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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日,国民党新疆省主席包尔汉也发表了起义通电;原属马家军嫡系的骑兵第五军,也在这场大起义中,发生了剧烈的分化,军长马呈祥率一部分亲随出逃印度,其余官兵在副军长韩有文的率领下也投降了###。至此,天山南北万里大地,统统Сhā上了共产党的旗帜。这真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巨变,可我们还蒙在鼓里!而他们这支人马又是原新疆军阀盛世才的旧部,因参与过捕杀毛泽民等共产党人的活动,恐日后###清算旧账,故拒绝投诚,反杀出来,准备沿弱水北逃蒙古,不期与我们半途相遇。真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当下我们强忍住又一次的失望,与对方首领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商讨共同的出路。

对方的人马比我们少,但对方的头儿是个师长,官比马黑马大。他们主张,要我们跟他们走,说包、陶通电一下,等于绝了我们的新疆之路,继续西进,只能是自取灭亡。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北走蒙古,蒙古高原水草丰茂,足可养马,万不得已还可另作他图……他们这个主张,不能说没有道理,白蛤蟆团长和孙龙营长当即动心,拿眼直望马黑马,孙龙营长还不无迫切地说了句:“马旅长,机不可失……”但马黑马却瞪他一眼,未予理睬,对对方说:“你们的意见确实不错,但还不是上策。你们显然低估了###的力量,既然你们能在蒙古高原养马,###就不能到蒙古高原去捉马?要知道,越能活人的地方,越是藏不住人……依呶看,最好的办法还是跟我们走吧,深入新疆是不成了,但我们可以改弦易辙——折头向西南——走西藏!西藏虽然也不是万全之地,但据呶看来,###至少在三五年内还进不了西藏……”他的话音一落,对方就哄笑起来,连声反驳说:“走西藏,简直是做梦!看来你们对新疆和西藏的地理还太不了解。虽然新疆和西藏接壤,但要从我们现在立脚的这个地方去西藏,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呐!莫说那一座座雪山冰川,单就眼下这块大戈壁,你们就根本无法通过,还说什么三年五载!……”马黑马却依然镇静自若,似乎他在一听到新疆起义的消息后,就已想好了另一条出路。他回头瞥了一眼我们那一长串满载粮食、弹药的驼队和驼车,冷冷一笑说:“沙漠确实是可怕的,呶们就刚刚从沙漠里出来,人是死了一批,马也死了一批,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对方见马黑马毫无入伙之意,只好说,既然这样,那就各走各的路吧。马黑马也说,人各有志,不可强勉。随之,我们这对患难兄弟,就这样分道扬镳……但刚走出几步,对方的首领忽然又转身唤住马黑马,眼巴巴地瞅着我们的驼队,吞吞吐吐地说:“仁兄,同是党国义士,能否拔根汗毛……”那意思很明白,是想叫我们支援他们一点粮草弹药。马黑马心领神会,没有拒绝,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心怀叵测地笑望着对方队伍里那些年轻的女人们说:“大敌当前,兵败如山倒,你们既然缺吃少穿,­干­吗还要带这些多余的人口?”对方也立刻心领神会,犹豫一阵,赔笑说:“这些娘们原是军中剧团的一伙戏子,我们正愁甩不掉她们;如果马旅长有解难救困之心,那就正好帮我们卸掉这个包袱吧!”马黑马闻声大笑。随之,我们便在那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下,进行了一场十分奇特的贸易交换:我们给了他们一批粮草弹药,他们给了我们一群漂亮的女人……

羊副官的证词 第六节(2)

这是一个天意。当时的我对马黑马的这一举动很不理解,我们已经带了骆驼团的一伙女人,现在再带这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但后来的事情才慢慢证明,马黑马是有其深远考虑的,正是这些女人们,才使得我们在那日后漫如长夜的十五年岁月中,没有死去。这是后话。

羊副官的证词 第七节(1)

与新疆溃军分手后,我们就彻底走向了穷途末路。

西藏到底在什么地方,距此还有多远,何时能到达,已没心问了,反正就这么走呀走呀,走到哪天是哪天。新疆的沙漠比甘肃的沙漠更为苍凉深远,举目四顾,尽是清一­色­的黑­色­沙砾,直通天边。太阳也像个接血盘子,寂寞地悬在半空中,有光无芒。走着走着,战马的蹄子就瘸了腿,铁掌脱落,胳窝里生出一个个脓包,一步一磕头,状极凄惨。骑士不忍,就下马步行。又走数日,终难乎为继,马黑马便下令,将所有伤残病马全部放弃,一律换上骆驼走。于是,有相当一部分战马,便被我们狠心地遗弃在荒原上。它们眺望落日、目送着我们离去的背影,嘶声如哭。

我骑的是一匹大肚子黄马,不够勇烈,却很驯良,它的一只蹄子也连了掌,撞在石子上嚓啷响。我实在不忍心与它诀别,忽然想起马继援给我的那几根金条,便请李老军帮忙,用石头砸成几根钉子,钉在马掌上,这样我们才又坚持了下来。续行数日,队伍里终于怨声载道。孙龙营长不断地发牢­骚­,说这分明是往死路里走,不能以一个人的意志,害了大家。白蛤蟆团长更是唉声叹气,诅咒马黑马刚愎自用。某日中午休息,队伍里忽然发生一阵­骚­乱,男人喊、女人叫、娃娃哭,原来是发生了争水纠纷。我们的粮草弹药是充足的,水的准备本来也是充足的,除了几辆驼车上装有十几个大木桶外,每个人的马后鞍上和驼峰背上,还各捎有一个盛水的羊皮袋子,过疏勒河的时候,都灌得满满的。可是有些人不知节约,很快就喝光了自己的袋子,于是便去抢别人的。抢哪个别人的,自然是弱­肉­强食。原骑一旅的人仗着自己是队伍的主力,于是就飞扬跋雇;而白蛤蟆凉州团的人,也仗着自己有一定的实力,便不买账;于是,被掠夺的对象便成了骆驼团的那些俘虏和女人娃娃。到此境地,那些俘虏和女人也明白了横竖都是个死的道理,偏不肯屈服,于是便开始了你争我夺。马黑马闻讯大怒,赶到跟前,首先驱散了那些无赖之徒,接着严厉地宣布:“俘虏可以虐待,女人绝不可以虐待!骆驼团的俘虏,以后遇着此类事情,只可请示上峰!加以解决,自己不可擅自反抗;女人和娃娃如遇此类事情,却可采用一切手段进行反抗,可以抓破他的嘴,咬断他的喉咙。其他一切官兵士卒,再不可肆意妄为,如有犯者,就地正法!”

此令一下,一场风波暂告平息。虽然骆驼团的俘虏们还骂骂咧咧表示不满,但那些女人们已十分感激,有几个母亲竟拉着她们的娃儿跪倒地上,连声说:“快给马旅长磕头!”

之后,为了进一步整顿军纪,马黑马又下一道命令:委任那个马夫李老军为“粮草总管”,全权负责粮食和水的管理供应。这一个命令,得到了全体上下的一致拥护,李老军还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高声向队伍喊道:“大家听清了!马旅长现在任命我为军需长官,从此以后,你们的一切吃喝拉撒由我管,谁若不听我的话,我就首先断他的粮和水!……”队伍发出一阵噢呀之声又浩浩荡荡开拔了……

渐渐地,地貌又发生了变化。一平如砾的黑戈壁前方,又出现了一片野火般燃烧的红戈壁,紫气腾腾,赤光闪烁,像一块藏险伏祸的立体大网,罩住了去路。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拼力前行一程,进入其中,马黑马忽然下令停止前进。他叫队伍沿一座沙包站成个半圆,自己独个儿骑马立在中间,面朝众人,静默片刻,突然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弟兄们,看清了,这是一块绝地!前面的路程还很远很远,十有###走不出去。现在的中国已经改朝换代,我们也就再不能执迷不悟。咱们应当顺从天意,悬崖勒马,掉回头去投奔###……”

他这话一出口,队伍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竟一时愕然,不知所措。“但是——”他接着又说,“顺马黑马却不成。呶跟###打了十多年的仗,杀了他们很多人,他们捉住我,一定是剜心剥皮掏眼睛!顺宁肯死在沙漠里,也不能被###抓去下油锅!可是你们——却和呶不一样,尤其是小兵士卒们,你们大都是穷苦出身,共产党最同情你们,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磕个头,肯定就活下了。另外,像白团长、孙营长、羊副官你们,虽然属于官佐之列,但你们只要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也会既往不咎……所以,现在,我正式宣布:谁愿意跟我走,就跟上走;谁不愿意跟我走,就掉转头去自寻出路。呶马黑马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大家!”言此,目光一扫众人,做出个静待抉择的架势。队伍一片肃然,人人都处在一种巨大的惊异之中,既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不敢怀疑这是假的。士兵们大眼望小眼,军官们小眼望大眼,皆不知该如何表态。白蛤蟆团长显得很是激动,鼻子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不住地拿眼望我。我也因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懵了,又把目光去望那李老军。不知怎的,这会儿我忽然有个感觉,那李老军是个鬼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将预示祸福吉凶。可是他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眯眯着一双老眼,夹在队伍中间不动声­色­。于是我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只以目暗示白蛤蟆:沉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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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七节(2)

马黑马见众人良久无应,又催问一声:“说话呀,尽愣着做啥?”

众人还是不敢出声。马黑马就有点不耐烦了,咳嗽一声,吐口痰,又道:“抓紧时间,机不可失!如果现在不做决定,以后就不要后悔!”说着习惯­性­地按住了军刀。

人群终于有点动了,孙龙营长率先跳下马来,踉跄几步,奔到跟前,扑通跪下,哭腔叫道:“马旅长——小弟对不起你了!小弟家中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老小一堆……小弟愿听旅长的话,掉头回家去……但愿旅长千万不要误会,小弟只回家种田,绝不投降###”。说着双手掩面,一阵呜呜嚎哭……

他的这一举动,一下子打破了僵局,他所属的警卫营的七八十名士兵,也乱纷纷挤出队列,和他站到了一起。另外还有一些其他士兵,也壮着胆子站了出来,共约有百人左右。马黑马很是高兴,连叫好好好,俯身拉起孙龙营长,说:“快起来,快起来,莫说你回家去种田,就是真的去投降###,为兄我也能理解,何必多疑!”说着,又命人从驼架上卸下一筐银元,倒在地上,让那些士兵自由去捡,说是送点路上的盘缠。看着白花花满地滚动的银元,又有一些士兵往外挤。白蛤蟆也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要不顾三七二十一,也向外走的时候,忽然队伍里又冒出那个李老军,他上前几步,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大声向马黑马说道:“报告马旅长!我老奴才十五岁出门当兵,家中父母早已死去,没田可种,没家可回!他们愿走,随他们去,我却愿意跟着马旅长走到底,走到死!”马黑马闻言,略略一怔,笑一笑,没有吭声。而那些蠢蠢欲动的士兵,见李老军如此,便也莫名其妙地收住了脚步。

这时候,夕阳已经贴近地面,空旷的荒原上笼罩着一片脓血般的怪彩,有一群不知名的野鸟,嘎嘎地鸣叫着飞过头顶。事不宜迟,抓紧走吧!那些被特赦离队的士兵们,长长地吁口气,怀着大难将脱的庆幸上了马。临启程时,他们又把刀枪和子弹全部解下,说他们回家种地再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孙龙营长有些犹豫,马黑马便说,也不要全都放下,适当带上几支,万一路上遇个狼虫,也好防防身。于是孙龙营长又将拔出套的手枪重新放回。而后和我们一一告了别,含泪上马,领着那队残兵弱卒离去了……

山穷水尽,势所必至的分化使幸存者的心绪愈加苍凉。白蛤蟆不时地回头张望着孙营长他们远去的背影,再一次流露出了错失良机的悔意,我的心也一阵难言的怅惘……

然而,真正幸运的并不是孙营长他们,就在警卫营刚刚转过一道沙岗的时候,马黑马突然凶相毕露,大手一挥,命令卜连长带领一队­精­兵,从另一个沙岗豁口处斜刺里Сhā过去。不一会儿工夫,便传来了一阵混乱的枪声和凄厉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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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八节(1)

如此奇异的突变,惊得三军丧魂。白蛤蟆满脸滚着虚汗,后怕得直摸脖子。其他剩余的士兵,也一个个噤若寒蝉,吐了舌头。一会儿,卜连长提着带血的马刀得胜回来,马黑马高声呼问:“全收拾了吗?”

卜连长回答:“一个没剩,全部报销!”

兵家之事就是这样,一切都在不言之中。马黑马也没做半句解释,队伍又缓缓地开拔了……

经此一事,人们的心里钻了一个鬼,总觉得有一件什么不祥的事儿等在前面。大约行到第三天晚上,果然发生了一桩怪事。当时天还没有全黑,西方天际还散发着一抹淡淡的红光。队伍行至一座红沙岗跟前,正准备扎帐宿营,忽然一个士兵尖叫一声:“呀——那是什么?”大家猛一回头,惊讶地发现,在我们身后数里远的地方,悄悄地跟踪着一支马队,在西天余晖的映照下,影影绰绰,恍恍惚惚,看不清面目,却能分明感到一种马蹄踏沙的尘雾。大家顿时愣了,第一个感觉是,可能遇上了###的追兵;第二个感觉是可能遇上了沙漠中的土匪。但很快地这两个判断都被否定,自我们进入沙漠之后,###的追击实际已经摆脱;而在这样的大荒之境,又哪里会有什么土匪?仓皇失措间,也顾不上多问,又重新收起尚未扎好的帐篷,连夜继续加紧前行……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支尾随的骑队,竟出现了一种无赖行径,我们跑得快,他们追得快;我们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而且既不叫喊,也不开枪,始终像一群影子缠着我们,我们的恐惧就愈加厉害。忽然李老军叫出一声:“那是一群鬼魂啊,那是警卫营的鬼魂啊,他们死得冤,­阴­魂不散,缠上了我们……”此话一出,人心更加大乱,尤其是亲手参与了屠杀警卫营的那些人,个个脸变了­色­,“呜哇”一声叫喊,就没命地跑开了。有一个士兵斗胆回头放了一枪,却不料枪管里钻进沙子,“砰”的一声,枪膛爆炸,人也一个满脸溅血掉下马来。这一情景,愈加使人信了鬼魂邪气,一时间,人喊马叫,大乱了套……

也不知跑了多久,马蹄驼蹄终于被黄沙陷住。一轮明月升上高天,回头一望,却又什么也没有了,四下里空空荡荡,静寂若死。人们这才抹着汗长吁一口气,斜躺横卧于地上,成了一堆烂泥……

然而这情形尚未持续多久,又听身后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人一马登上一座沙包,站住不动了。身后衬着一轮明月,静静地俯视着我们,俨然一尊夜叉形象。人们又一骨碌爬起来,大张嘴巴闭了气。马黑马又急又恼,忽地拔出手枪,大吼一声:“我毙了你。”但没想到,那黑影竟突然说出话来:“别开枪——我是胡驼子——”人们又一个大愣:谁是胡驼子?胡驼子是啥人?这时候队伍里有骆驼团的几个俘虏拍腿叫道:“对了!对了!他是我们的胡班长,是养骆驼的一个小头目,可能在刚才的奔跑中掉了队,现在才赶来……”马黑马闻此一说,惧心稍歇,又对着那山头黑影大喊一声:“你给我滚下来!”那黑影就真的闻声落马,顺沙坡骨碌碌滚了下来……”

马黑马前趋一步,枪口点着那人的脑袋,大喝一声:“你到底是人是鬼?”那人从地上爬起来,诚惶诚恐地说:“报告马旅长,我是人,不是鬼,鬼还在后面……

“什么?鬼还在后面?”

