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寂静的房子 > 19221964

19221964

愿灵魂安息

但他们就这样把我带走了,事实上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我已经没有力气停下来再读一遍了,他们读的时候,我会把那算做是为你读的,虚弱苍白的一个娇小的姑娘,我的多昂也喜欢你,他把你带来,让你吻了我的手,然后晚上他悄悄地来到我的房间,妈妈,你怎么样,我的儿子啊,让我说什么呢,我说过这是个虚弱苍白的姑娘,我马上就知道她活不太久的,生三个孩子对你来说足够了,你马上就耗尽了力气,可怜的人,你常常像只猫一样从盘子边上吃东西,我常常说,孩子,让我再给你加一两片馅饼、一勺菜吧,她会绝望地睁大眼睛——这是一个怕吃东西的苍白的小新娘,事实上你会有什么罪孽需要我的祈祷呢,他们不懂得品尝美味的食物,不懂得全身心地去投入生活,只知道为别人的痛苦流泪而死,可怜的人们啊,瞧,我要走了,因为他们搀起了我的胳膊,

“­奶­­奶­,您还好吗?”

谢天谢地,我们要回家了。

寂静的房子 8(1)

就在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他们的­奶­­奶­想再做一次祈祷,当时和她一起向真主打开双手的只有倪尔君,只有倪尔君,是的——法鲁克掏出罩袍样的手帕在擦汗,雷吉普伯伯搀扶着老夫人,麦廷的手Сhā在牛仔裤的后兜里,他甚至连祷告的样子也懒得去装。之后他们匆匆忙忙地诵起那祷告词,很快就念完了,他们的­奶­­奶­又是左右摇摇晃晃,他们从两旁搀住她,带着她走了。他们一转过身子,我就很快从残垣和灌木丛后探出了脑袋,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看着他们了。可笑的场面:一边是挺着大肚子的法鲁克,另一侧是我的侏儒伯伯,在他们走着的时候,他们­奶­­奶­就像是一个衣服肥大的可怕的木偶——她那怪异的可怕的大衣像是个黑­色­的罩袍,但的确很可笑。可我还是没有笑,或许是因为我们呆在墓地里,因而我在发抖,我看了看倪尔君,那头巾和你,和你的脑袋适合极了,然后我又看了看她那修长的双腿。真神奇,你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但你的腿还是骨瘦如柴。

为免得你们误会,你们上了车离开之后,我才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我也走到那些静静的坟墓旁,看了看。这是你们的爷爷,这是你们的母亲,这则是你们的父亲,而我记得我只见过你们的父亲——我们在花园里玩耍的时候,有时他会从房间的百叶窗之间探出头来,一并看到你们和我,但是他从不因为你们和我一起玩而说你们。我为他诵读了《开端》,然后我就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站了一会儿,只是受着太阳的炙烤,听着蛐蛐的叫声,我想了些奇怪的东西,奇怪而又神秘的想法,我打了个寒战,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是抽了支烟似的。然后我离开了墓地,我要回去做放在我桌子上的数学题。因为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坐在那张桌子旁,就在向窗户望去的时候,看到你们正坐在白­色­的阿纳多尔里爬着坡,看到妈妈也在你们中间,我马上知道你们要去哪里了,那时我一想到墓地和死尸,就再也不想做那伤脑筋的无聊的数学题了,我就想,既然如此,我也去看看,看到了他们在墓地里做些什么我就会舒服些,然后再回来学习;为了不让我母亲无端地伤心,就爬窗户出去,一路狂奔来到了这里,而后也看到了你们,现在我要回去看我那翻开了的数学课本了。

土路完了就是沥青路了。车辆从我身边驶过,我打了一两次手势,但是坐在这样的车里的人已经没有好心肠了,他们看不到我,飞速地开过去下了坡。而后我来到了塔赫辛家。塔赫辛和她母亲在后面摘樱桃的时候,他父亲坐在凉棚下面卖着,他好像也看不到我。因为我不是一个开着时速100公里的豪华轿车的人,也不会突然刹车花80里拉一公斤的钱买上5公斤樱桃,所以他连头都没有抬一抬。是的,可以说能够想一想钱之外的事情的人只有我一个了,但我一看到哈里尔那垃圾卡车就开心了。他们正要下坡,我招了招手,他们停下了。我上了车。

“你爸爸在做什么?”他问。

“还能做什么,”我说道,“卖彩票!”

“他去哪里卖?”

“每天上午都在火车上卖。”

“你呢?”

“我还在上学,”我说道,“这辆卡车最多装多重?”

“八十!”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脑袋有点胀,”我说,“出来转转。”

“要是你在这个年纪脑袋就开始疼的话……”

他们笑了笑。他在我们家门前踩了踩刹车,

“不,”我说道,“我要到下面的街区去。”

“那里有什么?”

“有我一个同学,你不认识!”

经过家门前的时候我看了看我开开的窗户。中午爸爸回来前我会回来的。一到那个社区我就从卡车上下来了,为了不让哈里尔他们认为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家伙,我走得很快。我一直走到防波堤,热得汗流浃背,就坐了一会儿,望着大海。一艘快艇飞速驶来,把一个女孩放到了码头上,然后就开走了。看着那个女孩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倪尔君——刚才我亲眼看到了你是怎么向真主打开你的手,很奇怪,就像是你在和“他”交谈一样。书上说:是有天使的。之后我就想:那也有魔鬼吧。还有其他的东西。我像是想让自己害怕似的想着这些东西。让我害怕吧,让我发抖吧,让我有罪恶感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跑上坡回家,我就可以坐下来做数学,但一会儿我本来就要坐下来的——现在去转转吧。我迈开了步子。

寂静的房子 8(2)

一到海滨浴场,就听到了那种让人变笨的嘈杂声,看到了人山­肉­海,我又一次想到了罪孽和魔鬼。一动一动的­肉­群。偶尔从这­肉­群中缓缓飞起一个彩­色­水球,而后又转了回来消失在他们中间,像是要摆脱这种罪孽,但是女人们没有放开它。铁丝网上满是爬山虎,我从缝隙间又看了看拥挤的人群和女人们。很奇怪,有时我心里想做点坏事,我会感到羞愧,我要折腾他们一下,这样他们才会注意到我,这样一来,我就算是惩罚了他们,没有人会听从魔鬼,那时他们或许只会怕我,就像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我们当权了,他们则听话了。之后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得太投入了,为了忘掉羞愧我想到了你,倪尔君。你是清纯的。让我再看看这些更加着魔的人群,我要回去看数学了,我正这么想着,

“你杵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看海滨浴场的家伙问道。

“不允许么?”我反问道。

“你要是想进去,就到那儿去买票!”他说,“要是你有泳衣和钱的话……”

“好的,”我说道,“没必要。我这就走了。”

我走开了。要是你有钱,要是你有钱,会是多少钱——人们已经不念《开端》而念起这来了。你们如此招人厌恶,以至于有时我感到自己很孤独:一半的人卑鄙,一半的人傻瓜。人一想到这,就会对这拥挤的人群感到害怕,但真主让我有了伙伴们,一和他们在一起我就不会搞混了,到那时,我就知道什么是罪与孽,就知道什么违法什么合法,我就不会害怕了——我也很清楚该做些什么。而后我想到昨晚在咖啡馆,伙伴们叫着“豺狗,豺狗”嘲笑我,我生气了。好吧。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完成那些该做的事情,先生们,那条路上我也可以自己一个人走,因为我知道。我相信并信任自己。

我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你们家门前,倪尔君,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但一看到长满了青苔的古老的墙壁我就知道了。花园的门关着。我走到路对面的栗树下面坐了下来,望着你们家的窗户、墙壁,我很好奇你在屋里做着什么。或许你正在吃饭,或许你头上还包着那个头巾,或许你已经睡午觉了。我拿起了一小段树枝,在沥青路边的沙地上深情地画着你的容貌。睡觉的时候你的脸庞会更加美丽。望着那张脸,我会忘记罪恶,忘记仇恨,忘记那我以为已经深埋入喉的罪孽,忘记我的那些罪恶的小疖子,我会想我能有什么罪孽呢,我相信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是和你一样的。后来我想,要是我悄悄地进入花园,从树上避开侏儒,之后踩着突起物爬到墙上,像猫一样从敞开的窗户进入你的房间,亲吻你的脸颊——你是谁?你不认识我了么,我们一起玩过捉迷藏,我喜欢你,比你认识的所有的富有的男人都喜欢你!突然我有点生气,用脚把沙地上的脸庞毁掉,就在我站起来,厌烦了这无聊地幻想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

倪尔君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正走向花园门。

这些人会误会所有的事情,会把所有的事情朝坏的方面去想。我赶快远离了一些,把后背转向园门。听到是你的声音后我又转了回来。你出了园门要走,要去哪里?我感到好奇,就跟了上去。

走路的时候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摇晃着,像男人一样。要是我跑上去拍拍你的肩膀——你没认出我来吗,倪尔君,我是哈桑,我们小时候不是在你们的花园里玩过吗,还有麦廷,后来还去抓过鱼。

她到了街角但没有拐弯,继续走着。你要去海滨浴场吗,你也要加入到他们当中吗?我有些生气,但我还是跟着她。她那纤细的双腿,快步走着,为什么这么着急,难道有人在等你?

