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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庞中贵向杨达昌提这个建议也有他自己的小九九,就是想着一旦杨达昌去承包红安县农机厂了,他就可以把自己的老婆段诗芬安排进去。段诗芬现在已经落实县城户口了,但是并没有落实县城工作,这事情成了庞中贵的心病,杨达昌知道。
杨达昌对庞中贵说,是不是去红安投资到时候再说,一旦资金落实,公司的事情就会很多,你可以先把弟妹接到深圳了,先到公司帮忙,等将来真打算去红安办厂了,正好可以派弟妹去张罗。
这是庞中贵最想听的话。杨达昌这话说的比庞中贵心里想的还要好。可是,这一切是否梦想成真,最关键的还是看那一个亿资金什么时候到位。
庞中贵完全泡在投资咨询公司那边,天天盯着这件事情。
由于庞中贵盯得紧,投资咨询公司不得不优先为他们制作商业计划书。要说这个《商业计划书》,做得确实不含糊。中、英文对照,配彩色照片,精美装订。不仅庞中贵看了高兴,杨达昌看了也认可,当场爽快地支付了制作余款。
看着精美绝伦的《商业计划书》,庞中贵仿佛看见了一亿美金的票子,看见杨达昌接受他的建议果然去红安开工厂了,看见他老婆段诗芬当了厂长,英姿飒爽地指挥着工人日夜加班,抓紧生产,完全是一副都市成功女性的形象,看得庞中贵舒心,非常自豪,自豪地向旁边人介绍:这女厂长是我老婆。“不是!”女厂长段诗芬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不是你老婆了!”庞中贵吓了一跳,醒了,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
尽管是做梦,但庞中贵还是有些不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梦,预示着可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能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呢?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老婆变心了?假戏真演了?应该不会。庞中贵又想,都两个蛙崽的妈妈了,还能蹦腾个什么花样来?不想啦不想啦,庞中贵最后想,还是先做工作,把资金落实最重要。梦有时候是反的呀。
按说商业计划书完成之后,下一步就该进入实质性招商引资工作了。但是,此后的进展却相当缓慢,并且越来越缓慢。庞中贵一如既往,天天去,天天去打探消息,天天去催促对方尽快为他们拉来那一亿美元的巨额资金。刚开始还不错,几乎天天有好消息。今天说资料他们已经寄到国外了,明天说国外财团非常重视,正在开会研究,后天说马上就要通过了。闹得庞中贵晚上做梦都在数钱,数着交给村长,让他还给乡亲们,而且由于数目足够,所以不仅还了本金,而且还额外给了乡亲们一些补偿,乡亲们都很高兴,一个个喜笑颜开并且竖起大拇指,夸奖庞中贵有出息、够义气,而庞中贵则得意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谦虚话,说应该的、应该的,有富共享、有富共享。但是,美梦之后,并没有见到国外的美元。庞中贵再次跑去问,对方答复说这一家财团内部出现了一点问题,现在换了另外一家国际财团,已经联系好了,他们对这个项目更加感兴趣,意向投入更多的资金,这次不是一个亿美元啦,而是三亿美元!说得庞中贵又沸腾几天。
不用说,杨达昌的心情也跟着庞中贵一起起伏,因为他们现在命运一体,同舟共济,一荣具荣,一毁具毁。好在对方画了一个更大的饼子,给了一个更大的希望,所以,他们的美梦还在继续。
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时间一长,杨达昌和庞中贵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们谁都不说,不愿意自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仿佛只要不捅破,希望就还在,一旦捅破了,就彻底绝望了。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选择绝望呢?这时候,天天跟踪此事的庞中贵发现了猫腻。他发现对方同时接纳很多这样的业务,对每个想融资的企业都说差不多一样的话,而且都要求别人做《商业计划书》,并且都必须委托他们做。庞中贵私下算了一笔账,每份《计划书》10万人民币左右,10份就是100万左右,加在一起不是一个小数目。再进一步调查发现,这家所谓的投资咨询公司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一家企业引到一个铜板,于是,庞中贵基本上认定这是一家以引进国外资金为幌子,其实是赚取咨询费、考察费和所谓的《商业计划书》制作费的骗子公司,而且,骗你没商量,因为他们很在行,当初签定的所谓合作协议书也是对方一手包办的,陷阱早就挖好了,其中并没有包含任何对引资不成功承担后果的条款。
庞中贵感觉是自己骗了杨达昌一样,没有脸面再在公司做下去了,只好自己悄悄地离开。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告密者21
离开杨达昌的畅达新技术开发有限公司后,庞中贵立刻流落街头。当初他跟杨达昌来深圳的时候,两手空空,现在离开杨达昌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去领工资,所以现在身上仍然分文没有。庞中贵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也不知道天黑之后睡在何处。
站在深南大道的人行天桥上,看着下面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庞中贵觉得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比他幸福。就是那些来去匆匆的打工仔打工妹,起码还有地方吃饭和睡觉,还有家可以回,而他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么想着,庞中贵就想一头擂下去,死了算了。他想起奶奶的话,奶奶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人活在世界上原本就是来受罪的。庞中贵不懂,既然明知道人在世界上是受罪的,干吗还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干吗还要拼命地活着呢?如果活得好,享福,还可以理解,而象他这样,从小吃苦,长大继续吃苦,好不容易赚了一点钱,一单编织袋生意赔得精光,还欠一ρi股债,有家不能回,到深圳后继续倒霉,不仅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还祸害了杨达昌,真是对不起人,还活着有什么劲呢?
