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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1964

倪尔君小姐从海滨浴场回来了,法鲁克先生在等着她。他们坐了下来,我端来了早餐。他们三人一个看着报纸,另一个打着盹。他们聊着笑着吃完了饭。之后法鲁克先生拿起他那个大包,就去盖布泽的档案馆了,倪尔君则到禽舍那边看书去了,麦廷还在看报纸。我没有收拾早餐桌就上了楼。我敲了敲老夫人的门就走了进去。

“老夫人,我要去市场了,”我说,“您想要点什么吗?”

“市场?”她说,“这里有市场么?”

“好多年前开了小店,”我说,“您知道的。您想要点什么?”

“这些店里我什么也不想要!”她说。

“我们中午吃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做点能吃的东西!”

我下了楼,脱下围裙,拿上网兜、空瓶子和软木塞出去了。她经常告诉我什么是不能吃的,却不告诉我什么才算是能吃的。以前由我去想,去找,但是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我知道她都吃些什么!天气热起来了,我出汗了。街上人开始多了起来,但还是有些人正赶着去伊斯坦布尔上班。

我爬上了坡,房子变少了,花园和樱桃树多了起来。鸟儿们还站在枝头。我心情不错,但没有再走下去。我拐上了一条土路,不久就看到了他们的房子以及房顶的电视电线。

奈夫扎特的妻子和杰奈蒂大婶正在挤牛­奶­。

冬天里冒着热气的时候来观赏一下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奈夫扎特也在那儿,他正弯腰摆弄着靠在房子另一面墙上的摩托车。我走了过去。

“你好。”我说道。

“你好。”他说道,但并没有转身看一眼。他正把手指Сhā进摩托车的某个地方摆弄着。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后来为了随便说点什么,

“坏了吗?”我问道。

“没有,伙计!”他说道,“这怎么会坏呢?”

这辆摩托车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它的轰鸣声能把整个街区闹得一团糟。两年前他用自己当园丁和卖牛­奶­挣到的钱买了这辆车。每天早上他骑着摩托车送牛­奶­,但是我让他别给我们送,我会自己过来拿,我们可以聊一聊。

“你拿来了两个瓶子?”

“对,”我说道,“法鲁克先生他们也来了。”

“好吧,放在这儿吧。”

我放了下来。他从屋里拿来了漏斗和量具。他先把牛­奶­装进量具,然后又用漏斗倒到瓶子里。

“你有两天没来咖啡馆了。”他说道。

我没有说话。

“哎呀,”他说道,“伙计,别理那些可耻的家伙。他们都没有教养。”

我想着。

“说真的,那报纸上写的是真的吗?”他后来问道,“真的有这样一个侏儒之家吗?”

大概所有人都看了报纸。

“你马上就生气走掉了,”他说道,“值得跟那些没教养的家伙生气吗!当时你去哪儿了?”

“去看电影了。”

“演的什么?”他问道,“快讲一讲。”

我给他讲了。我讲完的时候瓶子已经都装满了,他开始用木塞封口了。

“软木塞现在很少见了,”他说道,“涨价了。一些劣质葡萄酒已经在用塑料塞子了。我说你们可别把软木塞弄丢了,弄丢一个的话就要十个里拉。因为我的不是泉水牌的牛­奶­。如果你们觉得不划算的话,你们就让你们的孩子喝添加了药水的牛­奶­吧。”

他经常说这些事情。我本来是要把法鲁克先生给我的软木塞从兜里掏出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这么做了。仅仅是为了迎合他,我说:

“什么东西都涨价,涨了不少。”

“的确如此!”他迅速地往瓶子里灌牛­奶­的时候说道。他有些激动了。他说起了物价上涨,说起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我觉得很烦,就没听他说的话。他把所有的瓶子都灌满放到箱子里,“我要去送这些牛­奶­,”他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家。”他踩了一下脚蹬,摩托车“轰隆”一声就发动了起来,他坐了上去。“快点!”他喊道。

寂静的房子 13(2)

“不了,”我喊道,“我要走走。”

“那好吧!”他说道,骑着摩托车飞驰而去。

我看着他身后扬起的尘土,直到他开上了柏油路。我也为他感到脸红。我提着装有牛­奶­瓶子的网兜走着。走了一会儿我转身看了看身后。奈夫扎特的妻子和杰奈蒂大婶还在挤牛­奶­。杰奈蒂大婶得过瘟疫,我妈妈过去常说。她经常讲瘟疫泛滥的那些日子,我也常常会害怕。走过花园,听不到蟋蟀叫了,这时两旁就有房子了。多少年来这些地方一点都没有变。后来,九月份的时候人们开始来这里打猎,还带着许多像疯狗一样从车里窜出来的凶猛的肥狗,孩子们,别靠近它们,它们会咬人的!一面墙的裂缝深处有一只壁虎!它逃走了!儿子,你知道壁虎为什么会把尾巴留下吗,塞拉哈亭先生问道,你知道这是根据什么规律吗?我不说话,害怕地看着他:爸爸,大概它累了,很虚弱,疲惫不堪了。等一下,我要写在一张纸上给你,他说道,写下了查尔斯·达尔文,我还藏着这张纸。他活着的最后那段时间里又给了我另一张纸:儿子,这上面列出了我们身上缺少以及过剩的东西,我只把这个留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接过纸看了看:是用奥斯曼文写的。他那因为喝酒而充满血丝的眼睛近距离地看着我,一整天他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努力写他的百科全书,他很累了。晚上的时候他会喝点酒,然后,一星期有一次,他会喝得很多,大闹一场。有时候他会在花园的某个地方、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海边醉醺醺地溜达好几天,直到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去。那些日子里老夫人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来不出门。我去了­肉­店。里面人很多,但深­色­皮肤的漂亮女人不在。

“雷吉普,你要等一会儿了。”玛赫穆德说道。

一直提着瓶子,我也累了,坐一会儿就好多了。后来,一在他酒后酣睡的地方找到“他”,我就会心惊胆战地过去把他叫醒,免得被老夫人看到后又要发作,也免得让他一直在那儿受冻。先生,你怎么躺在这儿呢,要下雨了,您会着凉的,快回家吧,睡在您的房间里,我常常这么说。他会嘟囔着,自言自语着,用苍老的声音骂着:这该死的国家!这该死的国家!一切都白费了!要是我能一口气把那几册写完就好了,最起码要是我早把那个小册子寄给伊斯泰邦就好了。都什么时候了,整个民族还在沉睡,整个东方还在沉睡,不,没有白费功夫,但是我已经不行了,唉,要是我有一个我想要的那种女人就好了,雷吉普,你妈妈什么时候死的,儿子啊!最后他会站起来,挽着我的胳膊,我领着他回家。走在路上他嘴里嘟囔着: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觉醒呢?那些傻瓜们正安逸地睡着,他们都沉浸在了虚假愚蠢的安逸之中,他们相信世界与他们头脑中的狡辩和愚昧故事是一样的,带着这种愚昧的喜悦他们一直睡着。我要拿棍­棒­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都给打醒!傻瓜们,快摆脱这些谎言吧,你们快醒过来看看吧!后来,“他”靠着我,我们一起上楼往他的房间去的时候,老夫人的房门从里面悄悄地打开了,她那充满嫌恶而又不安的眼睛似乎从黑漆漆的门缝一闪而过。这时,他会说,咳,愚蠢的女人,愚蠢胆小的可怜女人,我对你的感觉只有厌恶,雷吉普,扶我上床,我醒来的时候把咖啡准备好,我想马上开始工作,我必须得快点,他们已经把字母都改了,把我百科全书的计划全给打乱了,十五年了我都没能整理好,他常这么说,然后他说着说着就会睡着了。我会看一会儿他睡得怎么样,再安静地离开他的房间。

我想得出神了。我意识到,其中一个女人的孩子正着魔似的看着我。我心里烦了。我来想点别的事情吧,我想,但还是无法忍受,我起身拿起了瓶子。

“我过会儿再来。”

我出去了,走向杂货铺。孩子的好奇心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小时候我自己也会常常感到好奇。我曾经以为,这是因为我妈妈没结婚就生下了孩子,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是妈妈说我爸爸不是亲爸爸之后的事情。

寂静的房子 13(3)

“雷吉普伯伯!”有个人喊道,“你没看见我吗?”

是哈桑。

“我确实没看见,”我说道,“我愣神了。你在这儿­干­吗呢?”

“什么都不­干­。”他说道。

“快点回家做你的功课吧,哈桑,”我说道,“你在这些地方能­干­什么呢?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

“孩子,你别误会,”我说道,“我是说你要用功学习。”

“伯伯,早上我学不进去,”他说道,“太热了。我都是晚上学。”

“晚上要学,早上也要学,”我说道,“你想要学习,是吗?”

“我当然想要了,”他说道,“学习也不像你想的那么难,我会学得很好的。”

“但愿如此!”我说道,“你现在快回家吧。”

“法鲁克先生他们来了吗?”他问道,“我看到那辆白­色­的阿纳多尔车了。他们好吗?倪尔君和麦廷也都来了吗?”

“他们都来了,”我说道,“都很好。”

“向倪尔君和麦廷问好,”他说道,“事实上我刚才就看见了。我们以前都是朋友。”

“我会跟他们说的,”我说道,“你快回家吧!”