在海滨浴场,她没有停下,拐了个弯,上坡去了。我能猜到等的人是谁了。你或许会上他的车,他或许还有艘游艇。我很好奇是哪一个就跟了上去,因为我知道你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突然她走进了那里的一家商店,消失了。商店门口有个卖雪糕的小孩,我认识那小家伙,为了不让他误会就远远地等着。我可不喜欢给有钱人当仆人。

寂静的房子 8(3)

过了一会倪尔君出来了,直接按原路返了回来,从来时的路朝我走来。我赶紧转过身蹲了下去,系我的鞋带。她手里拿着袋子,渐渐地走近了,她看了我一眼,我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好。”我站起来说道。

“你好,哈桑,”她说,“你好吗?”沉默了一会儿。“昨天我们来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你了,我哥哥认出了你。你长大了,大变样了。你现在做什么?”又是一阵沉默。“你们还住在上面?你伯伯说的,你爸爸在卖彩票。”还是沉默。“呃,你在做什么,说说看,你上几年级了?”

“我吗?”我说,“今年我留级了。”最终我只能这么说。

“什么?”

“你要去海边么,倪尔君?”

“不,”她说,“我从商店里出来的。我们带­奶­­奶­去过墓地了。她好像热得有点不舒服,我买了花露水。”

“也就是说你不是去那个海滨浴场了。”我说。

“那里人太多了,”她说,“我要早上早点去,趁没有人的时候。”

我们又没有说话。而后她笑了笑,我也笑笑,我觉得她的脸和我在远处看到时所认为的样子不一样。我像傻子一样流着汗。她说是天太热。我没有吭声。她迈出了一步。

“那好吧,”她说,“一定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好吗?”

她伸出手,我们握了握手。她的手柔软而有轻巧。我有点羞愧,满手的汗。

“再见!”我说道。

她走了。我没有目送她。就像有很重要的事情的人们一样,我也若有所思地径直朝一个地方走去。

寂静的房子 9(1)

从墓地回来之后,­奶­­奶­和我们一起在楼下吃了饭,后来她感到不舒服。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和倪尔君正说笑着,突然,她恶狠狠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马上把头耷拉到了胸前。我们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到楼上,让她躺下,在她的手腕和太阳|­茓­上抹了点倪尔君带回来的花露水。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抽了饭后的第一支烟。得知­奶­­奶­的情况并不严重之后,我就坐上那辆一直暴晒在太阳底下的阿纳多尔车出了门。我没有走主­干­道,而是走的达勒加路。这条路特别给铺上了柏油。樱桃树和一部分无花果树还留在原处。小时候我们常和雷吉普一起在这里捉乌鸦,或者来这儿闲逛。我曾以为是个客栈的那个地方应该还在下面。山脊上建了许多新的街区,还有一些正在建造中。我没在达勒加看见什么新鲜事物:还是那座已经建了十年的阿塔图尔克雕像!

到了盖布泽我直接去了县长那里。县长已经换人了。两年前,这张桌子旁坐的是一个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的人,现在则是一个不停地在忙碌的年轻人。我甚至都没有必要像我事先计划好的那样,为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从包里掏出我在学院发表的晋升副教授的论文给他看,告诉他我以前也进过档案室,也没必要告诉他我已故的爸爸也曾当过县长。他叫来一个人,让我跟他走。我和他一起去找勒扎,勒扎是以前我来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人,但没找到,他去诊所了。我想在他回来之前我就在市场上这样走一走吧。

我从一个垂着许多荨麻的狭窄缝隙钻了过去,到了市场上。我先是往下走着。街上什么人都没有。一条狗在柏油路上瞎逛悠,铁匠铺里有个人正撬着煤气罐。还没看看文具店的橱窗我就转过了身,躲在商店前面那片窄窄的­阴­影下面走着,直到看见了清真寺。然后我又转过了身,走开了,在小广场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坐下,喝了一杯茶来驱赶自己的困意,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咖啡馆里的广播,努力去忘记这种炎热,没人注意到我,所以我觉得很惬意。

我回到县政府的时候勒扎已经回来了,一看到我他就想起来了,而且很高兴。在他找到钥匙之前,我必须递交一份申请。我们一起下了楼。他打开门,我马上就想起了霉菌、灰尘和潮湿的味道。擦掉旧桌椅上的灰尘时,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后来他留下我一个人走了。

盖布泽的档案室里没有太多的东西。实际上,在一段短暂的时期里,镇子里曾有过教法官这一职务,但极少有人知道并对它感兴趣,这就是那个时期遗留下来的。当时留下的文件中的一大部分,后来都被送到了伊兹密特(当时被叫做伊兹尼克密特的一个地方)。这些被遗忘的诏书、地契、法院案卷以及小册子混杂在一起摞在了那些箱子里,就这样一直呆着。三十年前,一位高中历史老师努力想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热爱自己的职业,并且满怀共和国初期特有的那种官僚主义的民族主义激|情,但他后来厌倦了。两年前,我想在他半途而废的地方继续下去,但才一个星期我就退缩了。当一名档案管理员比当一名历史学家更加需要心态平和。今天,喝过点墨水而又能够如此心态平和的人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我的高中老师就不是这种人,他在档案室里的时候立刻就有了写一本书来评论的欲望。在这本书里,老师除了提到他自己的生活逸事以及他所认识的盖布泽人,还提到了以盖布泽的名胜古迹著称的一些有名的地方,我记得和塞尔玛吵架的那些日子里,我就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那本书来消遣一下。后来我跟学院里的一些同事提到了这本书,他们一起给了我一个相同的回答:不会的,盖布泽不可能有那样的文件!我不吭声了,他们还向我证明,在盖布泽甚至连档案室都不会有。

对我来说,在一个连专家们都相信不存在的地方工作,比在总理府档案室和一群互相妒嫉的同事一起工作要令人开心得多。那些被弄坏的纸片上有许多黄|­色­的斑点,发了霉,还皱皱巴巴的,我一边闻着它们的味道一边品味着。看着看着,我觉得自己似乎亲眼看到了写这些纸片的人,让人写这些纸片的人,还有那些自己的生活和所写的东西有一丝联系的人。也许我到档案室来,并不是为了追踪那场去年我以为自己看到过的瘟疫的踪迹,而是为了这份心情。随着我的翻阅,那褪­色­的纸堆开始慢慢地分开了。越是看下去,分开的纸堆中几百万份以前的错综复杂的生平和故事就会突然在我脑中变得清清楚楚,就像长时间的轮船旅行之后,一路上都让你们感到窒息的迷雾会散去,一块陆地连同它上面的树木、石头和鸟儿会突然清楚地显露出来,让你们对它赞叹不已。那样一来我就会非常高兴,就可以确定历史就是活跃在我脑海中的那五颜六­色­、充满生活气息的东西。要是他们说你讲讲那是什么吧,我可讲不出来。事实上,不久它就会留下一股奇怪的味道,消失不见。我怕那样一来自己会陷入绝望,我想要再想想那个会消失不见的东西。我想抽根烟努力再把它找出来,但天杀的,这种地方也是禁止抽烟的。

寂静的房子 9(2)

看到一份法院案卷的时候,我想,把我所看到的这些东西写下来,也许我就能找到这种感觉。我从包里掏出本子,开始在上面写了起来。一个名叫杰拉尔的人说麦赫梅特骂了他。他说“你这小崽子”!在教法官面前他不承认。杰拉尔有两名证人,分别叫哈桑和卡瑟姆,他们证明“是的,他骂了!”教法官则叫麦赫梅特发誓。麦赫梅特没能发誓。日期被擦掉了,我就没抄。然后,看到一个名叫哈姆扎的人任命阿布迪作自己的代理人,我抄了下来。接着我还抄下了这样一个事件:一个俄国血统名叫蒂米特里的奴隶被抓住了,他们确定他的主人是来自图兹拉的威里先生,就决定把蒂米特里归还给他。我还看到了牧羊人约瑟夫所经历的一些事情,他因为弄丢了一头牛而进了监狱。他既没说他卖掉了那头牛,也没说他宰了它,而是弄丢了。最后,由他的兄弟拉马赞作保,他出狱了。然后我看到了一份诏书。不知为何,当时命令一些运载小麦的轮船不在盖布泽的码头、图兹拉还有埃斯基谢希尔停靠,而是直接抵达伊斯坦布尔。一个名叫伊卜拉欣的人曾说“如果我不去伊斯坦布尔,我就提出三次离婚休掉我的妻子”,有人说,就因为他没去伊斯坦布尔,所以他的妻子法蒂玛被休掉了。伊卜拉欣说他还没去过伊斯坦布尔,但是以后要去,在他的誓言中并没有提到过期限。后来,我看了记录里所记载的银币的数量,想弄清楚交给长官的一些租金的数额是多大,但还是没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果。这时候,我把一堆磨坊、葡萄园、花园和橄榄园的年收入抄到了我的本子上。抄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那些田地一样,但也许我是在自欺欺人。接着我看到了几起有关偷盗事件所记录下的东西,我确定自己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就出去了。

在走廊上抽烟的时候,我考虑的不是继续追查去年在这里遇到的瘟疫事件,而是我可以找找别的任何一个故事。我问自己,这应该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但这个问题让人觉得很烦,我想想点别的事情,因为历史是有别于故事的另一种事物。除了注释,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可以把一本好的历史书跟一本好的故事书或者小说区分开来。是什么东西呢?

