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2)
3.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3)
4.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4)
5.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5)
6.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6)
7.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7)
8.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8)
9.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9)
10.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10)
11.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11)
12.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12)
13.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13)
14.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14)
15.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15)
16.第一章:天煞孤星,厄运来临(16)
17.贵人相助,初入江湖(1)
18.贵人相助,初入江湖(2)
19.贵人相助,初入江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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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贵人相助,初入江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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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贵人相助,初入江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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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贵人相助,初入江湖(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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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贵人相助,初入江湖(23)
40.贵人相助,初入江湖(24)
41.贵人相助,初入江湖(25)
42.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
44.旧仇未了,新恨又至(3)
45.旧仇未了,新恨又至(4)
46.旧仇未了,新恨又至(5)
( 六爪女还是摇头:“一下杀那么多人,怎么杀?”
胡子也有些挠头:“估计这些背夫不会动手,只能靠我们两个人。”
六爪女仍然摇头:“我下不了手。”她说的是实话,在杀“满脸毛”的那股子报仇雪恨的激、冲动消散之后,六爪女再也没了杀戮的勇气,或者说心劲儿。稍停片刻,她问胡子:“要是师父碰到这种事会怎么办?”
胡子摇头:“不知道。”
六爪女让胡子问问这几个匪仔,有没有没去赖家土楼的,胡子说那要看咋问,直接问肯定谁也不会承认,蒙着问肯定都说去过,你信不信?扔下这句话,胡子就过去对那几个匪仔说:“我们这位女头家跟赖家土楼有仇,那一回到赖家土楼做活,你们谁没去?”
那几个匪仔相互看看,参差不齐地回答:“我去了,我去了……”
胡子嘿嘿冷笑:“我们女头家的爹妈就是那天被你们黑煞神的人给害了的,你们真的都去过了?”
匪仔们愣住了,片刻之后齐齐跪倒,齐声地否认:“没去,我没有去……”有的还开始痛哭流涕地赌咒誓,说如果那天他去了,就天打五雷轰,下辈子托生变成苍蝇、蚊子让人拍死。
胡子回头冲六爪女挤挤眼睛,意思很明白:我没说错吧?
眼看就到垂泪坝了,这些人的处置成了马上就要解决的大难题。杀,六爪女下不了手;不杀,又不能带回垂泪坝,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冠豸山竹林寨的底细。
“不如就在这里把他们放了,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泰宁萧家,他们回去即便给黑煞神说了,也不会给我们竹林寨招麻烦。”六爪女跟胡子商量。
胡子说那就放了算了,我也怕枉杀无辜。胡子这么一说,六爪女就明白了,杀这些人是不可能了,因为她自己也不愿意枉杀无辜。胡子见六爪女同意放了这几个匪仔,就让他们站定,然后从他们身上把褡裢解了下来,又把他们的裤腰带解开,用裤腰带把他们一个个绑了起来,再用绳子把他们连成一串,避免他们相互之间解开捆缚的绳子,然后脱掉了他们的鞋袜,从山崖上扔了下去。匪仔们吓坏了,有的跪在地上叩头不已,有的哭天抹泪哀求不已,他们以为六爪女他们要杀人灭口。
胡子安慰他们:“别哭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女头家不会枉杀无辜,咱们就此别过。”
六爪女和胡子带着背夫背着盐离开,刚刚走出不远,匪仔们的哭喊声即刻停止,胡子笑道:“这帮衰佬,刚才哭的都是装假呢。”
六爪女心底里虽然仍然觉得遗憾,精神上却有了释然,就像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石头蓦然间就被卸去,从胡子肩头摘下自己的包袱,把掖在腰里的手枪装回了包袱。
剩下的路程走得很顺,不缺吃不缺喝,背夫们劫后余生,恨不得马上结束这趟痛苦艰险的旅程。到了垂泪坝林先生家,大家虽然筋疲力尽,却也如释重负,背夫们卸下盐,洗漱一番,吃了顿热汤饱饭,就急着结账。被土匪杀害的背夫竟然没有人再提及,大家就好像把那人给忘了一样。
胡子和六爪女征询背夫们,那个被土匪杀害的背夫的工钱怎么办,背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出头替那个背夫领钱,胡子和六爪女面对这种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林先生告诉他们,他征招背夫的时候,就怕这些人路上抱团难管,专门找的都是相互间不知道来路、没有瓜葛的人,想来这些人也不知道死亡的那个背夫的况,替他领了钱,却没有办法交给他的家人,那就等于欠了死人的债,谁都怕死人跟着ρi股后面要债,所以才没有人愿意替那个死去的背夫领工钱。
六爪女想到这一路的艰辛和危险,自作主张,要在事先给背夫们谈好的价格上再涨一倍,林先生为难:“这价钱都是事先说好了的,涨了钱怎么给你们头家交代呢?”
六爪女说一切事由我承担,你就按我说的办,多付给背夫们的工钱从盐的货款里头扣除。林先生看胡子,等胡子的意见,胡子说得很痛快:“女头家的话就是我的话,也是我们头家的话。”
47.旧仇未了,新恨又至(6)
( 此话一出,林先生也自然不好再多嘴,按照六爪女的意思,给每个背夫付了双倍的工钱,背夫们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四散而去。ww第二天一大早,胡子和六爪女催促林先生结了货款,林先生给的又是永昌银号的汇票,胡子让六爪女看看,六爪女看到上面写着:林佳田大洋贰佰叁拾块,这一行字上面照例封着永昌银号那谁也看不懂的密押。
想到背盐的时候付的钱是一百块大洋,这一转手就赚了一百三十块,还不包括付给背夫们的工钱,六爪女心里暗暗吃惊,难怪走私盐的生意这么有风险,师父仍然要做,获利丰厚啊!
林先生是一个极为敏感也极有洞察力的人,瞥了一眼六爪女,说了一句:“这是包括上两次的总账。”六爪女心里仅仅闪过那么一个念头,就被林先生看破,被不动声色地训导了一句,顿时赧颜,吐吐舌头,不敢在林先生面前胡说八道了。
回竹林寨的路上,六爪女向胡子打听林先生的路数,胡子告诉他,他也不太清楚,看样子好像是师父的下家,也可能是师父的朋友兼生意伙伴,反正贩来的盐很多次都是经他手做的。
鱼脊背是通往竹林寨的要道,刚刚来到鱼脊背的头上,就看到竹林寨那一头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背手站立。隔了一座山梁,六爪女就看了出来,那是师父。前后离开了有一个月,六爪女此时此刻见到师父就像见到了久别的爹妈一样亲近、急切,顾不得狭窄如鱼脊梁一般陡峭的山脊有多危险,一溜烟地朝师父奔了过去,急得胡子在后面大声喊叫:“小心,小心……”
师父迎了过来,六爪女忘地扑向了师父的怀抱,师父却将她轻轻推开:“疯什么?让师父看看。”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了六爪女:“嗯,黑了,也瘦了,看样子没有少吃苦头。”
胡子跟在后面跑了过来:“师父,这一趟还算顺当。”边说边掏出汇票给师父交差。
师父拍拍胡子的肩膀:“死里逃生,折了一个背夫,给六爪报了仇,总算上还是赚了,结果就不错了。”
六爪女跟胡子目瞪口呆,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直接的感觉是觉得师父跟着他们走了这一趟:“师父,你跟我们一路走呢?”六爪女嘴快,直接问师父。
师父岔开了话题:“回来了就好,师父给你们接风。”
胡子要交账,就跟六爪女一起朝师父的宅院走,路上喋喋不休、十分亢奋地讲述着黑煞神的手下劫掠他们,六爪女杀了“满脸毛”、制住伙头,解救了大家、解救了货物的过程。师父笑吟吟地听着,一声不吭,带着他们进了宅院。六爪女和胡子又是大吃一惊。原来,院子中间摆放了张大桌,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几个留在寨子里的家伙团团围坐在桌边,见到他们进来,一齐立起,拥上前来问候寒暄。大概师父在跟前盯着,这些人都有几分戒惧,没敢像以往那样放肆喧哗。
师父咳嗽一声,大家顿时噤声。师父说:“让胡子跟六爪去洗洗,有的是时间说话。”
胡子和六爪女撇下众人进到内院,痛痛快快地洗去了一身风尘,回到前院的时候,桌上酒菜已经上齐,师父端坐上座,两边留出了个座位,见胡子和六爪女出来,就招呼他们俩坐到了自己身边。黑子、秃子、条子那帮伙计难得见到这满桌的大鱼大肉和酒香扑鼻的米酒,一个个馋涎欲滴、迫不及待,却又不敢造次,一个个就像等待冲锋的士兵,紧张、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唯有白胡须的看门阿公端着一大碗米酒,旁若无人地饮着,对满桌的佳肴却视若无睹。
煮饭阿嫲给大家斟满了酒,自己也坐了下来。这个时候,师父端起了酒碗:“大家伙今天聚在一起,既是为胡子和六爪接风,也是为六爪亲手毙了杀父仇人庆贺,还有一件大事,这一次胡子和六爪两个人带的背夫背回来的盐巴顶的上我们全体跑两趟的量,今后我们的日子会好过得多,这也是值得庆贺的。来,大家举杯,干了这头一杯酒。”
师父话音刚落,大家便纷纷举杯,也用不着别人劝,“咕嘟嘟”地都干掉了杯中的酒,接下来就举起筷子,争抢起盘中的鸡鸭鱼肉。过去,看到伙计们的吃相,六爪女很是有些不屑,觉得这都是一帮粗俗之人。这些日子没在一起,看到谁都觉得亲切,此时看到他们忘地大啖狂饮,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烦腻,反而觉得特别兴致,不由得也撸起袖子,露出瘦伶伶的胳膊,跟这些粗汉们斗起酒来。
48.旧仇未了,新恨又至(7)
( 酒足饭饱,师父起身说是有点累,要去休息,其实是为了主动避开,让大家能够更加畅意一些。***师父一走,看门阿公也端了一壶米酒离开桌子,转移到天井旁的一张石凳上浅斟慢酌,独自逍遥。胡子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了他们此行一路上的经历,深夜被黑魔寨黑煞神的匪徒们劫掠,六爪女出手化险为夷,并且顺便报了杀母之仇的经过自然是重头戏。胡子就像说书一样绘声绘色地说着,说得口沫横飞。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啧啧不已。黑子率先提议,给六爪女敬酒,感谢她拯救了货物和胡子,大家齐齐站起,就连在一旁独自享受米酒的守门阿公也赶过来朝六爪女举起了酒碗。盛难却,六爪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紧接着条子也举起了酒碗,给六爪女敬酒,祝贺六爪女报了杀母之仇。大家齐齐响应,六爪女再一次盛难却,又跟大家干了一碗。令人惊讶的事生了,少寡语的煮饭阿嫲也举起了酒碗,要跟六爪女单独干一碗:“阿嫲不会说话,就是心里高兴,跟你干一杯。”
众人连连叫好,六爪女自然不能违了阿嫲难得的感流露,连忙斟满酒,跟老阿嫲碰了一碰,一饮而尽。就这么几趟下来,六爪女终于不胜酒力,开始昏昏欲睡。老阿嫲驱散了众人,搀扶着六爪女回到她的房里,安顿她睡了。
六爪女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挺早,可是头痛欲裂、浑身酸软,这是米酒的后作用,现在六爪女已经懂得。ww她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却听到煮饭阿嫲在门外叫她赶紧起来吃饭,吃过饭以后,师父叫她有事。听到师父叫她,六爪女忍住头疼,强撑着起床,洗漱后也不吃早饭,吃也吃不下去,忙跑去找师父。
六爪女一头闯进师父的屋子,师父微微摇头,却又没指责她的莽撞无礼,或许师父已经习惯了她的进门方式,底线退到了只要她不破门而入就能够忍受的程度。
“来了?早饭吃了没?”
因为不知道师父一大早叫她干什么,六爪女略微紧张,告诉师父说还没吃,不想吃。
师父微微一笑:“肯定昨晚上喝多了。”
师父那张脸上难得见到个笑纹路,一笑六爪女就不紧张了,起码她知道师父绪还不错,不会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管教她。
“师父叫我有事?”
师父正在看书,放下书将桌上的一摞账本朝她推推:“回来了就别闲着,把这些账目汇一下。”
六爪女上前要抱账本,师父却说:“你等等,我还有话问你。”
六爪女便装乖,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
师父乜斜她一眼:“坐下啊!”
六爪女便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师父对面的椅子上。师父对她的了解显然非常深刻,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她怀揣念头:“你要说什么?说啊!别装神弄鬼。”
六爪女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师父火眼金睛,我想啥都瞒不过你。”
“你是说我是猴子?”
六爪女连忙分辩:“你是火眼金睛的人,比孙悟空还厉害,不然你在家里,怎么会连我们出去遇到什么事都能知道?”其实,这正是六爪女心里一直想弄明白的事,她当然知道师父绝对不是坐在家里便能知道远在百里之外的事,所以才想知道他们还没回来,师父怎么就能知道他们在途中生了什么。
师父绝对是个聪明人,马上知道她想要什么:“你想师父能放心就让你和胡子两个人带着背夫往返几百里去贩私盐吗?”
六爪女顺杆往上爬:“师父你也跟着我们去了?”
师父摇头:“那倒没有,我让黑子和条子跟着你们,条子在前头给你们探路。这倒不是不放心你们,而是担心你们,毕竟你们这一路带的都是外面人,不要说碰上黑煞神那种杀货,就是背夫里有人不怀好意,就凭你和胡子两个人也很难对付。”
六爪女骂黑子和条子:“他们两个稀松狗屎的,那天晚上怎么不露面?胡子他们差点儿就把命丢了。”
师父说:“那天晚上的形的确太意外,他们见你们在村里住下了,想着在村子里不会有啥危险,就在村子另一头找了一家人也住了下来。等到他们知道出了事,你们已经处置完了。”
49.旧仇未了,新恨又至(8)
( 师父起身给六爪女端了一碟米糕,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吃点儿东西,喝过酒早上起来不能空腹。***”六爪女拣起一块米糕慢慢咀嚼,心里却有些嘀咕,不知道师父还有什么话说,从现在的形来看,师父找她绝对不仅仅是让她核对那些账目。
师父看着她吃,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纹路,眼睛里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祥,六爪女瞥到了师父的神态,心里松了下来,她断定,师父找她肯定不是麻烦。然而,师父说出的话却令她大吃一惊:“六爪,今后私盐的生意做不成了。”
“为啥?”嘴里的米糕还没有咽下去,说出来的话也含糊不清,六爪女急着把米糕咽下去,却又噎住了,连忙喝水,把噎在喉咙的米糕朝下面冲。
师父幽幽地说:“我们的路数暴露给了黑煞神,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听到这话,六爪女松了一口气:“没有啊,你放心师父,我和胡子把整件事推到了泰宁萧家,自然这也是我们编的,让他们到泰宁去找吧。”
师父说:“你觉得黑煞神会那么老实,相信你们的话吗?再说了,要是你你会专门跑到泰宁稀里糊涂去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萧家吗?”
六爪女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硬拗:“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知道是我们。ww”
师父说:“黑煞神用不着知道到底是谁,这一趟他已经摸透了我们的路径,只要在往来关要处加紧探查,或顺着路子朝后推,追到漳浦白老板那里也是可能的,不管用什么手段,真的要查清我们的下落,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啊,今后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起码是几年之内做不成了。”
六爪女傻了,也愧疚得不成,就是因为自己做事不谨慎,导致了寨子赖以生存的生意彻底败了:“师父,我做错了,可是,今后该怎么办啊?”
师父说:“你没做错什么,换作是我,那天晚上也只能那么做。”
六爪女后悔不迭:“我们要是不放了黑煞神的人,也就没有了后患。”
师父说:“你们把黑煞神的人放了,也做得对,要是你们真把那七八个人都杀了,你年纪轻轻的杀孽就太重了。我今天找你来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报仇雪恨没错,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可是,报仇的办法多得是,手刃仇人自然能获得快意的一时,却也可能留下悔恨终生的一世麻烦。”
聊到这里,六爪女不由得郑重起来,往日里跟师父闲聊时候的轻松和随意一丝一毫也没有了。她感觉到了,今天师父跟她谈的绝非消磨时间的闲话,而是非常严肃的人生话题。六爪女身上的顽劣和对于人生命题的好奇是并行不悖的,只是很少有人能从她的顽劣表征中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渴求而已,师父却看到了。
“六爪,你说实话,杀了那个仇人,你心里快活了吗?”
六爪女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就像肚子饿,有点儿吃的没吃饱一样。”
师父点头,起身,开始在屋子里转圈子,六爪女懂得,这是师父想事儿的样子。
“六爪。”师父字斟句酌地说,“真正报仇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看法是,把黑煞神一伙彻底灭了,那才叫报仇,因为这个仇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你们一村人的。缩小里说,杀你妈妈的人你杀掉了,那么杀你爸爸的人呢?还有,眼睁睁看着你们一村人被黑煞神屠杀殆尽,却闭门旁观,还对你们这些遗孤赶尽杀绝的赖老爷是不是你们的仇人呢?”
