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野人部落 > 二十六

二十六

这时候,羊副官才狞笑着从人影里闪出来,身后一个士兵,提着一盏马灯,先挨个儿把众人巡视了一遍,而后才站到坑沿上,高声叫道:“弟兄们,现在清醒了吧,这就是你们贪恋女­色­的下场!……”

人群一阵­骚­动。

“你们可能没想到,我羊某人会有这样一个圈套!呵呵……这也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人群又一阵­骚­动。

“你们的确是一批英雄好汉,的确是一批优良­精­种!你们打败了无数敌手,经受了种种考验,你们是铁,你们是钢,你们是野驼滩的龙,旮旯城的虎!”

“可是野驼滩旮旯城最怕的也是你们!你们天生是一伙不安分的贼种!你们今天可以为豪杰,明天又可为盗贼。旮旯城前途未卜军民要过太平日子,就不能放心你们。你们存在一天,潜在的危险也就存在一天。马旅长睡不好觉,我也睡不好觉。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们就要提前下手,趁你们羽毛未丰,将你们一网打尽!”

“呜哇——”一声咆哮,八十多条汉子发狂了,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拼命挣扎,有的号啕大哭……但,一切都晚了,不论是哭的骂的,都已无济于事。只有车班长等七八人一声怒吼挣断绳索,侥幸落荒逃去,其他的全部被绳子牢牢拴着,未能得脱。

一阵­骚­乱稍息,黄瘸子带兵去追车班长,羊副官又狞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不要枉费心机了!这也是一个劫数。想想咱们一路上战死、饿死、病死、吓死的那些人,你们也算是善终的了。这座万人坑,就是马旅长为你们安排的一口大棺材,从这里跳下去,过一道鬼门关,再过一道奈何桥,便是青云梯;到了青云梯,再狠一口气,眼一闭,一个箭步就上了天堂……跳吧、跳吧,抓紧跳吧……”

声声紧催如丧钟敲响,八十条汉子不愧是一路打出来的,他们终于明白了,绝望了,除个别人还趴在坑沿上磕头流泪,哭求饶命外,大部分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那卜连长仰天长叹一声:“我恨啊——二十年后再跟你们算账!”随之第一个跳下沙坑。跟着,其他的人也扑通扑通相继跳下……

一锹一锹的沙土开始往下落了,渐渐地淹至膝部、淹至腰部……那些乞求饶命的哭声也渐渐变成了猫娃儿呻吟……

然而,就在这灭顶之灾即将完成的当儿,远远的城地那边,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点点蹄火之中,还夹着一声悠长的呼喊:“刀下留人——”

这一声呼喊犹如鬼门关上一声锣响,又把天地翻了个过儿。人们惊抬头,只见一簇马队飞也似奔来,当头一人,正是马黑马!他策马奔到沙坑边上,左右横扫一眼,就“哈哈哈……”一阵放怀大笑,直笑得星光摇落,漠风回荡。坑上坑下所有的人,俱做一个觳觫战栗,失了神……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二节(2)

“哈哈哈……”又是一阵长笑,笑过之后,他又双拳一抱,在马背上做了个打拱姿势:“弟兄的,受惊啦!”然而,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僵若木石。

“怎么了,还发懵呀?哈哈哈,快醒来吧,这是羊副官跟大家开的玩笑!”

“玩笑?”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阵惊愕过后,人们才终于恍然大悟:啊,这原来正是那个所谓的“英雄胆略”的考验啊!一部分人发出了震耳的欢呼,一部分人却气得发抖,跳出沙坑,追着羊副官就是一顿痛打……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三节

十三

一场恶作剧就这样结束了。我舅舅说,羊副官的那个玩笑也开得实在过分了,尤其是他前面的那一席话,伤了不少人的心。但马黑马却十分高兴,他首先高度赞扬了那些剩余好汉的英雄气概,说他们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为了旮旯城的安宁,敢于牺牲自己的生命,真正是一帮大丈夫、伟男人。并说,通过这次军事演习,他进一步认识到了他们这支队伍的不可战胜和远大前程。他对旮旯城的未来充满信心,毫不悲观。接着又严厉谴责了那些磕头求命的人,说他们是一伙小母­鸡­掉下的软蛋,还不够火候。幸亏发现得早,如果叫他们混入洞房,播下的必是一窝跳蚤。羞得那些人鼻尖上直冒汗水。最后,庄严宣布:比赛到此结束,原先预定的另外两个项目全部取消。青龙连的汉子即以眼下这帮劫后英雄为准!……人们发出了动心的欢呼。

经过了这一场场峰回路转,跋涉者终于望见了平川。又过数日,女人们的选拔工作也顺利结束。雪女子重返群体,被推为凤凰营营首。其他的十九名女子也个个年轻健康,丰满如玉。她们在城的东南角专门划出一块禁区,取个村名也叫“凤凰营”。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旮旯城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开营仪式。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四节(1)

十四

啊,那是多么红火的场面啊,多么令人心驰神往!我舅舅一讲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就激动得抬袖抹泪。他说,后来他们被救出沙漠,重见了天日,重回了人间,衣食不愁了,冻饿不怕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时刻的那种欢乐。他常常感到孤独,每有心事,就登上山梁,遥望西天云际,默默地自言自语。唉!人活一世,有多少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啊!

