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爪女说:“那我们就一起去吧,不到十个人。”
8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1)
( 赚了钱,又有饭局,伙计们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嘻嘻哈哈了一整天。***六爪女有心给他们每人点儿零花钱,又怕他们有了钱到街市上瞎胡闹。她知道,在县城里跟在竹林寨大不一样,竹林寨有钱也没处花,没钱也缺不了吃喝,所以有没有钱并不重要。在县城里有没有钱可大不同,有钱到了街上诱惑太多,有那么多的商铺、酒馆、烟馆甚至妓院,可以供伙计们花去他们手里的钱财。想到这一点,六爪女压制了给伙计们钱的冲动,带了伙计们去赴宴。
司胖子把筵席摆在县城最有名的客家楼,不要说伙计们,就连六爪女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气派、体面的酒楼。光是大厅,就足足有竹林寨师父的整所院子那么大,里面摆放的紫檀色桌椅板凳擦得油光锃亮,四面墙上挂着巨幅的山水字画。司胖子早早候在酒楼门外,见他们来了,就领他们上楼。木头雕刻的楼梯扶栏漆得油光水滑,手扶在上面就像握着润滑的玉器,脚底下不由得就会小心翼翼,生怕稍不小心就会滑跌。六爪女瞥了跟在后面的伙计们一眼,暗暗后悔没有给伙计们置办点儿像样的衣裳。伙计们一个个破衣罗娑、蓬头垢面,走在这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里,战战兢兢、东张西望,活像一群要饭的。
还好司胖子不管心里怎么想,对他们一个个都非常热、客气。在司胖子的心里,他们都是摸不清深浅、吃不透路数的陌生人,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拉则拉,拉不住也不能得罪。按照连城商人的传统,跟本事人联手做大生意,跟厚道人联手做好生意,跟坏人联手不坏你的生意,这就是最重要的生意经。所以,司胖子才会仅仅做了一单生意就专门宴请他们。不管是什么人,生意做成了,不管今后做不做生意,起码不能让他们坏了自己的生意,这就是司胖子的目的。
司胖子把他们让进了楼上的雅座包厢,只有他一个人作陪,所以一桌也就坐下了。既然是客家酒楼,上的自然都是连城客家名产、名吃。著名的涮九品,俗称“涮九门头”,是连城一道药膳兼济的佳肴。这道菜是选用牛身上最精华的九个部位:牛舌峰、百叶肚、牛心冠、牛肚尖、牛里癖肉、牛峰肚、牛心血管、牛腰、牛肚壁,经过严格选料、精细刀功,辅以作料、米酒和数味中草药烹制,鲜嫩脆爽。因食用牛身上九个部位的肉,几乎囊括牛身主要精华,故又有“一餐吃了一头牛”之说。此外还有芋子包、芋子饺、芋子肉丸、雪花鱼糕、鳝鱼苦笋、慈菇猪蹄、连城白鸭汤、珍珠丸、溪鱼焖豆腐、鱼饺、珍珠土龙……各色美食喷着各色香气流水上来,看得六爪女和伙计们眼花缭乱、垂涎欲滴。
司胖子征求六爪女的意见:“喝点什么酒?”
六爪女也不知道该喝什么酒,就说“随便”。司胖子就给他们要了连城米酒,可能觉得他们身上江湖气足,特地要了坛装的,坛子不大,每个有茶壶大小,土灰色的坛子顺着墙角摆了一溜,活像家里备用的夜壶。连城米酒甘甜清澈,绵香顺口,后劲儿却是极大,当时不觉怎样,过后便会作。伙计们极少有喝酒的机会,此时敞开胸怀大啖畅饮,六爪女想着伙计们辛苦,也不加管束,任由他们快活,自己却藏了一分戒备,推说身上不适,不能多喝,倒了一盏米酒,放在面前浅尝慢饮,尽量多吃菜肴。
伙计们虽然吃喝尽兴,却本能地知道节制,没有一个人像过去在寨子里逢肉日那样大呼小叫着划拳混闹,吃得凶、喝得美,却静悄悄地不说话。尽管这样,满桌子的咀嚼声跟饮酒声也呼噜噜的活像卷起了春雷。
席间,司胖子向六爪女诉苦,说是仗打起来了,路断人稀,他们做的土特产生意极为艰难,价格跌到了底都不见下家收货,再这样拖下去,只能等死了。“唉,现在的生意就是不做等死,做了找死,世道不给人活路了,还不如乡里种田活得安稳。”司胖子苦着脸说。
看着司胖子那张哭脸,六爪女灵机一动:“你手里的土特产都是些什么东西?”
82.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2)
( “就是我们闽西的一些特产,过去运到海边热得很,价码、赚头都好得很,现在如果谁有本事把货物运过去,肯定能大赚一笔。***”
六爪女他们贩私盐,靠的就是掌握隐秘的交通路线,现如今,战火阻断了交通,他们就拥有了优势,“你手里有什么货?”六爪女再次追问。
司胖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八大干啊,白鹜鸭啊,还有朋口香米。唉,没办法,价格一落千丈,没法活了。”
六爪女说:“其他的东西没法说,朋口香米我可以进一些。”闽西八大干名气大,海边的人却不太买账,六爪女也知道,什么地瓜干、萝卜干、笋干、猪胆干、老鼠干、豆腐干等,原来是客家人逃难的时候用来充饥用的,她也拿不准销路,所以没有兴趣。白鹜鸭不错,可惜活物没法运,运到了说不准死多少,只有香米还可以,不管是谁,都得吃米。
司胖子顿时兴奋:“你真的要货?什么价?”
六爪女说:“行市价嘛,做生意不都是随行就市嘛。ww”司胖子马上又问要多少。六爪女说:“你能给多少就有多少,如果货太多,可以先欠一点儿账就更好了。”
司胖子盯着六爪女看,六爪女目光炯炯地跟他对砍。最后,司胖子叹了一声说:“好说。”
筵席散伙以后,六爪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伙计们做新衣裳,每个人里外两套,有个换洗的,旧衣裳不管还能不能穿,一律烧掉。伙计们的衣服上虱虮成群,虱子、虮子烧得噼啪作响,冒出的烟味道就跟烧死尸一样臭,灶房里烧伙计的衣裳,臭气冒到六爪女的房子里,把六爪女熏得头晕,饭都吃不下,气恨恨地怒骂:“一帮猪。”
半个月以后,每个伙计带了五个背夫上路,每个背夫背六十斤朋口香米,这是六爪女的计划。伙计只管带路、管束背夫,胡子、黑子、豆子、条子、秃子每人负责五个背夫,每个背夫背六十斤香米,一千八百斤朋口香米就这样上路,朝闽南漳浦一带运了过去。六爪女自己提前已经带哑哥到了漳浦,找到了瘦猴儿白老板,不但商定了下一批私盐的价格和货量,还商量了他们一千八百斤朋口香米的价格。果然不出所料,不但名声远播的朋口香米价格飞涨,就连普通白米的价格也比往常翻了一番。
这趟买卖做得顺利,高价卖了香米,低价背回海盐,海盐到了连城一带就地出手,六爪女手里的大洋就由一千来块变成了两万多块。紧接着,六爪女琢磨着要堂而皇之地开办一家商行。商量名字的时候,伙计们七嘴八舌嚷嚷得凶,却没有一个中六爪女的意。这个时候,司胖子过来送货款,看到司胖子,六爪女心中一动,司胖子的商行叫“五福”商行,自己的商行跟他往来密切,生意做得很顺,索性就叫“六顺”,自己又是六指,大家都叫她六爪女,有个六字也暗含了自己的特征,想到这里,六爪女拍板,自己开的商行就叫“六顺商行”。
刻匾的时候,一般况下都要找个书法名家题字,他们在连城县无亲无故,也不知道谁属于书法名家,又听说请人写字要花钱,六爪女便亲自抄笔,书写了“六顺商行”四个大字。刻字师傅请教他们用不用商行的标记,六爪女想了想,脑子一热,就把自己的六指手掌印到了模纸上,做了六顺商行的标记。
“六顺商行”开张,六爪女顺理成章当了老板,伙计们自然而然成了雇员。成了雇员的伙计们都有了工资收入,很平均,每人每月两块大洋,此外还管吃管住,伙计们都非常满足,对六爪女敬若神明,尊崇程度甚至超过了师父生前。在师父手下当伙计,只管吃住,不给钱,不管哪个伙计需要钱了,都可以找师父要,只要合理,多少师父都会给,那个时候的头家和伙计的关系很像家长和孩子。现如今,则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你干活我钱,好处是,每个人每个月能拿多少钱,心里都明白,这也许就是固定收入带来的稳定感。
仗打个没完没了,六爪女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那条说不清经过多少人用脚板踏平的、用汗水和鲜血冲刷出来的、用性命铺垫而成的私盐小道,成了六顺商行的黄金通道。不断扩大的运输队伍将私盐、香米,后来又增加了山区的野菇、茶叶、四堡的**、姑田宣纸等特产源源不断地运往漳浦、厦门、泉州,再由这些地区的商行行销各地,有的还远销到了日本、欧美。六爪女的生意坚持一条:生鲜不做。在她的观念里,一些货物即使一时卖不出去,放着也坏不了,而生鲜卖不出去,很快就坏掉了,而且也不方便运输。这些货物换回的是价格极为低廉的海盐,然后以六顺商行为集散地,向西、向北一直贩运到了赣浙皖两湖地区。
83.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3)
( 大洋就像流淌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向了连城县东街那个挂着“六顺商行”牌匾的宅院里,然后,就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别存入永昌银号之类的银号、银柜。ww***在这个过程中,伙计们的工钱也涨到了每个月五块大洋,工钱涨了,伙计们却开始难以满足,因为谁都知道,他们涨得工钱跟商行赚的利润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过去每个月只能拿两块大洋的时候,每到工钱的日子,大家都欢天喜地。现如今,每个月能拿到五块大洋了,工钱的时候大家脸上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兴奋和满足,甚至开始有了抱怨:“我们当牛做马,赚的钱还不如头家的一根头……”黑子嘟嘟囔囔。
“是啊,哪一趟运货回来,不得从身上刮掉一层皮,唉,我们赚的不过就是个辛苦钱。”条子随声附和。
“什、什、什啊么辛、辛、辛啊苦钱、钱……是卖、卖、卖啊命、命钱、钱……”说这话的时候豆子满脸苦相,翻来覆去地数着五块叮当作响的大洋。
既不牢骚又不随声附和的唯有胡子和哑哥,胡子对六爪女忠心耿耿,哑哥对拿多少钱根本就没有概念,他也从来不知道花钱。ww有的时候,胡子还会反驳:“嘟囔个屁,过去一分钱见不到,你们不是也老老实实。”如果谁跟胡子顶撞,胡子就会说:“哪儿赚得多去哪儿嘛,谁也没逼着你们跟头家混吃混喝。”胡子这话一出,一般况下都能镇服住众人,因为平心而论,在连城县里各行业中,六顺商行的伙计赚的工钱算很高了。
这些议论和不满绪,六爪女并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可她却从来不置可否,并不因为谁了牢骚对谁另眼相看,也从来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她专注于自己的目标,虽然尚没有明确的算计,她却直觉到,自己的目标离不开大洋。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开始着手完成最近的目标,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她带着哑哥消失了几天,商行的事完全交给了胡子。胡子也不会做什么生意,就是维持,每天安排灶房采买做饭,现在,伙计们每天都有肉吃了,伙计们向他打听六爪女的去向,胡子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确实不知道六爪女去了哪里。
六爪女在竹林寨。这里既是她的起之地,也是她的伤心之地。竹林寨被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就像夜晚沉重的黑幕,遮蔽了过去的一切,只存留于六爪女的脑海里。她来到了掩埋着师父、阿嫲和阿公的坟前,令她诧异的是,坟前不知道是谁竖起了一座石碑,上面刻着师父的名字,却没有落款。
石碑粗糙简陋,篆刻的名字却极为苍劲有力,六爪女茫然,她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给师父立了这么一座碑。坟墓并没有如六爪女想象的那样荒草萋萋、凄凉一片,坟墓四处清清爽爽,显然,有人清扫过了。会不会是伙计中哪个重义的自行过来做了这些事?六爪女大约把手下的伙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是哪个能背过自己做这种事,便也就不再在这件事上耗脑筋了。
“老板,你想怎么做呢?”
跟随在她身后还有两个短打扮、面孔黧黑的汉子,看到六爪女站在这座孤坟前面怔,忍不住提示她。
六爪女回过神来,挥手朝竹林寨的遗迹画了个圈:“这样,你们把这个地场全部清理干净,统统种上山松,然后把这座坟用花岗石砌起来,还要盖个亭子,把这座坟茔遮住。”
两个人唯唯诺诺地说道:“好的,好的,只是不知道老板的亭子要啥款式?”
六爪女想了想说:“你们先出个样子,我再选。”
两个人连连应承。
六爪女说:“就这样,地方你们也看了,回去先画图样吧,我再停一会儿。”
两个汉子中个头小一些的说:“老板,这个地方地势险要,往上运料恐怕花费要大一些……”
六爪女有些不耐烦:“大就大,啰唆啥?”
两个人连忙告退。这两个人是六爪女通过司胖子的介绍找来的土木匠人,她原想花钱把整个竹林寨重新建起来,到了竹林寨以后,竹林寨残破黝黑的遗迹突然让她觉醒,原来的设想并没有什么价值。即使重建了竹林寨,谁还能像师父一样安于寂寞,独自苦守这片荒山僻野呢?没了师父的竹林寨就不再是竹林寨了。于是,她临时改了主意,要给师父和阿嫲、阿公盖一座体体面面的亭台,让他们像活着时一样有大房子住。
8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4)
85.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5)
( 看到此人,听到此人的话头,六爪女心头一震,表面上看,大冬瓜咋咋呼呼,其实没什么可惧,然而表面上话说得客气,实际上肯定极难对付。ww六爪女马上又给这个人起了个代号“无常鬼”。此时,六爪女断定他们八成找的是黑子,就是不知道黑子做了什么祸,把这些人招来了。
“你这么说还真不好办,你看看我们这些伙计,哪一个脸不是黑黢黢的,你自己看看,是谁就跟谁说话。”条子摆手冲伙计们划拉了一圈。这些伙计除非没活儿,只要有活儿,都得夏顶烈日、冬冒寒风地在外奔波,不同的是,伙计们现在基本上都是雇了专门的背夫,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在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上背负着沉重的货物踽踽而行。现在伙计们身负的任务主要有两项:带路,交接货物。银钱由六爪女通过银柜汇票往来,伙计们谁也不能经手,即使六爪女让他们经手,他们也弄不清该怎么兑付、交割,最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没有专门用于他们账户的印鉴和密押。
长期奔走在外,日晒、风吹、雨淋,伙计们的脸都像陈旧的青铜,黑子则更是名副其实的“锅底子”,脸上没有肉色只有黑漆。ww无常鬼对条子说:“这些人都不是,那个人尤其黑,个头跟他差不多,体格跟他差不多。”说到“体格”的时候,也不回头,随手从身后拽出一个小伙子,拿那个小伙子当作标准:“脸面长得倒也周正,不然粉粉妹子也不会上他的当。”
听到这里,胡子和条子面面相觑,他们说得肯定是黑子,可是就是不知道“粉粉妹子”是怎么回事儿。“粉粉妹子是谁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大冬瓜气哼哼地说:“狗杂种骗我妹子说是要娶她,把我妹子给睡了,我妹子现在有了身孕,就再也不照面了,你们说,这是不是人干的事?”
六顺商行的众人顿时沉默,谁也不知道就里,谁也不敢贸然出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这到底是不是家务事都闹不清楚,别人更是不好Сhā嘴了。
众伙计面面相觑,哑口无。无常鬼来了精神:“各位,此事跟你们无关,我们要找的就是那个黑锅底,请各位让让。”说着,扒拉开堵在他前面的胡子和条子,朝后面一招手,随来的几个小伙子耀武扬威地就要朝后院闯。显然,无常鬼手底下功夫不弱,他一扒拉,表面上看轻描淡写,胡子和条子两个人却接连几个趔趄,如果不是旁边的伙计及时搀扶一把,两个人都会摔个四仰八叉。
其他伙计见到这些人要动粗,倒也毫不惧怕,一拥而上就要去堵截,嘴里大呼小叫地开始骂娘。伙计们这种反应实属正常,黑子到底是不是把人家的妹子睡了另当别论,以找黑子为由当着大家的面搜查商行,那就是朝商行门面上吐痰,毁大家的面子,这自然是伙计们绝对不能允许的。
伙计们跟大冬瓜、无常鬼带来的人缠斗起来,而大冬瓜和无常鬼却没人能拦得住,无常鬼在前开路,谁挡他他就连推带搡,硬生生地把拦在前面的人弄得东倒西歪。大冬瓜紧随其后,眼看着就要冲破伙计们的阻拦闯进后院的角门。哑哥扑了过去,无常鬼劈胸朝哑哥推了过去,哑哥微微闪身,无常鬼推了个空,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哑哥已经反手叼住了他的手腕,顺手反扭,如果无常鬼硬撑,手腕就要脱臼,如果顺着哑哥的劲道转体,就会被哑哥将手臂反扭到身后,牢牢控制住他。
六爪女果然没有看错,无常鬼还真是个鬼,他的右手被扭住,闷哼一声,左手却捏做蛇头状,整个左臂就像一条蛇,风驰电掣地捅向了哑哥的腋窝。哑哥受到奇袭,也是闷哼一声,硬生生承受了无常鬼的一击,生生把无常鬼的右手给扭脱臼了。无常鬼连忙退后,惊愕地瞠视着哑哥:“咦?培田吴家拳,你是吴拔祯老爷子的什么人?”
