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掉了是碗大。
刀子斧头奴不怕,
单怕是阿哥们丢下……
“吼——”人们大悟了,感动了,她原来并不畏惧那强权的淫威,她怕的仅仅只是这个!于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承诺飞了过去:
舍命保宋的杨令公,
三国的英雄子龙。
阿哥是尕妹的金鞍子,
半道上闪你是驴们!
歌声轰轰回荡四野,一方是剖心露肝的肺腑倾诉,一方是山盟海誓的铮铮誓言。越唱越欢,越唱越火。不知不觉,先前已经睡下的人,也重新爬起来跑到了滩上。那些一直战兢兢观望倾听的其他女人们,也终于受不住强烈的感染,步着雪女子的后尘,一个个溜出洞|茓,加入了歌者的行列。汉子们愈加兴奋狂热,大碗的酒,破嗓的吼,阿哥在这边,尕妹在那边,中间隔一道沙陵,一唱一和,一对一笑,竟渐渐形成了一场纵情忘我的男女群体大汇唱……男的歌:
民国手里造元宝,
推翻了清朝的江山。
翻天覆地闹一番,
不枉活了一世少年!
女的应:
铜车铁马的英雄业,
顺黄河慢慢儿淌下。
尕妹和阿哥是冤屈鬼,
死了是一坑里葬下……
歌声动心彻骨,凌云摩天。先前的那种猫儿叫春没有了,恨天咒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成了一种波澜壮阔的人生宣言……
终于,情的烈焰、性的烈焰、酒的烈焰、欲的烈焰,共同汇聚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歌的海洋,汉子们敲碗顿足齐声作吼:
十朵的牡丹九朵开,
你这朵为啥不开?
青龙腾空者播雨哩,
花骨朵把嘴儿努开!
女子们闻此召唤,涛声应呼:
上山的老虎下山来,
下山者喝一趟水来。
我这边招手你那边来,
来了者××者耍来……
“哗——”如江河决堤,洪水滔天,阿哥们全都疯了、狂了,那车班长率先一跃而起,奔了过去;跟着,又有一伙年轻大胆的阿哥们潮涌而上,一眨眼工夫,数十个男男女女,拥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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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九节(1)
九
这一桩事件,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轰动了整个野驼滩旮旯城。马黑马震怒了,羊副官震怒了,卜连长震怒了,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们的女人,他们的部下,竟会有如此大胆的越轨之举。马黑马气得几乎发疯,一阵哆嗦,一声令下,卜连长立刻率兵把那参与闹事的几十个男女抓了起来……接下便是军法审判。羊副官担任了法官的角色,他首先把那帮男女狠狠训斥一顿,接着便开始追查谁是闹事的头儿。这自然不难,很快,未等他人检举揭发,车班长自己就站了出来,胸膛一拍:“我是主犯!”那雪女子也毫无惧色,直言道:“这事不怪他人,是我带头寻上门的!”其他的男女也跟着咋呼:“天上把地下的雨下了,驴儿把马儿踏了,怀上个骡驹儿也是喜,管你牛的屁事?”羊副官气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上报马黑马定夺。
尚未等马黑马做出决判,李老军又奏一本。李说:“这事儿复杂,不可造次。古人说:篱牢犬不入,倘若我们能把自己的女人管好,怎么能戴上这种绿帽子?况且兵是马儿将是鞭,如果我们治军有方,部下怎敢如此妄为?由此看来,咱们也有责任……”马黑马听了这话,居然真的冷静了下来,长思半晌说:“咳!认个羞吧!”随之做出一个判决:男人们因是酒后造罪,情有可原,暂时饶过,下不为例。女人们则是偶然失足,上了贼当,权且容忍,以观后效。至于为首的车班长和雪女子二人,则不能随便放过,将车班长以“强Jian民女,带头破坏军纪”为名,狠打了二十军棍。雪女子又因“首倡淫乱,败坏贞节”为名,被贬为“民妇”,赶出了司令部“王宫”……
这个处理应该说是宽宏大量的,无可多言的,男男女女皆大欢喜。
事情到此,似乎已经风平浪静。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还出在那雪女子身上。她自被赶出“王宫”之后,表面上是受了惩罚,实际上却是因祸得福,回归了自由。她根本不在乎马黑马的所谓“失宠”,恰恰要的就是这种无拘无束。她在那密密丛丛的沙宫石窟中,独选一个僻静的石旮旯住了下来,由众“阿哥”帮忙,用泥巴土坯修了一道院墙,用沙柴红柳扎了一道篱笆门槛,过起了独门独户的日子。车班长等一帮弟兄,自然成了她的贴心好友,隔三差五,欢聚一起,或高歌山头,或醉舞沙滩,成了旮旯城一大新鲜景观。事情如果就此下去,也不失为苍天悯人的一个美好。但事情的发展变化往往出人意料,时间稍长,毛病就出来了,她由因祸得福而反过来因福得祸了。
我们知道,野驼滩的兵们是由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三支力量汇合的,再加上独眼龙那几个,就是三支半,来源很复杂,积怨也深。虽然在盐巴风波后,马黑马已郑重宣布,三家弟兄一律平等,再不分什么嫡系杂牌,但事实上,派系斗争并没消除。在平常的日子,没什么特别的利害冲突,也就你好我好都过去了。一旦遇着特殊的利害,矛盾就暴露了。在前个阶段的男女事情中,主要是官兵之间的矛盾,士兵们还是同病相怜的;现在突见一个天仙女子从天而降,落到了众人群中,一些人的眼睛就红了。凉州团的人说,雪女子是由大家的粮草换来的,怎么能由你们骆驼团独享?骑一旅的人便说,你们这些俘虏娃子,靠我们的仁慈活下命来,不思报恩,反而还想龙口夺食,岂有此理!于是,冲突就发生了。我舅舅他们——主要是车班长等一些年轻士兵,当然不肯屈服退让,于是就经常发生吵嘴打架的事情。雪女子被夹在中间,自然成了矛盾的焦点,真是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窝……
她本来也想委曲求全,尽可能牺牲自己,抚慰众人。但毕竟她又不能人尽可夫。她虽然自由放浪,总还是有选择的,群歌共舞可以,同枕共眠就难能。这就必要导致某些人的黄河之心不死。
这情形自然也不会不被马黑马知道。那独眼龙是个天生的好事之徒,每逢发生这种事情,就会幸灾乐祸地跑去,向上层们绘声绘色地加以描述,说那些光棍汉们为了一个贱妇,如何地争风吃醋,如何地打得头破血流……马黑马每当听到这些,就嘿嘿一笑说:“好啊,让那个小表子作乐去吧,我不嫉妒!”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九节(2)
上面是这样,下面就更加放肆。渐渐地,冲突就升了级,由一般的打架斗殴终于发展成了群体械斗。不但骆驼团跟骑一旅斗,骑一旅也跟凉州团斗,而且斗着斗着,打斗的双方或者三方还会突然间罢兵息怒,围坐一起喝起酒来。喝着喝着又会因一言不合而摔掉酒碗,再次打斗起来。渐渐地野驼滩打斗成风,成了继群体自蔚、花儿对歌之后的第三种风俗习惯。所幸的是,他们的打斗仅限于拳脚棍棒,尚未动刀动枪。李老军有一次对羊副官说,要设法制止,不然的话,要出大乱子。羊副官却笑一声说,你不让他们打斗,他们那过剩的精力往哪里发泄?李老军又说,不管咋样,总不能闹出命案。羊副官又说,你别操心,物极必反,马旅长心中有数!果然,李老军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一天,车班长和我舅舅他们,奉命到水山里去疏通一道淤塞的坎儿井,中午未能回营吃饭,凉州团的一伙人便趁机又闯进了雪女子的洞中。她说夜里来,那伙人非要白日里来,实在纠缠不过,就冲出人群,朝秦太太的洞中跑去躲避。这秦太太是谁?正是前面说过的那个带有一男一女两个娃儿、女娃儿为了弟弟而饿死了自己的那家母亲。据说她是原骆驼团一个团副的太太,当时在军中妇女中年龄最大,已四十多岁,加之木讷厚道,姿色平平,便和少数几个女人被马黑马等弃之于“民间”,未得“恩幸”。平日里只有李老军等几个老兵和她相与往来,喝喝茶、抽抽烟、拉拉家常,很少有年轻士兵找她的麻烦。偶尔有几个无赖汉子闯到她这里,她也要么是好言相劝,要么是拉她那个娃儿死守身边,使得那些人终无计可施,嘻嘻哈哈一场也就走了。这情况人所皆知,雪女子一遇尴尬之境,就跑来向她寻求庇护。可今天那伙人偏是不依不饶,雪女子跑到秦太太院子后,那伙人也追到了秦太太院子。而且这伙人还未站稳脚跟,又有骑一旅的一伙人也尾追而至。不一会工夫,秦太太的院里院外,便扎满了吵吵嚷嚷的兵们……
平心而论,这些兵们并不真是要对一个女人干什么,他们只是借一个女人为引子,玩一种男人间的恶作剧,如果真的要对一个女人施之以暴,雪女子有十条腿也是跑不了的。这底细也是心照不宣。当时听着有两伙子人围集在了秦太太院中,也不知哪一个喊了声“打起来了”。立时就开了锅,远处做活的,近处吃饭的,还有躺在岩洞里睡觉的,乱纷纷全都动作了起来,也不管是谁和谁打起来了,提上铁锨棍棒,就呐喊着奔赶而来……
也是鬼使神差!独眼龙因有新疆相好,平日里并不参与这等是非,可今天不知动了什么好奇,竟也吆喝着向前跑去。途中撞见了那个黄瘸子排长;黄瘸子一见他就心头起火,不由骂道:“你他妈吃着碗里的,还想锅里的?”独眼龙就反唇相讥:“雪女子也是我新疆姐儿,怎么能容你这猪八戒糟蹋?”黄瘸子大怒,不容分说,挥起一拳,就把他打了个四脚朝天……
独眼龙半天才爬起来,怒得咬牙切齿。愣了半天,就掉头向司令部王宫跑去。还未跑进洞门,就嘶声叫喊:“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马黑马和羊副官正对坐一张石桌前,各抓一把石子,在下老虎棋,突见他这般风火模样,就停下子问道:“什么大事不好了?”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凉州团的黄瘸子,勾结骆驼团的车怕万一,阴谋发动政变,要把骑一旅吃掉,还要来攻打司令部!”马黑马不信,斥道:“你胡呲乱灌,谎报军情!”他就扑通一个响头:“小的决不敢谎报军情!不信,你们出门去瞧,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马黑马就有些疑惑,望望羊副官,正将信将疑间,忽听外面“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沙宫顶部掉下一片尘土,二人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叫上卜连长,点起一支卫队,冲了出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节(1)
十
外面已经人喊马嘶乱作一团,秦太太的院子那边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从水山脚下到旮旯城城头,到处是惊慌的呐喊,奔跑的人群。骑、凉、驼三方人马,果真提刀挥枪分路云集而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拼杀眼看发生。马黑马急了,一把从卜连长手中夺过手枪,朝天“砰砰砰”连放三枪,嘶声大喊:“停下!停下!都给我停下!”
一阵虎狼咆哮之后,纷乱的势态才渐渐被镇住……
你道这是咋回事,原来又是一个阴错阳差!那一声巨响并不是三方火的信号,而是秦太太那娃儿的无意事故。那个娃儿,当时十岁,平日里极孝顺母亲,因其呆头呆脑,人称勺娃子。这天正巧出门玩耍,忽见大群大群的人朝他家院门跑,以为母亲出事了,便也跟着往回跑。跑到院子门口,里面已挤满了人,便叫着喊着往里冲。不料有几个士兵开玩笑说,你妈已经上吊了,你进去干什么?硬是不叫他进。他急眼了,就哭叫着,抓起地上的石头土块往院子乱砸乱扔。那时节,武器弹药久不用,遍地乱扔的很多。有一颗断了柄的手榴弹杂在石座中,也被他当作石头捡起来,扔进了院子中。手榴弹不拉火线是不爆炸的,可这颗手榴弹偏偏没拉火线就爆炸了,轰隆一声响,满院子顿时血肉横飞……
当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到跟前的时候,硝烟已经散尽,悲剧已经造成:死了三个,伤了五个,勺娃子的娘秦太太,也被炸断一条腿,昏倒在血泊中……
事情大白后,所有的人,上至司令,下至三军,全部目瞪口呆,没了气……
巨大的静默,死一般沉寂。天上浮云缓缓流动,地上沙草轻轻作响。野驼滩旮旯城第一次出现了群体的哀悼……
过了好久好久,马黑马突然双手抓天做撕云状,哇哇地吼道:“跪下!跪下!都给我跪下……”人们便刷拉拉一阵响,割谷子一般跪成一片。
“你们不是人,不是人!我也不是人!我们统统都不是人!我们连猪也不如狗也不如,牛马也不如;我们都是一伙畜生……”
接着对着嘴噼里啪啦左右开弓,又是一阵自打耳光……人们无不低首垂眉,噤若寒蝉。
“你们都给我听着!我马黑马现在要当皇帝!我如果不当皇帝,你们就都成了乱臣贼子!天上有凤凰,地上有虎狼,人里面有头人,羊里面有头羊。老天爷造就万物造就众生,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要安排一些爪牙!”
