他老人家?”
紫衣少女喟叹道:“你以为我没有劝过他老人家?就是因为劝说无效,我才无可奈何走出来的啊!”
她缓步走出捡起那口宝剑,又走了回来,指着两名杀手尸体道:“你们都看到的,像这两个家伙,才是今天武林中真正的败类。但是,从没有人肯在老爷子面前提到今天江湖上风气已败坏到什么程度,大家遇到事情,只要是解决不了的,便都闭起眼睛说瞎话,一齐推到弓展头上。他们就不知道,冤死了一个好人,便等于无形中助长了歪风,将会使匪徒益形猖撅。”
青衣小婢道:“刚才那个姓柳的,算他走运;弓大侠如果晚走一步,他仁兄今晚恐怕就不可能如此来去自如了”
紫衣少女冷笑道;“等着瞧吧!他能走多久的好运,我们会看得到的。”
(九)
掌灯时分,正是富贵赌坊最热闹的时分。
吴火狮非常满意大厅里的营业盛况。
对湘东这块黄金的地盘,他已觊觎多年,费尽心机,不知经过多少挫折,如今终于在人助天助之下,仅以有限的人力耗损,便告宿愿得偿,心情自是愉快非常。
虽然三总管张小呆拐走那一大宗银子,曾使他久久无法释怀。不过,他是个看得开的人,一想到富贵赌坊只不过是长沙城中无数招财进宝的事业之一,他一腔怒火,也就慢慢的平息下来了。
只要主权集中,管理得法,好好经营下去,十来万两银子,又算得什么?
他在进入长沙之初,本来还担心一个天哑老人,后来跟无心婆婆搭上了线,他的一颗心就完完全全的安定下来了。
无心婆婆开出来的条件并不高,她要的只是一名叫弓展的小子。
而据大总管飞天虎表示,那小子已在他的掌握之中,说不定今夜便能将那小子活捉回来。
这样一来,他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无心婆婆如今就被他当如来佛似的奉养在富贵赌坊内,只要他们逮着了大恶棍弓展,他们便可以要求无心婆婆去斗天哑老人。
无心婆婆的无影神拐十八式是否真的能降伏得了天哑老人,他并无确切把握。
但他决不为这一点担忧。
因为,他知道一件事。无心婆婆纵然无法取得绝对的优势,但她那根神仙拐也将绝不会输给天哑老人的那根鬼枪。
这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一个只有聪明人才想得到的关键。
他为什么要取天哑老人的性命?他所顾忌的,只是天哑老人的一根鬼枪。未来的一场恶战,只要能有个两败俱伤,使天哑老人无法保有那根鬼枪原有的威力,他就心满意足了。
吴火狮是个很会算计的人。
他对江湖上各种人事关系的变化,经常都能作出很精确的判断,有时连他自己都为自己在这一方面的才华感到惊讶。
不过,这一次他似乎算漏了一件事。
他没想到,飞天虎与众杀手,并未将弓展,一举擒获,而天哑老人却先带着末徒丑金刚找上门来了。
富贵赌坊大门上的金漆匾额并不是四个字,而是三个字。
有些字眼,是永远上不了招牌的。
这跟在窑子里,永远看不到也听不到一个妓字,是同样的道理。
富贵坊,便是富贵赌坊。
两盏大红灯笼,将富贵坊三个黑底金漆大字照得辉煌耀眼。很多人从这块横匾下面不断的走进去,也有很多人不断的打这块横匾下走出来。
走进去的人,步伐匆促,如赴盛宴,眼光炽热,面孔兴奋得发红。
走出来的人,则多半步伐散漫,不是边走边吐口水,便是边走边骂;有时骂别人,有时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