[外甥讲到这里,忽然有客上门。他出去了一会,回来告诉笔者,说出了个麻烦,说后天可能要出门去,舅舅的那些事情可能讲不完了。笔者忙问,出了什么麻烦,要出多远的门?他说,他们有几个朋友曾计划到可可西里去淘金,但金场的金把头要价很高,他们迟迟筹不上款;最近情况有变,刚才来人说,金把头答应分期付款,他们觉得机不可失,说走就走,最迟后天动身。笔者一听急了,又问,可可西里在什么地方,去了得多久回来?他说,可可西里是青海西部连接西藏的一大块地区,包括昆仑山的好几座山岭河谷,一去少说也得三个月,不到大雪封山,是回不来的。笔者一听,顿如一盆冷水泼头,他这一去,岂不又要中断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这个历史线索?外甥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说,这样吧,今晚不睡觉了,泡一壶酽茶,我连夜给你讲,讲到哪算到哪,实在讲不完的,以后再说,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人家如此热忱待我,我总不能因我的事而误了人家的生计呀!沉吟半晌,我只好说,就这样吧,不过,可要辛苦你了。外甥说,不打紧,我熬夜熬惯了,抓紧一点,说不定赶天亮就讲完了。以下便是外甥对我的通宵讲述。]

打那以后,野驼滩面貌幡然一变,旮旯城气象焕然一新。天高了,云淡了,草青了,水绿了,三军之间的摩擦也确实淡化了。青龙连专心致志,凤凰营兢兢业业,共同履行着他们那神圣而伟大的使命。其他的人则一如既往地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上上下下都听着作息号的统一召唤,各方面都再现了一种有规有序的融和景象。

这时候的牲畜也逐渐地适应了这种特殊土地的特殊风水。战马自不必说,公母相配,雄雌放歌,驹子成串。就连那些先前逃逸了的驼群,也像游子回乡一般,陆陆续续向旧地回归。而且不但自己回归,还带引来了大批的野驼羔子,成群成片,像黄羊群一般游荡于四野。鉴此情况,在李老军的提议下,队伍上又重新成立了一个养驼场,由我舅舅当头,率领一个班的士兵负责驯养管理工作。从此,野驼滩不但有了农业,还有了牧业。凤凰营的女人更有创造发明。她们虽然享受着特殊照顾;但却绝不坐享其成,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她们就开始了拔驼毛、捻毛绒、织氆氇、缝褐衣等编织工作,为大家准备秋衣和冬装。营长雪女子不单­性­情快活自由,人缘也很好,把二十个姐妹团结得就像一家妯娌。某日,她还灵机一动,唤人采来许多沙生野果,捣成几大盆汁水,枸杞是红的,梭梭是绿的,酸胖是紫的,再将那些驼毛织品丢进去,一漂一染,便成了五颜六­色­,穿在身上风采格外动人,男人们的­精­神就愈发抖擞了。

创造的欢乐如春风荡野,这年秋上他们又取得了一个罕见的大丰收,小麦成堆,胡麻遍地,酒坊、醋房、豆腐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一到傍晚,到处是摇摇晃晃的醉汉和哼哼嘟嘟的歌声。就在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日子里,他们的第一代新生儿诞生了。那第一声呱呱啼哭犹如一声鸽哨划过天空,野驼滩万牲仰头,旮旯城千军侧耳,人们竟像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一般,个个充满了惊奇的激动。尤其是马黑马更是激动万分,闻声赶到凤凰营内,不顾那婴儿还沾着满身羊水,抱过来举过头,就是一阵欢喜大叫:“天伟大、地伟二、皇上伟三、我伟四,你就叫做五少爷吧!你是我们再生的命根,未来的天驹!”一阵感天动地的欢庆声中,许多人流下了感怀的热泪……随后不久,除那雪女子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生育外,其他的女子一个跟一个接踵分娩,而且尽是双胞胎,一声一声的婴儿之啼,日夜响彻于沙宫石窟,就像有无数只蛙鸣响彻稻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四节(2)

在这万象生荣的时刻,羊副官又突发奇想,说,他们如此千曲百折的生活,带有英雄传奇的­性­质,不能让岁月风沙淹没古却,要用文字刻之于名山,传之于后世。随之亲撰一篇碑文,要石匠出身的车班长刻在岩石墙上。车班长用刺刀打了一把凿子,­精­心炮制三日,终于完成大作。竣工之时,又生一念,说文字的东西太枯燥,识字的人能看懂,不识字的人谁能看懂。于是又配刻了几幅图画,显得更加生动直观。