人们听得心惊肉跳,又不知所云。“我马黑马秉承天意,替天行道,不惜个人肝脑涂地,把你们从死路里带了出来,摆脱了###的追击,征服了沙漠的吞并,有了饭吃,有了水喝,我问心无愧!”
“可是后来,我却失职了,堕落了,辜负了苍天的重托,忘记了爪牙的使命。为了一点儿妇人之仁,放弃了对你们的严加管束,任你们胡作非为,结果就酿成了这样的惨剧!”人们禁不住偷眼瞥一下那几具血尸,又赶紧低下头去。
“他们死得多惨啊,多冤啊!他们从枪林弹雨里过来了,饥寒交迫中过来了,没有死,最后却死在一个女人身上!可是,这一切怪谁呢?怪你们吗?怪女人们吗?不,只能怪我一个人!我没有当好老天的爪牙,没有管好你们这些小人和女人!我对不起苍天,对不起这些死去的弟兄!我痛心啊!”
跟着又是一阵嗷嗷嚎哭。人们也忍不住发出一片抽泣……
“因此,所以——”他终于抹干泪水,再一次抬起头来:“我现在要重新宣布,我还要当头人!还要当爪牙!还要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在这块野驼滩上,旮旯城中,我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我的话就是圣旨!谁要不服气,现在就站出来,如果现在不站出,将来又反悔,就莫怪我马黑马心狠手辣!……”言毕,停下来望向人群。
人群赶紧又把头低下。“好!你们既然没有二话,那就听我宣布三条新的军令。这三条新的军令,关系到你们每个人的生死存亡和旮旯城的吉凶祸福,都把耳根子给我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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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节(2)
“唰——”人们又抬起头来。
“一、从今日此刻起,凡野驼滩旮旯城的军人,不问来路,不分派系,全部打乱重新整编。凡四十岁以上的,带伤的,有病的,全部退伍,和妇女娃娃统称为‘民’,再不叫‘兵’。凡四十岁以下的,健康的,继续称为兵。民有民法,军有军规,各级军官分清职责,我是大爪牙,向天负责;你们是小爪牙,向我负责!如有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
“二、整编后的军人,要重整军容风纪。上工下工,吃饭睡觉,一律要听作息号。闲来无事,还要进行军事操练。武器弹药也要收拾好,再不许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有犯者,处死殉葬!
“三、这是最后重要的一条!是关于女人的,你们仔细听着,我要多说几句——”
人们的耳朵就竖直了。
“你们平日里吃饱了,喝胀了,猪脑袋也发昏了!你们有谁想过,现在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有谁想过,我们在这里还能呆多久?说不上啊,十年八年说不上,二十年也说不上,如果三十年还走不出去,你们、也包括我,都将成为一堆白骨,一堆干尸!”
人群禁不住打个寒噤。
“变成一堆白骨并不可怕,人人都有那么一天。可是,我们死后,谁来给我们家乡的亲人传个音信?谁来把我们这场遭遇告诉给世人?谁又能在我们死后给我们在坟场里烧钱挂纸、超度亡灵?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但——将来却有!他们是谁?他们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
“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是什么?她们不是人,而是神!她们并不是我们抢来的,也不是用粮草弹药换来的,而是天上掉下的!她们和天降五谷一样,是神打发她们下凡来,拯救咱们的灵魂的,帮助咱们脱离苦海的!在前些日子里,我们鬼迷心窍,不明白这一点,只把她们当玩物看待,用她们发泄兽欲。现在,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就要刮骨疗毒,痛改前非!我们要把她们当作金、当作玉、当作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星星,和她们真诚相爱,正经Zuo爱,为我们生儿育女,造配下一代!”
哗啦啦……人群骚动了。遥远的天边卷起一股野马风,呼啸而过,仿佛有一场暴风雨正在凝聚……
“可是,我们又不能人人做爹,人人都做丈夫!我们现在的姐妹只有三十多个,兄弟却有五百多,怎么也配不过对儿来,这就需要优胜劣汰,精选良种!有朝一日,当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一头白发,化为一堆白骨的时候,我们的子孙还能扛起我们的大旗,重振雄风,走出沙漠,走出绝境!……”
人群一阵强烈的震撼,被一种不可名状的血涌之感袭遍全身……
“所以,现在,我郑重宣布:从明天开始,我们五百多兄弟,不论官大官小,地位高低,一律平等,以自愿报名的形式,展开一场选种比赛。谁的条件好,谁就做爹、做丈夫;谁的条件不好,谁就自动让贤。为了公正避私,我马黑马首先声明,退出比赛!”
“哗——”人群开了锅,这一道命令犹如凭空里掉下一颗响雷,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个活阎王,居然会做出这么一个破天荒之举,尚未来得及细做思考,就本能地发出了一片山呼万岁!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一节(1)
十一
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荒诞不经,怎么也叫人难以置信。可我舅舅当年给我们讲的时候,却是一脸的严肃认真,讲着讲着,还会动情的抽搭起鼻子。他说,那天晚上,羊副官等人就连夜制定了一个竞选规则,后经众人反复讨论,定为三大标准八项细则,大致的内容是:一要身强力壮;二要武艺高强;三要富于牺牲精神。在报名的时候,马黑马果如其言,没有报名。人们初以为他在做样子,便齐声劝进说,要选最优秀的种子,他应该是第一。他当时才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可他却说,你们别再陷我于不义了,我说了话是算数的。最根本的还是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人虽然生龙活虎,但却有一个坏毛病,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将来生下个崽子又像我,必给旮旯城添乱子。为防患未然,谬种最好就此打住。人们听了,也就再无话说。羊副官也说马旅长都这么深明大义,我还瞎凑什么热闹,也跟着退出了。
由于上层人物的这种高姿态,下面的弟兄也就不便勉强,最后大约有一半人放弃了竞选。卜连长原是也想效法马黑马和羊副官的,但被独眼龙抢白了一句“你照猫画虎干什么?上峰之所以如此这般,就是要把重任搁在我们肩上。你我也打了退堂鼓,谁还去冲锋陷阵?”卜连长听得入耳,便当仁不让,占了一席地位。在对男人们进行筛选的同时,对女人们也做了一定筛选。一些身体欠佳的,相貌过丑的,年龄偏大的和偏小的,都被精减了。最后决定,以二比一的比例,精选出二十个女人成立一个“凤凰营”,四十个男人成立一个“青龙连”。
当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开始了那实质性的选拔比赛。
第一个项目叫“祼体跑”,意在目测其基本素质。预备令一下,约三百个男人便一丝不挂,赤条条趴在一道起跑线上。马黑马为总监督,羊副官为总裁判,二人站在水山下面临时扎起的一个台子上,如做检阅三军状。稍事言说,羊副官便举起一把手枪“砰——”的一声,三百条肉身便似牛马炸群一般,向山顶跑去……
山顶上Сhā一面军旗,由李老军率两名瘸腿老兵负责记名次。一个数数儿,一个手提一桶红土水,给先到者身上画记号,一直画到第二百名,便打住,余者淘汰。
我舅舅也有幸进入了前二百名。他后来说,那真是一场活要命的狂奔。从山脚到山顶,曲曲折折不下数十里。他从军多年,也曾参加过急行军、强行军,可从来也没有那么累过。有不少人刚跑到半山腰就累得口衔了白沫,还有的拼命挣到第二百零几名,只差一步,恨得吐了血。
第二个项目,叫“徒手打”,意在验其血脉筋骨。这一项比祼体跑更苦。二百名初选者被分成十组,每组二十人,在沙滩上画了十个圈,叫他们捉对厮打,看谁最先被打出圈。那打是真打的,事先立了生死状,拳打脚踢毫无顾忌,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直到其中有五人被赶出圈子后,才算决出高低。我舅舅有幸再一次经受住了考验。他说,他本来是顶不住的,但没想到和独眼龙碰在一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于是一照面就搂抱在一起打了滚。独眼龙拔掉了他一撮头发,他撕破了独眼龙的一只耳朵。两人尚未见出输赢,已有人先他俩被打出圈外,于是双双捡了个便宜。
第三个项目叫“晒太阳”。一听这名目就叫人头皮发麻。据总裁判羊副官介绍说,是为了检验耐力和意志,说人在烈日暴晒下最能见出筋骨和韧性。于是,经两轮淘汰所剩下的一半人又在沙滩上布成一个方阵,面朝骄阳,赤足立定,接受考验。脚下是滚烫的沙子,头顶是冒焰的烈日,而且还不得喝水撒尿,那个难挨啊,真个如遭炮烙之刑。我舅舅说,他站了不大会儿,浑身的汗水就流到了脚面上,又坚持了约半个时辰,终于眼前一黑,就晕倒了。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反正等他被人用凉水浇醒的时候,身边已七倒八歪躺下一大片人,其中有个别中了恶暑,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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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一节(2)
接下的第四第五个项目,分别是“枪法”和“刃术”。这两项主要在比军事技术,体力的消耗相对轻些,便合在一起搞,人也可以穿上衣服了。我舅舅说,他如果能挺过那第三关,这第四第五是没问题的,可惜他半途而废了,从此就永远绝了女人之想。比枪法就是比射击,每人十发弹,看谁环数多,砰砰啪啪一阵响,很快就见了分晓。在这一关上出了个Сhā曲,那独眼龙瞎了的偏偏是一只右眼,根本无法瞄准,一举枪,就被羊副官刷掉了。
他不服气,跑到马黑马跟前说,他这独眼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是后来受伤的,不会遗传给下一代,希望能灵活处理。马黑马就说,像你这样子,本来就不该报名,至少第一轮目测就该被刷掉,叫你能混到这一关,已经够灵活了,还要什么灵活?他就急了,又说,他是有大功的,如果没有他,哪有坎儿井,看在这份上,也应对他特殊照顾。马黑马一听这话反而怒了:“滚!要比功劳,谁没功劳?你大还是我大?”他就呛住了,闪在一边,委屈地哭了。
接下来的“刀术”比“枪法”又复杂些。他们大部分是骑兵,马上功夫是看家本事。但骑兵和骑兵也有所不同,一部分是骑马的,一部分是骑骆驼的;骆驼的躯体比马高大,马的四蹄又比骆驼灵活,两个兵种交起手来,就出现了武器上的长短不齐。另外,这毕竟是一种演武,真刀真枪干起来,也有些过分。于是经过商议做了变通,无论马兵驼兵,一律手持一根木棍,代为刀枪,谁先中刀,谁先落马,以示阵亡……
这是一件快活事!这时候被淘汰的人已达三分之二,由参赛者变成了观众。那些妇女和儿童也都涌过来,围在沙滩四周看热闹。一声令下,人马骆驼就混杀起来。那些战马战驼久已不闻战声,蓦然听得鼙鼓号角,一下子就又回到了昔日的疆场,驼怒吼,马长嘶,骑手呐喊,一时间大戈壁尘土飞扬,呼声入云,杀声震天……
大混战越战越勇,越勇越战,本来约定谁先中刀谁就落马,可杀到后来,人人都已红了眼睛,只图快哉,不问其他,有的人已连中四五“刀”,还继续厮杀不休,围观的看客便大喝倒彩。其中有两个人杀得最为激烈,一个是卜连长,一个车班长,前者策马,后者驾驼,手中各持一根丈八“蛇矛”,不做单刀劈杀,而为双手冲刺,活像古战场上的两员武将。一马一驼如走马灯般旋转腾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看客们欢声如雷,声传十里,马黑马也情不自禁叫起好来……
这场鏖战直从中午战到日落西山方才收兵。战后清点,竟发现无一人不中“刀伤”,最后只好参考其他成绩,决出前八十名。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二节(1)
十二
接下的第六项是比“胆略”。这一项具体内容没有透露,只笼统地说,比试英雄胆略。五项赛事已进行了三天,人人都已疲惫不堪,羊副官宣布说,休息一天,待后天早上再说。并叫初选的八十名官兵集中住在一起,以免他人干扰。八十名初选官兵,非常激动,他们过五关斩六将,到此阶段已胜利在望,再狠一口气,那梦寐以求的大快乐便将来临。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兴奋,努力镇定自己,养精蓄锐,准备做那最后的冲刺。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夜里,正当他们呼呼酣睡之际,突然门外一声发喊,那个黄瘸子排长居然带着二百多名被淘汰的士兵,一个被窝里捉死猪,把他们统统捆绑了起来,接着不容分说,被一根长绳连着,押到了城外的大沙滩上。八十多人一下子懵了头,包括卜连长也大惊失色,连声喝问这是干什么?但没人回答,只闷葫芦一句:“奉上级命令!”漆黑的夜,星斗隐耀。在水山脚下五谷地旁边的一片沙丘中,己挖好一个万人坑。坑沿上站满了隐隐绰绰的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锹,好像已等了他们好久。这时候,他们才蓦然醒悟:上当了……
巨大的震惊竟使八十多人刹那间全闭了气,没一人叫喊,没一人反抗,只静静地站在夜风里,失去了知觉……
这时候,羊副官才狞笑着从人影里闪出来,身后一个士兵,提着一盏马灯,先挨个儿把众人巡视了一遍,而后才站到坑沿上,高声叫道:“弟兄们,现在清醒了吧,这就是你们贪恋女色的下场!……”
人群一阵骚动。
“你们可能没想到,我羊某人会有这样一个圈套!呵呵……这也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人群又一阵骚动。
“你们的确是一批英雄好汉,的确是一批优良精种!你们打败了无数敌手,经受了种种考验,你们是铁,你们是钢,你们是野驼滩的龙,旮旯城的虎!”