“对对,鬼还在后面,他们要面见你马旅长……”

“他们要见我?”

“对对,他们说一定要见你马旅长,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他们给你叫来。”说着,不等马黑马点头与否,一转身,又噔噔跑上沙包,双手捂个喇叭口,对着后面远远地喊道:“鬼哎——过来,呶们马旅长要见你们——”

那声音一长一短,一起一伏,真像个野鬼在夜风里呼号。我们惊得头发和汗毛都竖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神经错乱者的呓语,还是真有什么天惊地怪的事要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就在那胡驼子的呼号连喊几遍后,果真有三人三骑又登上那座沙包,接着一阵风嗒嗒而下,向我们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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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八节(2)

我惊得两眼一黑,差一点晕厥过去……

接下的事情才慢慢明白,原来这三人三骑仍然是人,不是什么“鬼”,他们正是新疆溃军中的几个人,为头的正又是和我对过话的那个独眼龙汉子。他们滚鞍落马之后,扑通一下就跪到了我和马黑马的面前,哭也似的叫道:“马旅长、羊副官,小弟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你们了……请千万高抬贵手,留下我们……”言毕,一阵叩头作揖……之后,事情的真相逐渐大白:原来他们跟我们分手后,未行多远,就被解放军的入疆部队打散了。他们的师长被当场击毙,他们和少部分人逃了出来。左思右想无路可走,后来考虑到我们的西藏之行,虽然也是一条危途,但总还有一丝希望,于是就折头南下,来追我们。但又怕我们不要他们或怀疑他们,于是就没敢声张,悄悄地尾随上走。走了数日,遇见我们遗弃的那些战马,有些人就回去了。又行几日,又遇见了摊血泊死人(就是孙营长他们),知道我们已起了内讧,一部分人就又回去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死心塌地跟上走。今天傍晚,好不容易追上了我们,我们却又撒腿跑了。他们不明底细,也就一如既往地跟上跑。后来追上了掉队的胡驼子,这才得了个通风报信的人……

事情至此,全体上下一个个如释重负。

羊副官的证词 第九节(1)

马黑马显得十分高兴和激动,亲自下马将独眼龙三人扶将起来,表示了真诚的欢迎。接着又面朝队伍喊道:“大家看清了,呶们是得人心的!这三位兄弟来投奔呶,就说明天无绝人之路,呶们的前程还是远大的。孙龙一伙是窝囊废,软骨头,死了活该!从今后,咱们要更加的­精­诚团结,更加的发狠勇进,不要怕死,不要怕吃苦。我们穿过这片沙漠,就是一座雪山,翻过这座雪山,就到了西藏!我们一定会吃到西藏的炒面糍粑,一定会喝到西藏的酥油­奶­茶!……”队伍静静地听着,颇受感染和鼓舞。而后,他又掉头对那胡驼子说道:“你今天立了一功!我现在宣布你为骆驼团的俘虏队长。你要好好管教他们,争取立功赎罪,有一天机会到了,我会特赦你们,把你们当亲兄弟看待!”队伍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感激之声……

这一夜,我们决心快意地睡了一个囫囵觉。我还梦见了一片富饶美丽的西藏图画,遍地的牛羊,遍地的野花,肥得流油的开锅­肉­,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然而,这一美好的梦想却很快地破灭了,鼓足勇气前行一程,雪山的影子没有看到,大戈壁却越加望不到边了。重重叠叠的沙岭,密如海浪的沙丘,把驼车轱辘都陷得拉不动了。那些原本坐在车上的女人和娃娃,也不得不改乘于马背驼峰之上,以减轻车的重量。更为骇人的是,前时所遇的那幅鬼魂景象,初以为随着独眼龙三人的到来,真相已被揭破,哪里想到,那只是一个Сhā曲,真正的鬼魂还潜伏在我们的身前身后,继续作祟作怪。第二次发现它们的时候,和前些时发现的情形差不多,也是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之际,在我们正前方的一溜沙岭上,突然又出现了一片杀气腾腾的古怪黑影,而且阵势比头前看到的更大更多,黑黑浪浪,似有无数个牛头马面布满了一道长长的沙岭,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马和骆驼先自惊慌地吼叫起来。马黑马大惊失­色­,急问独眼龙,那是什么。独眼龙却也和我们一样,面­色­惨白,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人都被一股巨大的魔力攫住了魂魄,目瞪口呆,拔脚不能动……

一会儿,残阳消退,夜­色­降临,那一串黑影又渐渐演变为一簇一簇的蓝­色­火苗,并不断地运动着,向高空扩散,终于就汇聚成一道幕布般宽大的蓝­色­光带,横悬在沙岭之上数丈高的地方。我们的目光也随之而由平视变为仰视。这情形持续良久,茫茫漠海间忽然又传来一声古怪的长鸣,似兽非兽,似人非人,十分苍凉悠远。长鸣过后,蓝­色­的鬼火中又霎然涌出一张张人脸,一颗颗马头,人脸无血­色­,马头没毛,个个征衣铁甲,杀气逼人,在虚空中无声地向我们冷视。我们的坐骑就不由自主地四蹄一软,相继跪倒……

巨大的惊骇,空前的恐怖,闭住了所有人的心窍。我知道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会心造鬼魅,产生幻觉;但我不敢相信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会有如此众多的人畜­肉­眼同时产生幻觉。我们呆呆地仰望着这夜幕奇景,形同槁木……

终于,不死的元气又回荡了过来,马黑马,这个屠夫般的魁首,蓦然爆发出了一股非凡的狠勇,他忽地一跃而起,拔刀出鞘。在月光下唰地一挥,发出了一声野狼殷的嗥叫:“军——令——大——死——神——令——”

于是,全体将士跟着发出一声应呼:“军——令——大——死——神——令——”

接着他嗥叫一声:“全体举枪——”于是,八百多条钢枪同时朝天,瞄准了那片蓝火鬼影……

“一、二、三,放!”“砰砰砰……”一阵猛烈的排子枪山摇地动般炸响。跟着一声“冲啊!”的呐喊,失魂落魄的人们又像着了魔似的向那山头鬼影冲去……一阵旋风过后,那蓝火鬼影霎然消失,平坦坦的沙岭顶上,却出现一片浩浩白骨:一具一具的人骷髅、马骷髅,沿岭脊铺成一条长路。有的­祼­露,有的半掩于风沙之中。骨架散的散了,完整的还很完整。脑壳、肋条、腿骨、趾骨,排列得整整齐齐,好像从一躺倒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起来。胸腔骨缝里积满了尘沙,有的眼眶里还生出一根两根的草苗。尸骨周围散乱地丢弃着一些腐烂了的盾牌和生了锈的戈矛。一切迹象都表明着这是一支远古的军旅,他们长眠于此已经很久很久了。从那零乱而又整齐的队形看,他们显然不是因两军厮杀而阵亡,而是因孤军陷入迷途被大自然夺去了生命。千秋岁月已将他们的躯体石化,茫茫风尘已将他们的灵魂融入蜃气。我们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恍然就像看清了自己的归宿,不禁潸然泪下,悲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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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九节(2)

月亮慢慢地沉没了,星斗也渐渐地消失了,太阳却迟迟不见升上来。四围天­色­朦胧如黛,一片铁青­色­。­精­疲力竭的人们再也鼓不起­精­气神了,有些人就那么倒头一躺,横卧在枯骨中间,再也没有起来……

绝望的寂静中,死神徘徊良久,忽然又传来一声古怪的啸鸣,声音很亮,像鹰笛一般。我们挣扎着抬起头,只见从遥远的西南天际飞来一只红­色­的大鸟,样子很像一只火红­色­的公­鸡­,翅膀上闪着五彩之光,头却是一个老鼠头,尾巴也像一根软溜溜的长蛇悬掉在半空中。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飞禽,一个个伸长脖子,仰首发呆。那红­色­的怪鸟似乎是有意来给我们引路,在我们头顶上空盘绕三匝,嘎嘎鸣叫数声,向前飞去。飞了一阵,见我们没有跟随,又折回身来,继续盘旋鸣叫。如是再三,我们终于若有所悟,不知是谁喊了声:“快走啊,那是神鸟来搭救咱们了!”于是,人们又挣扎着爬起来,牵马引驼,跟着那只红鸟逶迤而去……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节

这是一个绝路逢生的希望。我们就那么跟着只无名红鸟蜿蜒前行,俨然一队蚂蚁跟着一只苍蝇。

太阳却一直不见出来,连行几日,天­色­一直是朦胧的黛青­色­。无尽的沙漠如迷宫一般,越走越复杂,我们终于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而那只无名红鸟似乎又不太耐烦我们行进的速度,飞着飞着就不见了影子。但每当我们陷入迷途、举足不前的时候,它似乎又不忍心,再度飞回来,鸣叫着引我们继续上路。一切都不可捉摸,一切都充满了神秘。马黑马曾问独眼龙,你们多年在新疆,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独眼龙却连连摇头说,不知道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忽然有一天,迎面袭来一股冷气,人和马同时打了个寒战。这是一股很奇特的冷气,没有风、没有雨,却冰凉刺骨。愣了一阵,有人就叫道:“呀!可能是遇上了前面的雪山!”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加快了脚步。但续行半天,情况却令人沮丧,雪山的影子依然不见,那股寒流却越来越重,越来越刺人心骨。我们当时还穿着夏日的单衣,冻得嗦嗦发抖。马和骆驼也一样地冷不可当。马嘴上喷出了白霜,骆驼的秋毛还没长齐,肚子上青筋暴露,冻得龇牙咧嘴。牲畜一到龇牙咧嘴的时候,面孔上就带了一种人相,分外狰狞可怕。马黑马几次回头望我,意欲止步。抬头看那无名红鸟,却依然在前面忽隐忽现,于是又咬牙坚持。

再行一程,错综如网的沙岭间,忽然又出现一道窄窄的峡口,两边砂岩陡立如削,中间一条羊肠小道,队伍不由自主地排成一道长蛇阵,像被吸入了一条巨蟒的肠道。峡口里冷气愈加凝重,似有万枚钢针刺入肤骨,不一会工夫,便觉耳门发胀、面部发麻,鞍下马蹄也悠悠忽忽如腾云驾雾一般。这时候想抽身回走也来不及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吸着你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迷迷糊糊不知行了多久,眼前又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白茫茫雪地。我们十分惊讶,虽说天气已入深秋,但还没到落雪的季节,此处何以独成雪地?雪地中央还孤零零长着一棵绿树。树也叫不上名字,状若伞盖,苍古如老柏。树的根部隆起一堆寒冰,像蜡泪滴就。逼人的寒气正从那里向外散发。我们十分惊奇,茫茫戈壁不毛之地,何以忽然冒出白雪绿树?愕然一阵,队伍就缓缓扯成一道散兵线,向那绿树围拢过去。

快到跟前,战马忽然蹭蹄不前,鬓毛倒立,发出嘶嘶低鸣。正觉疑惑,那独眼龙突然又叫一声:“呀!树下趴着个什么?”众人闻声一惊,仔细一瞅,才见那树根下的冰堆中,还包裹着一个奇怪的动物,身披鳞甲,混沌一团,看不清面目,只透过厚厚的冰壳,隐约看出,像是一只巨龟。身体大部分被冰壳包着,尾部却又伸出一条琥珀­色­的­肉­质尾巴,笨重地盘在树身上。前面喙部,也隐隐有一个牛鼻子似的毛孔露出冰壳,微微地翕动着,鼻翼每动一下,便有两道青气徐徐喷­射­苍穹,与那溟濛的铅云构成一个回流。我们呆呆地望着这奇异景象,心神如沉万古深渊……

呆立良久,白蛤蟆团长忽然尖叫一声,说他的战马死了。我们一看,只见他的坐骑已四肢发僵,双目失神,四蹄陷入冰雪之中,不能动了。与此同时,周围另有几匹马驼也出现了类似情况。我们恍然惊悟:此地不可久留!一旦寒气弥漫周身,我们将永远地冰冻在这里!于是慌忙策马急走。白蛤蟆猛抽坐骑几鞭,还是不能动,只好跳下马来,徒步跑开……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一节(1)

十一

众人跑出一阵,回头眺望,那雪地灵龟和白蛤蟆的坐骑,已被茫茫黄沙淹没无踪。这时候,我们才渐然省悟,前面那股凛冽寒气和白雪绿树,全由那个无名灵龟所化育而成。至于那个无名灵龟是怎样化育了这一自然奇迹,同时又叙说着这神秘世界的某个意志,恐怕只有天知道了!惊魂甫定,回过神来,那只鼠头红鸟却又不见了影子。等了一阵,还不见飞来。四下里又起了风。一股一股的狼烟风柱,拔地参天,扶摇直上,黛青­色­的苍穹又变成一片朦胧黄尘,隔断了去路。有痴心的士兵使双手拢口呼唤起来:“神鸟回来——神鸟回来——”可唤了半天,仍不见踪影,那个神秘的怪禽像一个诡异的幽灵,把我们引入一个迷津之后,竟悄然隐遁了……

蓦然间,一股被天地遗弃的零落之感袭遍全身,所有的兵伍走卒无不产生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慨。这种面对大自然产生的悲慨,远比那种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悲慨还要深重得多。不知不觉,队伍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马黑马第一次出现了狂躁不安,他猛地野开嗓子,把那独眼龙叫到跟前,悲声喝道:“你带的好路!你到底要把我们引到哪里去?”