六爪女毫不迟疑地肯定:“是,他们都是我的仇人。”
师父紧接着问:“那你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六爪女想了想回答:“不能。”
“为什么不能?”
六爪女说:“有的人该杀,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本事把他们全都杀了,比方说黑煞神他们。还有,有的人虽然很坏,可是不到杀的程度,比方说赖家土楼的赖老爷……”
六爪女还没有说完,师父就兴奋了,停下来在她脑袋上拍了拍:“好孩子,懂事,有些仇不是靠你一个人一把枪就能报得了的,还有些仇并不是非要杀人不可,因为跟你有仇的人并不都是死罪,能辨清这些区别,说明你心窍是开的。”
50.旧仇未了,新恨又至(9)
( 师父的肯定并没有驱除六爪女心中的阴霾:“可是,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今后该怎么办呢?”
师父说:“我们客家人常说,有苗不愁长,我们有人有资金,私盐生意本身就很难做长久,我本来也打算换个方向做做看,你赶紧把账目核对清楚,红点和哑哥去。”
六爪女激动了,粗粗算起来,她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红点和哑哥了,时间久了,过去的记忆已经被现实的生活取代,红点和哑哥在她的记忆中已经变得淡薄,就像窗户上贴久了的窗花。而有的时候,尤其是无聊孤寂的时候,对于红点和哑哥的思念却又格外真切,就像昨天才刚刚分手一样。听到师父答允她去看望红点和哑哥,六爪女有点儿不敢相信:“真的啊?啥时候走?”
师父说:“你把账算完了就走。”
这既是期限也是考核,六爪女起身就走,师父叫住了她,让她把账本带走,六爪女抱起账本出门。在门外,她听到师父叮嘱了一句:“算错了账就不准你去了。”
连城县城在冠豸山脚下,真正走起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这么近,六爪女却没有去过,不是不想去,而是师父没让她去,即便让她去了,没有人引路,六爪女也不知道该怎么走。站在山上遥望,跟真正往那儿走,是两回事。
他们的竹林寨在冠豸山背朝县城的一边,所以要去县城就先要翻越冠豸山。一路上尽管峰峦叠嶂、草木繁茂、风景如画,可是因为山道弯弯、狭窄陡峭,六爪女跟在胡子身后,时时刻刻要防着脚底下,所以没有机会观景。而且,六爪女也急于赶到县城看望红点,没有心思停下脚步欣赏沿途风光。冠豸山属于丹霞地貌,平地上突然隆起了一座高峰,与平川几乎没有过渡的漫坡,六爪女正走得浑身上下汗淋淋的,却已经下山到了平川。
往常看县城都是从冠豸山上俯瞰,觉得县城远远的、小小的,就像一个摆满了棋子的棋盘。到了平川上再看,县城则成了房屋林立、人来车往的大集市。六爪女虽然也曾跟着爹妈、师父去过平和、龙岩那样的州县繁华之地,可是这一次到连城却不同,她是在自己能够独立自主的放松状态下进入城镇的。虽然有胡子跟随,充其量也就是跟随而已,一切,包括怎么逛、买什么、吃什么、做什么,都由自己做主,这是一份多么难得的自在啊。
六爪女摸了摸背着的包袱,底部硬邦邦的,那是她的枪和五块大洋,用枪保护大洋,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大洋自然是师父给的,让她到了城里住店、吃饭、买点儿零碎用。
胡子也不知道冠豸书院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到连城县城怎么走,到了连城县城里边,就得打听。县城不大,就一个十字街,十字路口是商贸繁华区域,沿街有一些店铺和饭馆。打听了一路,才知道冠豸书院并不在城里,实际上是在城外冠豸山脚下,他们蒙着头走,走过了。
走了一晌午,既累又饿,六爪女提议先吃饭,吃饱了肚子再返回头去找冠豸书院。对此提议,胡子连连赞成:“我也饿得不成了,先说好,吃饭我请客,算是还你一个人。”
六爪女问他什么人,胡子说:“就是你把我从黑煞神伙头手里救下来的人啊!那是一个大大的人。”六爪女说:“不管还不还人,只要你掏钱,我就没意见。”
两个人沿街走了一阵儿,有的饭馆六爪女嫌太脏,有的饭馆胡子嫌净是素食,最终选了一家叫“客家饭庄”的馆子走了进去。坐定之后,店小二过来报了一连串菜名,胡子专门点肉菜,酱白鸭、烧牛肉、白斩鸡、肥猪肉,六爪女要了芋饺、灯盏糕和一盘青菜,两个人光顾点得高兴,店小二厚道,提醒估计他们俩的饭量怎么样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他们才停了下来。
吃的时候,就听到别的食客谈论广东军队过来招兵。有的说是去读什么军官学校,两三年出来就能当官;有的食客说这是革命党骗人的,报名了马上拉到前线去当炮灰;有的食客说是真的,很多学生娃都跑去报了名。这些事跟六爪女和胡子不搭界,他们也不在意,不管是当兵还是当官,他们俩都不可能去上什么军校,两个人埋头大吃,使劲儿把满桌难得一见的美食往肚子里填塞。
51.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0)
( 或许这家店实在,上菜量足,或许他们俩点的饭菜实在过量了,两个人吃得腰都弯不下去了,还剩了一大半。ww看着桌上剩下的美食,六爪女实在舍不得,可是吃也吃不下,带也带不走,只好忍痛舍弃,恋恋不舍地结账走人。有了走过头的教训,两个人谁也不敢再瞎蒙,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冠豸书院。书院坐落在一处山洼中,一弯雪白的院墙遮掩着青瓦白墙的幢幢屋宇,坐北朝南,背后是青山氤氲,前面是一弯碧水,风景绝佳,风水绝佳。
六爪女艳羡不已,喃喃念叨:“师父偏心,把红点送到这么好的地方读书。”
胡子说:“心疼的娃儿不离家,师父是偏心,把你留在身边教你算账、管家,把红点和哑哥送出去学艺。话说回来,就是师父送你来,你是女娃娃,人家也不要,不信你进,都是男娃子,没有一个女娃子。”
六爪女没敢跟胡子争论师父到底对谁更偏心一些,平心而论,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认,师父对自己是偏心一些。“心疼的娃儿不离家”,六爪女喃喃地把胡子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心中略有所悟,师父之所以把自己留在身边,最基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自己是女娃娃,撒出去师父不放心。
书院竟然连个看门人都没有,两个人大摇大摆进了书院,正面是一个花坛,里面栽种着的花姹紫嫣红地开得正盛。正面的堂屋上也挂着一方匾额,上书“冠豸书院”四个正楷大字。清幽雅致的环境给了胡子和六爪女无形的压力,两个人走路都不由得蹑手蹑脚起来,就像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六爪女轻声催促胡子:“你打听一下红点在哪儿。”
胡子刚要到堂屋去找人,就听从书院后面传出哄闹声,很多人一齐声地呼喊着口号,喊了些什么胡子和六爪女却听不明白,好像是革命、胜利之类的话头。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幽静雅致的书院里生了什么事儿,愣怔片刻,一起拔腿奔着口号声出的方向跑了过去。
绕过正面的堂屋,只见后面的院子里聚集了几十个学生,果然如胡子所说,都是男娃娃,没有一个女娃子。一个学生站在众人面前拿了一页纸,绪激动、精神亢奋地带着他们喊口号,他喊一句,其他人就跟着一齐声地喊:“中华民国万岁!”“革命到底!”“打倒军阀,拥护共和!”……
胡子和六爪女用眼睛搜寻红点,可是那么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加上好几年没有见到红点的面儿,一时间还真的看不到红点在不在这帮人里头。他们俩站在那群聚会的人外面,很显眼,一个男生跑过来喊六爪女:“昭女,你是昭女吧?”
男生比昭女高了一头,四方脸是健康的黑红色,挺直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之间,已经有了薄薄的绒毛。如果不是他双眉中间那颗朱红的痣,六爪女相信,走在路上即便相逢,自己也绝对不会认得出面前这个人就是红点。粗粗一算,他们俩分别已经三年多了,据说每年冠豸书院要放两次假,可是三年来红点一次也没有回过竹林寨。想到这一点,六爪女忽然有气,推了红点一把,红点被推得倒退几步,满脸惊愕:“怎么了?六爪,你怎么了?”
红点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山上看我来?还得等我来看你。”
红点揉揉肩膀头:“你长大了,劲儿真大。我不是不回去看你,是师父不准我回去,说是要是没有他同意我就回去,就再也不让我读书了。”
六爪女相信红点说的是真话,至于师父为什么不让红点回山上看看她,她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去想。能想到的是,师父不让红点回山上看她,那么,肯定也同样不准哑哥回山上看她,不然哑哥也不会这么久不上山看看她。
红点却又说出一句令六爪女大惊失色的话:“多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是晚来一天,就看不到我了。”
“你今天就会死吗?”六爪女不太相信,因为从小红点说话办事经常就不靠谱。
“不是我会死,我死还早呢。我报考了民国陆军军官学校,已经考试合格了,明天就出。”
52.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1)
( 那会儿,黄埔军校的名头还没有叫响,正式的名称是“中华民国陆军军官学校”,六爪女想起来在饭馆里听食客们议论的话:“我听说那是骗你们的,一去马上就会让你们上前线当炮灰去。”
红点不以为然:“你别相信那种话,那都是军阀反动派造谣的。”
六爪女又问他:“你给师父说了没有?”
红点说:“那有什么可说的?我是独立自由的,谁也没有权力干涉我。”
六爪女气急败坏:“你什么独立自由不自由的,你在这儿上学都是师父花钱供的,你现在要走,也不给师父招呼一声,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红点说:“投笔从戎,报效国家,不用说师父也会支持的,这跟有没有良心没关系。”看到六爪女又伸手过来也弄不清是要推他还是抓他,红点躲闪了一下又说:“你别碰我,我现在已经是革命军人了,你再干涉我的自由,我就不理你了,反正明天我就出了。”
胡子在一旁看到他们俩话不投机,连忙出面打圆场:“算了,算了,红点已经长大了,能够自作主张了,我想师父也不会计较的。”
红点的强硬和坚持是六爪女没有想到的,她蓦然醒觉,红点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跟她一起在山上野地里瞎跑乱逛的大男孩了,更不是那个没什么主意、事事都听她的、跟在她ρi股后面当伙伴的朋友了。那一刻,红点突然变得陌生、疏远,就如一个刚刚照面的路人。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感性体验,理性告诉她,这毕竟还是红点,只不过是长大了的红点,就像一棵树,虽然跟小的时候长得一点儿都不一样,但是它还是那棵树,并没有变成另外的一棵树。理性同时告诉她,既然是已经长大了的红点,自然不会再听自己的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有他自己的奔头,也正因为这样,才证明他确实长大了。
况且,他明天就要走了,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面,就像村里那些乡亲,原来亲亲热热或者冷冷冰冰,一夜之间就都永远分开了。想到这些,六爪女冷静下来,也不再为红点的自作主张气恼。话说回来,即便是气恼,也轮不到她,她毕竟不是红点的亲人,更不是他妈。
“你明天就走,东西收拾好了吗?”六爪女的口气和缓了下来。
红点的口气也和缓了下来:“也没啥可准备的,来招生的长官说了,到了军校,一切都由国家供给,啥都不用自己花钱。”看到六爪女怏怏地失落,红点又安慰她:“昭女,你放心,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等我当了军官,手下有了兵,我一定带着我的兵回来给你爹妈还有我爹妈报仇,我还等着住你盖的土楼呢。”
红点这话一出,六爪女心里顿时暖烘烘的,眼窝也酸酸地要一个劲儿往外涌**辣的泪水。“你还没忘了这些啊?”六爪女问。
红点挺了挺胸脯:“你是女娃娃,这些事当然得我扛。给你说实话吧,我报名读军校,当军官,就是为了报仇。为你,也为我。”
六爪也是个硬性女子,硬把泪水憋了回去:“那好,红点,我给你饯行。”
红点马上答应:“好啊,你们等等,我去给同学打个招呼,咱们就走。”
六爪兜里还有五块大洋,那是师父让她进城住店、吃饭再买些女孩子用的零碎用的,她花了一块大洋,又在那间“客家饭庄”点了酒菜。分别在即,离别绪充塞在六爪女和红点中间,胡子夹在里面感觉别扭,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避开,也怕他俩一句话不合再闹别扭,只好硬着头皮作陪。刚开始两个人话不多,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几杯酒下肚之后,话就多了起来,聊起了过去在家乡的日子,聊起了两个人过去共同的朋友和敌手,聊起了一起从家里逃跑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想起了哑哥。
“哑哥要是也在就好了。”六爪女感叹。
红点说:“我明天要是不出,就跟你一起去看望哑哥,听说他现在可有名了,是培田武状元最喜欢的弟子。”
53.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2)
54.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3)
( 不管怎么说,这里毕竟是传说中的武状元的宅院,六爪女和胡子不敢造次,轻声招呼:“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人应声,两个人朝正房踅了过去,透过撑开的窗户朝里面窥视。房间里很暗,影影绰绰中可以看到正面墙壁前倚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着灵位,灵位前的香炉里袅袅青烟袅娜盘旋,香味一直散到了外面。地上放了一个铁盆,铁盆里堆满了烧纸的灰烬。
“看样子有人死了。”胡子悄声告诉六爪女。
六爪女忐忑不安,这里有人死了不用胡子提醒她也能感觉到,可是活人呢?总不会活人都跟着死人走了吧?她回过身来,猛然间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们的身后站立了五六个披麻戴孝的人。这些人实在太诡异了,那么多人过来,就站在他们身后,她和胡子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听到一丝动静。
人群中一个披着破麻袋、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抢身出来,抓住六爪女的肩膀号啕大哭起来,六爪女本能地挣脱着,挥开了他的胳膊:“你干吗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ww”
那人的嘴哭成了一个大瓢,脸上泪流成河,脏兮兮的脸被泪水冲刷成了沼泽,边哭边叽里哇啦地诉说着什么,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六爪女一句也没有听懂。
旁边一个同样披着破麻袋片、腰里系着白布条的人过来揽住痛哭流涕的人,同时问六爪女和胡子:“你们是谁?可是来吊孝的?”
胡子连忙拦到前面,躬身作揖:“乡亲,我们是冠豸山竹林寨的,到城里办事,顺便来看看哑哥,这是我们女头家,我叫胡子。”
就在这个空当,六爪女也认出来了,那个抓住她肩膀头痛哭呜咽的人,正是哑哥,是长大了的哑哥,跟红点一样,如果走在路上,碰到了,不搭话,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得出来。他头上又蒙着破麻袋,如果不是他呜呜咽咽的哑语,六爪女的视觉配合了逻辑辨析,光靠看,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出他来。
那人一看就是掌事的,果然他自我介绍是吴老爷的儿子:“我姓吴,家父走了,今天是三七,我们刚刚从坟上回来,这些都是家父的子侄辈和他的徒弟,感谢二位前来吊孝,这里我们跪拜了。”吴老爷的儿子说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其他几个人也纷纷跪倒在地,反倒把胡子和六爪女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培田的古老风俗,死者为大,吊者为尊,凡是为自己的长辈前来吊孝悼念的人,来了之后守灵的主家晚辈人都要跪拜感谢。
胡子走南闯北见识多多,当时蒙了一下,马上也就明白人家的意思了,连忙从腰里掏出一块大洋双手奉上:“这是我们的葬仪,请代我们给老人家上一炷香吧。”这也是老规矩,来了就要上香、跪拜、送葬仪。
吴老爷子的儿子接过胡子的大洋,起身毕恭毕敬地将胡子和六爪女迎进了屋内。胡子毕恭毕敬地从桌上捻起三根香,在油灯上点燃,Сhā进了香炉,然后倒地跪拜。六爪女学着胡子的样儿,也将那套程序进行了一遍。
两个人起身,六爪女抓了哑哥的手,打量了一番,也许分手时哑哥年龄大些,这几年哑哥的身形、相貌虽然变得大了些、硬了些,可是却没红点的变化大,现在的哑哥和记忆中的哑哥很快在意识中重合成了一个人。
传说中的武状元吴拔祯老先生走了,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儿,六爪女马上想到的是今后哑哥怎么办。胡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向掌事的吴老爷后人征求意见:“乡亲,哑哥是从我们山上下来的,也是我们师父送来跟吴老爷学艺的,现在吴老爷不在了,哑哥你们看是跟我们回去,还是继续留在培田吴府?”
掌事的吴家儿子说:“我们都在外面安家立业,过去祖屋就是哑哥跟傻婆婆陪着家父,现在家父故去,哑哥也不可能跟着我们走,又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祖屋里,哑哥是你们竹林寨的人,本来我们也想等三七过了之后登门拜访你们头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都是本家,啥事都好商量。既然你们来了,你们要是能做主,就把哑哥带回去吧。”
55.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4)
( 六爪女连忙指手画脚地把胡子和掌事人的对话告诉了哑哥。***哑哥连连点头,六爪女又问了胡子一声:“用不用先给师父说说?”
