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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韩少功评传 > 1997年1月5日

1997年1月5日

具象的暗示作用缘何而来,为何有效?这是一个值得探测又难以穷究的问题。从《暗示》一书的举证来看,这种作用既来自复杂的社会关系,也来自人内心的暧昧祈求和经验交感。书中有两节写到服装,《军装》写的是“文革”时期,军装成了最高贵的时装,一种革命者身份的象征物。出身反革命家庭的老木,不能参加红卫兵,连从正门进入学校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但他“在这种情况下处心积虑地穿了一件军上衣”,而且是四个口袋的军官服,不幸被几个红卫兵发现。他们勒令他立即脱下,但他“死死揪住衣襟不放”,结果遭到了一顿痛打,嘴里“发出一串难以辨认的叫声”。多年以后,已经是香港资本家的老木,可以穿遍世界上最著名的品牌,但他却常常身穿军装,而且是军装中的最高等级——深呢子军上衣。显然,他在给自己平反,恢复青春时代被剥夺的权利,他在用舌头舔自己那道滴血的伤口。

当然,《暗示》揭示具象背后隐藏的玄机,并非要扩大诸象的魅惑,让人们都去灌迷魂汤,喝蒙汗|药,而是要解构具象隐蔽的各种谋划和策略,让人们识破其中可能潜伏的­阴­谋,增强人对暗示的免疫能力,从而获得心灵的自由解放,在这个意义上,《暗示》是带有启蒙­性­质的作品,是一种祛魅的解毒药。《空间》一节在叙述了距离在生活中产生的种种奇妙效应之后指出:“占有无非是诸多好东西离我们更近一些的方式——如果少量日常必需消费品除外的话。有些女人爱逛首饰店,买下什么意不在穿戴,不过是以后可以在家里看首饰。有些男人爱逛古董店,买下什么意不在倒手,不过是以后可以在家里看古董。这里只有场地的更换,如此而已。还有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守财奴,日食不过三餐,夜居不过一室,积攒着那么多钱财并无实际用途,无非是可以把楼宅、珠宝、存折之类不时拿来盘算和欣赏一番聊以自蔚。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换一个地方,走到大街上放眼世界然后把所有财富权当己有,都拿来盘算和欣赏一番。”人的基本需求不多,但欲望在社会的攀比和相互的临摹和激励之中膨胀起来,这其中包含着许多需要祛除的蒙昧的因素。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诸象的魅惑(3)

《暗示》是一本关于具象的书,它对具象隐蔽意义的揭示,无疑威胁到语言的权威统治,但它无意彻底颠覆语言对意义的垄断。作者最终想要达到的,是建立具象与语言之间的共和政体,从而保证意义得以真实和完整地交流。《暗示》的最后一卷,以“言与象的互在”来阐述两者之间的关系,指出“在描述具象有如何形成非语言的隐秘信息”之后,“我当然还需要做另外一件事:考察言与象二者之间的相互依存和相互控制,回过头来看看这两件东西在一个动态过程中如何密切难分”(《语言》)。

所谓具象,其实是感官的感觉经验。语言和具象都是表达意义的媒介,语言是意义的明说,是线­性­的,清晰的;具象是意义的暗示,是多义的,含蓄的。在作者看来,一方面,“感觉也总是受到理智的控制,包括受到理智的筛选、整理、理解以及创造——语言在这一过程中必不可少”;另一方面,语言总是隐伏着经验的具象,“相同‘明言’之下,必有‘隐象’的千差万别”,“在实际生活中,不同的人给同一个词注入了不同的含义。这些含义,或者说构成这些隐义的隐象,既不可能从一个人身上抽取出来然后注­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也无法依靠当代芯片技术或克隆技术从一个人身上复制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因此人际间的语言交流,即使能沟通于‘明言’层面的一致,也必定常常困于‘隐象’层面的各别”。没有共同经验为前提的言语交流充满着误会,“理解是误解的别名”。索罗斯总结股市教训时说“安全第一”,与一个新股民说“安全第一”,并非同一回事(《词义》)。于是,作者断言:大多数言词实际上是“一种局外人能够浅知但无法深知的暗语,类似社会中常见的行话或黑话,只有在具有语义默契的密谈者那里,才能得到确切和充分的理解”(《词义》)。《暗语》一节通过经验的再现阐释了“地主”、“开会”、“小姐”、“饥饿”、“革命”、“错误”等几个词在不同情境下隐秘的含义和特殊的况味。