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可以看到县政府大楼后面的一栋房子的墙壁。这面墙让人很好奇它后面会有什么,一辆卡车停在墙的前面,我可以看到它的后车轮。烟抽完了,我把它摁到红­色­消防水桶里的沙子里,走了进去。

我看了一个名叫艾特海姆的人对卡瑟姆进行的投诉:艾特海姆不在家的时候,卡瑟姆去了他家,并和他的家人一起聊天。卡瑟姆没有否认这件事,但他说自己只是去他家吃糕点,然后拿了一点油就走了。另外一对儿是因为一个扯了另一个的胡子而打起了官司,然后我记下了两个盖布泽村庄的名字,这两个村子被授予了从战场凯旋而归的加法尔和阿赫梅特。接着我看了街区居民关于名叫凯芙塞尔和凯兹斑的两名­妇­女进行卖­淫­活动的投诉。投诉者们希望把这两名­妇­女从这个街区赶出去。然后我看到并记下了阿里有关凯芙塞尔之前就做过这种事情的证言。一个名叫萨特尔摩西的人借给了卡兰德尔二十二个金币,但卡兰德尔却不承认自己的债务。一个名梅莱珂的自由人女孩无辜地被拉马赞卖给了巴哈丁先生。

然后我又记下了这些:一个名叫穆哈莱姆的孩子为了读一章古兰经而离家出走了,他的父亲希南,把他和莱苏尔一起抓住了。父亲说是莱苏尔教唆了他的儿子,希望对此进行调查。莱苏尔说,穆哈莱姆来找了他,他们一起去了磨坊,回来的时候穆哈莱姆为了摘无花果就在果园里失踪了。我把日期也抄到本子上之后开始想像,大约四百年前,一个孩子幻想中的无花果是怎样的,还想像着那个正在幻想无花果的孩子的莱苏尔是怎样的。然后我看到并记下了一些命令,都是关于逮捕开始拦路抢劫的某个骑兵、即刻关闭小酒馆以及对喝葡萄酒的人进行惩治的命令,我还看到并记下了一些东西:偷盗、贸易纠纷、强盗、结了婚又离婚的……这些故事会有什么用呢?但这回我没去走廊上抽烟。我努力不再去想这些故事必须要有什么用,把与­肉­价有关的一堆数据和词语抄到了我的本子上。这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份有关采石场上的一具尸体所做的审讯记录。在审讯的过程中,那些遭严加审问的工人挨个讲述了那天他们都是怎么度过的。在确定自己就像看到了一零二八年­阴­历七月二十三那一天一样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很高兴。那些工人详细地讲述了他们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我认真地看了好几遍他们所说的内容。我很想抽支烟让自己更舒服,但我忍住了,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抄到了本子上。这花了我很长时间,但是完成的时候我的心情却好得没话说。太阳也西斜了,悄悄地照在地下室的窗沿上。要是有一个人每天给我在门口放好一日三餐和一包香烟,晚上的时候再放点白酒的话,我似乎就甘心在这个凉爽的地下室里度过我的余生了。今天我还没能看得太清楚,但至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它的存在:在这些纸片背后有着足以让人度过一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可以让我看到迷雾后面的陆地。一想到这些,我就更加信任自己以及自己所做的事儿了。然后,我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一样数了数自己在本子上写了几页——整整九页!我觉得自己可以回家坐下来喝点酒了,就站了起来。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寂静的房子 10(1)

我们坐在杰伊兰家的码头上,我本来要跳进海里玩的,但是真该死,我又开始听他们聊天了。

“今天晚上我们­干­什么?”居尔努尔问道。

“我们玩点新鲜的吧。”法法说道。

“好啊!我们去苏阿蒂耶吧。”

“那儿有什么?”图尔贾伊问道。

“音乐!”居尔努尔喊道。

“这儿也有音乐。”

“那好吧,你说我们­干­点什么。”

我突然跳进了海里,一边飞快地游着,一边想着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要在美国了,我想到了我那躺在坟墓里的可怜的爸爸和妈妈,想像着纽约那些自由的街道、街头为我弹奏爵士乐的黑人、谁都不在意谁的狭长而又没有尽头的地铁通道以及走不完的地下迷宫,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愉快,但之后想到如果因为哥哥和姐姐而拿不到钱的话,明年我就不能去那里了,我就很生气,不,杰伊兰,现在我要想想你,想你坐在码头上的样子,想你伸长双腿的样子,想我爱你,并且也要让你爱上我。

过了一会儿,我把头伸出水面朝身后看了看。我已经离岸边很远了,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在那里;而我则身处一种咸咸的、长着水藻的可怕液体中。我突然焦虑起来,飞快地游着,就好像身后有一条鲨鱼在追我似的,我从海里出来,到杰伊兰身边坐下,随口聊了起来。

“大海真美。”

“但你马上就出来了。”杰伊兰说道。

我转过身听听菲克雷特在讲什么。菲克雷特正在讲有能耐的人们所遭遇的其中一个问题:他爸爸这个冬天如何突然心脏病发作,一时间他是如何不得不处理所有的事情,对,在他刚刚十八岁的时候,在他哥哥从德国回来之前是他一个人处理所有的那些事情、管理所有的人等等,后来,为了证明近期他将成为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物,他说他爸爸随时可能过世。这时候,我说我爸爸已经过世很久了,今天早上我们才去了墓地。

“天啊,朋友们!你们让我觉得很心烦。”杰伊兰说道。她起身走开了。

“来吧,让我们做点什么!”

“对啊,让我们做点什么。快,我们去个地方吧。”

法法,从手中的杂志上抬起头来。“去哪儿?”

“去个能消遣的地方!”居尔努尔说道。

“去希萨尔那里!”泽伊奈普说道。

“昨天我们去过那儿了呀,”韦达特说道。

“那我们去抓鱼吧。”杰伊兰说道。

图朗正努力想打开一个香脂盒的盖子。“这个时候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去图兹拉吧。”

“太热了。”菲克雷特说道。

“我要疯了!”杰伊兰既气愤又无奈地说道。

“跟你们一起什么事也­干­不了!”居尔努尔说道。

杰伊兰问道:“我们现在哪儿也不去了吗?”

谁都没有吭声。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图朗手中的香脂盒的盖子掉到地上,像个弹子一样滚着滚着倒在了杰伊兰的脚边。

杰伊兰踢了一脚,盖子掉进了海里。

“那不是我的,是胡莉娅的。”图朗说道。

“我会买个新的。”杰伊兰说道,过来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在想自己是否爱上了杰伊兰;我相信我爱上了她:令人窒息的炎热天气里的一些无聊又愚蠢的想法……图朗站了起来,走过去,看着盖子落水的地方。

“不!”杰伊兰说着,一下子蹿了起来。“图朗,你不要去拿!”

“好吧,那你去拿吧。”

“我?”杰伊兰问道,“我为什么要去拿。让侯赛因去!”

“别胡说了,”图朗说道,“我会去拿的。”

“我可以去拿,”我说道,“我刚从海里上来。”我起身走了过去。

“麦廷,你是个好朋友,”杰伊兰说道,“你是个有理智的好朋友。”

寂静的房子 10(2)

“你去拿吧!”图朗说道。他像下达命令似的动了动指尖。

“我不去拿了,”我突然说道,“海水太冷了。”

法法哈哈大笑起来。我转身又坐了回去。

“胡莉娅,”图朗说道,“我会给你买盒新的。”

“不,我会给她买盒新的。”杰伊兰说道。

“事实上都已经用完了。”胡莉娅说道。

“不管,我还是会买的。是哪一种香脂?”杰伊兰问道。然后还没等她回答,就又恳求似的补充道,“来吧朋友们,求你们了,我们做点什么吧。”

这时,麦赫梅特说玛丽想到对面的岛上去,突然间每个人都萌生了一种卑贱的情感,想要去讨好那个欧洲人,我们都挤上了摩托艇。我和杰伊兰坐在同一艘艇上。后来她跑回家,手里拿了两个瓶子回来了,喊道:

“杜松子酒!”

另有一个人喊道:“音乐。”居奈伊特也便跑了上去,从家里拿来了那难看的盒子和喇叭。然后摩托艇轰的一声冲了出去。一开始船头都向上翘着。天空一点一点地变得越来越低,后来随着速度越来越快,摩托艇的头部就都落下去了,半分钟后当我们开到深海中央时,我想,他们都是有钱人,东西会不会被打破,会不会被划损,会不会变旧,这些都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是有钱人,他们的摩托艇时速开到了四十海里,我害怕了,这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害怕,是使我感到手足无措的害怕,杰伊兰,我爱你,但是麦廷,别怕,别怕,我这么想道,你很聪明。我相信智慧的力量,是的,我相信。

摩托艇好像要撞上岩石似的靠近小岛,然后突然减速掉了个头停了下来。岛另一边的灯塔只露出了塔尖。从某个地方蹿出来了一条狗,然后是条黑­色­的狗,再然后又有一条土灰­色­的,它们奔到岸边,挤在岩石上,气势汹汹地朝我们吼叫着。杜松子酒的瓶子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他们传给了我,我像喝毒药似的对着瓶口大大地喝了几口。那些狗还在叫。

“这些狗有狂犬病!”居尔努尔说道。

“菲克雷特,快踩油门,看看它们会怎么样!”杰伊兰说道。

菲克雷特一踩油门,那些狗就跟着摩托艇围着岛疯跑起来。艇上的人又叫又唱,激怒了它们,狗一被激怒,他们就更兴奋了,尖叫,嚎叫,喊叫,我觉得这些人全是弱智,但是,愿真主惩罚,我发现这种噪声比姨妈家那既闷热又死气沉沉的房子更有意思,比收音机上铺着手工织品的那又脏又小的房间更富有,更有活力。

“音乐!把音乐开到最大声,看看它们会怎么样!”

音乐开到了最大声,我们围着小岛又转了两圈。转第三圈的时候,我看着摩托艇后面激起的泡沫,猛然间大吃一惊——杰伊兰那兴奋的脑袋突然从远处露了出来。就像坠入噩梦一样,我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水里。

一跳进去,我就有一种既奇怪又可怕的感觉,似乎我和杰伊兰会死在这里,而艇上的那些人不会注意到我们。要么是鲨鱼把我们吃了,要么是摩托艇因为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噪声而使他们没听到我们就碾过去了,要么是那些让人联想起饿狼的狗把我们撕了!愿真主惩罚!我现在不能想杰伊兰了。过了一小会儿我把头伸出水面看了一眼,愣住了。其中一艘摩托艇停住了,开到了杰伊兰身边,正在拉她上去。他们把杰伊兰从水里拉上去之后又来拉我。

“谁把你推下去的?”菲克雷特问道。

“谁都没推他,”居尔努尔说道,“他自己跳下去的。”

“你是自己跳下去的吗?为什么?”