“我现在就回去,”他说道,“但是雷吉普伯伯,我想求你点事。你可以给我五十里拉吗?我要买本子,本子都可贵了。”

“你在抽烟吗?”我问道。

“我是说我的本子用完了…”

我把瓶子放到地上,掏出二十里拉给他。

“这不够。”他说道。

“得了,得了,”我说道,“我可是要生气了。”

“那好吧,”他说道,“我只能买一支铅笔,没办法啊。”他正要走的时候又停住了,“别告诉我爸爸,行吗?”他说道,“他又会瞎难过的。”

“是呀!”我说道,“别让你爸爸难过。”

他走了。我拿起瓶子,去了纳兹米的铺子。一个顾客都没有,但纳兹米却很忙。他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后来他看看我,我们聊了一会儿。

他问起了他们。我说他们都很好。法鲁克先生吗?我为什么要说他喝酒的事情呢,他本来就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过来,买了一瓶又一瓶。其他人呢?他们也都长大了。我看见那个姑娘了,他说道,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倪尔君。她早上的时候会来买报纸。她长大了。是的,她长大了。另一个才是真的长大了,我说道。是的,那个,麦廷。他也看见他了,讲了他是怎么看见他的。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所谓的聊天和友谊。我们彼此讲述着我们所知道的事情,我喜欢这样,全部都是些词语和句子,我知道很空洞,但我还是这样打发打发时间,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他把东西都称过包好了。我说你把账写在一张纸上吧。然后我回家抄在本子上,月末的时候,冬天则是两三个月一次,把开支一块儿拿给法鲁克先生看。法鲁克先生,这是账单,我会说,那是多少多少,这是多少多少,您看看这账有没有什么差错。他从来不看。好的,雷吉普,谢谢你,他会说,这是家里的开支费用,这个是你的工资,他从钱包里拿出潮潮的、皱巴巴的钱递给我,那钱带着一股皮革味儿。我会接过来,数都不数就放进兜里,我会谢谢他,想马上说点别的事情。

纳兹米把账目写在一张纸上给了我,我付了钱。我走出铺子的时候他突然说道:

“不是有一个叫拉西姆的人吗,”

“卖鱼的拉西姆。”

“对,”他说道,“听说昨天死了。”

他看着我,我什么都没说。我拿起了找回的零钱、网兜和包。

“据说是死于心脏病,”他说道,“后天中午他的儿子们一回来就要安葬他了。”

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离我们的话语很遥远。

寂静的房子 14(1)

我到盖布泽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大街上都热起来了,早晨的凉爽也都无影无踪了。我马上走进了县政府,写了一份申请并签上了名字。一个职员看都没看就给编了号,我马上想像到一位历史学家三百年后从废墟里找到这份申请,想从中找出什么含义来。史学研究是一项令人高兴的工作。

我想它虽然是项令人高兴的工作,但也是需要耐心的一项工作。这样一来,我为自己的耐心而感到骄傲,就自信满满地开始工作了。两家小店的老板在扭打过程中双双丧命的案子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人们为两个打斗者做了礼拜,把他们安葬了,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两位死者的家属还一直在法庭上相互控告对方。目击者们详细地讲述了###教历998年5月17日那天两人在市场中央是怎样手持匕首刺死对方的。因为今天早上我把那本能把###教历转换成公元纪年的册子带在了身上,就打开来查看了一下。是1590年3月24日!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冬天。但在抄写的时候在我眼前浮现的一直都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也许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三月天吧。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份笔录,是关于一个买主要把自己花六千银币买来的一个脚上有伤疤的阿拉伯奴隶退还给卖主的故事。买主愤愤不平地让人清楚地记录下了自己如何被卖主的话欺骗以及奴隶的伤口是多么的深。然后我看到了有关一位遭伊斯坦布尔人反对的发迹地主的一份记录,从另一份法庭记录还可以了解到这个人二十年前在码头当巡更的时候曾因犯法而受过审判。我努力想从诏书里找出这个叫布达克的人在盖布泽都­干­过什么勾当。我好像已经不再追踪瘟疫而开始追踪他了。我大概弄明白了这些:有一次他把一块并不存在的土地登记在册,表明它确实存在,在自己掏腰包为这块土地支付了两年土地税之后,他用这块地换了一个葡萄园,然后给那块并不存在的土地的新主人使了个绊子,从而彻底摆脱了这件事。或者说我主观上套在布达克头上的这个故事,并没有被法庭记录所推翻。我费了不少心思来编这个故事,而这故事中的有些情节从这些记录中得到了证实。看到我编的故事还从别的记录中得到了证实,我非常高兴。布达克开始用从葡萄园里收获来的葡萄在另一个人的牲口棚里酿制葡萄酒,也偷偷地开始着手从事葡萄酒的买卖。他在买卖中雇的一些人在法庭上控告了他,对此,他在法庭上比他们更凶狠地对他们进行了攻击。接着,我了解到他让人在盖布泽建了一座小清真寺。这时候,我惊讶地回想起,历史老师那本提到盖布泽一些名流的书里面有几页讲的就是这个人以及那座清真寺。他印象中的布达克与我印象中的完全是两个样子:那本书里写的是一个值得尊敬、稳重、照片可以被收进高中历史课本的奥斯曼人,我印象中的布达克则是一个­奸­诈而又本领高强的骗子。我正想着我究竟能不能编出一个不和有关布达克的记录相矛盾、内容更丰富的新故事的时候,勒扎告诉我午间休息时间到了。

我走了出去,为了避开新街的炎热,我沿着长有荨麻树的过道走到了旧市场。往上,我一直走到了清真寺。天气很热,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不远处的汽车罩盖修理店传来了捶捶打打的声音。我转过了身,因为还不想马上就吃饭,我就向咖啡馆走去。走过一条小巷前时,一群孩子中有一个在我身后喊了一声“胖子”,我没有转身看看其他人是不是都在笑。我走进咖啡馆里坐了下来。

我要了一杯茶,点了根烟,开始想史学研究是一种怎样的工作。它应该是有别于写写文章、把一系列事件编写成故事的另外一种工作。也许是这样的:我们寻找一堆事件的起因,然后用别的事件来解释那些事件,而我们的寿命不足以让我们再用另外的事件来解释这些别的事件。我们不得不把此事搁置在某处,其他人从我们搁置的地方又把此事继续下去,但是他们开始的时候会先说我们用错误的事件来解释了某些事件。当我的博士论文及晋升副教授的论文里提到前人的论著的时候,我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也相信我是正确的。每个人都说故事是另外一种样子的,或者说应该用另外一个故事来解释。他们事先也知道这个“另外的”和“新的”故事。他们所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去把它从档案室里找出来。这样一来我们用注释和文件编码来装饰我们的故事,再通过装腔作势的文章、隆重的会议把这些故事展现给彼此,我们都努力维护自己写的故事,努力推翻其他人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故事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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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房子 14(2)

我心里很烦。我斥责了那个还没有给我上茶的小伙子。然后为了自我安慰一下,我又这么想道:你是在自寻烦恼,你关于史学家们的所作所为的这些想法也只不过是个故事而已,另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史学家们做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事实上他们也在这么说着:他们说通过研究过去他们得出了今天应该做什么,说他们制造出了意识形态,给了人们与世界和人类自己有关的一种对或错的想法。我想他们还应该说他们给了人们宽慰,给了人们娱乐。我向来都相信历史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就是它的这种娱乐­性­。但是我的同行们为了不破坏自己打着领带的稳重严肃的形象,会把这种娱乐­性­遮掩起来,想把自己和他们的孩子们区别开来。最后我的茶上来了,我往里面加了点糖,看着它们是怎么融化的。又抽完一根烟之后我去了饭馆。

两年前我也常在这家饭馆吃午饭,这是一个安静、炎热而又讨人喜欢的地方。玻璃上蒙了一层雾气,热乎乎的,玻璃后面的盘子里摆放着油炸­肉­茄合子、炖­肉­和包馅的皮,各种其他种类的茄子食品浸在颜­色­同样很深的汤里面等待着客人光顾。背部露出油面的一堆半蔫了的­肉­丸子让我想起了在夏季的酷热中钻进烂泥里的水牛。我胃口大开,点了一份茄子炖­肉­、一份米饭和一盘烩菜后坐了下来。脚上穿着袜子和人字拖的服务生过来询问的时候,我说我还要啤酒。

我尽情享用着,用面包蘸着汤愉快地吃完了我的午餐,喝完了啤酒。然后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妻子,觉得很痛苦。想到我的妻子就要为她的新任丈夫生孩子了,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她要这样了,我感觉得到,但我还是不乐意去清楚地了解到这个。在我们婚后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一直很小心地避孕。因为塞尔玛抗拒药物和仪器,我们会很小心这个,以至于让一切都变得很扫兴。后来,我们这方面的注意力就渐渐分散了。一年后有一次我们提到了孩子,就商量着我们要个孩子吧。这一次我们开始很小心地想要怀孕,但是她怎么都怀不上。后来有一天,塞尔玛过来对我说我们还是应该去看看医生,为了鼓起我的勇气,她还说她自己会先去看的。我不同意,我说我不会让人们称之为医生的那帮畜牲们来掺和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塞尔玛有没有去看过医生,她也许瞒着我去了,但我没有对这个想太多,因为不久我们就分开了。

服务生把空盘子都拿走了。我问他有什么甜点,他说有卡达耶芙,然后端来了。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啤酒配卡达耶芙会很不错,是吗,我问服务员,我笑了。他没有笑,我还是坐着,想着。

这回我想起了爸爸妈妈。还是在东部的凯马赫住着的时候。那时候既没有倪尔君,也还没有麦廷。妈妈身体很好,能一个人打理家务。我们住在一栋两层楼的石头房子里,楼梯冷冰冰的,夜里我都不敢从房间里出来,肚子饿的时候也不敢起来一个人下楼到厨房去,我睡不着了,一边想着厨房里的那些吃的,一边承受着对自己贪吃的惩罚。石头房子还有一个小阳台,没有云彩的寒冷冬夜里可以从那里看到群山之间有一块雪白的平原。天更冷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听到狼嚎的声音,人们说狼群夜里会到镇上来,还讲野兽会饿得来敲门。人们还说,如果有人敲门,你们一定要问是谁再开门。一天晚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爸爸手里拿着枪把门打开了。春天里也有一次,他手里拿着枪去追踪一只爱吃­鸡­仔的狐狸,但是我们听到的一直都是他发出的嘎吱声,而不是狐狸的声音。妈妈说鹰也会像狐狸那样偷­鸡­仔的。然后我突然想到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只鹰,我觉得很烦。过了一小会儿,我发现早已过了回档案室的时间了,就站了起来。

一走进那些发霉的纸张之间重新开始发掘研究,我的心情就变得愉快起来。我开始随意翻看起来。欠债人尤素福偿清债务后要回了作为抵押品的驴子,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他发现驴子的右后腿跛了,就进行了投诉,这样一来他就和侯赛因对簿公堂了。一看到这个案例我笑了。因为我喝了三瓶啤酒,只是略有酒意,所以我知道我笑了,但是又看了一遍同样的东西我还是笑了。后来,我也不管之前有没有看过,手里拿到什么就看什么了。我也不往本子上抄什么东西了。我愉快地看了一张又一张、一页又一页,一直都面带笑容。过了一会儿我好像兴奋起来了,就好像是这件事圆满结束后听一首自己爱听的曲子一样。一方面,我想着与我自身以及我的生活有关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另一方面我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从我面前流过的别的那些故事。宗教基金会的头儿与一个磨坊主就该磨坊的收入问题产生了纠纷,他们诉诸法律,法院统计了一堆有关磨坊主收支状况的数据。教法官书记员也把这些统计的数据规规矩矩地抄了下来,就像我抄到本子上的那样。这些数据占了满满一页纸,它们表明了磨坊的月收入、季收入、磨过的小麦和大麦数量以及前一年的收益,一抄完我就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愉快心情看起了手中的清单,觉得很兴奋。