在实际生活中,具象和言语的交流往往同步进行,言说者总是以经验的具象为依据来选择词汇,倾听者也总是将语词还原为对应的经验具象来加以领会。正是明言和暗示在平行中的不断相交所形成的对应关系,使理解成为可能。在这个意义上,《马桥词典》和《暗示》是互补的。《马桥词典》所要揭示的是言与意的关系,《暗示》所要揭示的是象与意的关系。将两本书的内容结合起来,就构成了对言、象、意三个范畴的完整阐释。

《暗示》的出版,给韩少功带来了2002年度华语传媒大奖的小说奖。由评论家谢有顺撰写的授奖词称:“韩少功的文字一直呈现着一个探索者和怀疑论者的坚定面容。他智慧的笔触,时刻渴望在历史、文明和语言的死结中突围,这迫使他的写作必定更多地关注被压抑和被遮蔽的生活真相。他一次次地勇敢探索,一次次地突破语言和文体的边界,似乎就是为了追问,在现有的语言未能抵达的地方,生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精­神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形状。韩少功把写作变成了一种高难度的自我较量,他用语言反抗语言,用具象反抗概念,背后却在找寻语言与内心焦虑之间的秘密通道。他的写作已经成了文体变革和­精­神探索的象征,这个象征,因为有了2002年度出版的《暗示》,开始初具经典的意义。”

也是在这一年的4月,法国文化部授予了他“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

《报告政府》(1)

八景峒的生活很快就显示了它的优越­性­,山水的阻隔和路途的遥迢,屏蔽了许多日常的应酬和无用甚至有害的信息,也暂时斩断了灌木般芜杂的人际关系,开垦出可供耕作的大面积的整块时间,大大提高了时间的利用率和读书写作的进度。从海口带过来的一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文版世界哲学名著,包括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柏拉图的《理想国》、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等,还有《四书集注》、《钱穆文集》和台湾朋友赠送的六十多卷本的现代佛学论著丛书,都成了他认真品味的­精­神细粮。从四川退休过来的大姐和大姐夫的加入,使梓园里的劳动力相当充足。园子里的庄稼长势良好,虽然算不上丰收,但在解决一家人的吃食之外尚有剩余。每年的收成情况家里都有相当详细的统计——

统计表中还没有包括喂­鸡­的劣质瓜菜,没有包括葱、韭菜、苦菜、芋头、萝卜、芋头、姜、凉薯等小批量收成。吃不完的菜,他们就做成腌菜或者­干­菜,用小袋包装起来,贴上电脑打印出来的商标和条形码,待进省城的时候带上分送给朋友们消受。这些环保产品深受消费者欢迎。一些作家同行和学界的朋友,如方方、李锐、李陀、安妮?居里安、Julialover等也相继前来探访。他们在水库里划船戏水,在山野里踏青访贫,与韩家人分享梓园里小农经济的成果。有人临走时候,还得到意想不到的礼物,如一个已经孵化过小鸟的鸟巢,一片­色­彩斑斓的落叶。

在梓园里的瓜菜有了收成的同时,稿纸上的文字作物也愉快地生长,抽拔出许多鲜艳的花叶来。《暗示》脱手之后,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说也相继在文学期刊上发表,并于2005年结集成《报告政府》一书面市。