胡子说:“不用了,吴老爷不在了,今后哑哥的出路没人能定,就是给师父说了,师父也肯定是让他回冠豸山。”然后又对吴家后人说:“那我们也不耽搁了,今天就起身。”
六爪女连忙把胡子的意思给哑哥比画了一遍,哑哥连连点头,转身跪倒在吴老爷的牌位前面,号啕大哭起来。
六爪女和胡子带了哑哥告别了培田,哑哥赤手空拳,连个包袱皮都没有拿,六爪女问他有什么东西要带,他直摇头。六爪女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听到要带他回山上,就马上答应,他也明白,吴老爷子不在了,他也就没有了继续住在吴家祖屋的权利。六爪女为此很有些不忿。胡子解释说:“这都正常,谁家的祖屋愿意让外姓人住呢?宁可空着也不能让外姓人住,那样就意味着这家人没有后人了。”
送走了红点的惆怅和失落,被哑哥的归来冲淡了,六爪女的心也因为哑哥的归来云开雾散。ww经过县城的时候,六爪女问胡子还有没有钱,胡子说只剩下一块大洋了。六爪女便提议再去“客家饭庄”给哑哥接风,胡子有点迟疑,但看到六爪女渴望的神,勉强答应了:“我们进一趟城,可便宜了那家饭馆,实在不行换一家吧?”
六爪女却说:“不换,给红点饯行,给哑哥接风,都在同一家饭馆才有意义嘛。”
回去的路上,六爪女心起伏如潮,这是一趟悲喜交加的旅程。红点走了,这让她悲伤、惆怅;哑哥回来了,却又让她高兴、舒畅。然而,他们三个人谁也不会想到,接踵而来的突变,意料之外的大变故,将会成为她人生的又一次大转折。
翻过冠豸山主峰,一抹黛青的山坡中,山凹凹处就是他们现在的家——竹林寨。越过那道山坡,就是走向竹林寨的唯一通道,那道险峻的鲶鱼背。站在山梁这头,就能看到山梁另一头的寨子。走到山梁前,已经是薄暮时分,沉重的山影黑乎乎地压在山梁上,如果不是天上暗淡的余光投射,就连眼前的鱼脊梁山脊都会看不到。六爪女、胡子是走惯了这条山脊的,即便是天黑下来,也能顺顺当当地走过去。六爪女有些担心哑哥,让他走在自己和胡子中间。哑哥依靠着异于常人的眼神和常年习武练就的矫健身手,走在山脊上却一点儿也不输于六爪女和胡子。走到山梁中间,哑哥抽了抽鼻子,叽里哇啦、指手画脚,神甚是不安。六爪女和胡子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又往前走了几步,六爪女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气。
“胡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六爪女问。
胡子走得好好的,脚下却一滑,险些跌倒。如果跌倒,在这狭窄险峻的山脊上,弄不好就会滚落山下,摔个七零八落、尸骨无存。
“衰佬怎么回事,谁把汤水洒到这里了,滑不溜丢的,这不是害人吗?”胡子的话音未落,六爪女明白了哑哥的不安和焦急。胡子踩到的肯定不是汤水,她蹲下去摸了一把,山脊上湿漉漉、滑腻腻的,到处都是这种液体。与此同时,稠稠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胡子,血,这是血啊!”六爪女惊讶道。
胡子方才险些跌倒,腿上、手上都沾上了这黏腻的液体,经六爪女提醒,把手举到鼻子跟前嗅嗅,连连惊叫:“是血,真的是血!”
其实如果不是天黑,他们应该还能看到更加惨烈的场面,多亏天黑看不到,他们才避免了惊骇可能造成的失足与随之而来的悲剧。三个人都有些紧张不安,也都在心里认定那肯定是人血,却几乎同时说出了违背心意的猜测:可能是寨子里什么人猎到了什么野物。胡子和六爪女用的是语,哑哥用的是手势。
三个人本能地相互拉起了手,脚下也不再是轻盈和娴熟,而是紧绷着心弦,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到了脊梁头上,行走在中间的哑哥一把拽紧了走在最前面的六爪女,六爪女还没有反应过来,脚底下已经绊上了一个软塌塌的物体,多亏已经到了山梁的尽头,多亏哑哥提前拽了她一把,否则六爪女就会被绊倒。六爪女本能地跳了起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却也接连几个趔趄才稳住脚。哑哥跟着六爪女起跳,后面的胡子被哑哥扯动,几乎是脚不沾地直接越过了脚下的障碍。
56.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5)
( 三个人在平处立稳,这才有暇查看山脊梁尽头地上的障碍物。***那是一个人,仰卧在狭窄的鱼脊背似的山脊梁上,头和脚耷拉在山脊梁的两侧,两只手臂却翻将上来钩住了山梁上的石块,那姿势怪异极了,正像一个人正在准备起身坐直。六爪女毕竟是女孩,黑暗中看到一个人以那种姿态躺在地上,难免胆怯:“胡子,你看这人活着还是死了,会不会是我们寨子里的?”
胡子俯身过去,将那人的上半身拉了起来,身子起来了,脑袋却像一个断了枝干的瓜果东倒西歪,这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死尸了。胡子胆大,两手扶着尸体的脑袋,在黑暗中再三辨认,然后确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这时哑哥又开始抽鼻子,叽里哇啦地怪叫起来,一只手连连朝寨子的方向比画。六爪女向寨子望去,心脏顿时就像擂鼓一样怦怦急跳。寨子那边黑黢黢的没有一丝光亮,一阵阵烧柴火的焦味儿顺风飘荡过来。六爪女拔腿朝寨子奔了过去,胡子也察觉形不对,扔掉手里的尸体,转身朝寨子疾跑,身后传来了尸体跌落山涧的闷响。ww
寨子的牌楼已经不见了,跑到跟前才看清楚,那座牌楼只剩下底座,上半部分倾倒在地,已经烧焦。六爪女呆了,就如脑袋被倒下来的牌楼砸中了一样,那一会儿脑子里就像装得都是糨子,完全丧失了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
胡子在六爪女身后呆立片刻,告诉她:“你跟哑巴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进寨子探查一下。”
六爪女根本就没有听到胡子的话,下意识地拔腿朝寨子里奔了过去。师父的那座宅院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院门楣上的横匾“耕读传家”在两堵颤巍巍没有倒塌的门柱上挂着。进了院子,屋子经过大火的焚烧,房顶和门窗都仿佛变成了黑洞洞的伤口。几年来这座宅院一直是她的家,她已经习惯了跟严父一样的师父、少寡语的守门阿公和烧饭阿嫲像一家人一样地生活。她难以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狠狠地掐自己,企图把自己从噩梦中掐醒,渴望从噩梦中醒来之后,一切都还原成过去的月朗风清、太平安宁。
然而,眼前的景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像一场噩梦那样幻化消失,她掐醒了自己。现实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六爪女疯了一样冲进院子大声呼喊着师父、阿公、阿嫲,没有应声,山风将她的呼喊吹散到山野间,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声。胡子按住哑哥,示意他照看六爪女,自己朝他们居住的偏院奔去。
六爪女的嗓子嘶哑了,不出声,四周唯有山风和夜枭的啸声在黑暗中回荡。她身心疲惫,无力地蹲坐在地上,心中的苦水化作眼泪放肆地流淌出来。哑哥看着她哭,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胡子返回来,整个身形就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屋舍,摇摇欲坠、歪歪斜斜。“完了,全都完了。人呢?人都跑到哪儿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说完,胡子一ρi股坐到六爪女身旁,垂头耷脑、长吁短叹。
秋风瑟瑟,山中的冷风浸骨,六爪女哭了一阵儿,身上一阵阵的寒冷也清醒了她的头脑。她站起来对胡子和哑哥说:“先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天亮了再说。”
三个人返回院子,只有南厢房的屋顶尚没有被烧毁,勉强可以遮风避雨。胡子先进去看了看,招呼六爪女和哑哥,三个人就在损毁程度稍微低一些的南厢房里安顿下来。六爪女缩在墙角,昏昏欲睡,蔫头耷脑,就像断了瓜秧的苦瓜。胡子蹲在门口,既像卫兵,又像随时准备逃跑。哑哥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六爪女身前,企图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挡住从已没了门扇的门洞钻进来的冷风。
睡眠永远是最好的安慰,巨大的灾变,深切的痛苦,甚至饥肠辘辘的煎熬,都抵挡不住睡意的侵入。六爪女三人不知不觉中都陷入了梦乡,然而,睡眠中他们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识,在身心遭受沉重创伤的时候入睡,梦中就有了睡眠与意识的搏斗,此起彼伏的酣睡声中不时夹杂着一声痛苦的呻吟、一声短暂的惊叫、一阵慌乱的挣扎……
57.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6)
( 当睡眠刚刚修复了他们的疲惫,痛苦的意识就主宰了他们的生存。***胡子年纪最大,醒得也最早,清醒过来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最早回到了苦难的现实当中。六爪女还在睡眠中挣扎,哑哥的感觉却极为敏锐,胡子刚欲起,他便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胡子,又看看四周。显然,哑哥还没有立刻从梦境回到现实当中。胡子“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六爪女,哑哥点点头,悄悄起身,跟着胡子来到了屋外。
一夜的山风没有吹散焦木散出来的焚烧味道,白天看到的景象比晚上更加惨不忍睹:院子里普遍过火,土墙经过大火燎烤,残败中泛出了陶器的赭黄。经历了大火的木头和柴草,一概变成了焦炭,院中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骨渣。胡子过去仔细辨认,大概是原来饲养的鸡鸭被人吃剩下的骨头。屋子里的所有木制家具、被褥、书籍纸张都成了柴灰,院子里所有的屋子内外除了火烧的遗迹,基本上是一片荒芜。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么大的破坏,却没有现一具人的尸体,无论是主人的还是入侵者的。
这给他们留下了疑惑,也留下了希望。
“师父他们呢?会不会他们不在的时候贼人闯了进来?”胡子满怀希望地揣测。
此时六爪女也醒了过来,走到了他们身边。她心里深知,胡子的推理站不住脚。昨夜他们在鱼脊背上碰到的那具死尸,证明绝非是寨子里没人的时候有贼人闯入,因为在鱼脊背那儿生了冲突、搏杀。而且,即使师父他们都出去办事,不在寨子里,可是守门阿公和煮饭阿嫲不会离开,生了这么大的灾祸,不论生死,他们俩都不会杳无踪影。
“我们再回鱼脊背看看去。”六爪女转身就走,胡子和哑哥连忙紧紧跟上。
白天能清楚地看到从竹林寨到鱼脊梁沿途经历了浩劫的痕迹:路上散落着粮食、衣物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还有血迹,斑斑点点的血迹已经乌变黑,一路从寨子滴落到鱼脊背梁子,就似羊群走过之后遗留下来的粪便。到了鱼脊梁,血迹汇成了一摊摊的污渍,淋淋沥沥,整个鱼脊梁上到处都是,令这条狭窄险峻的山脊像极了一条负伤流血的大鱼。
哑哥突然急切地拍打胡子,作势让他朝山脊下面看。胡子和六爪女俯朝山下看去,陡峭的山崖下面,几具尸体以各种怪异的姿势或悬挂在树杈上,或躺卧在草丛中。他们转过山脊的另一边朝下面看,也是一样,几具尸僵硬地散落在巉岩峭壁之间。几个人呆了,从尸体的衣裳颜色看,肯定不是寨子里的人。
胡子坐倒在山脊上,六爪女也觉得腿软头晕,不由得就坐到了地上,唯有哑哥在认真地数着,最后向胡子和六爪女伸出两只手掌又前后翻了又翻。六爪女能看懂他的意思:下面一共有十三具尸体。这是能看到的,或许还有被浓密的树林和草丛遮蔽看不见的。六爪女浑身战栗,可想而知,这里曾经经历了多么惨烈的一场血拼。眼前的景象,击碎了六爪女他们心里的希望,贼人们绝对不是在师父和伙计们不在的况下袭入寨中的,而是在这里经历了一场顽强的抵抗之后,进入了寨子,并且放火焚烧了竹林寨。
胡子突然激动,揪住六爪女的肩膀提示她朝寨子那边看,六爪女站立起来,阿嫲呼唤她吃饭的声音随风飘荡过来:“六爪女,吃饭了……”六爪女以为自己幻听了,却还是本能地朝寨子的方向望了过去。
胡子激动、紧张地问她:“六爪,听着像阿嫲……”
还没等六爪女回答,又一声呼唤传了过来,证实刚刚的声音绝非幻听,而是实实在在的呼叫声。
六爪女拔腿就跑,胡子和哑哥紧跟其后跑回了寨子。阿嫲站在宅院坍塌的门楼外面,晨风吹散了她的髻,飘乱的丝就像飞舞的柳絮在晨曦的辉映下熠熠闪光。她两手拢成话筒,喊六爪女回来吃饭,无论是姿势还是声音,都是六爪女听熟了、看惯了的。
那一刻,六爪女有些恍惚,似乎眼前这一切都是梦境:“阿嫲,师父他们呢?”
58.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7)
( 过去,六爪女贪玩没有按时坐到饭桌上,阿嫲就会站在院门外这样喊她,六爪女每次回来也都会自然而然地问一声:“师父他们呢?”
阿嫲就会说:“都坐好了就等你呢。ww”
今天,阿嫲却没有那么说,她看看胡子,又看看哑哥,然后对六爪女说:“饭做好了,你们去吃,吃完了我有话说。”口气和态度都是六爪女从来没有见过的冷峻、威严。
进了院子,竟然真的从过去的厨房里飘出了地瓜粥和蒸米糕的香气,虽然厨房同样被烧成了烟囱一样的黑洞。阿嫲空前的威严气势震慑住了他们,六爪女、胡子、哑哥老老实实地走进了昔日的厨房。厨房里的桌椅板凳早已化为灰烬,阿嫲做好的早饭摆放在地上,锅灶已经被毁坏殆尽,阿嫲能弄出这么一顿饭食倒也算是奇迹。可是阿嫲紧绷如铁的脸让六爪女他们谁也没敢问她是怎么弄出来的。
几个人团团坐在地上,本来饥渴难忍,只是突然遭逢大变,也没有指望能吃上东西,现在有了吃的,却因为刚刚从鱼脊梁的搏杀现场回来,血淋淋的刺激令谁也没有了胃口。
“快吃,吃完了我有事说。”阿嫲冷冷地催促。
在阿嫲威严峻冷的目光下,几个人匆匆吃了早餐。阿嫲自己没吃,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见他们吃过,起身叫六爪女:“六爪,你跟我来。”
六爪女跟着阿嫲出来到了院外,阿嫲又回头瞅瞅,胡子和哑哥知趣地留在厨房里没有跟出来。阿嫲指着尚未倒塌的门楣说:“这是你师父留给你的,上去取。”
六爪女爬上了门楣,现那块“耕读传家”的匾额竟然是空悬的,匾额背后,正是那把金光闪闪的黄铜算盘。睹物思人,见到算盘那一刻,六爪女眼泪涌了出来。
阿嫲在下面叫她:“拿到了吗?拿到了就下来。”
六爪女抱着算盘从门楼上跳下来,踩到了从门楼上散落下来的砖头,趔趄了一下。阿嫲并没有伸手搀扶她,只在一旁说:“你师父说,算盘要好好打,也要好好看,让你记住。”
“算盘要好好打”六爪女明白,过去师父就常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干啥的都不能荒废手艺,可是“算盘要好好看”是什么意思呢?六爪女正要问,阿嫲却不容她问,接着说:“你师父还说,从此以后,除非是为了保命,不准你动枪动刀。”
六爪女又愣住了,从知道竹林寨被烧毁以后,她嘴上没有说出来,心里却不知道把“报仇”两个字念了多少遍,这两个字几乎已经成了她精神的支柱,可是师父却留话给她,让她从今往后不能再动刀枪,不动刀枪怎么报仇?
她问了阿嫲,阿嫲说:“报不报仇那是你的事,不动刀枪是你师父的遗,你记住就行。”
阿嫲此话一出,无异于正式告诉六爪女,师父确定已经死难,留存于心中的微弱希望至此彻底毁灭,六爪女站立不住,蹲在地上抱着算盘大哭起来。听到哭声,胡子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六爪女哭喊着告诉他:“师父没了,师父真的没了……”
胡子心底隐存的侥幸也被击破,站在那儿泪流满面:“那黑子、条子他们都去哪儿了?”
阿嫲先回答胡子:“你们走的第二天,你们师父就都把他们派出去不知道做什么事了,贼人来的时候,寨子里只有你师父、阿公和我三个人。”说完后,转过身按住了六爪女的肩膀:“跪好,起誓。”
六爪女茫然:“起什么誓?”