“可是野驼滩旮旯城最怕的也是你们!你们天生是一伙不安分的贼种!你们今天可以为豪杰,明天又可为盗贼。旮旯城前途未卜军民要过太平日子,就不能放心你们。你们存在一天,潜在的危险也就存在一天。马旅长睡不好觉,我也睡不好觉。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们就要提前下手,趁你们羽毛未丰,将你们一网打尽!”
“呜哇——”一声咆哮,八十多条汉子发狂了,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拼命挣扎,有的号啕大哭……但,一切都晚了,不论是哭的骂的,都已无济于事。只有车班长等七八人一声怒吼挣断绳索,侥幸落荒逃去,其他的全部被绳子牢牢拴着,未能得脱。
一阵骚乱稍息,黄瘸子带兵去追车班长,羊副官又狞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不要枉费心机了!这也是一个劫数。想想咱们一路上战死、饿死、病死、吓死的那些人,你们也算是善终的了。这座万人坑,就是马旅长为你们安排的一口大棺材,从这里跳下去,过一道鬼门关,再过一道奈何桥,便是青云梯;到了青云梯,再狠一口气,眼一闭,一个箭步就上了天堂……跳吧、跳吧,抓紧跳吧……”
声声紧催如丧钟敲响,八十条汉子不愧是一路打出来的,他们终于明白了,绝望了,除个别人还趴在坑沿上磕头流泪,哭求饶命外,大部分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那卜连长仰天长叹一声:“我恨啊——二十年后再跟你们算账!”随之第一个跳下沙坑。跟着,其他的人也扑通扑通相继跳下……
一锹一锹的沙土开始往下落了,渐渐地淹至膝部、淹至腰部……那些乞求饶命的哭声也渐渐变成了猫娃儿呻吟……
然而,就在这灭顶之灾即将完成的当儿,远远的城地那边,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点点蹄火之中,还夹着一声悠长的呼喊:“刀下留人——”
这一声呼喊犹如鬼门关上一声锣响,又把天地翻了个过儿。人们惊抬头,只见一簇马队飞也似奔来,当头一人,正是马黑马!他策马奔到沙坑边上,左右横扫一眼,就“哈哈哈……”一阵放怀大笑,直笑得星光摇落,漠风回荡。坑上坑下所有的人,俱做一个觳觫战栗,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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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二节(2)
“哈哈哈……”又是一阵长笑,笑过之后,他又双拳一抱,在马背上做了个打拱姿势:“弟兄的,受惊啦!”然而,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僵若木石。
“怎么了,还发懵呀?哈哈哈,快醒来吧,这是羊副官跟大家开的玩笑!”
“玩笑?”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阵惊愕过后,人们才终于恍然大悟:啊,这原来正是那个所谓的“英雄胆略”的考验啊!一部分人发出了震耳的欢呼,一部分人却气得发抖,跳出沙坑,追着羊副官就是一顿痛打……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三节
十三
一场恶作剧就这样结束了。我舅舅说,羊副官的那个玩笑也开得实在过分了,尤其是他前面的那一席话,伤了不少人的心。但马黑马却十分高兴,他首先高度赞扬了那些剩余好汉的英雄气概,说他们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为了旮旯城的安宁,敢于牺牲自己的生命,真正是一帮大丈夫、伟男人。并说,通过这次军事演习,他进一步认识到了他们这支队伍的不可战胜和远大前程。他对旮旯城的未来充满信心,毫不悲观。接着又严厉谴责了那些磕头求命的人,说他们是一伙小母鸡掉下的软蛋,还不够火候。幸亏发现得早,如果叫他们混入洞房,播下的必是一窝跳蚤。羞得那些人鼻尖上直冒汗水。最后,庄严宣布:比赛到此结束,原先预定的另外两个项目全部取消。青龙连的汉子即以眼下这帮劫后英雄为准!……人们发出了动心的欢呼。
经过了这一场场峰回路转,跋涉者终于望见了平川。又过数日,女人们的选拔工作也顺利结束。雪女子重返群体,被推为凤凰营营首。其他的十九名女子也个个年轻健康,丰满如玉。她们在城的东南角专门划出一块禁区,取个村名也叫“凤凰营”。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旮旯城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开营仪式。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四节(1)
十四
啊,那是多么红火的场面啊,多么令人心驰神往!我舅舅一讲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就激动得抬袖抹泪。他说,后来他们被救出沙漠,重见了天日,重回了人间,衣食不愁了,冻饿不怕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时刻的那种欢乐。他常常感到孤独,每有心事,就登上山梁,遥望西天云际,默默地自言自语。唉!人活一世,有多少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啊!
[外甥讲到这里,忽然有客上门。他出去了一会,回来告诉笔者,说出了个麻烦,说后天可能要出门去,舅舅的那些事情可能讲不完了。笔者忙问,出了什么麻烦,要出多远的门?他说,他们有几个朋友曾计划到可可西里去淘金,但金场的金把头要价很高,他们迟迟筹不上款;最近情况有变,刚才来人说,金把头答应分期付款,他们觉得机不可失,说走就走,最迟后天动身。笔者一听急了,又问,可可西里在什么地方,去了得多久回来?他说,可可西里是青海西部连接西藏的一大块地区,包括昆仑山的好几座山岭河谷,一去少说也得三个月,不到大雪封山,是回不来的。笔者一听,顿如一盆冷水泼头,他这一去,岂不又要中断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这个历史线索?外甥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说,这样吧,今晚不睡觉了,泡一壶酽茶,我连夜给你讲,讲到哪算到哪,实在讲不完的,以后再说,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人家如此热忱待我,我总不能因我的事而误了人家的生计呀!沉吟半晌,我只好说,就这样吧,不过,可要辛苦你了。外甥说,不打紧,我熬夜熬惯了,抓紧一点,说不定赶天亮就讲完了。以下便是外甥对我的通宵讲述。]
打那以后,野驼滩面貌幡然一变,旮旯城气象焕然一新。天高了,云淡了,草青了,水绿了,三军之间的摩擦也确实淡化了。青龙连专心致志,凤凰营兢兢业业,共同履行着他们那神圣而伟大的使命。其他的人则一如既往地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上上下下都听着作息号的统一召唤,各方面都再现了一种有规有序的融和景象。
这时候的牲畜也逐渐地适应了这种特殊土地的特殊风水。战马自不必说,公母相配,雄雌放歌,驹子成串。就连那些先前逃逸了的驼群,也像游子回乡一般,陆陆续续向旧地回归。而且不但自己回归,还带引来了大批的野驼羔子,成群成片,像黄羊群一般游荡于四野。鉴此情况,在李老军的提议下,队伍上又重新成立了一个养驼场,由我舅舅当头,率领一个班的士兵负责驯养管理工作。从此,野驼滩不但有了农业,还有了牧业。凤凰营的女人更有创造发明。她们虽然享受着特殊照顾;但却绝不坐享其成,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她们就开始了拔驼毛、捻毛绒、织氆氇、缝褐衣等编织工作,为大家准备秋衣和冬装。营长雪女子不单性情快活自由,人缘也很好,把二十个姐妹团结得就像一家妯娌。某日,她还灵机一动,唤人采来许多沙生野果,捣成几大盆汁水,枸杞是红的,梭梭是绿的,酸胖是紫的,再将那些驼毛织品丢进去,一漂一染,便成了五颜六色,穿在身上风采格外动人,男人们的精神就愈发抖擞了。
创造的欢乐如春风荡野,这年秋上他们又取得了一个罕见的大丰收,小麦成堆,胡麻遍地,酒坊、醋房、豆腐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一到傍晚,到处是摇摇晃晃的醉汉和哼哼嘟嘟的歌声。就在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日子里,他们的第一代新生儿诞生了。那第一声呱呱啼哭犹如一声鸽哨划过天空,野驼滩万牲仰头,旮旯城千军侧耳,人们竟像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一般,个个充满了惊奇的激动。尤其是马黑马更是激动万分,闻声赶到凤凰营内,不顾那婴儿还沾着满身羊水,抱过来举过头,就是一阵欢喜大叫:“天伟大、地伟二、皇上伟三、我伟四,你就叫做五少爷吧!你是我们再生的命根,未来的天驹!”一阵感天动地的欢庆声中,许多人流下了感怀的热泪……随后不久,除那雪女子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生育外,其他的女子一个跟一个接踵分娩,而且尽是双胞胎,一声一声的婴儿之啼,日夜响彻于沙宫石窟,就像有无数只蛙鸣响彻稻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四节(2)
在这万象生荣的时刻,羊副官又突发奇想,说,他们如此千曲百折的生活,带有英雄传奇的性质,不能让岁月风沙淹没古却,要用文字刻之于名山,传之于后世。随之亲撰一篇碑文,要石匠出身的车班长刻在岩石墙上。车班长用刺刀打了一把凿子,精心炮制三日,终于完成大作。竣工之时,又生一念,说文字的东西太枯燥,识字的人能看懂,不识字的人谁能看懂。于是又配刻了几幅图画,显得更加生动直观。
他们这个举动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兴趣。自此以后,人们一得空闲,或是无聊,就在那沙宫石壁上胡画乱刻起来,你今天画匹马,他明天刻头牛,随心所欲,信手涂鸦。天长日久,竟在那旮旯城四周的岩墙上,密密麻麻刻下了数里长的连环画图。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亡史上的大事件,如黄河突围、驼马大战;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落沙漠后的各种奇闻轶事,如红鸟引路、天降五谷等等;集合起来,就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岩画史册。许多年以后,据说有一支探险队临其废墟,还曾疑为远古游牧人的史前遗址。我舅舅说,在那些画图中,也有他的一幅。他始终忘不了那一袋子盐的事情,他在一块红石头上刻了一匹大骆驼,嘴上叼个盐袋子,旁边跪着一个一只眼的人。大家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独眼龙看了很是恼火,捡起一块石头就是一阵乱砸。而后自己又在另外一处地方刻了一幅画,画上刻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野汉子,站在山头上哗哗地撒尿,尿水如瀑布,冲得山下一伙人抱头鼠窜,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刻一行字:“吃水莫忘坎儿井,儿孙们记住我独眼龙。”大家看了,无不笑倒。后某日,人们又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一幅奇怪的画,画面上两个人,一老一少,少者是个秃儿头,老者的下巴吊一撮胡子,两人不知干什么,呈十字状交叉在一起。人们不解其意一问一查,原来是那个勺娃子的杰作。人们就问他画的是啥,他就说,画的是我和我干爹。人们又问,你和你干爹做什么。他又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经常睡到半夜里,我干爹就这么悄悄从我身上爬过去,又到我娘的那边去。人们就笑得直不起腰,又把李老军揪了来。
李老军自从那场手榴弹事件后,就索性搬到秦太太那儿一块儿住了,为了帮助她养伤,端汤送水,洗服擦疮,真是费尽了心血。后来秦太太伤势好转,逢人便讲,她这条命是李老军给的,来世一定做牛马相报。于是有人就戏谑他说,你老儿真是有心计啊,既积了阴德,还享了阳福!李老军就往往把脸一沉:“你们胡哈什么!我是看她娘儿俩可怜,才一屋同居,哪有别的念头!”可现在勺娃子把画儿画到这里了,他就一下子羞得胡子都红了。吭哧半天,无话可说,只好猛地一拧勺娃子的耳朵:“走,以后不许你半夜装睡!”人们就笑得更加捧腹……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五节
十五