独眼龙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道:“马、马旅长,小弟不是带路的,小弟正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你的,小弟哪敢带路……”

“胡说!我要不叫你来带路,收留你这废物­干­什么?”

“马旅长,小弟实在不知这里的路径,你要硬叫带路,我就真要把队伍带到死路上了……”

“放屁!我是甘肃人,不识新疆的路,情有可原;你是新疆人,也不识新疆的路?明###中有诈!……”另两个人也一齐跪下,乱声说道:“马旅长、马旅长,我们不敢有诈,不敢有诈,实在是你太不了解新疆的情况了,新疆大得很呀,差不多有半个中国大,我们一直在天山一带活动,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我不管!你们到过也好,没到过也好,反正现在要叫你们给我带出一条路来,如果你们给我带不出一条路来,我就先把你三个倒栽葱Сhā在沙堆上!”

“马旅长……”三个人顿时叩头如捣蒜……

我看这情形不是办法,前趋一步,Сhā问一声:“你们别这般模样,马旅长哪能真要你们的命。马旅长的意思是,你们虽然没有到过这里,总该听过一些情况,比如,从新疆到西藏,大概要经过几块沙漠,几道河流,几座山……”

独眼龙听我这一问,抹泪站起说:“羊副官,你问这个,小弟听过一点,据说从迪化城一带走西藏,首先要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而后翻过昆仑山才能到西藏;如果从鄯善、哈密一带走西藏,首先要穿过罗布泊大沙漠,而后翻过阿尔金山,才能到达西藏的边境。但不论从哪个方向走,都是万水千山,遥远得很啊,小弟实在说不上确切的路径……”我听他这话,心中忽然一怔,忙问:“你说罗布泊?可我听说,罗布泊是个水名,不是沙漠名?”

独眼龙又说:“罗布泊确实是个水名,但也是个沙漠名。很早以前是个大湖泊,后来水­干­了,周围一片大沙滩,正处在西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东边的库姆塔格沙漠的中间,习惯上叫做大沙漠。我们是从玉门关和哈密方向走过来的,说不定正到了它的跟前……”听此一说,人们的眼神又蓦地一亮。马黑马也变了口气,紧忙追问:“你快说,我们已经到了它的左边右边,还是前边后边?”

“不不不……这我可说不上了,我只是个估计,万一估计错了,可就害了大家……”

一阵焦虑的沉默中,李老军又Сhā一句:“马旅长,这样吧,俗话说‘老马识途’,咱们挑几匹老战马,放开来,说不定会把咱们领出去。”“胡吣!”马黑马断然否定,“老马识途,说的是老马认识回家的旧路,咱们现在是寻找新的生路,老马识得个啥?你是想趁机往回溜窜?”

“不不不……”李老军慌忙退回人群,再不敢露面。“马旅长,”这当儿,那个俘虏队长胡驼子又凑上前来说:“在沙漠里行路,骆驼比###,咱们还是挑几匹老骆驼走吧,骆驼虽然也不知道西藏在哪里,但却知道有水草的地方。据我听说,那罗布泊的水确实­干­了,但还没有­干­透,还有一汪小小的水泽……”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一节(2)

“好!”马黑马断然一挥手。我们又跟着几匹老骆驼出发了……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二节

十二

昏沉沉的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我们又望见了久违的星光。天地有了黑白之­色­,人心也有了冷暖之感。我们在马背上吃了些­干­粮,也给骆驼和马的嘴上挂上料橱子,边走边嚼。那几匹骆驼深感责任重大,神情庄严而专注,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调整着方向;有时停下来,久久仰望深邃的夜空,仿佛在向天河问路。

如是躜行几日,一天黄昏,遥远的天边忽然又涌来一大团黑云,遮没了残阳,遮没了星光,四下里又变得一团漆黑。卜连长紧跟在骆驼后面,监视着动向;我又跟在卜连长后面,负责与队伍的联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驼队全由鼻绳连着,马匹之间却全靠本能的自觉,一旦有谁错离队伍,很快便被夜风吞没。走着走着,我忽开一窍,勾起双脚,将左右马镫揽在鞍上,学做驼铃撞击。身后有人跟着模仿,于是漫漫夜行道上响起一串叮当之声。经历了漫长的­精­神折磨,人的心灵也变得飘忽不定,伴着风声铃声,忽有女子做歌:“我大大,莫要哭,爷爷死了有孙子。你养马,我养驴,他养骡子也下驹……”歌声悠悠如童子儿歌,千军万马忽然闭气。走在这样的亡命道上,闻此歌声,铁石心肠也有了泪下之感。

我渐渐听出,那唱歌的女子正是那个红旗袍花奴。我对这女子始终充满神秘的好奇,除了知道她是一位落魄的军官太太外,其他的身世一概不知。她的一言一行都出格离奇,仿佛是个妖狐的化身,她加盟我们队伍,也暗合着某个诡谲的天意。

风声猛然加剧,呜呜如牛吼。前面引路的骆驼接连发出惊恐的吼叫,像是撞见了虎豹豺狼。我踢马疾步上前,与正在勒马转身的卜连长撞了个满怀。我大声呼问:“咋了?咋了?”卜连长却气急败坏地喊道:“停步!停步!快停步!”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努力睁大眼睛,隐约瞥见几匹黑魆魆的驼体像陷入了沼泽之中,上下跃动,拼命挣扎。其他的驼群则如临大敌一般,吼叫着往后直退。我亦扯身急转,向后扬手大呼:“站住!站住!别往前走!……”可是队伍却像聋了耳朵一般,在风声中继续敲着马镫伴歌而行。“扑通”、“扑通”接二连三,有不少人马陷倒在地。这时候,大漠黑风更加如决堤潮水,呼啸而来,陷足的人马骆驼还没挣扎几下,便遭灭顶之灾……

我猛然醒悟,这不是沼泽,而是遇上了可怕的流沙河。于是再也顾不得他人,先自打马急逃。有一个坠马者扯住了我的马尾巴,悲声呼救,我怕与之同归于尽,回手一刀,砍断了马尾……

混乱的队伍如炸了窝的蜂群,人喊马叫,鬼哭狼嚎,全乱了套。黑风越刮越强,卷起数丈高的沙障,铺天盖地纵横冲荡,可怜的人畜根本无力自持。陷入流沙者,一会儿工夫便只剩下几只人手和马头在摇晃挣扎;幸免于难的则被大风卷得像一团团刺猬,在沙滩里四散乱滚……

苍天似乎还嫌惩罚不足,弥天黑风中又响起串串炸雷,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大地震动,大雨滂沱,仿佛要将我们彻底毁灭……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三节

十三

惊风暴雨直直持续了一夜。当风雨渐息的时候,我们一些幸存者都被卷到了一片不知名的草莽深处。透过微明的曙­色­,举目四望,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芨芨草,晨风掠过草梢,发出阵阵林海般的涛声。我们叫着喊着集合起人马,发现有将近一半的人马失踪了,其中包括白蛤蟆团长和花奴女子。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跑散了,还是被流沙吞没了,已无心细问。凡是跑出来的骆驼,皆已挣破鼻栓,满嘴血­肉­模糊。那几匹引了路的老骆驼,多已下落不明,有一匹逃出来,羞愧地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人和马忽然放声大哭……

如果说前面的绝望中还抱有线希望,现在就全部破灭了。哭啊哭啊,人就终于哭­干­了眼泪,可是那些战马却依然哭个不休。有的四蹄蹭着沙子,有的以头猛撞沙丘,还有的躺在地上打着滚,声声悲嘶,哭得死去活来。我们曾在寒夜里听过野狗的哭声,曾在荒原上听过母狼的哭声,但却从来没听过战马的哭声。饱经风霜的战马啊,驰骋疆场的战马啊,此刻竟像丧家犬般号啕大哭,我们的心碎了……

马黑马悲愤交加,奔到一匹老黑马跟前,大声吼道:“别哭了!别哭了!畜生!”可是那匹老黑马却哭得更加伤心,忽地人立而起,高竖前蹄,愤怒地拍打着苍茫虚空,似乎在呼天大问。跟着,木立的人群也“哇”的一声,再一次发出痛心号啕。马黑马急了,团团乱转一阵,忽地拔出军刀,双手握刀柄,像握着一根丈八蛇矛,“呀!”的一声怪叫,刺入了那老黑马的胸胛。老黑马长号一声,一股热血冲天喷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经历了如此一场血泪之祭,无情的苍天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当我们慢慢抬起泪眼的时候,一轮旭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晨光四­射­,照亮四野八荒,重重叠叠的沙岭沙丘,忽如雨过天晴的壮丽河山。我们惊奇地仓皇一顾,又发现那只久违了的鼠头红鸟,像一团丹火,自天边飞来,嘎嘎地鸣叫着,如凤凰再生。我们寻声望去,只见遥远的西南方向,赫然矗立着一座城堡,城垛遥远,炊烟袅袅,隐约还有车马行人。我们大喜过望,一声“妈妈呀……”的碎心呼叫,便晕倒在地上……

苦难终于到头了!尽管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我们渴望见到城池,渴望见到人群,不管它是什么城,什么人,只要是人类生存的地方,哪怕它是###的兵营,我们也将哭着喊着扑向他们的怀抱。当我再一次睁开眼帘的时候,我的弟兄们已经争先恐后地向那城堡奔去。他们没有一个人骑马骑驼,全是手足并用地爬行在沙丘丛中,马和骆驼紧跟其后,像一群羊。我的大肚子黄马还忠诚地守护在我的身旁,我挣扎着爬起来,满面热泪横流,用力拍它一掌:“快走啊,我们到家了!……”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四节

十四

[笔者按:羊副官讲到这儿,喉头一阵哽咽,讲不下去了,一行老泪,从泪沟里慢慢流下,浸湿了飘飘银须。我的心也如秋风寒蝉,似乎停止了跳动。]

过了好大一会,我才说,老人家,继续往下讲吧。他却说讲完了。我很吃惊,忙问,怎么讲完了啊,你们那长达十五年的流亡史,才刚刚开了个头,怎么能说讲完了呢?他又说,十五年是十五年,但那是有些人的经历,不是我的经历。当我们哭着喊着奔到那座古城堡跟前的时候,才发现是又上了那只鼠头红鸟的一个大当。那是一座什么古城堡啊,原来是一座沙宫石窟!千万年的沙丘沙岗,因了千万年的风吹雨打,就形成了一种石门石柱的模样,远远望去像城池,到了跟前才知是一片石头旮旯……当我们看清那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全部的­精­气神都散架了。如果说前面的屡屡绝望只是一次次的失望,这一次却就成了彻彻底底的绝望。人们再也哭不出声了,再也喊不出话了,就那么一个一个地无声躺倒,呆望着苍天昏死了过去……后来有一些人慢慢醒了过来,便挣扎着各奔东西,队伍从此宣告解散。我和骆驼团的那个俘虏胡驼子碰了一路,几经生死,终于逃了出来,随后就流落到我现在的这个地方。至于马黑马、李老军、白蛤蟆他们的下落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了……

笔者听了这话,感到非常的失望又不敢相信,总怀疑这老头是心有隐衷,不愿意多讲。于是又问:“老人家,你在前面还说,那些女人们后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正是她们,才使你们没有死去。你怎么现在又说不知道她们下落?”老人听了我这话,怔怔地把我望了一阵,又说:“我真是这么说的吗?”我忙说:“你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还从别处地方听到,你们当年流落旮旯城之后,不但没有死去,还和那些女人们成婚结伴,生儿育女,建立了一个野人王国……”“哦、哦……”他又连拍几下脑门,“是有这么回事,我也听说过。但那只是个传言。当年我从沙漠里逃出来之后,又过了几年,听人说有一个地质队在罗布泊发现了一个原始村落,后来解放军派兵去,才弄清是一伙流亡军人。他们不但生儿育女活了下来,还建立了一个什么红鸟王国,有国王、有宰相、还有皇后妃子。我就猜想可能是马黑马和花奴他们。但这只是个猜想和传言,没有见证。你如果实在不信的话,就去问问胡驼子好了,他会为我作证。”

笔者又问:胡驼子现在哪里?

羊副官答:青海落日红。

笔者又问:青海落日红在什么地方?

羊副官答:我也不清楚。当年和他跑出沙漠后,我就地呆了下来,他说要回青海老家去,就走了。我只隐约记得,他说他的老家在一个叫落日红的地方,详细情况就不知道了。笔者心头又一沉,看来这老头是实在不愿再给我讲了。之后我又做了几次耐心动员,他还是执意不肯,后来还生气了,责我年轻人不懂事,强人所难。没有办法,我只好怀着深深的遗憾和他作别,又转往青海,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胡驼子……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一节

[笔者按:几经周折,我终于大海捞针般地寻着了胡驼子的家。原来那落日红只是个谐音,它确切的地名叫诺木洪,位于海布尔汗布达山的南麓和柴达木盆地的北缘,十分荒凉偏僻。我寻到他家的时候,胡驼子已死去多年。接待我的是他的一个外甥。我一说明来意,外甥就落了泪。说他舅舅一生命太苦,十几岁被抓兵吃粮,受尽了磨难,解放了还不能重见天日,又在那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当了多年野人。后万幸得救回家,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家中父母已经去世,自己也没有妻室儿女,就跟一个老姐姐(也就是外甥的妈)一块过活,前些年日子刚刚好转,他又害病死去,真是苦透了。我听了他这诉说,紧接着就问,你舅舅是哪一年回到家的,是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九###年?外甥说他记得舅舅来家的时候,他刚上村学,大概是六十年代中期吧!我听此情况,更加明白了那羊副官确实是在骗我,不禁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接着我又把羊副官的讲述向他转述了一遍,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些情况,他舅舅生前给他们讲过没有。外甥沉吟一阵说,“讲过,他舅舅活着的时候,一直在山里放羊,一有空闲,就给他们讲述他当年在沙漠里的那些非人生活,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哭得泣不成声。不过,有些事情跟羊副官讲得不一样,还有些事情羊副官根本就没讲到”。我赶紧就说,“我千里迢迢寻到这里,正是想接上羊副官的断缺,了解整个事情的全貌,你既然知道这些情况,就请给我详细讲一讲吧!”外甥望望我,问,“你了解这些情况做啥呢?”我说,“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个社会科学工作者,了解和研究这类问题是我的职业”。外甥沉默了一阵,又说,“那些事情太复杂,有的很离奇,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些又很肮脏,难以出口。我舅舅当年讲述的时候很激动,滔滔不绝,但讲过之后,又常常后悔,叫我们不要外传。那年省上来过两个记者,他们也打听我舅舅的那些经历,我也没敢给他们讲,我怕惹什么麻烦。”我又说,“不要紧,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那类问题正需要研究,不会惹什么麻烦的。至于那些离奇的,难以出口的事情,也没关系,史料就讲究个真实­性­,如果挑挑拣拣就没啥价值了,你尽管直说不妨。”外甥还有些犹豫,但经不住我再三央求,终于慨然一叹说,“好吧!我就给你讲吧,也算是给我那苦命的舅舅做个交代!”