“你师父给你留的话,你要起誓一定遵守,这也是你师父说的。”
六爪女迟疑了,保证打好算盘、看好算盘都行,可是起誓不动刀枪,她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替师父报仇雪恨。她又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知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这证明报仇雪恨师父是赞成的,然而,师父却又不准她动刀枪,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嫲催促她:“赶快,我还要走呢。”
六爪女只好跪下,抬起头来对天誓:“我起誓,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好好练习打算盘,好好看算盘,不再动刀枪。”
59.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8)
( 阿嫲点点头:“好,起了誓就要遵守,不遵守老天爷不容你。”说完,阿嫲扭头朝鱼脊梁走去。六爪女看到她要离开,连忙追上:“阿嫲,你上哪儿去?你要一个人,不跟我们一起了?”
阿嫲哈哈笑:“我怎么能是一个人,我去找他们。”
六爪女没明白她的意思:“他们是谁?”
阿嫲不再说话,急匆匆地朝鱼脊梁走,六爪女本能地跟随着她:“阿嫲,你不跟我们一起了?”
阿嫲摇头:“我把天成奶大,就跟他娘一样,我要跟他在一起。”
六爪女蒙然:“天成?天成是谁?”
阿嫲没有回答,路上对六爪女说:“你们别送了,告诉你们吧,到寨子里来撒野的是黑魔寨黑煞神的人。你师父把伙计们都派出去了,只有他和阿公还有我堵在山梁上跟他们打,他们的人黑压压的,杀也杀不尽,可是他们也一个都冲不过来。后来他们就动枪了,我们只好跟他们搅在一起,捞住一个是一个,最后跟他们一起都掉到了山崖下面。要不是你师父让我等你们,我早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到了鱼脊梁山的山背上,毫无征兆地,阿嫲突然就纵身跳下了山崖。六爪女本能地扑过去抓阿嫲,却抓了一个空,脚下失稳,身子摇晃,如果不是哑哥抢上来一把揪住她,她说不准也会掉下山崖。六爪女、胡子、哑哥都惊呆了,阿嫲在他们印象中是一个和蔼、沉默寡的老阿嫲,默默地服侍他们的吃喝,即使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也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万万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刚烈、如此决绝,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师父而去。
六爪女和胡子对着山崖下面嘶喊:“阿嫲、阿嫲……”回应他们的只有山风和鸟鸣。六爪女呆呆地坐在山梁上,突然觉得万念俱灰,恨不得跟着阿嫲一起跳下山崖,永远跟师父、阿公、阿嫲他们在一起。哑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过来一把将她生拉硬拽地从山梁上拖到了平缓处,嘴里还叽里哇啦地嚷嚷着。
胡子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僵僵地说:“不能让师父他们就这样暴尸,我们得把他们掩埋了。”
哑哥也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六爪女懂得他的意思,跟胡子一样,要把师父、阿公和阿嬷葬了,不能养老,也要送终。这是眼前唯一要做、能做的事。六爪女的思路回到了眼前的事上,僵化的脑子顿时恢复了灵动,强打起精神说:“那我们就赶紧找绳子,把师父他们的尸身请上来。”
三个人回到宅院,却找不到一根能够把人送下山崖的绳子。胡子说:“不行就只能用藤条了,把藤条接起来,我下去敛尸,你们两个在上面拽。”三个人便又到山上砍藤条,然后把藤条续接起来,把胡子吊到山崖下面,将师父、守门阿公、煮饭阿嫲的尸一一拽了上来,然后又运回竹林寨,挖了一个大坑,把师父三人掩埋了。
到了这个时候,悲伤已经成了心中凝结成的石头,眼泪也早已经流干,他们几乎是机械地、麻木地做着这一切。看着眼前隆起的土堆,六爪女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掩埋在土堆下面般黑暗、沉重。她让胡子和哑哥搬来一块从门楼上坍塌下来的石条,竖在土堆前面,权当墓碑。
“胡子,你还记得阿嫲说天成是她奶大的吗?天成是谁啊?怎么听着耳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六爪女跪在地上给埋在地下的人烧纸,寨子里所有能烧的东西基本上都被黑煞神的匪仔烧光了,他们从山上搂来了干枯的树叶权当纸钱,烧给师父他们。
胡子说:“那是师父的名讳吧?你不记得我们走私盐的时候,永昌银号的汇票上写的就是……”“吴天成”三个字胡子没有说出来,在师父的坟前说师父的名讳,大为不敬。
六爪女听明白了,想到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关爱、养育,却至今连师父的名讳都没有记住,更别说师父的来历、身份种种她应该铭记的事,这些今后或许再也无缘得知。想到这儿,六爪女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胡子劝她:“人终有一别,师父他们已经走远了,我们也该走了。”
60.旧仇未了,新恨又至(19)
(哑哥走在前面,六爪女怀里紧紧抱着那把金灿灿的铜算盘跟随其后,胡子走在最后面,三个人默默地走在鱼脊背上。六爪女不时回望,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如父的师父和慈祥的阿公、阿嬷长眠于此,今生今世不得再见,离别的惆怅和忧伤让她泪眼蒙眬,几次在走惯了的鱼脊梁上险些失足,多亏胡子在后面不时抓扶她一把,否则很可能她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在师父的墓前,他们三个人起誓:一定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拿了黑煞神的人头前来祭奠他们的时候,再给他们竖起一座大碑。
6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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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冠豸山竹林寨以后,去向就成了他们迫在眉睫的问题。几乎是本能,他们三个人又回到了前不久才刚刚来过的连城县。除了这个地方,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该去哪里,之所以到这里,也仅仅是因为刚刚来过这里,自认为对这个地方比较熟悉而已。
胡子和六爪女身上还有几块大洋,便顺路去了上次来的时候他们住过的旅馆。当天晚上,六爪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尽管白天走了很多路,睡意却像逃逸的犯人怎么也抓不回来了。几天来经历的大起大伏、大悲大痛让六爪女根本没有闲暇对遭遇的一切作条理化的思索。离开了竹林寨,似乎离悲伤和痛苦也远了一些,她终于有了精神对生过的一切进行逻辑化的梳理。
师父突然让她和胡子到连城县城看望红点,到培田看望哑哥,此时想起来根本就不是一时兴起,联想起师父对她说过她和胡子整治了黑煞神手下的匪仔,黑煞神绝对不会真的相信他们是泰宁萧家,只要稍微追查一下,就会查清他们的底细,六爪女就像一条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毛巾,浑身上下被冷汗湿透了。ww师父难道是预料到黑煞神将会杀上门来报复,才让她和胡子离开的吗?目的是为了保护她?可是,如果是那样,师父自己为什么不也离开暂避一时呢?
思绪就如林间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小猴崽子,在思索的枝头跳来跳去。转念间,六爪女又想起了师父留下的遗,根据遗,六爪女必须勤练算盘,可是,师父让她好好看又是什么意思呢?算盘不过就是那么一把,再熟悉不过了,有什么可看呢?而且专门留下阿嫲让她把算盘交给自己,其中又有什么奥秘呢?六爪女翻身起来,拿过那把算盘上下左右地看了又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算盘珠子圆润光亮,算盘的框架结实牢固,每一根算杆也都仔细查看过,并没有什么异常。
思绪又跳跃到了报仇雪恨上,对于黑煞神,六爪女是旧仇未报,又添新仇。想起那个从未见过的黑煞神,还有那个见死不救竟然还反过来想杀害她的赖老爷,六爪女就恨得牙根痒痒,浑身抖。“报仇”这两个字几乎成了她精神的组成部分和心中最为坚硬的内核。可是,师父却让她誓不动刀枪,不动刀枪又如何报仇?如果师父真的不希望她报仇,又为什么不直接说,却说不准她动刀枪?难道师父的意思就是曾经说过的那个意思:报仇的方式很多,不一定要动刀动枪?那么,师父又想要她用什么方式报仇雪恨呢?
各种思绪纠缠在一起,活像一团乱麻,理不清,想不清,搞得六爪女脑仁疼。六爪女有个优点,实在弄不清楚的事绝对不钻牛角尖,这么多事都闹不清楚,六爪女索性就不再去想,翻个身,换个姿势再次尝试入睡,却仍然睡不着。睡不着硬挺着也难受,六爪女索性起来打算盘,听着算盘珠子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音,心逐渐平复下来,困意终于姗姗而来,当外面传来第一声鸡叫的时候,六爪女总算沉入了梦乡。
之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六爪女和胡子两个人身上的大洋有限,坐吃山空挨不了几天。很快,几个人不但住不起旅店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只好无奈地从旅店搬了出来。流落街头的感觉让他们茫然,面临饥饿的绝境令他们惊慌。当他们翻遍衣兜终于一个铜板也找不出来的时候,饥饿就不再是惊慌,而是实实在在的折磨。
哑哥在大街上打拳,脚跺得地面咚咚抖,拳掌拍打得啪啪响,却没有人看,他们不懂得,打拳是要靠花架式,光有功夫没有花哨是没人看的。胡子想去骗钱,穿一身破烂,蜷了腿,ρi股底下坐一个蒲墩,手里端一个破碗,蹭了地皮走路,到处说是自幼丧母,腿被后妈打断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结果,只有人给残汤剩饭,没有人给他钱。六爪女脸皮薄,既不好意思上街卖艺,又不好意思讨饭。其实,想来想去她也没什么艺可卖,在街上到处找活干,谁也不愿意雇用她那么一个姑娘家,都生怕她是从哪个门子跑出来的丫环或者窑姐,沾上了麻烦大,却又还不好直说,倒把六爪女搞得莫名其妙。
62.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
( 唯有一家饭馆缺个烧火刷碗的,看她体格挺健壮,答应要她,还没等六爪女高兴,人家看到了她的枝指,马上又改了主意,不要她了,照样没有明说,实际上是怕不吉利。
三个人饿急眼了,六爪女动了野念头,从包袱里掏出枪要去行抢,被哑哥和胡子死死拦住,还提出了师父的遗,不让六爪女动刀动枪。六爪女说师父是说不让报仇的时候动刀动枪,没说没吃的了不能动刀动枪。胡子说连报仇的时候都不让你动刀动枪,肚子饿了就更不能动刀动枪了,这样就是违背了对师父的誓。
“要是抢我也有枪,还用得着你动手吗?”胡子又强调了一遍。
六爪女不敢违背对师父的誓,可是没吃没喝,白天在大街上当流浪狗,晚上在别人家门洞里当寄宿猫,就这样实在不是个熬头。念头又转向了现有资源的挖掘,她动员胡子把枪卖了换饭吃:“我们都不能动刀动枪,要枪也没用处,干脆卖了算了。”
胡子不傻:“你的枪怎么不卖?”
六爪女自有道理:“我的枪是师父给的,要留念想,你的枪是我给的,我让你卖你就卖。ww”六爪女说得没错,胡子这把枪是六爪女从黑煞神手下的伙头手里没收来的。
胡子满心不愿,却又没办法跟六爪女抵触,因为六爪女说的属于事实,只好把枪递给六爪女:“枪这东西卖给谁呢?你能卖,你拿去卖。”
胡子是想把难题推给六爪女,打消她卖枪,尤其是卖胡子的枪的企图。六爪女以为胡子真的没本事卖枪,接过他的手枪,不屑地说了一声:“一个大男人,这么点儿事都办不了。”然后背起自己的包袱,把手枪掖到腰里,到街上去卖枪去了。
西街比较热闹,六爪女到了那里转悠了一阵儿,眼睛盯着路人的穿戴,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穿着长袍带着瓜皮帽,貌似有钱的人,便凑上去掏出枪问人家:“要不要?要了可以便宜些。”
那人呆住了,转身要跑,六爪女手快,一把抓住那人,那人是个成年大男人,被六爪女抓住竟然挣不脱,吓得浑身抖,脸色煞白,强挣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给六爪女:“女大王,女大王,你都拿去,都拿去,饶了我……”
六爪女一愣,手上松了一松,那人挣脱,扭身兔子一样地逃跑了。六爪女挺不忍心,觉得占了人家便宜,追在后面喊:“枪给你,枪给你……”那人拐进一个小巷子没影了。
六爪女掂量掂量钱袋,沉甸甸的,打开看看,里面除了铜板还有大洋,就地数了数,十一块大洋,四五十个铜板,六爪女激动、兴奋了,自己为自己辩解道:“哼,可不是我骗你,是你自己不要枪的。”然后兴高采烈地拿了钱袋子跑回去给胡子和哑哥两个人看,两个人看了也都兴奋不已,哑哥“哈哈”笑着朝六爪女竖大拇指,胡子也一个劲儿夸六爪女能干、有本事。
三个人有了钱,第一件事是吃饱肚子,然后又找了家旅馆住了进去,把几天来流落街头的风尘洗了,就又开始坐吃山空。钱快花完了,这一回他们不再焦急,心里有底,大不了再出去卖枪。这一次六爪女命令胡子去卖,胡子不好再推脱,只好硬着头皮去做这单生意。
胡子到了街上,想起曾听六爪女说过,要找看上去有钱的人,他却不知道有钱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只好见了人就问一句:“你有钱没?”有的人瞪他一眼,转身就走。有的人骂他一声:“神经病。”有的人翻白眼:“有钱没钱干你屁事。”胡子想,有钱人吃得好,穿得好,肯定比较胖,就专盯着胖子,一胖子站在街上剔牙,胡子追过去问他有钱没,那人倒没有瞪他,也没有骂他,更没有朝他翻白眼,直接就踢了他一脚:“滚远远的,烂叫花子。”
胡子这段日子被蹂躏得搭眼看上去也确实跟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衣裳脏兮兮的活像饭馆里扔掉的烂抹布,头长得像是拖在后脑勺的老鼠尾巴,脸虽然每天都要洗洗,却没有肥皂去油腻,油光光、黑黢黢的像极了饱经香火的城隍庙跑出来的小鬼。胡子挨了那人一脚,却也明白他肯定是个有钱人,不然对人不会这么横,连忙解释:“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想跟你做买卖。”说着,撩起衣襟,露出那支手枪,拍了拍枪:“看见没有?要不要?”
63.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
( 那人一看见枪,顿时慌了,转身钻进了路旁的店铺,活像老鼠见了猫就钻洞。***胡子看看店铺上面的牌匾写着“五福商铺”,就跟了进去,方才踢了他一脚的胖子见他追了进来,连忙要朝柜台后面躲,被胡子扯住了:“老板,你别怕,我就是要把枪卖给你,好枪,你给个价。”说着,把枪掏出来朝那个胖子手里塞。
胖子忙不迭地躲闪,就像胡子手里拿的不是枪而是一条蛇:“我不要,不要……”
胡子在街上转悠了半晌,好容易认准了这是个有钱人,有条件买枪,哪里肯轻易放手,拽着人家不放手:“要不要?要不要?可以便宜一些,只要十块大洋就行。”六爪女卖枪赚了十多块大洋,十块大洋就成了胡子的价格底线。
那人连连讨饶:“大哥,英雄,我错了,我错了,你踢我吧,我不敢啊……”
胡子还没弄清楚局面,一个劲儿纠缠:“你一定是有钱人,一看你就是有钱人,买了吧,便宜点儿。”胡子此刻的下意识就是一定要把枪换成钱,不然在六爪女面前会没面子,六爪女那句话太伤他的自尊:“一个大男人,这点儿事都办不成。”
被胡子死缠不放的胖子忽然明白了,忙不迭地从腰里掏出一个钱袋朝他手里塞:“大哥,英雄,随身就带了这么些。”胡子掂了掂钱袋,觉得没有预想中的重,就有点儿失望,他觉得自己既然是个大男人,即便是卖枪,也应该卖的价钱比六爪女好:“怎么就这么一点点?”
胖子转身对柜台里目瞪口呆的伙计说:“快,再拿些钱。”然后对胡子说:“大哥,英雄,我这个小店里的东西你看上啥拿啥,千万不要伤我啊!”