那日子真是红火。不久,他们又学会了结网捕鱼。九眼井海子的水几年间越湮越大,竟在沙山下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湖泊。芦苇丛生,水鸟翔集,还有了成群的鱼。鱼在沙漠中是天之灵物,稀罕至极,人们一开始只是巴着脖子欣赏着看,并无他想,后见那鱼儿越来越多,每当夕阳西下,火烧云映红戈壁的时候,鱼儿们就跃出水面,上下跌膘,白哗哗一片,金鳞四射,诗情画意间,不觉就有了朵颐之想。先是羊副官,用红柳条制根钓竿,蹲在岸边,学做渭水钓徒,每有所得,便煮酒哼歌。后有一些在水边长大的士兵们就说,他们小时候在黄河里打鱼,没有船,就用牛皮筏子。野驼滩虽然没有牛皮,但却有驼皮。随之宰杀一批骆驼,蜕下皮来,扎住四角,再用力吹胀气,便成一个个“独木舟”。每两人乘一只,一人在前双手划水,一人在后持一网兜,见有鱼群游过,伸手一舀,鱼便入网,真是妙不可言。这样的美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麻烦事又发生了。
某日,九眼井海子忽来一奇兽,跃入水中,将那些驼皮筏子咬了个稀巴烂,而后长啸一声扬长而去。人们大惊,初以为这怪物是水中所生,便向湖中乱打了一阵枪,还扔了许多手榴弹,结果水面上只泛起一片鱼尸,却未见那怪兽的影子。后来人们才逐渐发现,那怪兽并非水中所生,而是来自陆地,是一个两栖动物。它对别的事情似乎不感兴趣,专门以破坏驼皮筏子为乐事。每当人们把驼皮筏子重新做好,它就出现;每当人们对驼皮筏子弃之不用,它又销声匿迹。那意思好像是有意叫人不要打鱼,又像是叫人不要宰杀骆驼,扑朔迷离,含义难测。
而它的真面目又始终如处五里雾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人们就惶恐起来。
一天清早,那勺娃子忽然神色慌张地跑来说,他看见了,那怪物是一只长了四只脚的大蛇,身子有缸那么粗,头有斗那么大,身上还裹着一层土黄|色的鳞甲。他发现它的时候,它正伏在一只母骆驼的肚子下吃奶。他喊了一声,那家伙就跑了,速度极快,像飞一样。大家一听这一情况,才猛然想起当日坎儿井出水时腾空而去的那只怪物。那只怪物的形态正跟勺娃子所说的相似。当日人们由于沉浸在地下喷水的大欢乐中,没有细顾那事,后来多年无消息,便逐渐淡忘了。现在联想起来,人们才恍然有悟:这只怪物很可能就是那只怪物。当年那只怪物因被人们开山炸井的轰隆声吓跑之后,多年不敢露面,现见野驼滩风平浪静,又试探着再度出山。议论了一阵,马黑马便断然决定:“追杀之!”于是,人们又组织起一支猎队,朝沙漠里追去。
可是连追三日,却没有结果,勺娃子提供的线索完全中断。
举目四望,茫茫沙丘无边无际,一物入其中,直如石沉大海,哪里可寻踪迹!大约在第四天上,人们正觉失望无奈,准备打道回府的当儿,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呀,那是什么?”人们忙抬头,寻声一望,只见远远的西北地平线上,又掠过一串飞动的影子,乍一看像一道擦地表滚动的旋风,细一看却是一群动物,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颜色也黄澄澄,确如一群土龙。人们大惊大喜,马黑马一声令下,纷乱的人群又紧追过去。
“砰砰砰……”一阵乱枪齐射,飞弹如雨……
大呼小叫的狂欢声中,猎队赶到跟前,跳下马来,却又是一个愕然大张嘴:飞动的兽群不见了,地上却横七竖八地躺下一片驴尸。驴尸全是野驴尸,样子很好看,身子黄黄的,肚子白白的,嘴唇也是白白的,不像是驴,倒像是驹子。有一头小野驴还活着,没有跑,呆呆地立在一头母尸旁边,望着人们。人们看着这情形,心头又软了。默然肃立良久,马黑马说:“这是个好兆头,以前发现了野骆驼,现在又发现了野驴,可以肯定,这地方一定有猛兽存在。暂时回去吧,待后再慢慢放长线钓大鱼!”随后他们便将那些驴尸驮上,把那头小野驴也牵上,聊胜于无地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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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六节(1)
十六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们就将那些驴尸制成一个个标本,用木棍支起来,分架在海子四周的草丛中,做出一幅低头饮水的模样。而后再埋伏下一队枪手,以诱敌上钩。
可是这个计谋仍然破产了,那怪兽似乎心有灵犀,从此以后再也不肯露面,伏兵昼伏夜出直等了一个多月,终无半点收获。后来李老军就说,算了吧,那怪兽是通神的!可能是山神土地爷,见咱这段日子过得太自在了,便打发一只看门狗来骚扰一下咱们,提个神儿。现在神儿已提起来了,它也就完成任务回家了。其他人想了想也说,算了就算了吧,这地方啥东西活命也不容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于是伏兵撤除,杀心收起,再不多虑那事。
可是就在人们放松神经,网儿照撒,鱼儿照打的时候,因着一个意外的事件,那怪兽又露出了另外一种面目。
事情还得从那独眼龙说起。这个家伙自从选种落榜,情绪一直低落不振。每有伤感,便长吁短叹,尤其是后来凤凰营传出婴儿之啼,他的那新疆女怀里也抱个娃娃的时候,他的心绪更坏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咒天骂天。一日天气放晴,阳光明媚,凤凰营的女子集体抱着娃娃,到水边洗澡,男人们便趁机围上去,厮闹一番。他也混进去,在一片芦苇丛中,拉住新疆女就是一阵哭。新疆女也是一个好女子,生得高鼻深目,一头金发,是西域民族的一种混血,容颜十分动人,要不是年龄稍嫌偏大,风采绝不在雪女子之下。据说他二人的恩爱由来已久,有割命之交。新疆女在选入凤凰营中后,对他也十分怀恋,暗中流过不少泪。现在得此重逢执手,自是一番热泪横流。一阵温存后,他忽然盯住新疆女怀中的娃儿,恶狠狠地说:“这是谁的杂种,丢到河里淹死去!”新疆女大骇,急忙搂紧娃儿,责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呀,这是咱的骨肉啊!”他又说:“是你的骨肉,但不是我的骨肉!”新疆女又说:“你怎么忘了,马旅长早就说过,凡是野驼滩的男人,都是娃儿的亲爹,你怎么能说不是骨肉!”他又说:“马黑马的话是个屁!没有血缘关系,怎么能叫亲爹?”新疆女又说:“不管咋样,总是我胎里生的,你不能这样心狠……”之后,他又央求新疆女,与他暗结密约,以后经常偷做幽会。新疆女又急劝他说:“不能啊,不能啊,凤凰营有军规,凡是青龙连以外的男人,谁要私闯女房,脚跨进门槛砍掉脚,头伸进窗户砍掉头,你不能冒这种风险!……”他就又一个仰天长叹,回到洞|茓,大醉一场。
最近一段日子,他又像当年考察坎儿井情况那样,独自背一杆老枪,远离人群,在旷野上四处游荡。天不亮出门,天黑时才归来。有人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这一天,他走得很远,一直穿过北部驼场,来到了一座红沙岗跟前。那红沙岗火红一片,峭壁陡立,形若刀山。远远望去,山脚下还有三棵树,枝叶茂密,形同伞盖,十分奇特。这是个很新鲜的景观,野驼滩的树木多是红柳梭梭灌木丛,像这种直挺挺的乔木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就来了劲,加快脚步往前赶。渐到跟前,才发现,那三棵树原来不止三棵,而是每七八棵围作一簇,是一片小小的胡杨林。更奇特的是,林子中还掩藏着一眼细细的清泉,蜿蜒流出,在山脚下育成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之上还布满各种野花,五颜六色,清香醉人。他禁不住就地一扑,像驴打夜一般,撒了几个欢。而后爬将起来,神色又变得严肃,像丢了一根绣花针似的,在那花草丛中细细地寻觅起来。一边寻一边还不时地弯下腰,将这片叶子拨拉一下,将那只花朵嗅一鼻子。寻着寻着,终于就发出了一声尖叫:眼前赫然出现一簇亮若金星的黄|色小花,花朵不大,仅如指甲,香气却十分浓郁,直沁心脾。他像如获至宝一般,俯身采集一束,双手搂在胸前,就跪在地上,望着青天,发出了一阵颤抖的呻吟……这一天他因走得太远,没能返回营地,当晚借宿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第二天一早出发,黄昏时赶回营地,也没声张,人们也没多加注意。待吃过黑饭,明月上升,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他才抱着那束野花,悄悄溜出石窟,来到城南凤凰营的后墙之上。你道他想干什么,原来那束野花俗名叫做“丫环喜”,是西部荒漠里的一种奇花,置于室中,久闻其香,可导致男人死精,女人不孕。他因怀恨新疆女与人合欢做胎,便想出这个泄愤之计,其用心之苦,可谓深极。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其详,这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六节(2)
且说他爬上南墙后,俯视城下的凤凰营营区,值岗哨兵还在巡逻,于是又耐着性子潜伏了一阵。直至夜过子时,月光渐暗的时候,他才摸摸索索寻到新疆女的石屋后面。他先向院子里扔了一块石子,见无动静,这才鼓起色胆,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但万没想到,就在他双脚刚落地的当儿,院落的黑角里竟突然窜出一条黑物,“汪”的一声扑过来,咬住了他的后腿,他一声惨叫摔倒在地,那黑物也迅即松口,一个鹞子翻身,逾墙而去……
这一下!凤凰营里炸了窝,爹爹喊、娘娘叫,一片捉贼声。折腾了半宿,才发现事情的源头在他这里。人们真是好气又好笑,连声斥问他半夜三更窜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则不应答,只抱着那条血淋淋的伤腿,呻吟不绝。
很快地,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来了,他这才吭吭哧哧地说,他是半夜里喝醉了,出门夜游,误上城头,一脚踏空掉进了院里,院里又窜出一条大黄狗,咬伤了他的腿……人们听着他这番解释,哪里肯信。如果说他酒后误坠城头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若说是一条狗咬伤了他的腿,却纯属鬼话。野驼滩旮旯城多年以来,啥也不缺,就缺个打鸣的鸡和看家的狗,鸡犬之物已成隔世的怀念,现在竟突然窜出一条狗来,真是天外奇谈。于是人们就继续追问,可他却一口咬定,就是狗,而且是一条大黄狗,绝对没错。过了一阵,吓得发呆的新疆女也战兢兢帮他证明说,确实像条狗,她正搂着娃儿睡得迷糊,忽然门外“咚”的一声,接着又是“汪”的一声,之后才传来人的惨叫。她披衣出门一看,他已倒在地下。人们听了新疆女的话,这才诧异了。于是有人又仔细检查他的伤口,看是不是伪造现场自残而致。可检查了一阵,结论却是真的,那伤口确实是被一种兽牙所伤,不是刀子割的,也不是石块伤的,人们不觉发了大奇。
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有人说,那条所谓的狗可能正是九眼井海子的那头怪兽再度出现,只是仓皇之下,被独眼龙看花了眼。有人又说,这根本不可能,如果是那头怪兽,饮水可到泉中,吃肉可到畜群,怎么会跑到凤凰营里?又有人说,这条狗可能真是一条狗,人世间常有云游四海的人,狗里面也可能有云游四海的狗,这条狗就说不定是从嘉峪关外云游而来的一条野狗,无意中嗅着了男女娃娃的气息,便把凤凰营误当成了旧主人的窝棚……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终究难下定论。
困惑的静默中,马黑马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迹象,用脚踢了踢散乱于地的那束野花,问:“这是什么?”独眼龙顿时色变,结结巴巴说,这是他在沙漠里采到的一束野玫瑰,想到凤凰营的姐妹们生活单调,便想给她们解闷儿,不料酒后糊涂,弄到这里。马黑马就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想给姐妹们解个闷儿,还是想给自己解个闷儿?他就满头滚汗,答不出话来。马黑马也不再强作追问,直言斥道:“好了!你别再装蒜!你的用心路人皆知!狗的事情暂且不说,我先治你个蔑视军规之罪!”说着,大手一挥:“给我狠打四十军棍!”一帮武士便一拥而上,当场扒掉他衣裤,一阵棍棒齐下,打了个皮开肉绽……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七节(1)
十七
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那四十军棍打得他半个月不能起身。外面的人还在议论那只狗的事情,他则暗自庆幸,真正的意图尚未败露。
这天,我舅舅和车班长等人去看望他。车班长一边给他擦洗身上的创伤,一边骂他说,你小子也太混蛋了,凤凰营的营规是众人集体所立,你怎么能敢犯众怒?他就说,“兄弟啊,什么众人所立,纯粹是马黑马一手遮天,哄大家戴了这个笼头。车班长又说,不管咋样,人家马黑马也是以身作则的,你就无话可说。他又苦苦一笑说,你们呀,你们这些人太老实了!你们以为马黑马现在不近女色,是真正出以公心?非也,他是在前个阶段的骄奢淫逸中,把女人玩腻了,现在才做出这种高姿态。而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他却贪着另一种欢乐——龙阳之喜!”