以下便是胡驼子外甥的讲述,为节省笔墨,前面羊副官所讲的那一部分就再不重复,直接从他们流落旮旯城讲起。另外,为了保持原貌,我仍按他本人的讲述口气往下叙述。]

我舅舅他们陷入那片沙宫石窟之后,确实曾一度解散了队伍,各谋生路;那羊副官也确实曾和我舅舅走在一路。但他们并没有走出去。转了几天,又回来了,他们根本无法走出那块大沙漠。有一些人没回来,但估计也都全部死在半途中了,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发现了许多­干­尸体。随后,他们才发现,那只鼠头红鸟确实是一只神鸟,并没有欺骗大家。那座沙宫石窟真是一座可以安身立命的城。石门石墙,石柱石洞,活像人工凿造一般。尤其是那些岩洞,大的如宫殿,可容一连人住宿;小的如地窝子,也能容二三人起卧。这种地方冬不冷,夏不热,实在是一个避风挡雨的好去处。城外那片浩大的芨芨滩上,还长着一些蒿蓬、梭梭、枸杞子等沙生植物,骆驼和马便有了草吃。更使人欣喜的是,城的西北方向有一座土岭,岭脚下竟然还有一片涝池般大小的水洼,芦苇丛生、水鸟啁啾,这便解决了最紧迫的饮水问题。

过了些日子,人们缓过了一些气力,马黑马又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他说,现在是大难已经过去,小灾还在后头,该死的已经死了,活下来的都是命大的。要大家鼓起信心,看到将来,不要破罐子破摔。现在粮草还有一些,水更不成问题,暂时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后,再相继出征,一定会走出这鬼蜮之地。接下来颁布三条军令:一、重整军纪,所有幸存官兵,按原番号各就各位:连长还是连长,班长还是班长,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得擅行其事;二、为长远看,粮草物资要严格控制,每人每天分配一份,绝对公平,不容许任何人多吃多占。三、一边休养体力,一边做些劳动,打沙柴,挖刺根,准备过冬。三条命令一下,人心确实稳定了许多。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能有那样一个好去处,还有什么多说的呢。于是,他们就在那座石旮旯城里暂时安下家来,以待转机……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节(1)

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就那么得过且过地熬了过来。但渐渐地,情况不妙了,他们所带的粮草毕竟有限,当时尚有七八百人,每人每天一份,日有所减,饥荒就终于出现了。如果单是一个饥荒倒也罢了,悲哀是悲哀,大家同命运。问题是饥荒面前并不人人平等,马黑马虽然口说人人一份,绝对公平,事实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骑一旅是嫡系,白蛤蟆凉州团是杂牌,我舅舅他们骆驼团却是俘虏,等而下之,就有了差别。一开始还能勉强过去,当粮食危机出现之后,问题就严重了,怨言四起,诅咒连声。

更令人心寒的是,马黑马要求大家不要破罐子破摔,可他自己却首先破罐子破摔起来。他和那羊副官、卜连长等人,将茶叶、盐巴、药品等一些重要物资全部集中在一个大石窟里,还把那些女人们中的年轻漂亮的拉进去,终日饱吃饱喝,醉生梦死,根本忘了弟兄们的死活。面对这种情况,凉州团的士兵由于白蛤蟆在大黑风中失散,群龙无首,敢怒而不敢言。我舅舅他们却是俘虏,索­性­豁出来了,一些弟兄就推举我舅舅去跟马黑马讲理。我舅舅不敢直接去找马黑马,就先去找羊副官。那羊副官实际是个伪君子,他一开始对我舅舅他们很同情,并大骂马黑马黑了心肠。接着又说,你们骆驼团不是已经通电起义、投降了###吗?###就最讲阶级化分,在我们这里,骑一旅当然是统治阶级,凉州团当然是协从阶级,你们骆驼团当然是被统治阶级。马旅长优待俘虏,不杀你们,已经够仁慈了,你们还想得寸进尺?我舅舅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呛气而回。

没有办法,人们成群结队地散到大沙滩上,去捉沙鼠、捉刺猬、捉蜥蜴,凡能吃的东西一概不放过。有些野物是冬眠的,地面上见不到,他们就挖地三尺掏洞子。那个苦啊,真是不堪言说。有些野物是能吃的,有些野物是不能吃的。就像那蜥蜴,又叫四脚蛇和蝎虎子,看起来是一团­肉­,实际上却带着毒,吃得多了,人就两眼发红,五脏生火,浑身害脓疮,不几日就死了。有一次,我舅舅也中了蜥蜴毒,连续呕吐几日,眼看就要死去。这时候来了一个大好人,就是那个李老军。那老头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当时身为粮草总管,有些方便,就悄悄拿来一块盐巴,泡了半碗水,给我舅舅灌下去。那盐水真灵啊,就像神丹妙药,我舅舅就死里逃生了。那会儿的盐巴,真是比金子还贵重,弟兄们长久吃不着盐,身上的汗毛都变白了。打那以后,李老军就不时地偷来一些盐巴块块,分给生病的弟兄们,轮流着用舌头舔一舔。不知有多少人靠了李老军的这点恩惠,活了下来。

但是,也就因着这一点好事,我舅舅他们惹了一场大祸,祸根正是那个独眼龙。那个独眼龙并不像羊副官说的,是队伍被打散后,转来投奔他们的,而是因为在那些用粮草换来的女人中,有他的一个相好,他舍不得她,于是就开了小差追了来。当然,他的底细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当时在军中的地位也不高,仅比骆驼团的俘虏稍强点,再加人薄力单,也常受欺凌,于是就养成了一种四处讨好巴结的坏毛病。某一日,李老军又偷偷给我舅舅一块盐巴,我舅舅正给生病的弟兄们分发,被他撞见了,也伸手讨耍,我舅舅就分他一点。但他嫌少,还要要,我舅舅就抢白一句说,这点儿盐巴伤病员都不够救命,你好歹还活蹦着,怎么能这么贪心不足?他一听就怀恨在心了。过了几天,他忽然跑去向马黑马告密说,司令部里出了内贼,勾结骆驼团的胡驼子,偷了队伍的一袋盐,并­阴­谋结伙趁夜逃跑。马黑马一听大惊,急令追查,果然发现一袋子盐不见了,而且据说是仅剩的一袋。立时,马黑马由大惊转为大怒,立刻命令卜连长带一队卫兵来,一个五花大绑就把我舅舅抓了去。

我舅舅一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及至到了马黑马的洞门前,才发现李老军也被反剪着跪在地上。明白了原委之后,两人都大呼冤枉。李老军说,他确实偷过盐,但绝没有偷过一袋子。他就是真做贼,也不会那么笨。我舅舅又说,他确实受过李老军的盐,但每次只有一丁点,根本没有整袋子的事,更没有互相勾结­阴­谋叛逃的事……但不管他俩怎样地喊冤叫屈,反正一袋子不见了,总得有个下落。接下来的事,就是把他俩一块绑在一根高大的石柱上,严刑拷打。那个卜连长真心狠,鞭打棍抽不说,还用脚猛踹我舅舅的下身,说这些家伙到底是两路人,贼心不死。我舅舅疼得几次昏死过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节(2)

随后便是屈打成招。但屈打成招总得见赃。可是卜连长带着士兵按我舅舅的招供去追赃的时候,却屡屡扑空。马黑马愈加动怒,又下令叫人抬来一大堆沙柴根,堆在石柱下,说再过三分钟,如果还不吐实,就一把火烧死他俩!当时围观的人群已经很多,骆驼团的弟兄急了,跪成一圈,磕头求请马黑马饶命。而凉州团和骑一旅的人则不明底细,有的袖手旁观,有的则幸灾乐祸跟着叫喊,烧死他!烧死这两个驴日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来临了,就在马黑马口数“一、二、三”的时候,忽然从沙滩那边跑来了一匹高大的白骆驼,正是我舅舅的坐骑,它哞哞地吼叫着,冲入人群,先是一头顶翻了卜连长,接着就张开大口,扑向独眼龙。独眼龙尖叫一声撒腿就跑,白骆驼仍不肯放过,继续紧迫,一直追出城去,在大沙滩上东奔西逃……人群一开始发了愣,稍顷,也跟着发出一片杂喊,追出城去,看个究竟。

独眼龙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一个小沙包下,爬不起来了。白骆驼追到跟前,一蹄子踩住他的后腰,就朝着人群长一声短一声地吼叫起来。人群赶到跟前,仍不知道究竟。那白骆驼吼叫了一阵,又抬起蹄子,像木锨扬场一般,抛起那沙包上的沙子,一下两下,最终嘴巴一伸,就叼起一样东西——正是那个失窃的盐袋子!人群哗然一声惊叫,全傻眼了……

这时候的独眼龙,已经面如土­色­,魂飞魄散,挣扎着爬起来,反身又扑跪到众人面前,左右开弓地直打自己的嘴巴,一边打一边喊:“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真相终于大白!人群呀呀地议论着,谁也想不到,这个家伙竟然会安这种心肠!更是想不到,一匹骆驼,竟然会有这样神异的义举!人们只觉得云端里好像有神仙在说话,脚底下好像有鬼魅在发笑……

良久的惊骇中,马黑马又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先是默默地走到那沙包跟前,仔细地查验了那个盐袋子,接着又仰望着那匹白骆驼的面孔,怔怔地发了一阵呆;而后又一步跃上那个沙包,双手举天,嘶声叫道:“弟兄们——弟兄们——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大家!独眼龙不是人,我也不是人!我马黑马作恶太多,杀人太多,得罪了苍天,苍天不容,才发配我来这里受罪。可我一人受罪不要紧,还连累了大家,连累了你们!我罪孽深重,罪不容赦!”接着双手掩面,一阵嗷嗷大哭……

哭着哭着,马黑马又抬起泪眼继续叫道:“我真不是人啊,真不是人!先前的时候跟###作战,杀人放火,那是兵案事,不说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杀死警卫营的弟兄们,为什么到了如今,还要为一袋子盐巴杀死这两个弟兄?我真是天良丧尽了啊,利令智昏了啊!一头畜生都知道舍命救人,我还不如一头畜生啊,不如一头畜生……”

他诉说得十分动情,声泪俱下,昔日的骄焰一落千丈,平目的霸气荡然无存。人们静静地听着望着,谁也想不到,这个刽子手居然会有这么一种变化。

末后,他又猛地一把,揪下头上的军帽,攥在手里,嗦嗦地抖着,发出最后一声呼喊:“弟兄们!从现在起,我们都要换个良心,重新做人!###为什么能战胜国军,就在于###顺天意,得人心。我们也要顺天意,得人心,学习###!从今后,所有的弟兄都是弟兄,取消等级,一律平等,包括骆驼团的弟兄也是弟兄,再不许任何人压迫任何人!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包括眼前这一袋子盐和我洞里的那几坛子酒,统统拿出来,共产共享……”

言罢,一个箭步跳下,将那个盐袋子“哧啦——”一声,撕开一道大口,双手捧起雪白的盐粒,雨点般撒向人群上空……人群一阵狂呼,说不上是喜出望外,也说不上是本能的驱使,就争先恐后地去抢拾那一颗颗盐粒……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三节

打那以后,局面就真个变了。马黑马这一次说到做到,他把那一袋子盐巴撒完后,果真又把那几坛子酒和其他的物资也都撒了,而且把那几个女人也撵出洞去,让他们和大伙儿一块快活。

那个坏蛋独眼龙,则从此成了个蔫黄瓜。事后马黑马对他说,你也是个苦命人,当年错投娘胎,是你爹妈的事,后来错投我们,却是你自己的事。现在你又做出这等事,我虽饶你不死,日后也会被众人的唾沫淹死,你还是自找出路吧!独眼龙就哭了,哭得怬怬惶惶,再一次抱住马黑马的腿说,既然旅长饶他不死,那就再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一定不惜肝脑涂地,来报答众人对他的宽恕……马黑马推拒不过,最后还是把他留了下来。

之后,我舅舅他们就真的和大家一起过起了平等相处、相濡以沫的生活。官不分大小、民不分贵贱,一挂车同拉,三匹马同槽。许多年以后,他给我们讲起那段历史的时候,还止不住流下伤感的热泪。

可叹的是,平等的待遇终究不能当饭吃。时过不久,饥饿的虎狼又露出了凶相。那一点粮食物资,如果供马黑马等少数人独享,确实还能维持相当一段时间,但要分散给众人,很快就见了底。转眼天气转热,春天来临,沙滩上出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绿草芽子。人们又像羊群一般去嚼草充饥。但这又产生了另外一个矛盾,沙漠里的野草可食的本来就不多,加之又是刚冒芽的初春,人马骆驼一齐上,很快就出现了人畜争食的情况。终于,饿红了眼的人们就什么也不顾了,又开始偷偷宰杀战马和骆驼……

战马和骆驼是他们最后的一条生命线,且不说这场患难与共的生死之情,能否下得手去,即使下得手去,把它们杀光吃光之后,下一步呢?严峻得让人绝望的现实再一次摆在人们面前。马黑马不住地大声呼喊,宁肯饿死,也不能宰杀战马和骆驼。但人心已经不可收拾,隔三差五,沙滩上还是出现一具一具的马驼骨架……

更痛心的是,那些战马出于驯良的天­性­,不论情况如何,始终和人群相依为命;而那些骆驼却野­性­不改,当它们终于明白一场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的时候,竟在一夜之间,呼啦一阵风,全部跑散了……