柜台里的伙计从柜台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一把大洋推给胡子:“就这么多了。”
胡子抓过大洋,把枪扔给胖子:“好了,成交,我们那儿还有一把枪,改日再来卖给你。”
胖子快哭了,拿着枪死命塞还给胡子:“大哥,英雄,我们不要枪,枪是你老人家的吃饭家伙,还是你老人家留着,这里的货跟你老人家说实话,大都是假的,值不了几个钱,你老人家下一回换个下家卖吧,我们真的用不着枪……”
胡子存了心做生意,看到人家死活不要他的枪,就不要人家的钱:“那不成,我们是做生意,又不是抢你钱,你不要货,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胖子把枪塞到他的怀里,鞠躬作揖地将他朝外面请:“英雄,大哥,枪还是你自己留着,钱嘛,就当我们交的保护费,下一次你不找我们就行,找隔壁,隔壁的买**我们大。”
三说两说胖子就把胡子推出了店外,然后把店门给倒锁上,还挂出了“歇业”的牌子。胡子站在街上,还有几分糊涂,他没有想到,钱还有这么好挣的。愣了一阵儿,想起了六爪女说过,她卖枪也是对方不要枪,光给钱,便也心安理得了,转身离去,心里暗暗得意,总算没有给自己这个大男人丢面子。
回去之后,三个人照旧皆大欢喜了一番,又找了家旅馆住了进去,然后就是洗漱吃喝,胡子想起来那个胖子把他当成了叫花子,就提议每人买两件新衣裳,获得一致赞成,几个人就上街买衣裳。上了街却现街上多了很多警察,穿着黑衣裳,背着大杆枪,见了人就盘查。连城县很小,有人开玩笑说,划根火柴转一圈,火柴都烧不完还能继续照亮。平日里根本见不到警察,今天突然出现这么多警察,而且都是荷枪实弹,就连哑哥都觉得不正常,咿咿呀呀、比比画画地惊诧着。
六爪女和胡子也觉得不正常,却一点儿也没把不正常跟自己联系起来,她对买衣裳最有积极性,东张西望地要找买衣服的商铺。可惜,卖布料的商铺不少,卖衣服的商铺在连城县还真没有几家,那会儿,大家穿衣服都是自己做,或者到裁缝铺做。三个人正走着,看到不远处有一家裁缝铺,门外招贴上画着一把大剪刀,六爪女就跟他们俩商量,实际上是跟胡子一个人商量,哑哥一般况下都是他们怎么样就跟着怎么样。
6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
( “胡子,不行我们就买布料,送到裁缝铺做吧。”
胡子连连点头:“成啊,成啊,只要能换上新的,这身旧衣裳都滚成烂抹布了,再有钱走在街上人家也当我们是要饭的叫花子。”
三个人刚刚转身要去刚才经过的一家布店,就听一声大叫:“就是他,就是他……”
三个人还没明白过来,一帮警察一拥而上,把他们三个人团团围拢在中间。奇怪的是,警察们似乎面对的是蛇蝎,嚷嚷着要抓他们,却谁也不先下手,端着枪对准他们,一个劲儿嚷嚷:“举起手来,举起手来……”
六爪女吓坏了,哑哥也怔住了,只有胡子心里明白,他看见了那个刚开始把他当成叫花子,后来把他当成强盗的胖子:“肯定是这个衰佬把我给告了。”
六爪女听他这么说,些许放心:“不就是给他卖了个枪嘛,当时是他不要,又不是我们不给,胡子,把枪给他,钱已经花了不少了。”
胡子犯愁:“今天也没说要卖枪,我就没带出来,你带出来了把你的先给他算了。”
六爪女气恼:“你没带我凭啥就带?不做买卖谁把货带在身上?”
他们还在这里盘算着给那个胖子交了货就没事了,警察们已经等不及了,听见他们并没有带枪,一拥而上、连抓带按地要把他们三个抓起来。六爪女可不是老老实实让人抓的人,本能反抗,一起手就挠了警察一把,而且是同时挠两个警察,两个警察的脸上立刻出了十一道血痕,一个五道,一个六道,被挠出六道血痕的警察如果不是本能地扭脸躲避,眼珠子都可能被六爪女抠出来。
其他警察看到六爪女强悍,一股脑地冲着她扑上来,六爪女的双手是打铜算盘练出来的,看上去没有任何招式,动起来却飞快而且有力,警察防不胜防,虽然背着大杆枪,到了这个时候却连烧火棍都不如,面对六爪女的爪子,反倒被她闹得人仰马翻,四散奔逃。
一直在旁边呼喝指挥的警官眼看着六爪女就要突围,心急火燎,挥枪对着六爪女就要下手,却不料旁边的哑哥眼疾手快,运动武状元那儿学来的嫡传身手,抢步过去,一拳把人家给揍了个跟头。这一拳的威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警官立马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胡子见状也奋勇出击,拳打脚踢,虽然没有多大威力,但在六爪女和哑哥的威势之下,倒也虎虎生风,闹得警察手忙脚乱,四散逃窜。他们三个人得势不饶人,追在警察后面打,警察被打得屁滚尿流,大杆枪都扔到了地上。胡子抽空把警官掉在地上的手枪捡了起来:“又可以多卖一把枪了。”说着,把枪掖进了怀里。
六爪女下了命令:“快跑!”胡子能听到,撒腿就跑,哑哥听不到,还追着警察打,谁挨上他的拳头谁倒霉,肯定要倒在地上痛苦哀号,爬不起来。这是哑哥练武以来第一次真正出手揍人,既是出于对他们要抓六爪女的愤怒,也是享受初试拳脚的痛快,把警察撵得满街跑。某个路人认出了哑哥,大声招呼警察:“快跑啊,那哑巴是培田武状元的关门弟子,打不过的……”
六爪女跑过去拉了哑哥:“快跑吧,你以为你打的谁?”
哑哥对六爪女一向疼爱有加、听计从,这才放弃了追打,跟着六爪女一溜烟地跑了。他们三个人还是出处太狭辟,经历的事也太少,对面临的危机严重估计不足。他们跑回旅馆本身就已经失策,却还幻想在旅馆躲避起来。警察吃了那么大的亏,丢尽了脸,哪可能善罢甘休,小小的一个连城县城,只要下了狠心找,别说他们三个大活人,就是三只老鼠也能从地沟里翻腾出来。六爪女心思活泛一些,隐隐觉得事恐怕不会就此了结,那个胖子商人也不是不买枪甘愿送给胡子钱,坐下来仔细想想,包括她要卖给枪的那个衣着光鲜的家伙,肯定把他们当成了拿枪打劫的匪徒了。想到了这一点,六爪女就想到了逃跑:“胡子,我们不能躲在这里,得跑,他们肯定把我们当成抢劫的匪仔了。”
胡子说:“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可是往哪儿跑呢?”
65.无家可归,重操旧业(5)
( 一句话问住了六爪女,想想确实也是,离开了连城县,前途渺茫,回冠豸山竹林寨是不可能的了,山寨和一切都被烧毁了,以他们三个人的能力,不要说恢复山寨,就连日子都没法过。ww到别的地方去闯荡,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跑。就在这迟疑之间,外面已经开始放声大喊:“里边的土匪听着,老老实实缴枪投降,举起手走出来。”
刚喊了几声,六爪女和胡子还没在意,哑哥听不见,等到窗户被射了一枪,他们才惊觉人家这是在喊他们。胡子溜到窗户边上朝外窥视一眼,吓坏了:“不光有警察,还有军队。”
六爪女也连忙跑到窗前朝外面看,外面又是一枪打在了窗户框上,崩落下来的泥灰蹦到脸上溅得人生疼。六爪女也看明白了,警察穿黑衣,戴的帽子就像一ρi股坐扁了的尿盆。另外那些拿枪的人却穿着灰土土的衣裳,戴着米桶一样的帽子,他们还不懂得,这些人是保安团,还以为这些人是军队。警察和保安团一起出动,证明事已经闹大了,这一点他们感觉到了,人家边喊边开枪,虽然没有真的朝他们射击,却也表明了一种态度:不老老实实投降,就没有好果子吃,打死就白打死了。ww
六爪女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二百五,面临的危局她搭眼朝外面一看就明白了,但投降她却是绝对不愿意的,想了想还是下决心跑。既然想到了跑,马上就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少东西,不过就是每人一个包袱皮,把随身的东西一包,捆在身上就行。六爪女的算盘不好往包袱皮里塞,她用一根绳子挂在肩膀上,跟包袱一起吊在后背上。
三个人收拾好了,自然不敢从门出来,六爪女指挥哑哥扛起胡子,胡子动手把旅馆房间的顶棚挖了一个大窟窿,然后一个个钻了出去。旅馆是传统的起脊平房,出了屋内的顶棚,上面还有一层瓦片用来泄雨水,三个人就沿着顶棚和屋脊之间三角形的通道转移。通道里黑黢黢的,脚下是用苇席编成的顶棚,稍不注意就会踩露,三个人小心翼翼,踩着房梁椽子来到了房子的尽头,然后由打前站的胡子揭瓦片。
胡子揭开瓦片,然后三个人钻了出来。本来警察和保安团的注意力在他们住的那间房子,他们偷偷从房顶上爬出来,再偷偷跑掉,警察和保安团现不了。可是六爪女背的铜算盘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晃到了警察和保安团的眼睛,马上有人大声嚷嚷:“跑了,跑了,那女的还背了一个金盘子……”
“金盘子”立刻吸引了所有人,也吸引了所有枪弹,带队的警官和带队的保安队长一起大喊:“快打快打,死活不论……”
胡子最先爬出屋顶,哑哥第二,六爪女最后,乱枪打过来的时候,胡子已经翻过屋脊,哑哥正要翻越屋脊,担心六爪女返回身来拉她,却又听不见枪声,不知道害怕,被枪子儿给掀翻了。六爪女看到哑哥中弹,连忙扑上去救他,结果自己后背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巴掌,一个前扑空翻,从屋脊上倒翻过去。
屋脊挡住了子弹,胡子已经无影无踪,哑哥从屋脊上滚落下去,六爪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击中了,好在没觉得哪儿疼,从房上跳下来,才看到胡子在下面扶着哑哥。哑哥肩膀上流出了血,人还清醒,疼得龇牙咧嘴。六爪女也顾不上查看他的伤,招呼了胡子,半搀半拽地弄了哑哥,沿着旅馆背面的小巷子奔逃。
既有被痛打的恼羞成怒,又有“金盘子”的诱惑,警察和保安团就像一群疯狗,有的爬上屋顶取捷径,有的绕过房屋从旁边追过来堵截。六爪女看到巷子旁边有一家院门没关,灵机一动,拽着哑哥和胡子拐进了那家院子,然后关上了院门,还把门闩都Сhā上了。她是想穿过院子,再从那家人的后墙跑出去。六爪女的机智来自本能,她本能地意识到,想从巷道跑出去是不可能的,人家肯定会把住两头堵截他们。
三个人刚刚绕过院子的照壁,迎面碰上一个人举着一把大镐头:“站下,干啥的?”
双方一照面,都愣住了。
66.无家可归,重操旧业(6)
67.无家可归,重操旧业(7)
( 好好一个算盘差点儿被枪弹打散架了,令六爪女心疼,这是师父留给她的,保护了她的生命,却险些散架,就像她师父一样。ww***她捧着算盘细细打量,想把裂开的缝隙原封装回去,摆弄了一会儿,黄铜制成的算盘非常坚硬,根本就掰不动。六爪女放下算盘,想了想,又拿起来就着床头砸了几下,她想的是,自己手劲小,掰不动,顺着缝隙的接口敲打敲打说不准就能把边框Сhā回去。敲了两下,不但没敲进去,还从算盘上散落下一块铜片,六爪女大惊,以为算盘让自己给敲毁了,连忙查看,看明白了又是大惊:这道边框里面原来是空的,那块掉下来的小铜片本来就是一块活茬儿,掉下来就露出了边框中间的孔洞,而孔洞里面藏着一小卷纸。六爪女怦然心动,想起来煮饭阿嫲转给她师父留下的话:好好打算盘,好好看算盘。
至此,六爪女总算是明白了师父让她好好看算盘的意思:算盘里面藏着秘密。六爪女小心翼翼地从算盘边框的孔洞里掏出那卷纸,纸张展开来也不过有六爪女的巴掌大小。纸张上面写着一句话:“有事带着算盘到垂泪坝找林,凭此与算盘为据,诸事有解。ww”后面有师父的签名,师父果然叫吴天成,还有朱红色的指押。
六爪女翻过算盘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查看了一遍,再没有现其他异常,就把那块掉落下来的小铜片重新装了回去,框架之间的缝隙没办法合拢,只好暂时那样了,等到遇见铜匠再让铜匠帮着修复吧。六爪女知道这页纸张的分量,一点儿也不敢掉以轻心,原封卷成一个纸卷,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地方隐藏,就掏出枪,卸下弹夹,退出子弹,把纸卷塞进了弹夹之后,再把子弹压进弹夹,最后把弹夹装回了枪柄。
哑哥睡着了,鼾声震天,六爪女有心叫醒他马上走,转念想到他负伤,身体虚着,就没忍心叫。听着哑哥的鼾声,六爪女想笑:哑哥打鼾倒是跟正常人一样。
胡子跟胖子走了进来,今后有了明确的去处,六爪女心振奋,对胖子说:“我们今晚上就住你们这儿,明天就走,保证不害你们家人,你也别想害我们,这样对两下都好,懂不懂?”
胖子连连答应:“我不害你们,不害,当时我要知道你们不是土匪强盗,我也不会去找警察,你们放心,放心。”
胡子担心他背过人生邪念,厉声警告他:“给你的家人都下个话头,我们离开前谁也不准出门,出门一个全家都死。你晚上跟我睡在一起,再生邪念我先灭了你,再灭你全家。”
胖子连声答应,转身带着胡子给他家人下命令去了。当晚,六爪女、哑哥、胡子陪着胖子一起睡在北房,临睡前胡子还把胖子捆了起来,怕自己睡着了他偷偷溜出去报告警察。
第二天一大早,洗漱过后,吃罢早饭,六爪女看哑哥已经恢复了精神,就催促着赶紧离开。胡子和哑哥不知道六爪女的心事,两个人还想在胖子家再舒服几天,六爪女也不跟他们俩解释,就是逼着他们赶紧走。
胡子问她离开这里以后去哪儿,六爪女说你别管,跟着我就行。胡子和哑哥习惯了六爪女的指挥,尽管六爪女比他们俩都小,但他们心里却总觉得六爪女是他们的头家,六爪女态度一坚决,两个人也就不再迟疑,跟着六爪女朝院子后面走。胡子明白她是要从后院走,怕前面有警察盯着。胖子把他们送到后墙,死死地盯着他们。六爪女瞪他一眼:“盯着我们干啥?是不是还想报告警察抓我们?”
胖子连忙解释:“我是怕你们给我们啥地方画个圈留个暗记啥的,我们一家老小就没法活了。”
六爪女说:“我们就是一场误会,你也别找了,老老实实回家去,我们不给你留暗记,有没有梯子?”
胖子说没有梯子,六爪女也不多说,示意胡子蹲下,她踩着胡子的肩膀爬上墙头,四下里张望一下,墙外仍然是巷子,可能时间尚早,静悄悄的杳无人迹,便招呼哑哥也上来。哑哥原踩着胡子的肩膀爬上墙头,又反身拽住了胡子伸上来的手,把胡子也拉上了墙头,三个人跳下墙头朝巷子东头跑去。
68.无家可归,重操旧业(8)
( 六爪女三人来到巷子口窥探,外面已经不见警察和保安团了。即便这样,六爪女三个人仍然不敢走正街,回头沿着巷子贴着别人家的院墙溜着边儿前进,随时准备翻墙越入别人家里躲藏。连城县城很小,出了巷子外面就是杂木林和荒草滩,六爪女三个人溜过大道,快速钻进了荒野的树林子里面,这才松了一口气。
“胡子,从这儿去垂泪坝怎么走?”上一次他们去垂泪坝是从竹林寨直接过去的,从县城过去该怎么走,六爪女弄不清楚。
胡子反问她:“我们去垂泪坝干什么?”
六爪女说:“不去垂泪坝你说上哪儿去?”
胡子想了想说:“去那儿躲几天还真行。”
“别啰唆了,你知不知道怎么走?”六爪女心急,口气里有了训斥的味道。
胡子连忙说:“知道,知道,跟着我好了。”
六爪女和哑哥便跟着胡子,也不沿着路走,就在荒野里朝东北方向蹚了过去。
六爪女走着路,心里还在琢磨垂泪坝的林先生,师父为什么让他们带着算盘去找那个林先生呢?林先生跟师父又是什么关系呢?联想起给师父做账的时候,觉得师父赚了挺多钱,却一直不知道他把钱都干吗用了,会不会师父把钱都藏在林先生那儿了?如果师父的钱都在林先生那里,他会不会交给自己呢?想到这儿,六爪女有些兴奋,如果师父的钱都在林先生那儿,林先生又顺顺当当地把钱给了自己,那么,今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如果他不给,或者矢口否认呢?想到这儿就又有些紧张:“胡子,那个林先生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跟师父去过几次,每次师父就叫他林先生,也没给我们介绍过,我们也不敢打问。”
六爪女自己却想了起来:“那一次我们带着背夫背盐回来,林先生给我们的汇票上写着林佳田,可能那就是他的名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林先生吗?师父留下话,让我们带着他的信和算盘,去找他,你帮我想一想,师父为什么要让我们去找他?”
胡子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会不会师父的钱存在他那儿,让他交给你?”
胡子一句话就说到了六爪女的心里:“我也想到了,就怕到时候他不承认,那我们该怎么办?”
胡子沉默,半晌说:“那有啥办法?总不能硬逼人家吧?再说了,即便我们把枪口顶到他脑袋上,他不承认,师父又死无对证,有啥办法?”
胡子的判断让六爪女很沮丧,埋着头走路,胡子和哑哥看到她的脸板得像谁欠了她十吊钱没还,也不敢招惹她,三个人闷闷地赶路。六爪女蓦然抬头,现视线左边不远处,山峰突兀而起,葱茏叠嶂,看上去非常眼熟:“胡子,你又把我们带回冠豸山来干啥?”