哑哥听不见,鼓着黑红脸气呼呼地比画,嘴里叽里哇啦地嚷嚷,意思是不准他们进入后院。胡子出面解释:“这是哑哥,吴拔祯老爷子的嫡传弟子,你们有话慢慢说,千万别再想着用蛮力胡闹了,给你们说真话,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真的不在,如果在我们也不会护着他。”
86.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6)
( 无常鬼的手腕疼得厉害,边龇牙咧嘴边用左手揉搓着。哑哥凑过去要抓他的手,他本能躲闪,却没能闪得了,哑哥抓住他的右手,两手一拽,疼得无常鬼牙缝里咝咝作响。大冬瓜不知道哑哥要干啥,急得冲过来扑打哑哥,却被哑哥一脚踢翻,就在踢出那一脚的同时,哑哥两手用力一推,又把无常鬼的手腕子给装上了。
眼见得这几个人已经被制住,自家的脸面已经保住,六爪女这才从屋里出来,穿过角门,来到了外面。六爪女自小野生野长,虽然在竹林寨有师父调教,但师父毕竟是男人,不会教她那些女人应该懂得的穿衣打扮之类的讲究,她自己又是个率性之人,穿衣极为随便,打扮也极为随便,平时头梳成一条辫子,天热了就把辫子盘在脑袋上,天不热就把辫子扔在脑后。穿衣也是普普通通,上身是一件蓝花大襟布衫,下身是宽筒的油黑布裤,走在街上跟来来往往的市井女子没有区别,谁也想不到她就是连城县赫赫有名的六顺商行的女老板。所以,她从后院出来,并没有引起前来闹事的那帮人的注意。
无常鬼的腕子虽然装上了,却仍然疼痛难忍,气哼哼地骂哑哥:“衰佬干你老母,仗着吴老爷子欺负人,我要去找吴老爷子讨公道。”
哑哥听不见,看着他嚷嚷,脸上是莫名其妙的无辜。胡子当初跟六爪女一起去见哑哥,知道武状元吴拔桢已经死去,就Сhā话堵了无常鬼一句:“去吧,到阴曹地府找吴老爷子讨公道吧,顺便再让阎王爷作个评判。”哑哥制住了无常鬼,大冬瓜和其他人都有些蔫,六顺商行的人则开始有些趾高气扬起来。
六爪女喝了胡子一声:“不准对吴老爷子不恭敬。”胡子连忙闭嘴,退后了一步。
大冬瓜和无常鬼对六爪女并没有在意,她出来的时候,他们以为她是六顺商行的家眷,或者是六顺商行雇来端茶倒水的小丫头。六爪女轻轻一喝,胡子和众人立即齐齐噤声,这倒让无常鬼和大冬瓜大为惊诧,痴痴地看着六爪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六爪女不理会他们,直接号施令:“把客人让到前堂去,泡茶。”
胡子是没有正式任命的老板助理,马上吩咐下去:“豆子,泡茶去。条子,带客人到前堂。”
大冬瓜问六爪女:“你这个小女子是谁呀?”
六爪女反问他:“你这个大冬瓜是谁啊?连我是谁都看不出来吗?”
大冬瓜语塞,无常鬼反倒是明白:“你是头家,今天这件事你要给个交代。”
六爪女说:“我又不认识你们的妹子,我给什么交代?有啥事坐下来慢慢说,靠拳头能说明白你们就接着打,我看热闹。”
无常鬼却朝哑哥仰仰下颌:“他真是武状元的弟子?”
六爪女点点头:“是啊,怎么了?打不过就找人家师父?”
无常鬼青紫紧绷的脸突然平复下来,就像雷雨过后的荒野般平静:“那我倒也不算丢脸。”
六爪女心里清楚,表面上看大冬瓜闹得凶,其实真正难缠的是这个无常鬼,对他也就客气许多。不管怎么说,在商商,和气生财,做买卖谁也不愿意招惹是非。“他是吴老爷生前最喜欢的徒弟,也是我的大哥,耳朵坏了,不会说话,你别太在意了,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慢慢商量。”六爪女解释道。
无常鬼也客气了,点点头:“那就请了。”
几个人回到了前堂,坐定之后,豆子端着茶壶请示:“头家,泡、泡、泡啊啥、啥、啥茶叶?”
六爪女暗暗苦笑,哪有当着客人面儿问给客人喝什么茶的?而且磕磕巴巴的让人家笑话,连忙说:“让胡子进来泡茶,泡今年的明前茶。”豆子还不明白六爪女的意思,执着地解释:“是、是、是胡、胡、胡子让、让、让啊我、我、我来、来、来的。”
六爪女又砸实了一句:“你去叫胡子进来泡茶,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有事让你们办,赶紧去。”
豆子看六爪女急,这才连连应承着跑了出去。
87.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7)
( 六爪女扭头问无常鬼:“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就能断定是我们六顺商行的人?”
大冬瓜张嘴要说,无常鬼瞪了他一眼,大冬瓜硬生生地吞回了嘴边的话,活像咽下了一口痰,憋得直抻脖子。ww***
无常鬼说:“我是他舅舅,我外甥女粉粉也不知道怎么就跟那个黑锅底好上了,他说他是你们商行的襄理,我们也不懂得什么叫个襄理,他说就是管事的。虽然现在是民国了,可是老章程不能废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还是要讲究的,我们就跟他商量,既然要娶我外甥女,就要请媒人下聘礼,正正经经地把我外甥女娶回去。看在六顺商行也是县里县外的大商户分上,我们也不嫌他脸黑,就把外甥女嫁给他算了。”
六爪女打断了他:“你们是听他自己说他是六顺商行的人?”
这一次大冬瓜抓住了说话的机会,无常鬼也没有阻拦他:“实不相瞒,我们也怕上当,偷偷跟过他几回,他来来去去的都在你们商行,我们才相信了他的话。”
六爪女点点头,心里确认,肯定是黑子干的好事。
无常鬼接着说:“我们跟他说了要明媒正娶以后,一连好多日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来也就算了,有女不愁嫁,我外甥女也不是嫁不出去,非你不可。我们张罗着给外甥女另寻人家,外甥女才告诉我们,那个黑锅底已经跟她睡过了,她身上的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你说说,这不是坑人吗?我们今天找上门来,也是没有办法,换作是你,你怎么办?”
六爪女听到是这么回事,马上叫正在忙着沏茶的胡子:“胡子,你和哑哥留下,其他人都去找黑子,让他马上回来见我。”
胡子连忙出去吩咐,六爪女这才对无常鬼和大冬瓜说:“按照你们说的,有可能是我们伙计里的黑子,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他了,回来以后你们亲眼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要是,话也要当面说清楚,我也得听听黑子怎么说,跟你们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如果真是那个况,该怎么办你们说了算。如果不是我们的人,或者事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今天你们跑到我们商行闹事,也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大冬瓜一个劲儿看无常鬼,无常鬼连连点头,大冬瓜才说:“成呢,如果不是你们的人,或者我们说了谎话,给你们道歉赔礼成不成?”
六爪女点点头:“嗯,就这样吧,我已经派他们出去找了,你们稍候。胡子,你陪着各位,我还有事。”想了想,又对胡子说:“怎么光泡茶?把茶点拿出来招待客人都不懂吗?”说完,转身出门。
六爪女故意这么安排,既能避免他们在商行里里外外瞎闹,也能显得自己超脱、高级,不跟他们这等人浪费时间,起码在心理上能够让那些人慑服于六顺商行,令他们不敢也不好过于放肆。
刚刚出门,就碰见秃子和豆子挟持着黑子从门外进来,六爪女反倒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豆子说:“我、我……”
六爪女连忙指定秃子回答:“咋回事?”
秃子说:“我们刚出门,就碰上他了,他正往回走呢。”
六爪女走过去拽黑子:“你跟我来,我问你话。”
黑子跟着六爪女进了后院,六爪女骂他:“缺德鬼,你年龄比我大,我按道理不应该骂你,可是你做事也太缺德了,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你就跑了?”
黑子愣了一愣:“头家,你咋知道的?”
六爪女说:“人家打上门来了,你看怎么办?你是娶人家,还是赶紧走人,从此再也别在连城县露面?”
黑子说:“我自然要娶她了,可是他们家要五十块大洋聘礼,我哪儿来那么多钱?想去赌两把说不准能赚到,没想到不但没赚到,连老本都搭进去了。”说完,不等六爪女骂他,又嬉皮笑脸地追问了一句:“真的怀上了?是男娃还是女娃?”
六爪女对这种事也不懂,以为只要怀上就能知道男娃女娃,懵懵懂懂地说:“男娃女娃我倒没问。”
88.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8)
( 黑子嘿嘿笑:“衰佬,赌输了没关系,只要能有个娃,有个后,比啥都强。ww***”
六爪女说:“这么说你是愿意娶人家了?”
黑子说:“人家是黄花大姑娘,能跟我,我自然要娶人家,可是没钱下聘礼啊,这不是要人命吗?现在又怀上了,咋弄呢?我刚刚跟她睡过两回,咋就怀上了呢?”
六爪女说:“你就缺德吧,人家的哥哥和舅舅都在前堂等你的话呢。你先把他们打了再说。”
黑子挠头:“我没钱啊!”
六爪女说:“你别管钱的事,先去打人家,给人家个实话,不然人家到官府告你个什么罪名,你吃不了兜着走。”其实,人家会不会到官府告黑子,告个什么罪名,官府会不会管这种事,六爪女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就是用这话吓唬黑子。
黑子退缩了:“我不敢,见面他们要是打我怎么办?”
虽然论关系六爪女是他的头家,可是论感还是那种老熟人、老相识的感觉,听黑子这么说,六爪女劈头就是一巴掌:“缺德鬼!人家不打你,我先打你,你说,你去不去?”
黑子根本招架不了六爪女的指爪,转身就跑。六爪女追上去,既准又狠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走,赶紧给人家回话去。”
黑子不可能挣得脱六爪女那从小被师父磨炼出来的灵爪功,嗷嗷地哀号着被六爪女揪进了前院的厅堂。
果然,黑子一进去,大冬瓜马上扑了过来,扬手便打:“就是这个黑锅底,狗杂种,可算抓住你了!你说,咋办呢?”
黑子被六爪女揪着耳朵,没法躲闪,只好任由大冬瓜在脑袋上抽了几巴掌。六爪女松开了手,黑子连忙跑到一旁躲闪。大冬瓜还要追打他,无常鬼拦住了大冬瓜,对黑子说:“小子,你自己说怎么办?”
黑子嘟嘟囔囔:“我没有骗你妹子……”
无常鬼说:“我是粉粉的舅舅,你说你没骗我外甥女,那就是说你要娶她了?”
黑子连连点头:“自然要娶她,不娶她谁敢跟她睡。”提到睡字,黑子又问:“粉粉真的怀上了?”
大冬瓜说:“没怀上谁找你干啥呢?”
黑子又问:“男娃女娃?”
无常鬼懂得:“没生出来谁知道男娃女娃?”
黑子说出了六爪女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哦,要生出来才能知道男女啊!”
无常鬼说:“既然你是真心诚意跟我外甥女成亲,我们也不为难你,明天就赶紧叫上媒人来下聘礼定日子,已经三个月了,拖不得了。”
黑子为难:“五十块大洋我现在拿不出来,要是能拿得出来,我早就去下聘了,还用得着你们追到门上来要?”
听到黑子这么说,大冬瓜又气恼了:“干你娘的,当初你不是说你是六顺商行的襄理,有的是钱!不然怎么能骗得我妹子跟你睡觉?现在又没钱了?没钱你睡我妹子,我打死你。”说着,挥动小冬瓜一样的拳头朝黑子打来。黑子肯定不是大冬瓜的对手,这种事别人又不能Сhā手帮忙,黑子很是狼狈,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躲闪。胡子想上前劝阻,六爪女摆手制止,她很气恼黑子在外面胡说八道瞎胡闹,觉得活该让他吃点儿苦头。
黑子被追打急了,跑到六爪女身后,拿六爪女当了盾牌。大冬瓜打过来的巴掌被六爪女给隔开了:“算了,闹够了没有?不就五十块大洋吗?你们回去等着,明天晌午下聘礼,选个良辰吉日把事办了。真是的,多大个事。好了,今天不方便,改日留你们吃饭。”说完,扭头就走。
有了六爪女这句话,大冬瓜和无常鬼也就不再闹腾,扔下一句:“那好,听你们头家的,明天我们就等着。”然后带着同来助阵的几个汉子走了。
打走了大冬瓜和无常鬼,胡子连忙过来见六爪女:“头家,真的给黑子出钱呢?”
六爪女说:“师父要是活着,你想师父会怎么办?”
胡子想了想说:“不知道。”
六爪女说:“我们都是师父看顾的人,以我对师父的了解,师父过去不给我们工钱,只管我们吃住,肯定不是师父小气。师父是拿我们当亲人、当孩子养呢。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如果成家,师父都会像给自己的孩子娶亲成家一样。你们年纪都比我大,都会娶媳妇成家,师父不在了,我还在,我们大家都在,一定能给每个人都成一个家。”
89.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9)
( 胡子听到六爪女这么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圈就红了,一个大男人当着女人的面流泪,毕竟不好意思,胡子扭过头说了声:“头家,你够仁义。”然后就匆匆跑了。
当天晚饭的时候,六爪女一走进饭堂,伙计们竟然齐刷刷地立起,反倒弄得六爪女莫名其妙:“这是干啥呢?”
过去在竹林寨的时候,师父、阿公、阿嫲还有六爪女在师父的小院里吃小灶,其他伙计们在他们住的院子里吃大锅饭,虽然食物质量差不多,可是吃进嘴里的感觉却大为不同。在六顺商行没有了小灶,六爪女跟大家混在一起吃饭。之所以这样,一则是没有人能陪六爪女开小灶,二则是六爪女也喜欢热闹。有的时候六爪女想清静清静,把饭端回自己屋子吃,就算开了小灶。吃饭的时候,大致上也就分成了两桌:六爪女、胡子、哑哥、黑子、条子几个认识得早些的一般都会聚在一张桌上吃,另一些人则在另外一张桌上吃,秃子和豆子习惯蹲在地上吃,哪一桌也不坐。长期这样,大家也都习惯了,也不懂得等谁,先到的先吃,后来的后吃,有的时候六爪女来晚了,别人都吃饱了跑了,她还得吃剩饭。今天她来得晚了点儿,以为别人都吃完了,却没成想个个都在老老实实地等着她。她一进来“轰隆隆”一齐起立,反倒惊了她一惊:“饭好了不吃等谁给你们喂呢?”
胡子嘿嘿一笑说:“头家没来,伙计们怎么好意思先吃呢?”
六爪女在意了:“啥意思?学好了?”
胡子说:“我把头家对黑子的意思给大家说了说,大家感激得不成,谁还好意思不等头家就吃,那样子不就跟猪一样了。”
六爪女哈哈大笑:“总算不跟猪一样了,行了,别假模假式的了,都坐下快吃吧。”
听到六爪女这么说,大家纷纷落座,黑子却不跟他们坐,转移到了另外一张桌上。六爪女有话跟他说,招呼他,他才端着饭碗凑了过来,米饭上堆满了卤肉:“头家,谢谢你了。”
六爪女说:“先别谢我,你说明天咋办呢?”
黑子说:“头家说咋办就咋办。”
六爪女说:“你的事听我的干啥?我听你的。”
黑子说:“我并不是有意骗人家,现在又有了身孕,就更不能骗人家……”
六爪女打断了他:“刚才当了人家的面儿你这么说,我就当你是为了应付,现在背过人家你既然也这么说,那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明天早上,胡子……”胡子正在趁黑子注意力集中到六爪女那儿的时候,将黑子碗里的卤肉朝自己的碗里夹,六爪女唤他,他连忙收手听六爪女说话,“你跟黑子赶紧吃完,找个地方把你们两个洗干净,明天早上换身干净衣裳,带上五十块大洋,另外再带上二三十块大洋的零碎钱,你就是媒人,给黑子上门提亲去。”
胡子连声答应,然后问道:“不是说好五十块吗?”