“那么是谁把我推下去的呢?”杰伊兰问道。

我正抓着图尔贾伊伸过来的浆努力往艇上爬,但就在刚好要爬上来的时候,图尔贾伊松开了手中的浆,我又掉进了水里。我把头从水里伸出来的时候惊讶地看到没有一个人关心我。他们互相笑着,闹着。我想尽快融入到他们当中,以便摆脱这个奇怪的孤独噩梦,就在我用手指和指甲抓住摩托艇的玻璃钢船体努力往上爬的时候,我还在听着他们的谈话。

txt小说上传分享

寂静的房子 10(3)

“我觉得很无聊。”

“杰伊兰你看,麦廷跟着你跳进了水里。”

“那些狗在哪儿?”杰伊兰问道。

最后我爬到了船上,气喘吁吁的。

“真该死,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娱乐。”

“我们可以把你扔去喂狗!”

“你知道的话就教教我们吧。”图尔贾伊说道。

“一群蠢货!”居尔努尔喊道。

一直跟着他们的一条狗爬到了最近的一块岩石边上嚎叫着。

“它疯了!”杰伊兰说道。她看着它,似乎对那条闪烁着白­色­锋利牙齿的狗着迷了。“菲克雷特,再靠近那畜牲一点。”

“为什么?”

“就是为了它啊。”

“你要看什么?”菲克雷特把摩托艇缓缓地驶向那条狗。

“你想从那畜牲那儿得到什么?”图尔贾伊问道。

“这条是公的,还是母的?”菲克雷特问道。他把摩托艇熄了火。

“不祥之物!”杰伊兰怪怪地喊道。

我突然想要抱住杰伊兰,但我只是看了看她,我想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她爱上我呢。我的思绪非常混乱,我想在船上又跳又闹,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方面我逐渐相信自己是个卑贱的家伙,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正在增值,因为我陷入了所有书本和歌曲里的那些愚蠢的字眼所描绘的那种感情,但这是一种没有意义而且有点愚蠢的骄傲,就像举行过割礼的孩子的骄傲一样,我知道,越是这么骄傲,我就越会成为一个极其平庸的人,我喜欢这种感觉,但是因为害怕为我的这些想法而感到羞愧,我希望能忘掉自己,然后我又希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但我又想起我比他们穷,我就没有能做点什么的勇气和借口了。好像我被束缚了手脚,穷困给我穿上了一件窄小的托钵僧罩袍——我会用我的智慧来把你撕碎!他们跺着脚,叫喊着,我们旁边的摩托艇的船头上有两个人在推推搡搡,都想把对方推到海里去。后来那艘艇靠近了我们,他们开始拿桶往我们身上泼水。我们也泼他们。他们把桨当做剑互相打斗了一会儿。有几个人掉到了水里。杜松子酒瓶都空了。菲克雷特抓起一个瓶子就朝狗扔了过去。瓶子在岩石上摔碎了。

“怎么啦?”杰伊兰喊道。

“好啦,好啦,我们回去了。”菲克雷特说道。

掉到海里的那些人还没上来,他就发动了摩托艇。另一艘艇把海里的那些人拉上来之后赶上了我们。他们又往我们身上泼了一桶水。

“比比吧!比比,畜牲,快来比比!”

两艘摩托艇并排以同样的速度行驶了一段之后,随着居尔努尔的一声尖叫,他们冲了出去。大家马上就明白另一艘摩托艇就要超过我们了,但菲克雷特一边咒骂着,一边把大家都叫到了船头上,以便再加速。没过一会儿,另一艘艇超过了我们,他们跺着脚庆祝胜利的时候,杰伊兰把她的湿浴巾团成一团,气愤地朝他们扔了过去,但浴巾却掉到了海里。我们马上掉头,趁浴巾还没沉下去赶了过去,但是因为谁都没有伸手把它从水里捞出来,船体便像熨斗一样缓缓地从浴巾上轧了过去,使它完全沉入了水里面。他们叫喊着。然后他们尾随从达勒加驶向雅洛瓦的轮渡,追上之后在它周围又叫喊了两次才回来。接着他们开始玩一种叫做碰碰船的游戏:两艘摩托艇并排行驶,在它们之间挂上救生圈和浴巾,然后用它们的一边相互碰撞,就像碰碰车一样。接下来摩托艇毫不减速,冲进了在海滨浴场游泳的人群中。看着惊慌的人们在几艘船之间尖叫着四处逃窜,我喃喃自语道:

“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你是老师吗?”法法叫道,“你是高中老师吗?”

“他是个老师?”居尔努尔问道。

“我讨厌老师!”法法说道。

“我也讨厌!”居奈伊特说道。

“他没喝酒,”图朗说道,“所以在玩深沉!”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寂静的房子 10(4)

“我喝了,”我说道,“比你喝得还多。”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靠背乘法表就能解决的。”

我看看杰伊兰,她没听到,我就没放在心上。

又逛了一会儿,摩托艇就都回去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杰伊兰家的码头,靠岸了。大家都从艇里上来了,这时我在码头上看到一个四十五岁年纪的­妇­女,身穿浴衣,大概是她妈妈。

“孩子们,你们都湿透了,”她说道,“在哪儿弄成这样啊?孩子,你的浴巾呢?”

“妈妈,我弄丢了。”杰伊兰说道。

“怎么会呢,但是你会着凉的,”她妈妈说道。

杰伊兰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然后,“哈!妈妈,这是麦廷,”她说道,“听说他们家就住在那栋老房子里,就是那栋奇怪而又寂静的房子。”

“哪栋老房子?”她妈妈问道。

我们握了握手,她问我爸爸做什么工作,我告诉她了,我还告诉她我要去美国读大学。

“我们也要在美国买房子了。这里以后会怎样还不清楚。美国最好的地方是哪儿?”

我告诉了她一些地理知识,提到了那里的气候条件、人口状况以及一些数据,但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我说,因为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我的泳裤和头发,就好像它们是和我分割开的东西似的。然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无政府主义以及土耳其的这种糟糕状况之类的事情,正聊着,杰伊兰说话了。

“妈妈,这个聪明的孩子这回又把你给逮住了吗。”

“你这个无礼的家伙!”她妈妈训斥道。

但还没听我说完后一部分她就逃走了。我过去坐在了躺椅上,一边看着来来回回跳入海中又钻出来的杰伊兰还有其他人,一边思考着。后来大家都坐到了躺椅、椅子和水泥地上,也开始在太阳底下令人难以置信地一动不动的时候,我又思考起来。我的眼前开始闪现出这些东西来了:

我幻想,我们坐在躺椅上,毫无意义地伸出赤­祼­的双腿,在我们腿中间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块表,它仰躺在­干­燥的水泥地上,周围是我们那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中间、甚至没有深度和表面的沉默、话语以及让人难受的荒谬音乐,它转过脸朝向纹丝不动地太阳,这时候,那表的时针和分针彼此搞乱了,它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没法再去衡量什么了,承认它忘记了自己曾经衡量过的是什么东西,以及它已经失去了时间,这样一来,表的思想就和努力想弄明白表的思想是什么的一种没有思想的思想没有区别了。

后来我觉得我也是怀着类似于此的想法爱上杰伊兰的。之后直到半夜我都是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寂静的房子 11(1)

听到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我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但是门还是开了。是倪尔君。

“亲爱的­奶­­奶­,您好么?”

我没有出声。我想让她看着我苍白的脸,无力的身躯,明白我在痛苦中挣扎。

“您好多了,­奶­­奶­,脸上有血­色­了。”

我睁开眼睛,想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只会用塑料做的香水瓶,只会假装高兴地笑,而陪伴我的只有我的痛苦、回忆和思绪。好吧,别管我,让我和美丽纯洁的思绪在一起。

“您怎么样了,­奶­­奶­?”

但是他们不会让我清静的。我也一个字也不会说。

“您睡得很好。您想要点什么吗?”

“柠檬汽水!”

我脱口而出,倪尔君一离开就又只剩下我和美丽纯洁的思绪在一起了。我脸上还有刚醒来时的暖和劲,我想了想梦境,想了想梦里的情景:我好像很小,好像在一列从伊斯坦布尔开出的火车上,火车行驶着,我好像看到了花园,一个套着一个,漂亮而又古老的花园。我们在那一个又一个花园里的时候,伊斯坦布尔已经很遥远了。这时我回忆起了起初的那些日子:马车,辘轳嘎嘎作响的吊水桶,缝纫机,四周安静的时候而机器的踏板嘎嘎作响的时光;之后我想到了笑容、阳光、­色­彩、不期而至的快乐、令我现在总要想起他来的塞拉哈亭,我想到了当初的那些日子:在火车上的时候生病了,我们就在盖布泽下了车……我在盖布泽驿馆的房间里病得难受,我们第一次去了天堂堡垒,说是那儿的气候好……这是个港口小镇,有几座房子,几个窝棚,铁路修好之后就被人们遗忘了,但是法蒂玛,这里的气候多­棒­啊,是吗?没必要再往远处去了!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来吧!我们不仅可以离伊斯坦布尔,离你的爸爸妈妈很近,你不会太难过,还可以随时在政府倒台时马上赶回去!我们在这儿盖栋房子吧!