寂静的房子 14(3)

接着我带着一种信念又看了下去:运载小麦的一艘轮船最后一次途经黑摩苏尔码头后消失了。就像它没有到过伊斯坦布尔一样,也没有人出来通报任何信息。我断定船在图兹拉的某个地方,在那个礁石众多的地方连船带货都沉了,而船上的人则都不会游泳。然后我看到了这样一份案例记录,杜尔逊的儿子阿布杜拉赫给了染布匠卡德里和麦赫梅特四块衬里,想让他们染­色­,现在想要回来。但我没有抄下来,我弄不明白阿布杜拉赫为什么要把衬里要回去。###教历991年8月19日(1583年9月7日)在盖布泽卖腌菜的小贩伊卜拉欣·苏福三份腌黄瓜卖了1个银币,人们对他进行了控告,法院作了记录。这起事件后的第三天屠夫玛赫穆德所卖的价值13个银币的牛­肉­被发现少给了140德拉克马(1德拉克马约相当于克),这件事也写进了记录,我也把它抄在了本子上。我很好奇如果学院里的那些人以后发现并读了我的这个本子,他们会作何感想呢。他们不可能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杜撰出来的,那他们就只有不安了。要是我能找出一个­精­彩的故事就好了,那样一来他们就会彻底地大吃一惊。事实上,我的那个做葡萄酒买卖、后来靠着一些­阴­谋诡计发迹起来的布达克,已经因为这样一个故事而提高了身价。我开始为这个我用注释和文件编码进行装饰了的故事找一个有影响力的名字:“上层名流的一个骗局原型:伟大的盖布泽人布达克!”还不错!要是不只是说布达克,而是说布达克帕夏大概会更好吧。他后来当上帕夏了吗?我也许会写篇文章讲讲他是如何当上帕夏的,还会在文章的开头描绘一下16世纪上半叶的概况。但是一思考文章里那些令人厌烦的细节我就没了兴致,后来有一会儿我以为我要哭了。我想说这是因为啤酒的缘故,但酒劲已经过了。有什么办法呢,我还在读着。

我看到了一份麦赫梅特的儿子塔希尔的逮捕令,他本是个骑兵,但却开始当起了土匪。我看到了有关不许来自周边村子的牲畜践踏专属艾特海姆帕夏的葡萄园的命令,还有一份有关在努莱亭的问题上采取必要措施的命令,有人认为他已死于瘟疫,但又有人提出他是被他岳父用棍子打死的,但我没有抄下来。然后我把一份长长的市场物价统计表原样抄到了本子上。然后我看到厄梅尔的儿子皮尔·阿赫梅特在受托人菲特忽拉教长面前承诺八天之内会偿还自己欠浴室老板麦赫梅特的债务。然后我看到有关穆萨的儿子赫泽尔嘴里闻起来有葡萄酒味儿的记录。然后,我想笑,但这需要再喝点啤酒。我把他们的法院记录认真地看了很久,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抄,尽管我确信我已经什么都不找了,但我还是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像在追寻某种踪迹似的谨慎地阅读着,我喜欢这么做。最后我的眼睛都看累了,就停了下来,看了看阳光照­射­下的地下室窗户。各种想法和影像不停地从四面八方涌到我面前:

我为什么成了搞历史的人呢?十七岁的时候我曾经好奇过一阵,但也仅此而已。春天的时候妈妈去世了,之后爸爸还没等到退休就辞去了县长一职,搬到了天堂堡垒。在天堂堡垒我翻阅爸爸的书籍,在花园和海边溜达的时候思考自己读过的东西,就这样度过了那个夏天。有人问的时候我对他们说我要当一名医生,是的,我的爷爷也是医生。话是这么说,我却在秋天考上了历史专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是自愿把历史选作自己职业的呢?我突然生起气来:塞尔玛常说我这个以自己的愚蠢为荣的毛病是我个­性­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但是她很高兴我是个搞历史的人。我爸爸大概不喜欢,他一知道我考上了历史专业就喝酒了。­奶­­奶­也训斥了爸爸,不让他喝酒。一想到­奶­­奶­我就想起了家和倪尔君,我看了看表,快五点了。我已经感觉不到一点酒劲了。过了一会儿我已经连看下去的兴致都没有了,就没等勒扎,自己起身开车回家了。在路上的时候我想,我会去和坐在小屋那里看书的倪尔君聊一聊。要是倪尔君不赏脸的话,我就翻开床头的艾弗里亚·切莱比看看,看着,忘着,然后我就喝点酒,再然后就该吃晚饭了,我会吃饭,会再喝点酒。

寂静的房子 15(1)

我狼吞虎咽地把最后一块西瓜塞进嘴里,就从饭桌上站了起来。

“还没吃完饭呢,你现在这是要去哪儿?”­奶­­奶­问道。

“­奶­­奶­,您别­操­心了,”倪尔君说道,“麦廷已经吃完了。”

“你想要的话就把车拿去吧。”法鲁克说道。

“需要的话我会过来问你要的。”我说道。

“你说过我那没用的阿纳多尔车在这儿会让人错过很多东西,是吧?”

倪尔君哈哈大笑起来。我没说什么。我上了楼,拿上了那让我感到优越和自信的钱包(因为那里面装着我在酷暑里辛苦了一个月挣来的一万四千里拉),拿上了钥匙,给我非常喜欢的那双北美印地安软皮鞋最后打了一次光,把姨父从伦敦带给我的绿­色­毛衣搭在肩上(他把那件毛衣送给我的时候还花了很长时间来讲他是怎么买到它的),下了楼。从厨房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雷吉普。

“小少爷,您的茄子还没吃呢就要去哪儿啊?”

“我都吃完了,连西瓜都吃完了。”

“你真行!”

我走着,想着,我走出花园大门,还能听到倪尔君和法鲁克的谈笑声。他们整个晚上能做的也就是这个:一个为了让另一个觉得某件事很可笑而说长道短,过了一会儿后者也会添油加醋地让前者觉得别的某件事很可笑,他们会就这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坐上几个小时,断定全世界的不公、愚蠢和荒谬都是因为人们自己,然后他们会忘记自己的胡说八道,这时候法鲁克也许已经喝完一小瓶白酒了,要是倪尔君还没睡的话,法鲁克也许会跟她讲讲他那跑掉了的老婆,大概夜里我回家的时候又会发现法鲁克醉倒在桌上,我真惊讶,这样一个家伙有什么资格每次借给我他那辆破烂车的时候都要出口伤人呢。既然你那么聪明,那么才思敏捷,又怎么会让你那漂亮又聪明的老婆跑掉了呢?他们住的那块地要是卖的话最少能卖五百万里拉,但是他们吃饭用的盘子的边都破了,刀叉都不成套,拿一个旧药瓶来当盐罐(瓶盖子上侏儒用那锈迹斑斑的钉子钻了几个眼儿),九十岁高龄的可怜的­奶­­奶­吃饭的时候撒得到处都是,他们也得毫无怨言地忍受着。走着走着,我就到了杰伊兰家。她的爸爸妈妈也都在看电视,就像别的那些不是很开化的有钱人以及没有其他娱乐活动的可怜的穷人那样。不是很开化的愚蠢有钱人都不知道怎么去消遣!我到了岸边,大家都已经来了,只缺了个一天到晚像给铐在水管上似的给园子浇水的园丁。我坐下来,听他们聊天:

“伙计们,我们现在­干­吗?”

“过会儿等我爸妈一睡下我们就可以看录像带了。”

“不会吧,我们整整一个晚上都要挤在这儿吗。”

“我想跳舞。”居尔努尔说道。她跟着想像中的音乐稍微扭动了一下。

“我们要打扑克。”菲克雷特说道。

“我不打。”

“我们去恰姆勒加喝茶吧。”

“有五十公里呢!”

“我也想跳舞。”泽伊奈普说道。

“我们去看土耳其电影娱乐一下吧。”

“快点儿吧,你们快说个地方我们去。”

远处岛上的灯塔一闪一闪的,我看着它是怎么映在平静的海面上,一边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杜鹃花、女孩和香水的味道,一边想着。

我想我爱上了杰伊兰,但是一种我所无法理解的感觉却让她离我越来越远。就像我躺着一直想到天亮所想的那样,我知道我应该跟她说说我自己,但是越想我就越觉得这个所要说的“我”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我所说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套着一个的盒子,似乎我的体内一直存在着另外一种东西,也许我本来能够在那些东西之后找到真正的自我并呈现出来,但是我从每个盒子里拿出来展现给杰伊兰看的并不是一个真实、自由的麦廷,而是隐藏着他的另外一个盒子。我这么想着:爱情让人变成了两面派,但是因为我相信自己已陷入了爱情,所以我以为我会摆脱不断产生的这种两面派的感觉。唉,但愿别再这么等待下去了!但我也明白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挨个列举出了自己的优势,但这也没有使我得到宽慰。

寂静的房子 15(2)

然后,其他人决定好了要做什么,我就和他们一起走着。我们开着车闹哄哄地去了宾馆的迪斯科舞厅。除了几个来旅游的笨蛋之外一个人都没有。世界那么大,那些游客偏偏来这个既麻木又死气沉沉的地方度假,他们嘲笑起了那些游客。

“愚蠢的德国乡下佬!”

“伙计们,我想娱乐一下,我们做点什么呢?”