六爪女说:“还要打点他们家那些零碎,每个人给上几文钱就够了,别显得我们寒酸,该给的钱也要给。”想了想,六爪女又说:“娶亲的日子一定要砸实在,我们也好准备,你让他们选定个吉日。”
胡子连声答应着,黑子埋头吃饭,那张黑脸也不知道是羞涩还是激动,涨得紫。
这时,豆子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头、家,我、我、也、也、也……”
胡子推他:“你爷爷关我们屁事,头家说正经事呢,别捣乱。”
豆子急得面红耳赤,越急话说得越结巴:“不、不、不是我、我、我爷爷,是、是、是我也、也、也要、要、要娶媳妇。”最后三个字可能涉及最关键的问题,豆子竟然一口气说全了。
六爪女呵呵笑着:“你别急,咱们先把黑子打了,然后再打你。”
豆子憨憨一笑,就地坐到了桌前,摆出了排队等待的架势。
胡子扭头问黑子:“你还有啥事要安排?赶紧说了,不要明天到了人家家里再狗扯羊皮。”
黑子连连摇头:“没了,谢谢头家。”
90.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0)
( 或许是未婚先孕,女方家里怕砸到手里出不了货,或许是六顺商行的威风起到了震慑作用,或许是五十块大洋的聘礼挥了效用,胡子带着黑子到女家下聘时,昨日还剑拔弩张、大打出手的女方家人,包括舅舅无常鬼、兄长大冬瓜,即刻变得笑容可掬,亲切友好极了,对胡子和黑子待若上宾,当即成交:三日后迎亲。***
那边定了,这边六爪女就安排伙计们开始为黑子娶亲做准备。六爪女没让黑子住在六顺商行,而是在附近的巷子里给他租了一间房子,然后让伙计们把墙刷了刷,到处贴上了喜字,又到城里买了一床铺盖,就算把新房布置好了。虽然简陋,却已经让黑子喜出望外,对六爪女感激不尽,却又不会说什么,跟在六爪女ρi股后面一个劲儿搓手:“头家,谢谢了。”
六爪女乜斜他一眼:“别谢,尽心尽力办事比啥都强。”
黑子连忙表态:“那没说的,水里火里头家说话,我黑子只要眨眨眼睛就不算汉子。”
成亲那天倒也热闹,女方娘家陪嫁了里外三新的铺盖、衣裳,六顺商行雇了一帮吹鼓手,吹吹打打,伙计们点燃了半条街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把新娘子用马车接了回来。最好笑的是女家人不知道图了个什么,或许连城县的客家人就是那么个讲究,马脑袋上、身上披红挂彩,搞得喜兴无比,而新娘子却穿了一身油黑衫裤,只在脸上蒙了一条花红盖头,看过去似乎黑子娶的是那匹马,车上的女子反而好像陪嫁。
当天的喜酒、洞房闹得天翻地覆,伙计中黑子是第一个娶老婆成家的人,自然被伙计们羡慕、嫉妒、高兴、激动的绪围裹,酒席没完人就已经醉了,伙计们把他抬进洞房生生剥了个一干二净,还要剥新娘子,新娘子吓得嗷嗷哭号,要不是六爪女火臭骂,鼓动哑哥一通拳脚把伙计们驱赶出去,伙计们肯定会乘着酒劲儿把黑子两口子都剥成生猪。
忙乎完黑子的事儿,豆子追上来结结巴巴地也闹着要娶媳妇,六爪女问他媳妇在哪儿,他说:“头、头、头家给、给、给抬回、回、回来一个就、就、就行。”
六爪女哭笑不得,没耐心跟一个结巴讨论这个并不复杂但到了结巴那儿就变得复杂的问题,转手推给胡子,让胡子给他解释清楚。胡子告诉他,娶媳妇就跟买货一样,先要把货看好,价钱讲好,然后才能娶。像他这样连货都没有,根本就不存在娶不娶的问题:“你衰佬还是先把下家找准了,人家答应了,下聘礼就是交定金,交定金的时候,还有存货的库房,这些头家肯定帮你办,就跟黑子一样,可是货可是要你自己去找去看。”
豆子让胡子说得头晕,结结巴巴地说着,嘴角都冒出了白沫。胡子拍了他脑袋一巴掌:“赶紧去找吧,不会找黑子请教去。”
黑子的事办完不久,竹林寨的亭子也完工了,六爪女带着伙计们回到了竹林寨,拜祭师父和阿公、阿嫲。那座亭子覆盖在师傅的坟上面,就像给师父盖了一座大屋,四根柱子是用采自泉州的芝麻黑花岗岩雕刻而成的,亭子正面的两根柱子上篆刻着原来院子上的两副对联:“水如碧玉山如笔,家有万卷陇有田”,横批还是那四个字:“耕读传家”。
亭子的顶棚用的是皂黄色的琉璃瓦,按照匠人的意见,本来应该用当地客家人习惯用的青瓦,六爪女不喜欢,她更喜欢老家平和那边的习俗,用皂黄色的琉璃瓦显示尊崇、气派,老家里穷人起草屋才用那种青瓦。亭子底座是用青砖铺就,和师父的坟冢连接成一体,四周均用青砖围裹。青灰的底座和灰黑的亭柱令这个亭子格外稳重、大气,而皂黄色的琉璃飞檐尖顶又为这个亭子增添了华丽和雍容。在原来烧毁的竹林寨的地基上,栽种了密密扎扎的山松,更衬托得这座亭阁庄重、肃穆。焚香、烧纸、祭拜过后,往回走的时候,站在鱼脊梁上回望,青山翠谷之中,有了那座亭子的点缀,整座大山仿佛都有了活气,犹如画龙点睛。伙计们纷纷赞叹师父能够安眠在这儿,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他们并不知道,多年以后,这座亭子竟然成了冠豸山的著名景点。
9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1)
( 6
战火停息了,驻扎在闽地的军队却更多了,老百姓说这些都是跟**打完仗以后,返回城里休整的。ww战争时期形成的军政一体化并没有取消,闽地这个时候实际上已经被军事管制,虽然大部分州县还都有政府机关,但说了算的还是军方。不管怎么说,交通恢复了通畅,货物的流通也逐渐开始活跃起来,海盐价格相应下跌,私盐的利润微薄,已经不值得再冒风险,六爪女也就此罢手,开始做正规的合法生意。这些生意关系都是在走私海盐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现如今有了充足资金的支持,六爪女可以用高于其他商家的价格收货,可以用伙计们维系起来的高效低成本的运输体系压低运费,还可以用低于其他商家的价格出手货物。于是,连城,包括周边地区的山货特产,尤其是大宗的宣纸、印刷行业用纸,几乎被六顺商行垄断,沿海出口商阜的供货渠道也基本上被六顺商行垄断。垄断了两头,巨额的利润就像河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流进了六顺商行。
常道“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头的椽子先烂,名不见经传的六顺商行突然崛起,势必要引一些商家的嫉妒、排斥,这些嫉妒和排斥属于中国式的市场竞争。ww嫉妒和排斥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明处的就是通过压价倾销、抬价收购之类的市场手段,跟六顺商行抢货源、争市场。这些六爪女不怕,能争则争,争到成本超过了预期就放手撂空,反而把对方闪得连连叫苦。元旦到春节前后是宣纸的销售旺季,跟六顺商行一样做宣纸外销的冠豸商行为了打破六顺商行的收购垄断,一个劲儿地提升收购价,六爪女也跟着提,一个月内宣纸的收购价格就涨了两倍,把宣纸生产厂家高兴坏了,开足马力增加生产。过完春节之后,六爪女突然停止收购,厂家和冠豸商行都被闪了,堆积如山的存货让厂家叫苦不迭,而冠豸商行由于前期出手太猛,资金占用极大,六爪女突然撒手,他们却很难吞下厂家的存货。
春节过后,便会进入梅雨季节,宣纸生产最怕梅雨,即使将宣纸存放在室内,无孔不入的水汽也会将宣纸濡染得变质黄,如果进了水,那就更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纸。眼瞅着老天开始变脸,淅淅沥沥的雨水化成弥漫所有空间的水汽,厂家急了,扔下冠豸商行来找六顺商行,请求六爪女进货,六爪女一口拒绝,理由很正当:目前的价格根本进不起,进了也得赔本,还是让冠豸商行进个够。
冠豸商行的资金也都压在货上,有心无力,即使有资金,也怕雨季到来大批怕水的宣纸压到自己手上,根本就不敢再进货。六爪女对此心知肚明,这种时候,现金为王,六爪女现在就是大王。六爪女向厂家提出在恢复正常价格的基础上,再降价两成。这个条件已经足够苛刻,厂家却无法不答应,否则,赶工生产出来的积压货色八成就会变成废纸回锅熬浆,如果那样,厂子也就倒闭了。六爪女抓住机会,用极低的价格将积压的宣纸全部吃下,然后立刻运往冠豸商行占领的传统市场江西、江浙、闽南一带。六爪女占便宜的仍然是她手下有一帮对于路途极为熟悉的伙计,不论是走私的密道,还是通衢大道,他们组织运输车马人员都能以极高的效率和很低的费用占据优势。货物运到,六爪女他们自然能够以极低的价格占领市场,冠豸商行用高价收购的宣纸在六爪女的强力打压之下,只能贱卖,否则就只能烂在手里。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就以六爪女既赚钱又争来地盘的结果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公开的商业竞争,凭借丰厚的资金实力和通畅的运输渠道,以及几年来建立起来的商业关系,六爪女应付起来得心应手,虽然不能做到每战必胜,却也胜多败少。然而,有些商业对手并不都在市场上正面跟他们厮杀,而是采取阴谋、密计之类的手段对付他们,遇到这种况,就很棘手。
手段之一就是散布谣。六爪女他们商行的存在方式在外人眼里,本来就挺怪的,不像商行,倒像帮会,于是便有人散布说六顺商行是匪窝,是专门走私的行帮。还有人说他们是给海匪山贼洗钱的,所以做起生意来才能那么气壮,有海匪山贼支撑着。司胖子一直跟他们关系不错,吞吞吐吐地问过六爪女,六爪女才知道坊间对他们竟然有这种传,一再追问司胖子这些瞎话都是谁编的,司胖子被追问急了,才告诉六爪女,这些谣大都是南洋商行的伙计们散布出来的。
92.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2)
( “你可千万不要去找南洋商行的老板,更别把我供出去了,南洋商行有背景,我们招惹不起。”告诉了六爪女,司胖子却又忐忑不安,再三叮嘱六爪女不要把他牵扯进去。
司胖子一直跟六爪女他们有生意来往,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六爪女收了他积压的山货,虽然价格压得低了点儿,却也算帮他避过了大亏,反过来,他从六爪女那里进的海盐也为他赚了不少真金白银,现在双方还经常你来我往、互通有无,我从你那里进些山货,你给我介绍一些客户,尤其是跟胡子不打不成交,两人有时候还会钻到酒馆里喝上一通。
背后的勾当很难正面解决,六爪女即使知道了南洋商行的下流伎俩,却也没什么办法,既不能在大街上给每个人解释,也不能找上门去讨个公道。人家只要一句“不知道谁说的,你说是我们,你拿出证据来”,她就只能讨个没趣。六爪女郁闷了几天,甚至还因此为一件小事臭骂了黑子一顿,嚷嚷着要把黑子赶出六顺商行。如果不是胡子、条子几个人在一旁劝说,以六爪女当时作的程度,弄不好真会把黑子就地赶走。
黑子很窝囊,也很憋屈,背过了六爪女对胡子那帮伙计大吐苦水,声称如果六爪女再不讲理随便骂人,他就真的不干了:“奶奶的,我好赖也是六尺高的汉子,她一个小女子,我为她卖力也就罢了,她凭什么动不动就骂我们?”黑子愤愤不平,胡子他们顺着他说也不是,劝他也不是,谁劝他就骂谁是六爪女的狗腿子,没有一点儿爷们的味道。
黑子正在说得痛快,六爪女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扔给黑子一个小布袋,无论是响动还是重量,都让人知道,那是大洋。根据布袋大小,估计能有三五十块。六爪女瞥了黑子一眼,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黑子顿时蔫了。
胡子他们几个明白,这就是把黑子给炒了,纷纷安慰黑子,纷纷要去找六爪女说。黑子倒也硬气,也不说啥,拿了大洋,扬长而去。从那天开始,黑子就再也没回六顺商行。
黑子离开六顺商行,在六顺商行引起了小小的震动,过后不久,就如死水微澜,人们习惯了没有黑子的六顺商行。这个时候,又生了一件让六顺商行的人大叫痛快的事,冲淡了因黑子的离去而弥漫在六顺商行的压抑,于是黑子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令六顺商行伙计们大叫痛快的事就是南洋商行的货栈莫名其妙地被火烧了,据说烧毁了价值三四万块大洋的山货和洋油。连城县到处风风语,说南洋商行走私了洋油和火药,保管不慎生了爆炸;也有的说是南洋商行的人得罪了江湖上的黑道,黑道放火烧了他们的货栈,还放出话来,谁要是敢跟南洋商行做生意,就要灭了谁。
一时间风声鹤唳,整个县城的商家都战战兢兢,南洋商行顿时门庭冷落。不管是谣还是真话,在商商,求的就是个和气生财、平安是福,谁也不愿意因为和南洋商行打交道冒险得罪黑道。南洋商行虽然不至于一蹶不振,却也是大伤元气,不但受到严重的经济损失,商业名誉和人脉关系也损伤得不轻。更难受的是这把火烧得不明不白,尽管街市上有各种各样的传,南洋商行自家却明白,那些传往宽心处想不过就是老百姓瞎猜,往严重处想其实就是有人故意借题挥,有意败坏他们。可惜,这一切都如雨如雾,令人捉摸不透。
南洋商行是连城县的老字号,由几个从南洋赚了钱回到家乡的本地富商合伙经营,一向以财力雄厚、人脉广阔著称,这一次黑夜里脚踩狗屎吃了暗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采取各种手段动用了所有关系进行调查。市井中流传的风风语就如山中的款款溪流,溯源而上终究会找到源头,六顺商行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南洋商行的视野。虽然没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六顺商行就是市井传的布者,可是这种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即使有了证据也没什么用,这一点南洋商行心知肚明。南洋商行由此推断,货栈的大火也是六顺商行所为,造谣生事是一回事儿,放火烧货的性质就变了。于是,南洋商行动用了上层关系,把这件尚且没有确凿证据的罪行捅给了县政府,要求县政府出面调查,严惩六顺商行。
93.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3)
( 商业竞争对手对付六顺商行的另一种阴谋手段就比较有杀伤力,那就是投书到官府告他们,说他们逃税了,说他们贩私、走私了,就会有官府上门稽查。每次遇到这种况就很麻烦,官府的人不同于商家对手,应付稍有不慎,就嚷嚷着罚款、抓人。民不跟官斗,六爪女明白,斗也斗不过,遇到这种事儿,只能花钱免灾,千万不能跟人家认真。比方说官府来人说接到举报,说他们走私、贩私,你如果跟他们解释没有走私也没有贩私,人家是绝对不会听的,你只要拿不出没有走私、贩私的证据,那就是你走私、贩私了,轻则罚款,重则抓人。遇到这种况,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一边解释自己没有贩私、走私,一边给官府的人衣袋里塞大洋。
最怕的是查税,随时随地就会来,有时候说是有人举报他们偷税漏税,有时候根本就不说啥,来了就查账本、查存货,而且都有税警跟着,稍有照顾不到之处,马上就抓人,抓了人再说话。而且他们抓人的时候一定会选老板下手,很多次他们嚷嚷着要把六爪女带回去,都靠塞大洋才放过了六爪女。对付他们是六爪女的弱项,六爪女与生俱来的山野气无助于她对付这些官府的贪官恶吏,还有躲在他们身后的商场竞争对手。ww
这一次,南洋商行也是通过官府来对付六顺商行,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背地里告黑状,而是正面要求县政府出面调查六顺商行,提出的理由就是六顺商行一向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放火烧货栈、散布谣败坏南洋商行的名声,都是六顺商行进行不正当竞争采取的极端手段。南洋商行的老板是县商会会长,过去也是县政府的纳税大户,与县长私交甚笃,虽然没能拿出证据,但有正式报案,于公于私,县政府都不敢掉以轻心。
六顺商行已经有了大麻烦,六爪女却还茫然不知,她正被黑子的老婆纠缠着。黑子离开六顺商行以后,六爪女没有向任何人再提及黑子,伙计们估计六爪女对黑子深恶痛绝了,谁也不敢再跟黑子打交道,给自己招惹麻烦。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以为黑子肯定另找活干了,却没成想黑子的老婆抱着刚刚半岁大的仔儿找上门来,向六顺商行要人来了。
黑子的老婆是一个淳朴的客家妹子,人不能算漂亮,却也长得周正,头上顶着一方蓝花帕子,穿着黑裤蓝褂子,抱着六个月大的仔儿,进了门坐在前堂的椅子上,啥话不说,就是哭。她的哭不放嗓子,只默默地一个劲儿流泪,泪水就像漫过石头的山溪,在女人白皙的脸上流淌。女人的这种哭相最惹人怜,看门的伙计看到黑子的老婆这种样子,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无奈之下,只好赶紧跑到后面向六爪女报告。
在家的伙计们听到黑子的老婆抱着孩子来了,纷纷跑过来看。胡子老成一些,一边劝一边亲手给女人泡茶端水,好像在给黑子老婆补充泪水。六爪女来到,大家纷纷散开,却都不离去,就聚拢在门口或壁边看着,只有胡子还在跟前张罗。这个时候,黑子老婆抱在怀里的仔儿突然哇哇哭叫起来,黑子老婆掀起衣襟亮出两团米粉糕一样白皙肥沃的大奶堵住了仔儿的嘴。
见到六爪女,黑子老婆也不说话,跪倒地上哀哀地哭。六爪女吓了一跳:“你咋了?黑子打你了?赶紧起来说话。”
黑子老婆跪着不起来,胡子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去拖敞胸露怀喂仔儿的女人。六爪女只好亲自动手把她拽了起来:“你别哭,怎么了?说话呀。”
黑子老婆这才哽咽地说:“黑子已经好些日子不回家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原来,黑子老婆向六顺商行的伙计打听,才知道黑子竟然早就不在六顺商行干了。
“头家,是不是你把黑子赶了,黑子想不通出啥事了?求求你,把黑子再叫回来吧。”
六爪女告诉她:“黑子是不在我这儿干了,他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的是,黑子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可能找到更好的下家了。”
黑子老婆不相信,也不多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哭,把六爪女哭得心里直毛:“你别哭了成不成?你是不是遇上啥事了?”
9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4)
( 黑子老婆这才说,他们的房租到期了,房东追要房租,黑子又找不到了,她只好回家找娘家,娘家人也不管,说她是嫁出去的人,娘家没有义务替她出房租,还说黑子是六顺商行的人,让她来找六顺商行要黑子,只要找到黑子,就能有钱交房租。
六爪女想了想说:“黑子现在也不是我们六顺商行的人了,我有心帮你也不合规矩,总不能整个连城县的人没房子住了都由我们六顺商行给租房子吧?”
听到六爪女这么说,黑子老婆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怀里的孩子看到她哭,也跟着哇哇地哭叫起来。大人哭,孩子闹,六爪女再看看在一旁围观的伙计,伙计们眼睛里都闪烁着同的柔光,只好对黑子老婆说:“虽然黑子现在不在我们这里干了,可是看在过去黑子也没少为商行出力的分儿上,你干脆暂时搬到我们六顺商行住下,那间房子索性不住了,黑子跑出去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带个仔儿住在那里,碰上个啥事都没办法。”
黑子老婆连忙问:“那房租咋办呢?”
六爪女说:“你住到我们这里还要什么房租?你要是能脱开身,帮着商行随便干些啥,我给你工钱。”
在这之前,六顺商行除了原来的伙计之外,已经雇佣了一些人手。有专门负责做饭的厨师,是司胖子介绍过来的,原来是一家酒楼的掌勺师傅。还有在前堂照管门面的伙计和专门打扫卫生的杂工,六爪女身边还真缺一个女人做伴。
黑子老婆听到六爪女这么说,连忙站起来鞠躬答谢,两颗大奶随着动作颠动摇晃,恍然间似乎她的胸前也长了两张大脸。伙计们一起噤声,一个个瞠目结舌,也不知道是被迷住了,还是被吓住了。六爪女连忙替她遮住前胸,然后吩咐胡子带两个人去帮她收拾东西搬家。
黑子老婆千恩万谢地跟着胡子几个人走了,六爪女刚刚回到自己的屋里,前堂的伙计又惶然跑了进来:“头家,不好了,官府派来了警察,说是要查我们。”
六爪女略感惊愕,过去官府也没少来查过,那都是税务、稽查之类的,警察却还从来没有光顾过他们:“你是不是看错了?警察来查我们什么?”
这两个问题,小伙计只能回答前面那个:“就是警察,我没看错。”小伙计当然不知道警察来查他们什么,自然也就没法回答。
六爪女只好到前堂,亲自面对警察。三个警察正坐在前堂的椅子上喝茶,见到六爪女,ρi股也没抬。其实,警察并没有轻慢她的意思,警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年轻女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六顺商行老板,以为她是六顺商行的女用人,受派前来招呼客人的。六爪女一身居家打扮,布衣散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叉指拖板鞋,又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底细的,谁看了也不会想到她是财大气粗的六顺商行老板。
六爪女却有些被冒犯的感觉,客家人讲客套,不管是多么尊贵的客人,见了主人也要问候一下。见了主人ρi股都不抬,不但是对主人不礼貌,而且也是一种态度:上门不是串门,而是找事的。就像当初黑子的大舅哥大冬瓜和妻舅无常鬼上门闹事,自然不会客客气气地跟主人招呼、施礼。六爪女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敬我一尺我就连一寸也不让你。六爪女暗想:你们警察在官府也就是一群狗,还在我面前耍威风?心里想着,面上就冷了脸,话说出去就像朝外面扔芋头,硬邦邦的:“你们要干啥?口渴了回家喝水去,六顺商行不是茶馆。”
她这么一说,反倒把三个警察给闹愣了,那个年代,警察就是官府,到了任何一个百姓家里谁也不敢怠慢,吃、喝、抢、拿,为所欲为,万万没想到六顺商行一个小小的使唤丫头竟然也如此霸蛮,说话就像扔板砖。警察怔怔地呆了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貌似领头的警察把脚丫子翘到了茶几上,对另外两个警察令:“这是商行还是山贼海匪窝?去,掌嘴,抽死这个丫头。”
另两个警察便起身朝六爪女踅了过来:“今天爷们儿就教教你怎么说话。”其中一个说着就扬起大巴掌朝六爪女脸上扇了下来。
95.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5)
( 六爪女反手叼住了警察的腕子,用力一扭,把警察的胳膊背到了身后,警察胳膊就像断裂一般疼痛,刚刚冒出“唉哟”两个字,六爪女又猛然一推,警察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茶几上,腰又被茶几硌了一下,疼得倚在茶几边上不停呻吟。ww
六爪女敢动手打警察,这大大出乎警察的意料,貌似领头的警察站立起来,伸手摸枪,却摸了个空。原来,警察局里的枪支有限,出来办事的时候,有可能用到枪的时候才会临时配给他们。他们三个人今天是到六顺商行来调查事,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所以也就没有申请领枪,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他心想就凭身上这套老虎皮,估计六顺商行的上下也不敢不老实,却没想到一出手就遇上了硬点子。警察头儿没摸到枪,转手捞起了茶壶高高举起:“咳,小娘们儿还凶得很,老子砸死你……”
六爪女担心他真的把茶壶砸向自己,万一砸到脸上弄不好就破相了,即便没有砸到脸上,也舍不得好好一个茶壶摔成碎片,连忙抢上一步,变戏法般地劈手夺过了警察手中的茶壶:“你干啥,这茶壶是我家的,砸烂了要你赔!”