马黑马实在不忍,又勉强组织起一支骑队,前去追赶。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沙漠里本来骆驼就比马跑得快,现在为了活命,更是四蹄生风。有人就喊起来:“别跑——别跑——我们再不宰杀你们,再不宰杀你们——”可是骆驼哪能听懂人话,即使真能听懂,这会儿也不敢信了,照跑不误。马黑马就发了怒,下令开枪。“砰砰砰……”一阵乱枪齐­射­,有几头骆驼就中弹倒下……

但当人们赶到跟前的时候,却又是一个大惊愕:这些骆驼并不是从队伍中逃跑的战驼,而是几匹沙漠里的野骆驼,一­色­的独峰,没有一个双峰,长眉遮眼,面如狮子。他们又惊又奇,惊的是,他们的战驼已经宁肯与野畜为伍,也不愿再回到他们身边了;奇的是,这地方原来并非不毛之地,还有其他野畜存在……

持久的静默中,他们又想到,这地方既然有野骆驼存在,就说不定还有野马野驴和野羊存在,只要有了这些野物,也可以打猎谋生。于是,又鼓起勇气,分头散开寻猎觅食。

然而以下的结果却是一场空。那支野骆驼就像是偶尔入境后的一伙天外来客,一完成它特定的使命,就永远地销声匿迹了。其他的野驴野马野羊,也不见半点影子……

意外的倒是,某日归途中,他们在一条­干­河上,又发现了一片­干­盐池。白茫茫、绿澄澄,一片硝土青盐。人们一开始兴奋地叫起来,纷纷跳下马去,争相捡拾那些盐块。但随即又沮丧了,先前有粮食时,等盐下锅,现在没粮食了,要这么多盐又­干­什么?一阵长叹之后,人们又软软地仰天躺倒在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四节

粮食吃尽,骆驼跑光,打猎也完全落空之后,人们就­干­等着死了。有一些老弱病残者,就那么仰仰地躺在石洞里,枯眼向天,一声不吭,慢慢就变成了一具具­干­骨架……有一个女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男娃才五六岁,女娃七八岁。娘将仅剩的一块草面馍馍分成两半,给他俩吃。那女娃竟说,叫弟弟吃吧,男娃命小,不经饿,女娃命大,能经饿……她硬是不吃那半块馍馍,第二天,就死了……那些驯良的战马也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再不肯吃草,莫名其妙地,互相咬食起尾巴鬓毛。不出几天,所有残剩的马,都没了鬓毛和尾巴,光秃秃一副驴相,两眼里散着青光,一有人靠近,鼻孔里就噗噗地直喷绿­色­的泡沫。有一天,有一匹母马竟像狗一样叼起一具死婴的尸体,一直跑出城外,跑到那座大沙山上,犬坐于地,望着山下城郭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号起来……

这可把人心彻底吓麻了。当天夜里,有几个兄弟就爬到我舅舅跟前说,大哥,再不能这样等下去了,这样等下去,肯定要发生人吃人的事情,索­性­早点死吧,免得落为人­肉­。我舅舅也说,死就死吧,早死一天,早脱一天罪。于是他们就决定,捆一束手榴弹,来一个集体自杀。

“轰隆隆……”尚未等我舅舅他们拉响自杀的手榴弹,天空中猛然响起一串滚雷。一团团黑云从天边飞来,一道道闪电从云层里炸响。狂风大作,暴雨大作,冰雹大作……一会儿工夫,从黄土岭到旮旯城一带,成了一片水火交织的汪洋。纷乱如蚁的人群像遭了大地震一般,从各个豁口处向外逃窜。整个大戈壁滩,整个旮旯城,陷入了一片昏天黑地的大混沌……

那风啊,那雨啊,那雷啊,是那么的大,那么的猛,直直持续了几个时辰,才稍歇下来。我舅舅昏昏沉沉从雨水中爬起来的时候,满滩里又成一片银白,冰雹落下有半尺厚,雨水雪水四处漫流。许多沟沟低洼处,凌空里降下成群成片的蛤蟆蝌蚪,有的小蛤蟆还爬在大蛤蟆的背上,逃难似的四处乱窜。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骇人了!我舅舅他们趴卧在雨水冰雹中,半支起身子,目瞪口呆,失了知觉。过了许久,他们又惊奇地发现,那场冰雹雨雪中,除了活蹦乱跳的蛤蟆蝌蚪外,还夹杂着许多五谷杂粮,有青稞、有豆子,还有胡麻和小麦,有的漂浮在水面,有的在沙丘间聚成一道一道的陵子。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五谷杂粮中,还散落着许多铜钱,有的已生了绿锈,有的还明晃晃在水中打转。这真是白日做梦,活见了鬼!我舅舅一声怪叫,惊跳了起来。跟着,这里那里,独眼龙、羊副官、马黑马等许多未死的人,也都先后挣扎起来,莫名其妙地发声喊,趟着雨水,踩着蛤蟆,满滩里疯喊疯跑起来……

跑着跑着,终于就清醒了,终于就相信了眼前的事实:一切都是真的啊!随之,所有的人群,齐刷刷跪倒在雨水中、双手合十、仰望苍天,齐声哭祷:“天呀……天呀……天爷爷啊……谢你的大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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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五节(1)

以后的事情就是绝路逢生了。那从天而降的五谷杂粮,虽然有一部分是碎的坏的,经水一泡,经风一吹,就化成了黑灰;但大部分好着,拾掇在一起,太阳晒­干­,足够他们吃一年半载的。这是一个真正的奇迹,我们也曾听说过,龙卷风中会降下多种地面上的东西,但那只是一种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可我舅舅他们就亲眼见了,亲自经历了。日后我舅舅回来,和我在山里放羊的时候,一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跪在山头上,像当年跪在雨水中那样,双手告天,默念那几句祷词。久而久之,我也就灌下了耳音。

接下的境况便是柳暗花明。一场春雷春雨,彻底惊醒了入蛰的万物。大地青草勃发,草中虫鸣鸟飞。人身上全脱了一层老皮,手一搓,白沫子乱飞。垂死者复活了过来,未死者恢复了元气。那些得了怪病的战马也日益恢复常态,不时地眺望碧野青天发出一声声嘹亮的嘶鸣。伴随着战马的嘶鸣,那些逃遁了的骆驼,也开始小心翼翼,再次向人群重新聚拢过来……

这真是一个天意的转折。

某日,天空中飞过了一群长脖子大雁,咕噜咕噜地鸣叫着,自东南而西北,飞向天际。人们默默地仰望着,不觉就动了思乡之情。一人说:“动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另一个就问:“还上什么路?”前一人就答:“不是上西藏吗?”后一人就笑道:“还说上西藏的话吗?”前一人又说:“不上西藏,那就回家乡吧!”后一人又道:“家乡能回去吗?能回去早回去了!”前一人又说:“不管咋样,总不能老待在这儿呀?……”

是啊,能老待在这儿吗?虽说现在有了粮食,但那毕竟是无源之水,坐吃山空,迟早还会断顿的。可是不这样又咋样,真要下决心继续前走,那前途也实在是太渺茫了,之前路上的种种灾厄已使人们再也鼓不起冒险的勇气了。于是,队伍又出现了深重的忧虑。

一种意见认为,还是抓住这天赐良机,将那些五谷杂粮全部驮上,继续上路,走到哪步算哪步!另一种意见又认为,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最好还是就地坚持,以待新的转机,万一实在不行,死在这里,也算个饱暖之鬼!两种意见相持之下,只好暂时得过且过。

这样的日子又过月余,形势就逐渐明朗了,那粮食确实日见其少,粗略地估计一下,熬过夏天不成问题,但一入深秋,又会捉襟见肘,当大雪一落、严冬降临,他们无疑将重陷绝粮之境……刚刚获得新生的人们,重又被一片­阴­云笼罩。

但,想不到的是,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伟大智慧的人物,他正是那坏种独眼龙。这家伙在前时的议论中始终没有吭声,整天背杆猎枪,远离人群,满滩满野里四处游荡。近见众人愁眉不展,忽然说道:“我有一条锦囊妙计!”众人忙问,什么锦囊妙计?他便说:“开荒种地!”大家就笑了,这算什么锦囊妙计?开荒种地,大家何曾没有想过,但开荒种地须有起码的条件,土地不说了,农具不说了,种子也不说了,但水从哪里来?这茫茫戈壁仅沙山下那一汪泉泽,人畜饮水尚嫌紧张,哪里能够用来灌田浇地?

但独眼龙却未动声­色­,又说:“泉水不够,还可挖井!”人们就有些恼火了,以为他故意Сhā科打诨。马黑马首先破口骂道:“扯你娘的裹脚!这­干­沙滩上是能挖出井的吗?你就是挖出一百丈深的井,有一百丈长的绳子吗?”

独眼龙就扑哧一笑:“马旅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的那种井,跟我说的那种井不一样。你说的那种井,是汉家地方的直筒子井,须得用绳子吊着桶才能将水打上来;我说的这种井,是新疆维族人的坎儿井,能自流,像渠一样,不用绳子吊桶……”

“什么?‘坎儿井’?能自流,像渠一样?”“对!这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一种井,别的地方没有,只有新疆的一些地方有。这种井,不在平地上打,而是在高坡上打。先选好一座有水的山,再按山的斜度,从高往下,每隔十丈八丈挖一个直井,再在地下挖一道横井,把这些直井连通起来,水就慢慢地渗到了横井里,横井里的水又慢慢地汇成一条地下河,一直流到山坡最低处,再切开一道明口,水就流到了地面上……”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五节(2)

大家听了他这番介绍,心头才转动了一下。但人们又问,你说的这种井听起来确实好,但首先得有一座“有水的山”,这才行;可在咱这地方,哪有什么“有水的山”啊?

他听了这话,又诡秘地一笑,说:“这,你们就别­操­心了,我早已替你们考察好了,看——”说着,伸手一指西北方向的那道黄土岭说:“那是什么?那座黄土岭,你们把它叫土山或沙山,其实却是一种­干­水山。所谓­干­水山,就是表面看没水,其实内部却蕴藏着很丰富的地下水。这种山,一般的­肉­眼凡胎看不清,只有像我这样独眼之人才看得清。我这些天­干­啥去了?就在考察它啊!你们别再犹豫了,照我的去做,保证马到成功!”人们终于半信半疑了,面面相觑一阵,便把目光盯向马黑马。马黑马显然也动了心,噗噗地吹了一下嘴上的胡须,又问:“你能肯定这是一座有水的山吗?”

“能!凭我多年的经验,敢以命相许!”

“你能肯定挖出坎儿井吗?”

“能!单凭你马旅长对我的不杀之恩,我也要效尽犬马之劳!”

“万一将来挖不出水呢?”

“你掐我脑袋当尿壶?!”

“好!”马黑马终于断然一挥手,“­干­!”于是,一个伟大的或者叫开天辟地的决定做了出来:挖井开荒,屯田种粮,就地坚持,以待后变!

多少年过去了,我舅舅一提起那个决定,还激动得不行。那会儿谁也没想到,那个千人唾骂的独眼龙,竟会想出这么一个好主意;谁也更没想到,正是这个好主意才决定了他们日后那十几年的生而不死。

长话短说,那座­干­水山,远看是一座孤山,深入里面才发现大得很,沟连沟,坡连坡,方圆不下数十里。有的地方是沙土疙瘩,有的地方又长满野草,从山脚下那汪水泽看起,果真就发现了一条隐约的水脉。没有工具,他们就将马刀、刺刀、甚至马镫收集起来,打成铁锨、镢头、铲子;没有吊土的桶子,他们就将那成片的芨芨草割倒,编成一个一个的大小筐子;没有炸药,手雷、手榴弹就是最好的炸药。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妇­女和儿童也都全部上阵,送水的送水,煮饭的煮饭,日以继夜,不分黑白地大­干­起来……

这时的马黑马,俨然成了个治水的大禹,头顶一头乱发,脚踏一双赤脚,腰里挂着军刀,整天价东奔西喊,嗓子里都冒了烟。每逢有艰难危险之事,他都能身先士卒。有一次,一束手榴弹在一眼竖井里哑了火,拉不发,也拽不出,他拨开人群,亲自跳下井底,排除了险情。又有一次,由于长久的辛劳而不见水,有个别人就装病偷懒磨洋工。有一个士兵确实得了病,连日高烧不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就走过去,单腿跪在那士兵跟前,一手握刀柄,一手抚摸着那士兵的额头,轻声发问:“好些了吗?”那士兵慢慢睁开眼睛,一见旅长大人跪在身边,虽然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手中军刀却已半截出鞘,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骨碌爬起来,连声叫着:“好了,好了。”就跑向工地。从此再也没人敢装病偷懒了……

就这样,在他的统帅之下,掘井工程马不停蹄,日有所进……

此时此刻的独眼龙,也成了个一呼百诺的风云人物,俨然一个工程总监,发号施令,没人敢不听。有一次卜连长抡大锤,不小心砸伤了扶钎者的手,他竟走过去“啪”地一个耳光,骂道:“你狗眼长到哪里去了?”卜连长满面怒容,但也没有发作出来。如此苦­干­月余,­干­水山上布下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个竖井窟窿,地下的横井也逐渐贯通,连成一串。可是水却迟迟不见出来,人们就不断地向他发出焦急的询问,他则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急什么?时间没到,时间一到,啥也有了!人们就不再多声,继续苦­干­。又过多日,还不见水,马黑马也沉不住气了,问他:“你到底有没有这个金刚钻?”他就把脸一沉,赌气说:“旅长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委我以重任,就不该怀疑我!”马黑马又说:“不是怀疑你,而是时间不等人,春耕夏锄,都有个季节,如果错过季节即使洪水滔滔也赶不上趟了!”他又转脸一笑说:“旅长多虑!其实水早已出了,而且水头还很旺,只是你们识不得。不信,你趴到井口仔细听!”马黑马就趴到井口,贴耳仔细听。听了半晌,还是没啥动静。他又塞给马黑马一块光溜溜的鹅卵石说你把眼睛闭住,嘴巴闭住,拿这石子把ρi眼子塞住,再仔细听。马黑马又气又好笑,随手就把那块鹅卵石扔进了井底下。却不料石子落井,井底深处就隐约传来一声水花溅起声。马黑马大喜,一个蹦子跳起来,扬手高呼:“出水了!”整个工地顷刻间一片沸腾……接下,独眼龙又洋洋得意地宣布:“这暗渠已经蓄水。再过三日,蓄水饱满,就正式切明口、开明渠,向地面放水!”人们激动得一下子把他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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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六节