然后他们跳了会儿舞,我也和杰伊兰跳了,但什么都没发生。她问我27×13和79×81分别等于多少,我回答了,她不以为然地笑了,接着劲爆的音乐一响起来她就说她觉得无聊了,走过去坐了下来。我往上走,穿过铺着地毯的寂静走廊,去了­干­净得让人吃惊的洗手间,一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就想,该死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我很讨厌自己。爱因斯坦十八岁的时候大概不会是这个样子。洛克菲勒大叔像我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然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了对财富的幻想之中:最后我用在美国挣的钱在土耳其买了一家报社,但是我不像我们那些愚蠢的有钱人那样把报社弄破产;我很胜任报社老板这一职责,过着一种像“公民凯恩”那样的生活,我是独自一人生活着的一个传奇人物,但是,该死的,我脑子里还有当费内巴切[1]土耳其足球队名。——编者注[1]俱乐部主席的念头呢。然后我想,一有了钱,我就会忘记所有这些粗俗的东西以及低贱的幻想,我讨厌有钱人,但杰伊兰让我脑子变得乱七八糟了。然后,我闻了闻跳舞时她的手所放的地方,我的衬衫表面,走出了洗手间。我在楼梯上碰到了他们。他们说我们要去别的地方,就都上了车。

菲克雷特的阿尔法·罗米欧的前部像一个飞行驾驶舱,有一些按钮、指针、标记、指示器和一闪一闪的彩灯。我着迷地看了一会儿。在开上伊斯坦布尔到安卡拉的公路之前,图尔贾伊家的车开始挤我们。而后三辆车决定比一比,看谁先开到葛兹泰派十字路口。我们飙车从卡车之间,从公共汽车旁边,从行人桥下面,从加油站、工厂、路边的长凳、咖啡馆、在阳台乘凉的人们、修理工、罢工者、瓜贩、小卖部以及饭馆之间穿过。菲克雷特不停地按着喇叭,他们偶尔会兴奋地喊着、笑着。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一亮,菲克雷特没有踩刹车,而是拐进了侧道,全速朝一辆阿纳多尔车撞去,那辆阿纳多尔在最后一刻把自己甩到了路边,我们才躲过了一场车祸。

“那家伙给吓破了胆,嘴­唇­上都起水泡了!”

“我们超过他们了,”杰伊兰喊道,“我们把他们全给超了,菲克雷特,加大油门啊!”

“伙计们,我可不想死,我就想好好玩玩。”泽伊奈普说道。

“你想结婚吗?”

“人们管这个叫阿尔法·罗米欧。必须懂得去体现它的价值!”

“大哥,了不起,再踩油门,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阿纳多尔是可怜人才开的车!”

我想,看看最后会怎么样吧。但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赢了比赛,然后我们拐进了苏阿蒂耶,开上了巴格达大街。我非常喜欢这条大街,因为它不隐藏自己的丑恶,把自己的虚伪清楚地展现了出来。这条街好像在告诉人们,生活中除了不断出现的两面­性­外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是公然在自己身上书写着“一切都是虚假的”!可恶的公寓大理石!可恶的广告栏!吊在天花板上的可恶的枝形吊灯!灯火通明的可恶的糖果点心店!我喜欢所有这些毫不遮掩自己的丑恶。我也很虚伪,多幸福,我们都很虚伪!我没有看走在街上的那些姑娘们,我会因为发现某个女孩很漂亮而感到伤心。要是我有一辆奔驰,我就可以开到人行道的护栏处,也肯定可以猎获其中一个姑娘。杰伊兰,我爱你,就连生活我也只是有时候才爱它!我们把车都停好,走进了一家迪斯科舞厅。门口的牌子上并不是这么写的,而是写的“俱乐部”,但每个人要交二百五十里拉才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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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房子 15(3)

迪厅里正放着戴米斯·劳瑟斯的歌,我和杰伊兰跳了舞,但是我们聊的不多,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她很心烦,很心不在焉,也很忧郁,她的双眼出神地盯着远方看不到的一条地平线,就好像她头脑中除了我还想着别的事情似的,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可怜她,我觉得我可能会好好爱她。

“你在想什么?”我问道。

“啊?我吗?没什么!”

我们又跳了一会儿。在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必须隐藏的隔阂,我们似乎想通过搂着彼此来掩盖这种隔阂。但是我又觉得所有的这些想法都是些无端的猜疑。过了一会儿,那不是悲伤而是哭哭啼啼的音乐停了,响起了劲爆的音乐,舞池里挤满了被玩乐的欲望点燃了热情的人们。杰伊兰还留在那里跳,我坐了下来,我一边看着那些身上洒满五颜六­色­灯光、跳着劲舞的人们,一边想着:

他们弯曲着膝盖抖动着,像愚蠢的母­鸡­一样摇晃着脑袋!一群笨蛋!我敢发誓,他们并不是因为自己觉得高兴才做了所有的这些事情,而是因为别人在这么做!他们跳舞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想着自己正在跳舞?因为他们的动作都很奇怪,如果你一点都听不到音乐的话会觉得这些动作更加的奇怪!我跳舞的时候会想自己所做的事情很荒唐,这么想让我心里很郁闷,但是为了让这个女孩爱上我,很遗憾,我必须得做这些奇怪的动作,想到这些才可以安抚一下自己,这样一来,我的思维就会像已经融入了这群笨蛋之中似的进行思考,但我不会融进去,结果就是我会成功地做到既能像其他人那样,也可以像我自己一样,能做到这个的人非常少!我很高兴!过了一会儿,为了不让他们说我一个人坐在这儿装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小青年,我也过去跳那傻乎乎的舞了。

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弄得自己满身是汗。不久我们回去坐了下来,他们马上又开始了,很热,很挤,我出了很多汗,我很烦,我玩得很过瘾,很好,很糟糕,但是因为音乐很吵,他们也都厌倦了说话。他们很晚才明白自己不值得费力气去说话。后来,他们说在这种气氛里也没什么可­干­的了,我觉得很无聊,来吧,我们走吧,我们快去个别的地方吧,快点!

我们站了起来。菲克雷特付了钱。我和韦达特表现得想要一起分担费用,或者大家各付各的,但是正如我们所期待的那样,钱的事菲克雷特连提都不让我们提。这时,我看到其他人在敲图尔贾伊的宝马车的玻璃,还笑着,我走过去一看,胡莉娅和图朗互相搂着睡在后车座上!泽伊奈普满怀幸福和赞叹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像是因为自己感受到的一种爱的力量而激动起来了。

“他俩本来就没下过车!”她后来说道。

我在想,像我这个年龄的一男一女已经可以像“真正的情人”那样互相搂着睡觉了。

我们开车走了。就要开上去安卡拉的那条路的时候,图尔贾伊家的车停在了角落里的西瓜贩子那里。图尔贾伊下了车,在阿伊加兹灯下和小贩说了些什么。小贩转身看着等在那儿的三辆轿车。不久图尔贾伊过来了,透过车窗对菲克雷特说道:

“他不给,他说没有。”

“是我们的错,”菲克雷特说道,“我们来的人太多了。”

“他没有吗?”居尔努尔问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如果你们愿意喝酒的话,我们可以从某个地方买到。”

“不行,我不要酒。我们去一个药店吧。”

“你去药店买什么?”

“其他人都怎么说?”菲克雷特问道。

图尔贾伊去了另一辆车那儿。过了一小会儿他回来了。“他们说要买酒。”正要走的时候他又停住了,“他们说石子路还没铺好!”

“好的,”菲克雷特说道,“我知道了!”

我们上路了。还没到马尔泰佩的时候他们相中了一辆德国牌照的轿车,上面装满了行李,车尾都压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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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房子 15(4)

“还是一辆奔驰!”菲克雷特喊道,“伙计们,快!”

他用碘灯给图尔贾伊家的车发了个信号,然后放慢自己车的速度落在了后面一点。我们看到,图尔贾伊的宝马车先是从左侧超过了奔驰,但它不像一辆从左侧超车的汽车那样加大油门开走,而是慢慢地向右侧打方向盘,把奔驰往路边上挤,奔驰使劲按着喇叭,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后来为了不撞上图尔贾伊的宝马,只好很无奈地让一个车轮开上了公路外沿地势较低的石子路上。大家都笑了。他们把它比作一条正在逃跑的可怜的瘸腿狗。然后图尔贾伊的宝马加大油门开走了。奔驰刚把自己从困境里解救出来,

“快,菲克雷特,该你了!”

“还没到时候。让他先缓一缓。”

奔驰里只有一个人,我想他也许是个从德国回来的工人,但我不愿意再多想下去。

“伙计们,千万别往那边看!”菲克雷特说道。

他也像图尔贾伊那样先是从左侧超车,然后一点一点地往右靠。奔驰疯了似的摁起了喇叭,女孩们咯咯地笑了起来,但她们大概也有点害怕了。菲克雷特再一往右拐,这个在德国工作的土耳其工人的车轮又一次开上了石子路,而它又开始左右摇晃时,他们放声大笑了起来。

“你们看到那家伙是什么表情了吗?”

我们加大油门开走了。过了一会儿,韦达特的车大概也成功地做到了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们听到了奔驰愤怒地吼出的绝望喇叭声。然后我们在一个加油站汇合了。他们熄掉车灯,藏了起来,那个在德国工作的土耳其人的奔驰慢慢地从我们面前开过的时候,他们都雀跃着笑了起来。

“太可怜了,我有点同情那个人了。”泽伊奈普说道。

然后他们兴奋又开心地向彼此讲述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很烦。我去了那里的小卖部,要了一瓶葡萄酒,让他给打开了。

“你是伊斯坦布尔人吗?”店老板问道。

小卖部里面像一个珠宝店的橱窗似的那么亮堂。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在那里坐着呆一会儿,想听听小收音机里那土耳其式的­妇­女的声音,想要忘记一些东西。我脑海中闪过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是些关于爱情、罪恶、喜爱和成功的念头。

“对,我是伊斯坦布尔人。”

“那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们就是逛一逛!”

店老板睡眼惺忪,十分疲惫,但还理解地点了点头。“哈!和姑娘们一起……”

我本来是要说些什么似乎很重要的事情,他也磨磨蹭蹭地等着我说些什么,但是他们摁喇叭了。我跑过去上了车。嘿,你去哪儿了,他们问道,因为你我们都要赶不上那辆车了。然而,我以为都已经结束了——还没有结束。我们开得飞快,过了潘迪克之后我们又看到了它,它正像一辆疲惫的卡车那样缓慢地爬着坡。这一次先是图尔贾伊从左侧Сhā过去,他把奔驰往右边挤的时候韦达特从右侧Сhā了过去,紧接着我们从后面靠了上去,像是要碰到它的保险杠似的向前逼近。这样一来,我们把它挤进了一个岔口,它只有比我们开得更快才能从这个岔口出去。过了一小会儿,它想加速摆脱出来,但还是没能甩掉我们。我们拼命摁着喇叭,用碘灯逼近它的车尾,一直挟持着它。然后他们把窗户全部打开,音乐的声音也开到最大,伸出胳膊敲打自己的车门,叫喊着,把身子探出窗外唱歌。吓坏了的奔驰被我们挤在了中间,因为它也和我们一起不安地鸣起了喇叭,这就变得更加嘈杂了,在这种嘈杂声中我不知道我们疯了似的穿过了多少房子、街区和工厂。最后,那个在德国工作的土耳其工人想到了减速,我们后面的公共汽车和卡车越来越多了起来,我们也不得不最后跟他打了个招呼,放他走了。经过他的时候我转过身,看了看远处灯光下那个工人­阴­影中的脸——他好像根本就看不到我们似的。我们使他忘记了自己的生活、回忆和将来。

寂静的房子 15(5)

我不再想了,喝了口葡萄酒。

经过天堂堡垒叉路口的时候我们停都没停就开过去了。然后他们决定去挤一辆里面坐着一对可笑的年迈夫­妇­的阿纳多尔车,但没一会儿他们就改变了主意。我们从加油站出来之后经过一个地下妓院的时候,菲克雷特按了按喇叭,把车灯弄得一闪一闪的,但谁都没问什么。我们又往前开了一会儿之后,

“你们看看我要­干­嘛!”杰伊兰说道。

我一转过身看了看后面,看到杰伊兰把她赤­祼­的双腿从后车窗伸了出去。借着从后面驶来的汽车灯光我看到她那晒黑了的修长双腿缓缓地移动着,她的腿跟那些沐浴着舞台灯光的细心、审慎、专业的腿完全一样,又好像是在空地上绝望地寻找某些东西似的。她光着雪白的双脚,为了抵御凉风而上下微微晃动着。然后居尔努尔抓住杰伊兰的肩膀,把她拉了进来。

“你喝醉了!”