警察倏忽之间手头一轻,牢牢实实抓在手里的茶壶竟然不见了,转眼才看到茶壶到了六爪女手里,心里顿时毛,明白今天是遇上硬手了,也不敢再出手耍横,仍然掰了硬话头朝六爪女咋呼:“你是干吗的?去,找你们老板出来说话,爷们儿不和下人浪费口舌。ww”
警察口气很硬,实际上是色厉内荏,被六爪女摔倒的警察强挣着站了起来,满脸怒气,眼睛里的惊诧却闪烁不定,揉着腰骂骂咧咧:“衰佬六顺商行店大欺客呢,连警察都敢打,把你们老板抓到监狱里去吃牢饭。”
六爪女说:“我就是老板,你们要抓我?”
警察又愣了,他们实在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以为是用人丫鬟的小女子,竟是大名鼎鼎、富甲一方的六顺商行的老板。三个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还是难以相信她就是老板:“我们是来执行公事的,你不要跟我们瞎混闹,再闹就把你抓起来,快去叫你们老板出来。”
六爪女说:“我就是老板,不信你问问他们。”
伙计们听到前堂闹了起来,不知道生了什么事,连忙跑出来看,此时已经围拢到了堂屋里。他们来晚了一步,没有看到六爪女收拾警察的那一幕,也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只能在一旁傻待着看热闹。六爪女让他们证明自己就是老板,连忙纷纷证实:“这就是我们头家,就是老板。”
刚才六爪女一个人露了一手,就把警察给镇住了,现在来了一帮人,警察心里更没底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帮人里头到底有多少练家子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当真生冲突,别说三个警察,就是三十个警察,估计在六顺商行也讨不了好去,领头的警察随机应变,马上放软了身段:“老板,别怪我们眼拙,没能看出来你就是老板,有什么不当,你还要多多包涵。”
人家客气说软话,六爪女也就不再跟他们计较:“好了,闲话不说了,你们到底找我有啥事?真的要抓我?”六爪女说着坐到了堂屋正面的太师椅上,然后又想起来似的招呼他们:“你们也坐,有啥事坐下说,别一见面就跟抓贼一样。”说完,扭头吩咐小伙计:“给几位警察弟兄换新茶。”小伙计连忙清洗茶壶、沏茶倒水。六爪女又吩咐胡子:“胡子,取些好茶点过来招待客人。”
六爪女刚刚还牛气逼人,转眼间又变得周到热,这个弯子转得太大、太猛,警察让她搞得头脑晕。然而,他们仍然能从六爪女安排事时的气势体察到她骨子里的从容和自信。这就是气势,警察立刻被这气势给震慑住了。见了穷人放声骂,见了富人摇尾巴,是那个时代警察的基本特征,在六顺商行的老板面前,警察也顿时不敢再神气。
跟班的两个警察不敢乱说话,还是由领头的警察客气:“老板不用客气,我们是公事上门叨扰,不客气,不客气。”喝着茶,吃着茶点,警察的口气也缓和了许多:“老板,我们到你们这里来,可是县长直接给警局下的命令。”
96.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6)
( 六爪女惊讶:“我们也没有得罪县长,他干吗下命令叫你们跟我们过不去呢?”
警察说:“有人揭你们放火烧了人家的货栈,还怀疑你们是黑道帮会,县长给局长了帖子,帖子上盖着县长的大红印,我们都亲眼所见。”
六爪女暗暗心惊,先不说这事是不是他们干的,即便不是他们干的,让人家咬住了,上面没有关系也很难脱得干净:“不就是南洋商行的人咬我们吗?他们一直跟我们作对,这是害我们的呢。我们也去找县长,我们也能告他们杀人放火,嫁祸于人,你们信吗?”
警察面面相觑,领头的警察说:“老板,我看你们也不像那种人,可是上面有命令,让我们调查,你们总得让我们好回话啊!”
六爪女对这种事也没数,不知道该怎么样警察才能回话,想来想去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打了再说,还是老规矩,对付官府用钱砸:“胡子,取大洋过来,这几个警察兄弟上门辛苦了,车马费还是应该拿的。ww”
这些都已经成了老套子,胡子答应着,转身取了十几块大洋,给每个警察了五块,这是他们内部的规矩,凡是官府来的差人,每人给点儿钱打,数额从两块到五块不等。那会儿,两块大洋就是一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眼前这几个警察,估计在警局每个月能拿三五块大洋也就烧高香了。
果然,见了大洋,警察的眼睛都亮了,嘴上说着“不客气、不客气”,实际真的一点儿也不客气,一个个动作迅速地将钱塞进了口袋里。拿了大洋,警察的身段更软,说话也更和蔼可亲了:“老板,你放心,我们能做的一定会做,现在关键是县长亲自派下来的差事,好赖我们回去也要回个话。”
六爪女对警察说:“这还不好办,你们回去就说已经来过了,那些坏事不是我们干的,我们都是正经八百的商人,一向奉公守法做合法生意,老老实实纳税。说我们烧了南洋商行的货栈,肯定是南洋商行竞争不过我们,故意往我们身上抹黑。如果你们不相信,就让南洋商行拿出证据来。”
领头的警察听了连连点头:“嗯,我们回去就这么说,不过能不能应付得过去就不一定了。”
打走了警察,六爪女心里有些忐忑,过去虽然也有官府的差人来骚扰,却都是些临时跑过来没事找事的,用两块大洋就能砸晕。这一次却不同,如果这几个警察说的是真的,对方鼓动了县长出头找麻烦,那就是大麻烦,估计凭这几个小警察拖得过一时,拖不过一世,迟早还是要麻烦一场。虽然他们抓不住什么证据,可是,官府找麻烦可用不着证据,全靠官老爷的一张嘴。他说你有事,你就有事,没事也有事;他说你没事,你就没事,有事也没事。对此,六爪女已经领教得太多了。
“头家,咋办呢?”胡子问她,脸上话里都是忧心忡忡。
“咋办,破财免灾呗。”和气生财,花钱免灾,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生意人遇到事儿,先想到的就是这几句话,六爪女经商几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思维方式和生存守则。
胡子嗫嚅道:“县长也不会到咱们商行来,钱怎么给呢?给多少呢?”
面对胡子的问题,六爪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县长背后还有南洋商行,即便摆平了县长,谁知道南洋商行还有多少官场靠山替他出头呢?六爪女面对这个局面还真的有些挠头了:“不行我们上门去找县长说说?”
遇到麻烦喜欢主动出击是六爪女的天性,官府在她心目中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一座长满荆棘的乱岗,一只贪婪凶横的野兽。过去她采取的应对方式就是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找到门上的官差们,也都由胡子他们给几个大洋打了之。警察说出的事实,却让她感到官府就像章鱼,而章鱼那令人恶心作呕的、黏糊糊的肢爪正在缠向她。章鱼固然可怕、丑陋、恶心,然而,捉到了,做熟了,却又是可口的美味。六爪女决心把这只大章鱼弄成自己的美餐。
97.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7)
( “胡子,备个名帖,再到柜上提些大洋,我们这位县太爷。ww”六爪女吩咐。
“头家,提多少大洋合适?”
提多少大洋还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提多了,不划算;提少了,买不来人。
“提一千块,分成两份,到时候见机行事吧。”六爪女说。
胡子站着没走,六爪女这才想起,到永昌银号柜上提钱,要自己亲画的汇票,由此又想到,还是应该在商行里设一个银柜,平常放一些银钱,免得临时用的时候还要费时费力去永昌银号的柜上现提。
县政府的衙门设在南大街的尽头,门口有个门房,凡是进去办事的人都要先在门房登记。胡子将六爪女的名帖递给看门的老头儿:“我们是六顺商行的,我们头家要见县长。”
老头儿老眼昏花,颈子上挂着一副老花镜,听到胡子大刺刺地说是要见县长,惊诧地瞥了胡子一眼:“县长没空,谁都见县长,县长还活不活了?哪个六顺商行?”
六爪女站在胡子身后不远处,为了拜见县长,她换了身新衣裳,上身是时兴的蓝底白花布的宽袖衫,下身是一条黑府绸长裙,脚上穿着皮底绣花拖鞋,贴腿套着的花纱裤子下缘盖在脚面上,遮住了露出来的肉色。那个时代,小县城里的女人穿裙子还没有流行光腿棒子,都是在裤子上面再套条裙子。六爪女自以为打扮得已经足够流行、体面,实际上却跟街巷间穷得瑟的姑婆、娘们没什么区别,只是衣裳新一些、布料好一些而已。她从小就是个野性子,从小就生活在男人堆里,虽然有女性与生俱来的爱美本能,却不知道怎么样打扮才算时髦,才算美。
胡子对县府看门的老头儿说:“连城县有几个六顺商行?我们六顺商行的老板登门拜访县长,你赶紧通报去。”
听到六顺商行名字,老头儿连忙把老花镜套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名帖,又抬头看看胡子:“你就是六顺商行的老板?”问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怀疑和不屑。
胡子朝六爪女指画一下:“我不是老板,那才是我们老板。”
老头儿摘下老花镜,抻头朝六爪女站立的方向瞄了瞄:“哦,你们老板还带着媳妇一块来见县长啊?”
哑哥照例陪在六爪女身旁,哑哥身高体壮,气宇轩昂,今天要见县长,六爪女又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裳,跟六爪女站在一起,他倒更像老板,难怪看大门的老头儿会这么说。
胡子向他解释:“那个女的是我们头家老板,旁边的是她的保镖,你老眼昏花的胡说什么。”
也不知是胡子的话冒犯了老头儿,还是县长真的难见,老头儿把他们的名帖顺窗口推了出来:“老板也不行,你们以为县长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吗?”
胡子有些为难,回头看六爪女,六爪女朝他仰仰下巴,胡子掏出两块大洋从窗口塞了进去:“麻烦你老人家进去通报一声,县长要见,我们就见,县长说不见,我们就不见,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他们第一次进官府,并不懂得规矩,其实,这个老头儿不过就是个门房,他们要见县长,即使老头儿通报,也只能够给县长的书办说,然后由书办根据况去向县长请示,见与不见,还得由县长自己说了算,当然,书办也可以帮他们说说话,委婉地怂恿县长见他们一面。
老头儿拿了大洋,又看了看六爪女说:“那你们直接去找书办吧,让他直接给你们通报。”
胡子便招呼了六爪女和哑哥,走进了县府院子。门老头儿还算不错,进门的时候提示了他们一声:“进了院子左手第二个门。”
书办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胡子轻敲,里面传出“进来”的喊声,胡子将门推开,朝里面让六爪女:“老板请。”
六爪女进了屋子,哑哥紧随其后,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瘦猴儿,光是骨头没有肉的瘦脸上长着两只老鼠眼:“你们干啥?”
胡子已经有了经验,二话不说先掏出五块大洋塞给他:“这是我们老板,我们要见县长。”
老鼠眼蒙了:“你们是谁啊?”
98.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8)
( 六爪女主动说:“我们是六顺商行的,我是老板,找县长有话说。”
六爪女从刚才进县府的过程里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官府面前,钱仍然是大爷,难怪老话常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反过来说就是“衙门口朝南开,有钱没理照进来”,自己属于有钱有理的,更应该理直气壮,于是对这个瘦猴儿书办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显出了理直气壮来。
或许是大洋的力量无敌,或许是六爪女的气势无敌,老鼠眼书办听了“六顺商行”几个字,立刻站了起来,瘦脸上挤满了沟沟岔岔的笑纹路,活像一颗隔年的干柚子:“六顺商行的老板?久仰久仰。”说着,还对着哑哥抱了抱拳,显然,他也把哑哥当成了六顺商行的老板。“请坐请坐,我现在就给县长通报一声去。”说罢,瘦猴儿扔下六爪女三个人屁颠屁颠地跑了。
六爪女转身跟上了他,胡子还在犹豫:“头家,我们不等他了?”
六爪女说:“等啥呢?不就是个县长吗?又不是天王老子,跟上去县长就不能不见我们了。”
哑哥反正听不见他们说啥,六爪女往哪儿走,他也就跟着往哪儿走。ww胡子觉得这样硬闯有些不妥,可是又不敢违了六爪女的意,只好跟在后面尾随书办朝里面直接进了去。
书办绕过照壁,到了后面的正屋,站在门外咳嗽一声,又轻轻敲门,听到里面招呼了一声“进来”,才推门走了进去。六爪女紧随其后,推门也闯了进去,书办刚刚对县长说了一声:“六顺商行……”六爪女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县长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抬头看到六爪女、哑哥和胡子三个人,愣住了:“他们是干吗的?”
书办回头,看到六爪女三个人已经跟了进来,无奈,只好介绍:“他们是六顺商行的人,说要见县长。”
六顺商行的名声在连城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县长果然也知道:“哦,哦,如雷贯耳,如雷贯耳。”说着,县长竟然从桌后绕了出来,伸出手要跟哑哥握。哑哥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看到县长伸手便也伸出手,跟县长握了一握。哑哥的大手是练出来的,自己并没有觉得使力,稍一握,县长顿时吃疼,火烧了般甩开手,惊诧地看看哑哥:“好力气。”
六爪女苦笑,瞪了胡子一眼,胡子连忙上前介绍:“县长大人,这才是我们头家、老板,这是我们老板的跟随。”
县长咳嗽一声,借此掩盖尴尬:“哦,哦,老板很靓,很少嫩,没想到,没想到。”方才右手被哑哥握疼了,这次就伸出了左手要跟六爪女握。六爪女还是个姑娘,左手又有枝指,不好意思跟他握手,假装不懂那套新礼数,反而把手背到了身后:“县长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理应登门拜访。”
县长没有握到六爪女的手,愣了一愣,随即拐弯上抬,改成了推眼镜的动作,然后吩咐呆愣在一旁的书办:“快,泡茶。”又对六爪女说:“六顺商行在我们连城县可是大富户,政府公益还要请你们多多支持啊!你们请坐,请坐。”
这是六爪女第一次面对官府的官员,而且是传说中的父母官县太爷。县太爷这个角色在六爪女的脑子里更多的还是戏台上看到的那副模样儿:头戴乌纱帽,身穿大长袍,脚蹬高底靴,手拿一块惊堂木,动不动就拍桌子。来之前,六爪女理智上虽然知道现在的县长不可能真是戏台上那种样子,却也没想到县长竟然是这么一副油头粉面、戴着金丝眼镜、说话和声细语的娘娘样儿,下意识地就给县长起了个代号:四眼。
六爪女坐下之后,胡子和哑哥站在她的身后,倒也挺有气势。六爪女想到自己要给这个四眼县长塞钱,干这种事不能有外人,更不能有县府的人,便对县长说:“县长,我们能不能单独说几句话?”
县长愣怔一下,用手指顶了顶眼镜:“可以啊,你们先出去一下。”
书办把茶杯放在六爪女面前,连忙退了出去。胡子知道六爪女要干什么,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塞给六爪女,拽着哑哥也退了出去。六爪女本来想花个大价钱贿赂县长,所以让胡子带了一千块大洋,见面之后不知不觉就对这位传说中的县太爷有了轻减之意,觉得因为南洋商行那么点儿事,给他一千块大洋实在舍不得,弄不好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心虚。脑子转悠到这儿,六爪女手伸进钱袋一摸,心里暗暗高兴,胡子原来说要把一千大洋分成两份,分的时候可能有点儿小气,索性分成了五份,每份两百块。六爪女掏出来一份两百块大洋递给县长:“县长,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成敬意,还请你笑纳。”
99.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9)
100.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0)
( 这个消息是司胖子半吞半吐告诉六爪女的,六爪女听司胖子吞吞吐吐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左手,右手轻轻抚摸着那根多余的手指。这是一根与小指并列的手指,与其他人的枝指不同,她的枝指与小指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一棵树上的两根枝杈。看着这只手,那天会见县长时,县长那惊愕、厌憎的眼光突然浮现出来,外人对于她这只多余的手指给予的歧视她不是麻木不仁、毫无察觉。可是身边的人,父母自不必说,就是红点、哑哥、师父,还有竹林寨的伙计们,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枝指有任何的歧视,或许正是这些人的爱护抵消了那些歧视,过去六爪女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枝指而有心理上、绪上的困扰。如今,县长的眼神和开始流传的谣却让六爪女觉到了屈辱和愤怒,她忍不住对司胖子问道:“司胖子,你看看,我是狼女吗?”
司胖子摇头:“哪里会,你别往心里去,肯定还是南洋商行的人胡说八道。”
六爪女却觉得事不是那么简单,迄今为止,她连南洋商行的人都没有照过面,南洋商行也不可能知道六爪女长了六根指头。而她和县长见面过后,就传出了这种侮辱性的传,县长现她的枝指时那一刻的眼神,如今回想起来,就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脏,扎得她心里鲜血淋漓、疼痛难忍。这种恶毒的近似于诅咒的谣造成的伤害,在六爪女幼年时期很容易被年幼的懵懂和家人的亲、爱护所淡化、稀释、忽略,成年之后突然再次将其加之她的身上,就让她感到了加倍的痛楚、屈辱和难忍。
“狗杂种四眼县长,狗杂种南洋商行。”面对无根无据的恶毒传,六爪女除了这无奈的詈骂和愤懑之外毫无办法。
事并没有了结,过了几天,六顺商行一大早刚刚开门,负责清扫的小伙计就现大门上被人泼上了猩红的污血。淋淋沥沥、乌黑紫的血把小伙计吓坏了,他慌乱跑进来报告了胡子。胡子懂得这是连城人驱邪、赶鬼的方式,也明白这是针对六爪女的“狼女”谣而来的,连忙带着几个伙计,用清水把泼洒到门上的污血清洗了,吩咐伙计们谁也不准告诉六爪女。
六爪女得知此事是又过了几天之后,一大早小伙计开门的时候,门却开不开了,小伙计最后不得不从院墙上翻过去,绕到大门口查看,才现大院的门被人用桃木橛给钉死了。那天六爪女起得早,胡子那些伙计们还在死睡,小伙计费了半天力也没办法将深深揳入门扇的桃木橛弄出来,只好又从墙上翻回来,找个帮手。六爪女看到小伙计翻墙而入,叫住他询问,小伙计说大门让人家给钉死了,打不开。六爪女到门前试了试,大门果然纹丝不动,就如墙壁一样坚硬。
“怎么回事?”六爪女问小伙计。
“不知道啊,反正外面让谁给拿木楔子揳死了。”
六爪女跟小伙计一样,从墙头上翻了过去,看到大门的扣环中间,穿过一根手腕粗的木头楔子,而且揳得极为结实。六爪女和小伙计捡来石块敲砸半会儿,木楔子纹丝不动。可能听到了他们砸门的声音,也可能要出门现门打不开,胡子和条子还有秃子先后从墙上翻出来,跑过来一起查看。
六爪女问胡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胡子说:“这是桃木橛,镇邪用的。”然后让条子回去拿把斧头:“没事,劈了它。”
六爪女听到胡子漏了一句“桃木橛,镇邪用的”,心里顿时明白,这是冲自己而来。
小伙计在一旁问胡子:“那上一次我们大门上泼的血,也是镇邪用的?”