三天后,切明口,放大水的日子到来了。那是一个人们朝思夜盼的辉煌时刻。据我舅舅回忆说,那一天天气特别好,是个正晌午的日子,天空蓝蓝的,浮云如雪。五百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集合在了­干­水山脚下,举行了一个庄严隆重的开渠仪式。

开渠仪式分三个步骤。第一步,由独眼龙以水工总监的身份,总结了这伟大工程的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同时高度赞扬了马黑马的英明领导和全体官兵的艰苦­精­神;当然也不忘吹嘘一下自己的劳苦功高。亦庄亦谐,博得了阵阵掌声。

第二个步骤是“献牺牲”,就是用一匹小骆驼的生命来祭就山神水神。自从龙卷风中天降五谷之后,这些亡命游子,都信了天上有神。现在这­干­沙山上能打出水来,显然也有着山神水神的恩赐。于是,一匹雪白俊美的小白驼便被选了出来,要用它的生命和热血来表达人们的感恩之情。担当这一任务的是德高望重的李老军。他先从­妇­女们那里找来一块红布,像一条血­色­哈达挂到小白驼的脖子上,而后口中唠唠叨叨嘀咕了一阵什么,接着一刀下去,刺入了小白驼的胸胛。那小白驼也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非凡意义,自被牵到会场后,再也没有做过任何的挣扎,钢刀入心之后,只低低地哀号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中……

之后,便是蜂拥而上的人群,争相捧饮它的热血,以分享神赐的甘露……

第三步叫“切明口”,这是开渠仪式的Gao潮和最终目的。担当这一任务的自然是马黑马。当“献牺牲”仪式过后,独眼龙又将一把红布缠柄的镢头双手递给了他。

明渠的切口已经事先被削得整整齐齐,像一面墙,正对着山脚下那片泉泽,与山上通下来的暗渠只隔一层薄土,只要一镢头下去,一股清流便会喷涌而出。这是一个异常神圣庄严的时刻,所有人都激动得屏住了呼吸。此时的马黑马,也激动得有些失常,这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会儿面对一道山墙,竟像新媳­妇­杀­鸡­一样,手也抖,腿也抖,高举着那把镢头,迟迟不敢劈下。过了好久好久,才“呀!”的一声怪叫,将镢头劈入山墙之中……

一桩怪事发生了!马黑马一镢头劈下,没见泉水喷出,却听见土层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吼叫,仿佛有一个什么动物被镢头伤着了身体。接着一阵剧烈的晃动,山墙上掉落许多尘土,而且还隐隐听见一种四爪搅动水浪的声音。这可把人给吓懵了,真是破天荒的奇事,土层里怎么会有动物?一时间,所有在场围观的人,都吓白了险。一些­妇­女和儿童,尖叫着直往后退……幸好幸好的是,这时候的马黑马突然又爆发出了一股强悍的血勇,一阵惊骇过后,又猛地将镢头从山墙中拔出,接着“嘿!嘿!嘿!”连发三声恶吼,将锋利的镢头一连串劈向土层深处。终于,“轰”的一声巨响,土飞石崩,渠口决堤,一条巨蟒似的怪物伴着一股缸粗的大水腾空而起……那怪物腾空之后,很快就被尘雾水浪隐没了身子,人们还没看清它的面目就不见了踪影(事后有眼尖的人说,那怪物很像传说中的龙,但身子没有龙那么长,倒像一条巨型狗,尾巴上还拖着一条铁链子,铛啷啷响……这显然是看花了眼的一种幻觉,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若­干­年后,这怪物又重新出现在大沙滩上,兴风作浪,危害人畜,惹出了许多麻烦,这是后话。)

先说这股大水冲出之后,一下子把人们喜煞了,男人喊、女人叫、娃娃们拍手跳蹦子,竟将那怪物的恐惧全忘了。那水啊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凉爽,浪花飞溅,如雾如雪。有许多人索­性­就跳进那浪花翻滚的泉泽中,上下扑腾、打滚撒欢。那个兴奋啊、狂喜啊,简直比天降五谷时还震撼人心……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七节(1)

[笔者按:外甥讲到这里,顿住了。我问,完了吗?外甥说,当然没完,只是下面的事情不好讲了。我说,有什么不好讲的?外甥说,要涉及男女事情。我说男女事情很正常啊。外甥说,太粗、太­骚­。我说,有多粗多­骚­呢,你舅舅都能给你讲了,你还不能给我讲?外甥说,我舅舅他们是啥人啊,那十几年野人生活,早把他们正常的伦理观念消磨尽了,他们说起那种事,完全像说牛儿马儿一样,一点也不觉得别口。可我们是正常的人,讲起来就很觉得难为情。我说,我们了解的正是一个非正常社会的人群生活,如果他们的伦理行为也和我们一样,那就反而不正常了。外甥又说,总是怕人笑话。我说,谁笑话呢,那些人的悲惨命运已够令人心酸了,难道还会嘲笑他们那些最基本的生命本能吗?外甥说,我不是怕人笑话他们,而是怕你笑话我。我又说,你这更是多虑,你就尽管往下讲吧,如果有难以启齿的地方,可以点到为止,我意会就行;至于一些具体的­性­行为,你完全可以用一些生理学名词去表达,不必非要原汁原味。外甥说,既然你这样讲,我也就没话说了。于是,外甥继续讲了下去。]

那道明渠直直流了三天三夜,在­干­水山脚下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海子。当年春夏之交,他们就用这片海子里的水,种了一片刀耕火种的“闯田”。到秋天一看,竟是红一片、绿一片,一个大丰收。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又陆续切开了九条明渠,水势愈大。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的巨变,他们就把那片水泊叫做“九眼井海子”,把所开垦的第一块农田叫做“五谷地”,把那座­干­水山直接称作“水山”,因为发现过野骆驼,又把那块大戈壁叫做“野驼滩”。

他们还学会了用麸子做醋,青稞酿酒,灰条叶子卷烟,骆驼毛织褐子等等(至于金贵的盐巴,由于那片古河床的­干­盐池出现,更不在话下)。除此之外,他们还把队伍中一些工匠出身的士兵挑选出来,铁匠铸剑为犁,石匠凿石成磨,木匠、毡匠、泥瓦匠,也各司其职,各尽所成,建立起了一个一个的手工作坊。数年之后,整个野驼滩旮旯城,真个儿发展成了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世外桃源。

如果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过下去,也可说是太平天子乐万年。即使终老此地,也算得其所哉。但事实上,人类的生活并没这么简单,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在前面的日子里,人们连命也不保,当然无暇顾及此事。现在有吃有喝了,命也保住了,于是便想­干­点别的什么。这别的什么,首要的便是男女问题。用我舅舅的话说,就是公的见了母的,总想蹭个痒痒。照科学的话讲,就是生命要延续,必须经过雄雌交配。可是现实的问题是,野驼滩上男人太多,女人太少。你曾听羊副官讲过,这支队伍中的女人,一共有两个来源:一是骆驼团的那些军官太太,二是新疆溃军中的那几个剧社演员,两下相加,一共也不过二三十个。以二三十个女人配五百多个男人,无论如何是配不成对儿的,这便出现了严重的矛盾。

而此时的马黑马、羊副官、卜连长等一班权势者们,也开始故态复萌了。在先前的苦难中,他们尚能和大家同甘共苦,现在命运好转了,又开始作威作福了。治水的大禹又变成了享乐的纣王。他们又像初入沙|­茓­时那样,将大部分年轻有姿­色­的女人收罗到他们几个人的石窟中,纵情享乐,恣意为欢。剩下的一些女人,也按营连排班的秩序,被一些中下层的军官所占有。一般的士兵根本无缘染指。当时的军中,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团长××营长看,连长提了个接尿罐,排长要着喝点点,班长骂了个不要脸!”没有办法,事情就是这样。人类社会,不论到什么时候,也有个等级之分。我舅舅他们只能眼望着这些,­干­咽唾沫。更令人难过的是,那些女人们,当初被掳掠为奴的时候,尚有反抗不屈之心,在经历了这一场场生死磨难之后,也逐渐变得随遇而安了,没了半点的抗争­精­神。这又使得曾经对她们深怀同情的广大士兵,也对她们产生了某种复杂的恨意。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七节(2)

但,事情终究不能永远如此下去。在那样的环境和岁月中,要叫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武夫们,彻底戒绝­性­欲冲动,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驼马发情、野鸟踩蛋,人们的裆下就如火如灼,浑身发热。万般无奈之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各样的自我排释方法……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八节(1)

人们的心绪发生了一种变化,默默地意识到,那种行为确实荒唐无聊,他们的苦闷并不单单为个­性­,如果单单为个­性­,那种种自我排解方法,岂不已经痛快淋漓了吗?可心中的苦闷却依然深重。渐渐地,他们就悟解到,他们最最渴望的还是另外一种东西,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那么的令人渴望而又苦不能得。情不自禁地便又唱起了流传百年的花儿山歌。

河州籍的唱:

万挂石崖的大子山,

白云在半腰里缠哩。

离家千里者见不上面,

难心者怎回去哩?

青海籍的唱:

黄河的筏子藏里的经,

塔儿寺上的宝瓶。

疼断了肝花想烂了心,

望瞎了一双眼睛……

河西籍的唱:

甘州凉州嘉峪关,

玉门关连着阳关。

我活着捎不出信儿去,

你死了托个梦来……

歌声如泣如诉,唱着唱着,就又回想起了他们往昔的生活。

种田的唱:

四斗大地丢荒了,

有牛是没人种了。

肚子里疙瘩成疮了,

苦水是没处诉了。

经商的唱:

西宁的脚户下来了,

店家的­鸡­娃叫了。

灯盏照你者衣穿好,

上路的时候到了。

打猎的唱:

白马哈骑上枪背上,

照林棵里打了两枪。

枪子儿落到牡丹上,

下马者哭了两场……

唱着唱着,不知不觉又连到了“尕妹”和“阿哥”的身上。阿哥近在眼前,尕妹却远在天边。怅然嗟叹间,他们便互扮男女,结伴成双,画饼充饥地对起恋歌:

阿哥唱:

天上的流云啊地上的风,

世上的男人和女人。

千秋万代的江河水,

爹妈是永世的命根。

尕妹唱:

千年的松柏啊万年青,

山头的雄鹰和母鹰。

人间最重夫妻恩,

孟姜女哭倒长城……

阿哥又唱:

白马儿拉的血缰绳,

咱俩是一路败兵。

尕妹给阿哥长­精­神,

把我的牛牛亲亲。

尕妹又唱:

地上的韭菜嘛不要割,

就叫它绿绿儿长着。

心里的话儿嘛不要说,

就叫它慢慢儿想着。

阿哥再唱:

­鸡­蛋壳壳里舀水喝,

几时家解下个渴哩?

牛牛儿胀了拿手搓,

几时家搓到个亮哩?

尕妹再唱:

上天的梯子你搭上,

天上的星宿哈摘上。

你你的良心放公当,

我我的­肉­身子贴上……

于是,歌声便渐渐进入Gao潮。先前怀念故乡时,人们的心情是沉重的,鼻窍是发酸的。现在唱起了阿哥和尕妹,人们的眼泪就忽然­干­了,一种忘我的激|情就冲却一切。“阿哥”开始跳着蹦着做各种挑逗引诱的动作,“尕妹”又一边频递飞媚,一边做掩面害羞状。种种忸怩,种种做态,真个像真一般。终于“尕妹”就扭头跑开了,“阿哥”也撒腿追开了,一时间满滩里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这是一种无法言述的、不可理喻的风牛风马,就在这风牛风马中,男人们的那种欲­火­就真的得到了抒发和抚慰。天长日久,这便成了野驼滩旮旯城的一种习俗。每当夕阳西下,劳作归来,光棍汉们就端上茶碗,抱上酒罐,这里一群,那里一伙,边饮边唱,边唱边跳。直至太阳下山,明月升起,犹不能歇。往往还要点上一堆篝火,围成一圈,彻夜狂欢。那个场景啊,不身临其境是没法儿细说的!

在这无拘无束的、忘天忘地的苦中作乐时,那些真正的“尕妹”或是“阿姐”也被感动了。我前面说,那些女人们经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也变得随遇而安了。其实不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事,另有一部分,她们的心火却永不灭息。在平时的日子里,他们被那班权势者们关在笼子里,得着恩宠,似是享受贵族的清福,只好强颜欢笑。但内心里却是一肚子苦水。现在,听着那没完没了的花儿少年,心头的潮水就日益增强。一到黄昏,欢歌四起,她们就情不自禁地,探出洞口,趴到墙头,悄悄地听,偷偷地看。听着看着,有人就落泪了。终于在某个夜晚,就发生了一桩集体私奔事件。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八节(2)

那是一个明月高挂中天的夜晚,据我舅舅回忆说,那会儿时间已经不早,有许多人已经唱累了,喝醉了,准备收场回营了,只剩下他们骆驼团的一伙兄弟还在醉歌醉闹。忽然,从远远的一道沙陵后面,又传来了一曲歌声。那歌声十分清亮悦耳,分分明明是一个真女子的声音。人们就愣了,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过了一阵,那歌声竟渐渐地由远而近,歌词也听得清了:

半夜里起来月满天,

石旮旯的门儿半掩。

阿哥是灵宝如意丹,

尕妹是吃药的病汉……

人们就着慌了,多少个日子里喊:“尕妹”,现在尕妹真的到了眼前,反而使他们紧张得不知所措。一些醉鬼们也霎然酒醒,张目搜寻,只见一道沙陵上,一白衣女子碎步而来,月光照身,宛若狐仙,人们就登时闭住了气。这白衣女子是谁,原来她竟是马黑马的一个宠妾。她原是新疆剧社的一年轻演员,长得最是妩媚动人,当时才刚刚二十出头,被马黑马据为己有。羊副官、卜连长等人都不能染指。因她平日里总爱穿一件白绸衫子,人们都叫她“雪女子”,真实的姓名已无从知晓。她这会儿忽然撞入光棍汉中,竟使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过了好大一会,那雪女子见无人应答,又唱:

青石头上的红嘴鸦,

白鸽子一天天喂大。

我对你掏了心里话,

你把我冷着为啥?

听了这声催问,有一个石匠出身的车班长终于站了出来——这个车班长的名字很古怪,叫“车怕万一”,人长得很是英俊­干­练,而且还能写会画,是队伍里仅次于羊副官的一个士兵秀才。平日里玩耍他常扮“尕妹”角­色­,这会儿就恢复了“阿哥”本相。他笑望着那个雪女子,斗胆回过去一段:

白石头上的###花,

开了是光照天下。

我心里早已乱如麻,

你到底是人呢嘛鬼嘛?