若干天后,独眼龙伤势好转,又能下地走动了。马黑马又给他下来一道旨令:给他一个班的士兵,限他百日之内,务必将他所说的那条大黄狗捉住或是击毙;否则,将以谣言惑众罪再打八十军棍!许多人都为他捏汗,他却毫不紧张,反而从容地说,我不要一个班的士兵,我只要一把尚方宝剑,我会自己招募一支队伍,如果逾期不能完成任务,甘受一切军法制裁!人们更加担忧,这野驼滩上哪有供他招募的队伍呀!
事实上,却是人们低估了他的能力。就在马黑马旨命下达的第二天,他就把勺娃子悄悄叫到一个隐蔽处,又通过勺娃子,将旮旯城中凡年满十岁的娃娃也叫来,一共十几个,开了一个会。他说:小兄弟们,我今天招你们来,不为别事,只问你们两个问题,一、你们的娘现在哪里?二、你们的爹,现在何方?请回答!娃娃对第一个问题不难作答,齐声说:“俺的娘在凤凰营中!”但对第二个问题,却都哑了声,大眼望小眼,全都摇了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这才开始进入正题,“你的爹——”他随便指着一个娃儿。“是当年有名的陕甘总督,手下统有十万大军,还有万贯家产……你的爹……”他又随便指着另一个娃儿,“是有名的青海镇守使,不仅权大势大,还娶了八房姨太太……”“你的爹——”他又指着第三个娃儿,“就是著名的伊犁大将军,不仅管辖整个新疆,还管辖着边境线那边的好几个牧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可惜他们都一个个早死了,他们不是病死老死的,也不是战死疆场的,而是被一个坏人谋害而死的。你们知道这个害死你们阿爹的坏人是谁吗?”
娃儿们依然摇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就是——我们现在的马旅长马黑马啊!”
“呀!”娃儿们顿时一声低叫,瞪大了眼睛。“马黑马是怎样谋害了你们的阿爹的,我不一一细说了,我说了你们肯定要哭。马黑马不但谋害了你们阿爹,还把你们的娘和你们一起捉到这沙漠里来,叫你们像聋子一样,瞎子一样,哑巴一样生活。你们年纪小不懂事,平日见马黑马对你们笑嘻嘻,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其实呢,他的心才黑呢,你们知道他的心有多黑吗?”
娃娃们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杀过——人呐!”
“呀!”娃娃们又是一声低叫,个个吓得打了个冷战;有个别胆小的,还吓得躲到了另一个的身后。这些娃娃们确实还不懂事,当日进沙漠的时候,大都刚刚学会说话走路,根本弄不清他们的遭遇是怎么回事,更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和家史。
“所以啊,你们要记住这笔深仇大恨!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替你们的父亲报仇!而且不但替父亲报仇,还要把你们的娘也解救出去,离开这鬼地方,回到你们老家去。你们的老家可是好地方啊,兰州城、西宁府、伊犁河,都是青山绿水,四季如春的人间天堂,那里不但有许许多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还有你们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他们都在日日夜夜盼望你们回去呐,你们不能忘了他们……”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七节(2)
娃娃们听到这里,就真个地呜呜嚎哭起来。也说不上到底为谁而哭,反正哭得悕悕惶惶,泪水如麻。
这世界确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明明是一派谎言,却能把人心感动到如此地步。
他又劝慰道:“别哭了,别哭了,哭没有用!现在要紧的是早做准备,早学本领,学会骑马,学会打枪,等有一天翅膀硬了,机会到了,再来个摇身一变,一飞冲天,将马黑马之流一举歼灭,而后高唱凯歌返回家乡!你们说,对不对?”
“对!”娃娃们就齐声地挥了一下小拳头。
接下,他又道:“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理想,你们首先要做到这样两点:一、要保密。我今天给你们讲的这些话,千万不能传出去,如果传到马黑马的耳朵中,我的老命完了,你们的小命也完了!二、要组织起来。从今以后,你们再不能一盘散沙、胡玩乱耍,而是也要讲究军纪,讲究军规,以军人自居。大人们有军师旅团营连排,你们也要有军师旅团营连排。虽然你们现在的人数还少,但你们还有许多小弟弟小妹妹,他们以后也会长大。所以,为长远计,你们现在必须打起一杆旗帜,这杆旗帜就叫‘童子军’!我给你们当参谋,勺娃子给你们当军长,如何?”
“好!”娃娃们就激动地举起拳头,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仿佛立刻就要誓师出征。
于是,一支所谓的“童子军”,就这样诞生了!之后,他们不仅开始了各种艰苦的军事训练。出操、跑步、喊口令、练刺杀,照猫画虎,像模像样。人们初看了,以为儿戏,只觉好笑。后来就渐渐地不笑了,竟发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慨。
恰此时,野驼滩又发生一桩奇事,因先前的那头小野驴的引诱,从西边荒漠深处,又迁徙过来了一大群野驴,混在马群和骆驼群中,同逐水草,同做嘶鸣,很是风光。独眼龙触景生情,又生一念,说,野驼滩的兵种有马兵、有驼兵,他们童子军要有个区别,不要马,不要骆驼,偏要驴。随之捕来十二头小野驴,一人一匹,经过一番强化训练,成了每个童子军的坐骑。
不久,他便庄严宣告,他的童子军驴队已经训练成形,现在要进入实战演习。他要亲率这支队伍发动一场狩猎远征,去搜索围剿那头无名怪兽或是大黄狗!经马黑马默许,在一个东方欲晓的凌晨,他们便悄悄地出发了……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1)
十八
这真是一个荒诞而又庄严的行动。我无法给你详述他们的行军路线,我只能给你简要地讲讲他们的过程和结局。
一开始出发的时候,全军上下是充满了一种豪迈气概的。十二头小野驴,驮着十二名小娃娃,行进在茫茫沙漠中,的确新鲜别致。独眼龙骑一头大叫驴,走在队列旁,一共十三人。一路上,他还给娃娃们讲述着这次出征的意义和那头无名怪兽的模样。他说,那头怪兽很可能不是一条狗。只因那晚听见“汪”的一声叫,便把它说成了狗。事后回想,狗的身子没有那么长,狗的毛也没有那么硬。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是一条变了形的土龙。土龙就是一种蜥蜴精,样子可怕,实际并不可怕。娃娃们听得出神,不时地问这问那,他也就漫无边际地胡吹乱聊……
当日黄昏,驴队住宿在了一座大沙包下。十三个人挤在一顶破烂帐篷里,有说有笑,十分快活。约摸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那被大人们苦苦追寻而不能得的怪兽踪迹,居然真的被他们很快撞见了。先是独眼龙的那头大叫驴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十二头小野驴也跟着接二连三地发出恐惧的嘶鸣。十三个人一骨碌爬起来,就听见远远的漠海深处,传来了一种古怪的啸声,忽疾忽缓,断断续续,既像牛叫,又像狗咬,十分清晰,只是距离太远,显得微弱。他们便知道遇上了敌情,又兴奋,又紧张,立刻推弹上膛,握刀在手,做好了严阵以待的准备……
一直守候到天亮,那怪物却没有向营地发起骚扰,啸声也渐渐地归于寂灭。独眼龙便说:“敌人害怕了,我们主动出击!”于是,十三匹驴队,又循着昨夜啸声传来的方向,搜索而去。遗憾的是,这一天的辛苦却是徒劳。他们搜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没有发现那怪兽的任何踪迹。日暮时分,他们又辗转来到了当年大人们发现的那片干盐池上。这是一道很宽很大的古河床,除了成片成片的盐碱壳外,还祼露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大的如斗、小的如蛋,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波涛汹涌的石头河通向天边。娃娃们已经很累,草草搜索了一阵,便就地宿了营。
这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早醒来,独眼龙就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向何处寻找,娃娃们也有些动摇。正彷徨犹豫间,忽见河床上游的低空,悠然盘旋着一只老鹰,独眼龙又拍手叫道:“好了!目标寻到了!有老鹰盘旋的地方,下面必有活物!”随之,急率驴队向前赶去。
渐前行,河床地貌又发生变化,盐碱壳越来越少,鹅卵石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竟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石林,有的如卧牛奔马,有的如石柱石虎,活像一片潮水退却后的海底礁石。驴儿的蹄子就磕磕绊绊,无法自如。他们只好下了驴背,牵着驴儿,在那巨石缝隙间曲折穿行。
蓦地,他们就听见一种“沙啦啦”的响声,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一阵风吹落一片雨点,驴队就情不自禁地刹住了蹄。独眼龙左顾右盼一下,便将驴缰绳递给一个娃儿,自己双手端枪,猫腰蹑足带头前行。身后紧跟着勺娃子,其他的驴则拉成一条线。这是一个很诱人的信号,那声音虽然迅即消失,但人们的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在这种洪荒地方,如果没有活物的走动,单凭风声是发不出那一步一步,步步为营。人脚几乎轻得听不见,唯有驴蹄碰在石块上,不时发出一阵叮当轻响。
终于,穿过又一片刀丛剑树般的石林,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景象:一片细如金沙的开阔地对面,兀然凸现着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状如卧驼,形若巨龟,底部呈赤色,顶部呈黄|色,乍一看,像一块红石头上开着一片黄|色石花,细一看,却活脱脱发现,上面伏着一颗兽头,形貌确如蜥蜴嘴脸,直勾勾望着他们,而且有两只前爪还带着蹼,拥抱着石肩两侧。独眼龙的脸色就刷地白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砰砰砰”就是一阵乱枪,接着嘶喊一声“冲啊!”便领着娃娃们奔跑过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2)
到了跟前,却又是一个大傻眼:那块红石头上,清楚地溅着几颗弹痕白印,那颗兽头却倏然没了影子。细察周围沙地,只见一溜鱼鳞般的爪印,说不上自南而北,还是自北而南,反正横穿而过,没了去向。
静静地呆了一会,独眼龙忽然打个冷战,拔出一颗手榴弹,递给勺娃子说:“你,往南边去,看它跑了哪里,万一事急,就把手榴弹拉响。我,往北边去,看它的老窝在哪里,一有情况,我就打枪。你们,其他的人,就地呆着,不要乱走,听候消息。”言毕,也不问娃儿们同意不同意,自己就掉转身,穿过一片石丛,往北边去了。