胡子连忙解释:“我只知道从冠豸山去垂泪坝怎么走,直接从县城走的路我也不知道。”
六爪女苦笑:“这么绕着弯子走,我自己也知道。”
三个人到了冠豸山脚下,对正了方向路子,这才正式向垂泪坝进。从县城到冠豸山,再从冠豸山到垂泪坝,等于走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到了垂泪坝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林先生家门外,“嗵嗵嗵”砸门。林先生开门见到他们三个,顿时目瞪口呆:“你们咋了?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也难怪林先生惊诧,这段时间,他们在县城混得昏天黑地,三个人衣衫褴褛,头蓬乱,满面黧黑,像极了三个流浪的乞丐。六爪女和胡子也不等林先生让,就像晚归的牛羊,一脑袋顶开林先生,冲进了院里。后面,哑哥还算文明,扒拉开林先生也跟了进去。林先生看到他们的样子,就已经知道这三个人肯定是饿疯了,先不招呼他们,朝院子里面喊:“饭好了没有?快一些,吃客来了。”
喊过了,林先生才顾得上问他们:“你们怎么闹成这个样子了?”和刚刚用的词句不同,问的内容却一样。
胡子看看林先生,又看看六爪女,不知道是不是该把事如实告诉林先生。六爪女却忽然想到,他们到现在并不清楚林先生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冠豸山竹林寨生的事,如果林先生并不知道师父已经没了,竹林寨也已经没了,恐怕不敢抵赖师父放在他这里的钱。六爪女一路走来思来想去,已经确认师父肯定是把钱存到了林先生这里,不然不会让他们找林先生,如果师父没有把钱存到他这儿,让他们找林先生也没有什么意义。
69.无家可归,重操旧业(9)
( 想到这些,六爪女连忙接过话头说:“林先生,师父让我们来找你。***”话说出口,六爪女死死盯着林先生的眼,关注着他的神。
林先生的表依然平静如水:“是吗?你师父最近好吗?找我什么事?”
林先生的反应让六爪女确定,他的确不知道师父已经去世,也不知道竹林寨已经被毁,心中顿时松了一松,她相信,如果林先生不知道师父和竹林寨遭到的灾难,师父存在这儿的钱,他肯定不敢匿下。
她把包袱从肩膀上解下来,掀开包袱皮,从里面掏出那把铜算盘,递到林先生面前:“师父没说什么事,说你见了算盘就明白,还有,”说着,六爪女又从包袱里掏出手枪,卸下弹夹,卸除子弹,从弹夹的最底部抠出那张纸条也一起递给了林先生,“这是师父给你的信。”
林先生看到铜算盘就已经面色大变,以至于伸手接算盘和纸条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着,问:“你师父怎么了?”这话问出来的时候,也颤、抖,活像冬季寒风中抖动的枝杈。
六爪女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有些紧张,嘴上却仍然说:“师父没咋啊!好着呢!”
林先生猛然扑过来揪住六爪女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你别骗我,快说,你师父到底怎么了?”
六爪女隔开了他的手臂,如鱼儿一样摆脱了他:“你怎么了?没事啊!”
林先生愣怔一下:“灵爪功,你学成了灵爪功?”然后扭头又去揪住胡子:“你给我说,你师父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胡子没有六爪女那套功夫,挣了几下没挣开,告饶道:“林先生,你先放开我,你把我抓疼了。ww”
林先生松开了手,神严峻,嘴角微微颤抖。令六爪女极为惊讶的是,他的眼角里竟然已经涌上了一汪泪:“你们给我说实话,到底生了什么事?不说实话,不说清楚,你们谁也不要想离开。”说着,林先生喊了一声:“来人,把这三个给我看起来。”
随着他的喊声,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就冒出来五六个汉子,二话不说先把院门关严锁死,然后把他们三个人团团围住。哑哥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眼见着形不对,抢上前拉开架势护在了六爪女前面。围拢他们的汉子中有一人惊诧了一声:“连城吴家拳!”
胡子连忙往外端哑哥的底细,企图用哑哥的身份来镇住这些人:“好眼光,这是吴拔祯武状元的关门弟子,你们谁上来试试?”
林先生却不管哑哥和他招来的汉子,盯住六爪女和胡子追问:“你们给我说实话,我大哥到底怎么了?”
此话一出,闹得六爪女犯晕:“什么你大哥,你大哥我怎么认识?”
胡子稍微明白点:“你是不是说我们师父是你大哥?亲的?”
林先生颓然蹲下,抱着算盘泪如雨下:“大哥,你到底怎么了?谁害了你?你们三个小贼赶紧说啊!”
六爪女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形不对,却又怕实话说了林先生赖账。此时,最初的猜测经过胡子认同以及时间的巩固,她已经认定师父肯定是把钱存到了林先生这里。林先生一哭诉,那边的几个汉子也随即动,扑上前来要把六爪女三个人控制住,而哑哥也同时动,动开了拳脚。五六个汉子和哑哥打在了一起,哑哥真不愧武状元的嫡传弟子,一个人在五六个汉子中间穿梭腾挪,拳打脚踢。可能觉得林先生的身份说不清是什么路数,所以哑哥手底下留了,没有全力搏击,尽管这样,仍然打得那几个汉子狼狈不堪,他们不但没能够凑近六爪女,反而四散躲闪,圈子彻底散乱了。
林先生看到这个场面,站起来吼了一声:“歇手,都别打了。”他的人听到了,纷纷停手,哑哥听不到,继续追打,六爪女连忙过去拦住了他。
林先生摇头叹息:“你们好好给我说,我大哥,也就是你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
六爪女问他:“你怎么知道你大哥出了事?我师父是你什么样的大哥?”
林先生告诉她:“我们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的结拜兄弟,我们有约定,如果他派人把算盘送过来,那就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70.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0)
( 六爪女和胡子听到他这么说,大吃一惊,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时想到,瞒不住了。ww胡子不知道该怎么样告诉林先生,就一个劲儿盯六爪女,六爪女也怕胡子乱说,连忙说:“我师父已经没了,我们怕你伤心,才没敢告诉你。不过,他让我们把算盘送过来,还有那封信,可是真的。”
林先生泪流满面:“我知道是真的,求你们了,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大哥总不会是因病亡故了吧?”
林先生的悲伤、急切令六爪女不能不相信师父跟林先生之间确有深厚而他们尚不了解的谊,林先生的泪水和悲伤勾起了六爪女已然平复的悲伤,突然之间,师父与己生死永隔再也不能相见的悲怆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她也忍不住痛哭起来:“林先生,我师父被黑煞神给杀了,竹林寨也让黑煞神给烧了……”
“那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林先生问这话的时候,口气狞厉,满脸都是猜忌和恼怒。
胡子连忙解释:“师父派我们到连城去看红点和哑哥,”说着指了指哑哥:“哑哥就是他。ww我们在连城县里待了三天,回去以后所有人都死了,竹林寨也烧了,只剩下煮饭阿嫲一个人。”
林先生纳闷:“大哥的功夫那么好,老阿公也不弱,又有鱼脊梁那道关隘,黑煞神怎么就能把他们都害了呢?”
六爪女接过来说:“刚开始师父他们守住了鱼脊梁,黑煞神的手下谁也过不来,伤了不少人,后来就动枪了,师父他们没有枪,除了阿嫲,都和黑煞神的人同归于尽了。”说到这儿,马上又补充了一句:“这都是阿嫲告诉我们的。”
林先生立刻问:“阿嫲呢?”
六爪女又哭了:“阿嫲把这个算盘交给我,然后就跳下鱼脊梁了。再后来,我们三个人把师父和寨子里的人从山崖下面找上来,给葬了……”说到这些痛苦的经历,六爪女再次失声痛哭。
这时候,从后院出来一个中年胖子,胖子上一次六爪女他们过来的时候就见过,知道是林先生的管家。管家看到林先生和六爪女他们的样子愣了一愣,却什么也没问,只说:“头家,饭做好了,赶紧吃吧。”
林先生擦擦泪水:“你们走了一路,先吃饭,我们慢慢说。”然后向他招来的那几个汉子挥挥手,汉子们如释重负,一哄而散。
往屋里走的时候,六爪女拽了哑哥给林先生介绍:“这是我哑哥,是我师父送他去吴拔祯武状元那里当徒弟的,我们去看他,结果武状元已经去世了,他就跟我们一起回了寨子。”
林先生看看哑哥,连连点头:“好身手,我那些伙计都是练过的,跟他对手五六个都招呼不了他,学到真功夫了。”
晚餐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丰富,因为桌上有白米饭,有老鸭汤,还有肥猪肉。六爪女、胡子、哑哥三个人一路走来饿惨了,狼吞虎咽,林先生却几乎不动筷子,就坐在那儿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们。他们知道林先生心里悲伤,谁也不敢乱说话,埋了头只管吃。哑哥先吃饱,抹抹嘴,再将抹过嘴的手在裤子后面一擦,起身坐到一旁和林先生一起看六爪女跟胡子吃。
两个人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吃,六爪女别扭得很,只好也放下碗不吃了。唯有胡子仍然埋头咀嚼吞咽。胡子是跟自己一起来的,看到他吃相难堪,六爪女忍不住喊了他一声:“胡子,有够没有?”
胡子抬头这才现别人都已经放下了碗筷,唯有他一个人还在桌前守摊子,也觉得挺难为,忙不迭地将桌上碟子里的残羹剩汤一股脑倒进自己的碗里,把米饭拌了拼命往嘴里塞,噎得直抻脖子,活像一只要打鸣却打不出来的公鸡。
林先生起身对六爪女说:“我们去泡茶。”又对胡子说:“慢慢吃,不着急,吃饱了过来喝茶。”
六爪女和哑哥跟着林先生来到了院子里,林先生坐到了石桌旁边:“就到这里说话吧。”
六爪女坐到了林先生对面,哑哥站在她身后,林先生示意哑哥也坐下,哑哥摇头,坚持站着,林先生也就不再让他。
7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1)
( “你也知道,我们做的一直都是那种摆不到桌面上的生意,”林先生给六爪女沏茶,冒着热气的茶让他们的谈话有了些许的温暖和松懈,“为了安全,我和你师父分头把持,钱和货分开,我管货,你师父管钱,过去我们主要是防官府,没想到你师父却折到了山贼手里。ww”说到这,林先生黯然。
六爪女听他说“我管货,你师父管钱”,就像让蝎子蛰了一下,差点冒出一句:“那我师父的货呢?”强忍了又忍,话没出来,脸色却极为难看。
林先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绪变化,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大哥跟我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定,谁带着他的铜算盘,谁就是他的传人,也就是告诉我,他不在了,今后所有的事都交给了拿着算盘的人。既然你带着大哥的算盘来了,还有大哥的书信,我就把你当成大哥的传人看待。下面我给你说的话,你记在心里,不要给别人说。”
六爪女连连点头,林先生看看哑哥,六爪女指指自己的耳朵:“他听不见。”林先生却仍然说:“最好让他到门外等。ww”
六爪女只好示意哑哥到门外等候。哑哥离开以后,林先生对六爪女说:“你知道你师父,也就是我大哥的来头吗?”
六爪女摇头。林先生叹息一声:“跟我预料的一样,他是不会给你们说过去的。我大哥姓吴,名叫天成,这你总该知道吧?”
六爪女连连点头。林先生接着说:“我叫林佳田,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你师父给起的,我过去只有一个小名。”说到这儿林先生摇头苦笑:“算了,小名不说也罢。我们俩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好文,你师父比我强得多,文武双全啊!你师父家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世家,我们家虽然也是富户,可是不如你师父他们家家学渊源。就在你师父十三岁,我十一岁那年,半夜三更山洪冲下来的山石把村子给埋了,我跟你师父那天爬到山上去抓山鸡,疯过了时辰,才算躲过了那一场大难。唉,一村人只活下来我们三个。”
六爪女好奇地问:“三个人?除了你和我师父,还有一个是谁啊?”
林佳田说:“另外一个就是阿嫲,你师父的奶妈。那天晚上她到山上找我们,虽然没有找到我们,却也躲过了一劫。我们再见到她的时候,你师父已经有了竹林寨。他下山到连城县里采买,碰到阿嫲在街上乞讨,才把她带回了竹林寨。唉,一晃已经三十多年了,往事如梦啊!”
林先生讲到这儿,六爪女想起了那天晚上黑煞神血洗他们那座村庄的时候,也正是因为她和红点在山上撒欢偷摘柚花,哑哥在山上看柚园,三个人才躲过了一场灾难。命运的相似令她对眼前这位林先生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讲到这儿,林先生的话头忽然拐弯,说:“既然你是大哥的传人,今后就不能再叫我林先生,要叫师叔。”六爪女连连点头,轻声叫了一声“师叔”。林先生满意地颔,接着说:“你不是给你师父管账吗?你知道你师父的钱都在哪儿吗?”
这是六爪女最为关心的事儿,听到这儿,连忙说:“不是都在你这儿吗?”
林先生,现在应该说是林师叔,两只眼睛盯了过来,眼神里的尖锐竟然让六爪女觉得刺痛:“你师父的钱,都花在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修建竹林寨,还有寨子里日常开销,一个就是每年给冠豸书院的捐资。”
林师叔埋头沏茶,六爪女看到他头顶的花白,突然为自己刚才的唐突感到有些忐忑:“林师叔,你别生气啊!我以为是那样。”
林师叔没有回应她,从容地将一杯酱色的浓茶摆在六爪女面前:“我们村被一场天灾给毁了,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说我们村是因为开山修田,破坏了风水,得罪了天公,受到天谴,所以才会村毁人亡。我跟你师父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也因为那个传遍了四县八乡的传说感到困扰不堪。那个时候,我们俩无论到了哪里,只要说我们村子的名字,就没有人敢搭理我们,那种孤独、屈辱和无助的感觉,能让人疯、变傻、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别人问我们是哪儿的人,我们就不再敢说自己的真实出身,就说我们是连城朋口镇的。那会儿,为了活命,我跟你师父没有没吃过的苦,没有没受过的累,没有没尝过的委屈……”
72.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2)
( 说到这儿,林师叔的眼里又汪了沉重的泪,眼神飘过六爪女的头顶,似乎回望到了往昔,以至于忘了端在手里的茶,茶汁沿着杯沿洒落到桌上,就像眼中滴落下的泪水。
六爪女问他:“你们后来怎么有钱了?”
林师叔长叹一声:“有什么钱?你觉得靠背私盐能赚多少钱?后来别人看我们可怜,介绍我们去四堡印刷厂当小工,学着刻版。那真是苦啊!手上满是被刻刀划伤的口子,到了冬天,手上生了冻疮,两只手就像烂红薯,又疼又痒,恨不得拿把刀给剁了。在那里只管吃喝,没有钱挣,要等到学徒满三年,能够独立刻版了以后,才会给工钱。后来一个到厂里上货的书商告诉我们,刻版在四堡都是祖传手艺,像我们这样的外地人,人家根本不可能把真正的手艺传给我们,我们苦一辈子也只能做些粗刻陋版,也只能挣个养命钱。可能是缘分,也可能是他看我们可怜,他给我们指了条路,让我们到冠豸山去找一个姓胡的,说他能给我们一条活路。”
六爪女脑子灵活,马上猜了出来:“你们去找的就是竹林寨的老寨主。ww”
林师叔摇头:“你呀,太自作聪明。那会儿还没有竹林寨,竹林寨是你师父建起来的。我们去找的姓胡的不过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走私盐的伙头。胡伙头收留了我们,我们就给他当背盐的伙计,从漳浦背了盐一直要运到江西、两广,那些地方的土盐不能吃,人吃了会得大脖子病,可是海盐又被官家把持,价高物稀,平民百姓吃不起,这才有了背私盐的行当。”
“后来呢?”六爪女对师父过去的兴趣被勾了起来,暂时把钱的问题撂到了一旁。
“我们背了两年盐,吃尽了苦头,却也有了一些积蓄,最重要的是我们摸清了背盐的门道,于是我们开始自己干,直接从漳浦一带上货,然后尽可能背到远处去销。再后来我们就开始雇伙计,生意也就逐渐做顺、做大了。竹林寨原来是一个富家居士的产业,后来这家人破败了,你师父就买下来重新修葺之后做了基业,在街上碰到无家可归的孩子,只要人家愿意,就领回去养活,跟他一起住在那里,就像黑子、胡子、条子那几个,都是你师父捡回去的孤儿。”
六爪女好奇地问:“那我师父就没有家人了?”
林师叔叹息一声说:“你师父和我做的买卖,既要躲避官府,又要防着山贼盗匪,还要照看那些孤儿,他又沉溺于武功诗书,性格内向,很少下山,不知不觉就把日子晃过去了,至今尚未娶亲,哪来的家眷?”