那时候,我们常一起走很久很久。法蒂玛,生命中可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塞拉哈亭常这么说,来,我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吧,你肚子里的宝宝怎么样了,他在踢你吗,我知道会是个男孩,为了让他提醒我们永远记住这个新生的世界,为了让他充满胜利和勇气去生活,也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将有足够的能力来适应这个世界,我要给他起名叫多昂!法蒂玛,你要多注意你的健康,我们两个都要注意,我们要活得长一些,世界是个多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啊,不是吗,那些草,那些靠自己的力量生长出来的勇敢的树木——事实上人们在大自然面前是不可能不发出赞叹的,我们也像卢梭那样,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吧,让我们离那些非自然的愚蠢皇帝以及阿谀奉承的帕夏们远点吧,让我们用我们的脑子把一切再重新审视一遍吧。甚至只是想想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亲爱的,你累了吗,挽着我的胳膊吧,看看那大地和天空的美丽,因为摆脱了伊斯坦布尔那所有的口是心非,我是多么高兴啊,我差点要给塔拉特写感谢信了!别管伊斯坦布尔的那些人了,让他们在自己的罪孽、痛苦以及乐此不疲地让彼此遭受的折磨中腐烂吧!我们要在这里思考并经历一些新鲜、简单、自由、令人愉快而且完全崭新的东西,建立一个新的世界。法蒂玛,我发誓,东方还从来没有见过的自由世界,一个降临人间的智慧天堂会出现的,而且我们还会比那些西方人弄得更好,我们看到了他们的缺点,就不会去犯他们那样的错误,我可以发誓,即使我们,甚至是我们的儿子看不到这个智慧天堂,但我们的孙子们一定会在这块土地上建成的!再有,我们一定要让你腹中的这个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一次都不会让这个孩子哭泣,也决不会教给这个孩子叫做害怕的东西,不会教给他那种东方式的忧郁、哭泣、悲观、挫折以及可怕的东方式屈服,我们要一起忙他的教育,把他培养成一个自由的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吗,好极了,法蒂玛,事实上我为你感到骄傲,我尊重你,我也把你当做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来看待——其他人都把自己的妻子看做女仆和奴隶,我不像他们那样看待你——亲爱的,你和我是平等的,你明白吗?但是我们赶快回去吧,是的,生活像梦一样美好,但是有必要努力让别的人也看到这个梦。我们回去了。

寂静的房子 11(2)

“亲爱的­奶­­奶­,我给您拿来了柠檬水。”

我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看了看。“放那儿吧,”我说道。“为什么不是雷吉普拿来的?”她放下的时候,我问道。“是你做的吗?”

“­奶­­奶­,是我做的,”倪尔君说道,“雷吉普手上都是油,他在做饭。”

我沉下了脸,孩子,我很同情你,没办法啊,因为你看,连你也早就被侏儒骗了。他经常骗人,十分­阴­险。我在想他是怎么混入他们当中的,是怎么说服他们的,又是怎么用他那恶心、丑陋的躯体使他们陷入那种糟糕的羞愧和负罪感,像欺骗我的多昂那样欺骗他们的。他在说什么吗?我的头疲倦地落到了枕头上,可怜的我又想起了那些让我晚上睡不着觉的可怕而又可怜的念头。

我想像着雷吉普这个侏儒正在说些什么。是的,老夫人,他说,我在说,老夫人,我把您对我、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还有对我的弟弟所做的那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说给您的孙子们听听,让他们了解,让他们知道。因为就像我那已故的父亲,闭嘴侏儒,好吧,就像已故的塞拉哈亭先生所写的­精­彩论断那样,谢天谢地,没有真主,只有科学,我们能够知道一切,我们应该知道,也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也知道,因为我说了,他们对我说,可怜的雷吉普,也就是说我们的­奶­­奶­让你吃了很多苦,现在还在折磨你,我们为你感到十分难过,我们很有犯罪感,现在你还有什么必要为她洗­干­净沾满油腻的双手去榨一杯柠檬汁呢,你别­干­活了,就懒洋洋地坐着吧,事实上你在这个家里是有这种权利的,他们肯定是这么说的,因为雷吉普说给他们听了。他真的说了吗,孩子们,你们的父亲多昂先生,他为什么想要卖掉你们­奶­­奶­最后的那些钻石,把那些钱给我们,他说这个了吗?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我满怀厌恶地把头从枕头上抬了起来!

“他在哪儿?”

“谁,­奶­­奶­?”

“雷吉普!他在哪儿?”

“在楼下,­奶­­奶­,我说过了啊。他在做饭。”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奶­­奶­!”倪尔君说道。

不,他不能说,法蒂玛,他不敢,别怕,他是很­阴­险,但又是个胆小鬼。我从床头拿过柠檬汁喝了一口。但我又想起了柜子。我突然问道:

“你在这儿­干­什么?”

“­奶­­奶­,我来和您一起坐坐啊,”倪尔君说道,“今年我很想念这里。”

“好吧,”我说道,“坐着吧!但现在先别站起来。”

我慢慢地从床上起来。我拿起枕头下的钥匙,又拿起边上的拐杖,走了过去。

“­奶­­奶­,您去哪儿?”倪尔君问道,“要我帮忙吗?”

我没有回答。走到柜子那儿我停下来,歇了一下。把钥匙Сhā到锁里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是的,倪尔君还坐着。我打开柜子,马上看了看。我白担心了,盒子就在那里,空空如也,但没关系,它还是呆着,一直呆着呢。然后关柜子的时候我想了起来。我从下面抽屉的最里面掏出一个糖盒,锁上柜子,把糖盒拿给了倪尔君。

“啊,亲爱的­奶­­奶­,太感谢您了,您还专门为我从床上起来了,麻烦您了。”

“拿一块红­色­的糖吧!”

“这银制的糖盒多漂亮啊!”她说。

“别碰它!”

我回到了床上,我想让自己想点别的事情,但做不到。我沉入了对不能离开柜子附近的那些日子中的某一天的回忆:你看,法蒂玛,你不是在耻笑人吗,那天塞拉哈亭这么说道,你看,人家大老远从伊斯坦布尔过来看我们,你却在你的房间里连门都不出。尤其他还是个欧化的儒雅人。不,法蒂玛,你要是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而这么做的话就更丢脸了,德雷弗斯案件[1]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的著名政治事件。1894年法国陆军上尉德雷弗斯被指控于1894年12月向德国人出卖军事秘密,被定为叛国罪于同年12月22日被判处在魔岛终身监禁。起初公众支持定罪,排犹集团趁机宣扬,认为德雷弗斯象征着法籍犹太人对国家的不忠。1896年后支持德雷弗斯的人逐渐增加,以左拉为代表的人士掀起一场要求释放他的群众运动,全国分成对立的两派,斗争极为激烈,并同反犹太主义、反教权主义和###和主义等活动联系在一起。1898年8月发现有关德雷弗斯的文件系伪造,1899年雷恩军事法庭重审,仍认定德雷弗斯有罪,但共和国总统为消除争端,实行赦免。1906年最高法院撤消了雷恩军事法庭的判决,并为德雷弗斯恢复名誉。[1]之后,整个欧洲都知道了这种思想是多么荒唐。然后塞拉哈亭下楼去了,我透过百叶窗看着。

寂静的房子 11(3)

“亲爱的­奶­­奶­,您喝柠檬汁呀。”

我透过百叶窗看着:塞拉哈亭身边是个看起来身材更加矮小的难看的男人,他是黄金市场的珠宝商!但是塞拉哈亭和他聊着,好像他并不是个小小的商人,而是个学者似的,我听到:哎,阿夫拉姆先生,伊斯坦布尔有什么新消息,民众对建立共和国满意吗?塞拉哈亭问道。犹太人:很萧条,先生,很萧条!他说道。塞拉哈亭反问道:不是吧?他说道,贸易也这样吗?但是就像对一切都有好处一样,共和国也会有益于贸易的发展的。贸易将能解救我们的民族。不只我们的民族,整个东方都会随着贸易的发展而觉醒过来。我们必须要先学会挣钱,学会计算和书本知识——这叫做数学,然后贸易、数学和金钱汇集到一起,就能建工厂了。那样一来,我们就不只是学会像他们那样挣钱了,也会学会像他们那样思考的!依你看,要像他们那样生活,是必须先像他们那样思考,还是必须先像他们那样挣钱呢?当时犹太人:这个“他们”指什么人,他问道。塞拉哈亭就说:亲爱的,会是谁呢,是那些欧洲人,西方人,他回答道。也就是说,在我们当中,就没有既是穆斯林也是富有商人的人吗,他问道。那个,灯具商杰夫德特先生,你没听说过吗?犹太人:听说过,他说,人们说这个杰夫德特先生战争期间发了大财。塞拉哈亭:哎,好吧,伊斯坦布尔还有些其他什么消息,他问道,你和政府有联系吗,那帮傻瓜们怎么说,他们现在推崇哪位新作家、诗人,你认识吗?他问道。这时:我一点都不知道,先生,犹太人说道。您过来自己看看吧!然后我听到塞拉哈亭的叫声:不,我不会去的!让魔鬼去看他们吧,该死的!他们不可能做成什么事。看看那个阿布杜拉赫·杰夫德特,他新出的那本书多没档次啊,全是从德拉赫耶那儿剽窃来的,但却当做自己的想法来写,尤其是他写得还错误连篇,完全没有理解原著的意思。而且,在宗教和工业问题上,没读过布吉尼翁的书而想说出点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和齐亚先生都是在抄袭别人的作品,而且都没有理解原著,事实上齐亚的法语相当蹩脚,他理解不了自己所读的东西,我想要写篇文章来羞辱一下这些人,但又有谁会明白呢?而且,这么点小事值得我浪费应该花在百科全书上的时间来写文章批评别人吗?我不管他们了,就让他们在伊斯坦布尔彼此争斗而消耗殆尽吧。