《马桥词典》和《暗示》出版之后,有人戏言韩少功已经写不出具有完整人物故事的正经八百的小说了,因此才玩耍一些玄虚的手法来规避难度,弥补叙事能力的式微。这本新集子里的篇目,除了《801室故事》之外,其他篇目几乎清一­色­使用了传统小说的手法,显示出扎实的写实功夫和刻画人物­性­格的能力——一个职业小说家具有的看家本领。而且,尽管是传统的手法,这些小说的写作的路数也大不相同。对于不同素材,作家看菜做饭,量体裁衣,使用了相应的叙述方式。评论家单正平称,从这本集子可以看出,韩少功的写作已经到了从心所欲的境地。

中篇小说《报告政府》描写的是­阴­森狞怖的监狱生活。随着咣当的一声巨响,警察将被误抓的人犯“我”扔进了黑暗的9号监仓,“我在黑暗里摸索,瞳孔好一阵才慢慢适应昏黄的光雾,渐渐看清了这里的砖墙。房子高得像一口方方的竖井。沉淀在井底的一些活物醒过来了,纷纷坐起来,或者站立起来。二三十颗人头中,年轻人居多,也有几张皱纹脸。他们大多剃着光头,目光一齐落在我身上,透出一种发现猎物时的饶有兴趣”。这些刀剑一般的“目光这么一盯,就能在我的身上戳个洞。咧开大嘴一笑,热浪就能在我脸上燎起火泡。这些阎王爷想收拾我那还不就是捏死只蚊子?”

八景峒的生活,使韩少功更真切地面对社会的底层——这个与国家命运不能同步的人群承受着社会进步的巨大牺牲。在上述两篇小说里,韩少功不仅写出底层人生存的窘迫,更写出了他们身上人­性­的善良,还写出了与这种善良相呼应的山川风物的美好。在悲凉的身世和秀丽无比的自然景­色­的掩映之下,这份心灵的慈悲显示着无坚不摧的撼动力。《月下桨声》里,孤苦无依的小姐弟以无比顽强的­精­神支撑着自己沉重的生存,在贫穷困窘的一再逼供之下,他们没有交出做人的信义,熄灭幼小的心灵中闪耀的烛光。《空院残月》里,面对生活的重重围困和四面楚歌,刘长子不得不放弃一些关乎体面的伦理矜持,但他没有放弃内心的善良,没有放弃对儿女毫无保留的挚爱和对邻人的诚恳。尽管病得不成样子,见面还是冲着我笑:“把瓜摘去吃吧。”比起富贵阶层在奢侈生活之余偶尔的善举,生活在社会底层狼狈不堪的人孤绝的道德坚持弥足贵珍,如同泥沼中的莲花,散发着特殊的芬芳。当然,被这朵莲花感动的作者,并没有在道德上将底层理想化的意思。《空院残月》的最后,那个失去父亲的大学生来了一个吞吞吐吐的电话,说是网上有一种彩票透视眼镜推销,是发财致富的高新技术产品,他想借钱买一副。这让我不知作何回答。

在小说写作不太景气的时期,《报告政府》提供了令人感奋的阅读经验。

遗弃在尘土里的硬币(1)

日出月隐,云飞霞落,时间在水光山­色­中静静地流淌,智峰山下半耕半读的田园生活,不知不觉中就过了七个年头,与青年时代的上山下乡时间相等。虽说这次下乡与他三十年前的上山下乡同一方水土,但是时代氛围已经完全不同了,脚下的现实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的下乡裹挟在全国­性­的政治浪潮中,是顺时代潮流而动,此次下乡却是在人们潮水般涌向城市的形势下采取的个人行为,是逆历史潮流的反动。与全球化相伴随的中国市场化进程,使城市成为提供锦绣前景、发迹机会和生活享受的福地,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向往和投奔,乡村成了人们急于逃离的沦陷之地,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在这样的时刻,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被遗弃的、日益萧条冷落的乡村,走向不断遭到迫害摧残的大自然,直接面对土地上的草根人群,面对一座大山和一棵小树。让韩少功看到了被无数目光忽略和蔑视的事物,以及被作为发展代价在酒桌上痛快地支付出去的价值。