那女子得此应答,显然很高兴,止住步,又丢过来一段:

胆大的猎手进山哩,

怕什么狼呢虎呢?

只要你是个长球的,

问什么人呢鬼呢?

“哗——”人群­骚­动了,这句质问真是非同凡响,谁也没想到,一个纤纤女儿家,竟会如此大胆!那车班长就来了劲儿,胸膛一拍,又回过去一段:

黄河边下来的大轱辘车,

拉的是炮弹和火药。

吃粮的人是叮当货,

别当是废铜么烂铁。

“好。”人们欢叫起来。

那雪女子听此一段,似中了心怀。但不知怎的,顿了一顿,忽然又软了口气:

二郎山戴帽是一道云,

山根里拉了雾了。

我背上骂名你要上人,

我羞者没走的路了……

这显然又在暗示着,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是怕的,意思是你别太当真。但车班长不肯罢休,又追过去一句:

木匠拉锯造大车,

大车从冰河上过了。

你把阿哥的心拉邪,

难道就再不管了?

“妙!”众人又一声呼,都觉得这一声反问来得好,看她如何对答。

那雪女子却未被将住,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又回道:

大车过河进城哩,

进城了拉一车货哩。

我把阿哥的心拉邪,

拉邪了你又咋呢?

这边,车班长更不示弱,立刻又顶过去:

打一把七寸的刀子哩!

包一个鱼皮鞘哩。

长一个七尺的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哗——”众弟兄拍起子来。这显然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那“闯一个天大的祸”指什么意思,不言而明。这一下倒把雪女子给镇住了,一时语塞,半天没了声音。

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半个月亮,人们隐约看见,她掩面哭了。

一阵沉默,万籁俱寂。我舅舅说:“来!喝酒!”于是,大家又叮叮当当碰起了酒碗。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八节(3)

喝着喝着,醒着的醉了,醉了的又醒了,七嘴八舌,杂歌乱吼:“望断天涯的路断了,雪山把沙漠隔了……这辈子把爹娘都不想了,还想个鸟的烦恼!”

种种慷慨悲歌,种种劝说诱导,犹如雨打梨花,风动林涛。终于,一轮明月冲破云团,那雪女子又如出水芙蓉般抬起了泪眼,明眸皓齿一闪动,心底的话儿就吐了出来:

月亮上来车轱辘大,

脑袋掉了是碗大。

刀子斧头奴不怕,

单怕是阿哥们丢下……

“吼——”人们大悟了,感动了,她原来并不畏惧那强权的­淫­威,她怕的仅仅只是这个!于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承诺飞了过去:

舍命保宋的杨令公,

三国的英雄子龙。

阿哥是尕妹的金鞍子,

半道上闪你是驴们!

歌声轰轰回荡四野,一方是剖心露肝的肺腑倾诉,一方是山盟海誓的铮铮誓言。越唱越欢,越唱越火。不知不觉,先前已经睡下的人,也重新爬起来跑到了滩上。那些一直战兢兢观望倾听的其他女人们,也终于受不住强烈的感染,步着雪女子的后尘,一个个溜出洞|­茓­,加入了歌者的行列。汉子们愈加兴奋狂热,大碗的酒,破嗓的吼,阿哥在这边,尕妹在那边,中间隔一道沙陵,一唱一和,一对一笑,竟渐渐形成了一场纵情忘我的男女群体大汇唱……男的歌:

民国手里造元宝,

推翻了清朝的江山。

翻天覆地闹一番,

不枉活了一世少年!

女的应:

铜车铁马的英雄业,

顺黄河慢慢儿淌下。

尕妹和阿哥是冤屈鬼,

死了是一坑里葬下……

歌声动心彻骨,凌云摩天。先前的那种猫儿叫春没有了,恨天咒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成了一种波澜壮阔的人生宣言……

终于,情的烈焰、­性­的烈焰、酒的烈焰、欲的烈焰,共同汇聚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歌的海洋,汉子们敲碗顿足齐声作吼:

十朵的牡丹九朵开,

你这朵为啥不开?

青龙腾空者播雨哩,

花骨朵把嘴儿努开!

女子们闻此召唤,涛声应呼:

上山的老虎下山来,

下山者喝一趟水来。

我这边招手你那边来,

来了者××者耍来……

“哗——”如江河决堤,洪水滔天,阿哥们全都疯了、狂了,那车班长率先一跃而起,奔了过去;跟着,又有一伙年轻大胆的阿哥们潮涌而上,一眨眼工夫,数十个男男女女,拥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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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九节(1)

这一桩事件,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轰动了整个野驼滩旮旯城。马黑马震怒了,羊副官震怒了,卜连长震怒了,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们的女人,他们的部下,竟会有如此大胆的越轨之举。马黑马气得几乎发疯,一阵哆嗦,一声令下,卜连长立刻率兵把那参与闹事的几十个男女抓了起来……接下便是军法审判。羊副官担任了法官的角­色­,他首先把那帮男女狠狠训斥一顿,接着便开始追查谁是闹事的头儿。这自然不难,很快,未等他人检举揭发,车班长自己就站了出来,胸膛一拍:“我是主犯!”那雪女子也毫无惧­色­,直言道:“这事不怪他人,是我带头寻上门的!”其他的男女也跟着咋呼:“天上把地下的雨下了,驴儿把马儿踏了,怀上个骡驹儿也是喜,管你牛的屁事?”羊副官气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上报马黑马定夺。

尚未等马黑马做出决判,李老军又奏一本。李说:“这事儿复杂,不可造次。古人说:篱牢犬不入,倘若我们能把自己的女人管好,怎么能戴上这种绿帽子?况且兵是马儿将是鞭,如果我们治军有方,部下怎敢如此妄为?由此看来,咱们也有责任……”马黑马听了这话,居然真的冷静了下来,长思半晌说:“咳!认个羞吧!”随之做出一个判决:男人们因是酒后造罪,情有可原,暂时饶过,下不为例。女人们则是偶然失足,上了贼当,权且容忍,以观后效。至于为首的车班长和雪女子二人,则不能随便放过,将车班长以“强Jian民女,带头破坏军纪”为名,狠打了二十军棍。雪女子又因“首倡­淫­乱,败坏贞节”为名,被贬为“民­妇­”,赶出了司令部“王宫”……

这个处理应该说是宽宏大量的,无可多言的,男男女女皆大欢喜。

事情到此,似乎已经风平浪静。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还出在那雪女子身上。她自被赶出“王宫”之后,表面上是受了惩罚,实际上却是因祸得福,回归了自由。她根本不在乎马黑马的所谓“失宠”,恰恰要的就是这种无拘无束。她在那密密丛丛的沙宫石窟中,独选一个僻静的石旮旯住了下来,由众“阿哥”帮忙,用泥巴土坯修了一道院墙,用沙柴红柳扎了一道篱笆门槛,过起了独门独户的日子。车班长等一帮弟兄,自然成了她的贴心好友,隔三差五,欢聚一起,或高歌山头,或醉舞沙滩,成了旮旯城一大新鲜景观。事情如果就此下去,也不失为苍天悯人的一个美好。但事情的发展变化往往出人意料,时间稍长,毛病就出来了,她由因祸得福而反过来因福得祸了。

我们知道,野驼滩的兵们是由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三支力量汇合的,再加上独眼龙那几个,就是三支半,来源很复杂,积怨也深。虽然在盐巴风波后,马黑马已郑重宣布,三家弟兄一律平等,再不分什么嫡系杂牌,但事实上,派系斗争并没消除。在平常的日子,没什么特别的利害冲突,也就你好我好都过去了。一旦遇着特殊的利害,矛盾就暴露了。在前个阶段的男女事情中,主要是官兵之间的矛盾,士兵们还是同病相怜的;现在突见一个天仙女子从天而降,落到了众人群中,一些人的眼睛就红了。凉州团的人说,雪女子是由大家的粮草换来的,怎么能由你们骆驼团独享?骑一旅的人便说,你们这些俘虏娃子,靠我们的仁慈活下命来,不思报恩,反而还想龙口夺食,岂有此理!于是,冲突就发生了。我舅舅他们——主要是车班长等一些年轻士兵,当然不肯屈服退让,于是就经常发生吵嘴打架的事情。雪女子被夹在中间,自然成了矛盾的焦点,真是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窝……

她本来也想委曲求全,尽可能牺牲自己,抚慰众人。但毕竟她又不能人尽可夫。她虽然自由放浪,总还是有选择的,群歌共舞可以,同枕共眠就难能。这就必要导致某些人的黄河之心不死。

这情形自然也不会不被马黑马知道。那独眼龙是个天生的好事之徒,每逢发生这种事情,就会幸灾乐祸地跑去,向上层们绘声绘­色­地加以描述,说那些光棍汉们为了一个贱­妇­,如何地争风吃醋,如何地打得头破血流……马黑马每当听到这些,就嘿嘿一笑说:“好啊,让那个小表子作乐去吧,我不嫉妒!”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九节(2)

上面是这样,下面就更加放肆。渐渐地,冲突就升了级,由一般的打架斗殴终于发展成了群体械斗。不但骆驼团跟骑一旅斗,骑一旅也跟凉州团斗,而且斗着斗着,打斗的双方或者三方还会突然间罢兵息怒,围坐一起喝起酒来。喝着喝着又会因一言不合而摔掉酒碗,再次打斗起来。渐渐地野驼滩打斗成风,成了继群体自蔚、花儿对歌之后的第三种风俗习惯。所幸的是,他们的打斗仅限于拳脚棍­棒­,尚未动刀动枪。李老军有一次对羊副官说,要设法制止,不然的话,要出大乱子。羊副官却笑一声说,你不让他们打斗,他们那过剩的­精­力往哪里发泄?李老军又说,不管咋样,总不能闹出命案。羊副官又说,你别­操­心,物极必反,马旅长心中有数!果然,李老军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一天,车班长和我舅舅他们,奉命到水山里去疏通一道淤塞的坎儿井,中午未能回营吃饭,凉州团的一伙人便趁机又闯进了雪女子的洞中。她说夜里来,那伙人非要白日里来,实在纠缠不过,就冲出人群,朝秦太太的洞中跑去躲避。这秦太太是谁?正是前面说过的那个带有一男一女两个娃儿、女娃儿为了弟弟而饿死了自己的那家母亲。据说她是原骆驼团一个团副的太太,当时在军中­妇­女中年龄最大,已四十多岁,加之木讷厚道,姿­色­平平,便和少数几个女人被马黑马等弃之于“民间”,未得“恩幸”。平日里只有李老军等几个老兵和她相与往来,喝喝茶、抽抽烟、拉拉家常,很少有年轻士兵找她的麻烦。偶尔有几个无赖汉子闯到她这里,她也要么是好言相劝,要么是拉她那个娃儿死守身边,使得那些人终无计可施,嘻嘻哈哈一场也就走了。这情况人所皆知,雪女子一遇尴尬之境,就跑来向她寻求庇护。可今天那伙人偏是不依不饶,雪女子跑到秦太太院子后,那伙人也追到了秦太太院子。而且这伙人还未站稳脚跟,又有骑一旅的一伙人也尾追而至。不一会工夫,秦太太的院里院外,便扎满了吵吵嚷嚷的兵们……

平心而论,这些兵们并不真是要对一个女人­干­什么,他们只是借一个女人为引子,玩一种男人间的恶作剧,如果真的要对一个女人施之以暴,雪女子有十条腿也是跑不了的。这底细也是心照不宣。当时听着有两伙子人围集在了秦太太院中,也不知哪一个喊了声“打起来了”。立时就开了锅,远处做活的,近处吃饭的,还有躺在岩洞里睡觉的,乱纷纷全都动作了起来,也不管是谁和谁打起来了,提上铁锨棍­棒­,就呐喊着奔赶而来……

也是鬼使神差!独眼龙因有新疆相好,平日里并不参与这等是非,可今天不知动了什么好奇,竟也吆喝着向前跑去。途中撞见了那个黄瘸子排长;黄瘸子一见他就心头起火,不由骂道:“你他妈吃着碗里的,还想锅里的?”独眼龙就反­唇­相讥:“雪女子也是我新疆姐儿,怎么能容你这猪八戒糟蹋?”黄瘸子大怒,不容分说,挥起一拳,就把他打了个四脚朝天……

独眼龙半天才爬起来,怒得咬牙切齿。愣了半天,就掉头向司令部王宫跑去。还未跑进洞门,就嘶声叫喊:“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马黑马和羊副官正对坐一张石桌前,各抓一把石子,在下老虎棋,突见他这般风火模样,就停下子问道:“什么大事不好了?”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凉州团的黄瘸子,勾结骆驼团的车怕万一,­阴­谋发动政变,要把骑一旅吃掉,还要来攻打司令部!”马黑马不信,斥道:“你胡呲乱灌,谎报军情!”他就扑通一个响头:“小的决不敢谎报军情!不信,你们出门去瞧,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马黑马就有些疑惑,望望羊副官,正将信将疑间,忽听外面“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沙宫顶部掉下一片尘土,二人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叫上卜连长,点起一支卫队,冲了出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节(1)

外面已经人喊马嘶乱作一团,秦太太的院子那边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从水山脚下到旮旯城城头,到处是惊慌的呐喊,奔跑的人群。骑、凉、驼三方人马,果真提刀挥枪分路云集而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拼杀眼看发生。马黑马急了,一把从卜连长手中夺过手枪,朝天“砰砰砰”连放三枪,嘶声大喊:“停下!停下!都给我停下!”