六爪女迄今为止,才算是真正了解了师父,想到师父一生颠沛,孤独一人,却还因为受到自己的牵累,惨死荒野,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林师叔由她哭泣,扔下一句话:“你们走了一天路,累了,早些睡,你还睡上一次来的房,胡子和哑哥一起睡。”说罢,起身出去。
哑哥和胡子小心翼翼地踅了进来,见到六爪女哭,都不敢吱声,呆呆坐在一旁,活像两尊泥塑的小鬼。六爪女让他们看得心烦,起身扔下一句:“你们睡觉。”便回到上一回来时住过的房间。房子里已经收拾过了,铺上了新被褥。一路走来,尤其是到了林师叔这儿以后,精神、心理承受的巨大压力令她心身疲惫,她拉开被子,脱去外衣,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脑袋,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林师叔就将他们唤起:“我给大哥立了个牌位,你们赶紧梳洗干净,跟我一起去拜一拜吧。”
三个人洗漱毕,跟着林师叔来到面南的正房,房子里正面贴墙摆着的供桌上已经安置了一个灵牌,上面写着“义兄吴天成之位”几个字,牌位的前面有香炉、火烛。林师叔燃着香烛,又点燃三炷香,跪拜下去,放声大哭。六爪女和哑哥、胡子也相继跟着给师父上香,跪在林师叔身后哭了一场。
拜祭完师父,早饭也已备好,饭桌上,林师叔向他们提出了一个攸关他们今后命运的问题:“你们今后有啥打算?”
哑哥听不见,自然没有反应,胡子看着六爪女,似乎这个问题是专门问六爪女的。六爪女摇摇头说:“没有打算。”
73.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3)
( 林师叔推开面前的空碗:“留在我这儿,不愁吃喝,可是要干活,就跟他们一样。***”说着,还朝外面仰了仰下颌。外面,有人在清扫庭院,有人在劈柴、和煤,还有几个人肩上扛着锄头、铁锨,吵吵嚷嚷地朝外面走,一看就知道是下田干活的。“不然你们继续做私盐生意?”林师叔问道。
六爪女看看胡子,再看看哑哥,知道跟他们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事很明白,留在这里,就成了林师叔的家丁、伙计。可是,要是离开这里,前途渺茫,她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然而,六爪女血液里天生的野性和对独立的渴望,却让她不假思索地蹦出了答案:“我们不留在这里,如果不是师父留下话让我们来找你,我们根本就不会来,我们现在就告辞了。”六爪女表达完了自己的意见,才想起来问胡子:“胡子,你呢?你要是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就跟我们一起走。”
胡子看看林师叔,又看看六爪女,犹疑片刻,说:“我们还是走吧,别给林师叔添麻烦了。”
反倒是林佳田听到他们这么说,愣了一愣,随即也就释然了:“这样更好,你们到县城去吧,那里毕竟人多又是通衢之地,机会也多。我在那里有一院房子,你们可以住,也可以用,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些零碎账没有跟你师父结,你现在是我大哥的传人,这笔账我就跟你结了。”说毕,林师叔朝外面喊:“龙管家,你把竹林寨那笔生意结了。”外面有人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见人进来。
林师叔说:“按说你们师父不在了,我有责任把你们收留下来,可是,强扭的瓜不甜,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今后不管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去做。”
他说这些在六爪女听来都不过是面子话、搪塞语,因为六爪女内心深处实在不相信他手里真的没有师父的钱,如果师父并没有把钱放在这里,让他们来找他干吗?就是听他说说师父的往事?心里这么想着,却毫无办法,师父已死,死无对证,自己手里也没有任何凭据,往深里想一想,即使自己手里有证据,眼前这位林师叔死不承认,自己照样没法。
胖乎乎的中年管家端着一把算盘、几页账册走了进来:“头家,账还是当面清好一些。”
林先生点点头:“嗯,你就当面跟这位女娃结。”然后给六爪女介绍:“这是龙管家,你们认识的。”
六爪女朝龙管家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龙管家将账册推给六爪女:“小姐还是先看看账吧。”
六爪女心里认定了林师叔匿了师父的钱,现在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也就没心思跟他认真:“我不看了,你说多少就多少。”
龙管家噼里啪啦拨打了一阵算盘,然后给六爪女报账:“来去出入刨除,还欠竹林寨三百二十块大洋。”说着又扭头问林师叔:“头家,现在就付还是先记着?”
林师叔说:“清了吧,今后这些生意也不再做了。”
黄管家答应着,对六爪女说:“小姐你稍等,我现在就去拿钱。”
三百二十块大洋,跟六爪女在寨子里替师父算账的结果相差太大,根据师父的账底,如果师父的钱全放在林师叔这儿,起码有上万块大洋。可是,师父的钱没有放在林师叔这儿,又会放在哪儿呢?再说了,如果这些钱跟林师叔没有关系,师父为什么又要叫他们来找林师叔呢?心理预期的巨大落差让失落感挂在了六爪女的脸上,林师叔看到了,却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一丝哂笑。六爪女看到了这一瞬间便淡然逝去的笑意,她想抓牢这丝笑意品一品,却没有抓到,林师叔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就若天空浓密云层中的闪电,再看过去,仍然是满脸苦瓜一样的愁容。
无奈,六爪女只好接过了那三百二十块大洋,有,总比没有强,有这三百二十块大洋,俭省着花,起码也够三个人一年半载的日子了。
林佳田又吩咐龙管家:“你把县城那院宅子的钥匙带上,把他们三个安顿到那儿。”
7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4)
( 龙管家答应着,返身离去。六爪女心里对这位林师叔充满了厌恶,他平静中透露出来的冷淡,周到中流露出来的机巧,甚至哀戚中夹杂的盘算,都让六爪女认定,这位所谓的师叔,不是好人。
片刻,龙管家换了一身短行头,过来对林佳田说:“头家,好了。”
六爪女起身招呼胡子:“走吧。”
林佳田起来问:“你师父的仇……”
六爪女回了一句:“我师父的仇我自然会报,不劳师叔费心了。”说完,转身就走。
林佳田连忙起身相送,六爪女心里有气,也不搭理他。出了院子,走了很远,胡子招呼六爪女:“头家,你看,林师叔……”
胡子比六爪女年龄大了许多,平常虽然服从六爪女,给别人介绍的时候也会说“这是我们头家”,可是正面称呼六爪女“头家”还是第一次。ww
六爪女回头看看,林佳田站在门外,背着手,一直目送着他们。身后,门楼投下来的阴影淹没了他的下半身,朝霞却又照亮了他的上半身,这个被光明和阴暗交错笼罩的形象,让六爪女有些恍惚,觉得这位林师叔既像仙人又像鬼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就朝林佳田挥了挥手,林佳田也朝她挥了挥手。
一年以后,连城县东街开张了一家商行,门前的匾额上书“六顺商行”几个大字。这家商行的门面不大,与相邻的商铺比较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牌匾上的字却非常奇怪,虽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却非常招眼。有的人说这字写得稚拙,活像蒙童初次学墨的笔迹,也有的人说这字写得古朴张扬,绝非等闲之人写就。最招人琢磨的还是这块匾额上不但有字,还有一个标记缀在匾额的正中,上面是一个张开的手掌,叫人惊诧的是这只手掌有六根手指。曾有好事者专门进到商行查问,是不是当初篆刻这个标记的时候弄错了,多刻了一根手指,商行里边却只有一个哑巴,吱吱哇哇地解释了半会儿,别人也听不明白。
关于这个商行,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有很多传说与猜测。有的人说这家商行的老板是个年轻女子,有闭月羞花之貌,左手是个六爪,所以这个商行的牌匾上才会有一个六指掌纹作为标记;有的人说这家商行的老板实际上就是那个哑巴,哑巴是个练家子,曾经在山上干剪径生意,积了点儿钱就开了这家商行,六爪标记就是他当剪径贼时候的标志;有的人说这家商行真正的老板是那个时在时无、颌下长着一撮胡子的男人,他做的是走私买卖,所以经常要跑到外面抓货送货,还要躲避官家追查,所以平常就把买卖扔给哑巴看着。
至于这家商行的生意,传说和猜测更多。有的说他们做的是合法生意,把连城的各种土特产,从地瓜干到蒋氏宣纸,从白骛鸭到兰花根艺,贩卖到两广、两江和内地,再从内地和口岸把日用品和西洋时令货色运到闽地销售,一来一往收取差价;有的说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官的走私生意,私盐、私棉、私烟……凡是官卖的买卖他们都走私路牟取暴利。所有这些传说和猜测的依据都是他们不做门面生意,在他们的门面上,除了桌椅板凳什么货物都没有。
这是商行刚开张时候的形,时间稍久,各种传猜测也就渐渐没了声气,人们逐渐习惯、接受了六顺商行的存在。就像人们看惯了街道边上的树木屋舍,看惯了街道上面的行人车辆。
外人不知道的是,六顺商行占据的铺面不是租的,而是白使的。外人不知道的还有,有了这家商铺以后,六顺商行对原来的铺面进行了全面的改造翻修,门面不大的商铺后面,却有一个占地颇广的大院落,院落有里外三进的房子,后面还另开了一道毫不起眼的小门。从正街上看,六顺商行仅仅是一个门脸不大的商铺,从后面看,谁也难以把那所大院跟商铺联系起来。
六爪女把第二进院子的东厢房占用了,屋里的摆设基本上原封不动地照搬竹林寨师父的房间。不同的是,师父的房间是一带二的套间,她化繁为简,把师父分设在三间房子里的摆设集中到了一间屋子里。迎着窗户能照到阳光的位置架着她的床铺,迎窗口摆着桌椅板凳,桌子的侧面靠墙摆上了书橱、书柜,里面塞着从四堡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古装书,还有从书店淘来的新式版样的书籍装文雅。
75.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5)
( 开个商行是六爪女决定的,这个决定也是被逼出来的。***回到县城占据了这座宅院以后,他们几个人着实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胡子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货,有吃有住啥也不想。哑哥是个武痴,吃饱了睡足了,想的就只有一件事:练武。如果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跟在六爪女后面自觉自愿地当保镖。没过多久,黑子和条子找了过来,六爪女惊讶,问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们说回到竹林寨以后,看到寨子没了,师父也找不到,就跑到林先生那里打听,是林先生让他们过来的。六爪女听黑子、条子这样说,琢磨出两个结论:其一,师父是担心黑煞神肯定会来报复,而且必定是血腥的报复,所以事先把他们都遣散了,只留下自己和阿公、阿嫲对付黑煞神;其二,除了黑子、条子,后面肯定还会有人被林师叔给推过来,如果那样,竹林寨的人们就又能会合到一起了。这既是好事,也是麻烦,好处是大家又能重新聚在一起,人多势力大,碰上啥事也能相互照应。麻烦就是人多嘴多,从林师叔那里结算来的钱是要让大家一起吃用的。ww
果然,不久,豆子、秃子也先后找了过来,他们也都是找到林师叔以后,叫林师叔给推过来的。林师叔这样做,更加重了六爪女对他的恶感。黑子、条子、豆子、秃子这些人都是竹林寨的兄弟,六爪女没有理由不接纳。可是,林师叔作为师父的结拜兄弟,对师父身后的事,对师父生前的伙计,如此冷漠、推拒,这让六爪女感到非常气恼。
人多嘴也多,大家又都没事干,干吃不做,这些人其实都是勤苦人,不是不愿意做,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做什么。没事干就在一起抹牌、胡吹、闲逛。有一次黑子和条子在街上闲逛,还跟县城里的一帮烂仔打了起来,对方人多,追着黑子和条子打,一直追到了他们的住处。黑子和条子窜进门藏了起来,撺掇哑哥出面,哑哥不知就里,一顿拳脚打跑了烂仔们。烂仔们打不过哑哥,又气不过,就远远站在街角对着宅院叫嚣谩骂,哑哥听不到人家骂他们,以为没事了,坐在门口晒太阳。过往的行人看到街头烂仔们对着这家宅院撒泼詈骂,而宅院门口坐着一个壮汉置若罔闻,都觉得奇怪,展露看客本性驻足观看,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六爪女正在屋里打算盘玩,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就跑出去看热闹。看到自家门前围满了人,纷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远处还有一帮家伙跳着脚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六爪女大为惊诧,连忙跑回去查问,这才知道是黑子和条子惹来的麻烦。六爪女也顾不上查问事的前因后果,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打了那些对自己肆意谩骂的人,今后在县城里就没法抬头做人了。
她将胡子、黑子、条子、秃子、豆子召集起来,将他们一通臭骂,然后紧急部署,决心就地解决被人堵在家里欺负的奇耻大辱。早在竹林寨的时候,六爪女在这些人心目中就已经是二当家了,现在吃喝住又都要靠六爪女维持,就更加认定六爪女就是当家的,没有人再喊她“六爪”,都随着胡子一起称呼她为“头家”。六爪女安排事,没有谁会对她质疑、反驳,就跟过去对师父一样。部署好了之后,六爪女出门,叫哑哥回去,自己则迎面朝那帮烂仔走去。烂仔们看到一个妙龄美貌少女从大宅院里款款而出,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顿时傻眼,一个个瞪着眼睛忘了骂人。
走到跟前,六爪女向他们招手,几个人迟疑不决,唯有一个身体格外壮硕的,也算是这帮烂仔里比较骨干的人物,摆着膀子晃了过来:“干吗?小女子要招我做女婿?”
话音未落,六爪女一个大巴掌贴上了他的面孔,壮硕的汉子居然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子,刚刚站稳,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壮汉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又狠狠挨了一个大耳贴子。六爪女多日没有打过人了,正打得过瘾,要接着扇巴掌,壮汉却已经难以承受,抱着脑袋嚷嚷:“都上来,小娘儿们手快得很。”
76.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6)
( 那些闲汉烂仔根本就没有把六爪女这样一个姑娘家放在眼里,看到同伙被人家抽打得狼狈,都嘻嘻哈哈笑着,嘴里喷着污秽语,围过来一起上手。ww六爪女怕自己被他们近身围拢,依仗着自己手快有力,身形轻便利索,在那些人外围游走,左一巴掌,右一爪子,连扇带挠,还顺手不知道揪了一把谁的头,疼得那些人嗷嗷叫唤、乱骂不休。
六爪女跟他们纠缠了一阵儿,确认那些人里面并没有什么练家子、功夫人,便揣了游戏心放胆戏耍。心放松了,人反而更加灵活,折腾得那帮烂仔手忙脚乱,叫苦不迭。
这个时候,胡子带领着黑子、条子、豆子、秃子和哑哥猛然从烂仔们的身后扑了出来。对付这几个烂仔,哑哥一个人完全够用,他们不过是在一旁围成圈圈,不让烂仔们逃窜。烂仔们已经被六爪女折腾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哑哥、黑子们的加入,更让他们陷入了困境之中。打吧,没法对打,只能挨打;不打吧,又跑不掉。几个人被圈羊一样堵在巷子里收拾,最终只好一个个跪将下来告饶。
六爪女训斥他们:“有你们这样的吗?堵在人家门口骂,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自己说怎么办?”烂仔们也没皮没脸,七嘴八舌地告饶、道歉。六爪女说:“你们光给我们说好听的没用,你们骂我们了半晌,街坊四邻知道的是你们混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干了啥缺德事,你们都给我站到门前面去,头顶着墙弯腰赔罪,谁不老实就让谁跪着。”
到了这个地步,烂仔们是上炕蹬翻了锅灶、踢腿踢到了铁板,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地站到了六爪女他们的院门前,一共七个人,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弯腰撅腚,脑袋顶在墙上,做出了非常屈辱的姿势,向六爪女他们赔罪。这些烂仔一向恃强凌弱、欺软怕硬,遇到比自己更强大的敌手便俯称臣,被人罚站倒也不觉得有多屈辱。
六爪女让胡子、豆子、秃子和哑哥在外面盯着这几个烂仔,返回头就找黑子和条子的麻烦。黑子和条子辩称是烂仔们先招惹了他们,六爪女不跟他们讲道理,说不管是谁先惹了谁,反正是他们俩把烂仔们给带回来的,给大家伙添了麻烦,就应该惩罚。黑子怯怯地问怎么惩罚,六爪女想了想说:“罚你们三顿不吃饭,看你们还有没有精神到外面惹是生非。”
六爪女敢随意处罚他们,除了凭借她早在竹林寨就已经建立的权威之外,最现实的底气就是她掌控着财权,每花一分钱都得经过她的手。按照这些粗野汉子的秉性,她一个女子想要管得了,单凭竹林寨师父赋予的那点余威,是根本就不够的。能抓住、管住他们,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控制住财权。对此,六爪女心知肚明。
黑子跟条子饿了三顿饭,别人吃饭他们就蹲在墙边晒太阳,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吱声,生怕惹恼了六爪女接着饿饭。其他伙计看到六爪女板了脸吃饭,不搭理黑子和条子,谁也不敢出头说,生怕惹祸上身。从那以后,伙计们老老实实,谁也不敢再跑到街上瞎胡混了。
大家稀里糊涂混着过了将近半年,六爪女闲来无事,就想着把这半年来的账算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才过了大半年,大洋就已经耗去了一百五十多块,再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再用不了半年,就得集体挨饿。也就是说,留给他们找到谋生途径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年,而且,这是按照最低生活标准计算,如果手稍微大一点儿,吃的稍微好一点儿,或者遇上个其他开销,半年都难以挨到。这个前景令六爪女忐忑不安,也让六爪女一看到胡子、黑子、条子这些伙计游手好闲就生气,忍不住就想骂他们。伙计们看到她脸上整天阴云密布,却谁也不知道她犯什么毛病,大家心里都跟着忐忑不安,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每个人都像正在抓老鼠的猫。看到伙计们这样噤若寒蝉,六爪女又不忍心,悟到自己的脸色有些吓人,就努力挤出一丝笑纹路,想让大家的绪放松点儿。可是,见到她的笑脸,谁都会战战兢兢问一句:“头家,我咋了?”