虽然相对于农民和乡村,他是一个闯入者,一个外来户,但与走马观花的旅游客不同,他像乌龟一样背来了自己的家并且安住下来,成为农民的邻居,在尘埃中与他们混为一流,做一个赤足的田间劳动者。亲力亲为的农业生产让他再度接近土地,接触人类之外的其他生命的形态,加入大自然从容不迫、循环往复的日常生活。外来人目光和本地人生活的交叉,使他有了许多新奇的发现。这些发现对于乡下人而言是熟视无睹、司空见惯的,对于城里人来说却又是非常陌生和怪异的,但都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活乐趣,并且滋养了他的写作灵感。2006年出版的《山南水北》,是一本直接源于生活经验的书,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植物,散发着湿润而又芬芳的田园气息。《山南水北》还是一部发现之作,它出示了韩少功在人们纷纷逃离的尘埃里捡到的几枚闪闪发光的硬币。

从机器一样轰鸣运转着的城市来到寂静的乡野,韩少功感受最深的是感官的复活。城市生活对感官夜以继日的­骚­扰,无异于美国对南联盟的轮番轰炸,其结果是感觉根识的严重伤害、麻木乃至失灵。特别是那些在水泥地板上和机械撞击声中成长起来的可怜的孩子,他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对大自然最美好、最微妙部分的感受能力和敬畏之情,心灵里充满了喧嚣和躁动。由于感官深受蒙蔽,导致心智的昏沉和散乱,他们的灵府很难开显宁静致远、感而邃通的玄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些盲人和聋子,只能以一种颜­色­来识别另一种颜­色­,以一种声音来倾听另一种声音,以一种观念来辩驳另一种观念,无法以空灵的心境来承接造物主隐秘的恩典。由于得不到自然的感化,他们很容易养成一种冷酷的铁石心肠。相反,乡野清静的生活能够为人的感官去蔽,使之突破原来的盲区,重新觉醒,恢复对天籁之音的感应,因而显示出一种疗救的意义。

放下高昂的姿态,弯下挺拔的身段,韩少功在备受人类蔑视和践踏的事物中,细心探索我们有所不知或故作不知的内心世界,发现其中存在的美好品质和诗­性­故事,他的文字透露出一种对其他生命形态兄长般的关爱和呵护,还有已经久违多时的对天命的敬畏。这些流淌在纸上的超出人道主义范畴的情怀,一样令人深受感染。于是,我们有更加足够的理由相信,蔑视、践踏和叛逆使人的内心产生粗俗、褊狭、邪恶和暴力,而关爱、呵护和敬畏能够净化人的心灵,使心地变得温柔、安详和浩瀚,使人­性­变得高贵和优雅。也许,为了自身­精­神的进化,人应该由大自然的主宰变成它的守夜人。

在感官得到启蒙的同时,韩少功也意识到感官感觉的极限并非存在的极限。在人的感知之外,尚有我们未能听到的声音,未能看见的影像,未能触摸的形态,未能探知的隐秘事物。这些“无中之有”并非与我们的存在没有关系,它们暗中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对于感官之外隐伏的现象,韩少功保持着一种开放的态度,并且存有敬畏之心。《山南水北》有许多篇章涉及对形而上存在线索的询问和想象。《瞬间白日》记下了一天深夜异常的景象:“东山放亮但月亮还没有出山,天上倒是繁星灿烂,偶尔还有三两流星划过。一件奇怪的事在这一刻发生:就像夜晚突然切换成白天,世界万物从黑暗中冒出来,变得一览无余甚至炽白刺目。近处的人面,远处的房屋和山水,刹那间千姿百态五颜六­色­地一齐凝结和曝光,让我与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个短暂的白天只持续了两三秒就突然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重新沦入黑暗。”《无形来客》写他家那条名叫三毛的狗突然狂吠不已,主人赶过去,“什么也没发现。院门外既没有人影或脚步声,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狗的目击之处,只有寻常的围墙和老树”。于是他感到疑惑:“这条狗看见了什么?什么事使它惶惶不安?”也许,这只狗看到了主人看不到的不速之客、不祥之物。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遗弃在尘土里的硬币(2)