一阵虎狼咆哮之后,纷乱的势态才渐渐被镇住……

你道这是咋回事,原来又是一个­阴­错阳差!那一声巨响并不是三方火的信号,而是秦太太那娃儿的无意事故。那个娃儿,当时十岁,平日里极孝顺母亲,因其呆头呆脑,人称勺娃子。这天正巧出门玩耍,忽见大群大群的人朝他家院门跑,以为母亲出事了,便也跟着往回跑。跑到院子门口,里面已挤满了人,便叫着喊着往里冲。不料有几个士兵开玩笑说,你妈已经上吊了,你进去­干­什么?硬是不叫他进。他急眼了,就哭叫着,抓起地上的石头土块往院子乱砸乱扔。那时节,武器弹药久不用,遍地乱扔的很多。有一颗断了柄的手榴弹杂在石座中,也被他当作石头捡起来,扔进了院子中。手榴弹不拉火线是不爆炸的,可这颗手榴弹偏偏没拉火线就爆炸了,轰隆一声响,满院子顿时血­肉­横飞……

当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到跟前的时候,硝烟已经散尽,悲剧已经造成:死了三个,伤了五个,勺娃子的娘秦太太,也被炸断一条腿,昏倒在血泊中……

事情大白后,所有的人,上至司令,下至三军,全部目瞪口呆,没了气……

巨大的静默,死一般沉寂。天上浮云缓缓流动,地上沙草轻轻作响。野驼滩旮旯城第一次出现了群体的哀悼……

过了好久好久,马黑马突然双手抓天做撕云状,哇哇地吼道:“跪下!跪下!都给我跪下……”人们便刷拉拉一阵响,割谷子一般跪成一片。

“你们不是人,不是人!我也不是人!我们统统都不是人!我们连猪也不如狗也不如,牛马也不如;我们都是一伙畜生……”

接着对着嘴噼里啪啦左右开弓,又是一阵自打耳光……人们无不低首垂眉,噤若寒蝉。

“你们都给我听着!我马黑马现在要当皇帝!我如果不当皇帝,你们就都成了乱臣贼子!天上有凤凰,地上有虎狼,人里面有头人,羊里面有头羊。老天爷造就万物造就众生,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要安排一些爪牙!”

人们听得心惊­肉­跳,又不知所云。“我马黑马秉承天意,替天行道,不惜个人肝脑涂地,把你们从死路里带了出来,摆脱了###的追击,征服了沙漠的吞并,有了饭吃,有了水喝,我问心无愧!”

“可是后来,我却失职了,堕落了,辜负了苍天的重托,忘记了爪牙的使命。为了一点儿­妇­人之仁,放弃了对你们的严加管束,任你们胡作非为,结果就酿成了这样的惨剧!”人们禁不住偷眼瞥一下那几具血尸,又赶紧低下头去。

“他们死得多惨啊,多冤啊!他们从枪林弹雨里过来了,饥寒交迫中过来了,没有死,最后却死在一个女人身上!可是,这一切怪谁呢?怪你们吗?怪女人们吗?不,只能怪我一个人!我没有当好老天的爪牙,没有管好你们这些小人和女人!我对不起苍天,对不起这些死去的弟兄!我痛心啊!”

跟着又是一阵嗷嗷嚎哭。人们也忍不住发出一片抽泣……

“因此,所以——”他终于抹­干­泪水,再一次抬起头来:“我现在要重新宣布,我还要当头人!还要当爪牙!还要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在这块野驼滩上,旮旯城中,我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我的话就是圣旨!谁要不服气,现在就站出来,如果现在不站出,将来又反悔,就莫怪我马黑马心狠手辣!……”言毕,停下来望向人群。

人群赶紧又把头低下。“好!你们既然没有二话,那就听我宣布三条新的军令。这三条新的军令,关系到你们每个人的生死存亡和旮旯城的吉凶祸福,都把耳根子给我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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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节(2)

“唰——”人们又抬起头来。

“一、从今日此刻起,凡野驼滩旮旯城的军人,不问来路,不分派系,全部打乱重新整编。凡四十岁以上的,带伤的,有病的,全部退伍,和­妇­女娃娃统称为‘民’,再不叫‘兵’。凡四十岁以下的,健康的,继续称为兵。民有民法,军有军规,各级军官分清职责,我是大爪牙,向天负责;你们是小爪牙,向我负责!如有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

“二、整编后的军人,要重整军容风纪。上工下工,吃饭睡觉,一律要听作息号。闲来无事,还要进行军事­操­练。武器弹药也要收拾好,再不许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有犯者,处死殉葬!

“三、这是最后重要的一条!是关于女人的,你们仔细听着,我要多说几句——”

人们的耳朵就竖直了。

“你们平日里吃饱了,喝胀了,猪脑袋也发昏了!你们有谁想过,现在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有谁想过,我们在这里还能呆多久?说不上啊,十年八年说不上,二十年也说不上,如果三十年还走不出去,你们、也包括我,都将成为一堆白骨,一堆­干­尸!”

人群禁不住打个寒噤。

“变成一堆白骨并不可怕,人人都有那么一天。可是,我们死后,谁来给我们家乡的亲人传个音信?谁来把我们这场遭遇告诉给世人?谁又能在我们死后给我们在坟场里烧钱挂纸、超度亡灵?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但——将来却有!他们是谁?他们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

“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是什么?她们不是人,而是神!她们并不是我们抢来的,也不是用粮草弹药换来的,而是天上掉下的!她们和天降五谷一样,是神打发她们下凡来,拯救咱们的灵魂的,帮助咱们脱离苦海的!在前些日子里,我们鬼迷心窍,不明白这一点,只把她们当玩物看待,用她们发泄兽欲。现在,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就要刮骨疗毒,痛改前非!我们要把她们当作金、当作玉、当作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星星,和她们真诚相爱,正经Zuo爱,为我们生儿育女,造配下一代!”

哗啦啦……人群­骚­动了。遥远的天边卷起一股野马风,呼啸而过,仿佛有一场暴风雨正在凝聚……

“可是,我们又不能人人做爹,人人都做丈夫!我们现在的姐妹只有三十多个,兄弟却有五百多,怎么也配不过对儿来,这就需要优胜劣汰,­精­选良种!有朝一日,当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一头白发,化为一堆白骨的时候,我们的子孙还能扛起我们的大旗,重振雄风,走出沙漠,走出绝境!……”

人群一阵强烈的震撼,被一种不可名状的血涌之感袭遍全身……

“所以,现在,我郑重宣布:从明天开始,我们五百多兄弟,不论官大官小,地位高低,一律平等,以自愿报名的形式,展开一场选种比赛。谁的条件好,谁就做爹、做丈夫;谁的条件不好,谁就自动让贤。为了公正避私,我马黑马首先声明,退出比赛!”

“哗——”人群开了锅,这一道命令犹如凭空里掉下一颗响雷,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个活阎王,居然会做出这么一个破天荒之举,尚未来得及细做思考,就本能地发出了一片山呼万岁!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一节(1)

十一

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荒诞不经,怎么也叫人难以置信。可我舅舅当年给我们讲的时候,却是一脸的严肃认真,讲着讲着,还会动情的抽搭起鼻子。他说,那天晚上,羊副官等人就连夜制定了一个竞选规则,后经众人反复讨论,定为三大标准八项细则,大致的内容是:一要身强力壮;二要武艺高强;三要富于牺牲­精­神。在报名的时候,马黑马果如其言,没有报名。人们初以为他在做样子,便齐声劝进说,要选最优秀的种子,他应该是第一。他当时才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可他却说,你们别再陷我于不义了,我说了话是算数的。最根本的还是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人虽然生龙活虎,但却有一个坏毛病,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将来生下个崽子又像我,必给旮旯城添乱子。为防患未然,谬种最好就此打住。人们听了,也就再无话说。羊副官也说马旅长都这么深明大义,我还瞎凑什么热闹,也跟着退出了。

由于上层人物的这种高姿态,下面的弟兄也就不便勉强,最后大约有一半人放弃了竞选。卜连长原是也想效法马黑马和羊副官的,但被独眼龙抢白了一句“你照猫画虎­干­什么?上峰之所以如此这般,就是要把重任搁在我们肩上。你我也打了退堂鼓,谁还去冲锋陷阵?”卜连长听得入耳,便当仁不让,占了一席地位。在对男人们进行筛选的同时,对女人们也做了一定筛选。一些身体欠佳的,相貌过丑的,年龄偏大的和偏小的,都被­精­减了。最后决定,以二比一的比例,­精­选出二十个女人成立一个“凤凰营”,四十个男人成立一个“青龙连”。

当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开始了那实质­性­的选拔比赛。

第一个项目叫“­祼­体跑”,意在目测其基本素质。预备令一下,约三百个男人便一丝不挂,赤条条趴在一道起跑线上。马黑马为总监督,羊副官为总裁判,二人站在水山下面临时扎起的一个台子上,如做检阅三军状。稍事言说,羊副官便举起一把手枪“砰——”的一声,三百条­肉­身便似牛马炸群一般,向山顶跑去……

山顶上Сhā一面军旗,由李老军率两名瘸腿老兵负责记名次。一个数数儿,一个手提一桶红土水,给先到者身上画记号,一直画到第二百名,便打住,余者淘汰。

我舅舅也有幸进入了前二百名。他后来说,那真是一场活要命的狂奔。从山脚到山顶,曲曲折折不下数十里。他从军多年,也曾参加过急行军、强行军,可从来也没有那么累过。有不少人刚跑到半山腰就累得口衔了白沫,还有的拼命挣到第二百零几名,只差一步,恨得吐了血。

第二个项目,叫“徒手打”,意在验其血脉筋骨。这一项比­祼­体跑更苦。二百名初选者被分成十组,每组二十人,在沙滩上画了十个圈,叫他们捉对厮打,看谁最先被打出圈。那打是真打的,事先立了生死状,拳打脚踢毫无顾忌,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直到其中有五人被赶出圈子后,才算决出高低。我舅舅有幸再一次经受住了考验。他说,他本来是顶不住的,但没想到和独眼龙碰在一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于是一照面就搂抱在一起打了滚。独眼龙拔掉了他一撮头发,他撕破了独眼龙的一只耳朵。两人尚未见出输赢,已有人先他俩被打出圈外,于是双双捡了个便宜。

第三个项目叫“晒太阳”。一听这名目就叫人头皮发麻。据总裁判羊副官介绍说,是为了检验耐力和意志,说人在烈日暴晒下最能见出筋骨和韧­性­。于是,经两轮淘汰所剩下的一半人又在沙滩上布成一个方阵,面朝骄阳,赤足立定,接受考验。脚下是滚烫的沙子,头顶是冒焰的烈日,而且还不得喝水撒尿,那个难挨啊,真个如遭炮烙之刑。我舅舅说,他站了不大会儿,浑身的汗水就流到了脚面上,又坚持了约半个时辰,终于眼前一黑,就晕倒了。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反正等他被人用凉水浇醒的时候,身边已七倒八歪躺下一大片人,其中有个别中了恶暑,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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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一节(2)

接下的第四第五个项目,分别是“枪法”和“刃术”。这两项主要在比军事技术,体力的消耗相对轻些,便合在一起搞,人也可以穿上衣服了。我舅舅说,他如果能挺过那第三关,这第四第五是没问题的,可惜他半途而废了,从此就永远绝了女人之想。比枪法就是比­射­击,每人十发弹,看谁环数多,砰砰啪啪一阵响,很快就见了分晓。在这一关上出了个Сhā曲,那独眼龙瞎了的偏偏是一只右眼,根本无法瞄准,一举枪,就被羊副官刷掉了。

他不服气,跑到马黑马跟前说,他这独眼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是后来受伤的,不会遗传给下一代,希望能灵活处理。马黑马就说,像你这样子,本来就不该报名,至少第一轮目测就该被刷掉,叫你能混到这一关,已经够灵活了,还要什么灵活?他就急了,又说,他是有大功的,如果没有他,哪有坎儿井,看在这份上,也应对他特殊照顾。马黑马一听这话反而怒了:“滚!要比功劳,谁没功劳?你大还是我大?”他就呛住了,闪在一边,委屈地哭了。

接下来的“刀术”比“枪法”又复杂些。他们大部分是骑兵,马上功夫是看家本事。但骑兵和骑兵也有所不同,一部分是骑马的,一部分是骑骆驼的;骆驼的躯体比马高大,马的四蹄又比骆驼灵活,两个兵种交起手来,就出现了武器上的长短不齐。另外,这毕竟是一种演武,真刀真枪­干­起来,也有些过分。于是经过商议做了变通,无论马兵驼兵,一律手持一根木棍,代为刀枪,谁先中刀,谁先落马,以示阵亡……

这是一件快活事!这时候被淘汰的人已达三分之二,由参赛者变成了观众。那些­妇­女和儿童也都涌过来,围在沙滩四周看热闹。一声令下,人马骆驼就混杀起来。那些战马战驼久已不闻战声,蓦然听得鼙鼓号角,一下子就又回到了昔日的疆场,驼怒吼,马长嘶,骑手呐喊,一时间大戈壁尘土飞扬,呼声入云,杀声震天……

大混战越战越勇,越勇越战,本来约定谁先中刀谁就落马,可杀到后来,人人都已红了眼睛,只图快哉,不问其他,有的人已连中四五“刀”,还继续厮杀不休,围观的看客便大喝倒彩。其中有两个人杀得最为激烈,一个是卜连长,一个车班长,前者策马,后者驾驼,手中各持一根丈八“蛇矛”,不做单刀劈杀,而为双手冲刺,活像古战场上的两员武将。一马一驼如走马灯般旋转腾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看客们欢声如雷,声传十里,马黑马也情不自禁叫起好来……

这场鏖战直从中午战到日落西山方才收兵。战后清点,竟发现无一人不中“刀伤”,最后只好参考其他成绩,决出前八十名。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二节(1)

十二

接下的第六项是比“胆略”。这一项具体内容没有透露,只笼统地说,比试英雄胆略。五项赛事已进行了三天,人人都已疲惫不堪,羊副官宣布说,休息一天,待后天早上再说。并叫初选的八十名官兵集中住在一起,以免他人­干­扰。八十名初选官兵,非常激动,他们过五关斩六将,到此阶段已胜利在望,再狠一口气,那梦寐以求的大快乐便将来临。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兴奋,努力镇定自己,养­精­蓄锐,准备做那最后的冲刺。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夜里,正当他们呼呼酣睡之际,突然门外一声发喊,那个黄瘸子排长居然带着二百多名被淘汰的士兵,一个被窝里捉死猪,把他们统统捆绑了起来,接着不容分说,被一根长绳连着,押到了城外的大沙滩上。八十多人一下子懵了头,包括卜连长也大惊失­色­,连声喝问这是­干­什么?但没人回答,只闷葫芦一句:“奉上级命令!”漆黑的夜,星斗隐耀。在水山脚下五谷地旁边的一片沙丘中,己挖好一个万人坑。坑沿上站满了隐隐绰绰的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锹,好像已等了他们好久。这时候,他们才蓦然醒悟:上当了……

巨大的震惊竟使八十多人刹那间全闭了气,没一人叫喊,没一人反抗,只静静地站在夜风里,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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