这么想着,庞中贵就决定从天桥上一头擂下去了。
庞中贵知道什么叫死亡了。就是后面仿佛有一个鬼在推着他,前面有一个鬼在引着他,一步步把他逼向死亡。
庞中贵双手撑在栏杆上,只要他的双腿微微一弯曲,然后猛地一蹬,再双手一用力,就可以越过栏杆,纵身跳上深南路。他已经想好了,为了保证死得利索,就应该头先落地。这也不难办,只要在纵身跳出去的那一刻,脚故意绊一下栏杆,产生一点阻力,就可以保证头朝下脚朝上了。
庞中贵对着深南大道上的车水马龙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做了一个深呼吸,憋住气,双腿开始弯曲,剩下的就只有双腿使劲一蹬双手配合一用力了。
“等一下!”
突然,庞中贵听见离他很近的地方一声尖叫。
由于离得太近,并且叫声太响,令庞中贵不得不愣了一下。这时候,一个女孩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抓得死死的。女孩一头是汗,神色紧张,眼睛里充满恳求。
“大哥,你不能这样。”女孩说。
庞中贵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跑出一个女孩,而且这个女孩大声一叫,把一前一后两个鬼都吓跑了,所以女孩成功地阻止了他的纵身一跃,现在还死死地抓住他,求他不要自杀。
这时候,已经围了一圈人。这些人并不是从深南大道两边专门跑过来的,而是本来就从天桥上面经过的,现在碰到这种情况,自然停下脚看着庞中贵。由于过路人并没有紧贴着他,而是保持一段距离,大概一两米的距离,所以,就自然把庞中贵和那女孩围在中间。
人行天桥本来就不是很宽敞,这时候被他们一堵,竟影响了过往行人。
庞中贵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同时也清醒过来,知道这不是做梦,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一前一后两个鬼,而是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失败,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所以要从天桥上跳下去,可惜,被一个女孩喊住了,现在又被这个女孩紧紧抓住了,加上围拢了这么多人,他再想跳下去是不可能的了。
庞中贵想挣脱女孩,试了一下,但没有成功。主要是他没有使太大的劲,不忍心对一个女孩使太大的劲。不好意思使太大的劲。
“谢谢,我没事。”庞中贵说。前面“谢谢”两个字显然是对女孩说的,所以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还盯着女孩。后面三个字既是对女孩说的,同时也是对周围人说的,因为他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还抬头看了看大家,并且露出一点微笑。
大家见没事,松动了一些,有些人可能是因为忙,已经匆匆离开,继续赶路。还有些人仍然围观,但表情已经松弛下来,没有刚才那么紧张,甚至流露出一定程度的失望。同时,女孩的手也稍微松动了一些。不知道女孩同样是不好意思,还是相信了庞中贵的话。
“真没事,”庞中贵笑着对女孩说,“你以为我想自杀呀?不是。你误会了。但我还是谢谢你!”
庞中贵这样一说,周围的人就觉得更加没趣了,有人小声骂了句“神经病”,更多的人则相继离去,甚至还有一两个人起哄,嘲笑女孩多管闲事。这时候,女孩的手已经完全松了,但眼睛仍然死死盯着庞中贵,似乎仍然不信,起码不完全相信。
“真的没事,”庞中贵以更大的幅度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的笑容对女孩说,“我逗你玩的。”
说完,没等女孩反应,庞中贵摆脱女孩,分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深南大道的一侧走去。
庞中贵走得很快,似乎有什么急事情,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想赶快离开。离开女孩,离开周围的人,离开天桥,离开人们的视线。但是他也不能跑,只能走,因为一旦跑起来,反而更加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他只能走,大步流星地走,尽量假装从容不迫,其实速度很快。
庞中贵下了人行天桥后,迅速沿着深南大道一侧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注意有没有一个巷子一类的入口。发现一个,立刻拐进去。然后赶紧小跑几步,把可能跟随他的目光甩掉,再在里面七拐八拐,感觉在天桥让围观他的人全部被甩掉了,才再一个小区花坛的石阶上坐下来。双手伸直向前方,额头低在膝盖上,仿佛是在低头思故乡。
也确实是在思念故乡。
庞中贵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他感到后怕。怎么能想起来自杀呢?如果刚才不是那个女孩一声大喊,那么自己肯定已经纵身跳下去了,不是自己头朝地摔死,就是被飞驰而过的车辆撞死轧死。如果死了,那么两个蛙崽怎么办?老父亲怎么办?老婆段诗芬怎么办?自己欠乡亲们的钱怎么办?难道一辈子不打算偿还了?或者是让自己的娃崽替自己偿还?这不是害娃崽吗?这不是太自私了吗?太不负责任了吗?
不行,庞中贵想,我不能死,坚决不能死,我要活,一定要活,而且要活出一个人样来。
这么想着,庞中贵就抬起来头。
告密者22
刚一抬头,就看见一张脸。就是刚才在天桥上拉住他的那个女孩的脸。
怎么?没有摔掉?!庞中贵有些懊恼,同时又有一些不好意思,但最终还是有些感激女孩。
女孩叹了一口气,笑了,递给庞中贵一瓶矿泉水。
庞中贵这才感觉自己渴了,非常渴,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么渴。
庞中贵摆摆手,说谢谢,不渴。
女孩笑得更加诚恳,把矿泉水瓶盖拧开,再递给庞中贵。
庞中贵看着女孩,又看着矿泉水,喉咙蠕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