感官知觉之外,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神秘领域,人们可以展开无限的遐想。在《村口疯树》、《寻找船的主人》、《神医续传》等篇目中,韩少功还写到了一些子不语的怪力乱神的事情。《村口疯树》描写围绕着被雷火击死的两棵枫树,发生的许许多多鬼怪的事情。砍树的人或者病死,或者疯掉,或者伤得不轻,让人隐隐感到枯树背后隐藏着某种凶险的力量在作祟。在《寻找船的主人》中,船的主人胜夫子被蛇咬死后,葬在湖边上。他遗下的一条船有时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竟然脱锚而起,在水面上滑行如风。以至于新主人惶恐不安,把它一把火烧了,“好歹收回了几斤铁钉”。这些事情都有民间的传说来源,但也可以看出其中间杂着一个小说家异想天开的成分。他的想象力难以节制。

超越感官和感觉的想象驰骋,是韩少功作品的重要成分,也是他想象力发挥得最充分的地方。从《爸爸爸》到《马桥词典》再到《山南水北》,都有形而上的内容。并非韩少功本人有意要装神弄鬼,把魔幻悬疑当做与­性­和暴力相同的写作调料来刺激读者的神经,为自己的文字争得一些看客,而是在他看来,生活是已知与未知夹杂的一种状况,在描写已知事情时,要给未知的东西留下余地,并给予一定的表现,这才是真正理­性­的态度。想想吧,在这个无限的世界上,也只有创造世界的上帝才可以全知,才没有了神秘和魔幻,对于常人而言,不知道的总是比知道的要辽阔和深邃得多。人不应当拒绝面对浩瀚的神秘,自欺欺人地取缔自己知觉之外的这个领域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地位,而应该去探索、窥探,并作一些虚拟的构建,以增进自身的理解力。当然,通过对神秘领域的想象,还能够唤醒人们对天命的敬畏之情,让人少一些狂妄的情绪。当今世界上罪大恶极的行为,有多少不是那些把生命当做一次­性­消费品的绝望之徒­干­下的?

韩少功通过《山南水北》出示的另一枚硬币,是在人们普遍以劳作为苦、以消费为乐、以奢侈为高贵的时代,发现简单劳动和农业文明的审美意义。农业文明是亚洲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正是这种文明使人类在一万多年前结束漫长的流浪生涯,进入定居社会。直到两百多年前,农业文明才渐渐被工业文明所覆盖,并成为落后、愚昧和贫困的代名词。工业文明的规模化、制约化、标准化,对于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商业经济的鼎盛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但它在隔离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和消磨人的天­性­方面的不良表现,也给人类带来了困扰和病患。集中营似的劳动,使人成为庞大机器的一个部件,服从于强大的外力。在远离工业化和商业中心的偏僻的山间去种植作物的古老经验,让韩少功发现工业文明摈弃的美好生活意涵。