勺娃子愣一阵,也没说啥,他是一军之长,当然要独当一面,于是也就牵着毛驴,向南钻入了乱石丛中。其他的娃儿则遵他之命,原地不动。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却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传来勺娃子的手榴弹声,也没有传来独眼龙的枪声。眼见太阳落山,娃娃们就有点急了。一个说,勺军长可别叫龙吃了,另一个说,独眼大叔一去不返,可别丢下咱们自己跑了。这一嚷嚷,心儿就慌了,忽啦啦一阵,又朝着他离去的地方追去。
你道独眼龙去了哪里,其实他并没走远,就躲在距娃儿们不远处的一片石林中,其目的和用心你可能已经猜着,我就不说破了。当娃儿们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又突然跳起来喝道:“你们干啥去?为什么擅离职守?是害怕了吗?想临阵逃脱?”娃儿们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惭愧地低下了头。
之后,他又自抹一把虚汗,说道:“没什么可怕的!据我观察,怪兽没有老窝,也没有同伙,就独干干一个,被我一枪打伤,朝着南边跑了。咱们现在追勺军长去,一定能够将它击毙!”随之一招手,十一个娃娃又上了驴背。
这一下,可就荒唐了。那条古河床实在是太大太长了,上下不知几百里,左右不知几十里,站在此岸望不见彼岸,立在中流看不出源头。踉踉跄跄,磕磕撞撞,好不容易到达对岸,眼前又是一片无涯大荒。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暮色已经徐徐降下,不但怪兽失了踪影,勺娃子也失了踪影。这下他们才真个地慌了,怪兽失踪,尚有来日,勺娃子失踪,却说不过去。独眼龙心急如火,又领着娃娃们沿着河床,上下奔走,嘶声呼叫……可是一切都是白费,他们的呼喊犹如断线的风筝,飘落漠海一去无音,不一会,星斗满天,风动石林,又发出一片山魁鬼魅般的呜咽啼号,他们就完全失魂落魄了……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合眼。第二天,只有继续寻找勺娃子。又是呼喊,又是打枪,但仍无音信。日暮时分,天空又变了色,浓云密布,惊风乱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有一些娃儿就急得发出哭声。独眼龙真如上了刀山一般,骑虎难下,恨不能开枪自杀……与此同时,大本营那边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据知情者说,驴队出发的时候只带了三天的干粮,现在已经五天过去,还不见回转,可别出了事情。尤其是那些娃娃们的娘,更是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来找马黑马,快想办法。马黑马也感事态严重,便命卜连长率青龙连的汉子,前去接应。
青龙连的汉子的确尽责,一接命令便兵分数路,分头寻找营救。
第三天晌午,卜连长这一路人马终于在干河床西南方向五十里之地发现了他们。独眼龙和那些娃娃,已被暴风雨打成一堆烂泥,几乎不能走路说话。十二匹驴队也已风流云散,只剩下三五匹还在身边。卜连长一见这情形,劈头就给了独眼龙两记耳光,而后一边命人把他们送回营地,一边又继续去寻找勺娃子。
回到营地,独眼龙又成众矢之的,各种声讨如雨点般降身。尤其是秦太太,扑到他跟前,不住地号啕大哭:“你还我的儿哇,你还我的儿哇!”声声哭叫,肝肠寸断,逼得他恨不能钻入地缝……
但事已至此,千恨万悔也没办法了。又过两日,卜连长也收兵回营,说搜遍了古河床周围百里之地,仍没有发现勺娃子的任何踪迹,包括遗物呀、血迹呀之类。可以断定,他是必死无疑了!无奈的绝望中,人们只好在水山顶上燃起一堆篝火,以希望给万一还活着的勺娃子借个回营的亮光。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3)
这当然是一种侥幸心理。但万想不到的是,就在那山头篝火燃烧到第三天的夜晚,旮旯城西南方向的旷野上,忽然响起一片人喊马嘶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杀奔而来。沉睡中的人们立时大惊失色,他们已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种声势了,谁也说不上是从哪块天上突降下这支妖兵。马黑马急令号兵吹响号角,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提刀带枪冲上城头,做好了殊死血搏的准备……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九节(1)
十九
你道这是咋回事,你压根也想不到,他们竟是当年在大黑风中失散的白蛤蟆和花奴一伙!
你肯定十分吃惊,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光阴过去,他们难道还活着?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居然真的还活着!
当双方弄清真相,互相抱着哭啊叫啊欢闹一场之后,人们就收住热泪,擦干鼻涕,细细盘问他们这些年的遭遇。可他们却说,什么“这些年”呀,一共才五天。人们就说怎么是五天呀,你们看我们开下的这些井泉和农田,如果是五天的时间,能干出这样的事业吗?他们就一个个傻了眼,半晌无话,喃喃道,他们也弄不清这是咋回事,反正只记得那场大黑风过后的第二天,跟大部队失去联系后,就在那漫无边际的沙漠里胡乱走。走啊走啊,走了两天,就进入了一片浩大的古河床(这条古河床显然与童子军闯入的那条古河床是一脉相承)。进入古河床之后,他们就觉得有了希望,千条江河归大海,沿着这古河床往前走,总会有个尽头。于是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艰难跋涉。又行一日,又望见了一片巨大的枯木林。那片枯木林实在浩大古老,一色的千年古木,像千百个百岁老人,树梢顶部全部被雷火烧焦,根部林子间,又散布着一些青草水泽。他们在这里休整一夜,又继续前进。大约在第五天晌午,穿过枯木林,远远望见荒原上出现一人一骑,奔至跟前,原来是迷了路的勺娃子。一问情况,惊喜万分,便昼夜兼程,直奔旮旯城而来……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人们听了他们的叙说,就觉得他们是精神失常了。他们肯定是在那漫长的数千个日日夜夜中,饱尽磨难,磨坏了神志,误把最后的五年当成了五天……
但,无法解释的是,就说是他们误把五年当成了五天,那么在那五年中,他们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吃的是啥,喝的是啥,又居住在哪里?旮旯城是经历了天降五谷、坎儿井出水等等天助和自救,他们呢,难道也有过同样的遭遇?回答却是否定的,他们对此一概地茫然摇头。
更奇怪的是,细细观察他们的相貌形骸,也发现一系列难以解释的现象。其一是五年光阴之中,人的心性和容颜都会发生变化,男人会长出胡子,女人又会珠老花黄。可他们却是容颜如故,毫无变化。白蛤蟆团长还是那么白白胖胖,富态依旧;花奴女子更是风姿绰约,不减当年,甚至还比失散前更显得年轻妖冶;其二是五年春秋轮回,野驼滩人们的原来衣裳早已烂得没了影儿,全都更换成了驼毛褐子和兽皮甲甲,而他们却还穿着清一色的军装,虽然积满尘垢,但颜色未褪,有些军官甚至还戴着那种船形大盖帽,实在是咄咄怪事!其三,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支队伍中除了花奴之外,还有三个女子,其中一个在失散前怀里就抱着个吃奶的娃儿,现在五年过去,那娃儿居然还在吃奶……
[笔者听至此处,不禁欠起身来,望了望对面的外甥,疑心他是不是讲得累了,一时走神,说出了梦话。但外甥却依然平静如故,饮一口茶,对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在瞎说。当年我舅舅给我们讲述这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根本不敢相信。但我舅舅却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当时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后来旮旯城毁灭,人畜死亡殆尽,一部分劫后余生,又随花奴重返枯木林的时候,才被点破这一秘密。这是后话。你要怀疑,就怀疑我舅舅吧,不要怀疑我了。笔者哑然,只好听他继续下述。]
由于这桩事情的发生,旮旯城的面貌又幡然一变。新来的人马约有半个连的兵力,五十多人,两军会师,大家庭更加热闹。大部分官兵,都按各自的喜好和特长,分别编入农队、牧队和各类作坊。只白蛤蟆团长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他既不愿意与大家同甘共苦,也不愿意与马黑马等人作威作福,只把那个玉佛爷掏出怀中,说他要出家修行。大家也就听其自便。
剩下那三个女子却出了点麻烦,按当时情形,她们理应补充编入凤凰营中。但她们却死活不从,惊羞交加地说,这像什么话,不说将来死后,要被前后男人一锯两半。就是若干年后,有幸出去,怎见爹娘,怎见公婆?雪女子等众姐妹一齐笑劝她们说,到了这种田地,还讲什么三从四德?可她们还是执意不从,最后只好和那秦太太等人一样,做了民间妇。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九节(2)
末了剩下花奴一人,情况却大异于常人。这个奇女子,一如当年流亡路上那样,无拘无束,放浪形骸。她对野驼滩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尤其对坎儿井、凤凰营倍加赞赏,赞不绝口,连说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马黑马的一桩功德。并感慨宣言:“从此不想回家门,但愿老死凤凰营!”不过,她又提出一个条件,说,她虽然愿意与众姐妹一起,为野驼滩子孙献身捐躯,但是她又不能和众姐妹那样人尽可夫。她不是一个普通的花喜鹊,她要选择队伍里最优秀的“龙”来配她这只最出色的“凤”。
这话的意思显然有所指。羊副官立刻心领神会,私秉马黑马亲自出马。马黑马却说,实不相瞒,我一看这骚货回来,心也动了。但是我与大家有约在先,再不近女色;现在要我自食其言,如何是好?羊副官便说,你这就是不知通变了,当初约法三章时,并没有这花奴女子出现,现在她出现,是特殊情况,就不能拘泥刻板。马黑马还是认为道理虽好,但总要服众才行。羊副官又说,众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随之鼓动李老军、卜连长等人,以全体军民的名义,来了个集体劝谏,说群龙不可无首,骏马还需配鞍。马旅长在前的时候已经刻苦坚忍,尽了本分。现在天女下凡,正象征着野驼滩阴阳和顺已通天意。马旅长如果还要推辞,那么青龙连的汉子将集体辞职。马黑马也就再不忸怩,故作无奈地说,好吧,民意难违,呶就再做个冯妇吧!
于是,一桩美事就此而定。
但意外的是,就在美事将成之时,花奴又提出一个要求,她说,马旅长既是一旅之长,也是一滩之主,一城之王;我为他妇,就是王后娘娘,至少也是个压寨夫人。凤凰营的姐妹都有两条青龙相伴,我这个压寨夫人,也得再找一个驸马!
[按:什么叫驸马?骑马本是皇室公主的女婿,她既为王后,又何言驸马?其实她说的驸马并不是驸马,而是面首,即在马黑马之外还找一个男人。]
这个要求实在有些突兀,羊、李、卜等人一时不知所措。
但出人意料的是,马黑马却哈哈一笑说:“提得好,提得好!前车碾开路,后车不染泥。我野驼滩旮旯城是一个自由平等的王国,人人一视同仁,既然凤凰营有例在先,我还有什么鸡肚猫肠?”
人们又欢叫起来,深深感佩他的宽宏大量。但,这个“驸马”由谁当呢?谁有这个资格呢?
花奴却似早有考虑?微微一笑说,当然也要选拔,但我的选拔不要你们那么复杂,我只抛绣球,对口歌!谁能对上我的口歌,我就认谁!