六爪女听到小伙计这么问,便追问胡子:“啥时候?”
胡子无奈,只好说了前几天大门被人泼上污血的事。六爪女愣了片刻,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晚上开始,你们轮流值夜,谁要是再敢对我们做这种事,往死里打。”
说话间,秃子拿了斧头翻墙过来,六爪女一把抢过斧头,杀人一样使力猛砍,揳在门上的桃木橛跟大门一起被劈成了碎块。
10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1)
( 胡子、秃子都看呆了,小伙计更是吓得远远躲开。***六爪女劈开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劈碎了大门,扔掉斧头,对胡子冷冷地说了一声:“换扇大门。”
六顺商行装上了新大门,大门的木板足足有三寸厚,木质的门扇外面还包裹上了熟铁皮,铁皮用拇指粗的大钉子钉在门上,门面上又刷上了青黑的老漆,看上去庄重、气派。安装大门的工匠是江浙人,鬼头鬼脑机灵得很,也不知道听谁说六顺商行夜里连续被人泼血、揳桃木橛地侮辱、恶搞,主动提出为他们安装一套报警铃,晚上只要有人来到门前五步以内,警铃就会响,保证能抓住前来作怪的人。如果肯出钱,还能够装上箭弩,只要有人晚上靠近到五步之内,箭弩就会射,把靠近的人射成刺猬。
胡子来请示六爪女,六爪女想了想,否决了箭弩的方案:“那太歹毒了,万一路过的人走得靠我们大门近了,把人家给射杀了,怎么办?安个警铃就行了,警铃响了,看清楚该打还是该抓,这样稳当些。”
于是,江浙工匠在大门五步之内挖掘了沟沟渠渠,安装了一些踏板、挂绳之类的装置。又把沟沟渠渠挖进了院子,用竹筒把院子内外沟通了之后,用绳子把里面的警铃和外面的装置连接了起来。弄好了之后,胡子和伙计们试了试,还真的好用,大门外面五步之内,只要有人经过,里面的铃铛马上就会响。
“不用的时候,把这个钩子摘掉就可,夏天绳子会松一些,稍微紧一紧,保持有个绷劲儿就行,冬天绳子会紧一些,不用管它就是了。”江浙工匠把使用方式和注意事项交代了一番,收了大洋,检点工具,告辞离去。
警铃就挂在前堂屋里,每天晚上伙计们轮流值班,接连几次的欺辱让伙计们怒火难平,不论谁值班,都摩拳擦掌,抖擞精神,准备随时随刻收拾偷偷上门捣乱、作怪的歹人。可是,自从新装了大门,又加装了报警装置以后,一个月过去了,却再也没有出现有人夜晚上门作怪的事儿,那个警铃就像死了一样,一次也没有响过。胡子担心上当受骗,每天晚上关门前还要到门前试一试,每次他的脚一踏进门前方圆五步之内,里面的警铃就叮当作响,证明警铃并没有失灵。
这样,大家也就逐渐松懈了,过去两个人值班改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值班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强打精神,整夜竖起耳朵听铃声。越是关注,越是没事,稍微松懈,警铃便大声响了起来。警铃响声大作的那天晚上是豆子值班,豆子胆小,硬把哑哥拽了去给他壮胆。豆子说话不利索,别人嫌他说话结巴听着费劲,又认死理儿,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的,唯有哑哥不烦他,反正耳朵也听不到,不管他说什么哑哥都能耐心听他结结巴巴、没完没了地啰唆。而且只要看到他的嘴上下翕动,不管说什么,哪怕是让别人听着甚是荒唐的话题,哑哥也会不停地点头,貌似完全赞成,这让豆子非常受用,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哑哥分。
哑哥从来不出门,除非六爪女出去的时候带着他,每天吃饱了睡足了就是一件事:练武。一有空闲,就跟豆子凑到一起听豆子瞎掰,给豆子享受倾诉的机会。晚上豆子叫哑哥陪他值班,哑哥也就答应了。两个人都是贪睡的货,哑哥刚开始还强打精神看着豆子说话,脑袋照例一点一点地表示赞同。豆子给哑哥说,他很想要个媳妇,条件不高,只要像黑子媳妇那样能生娃娃就行,可是媳妇要去啥地方才能找到呢?黑子也不在了,如果黑子在,还能求黑子帮帮忙,可是黑子却失踪了。黑子失踪这么多天,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婆娃娃都不要了,不要也罢,反正他老婆娃娃有头家养着,头家答应了,只要他豆子能找到老婆,头家就出钱给他成家,可是,老婆到哪儿去找呢……
豆子没指望能从哑哥那儿得到答案,哑哥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困劲儿上来,哑哥打了几个哈欠就侧歪歪地睡了,而且响起了极富诱惑力的鼾声。在哑哥节奏整齐的鼾声的催眠下,豆子也沉沉入睡。半夜时分,警铃声大作,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哑哥和豆子睡得活像死猪,根本就听不见。胡子半夜解溲,听到前堂警铃响了,顾不上回去穿衣服,打开大门就冲了出去。
102.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2)
( 门外,一个胖乎乎的人踟蹰徘徊,胡子扑上去一把将他按倒,连打带掐,大声喊人:“快来啊,抓住了,快来啊,抓住了……”
豆子和哑哥睡得沉,一点儿也没有反应。秃子和条子睡觉灵醒,夜深人静,胡子在外面大呼小叫惊醒了他们,马上爬起来朝外面跑,跑到外面看到胡子正跟一个人在地上翻滚打斗,马上也扑将上去帮忙,连打带骂。被压在底下的人浑身是肉,拼命挣扎,活像一口被按住挨刀的大肥猪,一边挣扎还一边呼喊,嘴巴却被挤压在地面上,只能听到他呜呜咽咽的牛吼,却听不明白他在吼什么。
片刻,或许是疲累了,或许是被搞晕了,胖子不再动弹,也不再呼喊,胡子几个人才撒手,然后咋咋呼呼地抬着那人回到了商行。进了前堂,黑暗中看到豆子和哑哥睡成了两坨黑乎乎的稀泥,胡子给了他们每人一脚,哑哥惊跳起来,豆子也惊跳起来,看到满屋子黑乎乎的人,两个人目瞪口呆,哑哥呜里哇啦、指手画脚,豆子磕磕巴巴地问:“咋、咋、咋啊……”条子又过来踹了豆子一脚,想踹哑哥,看到哑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没敢踹哑哥。ww
六爪女这段时间睡眠不好,虽然生意并没有受到谣诽谤的影响,大洋照样朝六顺商行哗哗流淌,她却心郁闷、压抑,精神也处于烦躁、焦灼中。她虽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却也是一个很难接受被人无端欺辱、作践的烈性人。街市上的流,登上门的挑衅、欺辱,让自己一夜之间就被人糟蹋成了恐怖的怪物、不干不净的异类。面对这种无形无影的敌意和羞辱,六爪女所承受的内心煎熬是极为残酷、痛楚的。白天在伙计们面前她戴上我行我素、平静如水的假面,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过去,心里郁闷了或者偶尔失眠了,她就打算盘,算盘那叮当作响的悦耳声音就像慰人心灵的安魂曲,会驱离她的焦躁和愤懑,让她逐渐平静下来。现在,她失眠,却连打算盘的心思都没有了,就连算盘那叮叮当当的声音都让她心烦,感觉那一声声金属的响亮就像榔头在一下下敲打她的神经。
胡子听到警铃的同时,六爪女也听到了,她穿上了衣服,并没有出去,听到胡子和伙计们闹闹嚷嚷把人抓了进来,便也走到前堂去查看况。
六爪女看到前堂黑黝黝的,担心伙计们赤身**不好看,就没有进去,在外面提醒了一句:“不燃灯,摸黑瞎闹啥呢?”
屋子里的人这才想到点灯,豆子摸索着把“气死风”点燃,大家目光集中到了被抓进来的人身上。那人胖乎乎的,浑身是土,头散乱,鼻青脸肿,此时哼哼叽叽地呻吟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叫苦喊疼。胡子看他觉得面熟,再仔细看看,猛然想起在林师叔家里看到的那个龙管家,试探着问:“我看着你面熟,你是不是林师叔的龙管家啊?”
那人唉声叹气:“我的妈啊,你们这是干啥嘛,见面啥话不说就打,要人命呢。”
胡子连忙抢过去扶起他:“果真是龙管家,深更半夜的,你跑来干啥来了?”
龙管家揉着腰痛苦不堪:“你们下手太狠了,快叫你们头家,快叫你们头家,我有话说。”
六爪女在门外喝了一声:“没穿衣裳的都避开。”
除了豆子和哑哥晚上值班和衣而睡,其他伙计,包括胡子都是赤身**,胡子跑出来的时候还匆忙套了条裤子,条子和秃子习惯祼睡,当时急慌慌地跑出去抓人,此时仍然光溜溜的不着寸缕。羞耻之心,人人有之,听到六爪女就在外面,一个个顿时慌神,胡子领先,除了哑哥和豆子,剩下的人争先恐后地从窗户跳了出去,好赖避开了六爪女。刚刚从窗户跳出去,却迎头碰上了赤身**的粉粉。粉粉是黑子的媳妇,半夜三更爬起来奶孩子,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想着半夜三更也不会有谁看到自己,瞅一眼就回来,也就没有穿外衣,扔下孩子出来查看。刚刚到院子里,黑洞洞地迎面撞上几个**大汉,一照面,双方大窘,秃子和条子就地蹲下,还用手捂住了裤裆。粉粉也本能地蹲下,两手抱住上半身,双方竟然现场僵持起来。
103.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3)
( 屋内,龙先生看到六爪女,气喘吁吁地告诉她:“赶紧,再晚就来不及了,赶紧去垂泪坝,我们头家不行了,急着见你呢。ww”
六爪女在屋外听到胡子说来人是龙管家,心里一动,蓦然想起六顺商行占用的这套院落是林师叔的,会不会是他派龙管家来收房了?进到屋里,听龙管家说林师叔不行了,让她赶紧去,又是一惊,林师叔身体健朗,虽然几年未见,却也不至于这就不行了。“到底怎么了?你别急,坐下慢慢说。”六爪女说。
龙管家四下睃拉几眼,看到茶几上的茶壶,奔过去捞起茶壶灌了一通剩茶。
六爪女连忙吩咐豆子:“给龙管家泡茶啊!”呆立一旁的豆子连忙烧水冲茶。
龙管家也不坐,就站在那儿满脸的焦急:“我们头家病了一年多,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有起色,从今年春上开始就一天不如一天,前两天给你写了封信,说是等他死后再给你。这两天昏迷不醒,眼瞅着人就不行了,我想着头家也没后人,真的去了,连个抱灵位、摔纸盆的人都没有,就跑来找你,看在你师父的面上,算我求你了,能不能赶在我们头家走之前他,给他送个终?”说着,龙管家就哭泣起来,两腿一弯就朝地上跪了下去。
六爪女忙去扶,好在六爪女手臂功夫扎实,一把扶住龙管家,龙管家也就无法跪下。
六爪女说:“龙管家,师叔的书信你带了没有?”
龙管家摇头:“没带,头家说了,那是要等他走了以后才能给你的,我自然不能带在身上,就是带了,现在也不能给你啊!”
龙管家这么说,顿时令六爪女对他刮目相看,龙管家在六爪女心里并没有留下多深的印象,甚至多少还有些反感,因为那天林师叔让他算账的时候,他仅仅给六爪女他们算了三百多块大洋,跟六爪女的心理预期相差太大。而龙管家自作主张跑来请求六爪女去给林师叔送终,有求于六爪女,却又执拗地遵从自己头家的嘱咐,不提前让她看到林师叔的书信,让六爪女对龙管家有了点肃然起敬的感觉。“龙管家,你稍坐,喝口茶,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就走。”临出门,六爪女又想起是不是应该多带几个人,就征询龙管家的意见:“是不是把在家的伙计都带上?论说起来,他们也都是林师叔的后辈……”
“能去都去,都去当然好,”龙管家吸溜溜啜茶,又补了一句,“有吃的给我弄些,一路跑来饿了。”
六爪女答应着出门,一出门就呆了,院子里条子和秃子赤身**蹲在那儿,对面粉粉半祼着蹲在他们对面,两方面都催对方先走。
“你先走。”
“你们先走。”
“你先走。”
“你们先走。”
两方僵持着,谁都怕先走露丑。
六爪女回屋,揪起床单,出来披在粉粉身上,骂条子和秃子:“两条混虫,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粉粉用床单包严实自己,忙不迭地走了。六爪女转身就走,条子和秃子这才捂着裆部狼狈不堪地跑回了住处。
天刚蒙蒙亮,六爪女就带着胡子几个在家里的伙计,跟随龙管家急匆匆地朝垂泪坝奔去。路上闲聊的时候,龙管家问起六顺商行为啥半夜三更跑出来打人,六爪女把事的过程给龙管家解释了一番,龙管家说:“先不管他们,把头家的事安顿好了,回头再收拾那些阴险奸诈的小人。”
龙管家说这句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却给人一种气定闲神、胸有成竹的感觉,这种感觉传染给六爪女莫名的轻松,似乎报仇雪恨的畅快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一行人步履匆匆,途中饿了就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从随身携带的水囊里喝几口温吞水,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就赶到了垂泪坝。还没有到林师叔的院子,远远地就已经听到了哭声,龙管家疯了一样朝院子跑了过去,六爪女和伙计们也感到形不妙,跟在龙管家身后跑向了林师叔的宅院。
通向竹林寨的那条鲶鱼背对于久住竹林寨的六爪女和胡子、条子那一帮伙计来说并不是障碍,然而,当他们抬着林师叔的棺木来到鲶鱼背的时候,也都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地步。鲶鱼背非常狭窄,只能容得一个人踏脚而过,抬着棺木必须两个人并行,而且中间还有棺木,这是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是,这个任务又必须完成,这是六爪女和众伙计当着龙管家的面,在林师叔灵前起过誓的。林师叔的遗愿是死后能够跟六爪女他们的师父葬在一起,在龙管家交给六爪女的那封信里,林师叔最后的话就是这一句。
10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4)
( 他们赶到林师叔家的时候,林师叔已经咽气,庄里的伙计们齐齐伏地痛哭,龙管家更是扑倒在林师叔的遗体上痛不欲生,双手用力捶打着自己,一声声抱怨自己回来晚了,一声声抱怨自己不应该在头家病危的时候擅自离开去找六爪女。***
六爪女见到龙管家哭成这样,虽然对这个林师叔并没有什么感,却也被勾得想起了死去的师父,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汪汪。胡子、条子、秃子还有豆子,对林师叔本身就没有什么感,男人家也不像六爪女那么心软眼浅,虽然看到龙管家和林宅伙计们痛哭流涕,心里也挺难过,却不会哭泣,脑子还保持着清醒。胡子站在龙管家身后,扒拉着他说:“龙管家,别光顾哭了,林师叔有没有寿衣?赶紧给换上,再拖一阵尸硬了就没法换衣裳了。”
龙管家闻,挣扎着站起来,跑了出去,片刻抱过来一个包袱:“这是我们头家年前就给自己备好的,你们谁帮一下,给他换上。”
六爪女说:“我去烧些水,给林师叔擦洗一下。”
龙管家说:“你去让顾嫂烧。”
六爪女也不知道顾嫂是谁,也顾不上打听,她怕看到林师叔**的遗体。灶间有一个女用人,正坐在锅台前默默地拭泪,六爪女估计她就是龙管家说的“顾嫂”,贸然叫了一声:“顾嫂,龙管家让你赶紧烧些热水,给林师叔擦洗一下。”
顾嫂用围裙擦掉脸上的泪,忙不迭地往灶坑里添柴火,六爪女担心拖得时间久了,林师叔的尸身僵硬真的没法换寿衣,看到灶旁倚着一根吹火筒,就拿起来帮着吹火。水开始冒热气的时候,六爪女就吩咐顾嫂把热水送过去:“顺便把我的伙计,叫条子的喊出来,就说我有话。”
顾嫂答应着端着锅走了,片刻条子忐忑不安地跑了过来:“头家,你叫我?”
六爪女说:“林师叔的手下现在都乱着呢,你出去打问一下,这个村子里谁家有懂得办丧事的老人家,请他过来主持一下,给,这些钱拿上。”
条子接过钱出去找人,六爪女来到停放林师叔的屋子外面,站在那儿等着里面给林师叔换寿衣。顾嫂端了水出来,看到六爪女站在门边,就告诉她:“好了。”
六爪女进到屋里,林师叔换上了寿衣,黑色的绸缎长袍外面套着藏蓝的丝绸褂子,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帽顶上缀着一个红琉璃珠儿,脚下是崭新的黑布鞋、雪白的布袜子。林师叔此时脸色蜡黄如土、僵硬如石,看上去很像陪葬用的纸扎偶人。龙管家跪坐在林师叔身旁,已经不再号啕大哭,只是如老僧入定般静静地坐着,眼神迷离,似乎魂灵也已跟着他的头家去了。
六爪女推他一把:“龙管家,起来商量一下林师叔的后事吧。”
龙管家醒觉,揉揉眼睛,仿佛刚从睡梦中回来:“噢,对了,当着头家的面,我把我们头家留的信给你。”说着,龙管家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拿出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了六爪女。
信封是封着的,六爪女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纸,上面只写了短短几句话:
六爪女见字如面。我担心你们几个把你师父辛辛苦苦挣的家当给败了,所以没将实告知于你。你开了六顺商行,就靠那几百块大洋起家成了大气候,师父有你这样的出息后人令人宽怀。现在我告诉你,城里那套房子,是你师父名下的,这院房子是我名下的,还有多年积攒下来的钱,都在龙管家那里,一并留与你照管。我走后,盼能与师兄、阿嫲、阿公葬于一处,到了地下我们也是个伴儿,切记。师叔林佳田。
六爪女默默读过这封事实上的遗书,却不知道该怎么说。龙管家问她:“这封信上你师叔说了没有,走后要把他和你师父葬在一处?”