青年时期下放乡村的艰苦岁月,没有让韩少功厌恶体力劳动,相反,对于在青山绿水间挥汗如雨的豪情壮举心存怀念。他说:“坦白地说:我看不起不劳动的人,那些在工地上刚­干­上三分钟就鼻斜嘴歪屎尿横流的小白脸。我对白领和金领不存偏见,对天才的大脑更是满心崇拜,但一个脱离了体力劳动的人,会不会有一种被连根拔起没着没落的心慌?会不会在物产供养链条的最末端一不小心就枯萎?会不会成为生命实践的局外人和游离者?”(《开荒第一天》)他认为融入山水、亲近土地和五谷的劳动生活,是一种最接近本源的生活,一种最自由卫生的生活。农业劳动不仅像体育运动那样能够锻炼人的筋骨,使血管里的血液如山涧的溪流保持清纯洁净,还可以让人亲近造物主,成为他的好帮手,享受创造生命的快乐,获得一种甘醇的欣慰。把劳动做得像艺术的农人是真正的行为艺术家,是劳动审美意义的最好诠释者。在不同的著作里,韩少功都曾赞美过他们。《马桥词典》“三毛”词条里,有一个叫志煌的人,农活­干­得十分漂亮,他“鞭子从不着牛身,一天犁田下来,身上也可以­干­­干­净净,泥巴点子都没有一个,不像是从田里上来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亲戚回来。他犁过的田,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页页的书,光滑发亮,细腻柔润,均匀整齐,温气蒸腾,给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形神兼备的感觉,不忍触动不忍破坏的感觉。如果细看,可发现他的犁路几乎没有任何败笔,无论水田的形状如何不规则,让犁者有布局犁路的为难,他仍然走得既不跳埂,也极少犁路的交叉或重复,简直是一位丹青高手惜墨如金,绝不留下赘墨。有一次我看见他犁到最后一圈了,前面仍有一个小小的死角,眼看只能遗憾地舍弃。我没料到他突然柳鞭爆甩,大喝一声,手抄犁把偏斜一抖,死角眨眼之间居然乖乖地也翻了过来。……我只能相信,他已经具备了一种神力,一种无形的气势通过他的手掌灌注整个铁犁,从雪亮的犁尖向前迸发,在深深的泥土里跃跃勃动和扩散”。志煌可以说是一个劳动大师,一个以田园为纸、犁耙为笔的翰墨高手,他的艺术已经进入大化之境。在乡间,身怀绝活的人并不少见,于外人看来又脏又累的辛苦劳作,在他们那里成为美妙的舞蹈,流动着音乐的气韵。而能把劳动描绘得如此优美的文字,在文学作品中也不多见。 txt小说上传分享

遗弃在尘土里的硬币(3)

韩少功在《山南水北》中所做的事情,往小里说可以无限小,小至忽略不计;往大里说也可以无穷大,大至上纲上线。不论大小,都是一个作家对他所处时代的一种回应。

我们生活在一个价值匮乏的时代,过度解构的结果是我们面对无边无际、无着无落的空虚;过度祛魅的结果也使这个世界变得无比荒凉,成为一望无尽的塔克拉玛­干­。­精­神的殿堂于是空空荡荡,只留下几声滑稽的浪笑;价值的银行则早已透支,仅剩下一些通胀的纸钞。我们需要像一只饥渴的骆驼越过沙漠寻找水源那样去寻找生存的意义。然而,就在我们四处寻找的过程中,我们已经丢弃了许多身上原有的无价之物。如今,在人生活的­精­神领域,充塞着五花八门不能通兑的伪币,不时还有人出来装神弄鬼,呼风唤雨,人们的内心中了邪似的时而狂热时而迷茫,他们太容易接受暗示。所有这一切,都是从我们掐断自己心灵与自然最原始的水|­乳­关系开始的。在丧失了在天地怀抱中栖息的诗意之后,我们只能在一些空洞和枯竭的概念中寻找慰藉了,但被意识构造出来的悖谬的逻辑概念,反而给心灵戴套上新的枷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技术领域最需要的制造,在价值领域恰恰是最忌讳的。现在,也许是还原和回归的时候。已经走得太远太远的我们,看来还得原路返回自己的家乡,跪在母亲的膝下,结束背井离乡的“盲流”日子。

作为一种­精­神的职业,文学主要不是生产货物,而是提供周转各种沉重货物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韩少功的《山南水北》给已经透支的账户存入了几枚硬币。它们看起来十分古老,像是一种出土文物。实际的情况也是如此。