77.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7)
( 胡子跟她比较亲近,说话也稍微放得开一些,六爪女便找他,想跟他商量一下找点儿什么事做做,省得大家坐吃等死。***胡子进门的时候就显得紧张,门明明敞开着,胡子却还是敲了一阵儿,一直到六爪女应答了一声“进来”,胡子才踅了进来。进来了也不坐,就在那儿站着问:“头家,你叫我?”
六爪女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说:“你坐啊!”
胡子却反而更加紧张:“头家,你有啥话你就说,骂我也成,是不是我做错啥了?”
六爪女愣了:“没有啊,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那么紧张干啥?”
胡子松了一口气:“头家,你笑得吓人得很。”
六爪女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听到胡子这么说,多少诧异,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笑有啥吓人的?”
胡子苦笑:“就跟挤出来的一样。”
六爪女心说,什么叫跟挤出来的一样,本身就是硬挤出来的,马上就要没饭吃了,能挤得出笑脸就不错了。这么想着,就把话移回到了正题上:“胡子,咱们快没钱了,你说咋办呢?”
胡子愣住了:“咋办呢?”
“你说咋办呢?”
“我不知道咋办,头家说咋办就咋办。”
胡子说得恳切,六爪女无语,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头家不但要大家服从,还得养活得了大家,换句话说,人家之所以服从你,就是要你带着人家有饭吃,不然,人家凭啥要听你的,跟着你混?
“胡子。”六爪女想清楚这个道理之后,忽然就豁达起来,“我是头家,养活大家是我该去想的事,可是,干活总该是大家的事吧?”
胡子连连点头:“那是当然,要干什么,头家只管吩咐。”
六爪女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赚钱养人,总不能大家干吃等死,我找你就是商量干点儿啥事能赚钱呢?”
胡子说:“我们别的不会干,只会背盐。”
六爪女说:“那就还是背盐吧,我们现在有地方,背了盐就先放在这里,实在没饭吃了,再想办法把盐卖了,总比手头空空要安稳。”
胡子点头:“嗯,那就背盐。”
六爪女就让胡子先去给伙计们说说,看看大家愿不愿意背盐。胡子转身前脚刚走,六爪女就跟在他后面也出了门,她想听听黑子、条子那些人接到背盐的指令会怎么说。在她的想象中,这些人这些日子傻吃蔫睡,一个个都养肥了,恐怕现在再让他们去背盐,一个个都会退缩不前。有吃有喝,谁爱出力下苦呢?
黑子、条子、豆子、秃子几个人不敢乱跑,没事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瞎胡聊天。哑哥的生活最规律,每天起得最早,起来了就不声不响地练武打拳。六爪女曾经让伙计们跟着哑哥学武术,结果刚练了两天,大伙就纷纷找借口偷懒不练了。那些人背盐跑路啥苦都能吃,唯独练不成武,耐不下那个心,也吃不了那个苦,天生都是跑路吃饭的货,没有能静下心来跟着哑哥一招一式比画的。哑哥自己也烦了,比比画画地骂这些人都是笨蛋,打死也不教他们了。这几个货反而有了道理,不说自己又懒又笨,反而说哑哥不愿意耐心教他们,从那以后更加心安理得地晒太阳、等饭吃。
胡子来到院子里,先咳了一声,然后才说:“头家话了。”听到头家话了,大家扔下正在聊的话题,一起噤声,注意力集中到胡子身上,等着听他传达头家的话。
胡子装腔作势地说道:“你们都活得很滋润是不是?头家算过账了,过几天就没吃的了,你们说是散伙还是挨饿?”
此话一出,伙计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豆子是个结巴,却还最爱说话,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声:“那、那、那咋、咋、咋办呢?”
胡子说:“你们谁有本事赚钱来?”
伙计们纷纷摇头。胡子说:“头家话,让我们去背盐,愿意去的就留下一起混,不愿意去的每人一块大洋滚蛋。”
六爪女听胡子任意篡改了自己的旨意,竟然说谁要是不愿意去背盐,就给一块大洋,跺着脚暗暗骂娘,心说有大洋给,谁还愿意去背盐?果然,大伙听了胡子的话都沉默不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谁也拿不定注意。片刻还是爱说话的结巴豆子第一个话了:“我、我、我还是背、背、啊盐去,除了背、背、背啊盐我也不会干、干、干啊啥,一块大洋吃、吃、吃啊不了几天。”
78.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8)
( 有人带了头,别人就纷纷表态:“就是,背盐去,除了背盐我们也不会干啥,一块大洋能吃几天嘛。ww***”
听到大家这么说,六爪女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开始盘算怎么能让大家背盐的时候更安全、更有保障一些。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自己亲自带队,背盐要带货款,只剩下不到一百多块大洋,交给谁都不放心,索性自己跟着去跑一趟。
六爪女跑过盐路,知道路途的凶险,一路上小心戒备,给大家吃饱喝足,找到那个瘦猴儿白老板,七讲八讲就把白老板给说晕了,闹了个好价钱。然后又叮嘱伙计们背盐的时候七手八脚能多装就尽量多装,结果,花了不到一百多块大洋,背了足足有二百多块大洋的海盐。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们返回的路上担心走露了风声,一直风餐露宿,再也不敢随便找村落歇息。好在六爪女知道路上不能歇店采买食物,带足了吃食,专门让哑哥背着,哑哥身强体壮,一个人背着七八个人半个月的干粮,尽心尽责地按照六爪女的吩咐给大家分食,一路上大家总算是没有挨饿,平平安安地返回了连城。
回到连城,有了私盐,钱却差不多花尽了。六爪女开始犯愁,连城并不是售卖私盐的好市场,接下来还要给背回来的私盐找下家,过去,下家都由林师叔负责,或者说由他控制,现在虽然有货,六爪女却不愿意去求他,也不相信他。这些盐到底怎么才能变成白花花的大洋呢?六爪女愁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穷途末路往往又是柳暗花明的转折,或许是天意垂怜,六爪女并不知道,就在她带着伙计们偷偷摸摸地沿着隐秘的盐路运私盐的时候,中国却生了大事。国共两党本来是联合打军阀的,后来两党自己却又打了起来,战火从东往西,从南往北,越烧越猛,闽地竟然也成了战场。他们回到连城的时候,沿海和山区已经被战场隔断,各项生活物资都因战争而处于极度困乏当中,六爪女还在抓耳挠腮为怎么把私盐变成大洋,怎么能避免大家只有盐没有米着急,大笔的银钱却已经朝他们的脑袋砸了下来。
战争隔断交通,海边的食盐运不进来,连城的土特产运不出去,这一切将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利益,六爪女并不知晓。那天在屋里蹲得实在憋闷,六爪女上街闲逛,想顺便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米可买,无意间现商铺里的食盐价格竟然涨了十倍。库存盐多,盐在六爪女眼中是最不值钱、最令人头痛的东西,现在居然卖到了这个价格,六爪女以为自己看错了标价,揉揉眼睛再看看,忍不住气愤:“你们这盐卖得太贵了,这是卖盐呢,还是卖金子呢?”
商铺伙计看到六爪女虽然年轻,ρi股后面却跟着三四个随从,其中一个自然是哑哥,另两个是胡子和黑子,条子待不住,看到六爪女要上街,也跟在ρi股后面跑了出来,这几个人跟在六爪女身后,谁看了都会认为他们是她的随从。商铺伙计断定六爪女不是一般人,不敢对六爪女无理,实实在在地给她解释,现在打仗,路断人稀,盐运不进来,不要说现在价钱涨了,如果战火再不停息,多少钱也会买不到。
六爪女故意激火:“你说得那么严重,我就不信,就你这价格,你要多少我卖给你多少成不成?不然就是你们骗人。”
伙计愣了愣,转身就跑,六爪女也愣了:“唉,你跑啥?你跑了我们就把你的盐都拿走了啊……”
伙计扭头扔下一句:“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胡子有点儿不安:“这家不会是黑店吧?会不会去叫人来找麻烦?”
六爪女瞪了他一眼:“你们都是吃屎的?来了就打嘛。”
听说要打架,黑子、条子两个不省事的货马上来了精神:“有哑哥在,谁也不怕。”
六爪女又骂他们俩:“都是吃屎的货,真要打架,你们在一边看热闹,我跟哑哥打。”说到这儿,六爪女突然想起了当年他们俩装神弄鬼要吃她和哑哥还有红点的往事,忍不住又骂了一声:“真没粮了,你们就吃人肉去。”
79.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9)
( 当年受虐的对象,现在成了自己头家,一直是黑子和条子的大糗,六爪女一提此事,两个人顿时成了哑哥的同类:哑巴。ww两人赤红着两张大脸“嘿嘿”讪笑,不敢再说什么了。
伙计很快回来,告诉六爪女:“大小姐稍候,我们老板马上就到,你真的有盐巴?别我把老板叫来了,你又没货,我没法交代,老板非得把我给数落一顿。”
六爪女此时已经明白,伙计说的是真话,海盐真的断供了,心里就有了主意:“没问题,你们老板来了我给他说。”
伙计连忙沏茶倒水,甚是殷勤。片刻,商铺老板一脸得瑟地踅了进来,看到六爪女,呆住了。六爪女也愣住了,来的竟然就是胡子强迫人家买枪的那个胖子。
胖子满脸惶惑,扭头问伙计:“人呢?”
六爪女抢白他一句:“会不会说话?”
伙计也连忙介绍:“这就是。”
胖子痛苦万状:“天妈啊,妈祖娘娘啊,我上一辈子做了啥孽啊,你们怎么又来了?”
这事确实太巧,六爪女也觉得好笑:“老板,你别抱怨了,今天是跟你谈生意的。”
老板很是诧异:“姑娘,你不卖枪,改卖盐了?”转头看了看站立在六爪女身后的哑哥、黑子几个人,又补充了一句:“什么价钱?”显然,看到了六爪女身后的“随从”,老板立刻心惊胆战了。
六爪女点点头:“嗯,你别怕,我们不是山贼,更不是土匪,上一次给你卖枪也就是个误会,我们真的是做盐巴生意的,我们有现货,价钱刚才跟你伙计说了,就是你这个价。”
胖子做为难状:“这是零售价,按照这个价格收货,我们肯定要亏本啊!”
六爪女马上起身:“你们也是说话不算话的稀屎嘴,算了,我另找下家去。”
胖子连忙留客:“头家,别急啊,经商最重要的就是信用嘛,既然我的伙计那么说了,那就按那个价格,我可要先看货。”
六爪女想了想说:“货你可以看,可是要留下定金,我可没时间陪你。”
胖子连连点头:“好说,好说,价格就这个,我们啥时候看货?”
六爪女说:“随时啊,别忘了带上定金,我那些货按你的价格至少值一千块大洋,该多少定金你按照规矩办。”
胖子说:“对你一个姑娘我也不说假话,按照行规,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我们初次打交道,就百分之十,你看成不成?”
六爪女点头:“成,提货的时候可要一手钱一手货。”
胖子说:“那你稍候,我去取钱。”六爪女点头,胖子急匆匆地跑了。
胡子担心:“头家,他不会去找警察吧?”
六爪女说:“就算他招来警察,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不会,我们连他家住哪儿都知道,他还不怕我们过后找他麻烦?”
胡子又有点惋惜:“他说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只给我们百分之十,我们当时要是坚持要百分之二十就好了。”
六爪女乜斜他一眼:“你傻啊?别说百分之十,就是百分之五我也干,定金给了,货还在我们手里,他又提不走,变卦,我们也能白挣他一百块大洋,要提货,一手钱一手货,谁也骗不了谁。”
黑子连连点头:“还是头家主意正,胡子,你就别乱Сhā话了,一切听头家的。”
条子憧憬道:“头家,赚了钱我们可以吃肉了吧?”这人最贪肉,白花花的肥膘别人看了都皱眉,他能一口气吃一大碗,而且从来吃不腻。在竹林寨的时候,每个月才吃两次肉,每到了“肉日”的前几天,条子就开始亢奋,活像孩子期待过年,师父在的时候就笑骂他是“豺狼转世”,离了肉就活不了。
六爪女呵呵笑:“哼,你吃再多肉也是浪费,瘦得麻杆样,也不知道肉你都吃到哪儿去了。只要你不吃人肉,买卖成了,天天让你吃肉。”
条子顿时激动,挥手拍向六爪女:“头家太……”手还没拍到六爪女肩头,哑哥一只粗壮的臂膀就已经架了过来,条子的爪子被哑哥的铁臂硌得生疼,忍不住哀号:“哑巴,你找死呢。”
80.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0)
( 哑哥听不到,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能对六爪女动手动脚,黑子和胡子也骂条子:“干你老,敢对头家动手动脚,别说哑哥,就是头家自己也能卸你一条胳膊,太岁头上动土呢!不谢谢哑哥手下留,还敢骂人家。ww”
六爪女不吱一声,由着他们嚷闹,她知道条子拍她没有歹意,就是一时高兴的本能反应。可是,对于她一个姑娘家,那种反应却是没法接受的。如果不是哑哥从中挡一下,六爪女自己也会让条子小小挨点儿痛,可是,如果正面说他,他肯定会下不来台,六爪女索性不说,让胡子和黑子说,这样效果更好。
胖子老板回来了,从腰里掏出一个布包,揭开了让六爪女过目:“这是定金,按你说的一百,现在就过手还是看过货过手?”
六爪女觉得这个胖子人还不错,不管怎么说,上一回把人家给折腾狠了,人家并没有太计较,给钱也挺痛快。人家痛快,自己也就得痛快一些:“先看货,定了再交定金吧。”
老板看看她:“还忘了,敝姓司,打官司的司,贱号天桥,姑娘怎么称呼?”
人家郑重其事,六爪女也郑重其事:“我姓刘,叫昭女,他们都把我叫六爪,你就叫我六爪。你的名字太拗口,你胖,我就叫你司胖子行不?”
人家姓司,她把人家叫司胖子,听着就像死胖子,司胖子苦笑:“好好好,你怎么叫都成,我还是称呼你刘老板好了。”
六爪女带着司胖子来到了院子里,他们背来的盐藏在后院的大房里,司胖子看到真有一堆盐,马上明白:“你们是贩私盐的?”
六爪女不置可否:“你验货。”
司胖子伸出手指沾了盐面尝尝:“果真是海盐,你们自己贩过来的?”
六爪女自然不会给他露底:“要不要?”
司胖子连忙从怀里掏出定金塞给六爪女:“要,要,要,我都要。”
六爪女接过定金,对他说:“什么时候拉货?”
司胖子想了想:“天黑之前我一定来。”
六爪女提醒他:“一手钱,一手货,别忘了。”
司胖子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六爪女又说:“我要永昌银号的汇票,不要现金。”
司胖子说:“那我得先估估价钱,开汇票就是死数,没法改。”
六爪女说:“不用估了,我们已经称过了,一共四百三十斤,按照你铺子里的价钱,刨去你的定金,汇票开一千一百九十块大洋刚好。”六爪女常年给师父算账,无论动脑子还是打算盘,都已经训练得像加足了润滑油般无比灵活。见司胖子瞠目看她,六爪女说:“你要不信,就再自己算一遍?”司胖子说:“算了,我相信你。”
六爪女之所以要汇票,是因为她大概盘算了一下,一千多块大洋,要找个地方藏起来都不易,更别说带出去做生意了。过去师父做生意,往来用的都是永昌银号的汇票,便于携带,也不容易丢失,即使汇票丢了,捡到的人也没办法轻易兑现,除非能够认得汇票上的密押,还得能签汇票拥有人的签名或者留置给银号的私印。而且,银柜也要按规矩押付十天,也就是押后十天,确实没有失主前来报失,才会兑付给拿着汇票的人。这些都是师父告诉六爪女的,所以,她指明了要汇票,不要现金。
当天晚上,司胖子带着人过来提货,还随身带来了大杆秤,就地过磅,结果与六爪女报的数分毫不差,把司胖子佩服得啧啧称奇,二话不说,就把汇票给了六爪,完了又问:“刘老板,还有没有货?”
六爪女看看他:“货有,得有定金。”
司胖子说:“那是当然,你说多少?”
六爪女故作大方:“还是那个样子就行了。”
司胖子大喜:“好说好说,生意做成了,明天我做东,宴请刘老板,请刘老板一定赏光。”
六爪女反问他:“你是就请我一个,还是连我的伙计一块请?”
司胖子说:“随刘老板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