我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拿起床头的柠檬汁喝了一口。

接着塞拉哈亭:你去把我对他们的这些想法跟他们说说,他对犹太人说道。犹太人则说,先生,我根本不认识他们,这种人,是决不会光顾我的商店的。犹太人还正说着,塞拉哈亭:我知道,我知道!他这么喊着打断了他的话。你没必要再说什么了,等我完成四十八册百科全书的时候,要在东方进行宣讲的所有基本思想和言论一下子就都说出来了,我会一次就弥补上那巨大的思想差距,世人都会为之震惊,卖报纸的小孩们会在加拉塔大桥上卖我的百科全书,银行大街会一片混乱,西尔凯吉将会群情激昂,读者当中还会有人自杀,真正重要的一点是民众会理解我,整个民族会理解我!那时候我就会回到伊斯坦布尔,在那伟大的觉醒过程中,那一天,我会回去控制那混乱的局面!塞拉哈亭说道。犹太人:是的,先生,您请坐,不管是伊斯坦布尔,还是黄金市场,都太让人扫兴了,他对他说。大家都在互相挖对方的眼睛。别的珠宝商肯定都想把您的珠宝的价钱往下压。您只能相信我。尽管像我刚才说的,很萧条,但我还是想要来看看那件珠宝。时间不早了,您还是让我看看那颗钻石吧。您在信中所说的那副耳环是什么款式的?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心跳加速,一言不发地听着;手里握着钥匙。

“­奶­­奶­,您不喜欢喝这柠檬汁吗?”

我又喝了一口,我的脑袋又枕向枕头的时候,“喜欢!”我说道,“好极了,手艺不错。”

寂静的房子 11(4)

“我做得太甜了。­奶­­奶­,您觉得呢?”

此时,我听到犹太人发出了烦躁而又极重的咳嗽声,塞拉哈亭用一种同情的口吻问道:您不留下吃饭吗?但犹太人又提起了耳环的事。然后塞拉哈亭跑到楼上,来到我房里:法蒂玛,快下去,我们要一起吃饭了,要不太丢人了!他说道。但他知道我不会下去的。过了一会儿他和我的多昂一起下了楼,然后我听到犹太人说:多俊俏的孩子啊!我还听到他问到孩子的母亲,塞拉哈亭说我病了,还听到他们三个吃饭的时候那个表子给他们服务,我感到厌恶。我听不到了,或者是我意识不到我听到什么了,因为他开始向犹太人讲他的百科全书了。

“­奶­­奶­,您在想什么,不跟我说说吗?”

百科全书,包括自然科学、所有的科学、科学和真主、西方和文艺复兴、黑夜和白天,还有火、水、东方、时间、死亡和生活——生活——生活!

“几点了?”我问道。

滴滴答答地把它分割开来的东西——时间——我常常想起它——我会毛骨悚然。

“­奶­­奶­,快到六点半了,”倪尔君说道。然后她走近桌子看了看,“­奶­­奶­,这表有多少年头了?”

我没去听他们在饭桌上的谈话,就好像那是一件因为厌恶而想要忘记,然后就忘记了的事情,因为最后,犹太人这么说道:饭菜非常可口。而您家这个做饭的女人更是秀­色­可餐!她是谁?塞拉哈亭也醉醺醺地这么回答道:一个可怜的乡下女人!她不是本地人,她丈夫去从军的时候把她托付给这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了。那家伙的船沉了,死了。法蒂玛太­操­劳了,我们也要找个佣人,就把她安顿在楼下的小房间里了,也免得她饿肚子。她很勤快。但那里住不下,我就搭了个木屋。她的丈夫也没有从军队回来,要么是他逃跑了,被抓住后就给绞死了,要么是牺牲了。我十分欣赏她,这个女人身上有我们国家的人民所拥有的那种勤劳和美丽。为了写我的百科全书,为了写农村的经济生活,我从她那里学到了不少!请再喝一杯吧!我关上房门,以免听到他们的谈话,以免厌恶得喘不过气来。

“­奶­­奶­,这个钟以前是谁的啊,去年您说过的?”

“是我已故的姥姥的,”我说道。倪尔君笑了,我想我算是白说了。

我那可怜的多昂不得不和一个犹太人还有一个醉鬼一起吃饭,后来,他上楼来到了我身边,我没亲吻他,而是先让他去洗了洗手,然后让他躺下睡午觉。塞拉哈亭还在楼下讲着,但没讲太久。犹太人说想走了。塞拉哈亭来到楼上。法蒂玛,那家伙要走了,他说道。走之前他想看看你那些戒指和耳环中的一件!我不说话。法蒂玛,你也知道,这个家伙接到我的信之后就是为这个事才从伊斯坦布尔过来的,现在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啊。我不说话……法蒂玛,他包里装满了钱,也像是个正直的人,他会给我们一个好价钱的。我不说话……哎呀,让他长途跋涉地大老远从伊斯坦布尔过来了,怎么能再让他空手而归呢!

“­奶­­奶­,这墙上是我们爷爷的照片吗?”

我又没有说话。好吧,法蒂玛,塞拉哈亭像要哭出来似的说道:你看,现在都没有病人来我的诊所了,这不是我的错,是这该死的国家里那些荒唐的信仰造成的,所以我毫不脸红地说,我的收入已经是零了,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今天不把那些已经满到箱口的钻石、戒指和耳环卖给那个犹太人一件的话,我们要怎么度过漫长的冬天,不,说什么冬天,我们要怎么度过一生呢?法蒂玛,十年来,我有什么能卖的东西都卖掉了,你知道我为这栋房子花了多少钱,萨拉齐哈奈的地皮三年前就卖掉了,去年和前年我们是靠卖掉黄金市场的店铺过的,法蒂玛,你也知道,我说过让他们卖掉威法的房子,但那些堂兄弟们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他们不会卖的,而且租金中我应得的那一份,他们也没有寄给我,好吧,我再来说说那个事,你现在也知道知道吧,你以为两年来我们是靠什么为生的,在盖布泽人们都嘲笑我,我的旧夹克、成套的银质钢笔、被我当做过世的母亲所留下的惟一纪念的那个书箱、我的手套、父亲留下的贝壳念珠和那套适合贝尤鲁的假绅士们的可笑常礼服,你知道我是以多么便宜的价钱把这些东西卖给盖布泽的那些假充内行的野蛮商人的吗?但是已经够了,他来到了我这儿,我没打算要卖掉我的书、实验器材和医学器械。我就直说了吧,那部百科全书可以一下子从根本上动摇一切,动摇东方的整个生活,不把它完成,我就不打算把我十一年的努力抛到一边而卑躬屈膝、张皇失措地回伊斯坦布尔去!法蒂玛,犹太人在楼下等着!你可以只从盒子里拿出来一小件!不只是为了把那个家伙从我们这儿打发走,也为了让沉睡了几个世纪的东###醒,为了不让我们的多昂在寒冷中饥寒交迫地度过今年冬天,来吧,法蒂玛,把那柜子打开吧!

txt小说上传分享

寂静的房子 11(5)

“­奶­­奶­,您知道吗,小时候我很害怕爷爷的这张照片!”

塞拉哈亭就等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最终我打开了柜子。

“你害怕吗?”我问道,“怕你爷爷什么呢?”

“­奶­­奶­,那张照片­色­调很­阴­暗!”倪尔君说道,“我怕他的胡子和眼神。”

然后我把盒子从柜子的隐蔽处拿了出来,打开它,很长时间都决定不了要割舍哪一件:戒指、手镯、钻石胸针、上了釉的手表、珍珠项链、钻石领针、钻石戒指、钻石,我的主啊!

“­奶­­奶­,我说我以前害怕爷爷的照片,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最后塞拉哈亭手里拿着我一边咒骂一边给他的一只红宝石耳环,两眼放光地跑下楼去,一听到他下楼的声音,我就知道犹太人会骗他的——也没用多久。犹太人,手里拿着奇怪的包,戴着帽子,向花园大门走去。您别费事去伊斯坦布尔了,他说道,您再给我写封信,我每次都会过来的。

他每次都来了。一年后,犹太人手里拿着相同的包来拿走另一只耳环的时候,他头上还是戴着一样的帽子。八个月后他来拿走我第一只钻石手镯的时候,穆斯林都必须戴他头上的那种帽子了。他来拿走我第二只钻石手镯的那一年,已经不是1345年了,而是1926年。犹太人为我另一只手镯而来的时候手里还是拿着一样的包,还是一直在抱怨生意不好,但是他已经不打听漂亮的女仆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现在要和妻子离婚的话三言两语已经不行了,必须得要法院裁决。那一次以及之后的几年里,塞拉哈亭都不得不自己做他们一起吃的那顿饭。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就坐在那里,我想也许他也把一切都告诉犹太人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摆脱了女仆以及她的私生子,只有我们住在这栋房子里,这是过得最好的几年,直到后来多昂从乡下找到那两个私生子(一个是侏儒,一个是瘸子)并把他们带了回来。那一次,塞拉哈亭晚上专心看起了犹太人来时留下的报纸,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报纸上把一切罪恶、罪孽以及我的惩罚都登出来了,我害怕了,也看了看,但是报纸上除了头戴西式帽子的穆斯林们的照片外什么都没有。犹太人另外一次过来时拿来的报纸上除了穆斯林头戴西式帽子的照片外,下面还有一些基督徒们所用的字母。这时,塞拉哈亭说,一天之内我所有的百科全书都变得乱七八糟了,这也正是我把钻石领针给了犹太人的时候。

“亲爱的­奶­­奶­,您在想什么,您还好吗?”