六爪女问他:“你没看这封书信吗?”
龙管家摇头:“头家交给我的时候,信就是封着的,我怎么能自己打开呢?那不成了偷吗?”
六爪女把信递给龙管家:“你自己看看。”
龙管家认真阅读,然后把信交还给六爪女:“你能答应你师叔吗?”
105.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5)
( 六爪女问他:“林师叔没有亲人吗?”
龙管家摇头:“没有,如果要算亲人,可能也就是你师父了。***”
六爪女说,只要林师叔没有家人反对,那我们自然要按照林师叔的叮嘱办。
龙管家说:“那你们要起誓,不起誓我不信。”
六爪女说:“起誓也不在现在,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林师叔后事安排好,林师叔的棺木有了吗?灵堂有了吗?纸钱有了吗?”
龙管家唉声叹气:“我去你们那儿的时候,咋也没想到头家这么快就能走啊!他得的是消渴症,大夫说这种病不是急症,虽然不能去根,可是也不会有啥突然的变化,我走的时候他人还清醒,谁知道还是没有等到我回来,结果啥也没有准备。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给自己做好了寿衣,连寿衣都得现做……”说着说着,龙管家又哭了起来。
六爪女看到龙管家伤心乱神,只好自作主张:“胡子,你带着豆子赶紧去城里买棺木,要好的;秃子,你去把灵堂摆放起来。”想到条子去找主持后事的人还没回来,就问龙管家:“你们这个村里有没有懂得办丧事的人?”
龙管家说:“有啊,村东头吴老汉就是干这个的,我现在就去请。”
六爪女拽住他:“你别去,我已经叫人去了,只要有就行。”
说话间,条子在门外叫六爪女,六爪女出去,看到一个老头儿站在条子身旁。条子介绍:“这是吴老汉,周围乡里有了丧事都请他主持。”又给吴老汉介绍六爪女:“这是我们头家。”
吴老汉先问:“谁是孝子?”
大家都愣了,孝子是死者的直系晚辈,林师叔却不知道为什么跟师父一样没有成家立业,自然就没有所谓的孝子。龙管家从屋内出来,指着六爪女说:“她,她是孝子。”
六爪女指画着她手下的伙计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孝子。”
林师叔手下的伙计也说:“我们都是孝子。“
吴老汉瞄了瞄他们,说:“那就赶紧把孝衣穿起来,孝布买了没有?”
六爪女说没有,吴老汉就掰着手指头安排:“赶紧去镇上买白麻布,你们孝子多,两个人一丈,此外还要买些香烛,纸钱能买多少买多少,黑帐子是要蒙灵棚的,还要白纸是要写挽联的,对了,还要买一个灵牌,大小根据你们的形,这些物事你们赶紧派人去买。”
想到林师叔的手下人对这一带熟悉,六爪女就让龙管家派人去,龙管家叫出来一个看上去挺机灵的汉子吩咐:“你带上两个人,到镇上去买。”扭头又问吴老汉:“多少钱够?”
吴老汉说:“十块大洋足够了。”
龙管家就给了汉子十五块大洋:“这些物事都记住了?”汉子连连点头,又把刚才吴老汉念叨的物事复述了一遍。龙管家说:“你赶紧去,赶紧回,尽量买好些的。”
汉子答应着,叫了一个人,拖了一辆胶轮车走了。
吴老汉吩咐六爪女:“剩下的人安排起来,盖灵棚,就在这院子里吧。”
农村民风质朴,听到林师叔的死讯,村里的男男女女不邀自到地过来帮忙,很多人对丧葬之事都有所了解,上手帮忙很快就将灵棚搭盖起来。盖灵棚比较简单,物料也都是现成的,在院子里竖起几根桩子,上面蒙上草席,然后在地上铺一张床板,找出了一套新被褥铺到床板上,灵棚就算搭好了。吴老汉又安排在灵棚里四个角落点了四盏油灯,并且一再叮嘱,这四盏灯绝对不能熄灭,这是为死人在黄泉路上照路的。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之后,吴老汉招呼几个年轻汉子,将林师叔的遗体抬到了灵棚里安放,然后又在林师叔的头顶点亮了一盏油灯,让人搬过来一个小桌,摆放在林师叔的脚下,桌上也点燃了油灯,摆上了一碗白米,米上Сhā了一双筷子。
到镇上购买丧葬用品的人回来了,六爪女和龙管家还有林师叔家里的伙计和六顺商行的伙计头上包上了白布,身上披上了麻布,腰里也扎上了白腰带,在吴老汉的安排下,跪到了林师叔遗体两旁开始守灵。
106.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6)
( 第二天晨光微露之时,胡子和豆子也回来了,棺材铺派了一挂马车,跟着他们把棺木送了回来。***按照规矩,要守灵三天才能入殓,龙管家跟六爪女商量,要尽快把林师叔送到冠豸山竹林寨跟他的师兄合葬,就不要等到三天了。
这种时候,六爪女没什么主意,一切都听龙管家的:“龙管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龙管家却又说了一个要求:“现在我的头家就躺在这里,他是你们的师叔,你们要当面起誓,保证按照头家的意愿把他安葬在你们修的那座大坟里面。”
六爪女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们给我师父修了大坟?”
龙管家说:“我跟我们头家去看过,给你师父烧纸,你们还修了那座大亭阁,我们头家很高兴,当时就说师父没有白养你们,当时就说要把扣下的你们师父的房子、银钱交给你,谁知还没有来得及办,就病了。”
六爪女说:“我们说出口的话你咋还不信呢?”
龙管家说:“要把头家送到竹林寨,这一路的艰险,还有要开坟,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我怕你们半途变卦,还是你们起个誓才好。”
六爪女点头:“好,我们起誓。”
六爪女叫过胡子几个人,一起跪在林师叔的脚前,然后说:“林师叔,我们几个既然当了你的孝子,今天就在这里起誓,我们一定要按照你的意愿,把你跟我们师父合葬一处,让你们在天上也能有个伴儿。”
起过誓,龙管家说:“这我就放心了,我也该当着头家的面把他让我办的事做个了结。”说完,龙管家起身,起得猛了点,脚踩在身披的麻袍角上,险些绊个跟头,嘴里喃喃说:“你们看,再不办头家就不高兴了……”说着一路跑了出去。
龙管家很快就返了回来,怀里抱着一大摞账本,账本上还端了一个紫檀匣子。他跪倒在林师叔的遗体左侧,让六爪女跪到了自己的对面,也就是林师叔遗体的右侧,然后把紫檀匣子隔着林师叔的身体递给六爪女:“这是县里那院房子和我们头家这院房子的房契,还有林师叔在垂泪坝置下的地契和永昌银号开具的银票,你收好。”
六爪女接过龙管家递过来的匣子,龙管家对林师叔说:“头家,我按你的吩咐把家当都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你和竹林寨头家的后人了,你放心吧。”对林师叔说完,龙管家又把手里的账本递了过来:“这是所有账目,头家在永昌银号还有底账,等头家的后事料理完了,你去核对一下。”
六爪女接过账本,想了想又还给了龙管家:“这些还是龙管家你管着好,这院房子还有林师叔的地,都留给原来的伙计们,他们也要生活,龙管家你选个精明些的管着就行了。”
龙管家愣了,想了想说:“好,等头家的后事办完了以后我们再细说。”
第二天清晨,按照龙管家的意见,将林师叔入殓,然后马上启程,一挂马车拉着林师叔的灵柩,在众人的护送下向冠豸山行进。六爪女披麻戴孝,手举招魂幡,走在最前头,出村口的时候,龙管家递过来一个瓦罐,这个瓦罐原来是放在林师叔灵前烧纸钱的,里面盛满了纸灰,龙管家让六爪女把瓦罐摔了,这道仪式俗称“摔纸盆”,谁摔了纸盆,谁就是死者的继承人。六爪女其实并不知道这背后的实际意义,龙管家让她摔,她就摔。到了冠豸山下,马车不能继续走了,灵柩改由人抬肩扛。
按照规矩,出殡路上,灵柩不能着地,伙计们和村里前来相帮的青壮轮流换着把沉重的灵柩朝山上抬,山路狭窄陡峭,可是毕竟还能容得下两个人并肩,到了鱼脊梁前面,所有人都傻眼了,要想把灵柩抬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一路上轮换着抬灵柩的虽然都是精壮小伙子,到了这个时候都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看着狭窄、险峻的鱼脊梁,所有人都傻眼了。到了这个地方,进退两难,束手无策,六爪女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龙管家一定要他们在林师叔灵前誓,保证将林师叔和师父合葬一处,原来他早就预见到了此行的艰难危险。
107.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7)
( 六爪女请教龙管家:“咋办呢?”
龙管家茫然地眺望着鱼脊梁对面,既像是自自语,又像是反问:“咋办呢?”
六爪女说:“现在唯有一个办法,把人背过去,棺木扔下。ww”
龙管家马上反对:“那怎么能成?没有棺木怎么下葬呢?”
六爪女说:“我师父和阿嫲、阿公都没有棺木,你说单单给林师叔殓个棺木,怎么合葬?”
龙管家愁眉苦脸寻思了片刻,下了决心:“好,就按你说的办。”
棺木已经钉死,现在要揭开棺盖,把林师叔的遗体重新抬出来,实在是惊世骇俗之举,抬着棺材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做到灵柩不落地,六爪女说:“就地放下吧,那些说法都是没名堂的,哪能不落地?不落地怎么下葬?”
有了她这么一说,抬棺木的人松了一口气,哼哼嘿嘿地试探着把棺材往地上放,旁边的人连忙上手相帮着将棺材缓缓放下。ww开启棺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他们随身带来了锄镐铁锨之类的工具。半路上要开棺,便动用镐头、锄头、铁锨连翘带砸,龙管家看着好好的棺材被砸得七零八落,心疼得直咧嘴,却也无可奈何。
棺盖揭开了,林师叔的遗体被抬了出来,却仍然没法抬过鱼脊梁。人死了身体格外重,不要说两个人,就是四个人抬着都会很累,要想两个人抬着过鱼脊梁都难,中途又没有办法换人,谁也不敢保证能坚持到过了鱼脊梁。这个时候,哑哥走了过来,用棺木里铺的被褥将林师叔包裹起来,然后“哼哧”一声背了起来,默默地朝前走去,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鲶鱼背,慢慢地向对面走了过去。
后面,竹林寨的伙计们跟着,默默地随着他走上了鲶鱼背,林家宅院的伙计和村里来帮忙的人踯躅不前,那条狭窄、险峻的鲶鱼背吓退了他们,只有龙管家战战兢兢地拽着胡子跟了上来。
过了鲶鱼背,来到了竹林寨师父的墓前,六爪女跟龙管家商量,在师父墓旁另开一茓把林师叔葬在里头,没有必要非把师父的墓葬挖开:“我听人家说过,只有夫妻才能合葬一处墓茓,那叫生同襟、死同茓,兄弟、朋友葬在一处就行了。”
龙管家连连点头:“你是孝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办。”
于是大家一起动手,在师父的墓旁另挖了一个墓茓,棺材没法运过来,六爪女就让伙计们砍了几株小树,铺在墓茓底下,然后把林师叔的遗体放了下去,又在林师叔的身上篷起了一些树枝,就跟当初葬师父一样,然后就开始往墓茓里填土。龙管家看到一锹锹土掩埋了林师叔,忍不住痛哭起来,他这一哭,惹得六爪女和伙计们也想起了师父,陪着他哭了一场。
烧过纸,上过香,跪拜之后,林师叔的葬礼也就算是结束了。一行人起身往回赶,回到垂泪坝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吃罢午饭,喝茶的时候,龙管家又捧出来账册和那个装着房契、地契的木头匣子,对六爪女说:“我们头家的后事基本上料理完了,现在你就是头家,这些东西还是你收着合适。”
六爪女仍然没接:“你保管吧,这院房子和垂泪坝的地过去怎么样今后还怎么样,你选个精明人照管着。”
胡子坐在六爪女身旁,偷偷杵了六爪女一肘子,悄声说:“不要白不要。”
六爪女没搭理他,对龙管家说:“龙管家,这里的事你就别管了,我请你去给我帮忙好不好?”
龙管家愣了一愣:“我怕胜任不了。”
六爪女说:“不是我雇你,是我请你,你去六顺商行当管家,我保证跟林师叔一样对待你。”
龙管家想了想说:“那也好,我这一把子年纪了,到哪儿都是混饭吃。”
六爪女“咯咯”笑了:“今后我跟着你混饭吃。”
龙管家咧了咧嘴:“头家真能逗趣。”
当晚在林家宅院歇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六爪女就起程返回连城县。龙管家没有随行,说是要把这里的事安排一下,然后到县城找他们。胡子又有些担心,一路上叨叨着担心龙管家卷了家当一跑了之。六爪女被他叨叨烦了,这才说:“如果他跑了,那我就避免了误用歹人的霉运,如果他带着林师叔留下的资产回来,那我就有了一个可以信任的管家,这你都不懂吗?”
108.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8)
( 六爪女手底下的伙计,忠心耿耿,吃苦耐劳,可惜都不识字,什么事都要靠她操心,她一直想找个能够信任又有见识的帮手,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龙管家跟着林师叔多年,如果没有见识、本事,林师叔不可能让他当管家。这一次送林师叔,他手握林师叔遗书,却连看也不看就交给了六爪女。他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财产匿下来,却主动跑来找六爪女去给林师叔奔丧,让六爪女摔纸盆,当众宣称了六爪女的继承人地位,这一切都能证明龙管家是一个肝胆人、诚实人,六爪女虽然也有些忐忑,万一自己看错了人,损失的确很大,可是,她不能不冒这个险,她觉得冒这个险认清楚一个人,尤其是认清楚即将成为自己大管家的人,值得。
胡子喃喃自语:“房子地契,还有不知道多少大洋,唉,可惜啊,实在是可惜。”
六爪女骂他:“你就是个站不起来货,眼睛就看着眼前那一点点,我们到现在为止靠谁了?还不都是靠自己。该是你的,推也推不掉,不该是你的,抢也抢不来。ww”
回到六顺商行,一连几天过去了,龙管家一直没有露面,胡子提议派个人到垂泪坝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六爪女拒绝了:“该来的肯定就会来,不该来的你去请也不会来。”
六爪女跟胡子说这话的时候,豆子在一旁候着,六爪女问他有啥事,豆子结结巴巴地说:“头家说是给我娶媳妇,我来问一声,还要等多久。”六爪女一听他提这件事就头疼,豆子并不傻,却是一个认死理的人,说话又不利索,让他缠上了,能把你烦死却又没处抱怨去,六爪女吃尽了豆子的苦头,有的时候见到他就恨不得躲起来。
“胡子,我不是让你帮豆子找个媳妇吗,找得怎么样了?”六爪女无奈,只能耍出老手段,把事往胡子身上推。
没想到,豆子却不再吃这一套:“头、头、头啊家,胡、胡、胡子自、自、自啊家都、都、都没、没、没媳妇,靠、靠、靠他不、不、不成……”豆子个头小,浑身上下圆滚滚的,圆圆的脑袋像颗豆子,圆圆的小眼睛、圆圆的鼻头,走路的时候,不像在走,而是像掉到地上的豆子在滚动。这段话说得长了点,嘴角上冒出了泡沫,脸也憋得活像烧熟了的蟹。
六爪女苦笑,论起来这些人都比她年长,然而,或许是不识字,或许是常年在竹林寨那种封闭的地方生活,从事的又都是见不得光的贩私盐生意,不论每个人的性格如何,心底里的纯真和质朴却让他们在六爪女面前往往显得幼稚,豆子尤其这样。此刻,他蹲到了凳子上,掏出了小烟袋,把乌黑的烟嘴塞进了小圆洞洞样的嘴里,摆出了要跟六爪女好好谈谈的架势。六爪女一见他这个样儿,就想逃跑,想起了第一次到竹林寨的路上,碰上他盘山对口号,一句也不落,差点把条子给气死的往事,就又有些不忍心把他冷落,自己一走了之。
“头、头、头啊家……”豆子结巴有他自己的特色,有的字说出口会在后面缀上一个“啊”,就像打喷嚏,不“啊”一声嚏不出来,有的字后面却又不用缀“啊”,谁也弄不清他到底什么时候用那个“啊”,什么时候不用。“我、我、我说、说、说这事啊,并、并、并不为我、我、我个人……”
豆子还没说出口的话,六爪女已经替他预想到了,他是说,他要媳妇这件事并不仅仅是替自己要,这些伙计都老大不小了,也都过了成家立业的年岁,这件事头家应该替他们做主,不能光光给黑子一个人娶媳妇,要娶就应该大家都娶……其实,这段话豆子也不是头一次说,已经说过好多遍,有的时候六爪女听全了,有的时候六爪女没耐心听,这种意思的话豆子已经说过很多次,六爪女估计,他说这些话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意思,肯定也有别的伙计平时聊天的时候,说出这些话,他给记住了。
六爪女并不是不懂得这些伙计都该成家了,却不懂得该怎么办,在这方面她的能力并不比任何一个伙计强。这几个伙计都是竹林寨一块儿打拼出来的,六爪女打心眼里愿意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过上安乐的好日子。然而,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落实这些伙计精神和心理的需求,最大的障碍就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哪里给这些男人找老婆。
109.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9)
( 豆子在那里磕磕巴巴地给六爪女诉说,源源不断的话头就像打结的绳子不停往脖子上缠,放在过去,六爪女早就赶他走了,今天,六爪女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驱赶豆子,她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他们。ww***形尴尬极了,豆子吧唧着烟锅子,蹲在凳子上,用磕磕巴巴、毫无节奏的声音骚扰着六爪女的神经,而六爪女只能忍受。
前堂值班的小伙计冲过来挽救了六爪女,他给六爪女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龙管家来了。
龙管家没有等着小伙计通报,跟在小伙计后面走了进来:“头家,我来了,垂泪坝那边的事都安排好了。”
六爪女连忙起身迎接:“好啊,我正着急呢。”
龙管家微微一愣:“头家急什么?”
六爪女说漏了嘴,这几天不见龙管家的音信,她也确实心里忐忑,担心自己看错了人,不管怎么说,龙管家手里掌管着一大笔财富,如果龙管家真的玩个消失,对于六顺商行来说,不仅是经济上的损失,也是她这个头家的失误。ww当然,这种话是绝对不能对龙管家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说出来,显得自己对龙管家不信任。执拗的豆子还在旁边唠叨他自己那点事儿,六爪女顺势就把没法说出来的话引到了豆子身上:“这不,愁死人了,豆子他们岁数都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可是媳妇没有着落,整天追着我要媳妇,你看看我这个头家当的,龙管家,你说怎么才能给他们找到媳妇呢?”