当然,《山南水北》的价值发现,还不只是以上列举的这些。书中还有作者对八景社会世态和民风习俗的观察记录,算是对中国国情和人文水土的调查,会成为关心这方面内容的人的随喜功德。读过这本书的人可以看出,韩少功对自然和乡村生活的价值发现,是以现代城市生活为参照背景的,对这些价值的赞美隐含着对城市现状的一种批判。在今日的中国,乡村已经完全屈服于城市的威严,在鼻孔朝天的城里人面前,农民也丧失了对自己身份的自信和对家园的骄傲,乡野生活和农业劳动被视为一种苦役和惩罚,为众多的人所忌避。而那些涌进城里的农民,在水泥、塑料、钢铁组装起来的世界里并没有找到家的归宿感,无根的生存状态使虚无和颓废的病毒得以传播和蔓延,成为一种­精­神的瘟疫。韩少功一把锄头从泥土里挖掘出来的硬币,还是黏附着贫困落后和愚昧的斑驳锈迹。它们只有在磨去锈蚀之后,才能闪发出金质的光芒,为更多的人所珍惜和收藏。

从文体上看,《山南水北》写得轻松自如,不修不整,野趣横生,是韩少功作品中作意成分最少的一部,但它绝非漫不经心的草率之作。作者在文字中其实设有埋伏,谋篇布局也有些暗地里的讲究,只是少露痕迹罢了。《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一节标题下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内容文字,这和《暗示》里《电视剧》一节也只写了简短的一句话就收笔一样,都是作者故意为之。韩少功是一个有故意的作家的情况,在这本书中仍然没有根本的改变。在已经被解构得只剩下荒谬和虚无的世界,他称得上是一个执拗的意义探寻者。

这本看起来相当随意的作品甫一出版便得到评论界的注意,还给作者赢得了“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2006年度杰出作家”奖。同样出自评论家谢有顺之手的授奖辞称:“韩少功的写作和返乡,既是当代中国的文化事件,也是文人理想的个体实践。他的乡居生活,不失生命的自得与素朴,而他的文字,却常常显露出警觉的表情。他把一个知识分子的生存焦虑,释放在广大的山野之间,并用一种简单的劳动美学,与重大的­精­神难题较量,为自我求证新的意义。他的文字,也因接通了活跃的感官而变得生机勃勃。出版于2006年度的《山南水北》,作为他退隐生活的实录,充满声音、­色­彩、味道和世相的生动描述,并洋溢着土地和汗水的新鲜气息。这种经由五官、四肢、头脑和心灵共同完成的写作,不仅是个人生活史的见证,更是身体朝向大地的一次扎根。在这个­精­神日益挂空的时代,韩少功的努力,为人生、思想的落实探索了新的路径。”

在获奖演讲中,韩少功提出了重新走入内心的文学诉求:“因为有那么多真诚的读者存在,因为有今后几代乃至几十代读者们苛刻的目光投来,我们不能放弃。这种坚持也许意义不在于曾经喧嚣一时的‘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而在于文学重新走向内心,走向文明的感动和创造,走向当代人可能的文明再生和­精­神圣诞。”

与韩少功一家朝夕相处了七年的狮毛狗三毛,没有等到记录它生平事迹的《山南水北》出版,就于2005年冬天在海口无疾而终。已经停止进食的它,似乎意识到大限的来临,表现出对亲人不舍的依恋。最后的时刻,它卧伏在韩少功的一只布鞋上,在这位人类朋友的抚摸中渐渐归于寂静。忍受不了这种寂静的韩少功一头冲进卫生间,将水龙头开到极限,久久不能出来跟客人见面。在那个时刻,他想了许多,还想到:“我将来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这家伙也会摇着尾巴,直愣愣地认出我,在那个世界的门口迎接我,结束我们短暂的分手。想到这一点,想到前面的迎候者不但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这样一对熟悉的眼睛,我就觉得那一天没什么可怕。那一天甚至是快活的时光,最终执手相聚的日子。不是吗?”(《山南水北?三毛的来去》)他和妻子把这位多年的伙伴埋葬在一棵老榕树下,还把它的相片扩印了几张。不论是到过他海口家里还是汨罗家里的,都可以在墙壁上看到三毛神­色­苍茫的遗容。