那次之后他又来的时候我从盒子里拿出了钻石戒指。我把姥姥给我做嫁妆的祖母绿戒指给犹太人的时候天正下着雪,他说他是冒着大雪从车站走到这儿的,还遭到了狼群的攻击,他用包保护了自己。我知道他说这些是为了把戒指的价钱压低一半。另外一次是秋天来的,他说我的多昂要去政治学院读大学,学习政治,这把我弄哭了。半年后犹太人再来的时候,我的红宝石耳环和成套的项链就没了。那时候,塞拉哈亭还没有到盖布泽去登记他的姓名。他说半年后他去的时候和户籍管理员吵了起来——管理员傲慢地把户籍本递到我面前,一看到上面的姓名,我就知道他们在嘲笑我,我感到厌恶,想到有一天,我的墓碑上会被刻上这个丑陋的名字,我不寒而栗。一年后,犹太人又来拿走我的钻石玫瑰戒指和玫瑰耳环的时候,多昂开始忧郁地走来走去了,所以我背着他的父亲把我的那些粉­色­珍珠给了他,让他卖了钱去伊斯坦布尔散散心。他没去散心。一定是怪罪我要来得更容易些。因此,他去找到了那两个私生子,他们的母亲已经死在乡下了,他把他们从乡下带了回来,让他们住在了我们家里。

“­奶­­奶­,您在想什么?还在想他们吗?”

下一次犹太人又来的时候,塞拉哈亭明白盒子已经空了——拿走我的红宝石星月胸针的时候,他说他的百科全书就快完成了,整天都醉醺醺地到处乱逛。我没出房门,但我知道,因为喝醉了,他半价卖掉了我的胸针,第二年,他又半价卖了我的黄宝石领针,但买书的费用却没有降到一半。塞拉哈亭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魔鬼了,他又一次把年迈的犹太人叫来的时候,又一场战争爆发了。这之后犹太人又来过两次:第一次,我给了他红宝石星月胸针,第二次,给了他所谓的“哎呀,这个也很畅销”的钻石胸针。这样一来,塞拉哈亭就亲手把自己的护身物也给卖掉了,不久他说他有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发现,后来他想再次把犹太人叫来的时候就死了。我小心藏起来的镶有一颗宝石和两颗钻石的戒指也被我那可怜而又单纯的多昂拿走分给了他带回来的那两个私生子了,最后我的盒子变得空空如也,现在,我想它还在柜子里面,里面还是空空的。

寂静的房子 11(6)

“­奶­­奶­,您在想什么,说说呀!”

“什么都没想!”我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什么都没想!”

寂静的房子 12(1)

在大街上逛一整天后晚上回家,就像暑假过后回学校一样。我一直坐到了咖啡馆打烊,大家一个接一个回家的时候,我等待着,也许会有个人过来做点什么,但是他们除了对我不知叫了多少次“豺狗,豺狗”之外什么都没做。

“好了,哈桑,别再一副豺狗的样子了,还是回家,看看数学吧!”

我走着,上着坡,谁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喜欢黑暗,寂静的黑暗,只有蟋蟀的叫声,我可以听,我可以在黑暗中看到我的未来:到远方国家的旅行、充满血腥的战争、机关枪的嗒嗒声、战争中的喜悦之情、海军战俘服苦役的历史影片、让犯人们闭嘴不再发出可恶吵闹声的皮鞭、整齐划一的军队、工厂还有妓汝——我感到羞愧,我有点害怕自己了。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我爬上了坡。

接着我心里猛地一阵刺痛:我家有灯光!我停了下来,看了看。我家就像一个里面点着灯的坟墓。从窗户上看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凑近一看,妈妈不在,她一定已经睡了;爸爸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在等我。让他等着吧,我会悄悄地从我房间的窗户钻进去睡觉。我走了过去,一看,他把我的窗户关上了。那好吧!我走过去,使劲敲另一扇窗户,爸爸醒了。他走过来,没开门,却打开了窗户。

“你去哪儿了?”他喊道。

我没有吭声,听到了蟋蟀的叫声。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快进来吧,进来!”爸爸说道,“别在那儿站着。”

我从窗户进去了。他站在我面前,用慈父的目光看着我。接着他又开始了:儿子呀儿子,你为什么不学习呢,儿子呀儿子,你一整天都在街上­干­吗,诸如此类的话。我突然这么想:妈妈,我们和这个哭哭啼啼的男人有什么关系?我要去找我妈,我要叫醒她,这么跟她说,我要和我妈一起从这个男人家里搬出去。一想到那样一来爸爸会多么伤心,我就觉得很烦。是的,我也有错,我在街上逛了一整天,但是爸爸,别担心,看看明天我是怎么努力学习的吧。就算我这么说,他也不会相信的。最后,他不说话了,就这样既恼怒又像要哭出来似的看着我。我马上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子前面学数学,爸爸,你看看我,别难过了,行吗?我把门也关上了。灯亮着,光线会从门缝渗出去,你可以看到,也就是说我正在用功。他还在自言自语着。

过了一会儿,听到爸爸那边没了动静,我又担心了起来,就轻轻地打开门看了看,他不在,大概睡下了。他们自己呼呼大睡的时候,还想要我努力学习。好吧,既然高中毕业文凭这么重要,我就努力学习吧,整夜不睡地学习,学到早上让妈妈难过的地步,你们看吧,但我相信生活中还有许多比它重要得多的东西。如果你们想听我会告诉你们的,妈妈,你知道共产主义分子、基督徒和犹太复国主义者吗,你知道混入我们当中的共济会会员吗,你知道卡特与罗马教皇还有勃列日涅夫谈过什么吗?即使我讲他们也不会听的,听了也不会明白……好吧,我想还是让我心平气和地开始学习数学吧。

我打开书,真该死,我该看对数了。是的,log,我们是这么写的,而且我们说log()=log A+log B。这是第一步,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书上叫定理。我一次就把所有内容都工工整整地写在了本子上。之后看到自己写得那么工整­干­净,我很高兴。我写了四页了,我知道怎么学习。也就是说,他们所说的对数总共也不过如此而已。我想现在再来做道题吧。它说接招,看看这个对数:

log 6x-bax+c

好的,我接招。我看了看。然后我又读了一遍自己在本子上写的东西,时间过去了很久,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要用哪个除哪个、用哪个乘哪个,也想不出要用什么把什么化简。我又读了一遍,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例题里面是怎么解的呢,我也看了例题,但那可恶的东西还是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很烦躁,站了起来。现在要是有支烟的话,我会抽的。然后我坐下,拿起笔,努力去解那道题,但我的手只是在本子上涂鸦。过了一会儿,倪尔君,你看我在本子边上写了什么:

寂静的房子 12(2)

不是我爱上了你

是你终结了我的理智

后来我又努力了一会儿,但是没用。然后我又想了一会儿就想到了这个:知道所有这些log和√之间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用呢?设想一下,有一天我的钱多到只能用对数和平方根来计算,或者我正在管理国家大事——到那一天,我会笨到都想不起来找个小小的秘书来帮我做这些运算吗?

我把数学扔到一边,打开了英语书,但我又一次生起气来。我想让真主再来惩罚一下那个,相同的图片,有着相同的冷漠而又幸福面孔的人们总是什么都知道,而且把一切事情都办得妥妥当当,这就是英国人,穿着熨过的夹克,打着领带,街道也­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一个跟我们这里的火柴盒不一样的火柴盒一会儿放到桌子的上面,一会儿放到桌子的下面,一会儿放到桌子的里面和侧面。On,in,under,还有什么,我不得不背这些荒唐的东西,否则在里面呼呼大睡的彩票小贩又会因为“我儿子不用功学习”而捶胸顿足了。我遮住它们,看着天花板背啊背,突然我暴躁起来,扯过书摔到了地上:该死的!我从桌边站起来,翻窗户溜了出去。我不是一个能安于此的人。我从花园的角落一看到漆黑的大海以及有狗的岛上那独自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灯塔,心里就舒服了点。下街区所有的灯都熄了,只有街灯以及在远处呜呜作响的玻璃厂的灯还亮着。后来一艘无声的轮船上还亮起了红­色­的灯。静静的花园闻起来有一股­干­草的味道,隐约还有泥土和夏天的味道。只有蟋蟀,放肆的蟋蟀提醒着人们黑暗中樱桃园、远处的山峰、偏僻的角落、葡萄园、橄榄园以及树­阴­的存在。然后仔细一听,我觉得还听到了叶尔坎卡亚路上泥水里的青蛙的叫声。我一生中会做很多事情!我想了想我要做的事情:战争、胜利、对失败的恐惧、希望、成功、我予以同情的可怜的人们、将被我解救的其他人以及在残酷的世界里我们要走的道路。下街区的灯都是灭的,所有人都在睡觉,所有的都在睡,他们做着愚蠢、没有意义而又可怜的梦,还有一个醒着的我在这里,在他们上面。我非常喜欢醒着,讨厌躺下睡觉——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我想。

然后我从窗户翻了进去,我知道自己学不下去了,所以衣服都没脱就躺到了床上。早上我再起床开始学吧。事实上我觉得留最后十天学英语和数学已经足够了,鸟儿们会开始在枝头歌唱,倪尔君你会去空旷的海滨浴场,因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会去的。谁管得了我呢?一开始我以为我会睡意全无,会又开始心烦起来,后来我知道我会睡着的。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正晒着我的胳膊,衬衫和裤子上全是汗。我马上起床,一看,爸爸和妈妈还没起来。我去了厨房,正吃着面包­奶­酪的时候妈妈过来了:

“你到哪儿去了?”