龙管家看看豆子,“呵呵”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常,正常,你们为啥不去找媒婆呢?媒婆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媒婆?”六爪女和豆子异口同声地冒出来这两个字,奇迹般的是,豆子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竟然没有磕巴。
“对啊,这件事容易,头家就别操心了,包在我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去永昌银号,把你们林师叔的压印换成头家的,这样无论是查账还是提款,你们林师叔存在永昌银号的款子才能动。”说着,解开包袱,把那一大摞账本扒拉开,找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六爪女:“这是你们林师叔留压印的名章,我耽误了一天,就是找这枚印章,不然昨天就回来了。”
这个时候六爪女也就不再客气,回屋换上出门的衣服,拿着林师叔的印章,带着龙管家去永昌银号换压印了。压印实际上就是永昌银号那种银号留存的印模,类似于现在银行留存的开户印章,不论是提现款还是转账、开汇票,都要凭客户留存的印章办理。所以,在银号留了谁的压印,谁掌握了所留压印的印章,谁就是银号存款的主家,银号只认印章不认人。换压印必须有原来的压印印章才行,如果林师叔的印章丢失了,或者龙管家据为私有,林师叔存放在永昌银号的钱,六爪女就不可能拿得到。
换过压印,银号老板请六爪女喝茶,对于六爪女这样的大客户,银号肯定要待若上宾,银号老板问六爪女是不是让柜上的伙计把林师叔原来账户上往来账目拉个单子,六爪女谢绝了:“不用,我只要知道上面有多少钱就行了。”
让六爪女没有想到的是,林师叔账上竟然有十万多大洋,现金。龙管家告诉六爪女,其中有一部分是她师父的,师父走了以后,林师叔一直接替师父给冠豸书院支付捐赠,否则,账上的大洋还会更多。
从永昌银号回来,六爪女召集了伙计们,正式宣布,今后龙管家就是六顺商行的大管家,负责执掌日常开销、账目以及商行内的日常事务,她不在的时候,商行就由龙管家代管,希望大家听从龙管家的。“龙管家,”六爪女对龙管家说,“谁要是不听你的,你就给我说,或者你自己拿主意,给不给他说媳妇。”
龙管家笑着:“会听的,会听的,谁不听我就按头家说的,不给谁说媳妇。”
伙计们听到这个话头,嘻嘻嘿嘿地笑,豆子结结巴巴却总是爱说,这是最感兴趣的话题:“龙、龙、龙啊管家,我、我、我第、第、第一个娶媳妇。”
胡子、条子、秃子几个人一顿巴掌落到了豆子的脑袋上,嘻嘻哈哈地骂他:“你衰佬花痴啊,第一已经叫黑子占了,你想争第一晚了。”
110.无家可归,重操旧业(50)
( 龙管家也真不含糊,说到做到,两天后就领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说是连城县城里最有本事的媒婆,召集伙计一个个给媒婆过目,“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要娶媳妇,就得有说媒的,你们今天让廖婆婆看看,能不能娶到媳妇就靠廖婆婆了。”龙管家对众伙计们说。
六爪女也从来没有见过媒婆是什么样子,好奇地跑出来在窗外偷觑,看到被龙管家吹嘘成“连城县最有本事的媒婆”竟然是一个穿红戴绿、头梳得水光溜滑像油锅里捞出来的瓢、厚厚的嘴唇被口红涂得像刚刚啃完生猪肝的血盆大口的老婆子,忍不住失笑。
伙计们可不像六爪女这么超脱,豆子激动万分,在廖婆婆眼前绕来绕去,活像急着上台的三流戏子。秃子扭扭捏捏的就像马上就要上轿的大姑娘,却又担心没上去轿子走了,躲在条子身后不时露个脸偷窥。胡子和条子化身为热周到的店小二,端茶倒水拿茶点,拼命讨好廖婆婆。廖婆婆一个个打量着几个伙计,看到豆子的时候,说了声:“这个人相貌还凑合,说话不利索吧?”
豆子也知道自己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当着廖婆婆的面,一声没吭,听到廖婆婆这么说,大家都惊讶,以为是龙管家给廖婆婆说的。ww龙管家一看大家的眼神就明白大家心里在想什么,连忙问廖婆婆:“你怎么知道他说话不利索?其实也没啥大毛病,就是有点口吃,啥事都不影响。”
廖婆婆说:“你看他虽然不说话,可是眼睛老是一挤一挤的,嘴也是一瘪一瘪的,这都是平常说话不利索养成的毛病,你说是不是?”廖婆婆问豆子,豆子仍然不敢说话,“呵呵”笑了笑,眼睛果然挤了又挤,嘴也瘪了又瘪。廖婆婆说:“没关系,说话不利索的人一般心眼实诚,你放心,婆婆一定给你说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豆子终于忍不住了:“谢、谢、谢啊廖、廖、廖啊婆婆……”众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胡子又拍了他脑袋一巴掌:“笨蛋,到头来没憋住吧?”
看到这个廖婆婆居然能仅凭脸上的表和模样判断出豆子口吃,六爪女不由对这个梳妆打扮极为夸张的老媒婆刮目相看,不知不觉中就走了进去。廖婆婆一看到六爪女,马上起身施了个万福老礼:“哎哟,当家的亲自出面,老妇这里有礼了。”
六爪女示意伙计和龙管家都不要说话,直接对廖婆婆说:“廖婆婆,我不是当家的,哪有女人当家的。”
廖婆婆说:“外界都传说六顺商行是女人当家,还说当家的女人是狼女,长了六根手指头……”此话一出,伙计们和龙管家都大惊失色,连六爪女也有些震撼、气恼,廖婆婆却对他们明显的反感视若不见,侃侃而论:“其实,那些都是俗人的见解,六爪女人不是狼女,是龙女啊!龙生九子,育有九女,九子我们不去说它,九女中第三女就是六爪,也就是每只爪上有六指,你们自己看看,你们的头家一进来,不用说话,威风自显,一说话更是龙吟凤鸣啊!当家的是人中龙凤,必然大富大贵。”
这一番话极为巧妙,先抑后扬,不但伙计们听了心花怒放,就连六爪女自己也极为舒坦:“谢谢廖婆婆美,廖婆婆第一次登门,龙管家,车马费不能克扣了廖婆婆。”
龙管家马上应声:“这你放心,廖婆婆是我请来的,自然不会怠慢。”
廖婆婆也兴奋了:“当家的,你放心,你这几个伙计都是好汉子,我拍着胸脯保证,给他们每个人都说一门可意的亲事,说不成不收钱。”
龙管家看了看六爪女,见六爪女笑盈盈地高兴,就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廖婆婆,你看我们头家的姻缘……”
廖婆婆马上打断了他:“龙管家,你们头家的今生今世都是天定好的,像我这种凡人是不敢乱说的。”
六爪女听到廖婆婆这样说,怦然心动,红点分别时站在汽车上朝她招手的样子油然浮上心头,心里顿时懒懒的、软软的,眼前的一切都顿时变得轻飘、乏味了。
六爪女对龙管家吩咐了一句:“你招待好廖婆婆,银钱上不要吝惜。”又对廖婆婆说:“这些伙计都是我们一起打拼多年的兄弟,拜托廖婆婆费心,成全我这些兄长早早成家立业。”
11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51)
( 廖婆婆满脸堆笑,嘴咧得像刚刚舀过猪血的大瓢:“没问题,没问题,当家的放心,就你们这几个伙计,我保证每一个人都能领上一个满意的好媳妇,最迟明年就都能抱上儿子。***”
从这天开始,六顺商行就开始热闹起来,廖婆婆成了六顺商行人见人爱的座上宾,每次她来,伙计们便围前围后,殷勤备至。有的时候她会带姑娘上门相亲,每到这个时候,就是六顺商行的节日,伙计们必定会一拥而上,对上门的姑娘热围观。每到这个时候,龙管家就得出面驱赶:“谁再起哄,就不给谁说媒了。”这是龙管家镇压伙计的撒手锏,此话一出,肯定是龙管家赶不走、轰不开之下使出的杀招,此招一出,伙计们必然会一哄而散,逃匿得无影无踪,谁都怕自己被剩下。
伙计们的热让六爪女意识到,难怪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过去,自己对这伙计们成家立业的需求、渴望给予的关照太少了。其实,六爪女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内涵并不了解,以为就是成家过日子,却不知道其中还有人必然的精神和生理的需求。每当廖婆婆带了姑娘来相亲,六爪女也抑制不住好奇心,跟伙计挤在一起看热闹。最让她好笑的是豆子相亲,别的伙计都被龙管家用取消相亲资格给吓跑了,六爪女不怕,跟黑子的媳妇粉粉站在窗外看热闹。
廖婆婆给豆子带来的是一个胖姑娘,皮肤有点儿黑,人长得还算周正。廖婆婆说这个女孩子宜男,六爪女也不懂得宜男是什么意思。龙管家出来换茶叶,六爪女连忙揪住他问,龙管家呵呵笑着说:“就是能生男娃娃,跟粉粉一样。”
屋里,豆子似乎真的变成了豆子,呆傻傻地站在那儿瞅着姑娘呆,啥话也不说,嘴半张着,就像要咬人家一口。六爪女一个劲儿着急,就怕他的哈喇子流出来。廖婆婆让姑娘有什么话可以问,姑娘扭扭捏捏地问了一声:“他多大了?”却是问廖婆婆,而没有直接问豆子。廖婆婆便替豆子回答:“今年二十九,比你大九岁,刚好,男大九,过得久。”
廖婆婆又问豆子:“你有啥要问姑娘的没有?”
豆子光摇头不说话,“嘿嘿”傻笑,一笑哈喇子终于流了下来,好在他及时觉,用手背抹了一把,随手把哈喇子抹到了裤子上。六爪女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一沉,觉得他这桩婚事肯定成不了,谁家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流着哈喇子的木头、一颗圆滚滚张嘴傻笑的豆子呢?相互间看过以后,廖婆婆嘻嘻哈哈地带着姑娘回去,六爪女偷偷问她:“成吗?”
廖婆婆连连点头:“成了,成了。”
六爪女愕然,果不其然,第二天廖婆婆就来领了豆子去让女方家里过目,这就说明起码那个姑娘对豆子是满意的。六爪女仍然担心,姑娘傻,他们家里人不会傻,就豆子那个傻乎乎见了姑娘就像狼见了肉的样儿,再一说话,磕磕巴巴,唾沫能把嘴给糊起来,人家父母能把女儿嫁给他吗?她把担心说给了廖婆婆,意思是让廖婆婆想办法遮挡过去,廖婆婆却笑呵呵地说声:“当家的放心,保险能成。”
豆子从女家回来,六爪女专门过去问他形怎么样,豆子茫然:“不、不、不知、知、知啊道……”六爪女问他对方父母说了些啥,豆子也茫然:“不、不、不知啊道……”六爪女估计他到了人家,肯定整个人都晕了,人家啥样子,父母说了些啥,他都不知道了,就这况这门婚事肯定成不了。然而,第二天廖婆婆就兴致勃勃地过来要聘礼,说是女方家里对豆子极为满意。
六爪女问廖婆婆:“对方见着豆子那个样儿,说话还结巴,难道一点儿都没有犹豫?”
廖婆婆呵呵笑着说:“豆子不说话就完了,该说的我替他说,他们问我豆子咋不说话,我就说豆子老实厚道,见了老丈人、老丈母娘害羞。一说是六顺商行的伙头,他们能不屁颠屁颠地答应吗?当家的,你就放心,有了六顺商行这块牌子,一个月之内,我把你的伙计全都给安排妥当。”
112.无家可归,重操旧业(52)
( 六爪女原来还有隐忧,狼女的传说在连城县闹得沸沸扬扬,担心有些人家会排斥、厌恶六顺商行,给六顺商行的伙计招亲造成障碍。这个忧虑她埋在心里没有说,却也像心里埋了块石头。现在证明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六爪女心里顿时舒畅起来,招呼龙管家请廖婆婆喝酒。
后来六爪女现,廖婆婆说亲还真是有手段的,有的把女孩子先领过来跟伙计会面,有的会先把伙计领到女方家里去。跟廖婆婆喝酒的时候,六爪女问她这里面的奥妙,廖婆婆喝了几口连城米酒,那张老脸红成了猴ρi股,而且是挨过巴掌的猴ρi股。她涨红着脸说:“当家的,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窍儿,到底是先把女方领过来,还是先把男方领过去,那是要看双方的具体况的。就拿女家来说吧,先要看女家的女娃在家里是不是有分量,有分量了就先领过来,没分量就把男方领到女方家里去。”
六爪女好奇地问:“这是为啥?”
廖婆婆诡秘一笑:“上门的买卖好做,有你们六顺商行的气派镇着,姑娘家来了自然就要高看男方一眼。ww女娃在家里有分量,愿意了,父母自然就容易顺从。女娃在家里分量不足的,就没必要这个样子,还是直接到家里和父母说。此外,也要看你们伙计的实际况,比方像豆子、秃子那种人,有缺陷,就不能直接领去女方家里相亲,最好还是先收复了女娃子再去女方家里。像那个胡子啊、条子啊,就可以直接领到女方家里相亲。”
六爪女没想到就是做媒拉纤这么个事儿,竟然还会有这么多说道,不由得对这位廖婆婆刮目相看了。廖婆婆没有辜负六爪女对她的刮目相看,果真不到一个月,六顺商行的四个大伙计,胡子、条子、秃子、豆子,都下聘定了婚事。婚事一定,伙计们都开始急不可耐。龙管家跟六爪女商量该怎么办,六爪女让他总体掌握,赶早不赶晚,能办的就抓紧办。
龙管家“呵呵”笑着说:“伙计们都老大不小了,当然是办得越快越好,越早越好啊!”
六顺商行接下来的日子忙乱而欢乐,找房子、收拾新房、迎娶新娘、摆喜酒,喜事一个接一个。龙管家还擅自作出了一个决定:凡是前来给六顺商行伙计贺喜的人,不但能免费参加婚宴,还能拿到红包,每个包里钱不多,六个铜板,每次只限前面的一百名。这样一来,轰动了整个连城县,每一个伙计的喜事都是宾客盈门,还得专门安排人站在门外数人头,没能挤进去的人,尤其是孩子们,舍不得离开,都盼望着能够分几块糖或是一把瓜子、花生。过去传说六顺商行的头家是狼女,会给人带来霉运、灾祸的传说在这空前的热闹面前,也不知不觉地没人提起了。
这次大规模的“配对行动”留下的最大遗憾是哑哥被落了下来。六爪女专门嘱托廖婆婆对哑哥多上心,一定要给他拉一门可心的亲事,对女方的要求是“好看、能干、宜男”,并且告诉廖婆婆哑哥是她的哥哥。廖婆婆对哑哥的事自然格外上心,领过来两个姑娘和哑哥对眼,无奈哑哥一点儿都没有兴趣,看都不看一眼。廖婆婆又找了两个下家要带哑哥过去相亲,哑哥根本就不去。相亲这种事,是两相愿的事,哑哥没兴趣,廖婆婆干着急,最后只好放弃,为自己少赚了一份谢媒礼钱怏怏不已。
不管怎么说,廖婆婆这次大生意做得还是很畅快的,天天都有谢媒宴,把廖婆婆都吃胖了,肚子鼓鼓的活像怀了六个月身孕。
伙计们都有了家室,过上了安生日子,总算落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过后,龙管家有些忐忑,对六爪女说:“头家,我事先没有跟你商量,就让人到伙计们的喜宴上白吃,还红包,你不会嫌我多事吧?”
六爪女说:“不会,你做得对。”
龙管家这才解释:“我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伙计们办人生大事,我们人气不足,需要多一些人来给伙计们的婚事添添人气。二来也能给我们六顺商行讨个好人缘,冲冲那些坏东西败坏我们的晦气。三来嘛……”
113.无家可归,重操旧业(53)
( 六爪女说:“也能宣扬我们六顺商行底子厚,谁跟我们做生意都放心。***”
龙管家抚掌大笑:“头家虽然年轻,见识长远,我多虑了。”
六爪女说:“今后这种事,龙管家尽管自行去做,没别的事我小黑。”
小黑是黑子的儿子,正在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是孩子最好玩的年龄段,六爪女特别喜欢他,没事就爱带着他玩。现如今,伙计们一个个成家,在外面租了房子过上了自家小日子,不像过去有事没事都在商行里泡着,猛然间商行就空落落的了。六爪女白天晚上都把小黑带在身边,粉粉是个没心肺的母亲,有六爪女帮她带孩子,她落得清闲,吃住在商行里,每个月还有五六块大洋的工钱,没事就跑回娘家打麻将,每个月的工钱都输给了娘家人。
六顺商行变得空落,从另一方面说也清净了许多,有什么事由龙管家照应、处置,六爪女抓住购销和资金,伙计的作用基本上就是上货、押货。反正现在都已经是成形的熟路子生意,也不用太费心,加上前段时间六顺商行伙计们的婚事转移了六爪女的注意力,喜气洋洋的氛围也冲淡了“狼女”传说造成的阴影,六爪女对于南洋商行这个老对手的警惕和仇恨也被冲淡了、模糊了。ww
然而,危机并没有过去,她对商场竞争的激烈和残酷程度估计得远远不足。头一天粉粉跑回娘家摸麻将赌钱,一夜没归,把小黑扔给六爪女。清早起来,六爪女给小黑洗脸弄吃的,小黑刚刚开吃,粉粉就脸色煞白地从前院跑了进来,告诉六爪女外面来了大兵。六爪女以为又是警察来找麻烦,粉粉却说:“不是警察,也不是保安团,是那种上战场打仗的兵。”
六爪女连忙把小黑塞给粉粉,自己跑到前面查看。透过窗户,六爪女看到龙管家正在跟一个挎着短枪的小军官说话,挎短枪的小军官凶得很,口口声声说要征用六顺商行的房子。龙管家跟他讲理:“我们做生意好好的,你们征用了我们的房子,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小军官却不跟他讲理:“你做不做生意关老子屁事,老子是执行命令,赶紧收拾你们的东西走人。”
龙管家执拗地阻拦:“这不行,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小军官也不跟他多说,推开龙管家指挥部下:“你们进去查看一下,有没有可疑的,把房子号了。”三四个士兵便朝院子里冲,龙管家张开臂膀阻挡,被士兵推挤到一旁,险些跌倒在地。
六爪女连忙冲了进去:“你们要干什么?”
龙管家连忙堵她:“头家,没事,你回屋,我跟他们说。”
六爪女知道龙管家是担心她受欺辱,这个时候,商行里只有六爪女、龙管家和粉粉,别的人有的出去做事,没事的都在家里还没有来,哑哥耳朵又听不见,还不知道前面出了事。如果现在闹起来,六爪女他们是干吃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面对这些凶神恶煞一样的兵,六爪女内心也有些忐忑,这种事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对付得了的。可是,她已经露面了,就不能轻易退缩,这也不是她的性格。“你们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那么凶好不好?”六爪女压下心头的气恼,尽量放缓了语气说。
小军官听到龙管家把六爪女叫头家,有些惊讶,瞪着六爪女上上下下地打量:“你是这家商行的头家?”