你知道“对口歌”是咋回事吗?其实就是对花儿。只是一般的对花儿主要是喊少年,对口歌却还包括各种民间小曲,尤其讲究一问一答,现编现唱,有点猜谜的味道。这是件很快活很热闹的事情。羊副官等人当即决定:准备三日,洗沐三日,七天之后,为马旅长合卺大庆和花奴女选娶驸马,举行一场对口歌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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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1)
二十
这个决定犹如横空里降下一道黄榜,又给许多落第秀才提供了一个赶考机会。凡青龙连以外的汉子,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尽管有许多人知道,那中榜的概率十分之低,但他们不管咋样,愿意借此机会热闹一番。至于个别竞争力较强的人选,则更是激动难抑,晨练嗓子,晚练歌,大做准备。这时候的独眼龙也起死回生,重新抖起了精神。由于勺娃子无意中引回了白蛤蟆一伙,他不但免了八十军棍,还将功折罪,受了表扬。现在遇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但遗憾的是,这花儿会主要流行于青海甘肃一带,新疆地方却流传不广,他虽然也略知一二,但总还是个半吊子生客,这就先天缺了一分优势。急慌慌乱转一圈,便去请教车班长。车班长正是众望所归的第一热门人选,见他问此,不禁笑道:老兄呀,我现在跟你是竞争对手,我怎么能把本事教给你呢?独眼龙就说,咱们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你是野驼滩第一歌王,满肚子蝴蝶,送给我三只两只也就够了。至于最后的结局,看造化吧,如何?车班长又说,这也不行呀,口歌重要的是现编现卖,人家问啥,你才答啥,我教给你的,只是些熟套熟曲,到时候派不上用场,反而误了你自己的发挥。他一听这话,又道:“什么?你说是现编现卖,现问现答?”车班长说,正是这样,万一唱不出来,说出来也是可以的。他就高兴得跳起来:“好了!既然这样,就不麻烦你了!我这人最擅长的就是随机应变,即兴发挥!”随之乐呵呵地掉头离去。
紧张的准备工作做了六天。第七天上,那庄严隆重的口歌会终于如期举行。整个旮旯城里里外外挂满了彩灯,马黑马的司令部大厅门口,还高悬了两盏大红灯笼。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聚集于大厅门口的一片沙滩地上,如过庙会。马黑马居于大厅里面,没有露面,据说换了一身新衣,还刮了胡须;花奴女则玉立于大门口灯笼之下,还穿着她那件永不褪色的大红旗袍,一身通红,光艳照人。
羊副官是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致了一段贺词和开场白后,两排卫士便朝着夜空连放八声排枪,算是放了喜炮。之后,口歌大会正式揭幕——
花奴女从容上前一步,道出了第一个诘问:
天上星宿什么人散?
地上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定了三关口?
什么人修行不想回来?
这是个家喻户晓的民间小曲,不难做答,那些待命的汉子便齐声应和:
天上星宿王母娘娘散,
地上黄河龙王爷开,
杨六郎把定了三关口,
韩湘子修行不想回来。
接下又问:
东面面过来了个小金莲,
西面面过来了个老西番,
你怎么知道是小金莲?
你怎么知道是老西番?
汉子们稍稍一顿,半数人又答:
东面过来了个小金莲,
樱桃小口胭脂腮。
西面面过来了个老西番,
倒骑着牦牛手抽着鞭。
这两个请问只是个引子,待热情升腾之后,难题才逐渐展开: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啥么的啥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啥么的啥了?
这下果真把汉子们难住了,竟一时吭吭,没了答词。闷了一阵,独眼龙竟率先出口: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翻墙的贼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拾粪的叉了。
“轰——”满场大笑。这实在不成体统,花奴嗔笑一声道:“太粗!”当即否定。
接下来,车班长却趁机对出了好词儿: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过山的云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尕妹的手了。
“好!”众皆一声呼,车班长便首先得了分。“好个屁!”独眼龙却咕哝一下,翻了白眼。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2)
接下,花奴又唱:
脚穿麻鞋者图轻巧,
头戴上一顶草帽。
阳世里来了阳世里闸,
紧闹慢闹是老了……
这一句唱罢,却久无回应。前面的对叫半截对,只要个比喻恰当就行;这一句对却叫全句对,特别讲究意思的合拍。因有前面的失着,独眼龙再没敢急于抢答。静默一阵,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左嗓子:
牡丹花掉进河里了,
紧捞慢捞地下了;
把尕妹搂到怀里了,
紧搂慢搂是亮了……
“好——”众人又叫,这才是真格的荤素俱佳,雅俗共赏!但叫过之后,细看那位歌手,却是黄瘸子排长,他自那场镰刀事件后,已成一个废人,今日此刻来对歌,只是图个热闹,并无真意要夺驸马。花奴便只对他示个微笑,未加品评,转身又唱:
猫儿老鼠打一仗,
黄鼠狼告了状了。
包老爷的堂,
谁把案子断了?
这是一种谐趣对,只要滑稽可笑,别无深意,车班长是轻车熟路,立刻作答:
张长胳膊李长腿,
赵深眼窝胡大嘴。
丑媳妇的炕,
傻秀才把人儿耍了!
人群又是一阵叫好,车班长再次得分。独眼龙急得心如火灼,手脚乱动,嘴皮都发起颤来。花奴见他这般模样,又抛出一个奇数对:
天上云彩跑马哩,
你的心里有鬼哩,
费这个心思促啥哩?
这一下,可把独眼龙惹火了,他分明觉得,这三句歌词就是对他的嘲讽,立时怒起,灵感大发,不等他人反应,立刻扯嗓门吼道:
戈壁要摆战场哩,
你把我吞到肚里咽下哩!
吐了我是要造反哩!
“哗——”全场欢声雷动,这三句妙辞真是丝丝入扣,句句中的,慷慨豪迈,一吐为快!不独众人叫好,就连车班长也自叹弗如。花奴则更觉意外,愣神儿把他注望了一阵,也笑嘻嘻递过一个飞媚,表示嘉许。
这一炮打中,独眼龙士气大振。随后又接二连三对中了好几次,积分逐渐靠前。最后只剩了他和车班长等少数几个人并驾齐驱,其他的大部分竞争对手都陆续退出,变成了看客和听众。
胜利在望,他激动得再不肯坐下,一直站着,只要花奴嘴唇一动,他就脱口接答。
可叹,正因他紧张过度,在以后的几轮决赛中,却又连栽了跟头……
时间过得好快,欢乐的时光如流水一般,不觉已经夜到中宵。人们都已分明看出,今天的驸马非车班长莫属了,即使他对歌夺不了魁,也已无碍大事,花奴的眼神和心思早已说明了一切。只是这独眼龙还像个醉酒的猴子,上蹿下跳,乐此不疲。
终于,大厅里面传出了马黑马的一声咳嗽,羊副官就心领神会,暗示花奴:够了,该做最后决断了!但花奴却余兴未尽,又丢出最后一把撒手锏:单句对。
尕妹的碧是牡丹花——
破题儿首句,便把人给镇住了。这种单句对是最考验歌手的一种绝对,特别讲究比兴赋三结合,除非歌场老手,一般人根本无法应对。可是独眼龙却依然不知深浅,脱口又道:
——我是个蜜蜂爬哈!
一语即出,又落笑柄。未等花奴表态,观众已发出叫喊:“白搭话!白搭话!”(意思是没味道,太俗气!)相反的,车班长却乘虚而入:
——秋秋儿接上个把把。
“哗——”满场喝彩。牡丹花傲然独放,秋秋儿又把它凌空撑开,春风雨露,白云蓝天,那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啊,真是妙绝!花奴亦喜不自禁,当着众人,给车班长竖了个指头。
这下,独眼龙愈加妒火中烧,眼球上都绷出了血丝。未等众人笑声落尽,就哇哇喊道:“快说,下一句是什么?”花奴却不急不慌,慢悠悠又道出下句: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3)
碧毛是春草往上发——
“呀呀呀……”未等歌手作答,人群又一个喧声大哗,这花奴也太叫人吃惊了,她怎么能想出这等奇句,真叫人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更为好笑的是独眼龙,他竟仍不知天高地厚,又续出一句:
——我拿镰刀割哈!
“哄——”满场再次笑倒。花奴亦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笑毕,又斥道:“你也太昏智了!你把春草割了,还怎么养牛挤奶?”
独眼龙如当头泼了一瓢凉水,眼前一黑,冰凉到心……
这一句歌词不但把独眼龙难住了,同时也把其他的歌手都难住了,包括车班长在内,一个个抓耳挠腮,无言以对。
静静的期待中,忽有几个爬在城头看热闹的娃儿,不慎失足,骨碌碌滚下了石头沙岗。人群一阵骚乱,转移了目标。折腾一阵,见那些娃儿幸未大伤,人们又长吁一气,回过头来。
这时候,大厅深处又传来马黑马连续三声咳嗽。羊副官就站起身,目光一扫全场,高声叫道:“你们平日里乱吼乱叫,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到这关头,就没一个人能凑出一句半句吗?”
这一激将果然生效,随着话音落地,车班长终于应声而起:“我来试试看!”随之手拍胸膛,丢出一句:
——卵蛋儿是花骨朵吊哈!
“呼隆隆……哗哗哗……”此句一出,石破天惊,全场群情沸动,呼声连天,绝了!绝了!真是绝了!谁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口歌会竟会对出如此巧夺天工、天衣无缝、大荤大素、奇丑奇美的花儿!一时间,千人呼、万人歌,跺脚打拍一遍又一遍地引吭高歌起来……
从此,这首歌便成了野驼滩旮旯城最流行的一曲花儿少年,每逢劳作之苦或是喜庆之典,他们就唱起这首歌来。直到后来建立红鸟王国,他们还把它冠之以《红鸟歌》之名,定为国歌……
这是后话,现在的情况是,由于车班长对出了那个绝对,口歌会达到了Gao潮。所有的人们都像是变成了白马王子,不问歌句出自谁口,只当是他们集体智慧的一个结晶,慷慨奉送给了他们心目中的散花天女……
功德终于圆满。羊副官再命两班卫士朝天又放一阵排子枪,选驸马大会便宣告结束。全场起立,在一片嗷嗷怪叫的欢啸声中,马黑马步出大厅,招手亮相,之后花奴女嫣然一笑,鞠躬谢幕,左牵马,右拉车,款款步入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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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1)
二十一
[外甥叙至此处,汗津津的脸上挂满喜悦,仿佛他也曾身临其境一般,被那火热的场面所感染,所感动,并由衷地为之感到高兴。但稍顿一阵,不知何故,脸上又渐渐罩出一团阴云。]
唉,人世间的事情没法儿说,明明是一场喜事,引来的却是一场祸事,明明是一场悲剧,导致的却又是一场喜剧。就在人们诚心诚意地为花、马、车三人的结合而赞美祝福的时候,一桩悲惨事件又发生了!