“我能去哪儿啊,就在这儿,”我说道,“还学了整整一个晚上。”

“饿了吗?”她问道,“我来煮茶吧,儿子你要吗?”

“不了,”我说道,“其实我现在就要走了。”

“这么一大清早你要去哪儿,失眠了吗?”

“我要去逛逛,”我说道,“我会没事的。然后我就回来再开始学习。”刚要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她心疼起我了。“啊,妈妈,”我说道,“能给我五十里拉吗?”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然后,

“咳,”她说道,“你又要钱­干­什么?好吧,好吧!别跟你爸爸说!”

她进了里屋,又过来了。两张二十里拉的,还有一张十里拉的。我道了谢,进了自己的房间,在裤子里面穿上了泳裤,为了不吵醒爸爸,我从窗户出去了。然后我转身看到,妈妈正在另一扇窗户边上看着我。别担心,妈妈,我知道我这辈子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顺着柏油路往下走。一些汽车飞快地经过我的身边,向坡上驶去。那些打着领带、夹克挂在一边的家伙们早上正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赶着去伊斯坦布尔耍­阴­谋,赶着去互相欺诈,这时他们甚至都看不到我。打领带、戴绿帽子的先生们,我也不在乎你们!

txt小说上传分享

寂静的房子 12(3)

海滨浴场上还什么人都没有。售票员和管理员还没来,所以我没花钱就进去了,为了不让塑胶鞋里进满沙子,我一直走到岩石那边以及浴场尽头开始有房子的地方,蹲在了一个太阳晒不到的墙角里。只要倪尔君从门口进来,我从这儿就能看见她。我观赏着平静的海底:隆头鱼们正在海藻之间晃来晃去。警惕的鲻鱼感觉到一丁点儿的动静就会逃开。我屏住了呼吸。

过了很久,一个人穿上脚蹼,戴上面罩,在水里把枪上了膛,很快就尾随那群鲻鱼而去。我很气愤这个人渣去追那群鲻鱼!然后水面又平静了下来,我看到了许多鲻鱼和虾虎鱼。后来太阳晒到了我。

小时候,当这个地方还只有他们那栋奇怪的旧房子以及山坡上的我们家的房子的时候,麦廷、倪尔君还有我经常会来这里,我会走进水里直到让它没过我的小腿肚,我们会一起等着抓隆头鱼或鳚鱼。但是等啊等,只是等来了一条虾虎鱼。把它扔了吧,麦廷说。但它已经吃了鱼饵,我不舍得扔了它,就放到了我的盒子里。然后我往盒子里装水的时候,麦廷就嘲笑我!伙计,我并不是小气,我会说,倪尔君也许也听到了,也许没听到,我不是小气,我要跟那条虾虎鱼算鱼饵的账,我这么说。麦廷把他钓的虾虎鱼藏了起来,他的鱼竿头上没有绑铅坠,而是绑上了螺母,倪尔君,你快看他,多小气啊!伙计们,倪尔君说,你们一会儿还要把那些鱼放回海里,多可怜啊,她说,行吗?我知道和他们做朋友是很难的。虾虎鱼可以做成汤,你可以往里面加点土豆和洋葱。

然后我观察起了一只螃蟹。因为它们一直都忙着做一些事情,所以这些螃蟹总是显得心事重重且专心致志。你现在为什么要这样挥舞你的钳子和爪子呢?好像所有这些螃蟹都比我懂得多似的,每一只都是老道的智者,甚至连那些肚皮雪白、柔软的幼蟹都很老道。

后来水面动了起来,已经看不到底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慢慢地在水里进进出出,水变得更混浊了。我朝门口瞥了一眼——倪尔君,你手里拿着包,已经进来了。你走到了海滨浴场的这边,径直朝我走来。

她走过来了,走过来了,突然她停下来,脱掉了身上那件黄|­色­的衣服,我看到她的比基尼好像是蓝­色­的,这时候她摊开一块浴巾,突然躺了下来,我就看不到了。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看了起来。我可以看见她的头和举在空中那只拿着书的手。我想着。

我出汗了。过了很长时间了,她还在看书。后来我用水冲了冲脸让自己凉快一点。又过了很久,她还是在看书。

我想,要是我走过去并对她说,倪尔君,你好,我来游泳了,你好吗,结果会怎么样呢?我想她会生气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来她比我大一岁。以后再去吧,还是换个时间吧。

然后倪尔君站了起来,走向了大海。我觉得她很美。突然她跳进海里,游了起来。她动作很标准,游得自由自在,毫不在意她的东西还在岸上放着。倪尔君,别担心,我给你看着那些东西呢——她还在自由自在地往前游,头都没有回。只要有人愿意就能去翻翻她的东西,但我留心着呢,她的东西不会有事的。

然后我站起来,走到倪尔君的东西旁边。谁都没有注意我,倪尔君本来就是我的朋友。我弯下腰,看了看她包上的那本书的封面:上面有一座基督徒的坟墓,旁边还有两个哭泣的老人,写着“父与子”。书下面压着她那件黄|­色­的衣服。她包里都有什么?我只是好奇,但又不想被别人看到误会,就匆匆地翻了翻:一个香脂盒、火柴、被太阳晒得发热的钥匙、另外一本书、钱包、发卡、一把绿­色­的小梳子、黑­色­眼镜、毛巾、萨姆松烟盒和另外一个小瓶子。我看到倪尔君还在远处游着。为了不让别人误会,我把东西放回原样,突然我拿起那把绿­色­的小梳子揣进了兜里。谁都没有看到。

我又去了岩石那边,等着。后来倪尔君从海里出来了,飞快地走过来,用浴巾裹住了自己。似乎她并不是一个大我一岁的姑娘,而是一个小姑娘。然后她把自己身上擦­干­,翻了翻她的包,找着什么,而后她突然穿上那件黄|­色­衣服很快地离开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寂静的房子 12(4)

我一下愣住了,以为她这么做是为了逃避我。然后我跑过去,看着她的背影。她回家去了。我正跑着想抄近道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拐弯了,我吃了一惊,因为她落在了我后面,就好像这次是她在跟踪我似的。我在杂货铺前面右拐,躲到了一辆汽车后面,系鞋带的时候我看到:她进了杂货铺。

我去了路的另一侧。她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碰上了。我想到,我可以把梳子从兜里掏出来给她:倪尔君,这是你的梳子吗,我可以这么问。是的,你在哪儿找到的,她会问。你大概弄丢了,我会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呢,她会问。不,我不能这么说,你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弄掉了,掉的时候我看到了,就捡了起来,我可以这么说。我站在树下等着。出了很多汗。

过了一会儿,她从杂货铺出来了,朝我走了过来。好,我也正朝着杂货铺走去。然后我没有看她,而是低着头,看着我刚才给它系过鞋带的塑胶鞋。突然我抬起了头。

“你好!”我说道。她多美啊,我想。

“你好。”她说道。没有一点笑容。

我停住了脚步,她却没有停下。

“倪尔君,你要回家吗?”我问道。我的发音有些不自然。

“是的。”她说道,别的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再见!”我在她身后喊道。然后我又喊了一声:“向雷吉普伯伯问好!”

我很尴尬。她甚至都没有转身说,好吧,甚至都没有答应一声。我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想也许她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又有什么可知道的呢?你在路上遇到了,人们会不跟自己儿时的伙伴打招呼吗?太奇怪了!我边想边走。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人们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已经连个招呼都舍不得打了。然后我想到我兜里有五十里拉,我想倪尔君已经到家了。她究竟在想什么?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把一切都告诉她,好让她像以前那样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想再要求你别的什么了。我边走边想着打电话的时候我要怎么说。我也可以说我喜欢你,又怎么样呢?我还想了些别的事情。街上有很多可恶的人们正向海滨浴场赶去。世界多么混乱啊!

我进了邮局,拿起一本电话簿看了起来。里面写的有塞拉哈亭·达尔文奥鲁家的地址,天堂堡垒海岸大街十二号,我把号码记在了一张纸上,以免弄混。我花十里拉买了一个电话币,走进电话亭,开始拨号,但是拨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我把7拨成了9。我没有挂断。拨错的号码响了起来,我还是没有挂断,伴随着一声脆响,十里拉的电话币掉到了盒子里,电话接通了。

“喂!”某个女人说道。

“喂,是哪里?”我问道。

“菲尔哈特先生家,”她说道,“您是哪位?”

“一个朋友!”我说道,“我想说点事情。”

“您请说,”那个声音说道。她开始担心了,“关于什么?”

“关于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一边说,一边想着我要怎么说。十里拉已经没了。

“您是哪位?”她问道。

“我会跟菲尔哈特先生说的!”我说道,“快让你丈夫接电话。”

“让菲尔哈特接吗?”她问道,“您是哪位?”

“是的。你快让‘他’接我的电话!”我说道。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我看到工作人员正忙着,他在给一个人递邮票。

“您是哪位?”她还在问。

“我爱你,”我说道,“我爱你!”

“什么?您是哪位?”

“嗨,你这个上流社会的表子!共产主义者们就要控制这个国家了,你们还是得半­祼­着,表子,我要把你……”

她挂断了。我也慢慢地挂上了电话。我看到工作人员正在找零钱,我镇静地走了出去,他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至少我不会为白花了十里拉而烦恼了。我从邮局出来,走着,我想,我还有四十里拉,如果一个人用十里拉能如此消遣的话,那他用四十里拉就能得到四倍的消遣。他们称这个为数学,因为确定我不懂这个,他们让我留了一级。好吧,先生们,我知道我留级了,你们到最后可别后悔。

寂静的房子 13(1)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