“我不是什么醉,”杰伊兰说道。她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我才喝了多少!我玩得很过瘾。一切都多么美好啊!”

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就像是正从伊斯坦布尔赶去安卡拉完成一项重要任务似的,从破旧的度假小镇、工厂以及橄榄和樱桃园之间穿了过去,途中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好像也听不到那还在响着的音乐,每次旁边有卡车和公共汽车经过的时候,我们就漠然麻木地鸣响喇叭,就这样走了很久。我想着杰伊兰,似乎就因为她这样做了,我才能爱她一辈子。

过了海莱凯之后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加油站,下了车。我们从小卖部买了些劣质葡萄酒和三明治。从一辆公共汽车下来了一些疲惫而又怯懦的旅客,我们混到他们当中吃起了手里的东西。我看到杰伊兰走到了路边,她一边出神地看着来回过往的车辆,一边吃着三明治,就像那些一边看着流水一边填饱肚子的人一样,而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菲克雷特,黑暗中他慢慢地走近了杰伊兰。他递了一支烟给她,她点着了。他们聊了起来。他们离我不是很远,但是因为来回过往车辆的噪声我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我也非常好奇。不久这种奇怪的好奇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恐惧。我马上就明白,要克服这种恐惧,我就必须到他们身边去。但是在黑暗中,完全像在梦中似的,我感到了一种卑微、下贱的羞怯。但是,这种挫败感也跟别的一样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一会儿我们又上了车,什么也不想,朝黑夜驶去。

寂静的房子 16(1)

当所有那讨人厌的噪声平息下来时,当整天让我头脑发涨的沙滩、快艇、孩子、歌声、收音机、醉鬼、咒骂、电视机和汽车的噪音停息时,当最后一辆车按着喇叭从花园门前经过时,我就会缓缓地从床上起来,就那样站在百叶窗后面,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一个人也没有,大家好像都很累了,应该早就睡着了。只有微风,只有大海轻柔的涛声,只有沙沙作响的树林,有时没有这些时,附近就会有一只蟋蟀,一只晕乌鸦,或许还有一条不知羞耻的狗。那时我会悄悄地推开百叶窗,听听它们,听听幽幽长长的一片寂静。之后想到已经活了九十岁我就会感到毛骨悚然。落有我身影的草丛中吹来了一阵微风,我的腿觉得好像有点冷,这风也让我有点害怕。我是不是回到床上躺进温暖的被窝里?但我还是站在了那里,再一次感受一下寂静中的等待——就好像是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就好像我和别人说好了似的,就好像世界能给我展示一件新的事物一样,我等了又等,之后我关上了百叶窗,回到了床旁,坐在床沿上,看着表,已经是一点二十分了,我想,在这件事上,塞拉哈亭好像也弄错了,是的,就根本没有什么新的事物!

每天都是一个新的世界,法蒂玛,每天早上塞拉哈亭都会这么说,世界就像我们一样每天早上都是新生的,这让我是那么的激动,有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就会醒来,我在想,不一会儿太阳就会升起来,万事万物都是崭新的,和那些新鲜的事物一起,我自己也会变成崭新的我,见到我根本不了解的东西,我会学着去了解,了解之后我就可以再一次看到我所知道的东西,我是如此的激动,法蒂玛,以至于我想从床上一跃而起跑进花园里,观赏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在太阳升起时,我想看到所有的植物和昆虫是怎么微微颤动着改变的,之后,我要一刻不停地跑到楼上把我看到的记录下来,法蒂玛,你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在想什么?你瞧,你瞧,法蒂玛,你看到那蛹了么,它做了什么,有一天它会化成蝴蝶飞起来的!啊,人应该只把看到的东西和看到后尝试过的东西记录下来,那样一来,就像那些欧洲人一样,比如就像达尔文,多么伟大的家伙,或许我也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科学家,但是很遗憾,在这混沌的东方,人做不成什么事儿,做不成吗,为什么,我也有眼睛,我也有双手,以及感谢真主,我也有比这国度中的所有人都要好的脑袋来进行观察、做实验,是的,法蒂玛,你看到了吗,桃树是怎么开花的,你说它们为什么会散发出这样的味道吗,好吧,味道是什么呢,给我们这种感觉的是什么,法蒂玛,你看到无花果树那么疯长了吗,蚂蚁是怎么发出信号的,法蒂玛,你注意过吗,西南风来之前海平面是怎么上涨的,东北风之前是怎么回落的,人应该时时刻刻都注意,要观察,因为科学只有这样才会发展,我们也只能这样来训练我们的头脑,要不然,就会像在咖啡馆的角落里打着盹的他们一样,就像蠢蛋们一样,唉,他常常这么说,而后,在下雨之前,一听见天空开始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就会极其兴奋地从他的房间里飞奔而出,两级两级地跳下楼梯,冲到花园里,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着乌云,看着,直到全身都淋得湿漉漉的。我知道他要把乌云也记录下来,为了记下来他也在找一个理由,因为他老是说,每个人一旦靠他自己来弄明白了每件事物的原因,那么他们的脑中就不会有真主呆的地方了,因为花朵绽放、母­鸡­产卵、大海潮起潮落、天空轰鸣和下雨的原因,并不是真主的奥妙,而会是我要记载在我百科全书中的那样。到那时,他们会明白事物仅仅是由事物引发出来的,他们的真主并没有创造什么。即使真的存在真主,他们也会看到,那个真主只是坐下来欣赏,我们的科学知识已经夺走了他所能做的所有事情。你说说看,法蒂玛,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除了看着事情的发展之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做成一件事,他还能算是真主吗?是呀,你不说话了,不是吗,因为你也明白,真主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你一样,一旦有一天他们也读到我写下来的东西而明白了这些,看看会发生什么,你在听我说吗?

寂静的房子 16(2)

不,我不听你说,塞拉哈亭,而他也不是在跟我说。一旦明白真主什么也做不了,人们就会靠自己来完成所有的事情,一旦他们发现恐惧和勇气、过错和罪孽、懒散和活力、好和坏都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时,那会发生什么,法蒂玛?他常这么说,然后就会像是坐在书桌前而不是餐桌酒瓶旁似的,突然站起来,开始来回走着,叫着:那时,他们就会变得像我早些年的时候一样,会害怕得缩手缩脚,会不相信自己的那些思想,会由于心头一掠而过的东西而感到恐惧,会因为思考了他们思考过的东西而笼罩在恐惧之中,会明白其他人也会思考同样的东西而带着一种窒息的恐惧颤抖着,感受到罪过和害怕,那时,他们就会因为我把他们带到了那种地步而大发雷霆,但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尽早摆脱这种恐惧,他们会跑到我这里来,是的,他们会到我这儿来,会看我的那些书,看我的四十八册百科全书,他们会明白,真正神圣的东西就是这些书,就是我,法蒂玛。是的,我塞拉哈亭医生,在二十世纪里我为什么不取代“他”而成为所有穆斯林新的神?因为我们的神就是科学,你听到了吗,法蒂玛?

没有!因为我应该是在想,就连听听都是一种罪过,因为我应该是早就吃完了雷吉普做的带馅的土豆,吃完了没有味道的韭葱,往盘子里装上阿舒莱点心退回到了我那狭小冰冷的房间里。我坐在那儿,紧紧地并拢双腿免得受凉,用我的小勺子慢慢地吃着我的那份阿舒莱。一颗石榴籽,四季豆,鹰嘴豆,­干­无花果,玉米,黑葡萄­干­,榛子,所有这些东西上面都洒上点玫瑰水,多么惬意,多么美妙!

还是没有睡意。我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我想吃阿舒莱。我走到桌旁,坐了下来。上面有一瓶花露水,不是玻璃的,但是可以看见里面。昨天下午我刚看见的时候以为是玻璃的,但用手一摸就明白了,我讨厌这东西,这是什么,我问,倪尔君说,­奶­­奶­,没有玻璃瓶了,不听我说就往我的手腕上抹了抹。塑料做成的东西也许能给你们带来一种生活,但不是给我。我没这么说,因为他们是无法理解的。塑料是你们那生下来就已经腐朽了灵魂!要是我这么说他们或许会笑的。

他们会笑:那些老人多么奇怪啊,他们会笑;您好么,­奶­­奶­,他们会笑;您知道电视是什么吗,他们会笑;您为什么不下楼来和我们一起坐坐,他们会笑;您的缝纫机真漂亮,他们会笑;它还有踏板,他们会笑;躺着的时候您为什么把拐杖拿到床上,他们会笑;要我开车带您转转吗,­奶­­奶­,他们会笑;您睡衣的手工真漂亮,他们会笑;选举的时候您为什么不投票,他们会笑;您为什么总是在翻您的柜子,他们会笑;你们看着我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那样笑,我要是这么说他们还会笑,他们会笑,却还会说我们没有笑啊,­奶­­奶­,他们还会笑。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爸爸和爷爷一生中都在哭泣吧。我心中有点烦闷。