这事说来实在寒心,问题还出在独眼龙身上。那个可怜的人,在那晚上最后一句歌词被对出之后,就悄然退出会场,走到一个不知其去的地方。当时的人们都沉浸在狂欢大乐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迹象。第二天,还没见他的面,第三天,仍没见他的面,一连几天,人们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场龙飞凤舞的兴奋余波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大约过了七八天,他忽然出现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我舅舅一见他,竟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只见他满面尘土,憔悴不堪,瘦得成了个麻秆儿。便问他,你咋成了这个样子?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他却不答,接过一碗热茶,低叹一声道:驼子哥,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舅舅就说,什么问题?他就说,骆驼撒尿的时间为啥那么长?一泡尿要尿二里路,比马啊牛啊长许多倍?我舅舅就说,骆驼是沙漠里的动物,要储存水分,膀胱就天生的大,再加骆驼的尿眼眼特别细,所以时间就特别长。他就叹了口气。沉吟一阵,又问:既然骆驼的膀胱那么大,那么它的子宮肯定也不会小,可是为什么牛啊马啊人啊,怀胎只有十个月,可骆驼却要十二个月?我舅舅又说,这是因为其他的动物都是一物一相,骆驼却是一物十二相,头像龙、身子像牛、嘴巴又像兔子。所以必须十二个月,才能长出十二个相。他听了似乎满意似乎又不满意。过一阵,又问,骆驼为啥一见了水,不管是河、海子,还是泉,都会两眼泪汪汪?我舅舅说,那又是因为骆驼一见水,就想起了它前世的一件伤心事。他就忙问,什么伤心事?我舅舅就给他讲个故事,说,从前啊,在很古很古的时候,骆驼是动物中最英俊最美丽的动物,除了现在这副高大的身躯外,头上还有一盘八叉角,比狮子老虎还雄伟。而且特善良,比牛和绵羊还善良。就因它心地太善良,后来就吃了一辈子的亏。有一天,它来到一条小河边,遇见了一头梅花鹿。那时的梅花鹿可难看啦,身上花里胡哨,溅满泥水斑点,头上光秃秃的,像只母山羊。它一见骆驼,就装出一副可怜相说,它眼下正找媳妇儿,可媳妇儿嫌它长得丑,希望骆驼能将它的那副八叉角借给它用一用,待它相完亲后,就还回来。骆驼最爱成|人之美,没加多想,就把头上的角借给了它。谁知这梅花鹿是个小人,接过骆驼的角,就一溜烟跑到山林中,再也不到沙漠里来。骆驼知道受了骗,可是已经没办法了?从此以后,子子孙孙,一到水边,照见它那没了角的秃儿头,就忍不住伤心落泪……
听到这里,独眼龙就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我舅舅就说,你哭什么呀,我说的是骆驼,又不是你!他就抬袖一抹鼻涕:驼子哥呀,你看我像不像一匹骆驼?我舅舅就说,你怎么能像一匹骆驼呢,骆驼那么大,你才这么尕,差得太远了!他就又说:我说的不是长相,我说的是命!我舅舅就说,命是个啥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比呢?他就不吭声了。
又过一阵,忽然又问:驼子哥呀;牛啊马啊人啊,下崽都是胎生,或一胞胎,或双胞胎,都是直接下崽,可为啥鸟啊、蛇啊、蚂蚁啊,却要先下个蛋,以后才慢慢孵出小崽崽?我舅舅见他越问越离谱,便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他又叹息一声,显出很失望的样子,再不多言,默默饮干半碗茶,出门走了。
我舅舅已经看得出,他肯定是因这次选种再次落败,心里痛苦,便胡思乱想,变得这么神神道道。便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段日子,野驼滩各事逐渐恢复正常,人们才想起他怎么好久不见面了,正互相打听,他突然又闯进了我舅舅的帐篷。一进门,就脸色惨白地嚷嚷道:“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我舅舅很是吃惊,忙问他,旮旯城发生命案了吗?谁说你是杀人犯了?他又叫道:“我说的不是旮旯城,我说的是迪化城,毛泽民不是我杀的……”我舅舅仍然如坠五里雾中,又问,什么迪化城?什么毛泽民?他又说,迪化城就是乌鲁木齐,毛泽民就是毛泽东的弟!我舅舅依然稀里糊涂,乌鲁木齐是听过的,毛泽东也隐有所知。但他这会儿乱叫杀人不杀人,是什么意思?他见我舅舅确实懵懂,便长叹一气,慢慢镇定下来,说,驼子哥呀,这事太复杂,你听我慢慢儿说!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2)
之后,他才一五一十道出其中的原委。
他说,他原来并不是军人,而是一个警察,在中苏边境的一个小镇上负责治安。工作很是刻苦勤勉,颇得上司的青睐,已有提拔擢升的迹象。可惜他天生有个坏毛病,特别好色,一见漂亮的女人,连升官发财都会丢到脑后。某日,小镇上来了一个流浪艺术团,其中有个女演员,就是现在那个新疆女,姿色十分动人,他和他的上司都看上了,双双各自大献殷勤。但那新疆女却很高傲,叫他们碰了好几鼻子灰。他碰壁不要紧,心里虽难受,却对那女子更加的敬爱。可他的上司却是个鸡肚猫肠的人,愿望达不到,便想报复人。一天下午,便借联欢之名,邀请艺术团的演员和警察们到外去打靶射击玩。可是到了现场,上司却故意给那新疆女难看。其他的演员,每人三十发子弹,乒乒乓乓玩得十分热闹痛快,偏就是不给新疆女发枪发子弹,弄得新疆女尴尬无脸面。他实在看不过去,便拔出自己的手枪,叫那新疆女痛痛快快打了几梭子。就因这个小小的契机,他竟在随后的日子里,跟新疆女结下了山盟海誓,一直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这件事,当然惹恼了上司,从此便给他穿不尽的小鞋,弄得他苦恼不堪。后来一怒之下,使辞去原职,经友人帮助,和新疆女双双私奔到了省城。
到省城之后,他原是想另换一个差事,却不料阴错阳差,一脚踏进了盛世才的督办公署侦缉队。这盛世才是当时新疆的土皇帝,是有名的杀人魔王,为了维护他的独立王国,不仅大肆屠杀反抗他的地方百姓,也屠杀外面进来的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人。他的督办公署侦缉队,其实就是特务机关,许多绑架、暗害和搜捕工作,都由它来完成。他一进这道门槛,头皮就发了麻,但已经悔之晚矣。不久,大约是民国三十一年秋天,他又亲自参与了秘密逮捕两个共产党要人的工作。这两个共产党要人,一个姓陈,名字记不清了;一个姓周,名叫周彬,正是共产党人毛泽民的化名,当时担任着新疆省财政厅的厅长。关于周的身份,他们当时已经大体知道,他不仅是中共派到新疆的第一号人物,也是中共领导毛泽东的亲弟弟。当时的毛泽东已经在陕北有了不小的根据地,统兵至少不下十万。因此盛世才一开始没敢把陈毛二人怎样,只是秘密关押起来,以做###的砝码。可是后来,大约是第二年秋天,不知什么原因,盛世才跟共产党彻底闹翻了,一怒之下,就下令秘密处死陈毛二人。这时候的陈毛二人,早已移押于另一个特务机关公安管理处的监狱中,已与公署侦缉队没多大关系。可是这盛世才疑心极大,唯恐有失,便命侦缉队前去监刑。侦缉队那夜里恰巧事多,头儿便临时派他去执行这一任务。他和一名副手匆匆赶到现场,行刑已经结束,两具血尸已经挺僵。他接过两张照片察验了一下,便草草签字了事,没多细问。
谁知道这却闯了大祸,那个现场原来是假的,那个姓陈的确实被处死了,毛却并没被处死,只是弄了个替身。当时的共产党在新疆的地下力量已经很大,为了营救毛泽民,采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终于在苏联人的帮助下,买通狱方,把毛泽民救了出去。这本来是个很成功的行动,但百密一疏的是,最后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毛泽民逃出铁窗之后,却没有与接应的人碰上头,急迫之下,就朝北边的中苏边境跑。边境线距省城还很远很远,他脚不停步,在一天进入了一条山沟。他正坐在山坡上喘气,忽见山脚下矗立着一座俄式庄园、庄园门口站着一个大胡子俄国人,手里端着一杆猎枪,身边两条狼狗,正向他汪汪吠叫。他顿时以为是遇上了苏联的革命同志,他当初入新疆时,曾在苏联待过一段日子,会几句俄语,便高喊了一句“苏维埃万岁”之类的话,急切地迎了过去。却不料,那个大胡子俄国人根本不是苏联的革命同志,恰恰相反,是一个流亡的白俄将军,逃入中国后,在地方军阔的庇护下,过着一种隐居生活。现在突见这个不速之客,竟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党人,立时怒起,抬手一枪,把他打下了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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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3)
消息传到盛世才耳中,真是发了雷霆之怒,一边下令严密封锁消息,一边大肆搜捕狱中的所谓内贼,数日之间,搞得迪化城血雨腥风,草木皆兵。接着又下令追查侦缉队监刑的责任……这一下,他独眼龙真是三魂吓掉了两个半,未等大祸临头,就连夜带上新疆女,出逃南疆……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他所说的他不是杀人凶手,他没有杀害毛泽民,指的就是这件事。讲过之后,还气喘吁吁,仿佛他刚刚逃离那个险境。
我舅舅听了,很是愕然,还从没听过他有这么一番经历。沉默一阵,便说,事情既然这样,你还怕什么,现在到了这种地方,不论是盛世才,还是共产党,都追究不到你了,心慌什么?他又说,驼子哥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盛世才确实是无奈于我了,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蒋委员长就把他设计调到了南京,我的心也放松了许多。但是共产党的威胁却一天也没有解除,我逃出迪化城之后,就听说共产党的地下锄奸团发了一个黑名单,上面就赫然印着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虽然参与了逮捕毛泽民的事件,但并没有参与杀害他的事件。后来国共决战,陶峙岳起义通电一下,我就知道我的末日到了,东躲西藏,最后才逃到了这里……
我舅舅又说,道理还是一样,你既然已经逃到了这里,反正共产党也抓不着你了…
他又说,哎呀,我的驼子哥,你怎么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虽然处在这个地方,共产党是一时到不来了;但是以后哪,在以后共产党终于到来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呀?
我舅舅很是吃惊,忙问:你说什么?你说以后共产党还会来到这个地方?
对!他又说,我总有个预感,咱们这地方不会长久,迟迟早早,共产党的大军还会到来,即使共产党不来,我们自己也会走出去的……
我舅舅愈发吃惊:你说共产党即使不来,我们自己也会走出去的?
对的!他又肯定地说,咱这地方,别看现在一派太平,其实骨子里藏着天大的祸哩!马黑马不过是一个骗子,我恨透了这个骗子!迟早有一天,他的骗术用尽,大家会起来造反,杀了他,逃出去!
我舅舅半晌无语,沉吟一阵又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管是共产党到来还是我们自己出去,你把你那事儿说清楚不就得了,现在空叫喊什么?
他又说,问题正在这里!我虽然相信有那么一天,但是我也知道,我已经活不到那一天了。你、车班长、勺娃子、凤凰营的女人们,有可能活到那一天,但我却怎么也活不到那一天了。我已经心死了,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一个自己的女人被他人胡造作的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给你留个死前的遗嘱,我死之后,你将来见了共产党,务必代我向他们把那件事说清楚,即使他们不能宽恕我,来到沙漠里向我掘墓鞭尸,也没关系,但千万不要难为我的新疆女,她是无辜的啊,她是个苦命人!说着哭了起来。
我舅舅听到这里动了气,骂他说,一个大男人,为个女人的事,就要寻死觅活,太没出息了!再说你这件事,不管说得清楚说不清楚,与新疆女有啥关系,你这么东拉西扯的,是不是脑子昏了?
他又哭着说,驼子哥呀,你不要这么骂我,人和人不一样,你是大男人,我却是小男人,我天生是那种离了女人就没法活的没出息人。自从青龙连成立后,我的心就碎了,现在花奴又是这般,我的心不但碎了,肠子也断了,我是再也不想多活一天了!至于新疆女的事,你千万要谅解,她跟上我这个冤屈鬼真是太不幸,我太对不起她了。现在共产党坐了天下,肯定也要以牙还牙……我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情,怕他们不问青红皂白,连累到我的新疆女……你是我们野驼滩最好的大好人,所以我才把这个重托交给你,请你干万开恩,了却我这个心愿!说着,扑倒在地,就是一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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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4)
我舅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阵雷声,天下起雨来。我舅舅正想再打壶热酒,帮他缓缓情绪,他却忽然又一跃而起,连叫三声“拜托了!拜托了!”冒雨出了门。我舅舅追出门外,连喊几声,也没有把他喊住……
这晚上,我舅舅一夜没有合眼,左思右想,不大对劲。第二天天一亮,风过雨止,便骑着骆驼赶入城中,向李老军说了此事。李老军听了,也感事态严重,连说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叫他出了事!
可是已经晚了,这天晌午,由于头天晚上的大雨,发了山洪,有许多地面洪水冲进了坎儿井中,造成了不少地段的塌陷和淤塞。马黑马紧急总动员,发动全体军民上山抢险。正当人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从水山侧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马叫。人们惊得抬头,只见一道沙梁上,站立着一匹枣红马,枣红马后面站立着独眼龙。枣红马不住地长嘶短鸣,似在向人们呼救报警,独眼龙却立在马后,不知手忙脚乱地在忙什么。人们非常惊讶,正准备前去察看究竟,独眼龙已抬起头来,面如厉鬼,形如囚犯,
高举一把左轮手枪,朝着人们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呼喊:
“弟兄们听着——姐妹们听着——所有的鸡犬牛马都听着——我的末日到了,你们的末日还没到!我要提前走了!……我对你们谁也不恨,对马黑马我也不想恨了,我只恨那个驴日的老天爷!他既然给了我一条命,为啥不叫我好好儿活?既然给了我男儿身,为啥要叫我打光棍?我要上天入地去质问他,唾他的面、造他的反,拔他的胡子敲他的牙!把这没用的###还给他!”言毕,不等人群有何反应,“砰”的一声,朝天一枪,那匹枣红马便一个蹦子跳起几尺高,一声惊嘶,向山下奔来……
这时候人们才看清,那马尾巴上拴着一根皮绳儿,另一头正拴在他的棒棒上。烈马狂奔,他便被拖着在沙梁上连翻跟头。人们无不骇绝,有人连声惊呼:“快开枪!快开枪!打死马!……”但尚未等人们掏出枪来,他的###已被扯断。枣红马狂奔着逃回旷野,他却像个皮口袋被丢在了沙梁下面……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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