六爪女点头应承:“是啊,什么事给我说,对我们这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你们也没必要舞刀弄枪吧。”
“那好,你们赶紧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奉上司命令,你们的院子征用了。”
六爪女问他:“凭什么征用我们的房子?连城县房子那么多,怎么就单单挑上我们的房子了?房子你们征用了,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我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小军官开始耍横:“干你老母,你问我我问谁?我是执行命令,你去问我的上峰,你再啰唆别怪老子不客气。”
六爪女一向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小军官挎个短枪就敢骂骂咧咧,强横无礼,顿时激怒了她,小军官根本连反应都没有,就挨了两个大耳光:“你妈把你生到粪坑里了?一张嘴就喷粪?”
11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54)
( 六爪女一副柔弱的假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手稀里糊涂练成的灵爪功功效有多强,闪电般的两记耳光,把挎着短枪耀武扬威的小军官抽得两颊隆起了十一道指痕,嘴角洇出了鲜血。ww一直到六爪女那句“你妈把你生到粪坑里了”骂完全了,小军官才反应过来,伸手摘下腰里的佩枪,抬手就朝六爪女射击,可惜,他遇到的是六爪女和她练就的灵爪功,风驰电掣,电闪风过,小军官手上一轻,驳壳枪已经落到了六爪女的手里,而且,枪口已经顶到了小军官的额头上。
这个挎短枪小军官其实是个排长,六爪女和龙管家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看不懂当兵的身上那七七八八领章、肩花,只知道他是挎短枪的小军官。其他兵却知道自己的头家被人制住了,本能反应般一起把枪口对准了六爪女,六爪女自己倒没来得及害怕,却把排长吓坏了:“干你娘!都把枪放下,要老子的命呢!”
他很清楚,如果手下任何一个士兵开枪,他自己肯定是第一个死的。这个时候,哑哥不知道怎么就闯了进来,看到一帮士兵包围着六爪女,手里还都端着枪,猛虎一样了威,拳脚齐上。士兵的枪到了这个时候连烧火棍都不如,三下五除二,枪都被哑哥下了。有的士兵想朝外面跑,龙管家却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大门给反锁了。
龙管家拾起一杆枪,对着士兵命令:“都老老实实的,谁乱动就打死谁。”
哑哥看到士兵们都乖了,这才过去把带头的也就是那个排长给拧倒在地上。
六爪女说:“龙管家,你找绳子,把这些狗东西都捆了。”
龙管家依找了几根绳子,把当兵的一个个捆了。这个时候粉粉才露面,抱着孩子踅进来问:“光捆上咋办呢?”
她这一问,龙管家、六爪女面面相觑,暗暗叫苦,知道自己陷入了骑虎难下、捉虎容易放虎难的困局。
115.他乡遇故,峰回路转(1)
( 1
前不久,连城县的百姓纷纷扬扬地传说,连城附近驻了很多兵,城里却并没有进来多少。ww***六爪女和龙管家都想不明白,军队怎么就偏偏盯上了自己的六顺商行,六爪女估计是南洋商行或者是四眼县长从中做鬼,便拉了龙管家和哑哥来找四眼县长。路上,龙管家忧心忡忡,根据六爪女的计划,想从县长的身上打开缺口,而她和四眼县长的交仅限于见过一面,那一面的价值不过两百大洋,龙管家怀疑四眼县长不会帮忙。退一步说,即使四眼县长能帮忙,他们把人家的兵给绑了,军队的人碍于面子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实在不行我们就避一避,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就把那幢空宅子留给他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们不可能在我们的院子里住一辈子吧。”到了县政府门外,龙管家打了退堂鼓。
六爪女说:“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行不行?好好的宅院让当兵的祸害,我心不甘。再说了,那么多东西,也不是一下就能全都搬走的,军队现他们的人没有回去,跑过来找我们该怎么办?”
龙管家说:“那万一县长不帮忙怎么办?”
六爪女说:“实在不行再跑。ww”
来过一次县政府,六爪女有了经验,也不再和看门老头儿啰唆,直接往里边闯,看门老头儿追出来阻拦:“唉,唉,你们干吗?找谁呢?”
六爪女爱答不理地说:“找县长,你不认得我吗?”
老头儿说:“认得,你不就是那个六顺商行的狼女吗?县长有话,不准你进来。”
六爪女一听这话就恨不得抽他个大耳光,她朝哑哥摆摆脑袋,哑哥一巴掌就把老头儿推了个ρi股墩儿。六爪女和龙管家则不管不顾地直接朝县长办公室冲了过去。后面,老头儿爬起来还要追过来阻拦,哑哥把他抱出了院子。
四眼县长看到六爪女闯了进来,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推回原位,惊愕地问:“你、你怎么进来了?”
六爪女说:“我没地方住了,今天就住到县政府了。”
四眼县长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脸变成了苦瓜:“这说的是啥话嘛,怎么住到县政府呢?怎么了?”
看到四眼县长脸上装出的苦相,六爪女瞬间认定,上一次跟他会面以后,连城县里疯传她是狼女的谣,肯定跟他有关,即使不是他有意败坏自己,也肯定跟六顺商行的对头南洋商行胡说八道了什么。本来她就抱着一锤子买卖、破釜沉舟的心来找县长,此刻想自己那一次刚刚送给他二百大洋,他转身竟然就朝自己身上泼脏水,怒气就像滚烫的开水烧得心痛,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像能烫脱皮的开水:“我尊你是父母官,第一次见面就送给你二百大洋,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不替我消灾,转身还败坏我,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你非要把我赶尽杀绝吗?”
四眼县长看看龙管家,又看看刚刚推门而入的哑哥,涌上脸面的黑煞之气瞬间隐没,转而挤出了一脸的无辜:“你看看你这话说的,我是拿你当朋友的,怎么可能败坏你呢?赶尽杀绝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四眼县长故作镇定,慢腾腾地亲手洗涮茶壶、茶杯,张罗着给他们泡茶:“你也是堂堂六顺商行的老板,说话可要负责任啊!你胡说八道我可承受不起。”
六爪女说:“过去的事我不跟你计较,计较也没有用,就说眼前的事,你为啥把当兵的指使到我们六顺商行占我们的宅院呢?”
六爪女说这话纯属诈人,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见到这个四眼县长之后,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在她敏感的中枢神经掐了一把,脑子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洞悉了一个隐秘:军队征用她的六顺商行,肯定跟这位县长有关。
与此同时,龙管家在后面扯了一把她的衣襟,她回头,龙管家朝她使了个眼色,六爪女不明白他要干啥,龙管家只好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声:“我看到过县长和南洋商行老板在一起吃饭。”
六爪女闻一惊,扭头看到四眼县长正在泡茶,就悄声问:“你认得南洋商行老板?”
116.他乡遇故,峰回路转(2)
( 龙管家用蚊蝇一般的声音说:“伙计结婚都在客家大酒楼摆酒席,我看到一个人占了包厢,问酒楼伙计,酒楼伙计告诉我是南洋商行的老板,他是后来才来的,跟南洋商行老板一起喝酒,忙乱间就没问他是谁,今天见面才知道是县长。ww***”
六爪女明白了,也更加坚定了她破罐子破摔的决心,别人破罐子破摔是把罐子摔在地上,她是向四眼县长的脸上摔,“县长,”六爪女抢过四眼县长手里的茶壶,墩在一旁,“我不是来喝茶的,你不是说我是狼女吗?那我今天就咬你一口,你使坏让当兵的征用我的宅院,我就住到你县政府来。”
县长也怒了:“谁让当兵的征用你的宅院了?我又不认得当兵的,你去找当兵的说去。”
六爪女恨不得抽他,强自忍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跟南洋商行的龌龊关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跟他们勾结起来说我是狼女吗?给你说,从这间屋子里出去,我就让你一辈子高兴不起来。”说完,招呼龙管家和哑哥:“我们走。”
六顺商行在连城县里总是有些令人难以捉摸之处,比方说,几乎所有商家都是连城商会的会员,唯独六顺商行跟商会从来不打交道。几乎所有商行、商铺都会摆阔撂花架子,为的是做生意的时候能给顾客一个放心,唯独六顺商行生意做得很大,却从来没有摆阔之举,给人高深莫测的神秘感。几乎所有经商的人都要和官府应酬往来,千方百计地讨好官府,唯独六顺商行我行我素,对上门的官差给几个钱就打了,从来不懂得吃吃喝喝套交。还有,六顺商行的伙计们和其他商行的也大不一样,其他商家的伙计雇佣关系明确,而六顺商行的伙计却明显不是单纯的雇佣关系,从商行给伙计说亲、下聘、举办婚宴就能看出他们很像帮会。
六顺商行的神秘既是外界议论、猜测的话题,也是外界害怕的阴影,原因很简单,对于不知道的却又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事物,人的本能就是害怕,四眼县长也不例外。六爪女带有明显恐吓意味、态度决绝的告辞,让他怂了,他不能不怕六爪女和那个神秘的六顺商行会用自己无法抵御的手段祸害自己,让自己一辈子高兴不起来,顿时换了一副嘴脸:“来来来,有话坐下慢慢说,慢慢说。”
六爪女虽然没有坐下,却也没有真走,家里还绑着五六个兵,这会儿到底怎么样了她自己也说不清,就这样走了,不但等于白跑一趟,今后也就把县长给彻底得罪了。虽然自己现如今财大气粗,可是跟县长成了仇人,今后也就别想再在连城县混了,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六爪女也就换了一副嘴脸:“县长,你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在商场上有个对手也是正常,我刚才话说得猛,可是你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是你,你能不急吗?”
四眼县长打哈哈:“我确实没有跟军队说啥,天地良心,你不信你可以去问。”
六爪女说:“可是你跟南洋商行走得近,这总是事实吧?”
县长说:“也没什么近不近的,都是县里的大商户,往常里不过就是互相有个走动,你们六顺商行跟我不也是常来常往吗?”
六爪女说:“这些都不说了,现在我的商行被军队征用了,你说我们怎么办?你当县长的是不是应该出面帮我们到军队上说一声,要什么条件尽管说。”
县长摇头:“我真的没法去说,人家是军队,我是地方,你让我咋办?”
六爪女掏出一张银票:“县长,我们是朋友还是对手,这一千大洋上说话。”
县长的眼睛顿时成了铁珠子,那张银票就像磁石,把他的眼光死死地定在了上面,两只手也不停地搓着:“一千大洋可不是个小数目,就怕我没有那个命拿啊!拿了事办不成,你叫我咋见你呢?”话是这么说,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来,接过了那张银票:“这样吧,实在不行你们就先在县政府安顿下来,我去摸摸军队的底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说下一步的话?不过,事如果真的办不成,你们可不能怨我。”
117.他乡遇故,峰回路转(3)
( 六爪女说:“不怨你,人做事,天在看,你只要真的帮我们,我们就感念你的好处。”
龙管家也Сhā了一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县长赶紧吧。”
县长把大洋塞进公文包,提着公文包急匆匆朝外面走:“好说好说,你们就在这儿待着等我吧。”
县长走了,六爪女和龙管家坐下泡茶,哑哥却有些惶惶,屋里屋外地转悠。龙管家招呼他过来喝茶,他摇头摆手,对六爪女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龙管家不明白,问六爪女哑哥说了些啥,六爪女给他翻译:“哑哥觉得县长坏得很,可能要害我们,让我们离开。”
龙管家脸色大变:“那就赶紧走,听哑哥的,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六爪女还没明白,龙管家解释了一句:“哑哥这种人,往往有我们不清楚的感觉,比我们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更真,赶紧走。”
三个人连忙朝外面走,哑哥在前面领路,却不走正门,摆摆手,领着他们去了后院,然后跃上墙头,伸下手来把六爪女和龙管家拽了上去。三个人越墙而出,然后向东面绕过去,来到了县政府的正面。龙管家说:“对面有家馆子,我们去吃饭,看看形。”
三个人来到县政府斜对面的饭馆里,在临街的窗口选了张桌坐下,点了酒菜,边吃边观察对面县政府的动静。刚刚吃了一会儿,一队军人就冲进了县政府,后面,在几个黑衣警察的保护下,四眼县长跟在军人后面进了县政府。六爪女气恨已极,腾身站起,龙管家急忙按住她:“不着急,再看看。”
片刻之后,士兵们跑了出来,警察也跑了出来,一窝蜂地朝六顺商行奔了过去。
龙管家对六爪女吩咐:“头家,你在这里等我,我跟过。”
六爪女说:“还用看吗?狗杂种把咱们给卖了。”
龙管家纳闷:“可是他也不知道我们把上门的兵给捆了,怎么就把兵给带过来了?”
六爪女也觉得奇怪,实在没有耐心等着龙管家过去查看完回来报信,起身说:“我们一起缀在后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三个人掩在街屋的暗影里,小心翼翼地向六顺商行的方向踅了过去。六顺商行外面有当兵的站岗,还有几个警察溜溜达达地闲逛,从里面传出来闹哄哄的声音。
龙管家拍了一下大腿:“完了,完了,账目和你的印章都没带出来。”
六爪女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账本,尤其是印章,如果被这些当兵的拿走,他们存在银号的钱就无法提取。可是现在根本就不能过去,过去就等于把脑袋往人家的绳套里送。六爪女只能暗暗祈祷,她的印章平时藏在卧室书柜里,外面还用书挡着,但愿这些当兵的对书柜没兴趣。
“我们走不走?”龙管家催促。六爪女正要离开,几个兵忽然推推搡搡地从院子里押出来几个捆绑着的人,被捆绑的是胡子、条子和秃子,豆子成家以后基本上就守在家里,商行没有事是不会来的。胡子、条子和秃子不管有事没事都会到商行来点个卯,显然,六爪女他们去找四眼县长的时候,他们来到商行,被当兵的堵住了。后面还跟着雇来的小伙计、厨子,也都被捆了起来,粉粉没有捆,抱着小黑,哭哭咧咧地被士兵押了出来。
军人把六顺商行的人押出门外,交给了警察。一个军官,却不是刚才被六爪女他们绑了的小军官,挥舞着手枪咋咋呼呼、骂骂咧咧:“什么商行,衰佬就是个匪窝子,把这些人都关到县衙门去!”然后又朝跟出来的几个兵骂:“衰佬笨蛋,手里拿的是烧火棍啊?叫人家绑得像螃蟹,回去再跟你们算账。”可能是骂得不解恨,又抡起皮带朝那几个兵的身上抽,抽得那几个兵抱着脑袋嗷嗷叫唤。
警察和几个兵押着胡子他们往县衙门走,六爪女终于捺不住性子了,因为她的冲动而让胡子他们这些伙计,尤其是粉粉和小黑充当无辜的人质,这对六爪女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事,她冲出去拦在了警察前面:“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抓我们的人?”
118.他乡遇故,峰回路转(4)
( 她冲了过去,哑哥也如影相随地跟了过去,曾经到六顺商行找过麻烦的警察也在其中,认得六爪女,对她说:“当家的,这跟我们没关系,是军队的长官交办的,你有啥事跟他们说去。***”
“好,你们等着,谁要是敢把我的人带走,我让谁全家都赔上,你们都是本乡本土、有家有业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六爪女撂出狠话镇住了警察,然后朝士兵围拢的六顺商行走去。
她在这边跟警察争执,当兵的看到已经围拢过来,黑洞洞的枪口如魔鬼的眼睛一齐盯到了她的身上。就像是本能,哑哥毫无惧色地挡在了六爪女身前。那个被六爪女绑起来的排长扑了过来,恶恨恨地扬起巴掌朝六爪女扇了下来,哑哥闪身过去,扭住了排长的手臂,将他控住了。枪响了,震耳欲聋,龙管家吓得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耳朵,还好,士兵们可能怕误伤了自己人,枪是朝天放的,目的在于震慑。
六爪女扬声朝士兵们说:“叫你们长官过来说话,你们是军队还是山匪?”
另一个挎着短枪的官儿走了过来:“我就是长官,你就是那个狼女?把我的人放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ww”转身又对士兵们下命令:“我喊三个数,如果这个狼女不放手,你们就给我灭了她,胆敢绑架**,杀无赦。”
士兵们扬起的枪口齐刷刷地瞄准了六爪女和哑哥,那个挎短枪的官儿开始数数:“一、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道敲击过来,震得街道颤悠悠的,三匹黑马疾奔过来,直冲冲地朝士兵们扑了过来,士兵们吓得连忙散开。马匹一直跑到六爪女他们几个身边,可能被骑手勒得太猛,嘶鸣着打着响鼻人立而起。马上一个深沉却又威严的声音怒喝:“混蛋,都把枪放下。”
随即,马上的人挥起马鞭狠狠地抽打在挎短枪的官儿的脑袋上:“还敢提**两个字?跑到城里闹事来了,不要命了?”
被马鞭抽蒙的官儿双手抱头狼狈躲闪,其他士兵躲到街边齐刷刷地立正,最让人惊愕的是哑哥,他将手里的排长扔出去,扑到马跟前,将马上的骑手拖将下来,抱着骑手转起圈来,嘴里咿咿哇哇地嚷着、叫着。
骑手也抱着哑哥:“哑哥,哑哥,你是哑哥啊……”
六爪女被眼前的突变惊呆了,骑手松开哑哥朝她走了过来,这人身穿笔挺的将校呢军服,胸前斜挎着皮带,头上戴着跟那些士兵样式不同的大盖帽,六爪女一向把那种帽子叫压瘪了的尿盆帽,大盖帽下面的国字脸黝黑、粗犷,盯着六爪女的两眼洋溢着激动、热,两道浓眉就像两柄短剑高高挑向鬓边,眉心中间那颗红痣确切无误地告诉六爪女,这个大官就是红点,可是她仍然难以相信面前这个军官就是红点,这个人和她记忆中的红点差别太大了。留在她记忆中的红点还是那个幼年时期胆怯调皮和在冠豸书院分手时的学生混合起来的红点,眼前这个红点个头已经比哑哥还高,脸上的棱角早已彻底抹平了过去的痕迹。她曾经无数次想象、憧憬过和红点重逢的景,却没有一次的想象跟今天相仿。
红点扑到她跟前,却又收步,微显局促地揉弄着手里的马鞭:“六爪,你好吗?”
六爪女的眼睛顿时**辣的,似乎过去胸腔里储存的都是泪,此时就如决堤的洪水要倾泻而出,但是,她忍了:“还好,如果不是你的兵捣乱,会更好。”
红点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一层煞气,转身叫过他随身带过来的两个骑马的兵,对其中一个吩咐:“你马上把他们营长叫来,我就在六顺商行等他。”
士兵敬礼答应:“是,团座。”红点又加了一句:“把督察队常队长也叫来。”士兵又敬礼回答:“是,团座。”然后跃马扬鞭,狂奔而去。
红点这才对六爪女说:“六爪,你别怕,我们**是有军纪的,他们这是擅自征用民房,等下我收拾他们。”
六爪女也从重逢的激动中冷静下来:“这么多年了,一点儿你的消息都没有,你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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