要是我叫醒侏儒,说我想要吃点阿舒莱会怎样?要是我用拐杖敲地板,醒醒,侏儒,他就会说,老夫人,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呢,而且又是这个季节,您现在不要想,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早上我把您……你要是帮不了我的忙,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啊?滚!他会立刻就去找他们:你们­奶­­奶­给我受的气太多了,孩子们,太多了!好,那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这个侏儒怎么还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像他的兄弟一样滚得远远的?因为他说过,老夫人,您也知道,已经过世了的多昂先生对我们说,你们收下这些钱,雷吉普,伊斯玛依尔,拿着,过你们想过的生活,我因为我父母的罪孽而承受着良心上的痛苦,我已经受够了,把这钱拿上,他说这话的时候,聪明的伊斯玛依尔,谢谢你我的兄弟,好吧,他说着拿了过来,用那钱为他自己在坡上买了那块地皮盖了房子,昨天去墓地的时候你们不是从它前面经过了吗,您现在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呢,老夫人,难道让我们俩一个成了瘸子、一个成了侏儒的不是您吗?住嘴!突然我感到了害怕!他肯定欺骗了每一个人。全都是因为我的多昂像个天使一样,你们对他说了什么,你们这些废物,欺骗了我的孩子,拿走了他手里的钱,还有你,我的儿子,我也不会再给你什么东西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来吧,看看我的盒子,本来就因为你那醉鬼父亲什么都不剩了。妈妈,求你了,不要这么说我爸爸,你的金钱,你的钻石,该死的,所有的罪恶本来都是因金钱而起的,给我,我要把这盒子扔进海里。不,妈妈,我还要用它来做点有用的事,你瞧,你知道我在写信吗,我认识农业部长,上学的时候他比我低一级,我正在准备法律草案,我发誓这次肯定有用,妈妈。好吧,好吧,盒子归你了,我不要了,但是你就不要­干­涉我喝酒了。我从桌旁站了起来,走到柜子跟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我闻到了柜子里的味道。我记得我是放在第二个抽屉里的。我打开了第二个抽屉。就在那儿。打开之前我闻了闻味道,打开之后我又闻了闻空盒子的味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时光。

寂静的房子 16(3)

伊斯坦布尔已经是春天了,我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我们要在第二天的下午去郊游。说说看,我们打算去哪儿?爸爸,我们要去徐克吕帕夏家。他不是有三个女儿吗,涂尔伉,徐克兰和倪甘,我很喜欢和她们一起玩,我们总是很乐呵;她们弹钢琴,模仿别人,给我念诗,有时甚至给我念翻译小说:我很喜欢她们。好啊,很好,但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快点,你睡吧,法蒂玛。好的,我会睡的,我会想着我们明天要去那儿,想着想着就会睡着的。我爸爸关上了门,关门时刮起的风吹来了爸爸的气味,我躺在床上想着她们,想着想着就会睡着的,早上的时候我会在枕头边上发现美好的一天——就像盒子里的味道一样,但是突然我惊呆了——够了,笨蛋盒子,我知道生活是什么。傻姑娘,生活会进入你的体内,焚烧你的每一个地方,哎呀,主啊,它会把你撕成碎片的!突然,我成了那样的女孩,差一点想把盒子扔掉,但我忍了下来——要不然以后我该怎么来打发时间。藏啊藏的,但总会有用它的时候。这次我把它藏在了第三个抽屉里,关上柜子,锁好了吗,我又看了一眼,是的,我锁好了。然后我走过去躺到了床上。我床的上面是天花板。我知道我为什么睡不着。天花板的颜­色­是绿­色­的。是因为最后一辆车之后的那辆车还没有来。但是绿漆已经脱落了。他来的时候我可以听他的脚步声,就可以知道他躺下了。它下面露出了黄|­色­。知道以后,我就相信整个世界都属于我了,我就可以躺在绿­色­下面露出的黄|­色­之下呼呼睡觉了。但是我睡不着,我想着那些颜­色­,想着他发现­色­彩奥秘的那一天。

颜料和­色­彩的奥秘很简单,法蒂玛,一天塞拉哈亭这么说道。他把餐桌翻了过来,在上面放了个套在多昂自行车后轮上的七彩环,指给我看。你看到了吗,法蒂玛,这里有七种颜­色­,但是现在你看,你的七种颜­色­会变成什么。他带着一种狡黠的笑容飞快地转起了自行车的脚蹬,我吃惊地看到七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变成了白­色­,吓了一跳,他大笑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吃晚饭的时候,他骄傲地解释了那个不久之后就被他抛到一边的原则:法蒂玛,我只会记下我亲眼看到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原则。没有经过试验证明过的东西我是不会写进我的百科全书的!但是不久他就忘记了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了多少遍,因为他明白了,生命太短暂,而百科全书则很长,就在他发现了死亡之前的那些年里,谁也没有时间给所有事情作试验,法蒂玛,他说,我在洗衣房里建起来的那个实验室,不过是年轻人心血来潮的一个产物,而试图通过再一次的试验来证明西方人已经发现并揭示了的知识宝藏的人则要么是个笨蛋,要么就是个骄傲自大的人,就好像他知道我会认为,你这两个都是,塞拉哈亭。然后他就会变得狂怒,生着自己的气,大叫起来。就连伟大的狄德罗也没能在十七年间完成他的百科全书,法蒂玛,因为他太骄傲自大,有什么必要与伏尔泰和卢梭争吵呢,愚蠢的家伙,因为他们至少和你一样也是伟大的人物,要是人们不接受在他们自己之前的一些伟大人物所想到并找到的一些东西,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半途而废。我是谦虚的,我承认欧洲人在我们之前发现了所有的事情,他们研究过了最为细小的细节。对同样的事物再进行一次研究和发现是不是很愚蠢?我没有必要手里拿着杆秤重新秤量来搞清楚金子的密度是每立方厘米克,也没有必要口袋里装满金子走进伊斯坦布尔那群无耻的人之间来明白金子能够买包括人在内的所有东西,法蒂玛!正确的东西只能被发现一次,法国的天空也是蔚蓝­色­的,无花果树在纽约也是八月份结果,正如­鸡­蛋在我们的禽舍里能孵出小­鸡­一样,我发誓,法蒂玛,今天在中国也会孵出来的,水蒸汽在伦敦能使机器运转的话,在这里也能的,巴黎没有真主的话,这里也就没有,人在任何地方都是独立和平等的,共和国永远是最好的,而科学则是一切之首。

寂静的房子 16(4)

塞拉哈亭说了这些之后,他就放弃了让盖布泽的铁匠和炉匠来制造奇怪的机器和工具,放弃了为凑够买这些东西的钱来求我,放弃了喊那个犹太人来,他再也不能为了演示喷枪是什么原理而用炉子的排气管做成个罐子,一桶一桶地往里面灌水,像个在­精­神病院院子里看着水池寻找安宁的疯子一样打发时间了,他还放弃了为找到并展示电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而放被雨淋得像面团一样湿漉漉掉下来的风筝,放弃了摆弄放大镜、玻璃、漏斗、顶端冒着烟的管子、彩­色­的瓶子和望远镜。为了洗衣房里的那些荒唐的东西花了你不少钱,法蒂玛,他常说,你以前常说这都是些孩子气的东西,你的话是很有道理的,非常抱歉,以为凭借着家里建起来的业余实验室就能为科学做点贡献,这不仅仅是年轻的冲动,也是一种孩子气,这种孩子气来自于不知道科学是多么伟大的东西,拿着这把钥匙,和雷吉普一起把它们拿走吧,扔进海里,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卖掉,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哈,把那些牌子也拿走,还有昆虫标本、鱼骨架、我傻乎乎地烘­干­了的那些花朵和叶子、那泡在药水中的老鼠、蝙蝠、蛇和青蛙的尸体,拿着那些罐子,法蒂玛,哎呀,主啊,现在有什么好恶心的,有什么好害怕的,好吧,好吧,把雷吉普叫来,我要马上摆脱掉这些荒唐的东西,实际上我的书也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这很好,因为,以为我们呆在东方能够成功地找到并说出一种新的事物,这种想法除了愚蠢就不是什么别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所有的一切,没有什么可以说出来的新的语句了。听听这句话:阳光下什么新的事物也没有!法蒂玛,你看到了吗,就连这句话都不是新的,就连这句话,真是见鬼,也是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的,你明白我的话了吗,我也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能把我的百科全书装订成四十八册了,把这些材料装订成五十四册最好,但是另外一方面,我迫不及待地想让这部作品变成|人们财富,写一部真正的作品是多么地摧残人啊,我知道我也没有权利把它写得简简单单,法蒂玛,因为很遗憾,我无法满足于做一个和那些傻瓜们一样的灵魂简单的普通人,这些人用一百页的小册子来展示事实的一个侧面、一个角落的一端,而后还多年摆出一副臭架子,法蒂玛,你瞧阿布杜拉赫·杰夫德特的那本小册子,肤浅、简单的家伙,难道全部真相就这些吗,而且还错误地理解了德·帕瑟,根本没读过伯纳桑斯,尤其还把“博爱”一词用错了,但是你给这帮家伙纠哪儿的错呢,而且你纠正了的话又有谁会明白,这些笨蛋,你跟这愚蠢的民众应该把一切都讲得简简单单,好让他们明白,因此,我为了想给他们讲讲那科学的发现而痛苦不堪,我在书里面时不时地放进些俗语和谚语,好让这帮牲口明白。我回想着塞拉哈亭是这么喊叫着的,正在此时,我突然听到了最后一辆车之后的那辆车的呼呼声。

车在花园门口停了下来。马达呼呼作响的同时门打开了,我就听到,那是什么音乐,这么奇怪,这么恶心!而后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明天早上到杰伊兰家,好吗!”其中的一个人说道。

“好的!”麦廷对他喊道。

然后汽车,像是痛苦地叫喊着启动了,之后咆哮着滚远了。之后,麦廷穿过了花园,嘎吱嘎吱地打开了厨房门,走了进来,上了有五级的台阶,进入了塞拉哈亭常说的餐厅,从那儿通到楼上的楼梯,有十九个台阶,他上了楼,当他从我门前经过的时候我突然想:麦廷,我要叫麦廷,到这边来,过来我的孩子,给我说说,你去了哪里,外面都有什么,这么晚了世界上都还有什么,你快说说看,你们去了哪里,看见了什么,给我一点好奇,让我激动一下,让我高兴一下,但是他都已经进了他的房间。我一数数,数到五他就会那样把自己扔在床上,整栋房子都会颤动,它颤动了,我又一次数到了五,我发誓,他会睡着的,三,四,五,就现在,带着年轻人的困劲儿,他肯定已经香香地睡着了,因为你要是年轻你也会睡得很香,不是吗,法蒂玛?