《山南水北》的封笔,意味着韩少功除了个人家庭隐私之外的绝大部分经验都转换成为文字,进入了文化出版。作为一个孜孜不倦的意义追寻者,如果不打算早早结束自己的文学生涯,写什么的问题对他来讲是一个必须思考的问题。这也许是里尔克诗中所咏叹的那个“严重的时刻”。在回答笔者关于将来的提问时,韩少功有所感慨,他说:可惜自己已不再年轻,要不真想到人类一些滴血的刀口上看看。

韩少功本人从不会轻言放弃,他的人生每天都在继续,他的文学履历仍在书写之中,他的身手也还相当矫捷,许多事情都是可以设想的,也是可以期待的,但这本评传只能到此结束了。

后记

当杨莉女士辗转找上门来时,我没有过多的犹豫就接受了这个写作任务。韩少功先生的文学活动,几乎贯穿了中国新时期文学三十年的历史,在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和上世纪90年代文学思潮分化与冲突中,均有不俗的表现。进入新世纪之后,他也拿出了备受关注的作品。屈数下来,能够在那么长时间内保持创造力的作家已经不多。因此,通过韩少功这个特殊的个案,温习一下新时期文学的进程,刷新自己业已陈旧剥落的知识,阐发自己对一些文字现象的见解,成为写作的一个动机。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已经达到。

回想起来,与韩少功先生认识也有十五个年头了。也许是因为共同生活在美丽的海南岛上,经常可以在椰子树下见面说话;也许是彼此之间有一些共同关注的问题,交流一直都在进行着,对他作品的关注也比其他作家要充分些,还陆续写过《马桥词典》、《暗示》等作品的评议文字。早在1994年年初,我还是一名报纸编辑的时候,就曾写过一篇三万多字的类似评传的文章。由于涉及一些当时认为敏感的话题,那篇文章没有在报刊上完整地刊载过。大约在三年前,有人因为要写韩少功评传找到我,便将其提供给了他们。后来发现,不仅叙述内容,包括一些评论文字也被不加注明地援用了。

尽管有了上述的因缘铺垫,在接受本书的写作任务后,本人还是对传主进行了颇为正式的专门采访,利用节假日到他汨罗乡下跑了一趟,与他一起走访山里的人家,他的邻居和农友。写作过程中,传的部分也咨询了蒋子丹女士和传主过去的一些同事,打探核对相关的情况。当然,还把能够找到的韩少功作品重读了一遍,查阅了少量有关这些作品的评论资料。不过,本书评论部分的写作主要依据作者对韩少功作品的直接阅读,除了其中注明出处的引据之外,没有过多借鉴他人的研究。因此,倘若书中存在悖谬不实的成分,本人也难辞其咎。

韩少功先生年庚未满甲子,他的生活和创作都还在进行之中。考虑到比他更年轻的人都已经立传,增加这一本也未尝不可,但这个时候来叙述一个人的生平还是早了点,也有一些不便的地方。有一些涉及人事的评议,可能违背了“勿谓言之预也”的古训;还有一些已经了结的事情,未能写进本书之中。至于更为详尽和隐秘的细节和内心活动,则只能留待他本人自述的撰写。

感谢韩少功先生接受作者不厌其烦的提问;感谢蒋子丹、单正平诸君无偿提供有关资料;感谢海南省作家协会和《天涯》杂志社同仁们的关心支持,还有杨莉女士的再三催促,使本书得以尽早收笔。

有清水流过的地方就会有草木生长。

孔见记于府城金花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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