寂静的房子 16(5)

但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像那样睡着了。我总是在等待着一些东西,等待着摇摇晃晃地乘马车旅行,等待着弹钢琴,等待着我姨妈的女儿们的到来,而后等待着来人的离开,等待着吃饭,等待着吃饭时起身离开饭桌,等待着能结束所有这些等待的更加长久的等待,而人从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然后,随着过去了九十年,就像是从上百只小水龙头中流到大理石水池中的粼粼闪亮的水一样,我知道所有的一切填满了我的脑子,在炎热而又死气沉沉的夏夜里的寂静之中,只要我把自己的身体靠近那水池中的清凉,我就可以在其中看到我自己,看到自己满是斑,为了不把它弄脏,为了粼粼闪亮的水面之上不落灰尘,就好像,我想把自己吹到空中。我原是个小巧、纤细的女孩。

有时候我也很想知道,人一生是否能一直是个小女孩呢?像我这样的女孩,要是不想长大,不想陷入罪孽之中,要是她所想要的就是这个,那么她就一定有权利保持这样,可是她怎么才能做到这样呢?小的时候在伊斯坦布尔,在我去他们家做客的时候,我听过倪甘、涂尔伉、徐克兰依次读了一部翻译成土耳其语的法国小说:说是有基督教的修道院,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受污,你就可以上山顶到它里面去,等着。但是在听着倪甘读那本书的时候,我想这是多么的奇怪和丑陋啊,他们呆在那里,就像是那些不想下蛋的懒惰母­鸡­一样挤作一团。我一想到他们后来长大再衰老就觉得有些恶心:基督教的东西,十字架,十字架,十字架。留着黑胡子、眼睛发红的神甫会在冰冷的石墙内变腐朽的!我不想这样。我想要一直这么保持下去,不让别人看见。

不,我睡不着!看着天花板也没有用。我转了个身,缓缓地起来了,走到桌边,我看着托盘,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似的。今晚侏儒端来了些桃子和樱桃。我拿了颗樱桃,放进嘴里,就像是颗巨大的红宝石一样,在嘴里含了一会儿,之后我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等待着水果汁和味道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没有用。我还在这里。我把核吐了出来,又试了一颗,接着又是一颗,然后又吃了三颗,在我吐核的时候我还是在这里。很显然,今晚会过得很艰难……

寂静的房子 17(1)

我醒来一看,太阳已经照在了我的肩膀上。鸟儿站在枝头,我爸爸妈妈则在里面说起话来了。

“哈桑昨天几点睡的?”我爸爸问。

“我不知道,”妈妈说道,“我早就睡了。你还要点面包吗?”

“不,”我爸爸说,“中午,我会回来看看他在不在家。”

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是鸟儿却没停嘴,我躺着,听着鸟儿的叫声和飞驰赶往伊斯坦布尔的汽车声。而后,我从床上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倪尔君的梳子,又重新躺了下来。在从窗户进来的阳光下我看着那梳子,我就那样躺了一会儿,想着。一想到我手中拿着的这个东西曾在倪尔君的发丛中最僻静的角落里滑过,我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然后我悄悄地从窗户钻了出去,从井里打水洗了脸,感觉自己好多了,就像我半夜时想的那样,我不认为我和倪尔君不能在一起,不认为我们俩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我进了屋子,穿上了我的泳衣、裤子和塑料鞋,把梳子装进了口袋,就在我要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了门口有声响。很好,我爸爸要出去了,也就意味早餐吃土豆、­奶­酪和橄榄时我再也不会听到生活是多么的艰辛、高中文凭又是多么的重要的话了。他们在门口说着话。

“告诉他,今天要是再不坐下来学习的话……”我爸爸说着。

“昨天晚上他坐那儿学了呀。”我妈妈说。

“我去了花园,从窗户看了看屋里,”我爸爸说,“他是坐在桌子旁,但并没有在学习。一看就知道他的心思在外面。”

“他会学的,会学的!”妈妈说。

“他自己知道,”瘸腿的彩票贩子说道,“不行的话我还会把他送到理发店去当学徒。”

然后我听见他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他嗒卡嗒卡地走了以后,我出了房间,到了厨房,开始吃饭。

“坐下,”妈妈说道,“你为什么站着吃饭?”

“我这就要走了,”我说,“不管怎么样,不管我怎么努力他都不会知道,我听见我爸爸的话了。”

“你别管他,”她说,“快点坐下来好好吃!我给你倒杯茶,你要吗?”

她十分爱怜地看着我。突然我想我有多么喜欢我妈妈,有多么讨厌我爸爸。我很可怜我妈妈,我想到因为我爸爸有段时间老打她,以至于我没有其他的兄弟。这是遭的哪门子罪?但是我的兄弟就是我妈妈。我想,我们就好像不是呣子,而是兄弟,上天为了惩罚我们而让我们住在这个瘸子的家里,靠他卖彩票赚来钱,你们能过什么样的日子就去过什么样的日子吧,老天好像就是这么个意思。是的,虽然我们的状况还不是很糟糕,我们班里还有比我们家更穷的,但是我们连个店老板都不是。要是花园里没有土豆,没有青豆,没有辣椒,没有大蒜,为了放进锅里做饭的那些东西,我漂亮的妈妈就不可能从那个卖彩票的吝啬鬼那里拿到一分钱,或许我们都会饿着。一想到这些,我突然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妈妈,把这个世界讲给她听,告诉她我们是大国的玩物,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共产主义分子、唯物主义者、帝国主义者和其他的东西,还要告诉她以前臣服于我们的那些民族,如今我们是如何落到了不得不向他们伸手讨要的地步的。但是她又理解不了,她只会抱怨自己不幸的命运,但就不会想想为什么会这样。她还在看着,我烦了。

“不用了,妈妈,”我说,“我这就走。我有事。”

“好的,我的儿子,”她说,“你自己看着办。”

很好,漂亮的妈妈!但紧接着……

“那就别回来得太晚,你爸爸中午回来之前要学一会儿。”她说。尽管如此,她还是我的漂亮妈妈。

有那么一阵儿我在想我要不要点钱,但是我没有要,我出了门,走下山坡。她昨天给过我五十里拉。雷吉普伯伯也给过二十里拉,我打过两次电话,花了二十里拉,还有十五里拉的­肉­馅烤饼,还剩下三十五里拉。我从口袋里掏出看了看,是的,我就是有三十五里拉,算这个账既不需要对数函数也不需要开平方根,但是让我留级的那些人、所有的那些老师和先生们的目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想让我留级,想让我作难,他们想让我一直作难,直到学会屈服,好让我养成知足的习惯。我知道,在你们看到我养成了这种习惯的时候,你们会很开心,会很高兴地说他已经学会了生活,但是,先生们,我不会去学会你们所谓的生活,我要手里拿着枪来教你们——那时,我会告诉你们我要想做什么样的事情。他们开着车,飞快地从我身旁经过,朝坡上开去。我一看,对面的工厂里也在罢工。我烦躁不安了起来,想做点什么事情,至少想要去一趟协会,但是我担心会只有我一个人呆在那儿——要是我抛开穆斯塔法和塞尔达尔,自己一个人去会怎么样?我想,独自一个人,就连于斯屈达尔我都可以去。给我一个好的、正儿八经的任务,在墙上写标语、在市场里兜售邀请函对于我来说是不够的,给我一个大的任务,我会跟他们这么说。有一天,电视里、报纸上也会提到我。我这么想道。

寂静的房子 17(2)

来到海滨浴场之后,我透过铁丝网看了看,倪尔君还没来。我走了一会,又一次想了想,之后我在街道上转着,又思考了一会儿。他们坐在阳台上,坐在小花园里,吃着早饭,母亲们,儿女们——有些人家的花园是那么的小,桌子靠马路是那么的近,我甚至可以数清楚盘子里的橄榄了。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海滩上,“排好队,懒惰的家伙们”,走上高台对他们讲述一切,我要是能这么做就好了。你们不觉得羞愧吗,你们不害臊吗,我们知道,你们不怕进地狱,但是你们连良心也没有了吗,庸俗、贫穷、没有道德的家伙们,除了考虑你们自己的心情,考虑你们的店铺和工厂的利润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你们怎么能够这么活下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明白,但是我会让你们好看的。枪声和机枪!他们也不拿历史影片来放映了。我可以做点手脚,让大家反目成仇,他们就不会忘记我了。我来到了倪尔君家的前面,看了看,什么人也没有。要是我打电话,把这些告诉她的话:做梦!我回到了海滨浴场,又看了一次,她还是不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了雷吉普伯伯。他手里拿着网兜。他一看见我就改变了方向,朝我走了过来。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不­干­什么!”我说,“昨天学得太多了,现在溜达溜达。”

“快点回家去吧,孩子,”他说,“这里没你什么事。”

“哈,”我说,“伯伯,昨天你给的二十里拉我花了。他们二十里拉不卖那本子。我有铅笔了,我不想要。一个本子要五十里拉。”我把手Сhā进了口袋里,找了二十里拉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我不要,”他说,“我,给你钱是让你好好学习,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当个大人物。”

“大人物不花钱是当不成的,”我说,“因为连本本子都要五十里拉。”

“好的,”他说,他又掏出三十里拉给了我,“但是不要去买烟抽!”他说。

“你要是觉得我会抽烟我就不要了,”我说。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拿了过来,“好的,”我说,“谢谢你。代我向麦廷他们,向倪尔君等问好。他们已经来了,不是吗?我要回去学习了。英语太难了。”

“是难呀!”侏儒说,“你觉得生活容易么?”

我往前走了一点,免得他现在和我爸爸一样开始唠叨。然后我回头看了看,他正摇摇晃晃的往回走去。我有点可怜他。大家都抓着网兜的头儿,但是他却要抓住网,以免拖在地上。可怜的侏儒。但是,他却对我说,这里有你什么事。都在这么说。就好像是为了他们可以在这里安心地作恶似的,就好像是为了免得他们看到我而不得安宁似的。我又往前走了一段,免得再碰到侏儒,然后我停了下来,等了一会儿,走着回到了海滨浴场。我的心怦怦直跳——倪尔君早就来了,躺在沙滩上。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又像昨天一样躺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书本。我惊呆了,

“嘿!”有人叫道,“你要掉进去了!”

我吓了一跳!我转身一看,是我们的塞尔达尔。

“他妈的,你怎么样?”他问,“你在这儿有啥事?”

“什么也没有。”

“你在偷窥吗?”

“没有,”我说,“我有点事。”

“不要说谎,”他说,“你就像是要把她们吃掉似的盯着里面。不可耻么?晚上我要告诉穆斯塔法,有你好看的!”

“别,”我又一次说道,“有个认识的人,我在等她。你在­干­什么?”

“我到维修店去。”他说着,给我看了看他手中的背包,“你认识的人是谁?”

“你不认识。”我说。

“根本就没有你认识的人,”他说,“你就是不知羞耻地在盯着那些女孩看。那你认识的是哪一个?”

“好,”我说,“我指给你看看是谁,但是别做得太明显了。”

我用鼻尖给他指了指,他看了看。

寂静的房子 17(3)

“她正在看书,”他说,“那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就在这里。”我说,然后讲道:

“很久以前,这里一座混凝土房子都还没有的时候,山坡上只有我们一座石头房子,还有他们那座古老又奇怪的房子和现在市场里的那个绿­色­小店铺。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上面的街区也还没有,没有那些工厂,也没有新区和艾森特普区。这些夏季度假村和海滨浴场也没有。火车,当时不是从工厂和仓库之间穿过,而是行驶在花园和葡萄园之间。就是呀!

“那时候这里漂亮吗?”他痴痴地问。

“很漂亮,”我说,“春天的时候樱桃树开花是另外一种样子。你把手伸进海里,没有鲻鱼的话,小眼重牙鲷也会游过来自己钻进你的手掌里。”

“你吹得够神的!”他说,“那你说说你为什么在等那个女孩。”

“我本来是要给她一样东西的,”我说,“她的一样东西在我这里。”

“是什么?”

我掏出来,给他看了看。“这把梳子是她的!”我说。

“那是把便宜梳子,”他说,“她们不会用那样的梳子。拿来我看看!”

我想,让他拿去看去,让他弄清楚以后眼热去,就给了他。他拿了过去,但是,该死的,他开始折起梳子来了。

“你现在爱上了这个女孩了吗?”

“没有,”我说,“当心点,你会把它弄断的。”

“你脸都红了!看来你爱上这个上流社会的了。”

“别再折了!”我说,“坏了多可惜,不是么。”

“为什么?”他问,突然把梳子放进口袋里,转身就要走。

我跑着跟了上去。

“快给我,塞尔达尔,”我说,“这样的玩笑够了。”他没有回答。“你别太过分了,把梳子给我!”他还是没有回答。“亲爱的,现在是时候吗?要丢脸的。”

在就要从海滨浴场门口拥挤的人群前经过的时候,“你什么东西也没有给我,老弟!”他大声叫道,“快别跟着我了,不害臊吗?”

左右两旁的人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在后面呆了一会儿,只是远远地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然后我一看,周围没有人了,我跑上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拧到背后。他开始挣扎起来。这次我狠狠地把他的胳膊向上拧了过去,让他好好受受罪。

“啊,畜牲!”他叫道。他的工具包掉在了地上,“放手,我给你!”

他从包里掏了出来,把梳子扔在了地上。

“你本来就不懂玩笑,笨蛋!”他说。

我捡起了梳子,好在没什么损伤,我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你什么事情也不会明白的。笨蛋豺狗!”

要是我狠狠地打他一耳光会怎么样?我转过身,朝海滨浴场走去。他在我身后咒骂着,然后大叫着说我爱上了个上流社会的人。来来往往的人中有没有人听见,我不知道。我有点害臊了。

我一回到海滨浴场就看到,倪尔君早就走了。我很是担心,但看到,没有,她还没走,看,她的包还在那里。我从口袋里掏出梳子,等着她从海里上来。

她一上来我就会走过去,说,倪尔君你好像把这把梳子掉了,我在路上捡到就带了过来,你怎么不拿,难道不是你的?她会拿的,还会谢谢我。不用谢,我会说,没有必要说谢谢,现在你跟我说谢谢,但是昨天在路上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愿意打呢?她会道歉。我会说,也没有必要道歉,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亲眼看到了在墓地你是怎样和你­奶­­奶­一起做祷告的。我会这么说,当她问我还在做些什么的时候,我就会说我对英语和数学感到很头疼。你不是上大学了吗,要是这些你很懂的话能教教我吗,我会问。当然,她会说,来我们家吧。就这样,我或许会去她家,坐在一张桌子上,看到我们怎么努力学习的人根本不会去想,这两个人不属于同一个阶层。我们会一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起坐。我想得入神了。

寂静的房子 17(4)

而后,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她,她从海里上来了,正在擦身子。我的双脚好像是想马上就去跑一跑!她穿上黄|­色­的衣服,拿起包朝大门走去时,我就出了海滨浴场,匆匆朝小店走去。过了一会儿,我转身朝身后看了看,看见倪尔君正在我后面朝小店走来。太好了。我进了小店,

“给我来瓶可口可乐!”我说。

“马上!”老板说道。

但好像是为了让倪尔君抓到我在这里无所事事似的,店老板走过去开始和那里的一个老­妇­人算起账来。不管怎么说,后来他打发走了那个老­妇­人,打开瓶子,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递给了我。我很快从他手里抓过瓶子,走到小店的一个角落里,等待着。你会进到里面,我正从瓶子里喝着,真巧,我们在小店里碰到了,你好,我会说,你好么,你可以教我学英语吗,我会问。我等了又等,你进到了店里,倪尔君,但是因为我正看着瓶子而没有注意到你,因此我还没有向你问好。那,你也没有看见我吗,还是你看到了却懒得跟我打招呼呢?但是我没往你那儿看。

“您这儿有梳子吗?”倪尔君,你突然问道。

“什么样的梳子?”店老板问。

血液涌上了我的脸庞。

“我的丢了,”你说道,“我想要把梳子,什么样的都行。”

“只有这种梳子!”店老板说,“您看有用吗?”

“我看看!”你说。

然后没有人说话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就转过头看着你,倪尔君。我从侧面看着你的脸。你真漂亮!你的皮肤就像小孩子的一样,你的鼻子也很小巧。

“好的,”你说,“我买一把!”

但是店老板没有说话,朝刚刚进来的一个女人走去。那时,你朝四周望了望,我有点害怕。为免得你以为我对你视而不见,我就先对你说话,

“你好。”我说。

“你好。”你也对我说。

但是我的心突然象是被针扎了一下,因为见到我你的脸看上去并不高兴,反而看起来有点厌烦,我看见了,我想,也就是说你不喜欢我,也就是说我让你感到厌烦。就这样,我手里拿着可口可乐瓶子呆在了那儿。我们就这样,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杵在小店里。

后来,我想,她是对的,她甚至都不想和我碰面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不同的!但是我又很惊讶,人为什么不愿意打招呼,又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带着敌意地看着对方,我很惊讶——一切都是为了钱,一切都是可恶的,一切都糟糕透了!真该死!我想我要学数学了,好的,爸爸,我会回去坐下,我会学数学的,我也会拿到高中文凭,会把它扔在你面前的!

倪尔君买了把红­色­的梳子,我突然觉得自己要哭了,但是接着我更加吃惊了。因为她是这么说的:

“我要份报纸,共和国报!”

我非常震惊。我傻傻地看着,看着她拿起报纸,就像是没有听说过罪孽是什么的一个孩子一样,轻轻松松地出了门,突然我手里拎着瓶子跑了出去。

“这就是说你在看共产主义报纸!”我说。

“你说什么?”倪尔君问,这会儿没有带着敌意看我。她看着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而后她明白了我所说的意思,大吃一惊,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但是我想我不会不管你的。让她把所有的都说了,我也要跟她讲讲。我正要出门跟上她,却看到了我手里的那个傻瓜可口可乐瓶子。该死的!我回去掏出钱付了账,我傻乎乎等着让店老板找钱,不想让他察觉出什么,但是该死的家伙,或许是为了让我撵不上你,他故意让我等着,我不知道。

等我从小店里出来的时候,倪尔君早就走了,甚至早就转过了街角。要是在她后面跑,我也许能追得上,但是我没有跑,只是快步走着,因为有人看着,有去海滨浴场的,去市场的,还有吃着冰淇淋的愚蠢的人。我快步走着,上了坡,又下了坡,小跑了几步,而后我又继续走,没有人的时候我就跑几步,但是一转过街角我看见,即使我在她身后尽全力跑一跑的话,也追不上她。我还是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她家门口,从铁栏杆之间一看,她从花园走进了屋子。

寂静的房子 17(5)

在那里,我坐在对面的栗子树下面想了一会儿。我心惊胆战地想了想共产主义分子们,想了想他们能够伪装的样子,还有他们可能会怎么样骗到哪些人。然后我站了起来,把手Сhā进兜里,往回走。口袋里的那把绿梳子还在!我掏出来看了看,我想是不是要把它掰断,不,我甚至都懒得去掰它了。在开始有人行道的地方有一个垃圾桶。倪尔君,我把你的那把绿梳子扔进去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走到那个小店。我突然想到,

哎,店老板先生,我们是不是一块儿聊一聊。我们没跟你说过不要卖那种报纸吗?你想要受什么惩罚,你说吧!或许,他会坦白地说,我是一个共产主义分子,那个女孩也是一个共产主义分子,我卖给她就是因为我相信那个报纸!突然我很为倪尔君感到难过,因为小的时候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我满腔怒火地走进了小店。

“怎么又是你?”店老板问,“你想要什么?”

因为有其他的顾客,所以我就等了一会儿。但是店老板又问了一次,所有的顾客也都看着我。

“我吗?”我说,“我想要那个什么,一把梳子,梳头用。”

“好的,”他说,“你是卖彩票的伊斯玛依尔的儿子,对吧?”他拿出了盒子,打开来给我看。

“那个女孩,她刚才买了把红­色­的。”他说。

“那个女孩?”我问,“我就想随便买把梳子。”

“好的,好的,”他说,“你就选你想要的颜­色­吧。”

“这些怎么卖?”

因为其他的顾客都走了,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就轻轻松松、一把一把地看了看盒子里的梳子。然后,倪尔君,我就买了一把和你买的一样颜­色­的梳子。他说是二十五里拉。我付了钱。走出了小店,现在,我们两个的梳子一样了,我这样想。之后我走着走着,走到了人行道终了的地方。刚才的垃圾桶还在,周围也没有人。我把手伸了进去,从里面掏出了绿梳子,没有脏。没有人看见——即使看见了又能怎么样!现在我的口袋里有两把梳子,倪尔君,一把是你的,一把和你的一样!这样想着,我很高兴。然后,我想,要是这些家伙中有人看到了我所做的事情,要是随便哪一个人看见了,他既会同情我,又会嘲笑我是个傻瓜。但是,我不会因为那些没有灵魂的、愚蠢的笨蛋们会笑话我而不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我是自由的,我想着你,在大街上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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