他们这个举动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兴趣。自此以后,人们一得空闲,或是无聊,就在那沙宫石壁上胡画乱刻起来,你今天画匹马,他明天刻头牛,随心所欲,信手涂鸦。天长日久,竟在那旮旯城四周的岩墙上,密密麻麻刻下了数里长的连环画图。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亡史上的大事件,如黄河突围、驼马大战;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落沙漠后的各种奇闻轶事,如红鸟引路、天降五谷等等;集合起来,就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岩画史册。许多年以后,据说有一支探险队临其废墟,还曾疑为远古游牧人的史前遗址。我舅舅说,在那些画图中,也有他的一幅。他始终忘不了那一袋子盐的事情,他在一块红石头上刻了一匹大骆驼,嘴上叼个盐袋子,旁边跪着一个一只眼的人。大家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独眼龙看了很是恼火,捡起一块石头就是一阵乱砸。而后自己又在另外一处地方刻了一幅画,画上刻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野汉子,站在山头上哗哗地撒尿,尿水如瀑布,冲得山下一伙人抱头鼠窜,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刻一行字:“吃水莫忘坎儿井,儿孙们记住我独眼龙。”大家看了,无不笑倒。后某日,人们又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一幅奇怪的画,画面上两个人,一老一少,少者是个秃儿头,老者的下巴吊一撮胡子,两人不知­干­什么,呈十字状交叉在一起。人们不解其意一问一查,原来是那个勺娃子的杰作。人们就问他画的是啥,他就说,画的是我和我­干­爹。人们又问,你和你­干­爹做什么。他又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经常睡到半夜里,我­干­爹就这么悄悄从我身上爬过去,又到我娘的那边去。人们就笑得直不起腰,又把李老军揪了来。

李老军自从那场手榴弹事件后,就索­性­搬到秦太太那儿一块儿住了,为了帮助她养伤,端汤送水,洗服擦疮,真是费尽了心血。后来秦太太伤势好转,逢人便讲,她这条命是李老军给的,来世一定做牛马相报。于是有人就戏谑他说,你老儿真是有心计啊,既积了­阴­德,还享了阳福!李老军就往往把脸一沉:“你们胡哈什么!我是看她娘儿俩可怜,才一屋同居,哪有别的念头!”可现在勺娃子把画儿画到这里了,他就一下子羞得胡子都红了。吭哧半天,无话可说,只好猛地一拧勺娃子的耳朵:“走,以后不许你半夜装睡!”人们就笑得更加捧腹……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五节

十五

那日子真是红火。不久,他们又学会了结网捕鱼。九眼井海子的水几年间越湮越大,竟在沙山下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湖泊。芦苇丛生,水鸟翔集,还有了成群的鱼。鱼在沙漠中是天之灵物,稀罕至极,人们一开始只是巴着脖子欣赏着看,并无他想,后见那鱼儿越来越多,每当夕阳西下,火烧云映红戈壁的时候,鱼儿们就跃出水面,上下跌膘,白哗哗一片,金鳞四­射­,诗情画意间,不觉就有了朵颐之想。先是羊副官,用红柳条制根钓竿,蹲在岸边,学做渭水钓徒,每有所得,便煮酒哼歌。后有一些在水边长大的士兵们就说,他们小时候在黄河里打鱼,没有船,就用牛皮筏子。野驼滩虽然没有牛皮,但却有驼皮。随之宰杀一批骆驼,蜕下皮来,扎住四角,再用力吹胀气,便成一个个“独木舟”。每两人乘一只,一人在前双手划水,一人在后持一网兜,见有鱼群游过,伸手一舀,鱼便入网,真是妙不可言。这样的美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麻烦事又发生了。

某日,九眼井海子忽来一奇兽,跃入水中,将那些驼皮筏子咬了个稀巴烂,而后长啸一声扬长而去。人们大惊,初以为这怪物是水中所生,便向湖中乱打了一阵枪,还扔了许多手榴弹,结果水面上只泛起一片鱼尸,却未见那怪兽的影子。后来人们才逐渐发现,那怪兽并非水中所生,而是来自陆地,是一个两栖动物。它对别的事情似乎不感兴趣,专门以破坏驼皮筏子为乐事。每当人们把驼皮筏子重新做好,它就出现;每当人们对驼皮筏子弃之不用,它又销声匿迹。那意思好像是有意叫人不要打鱼,又像是叫人不要宰杀骆驼,扑朔迷离,含义难测。

而它的真面目又始终如处五里雾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人们就惶恐起来。

一天清早,那勺娃子忽然神­色­慌张地跑来说,他看见了,那怪物是一只长了四只脚的大蛇,身子有缸那么粗,头有斗那么大,身上还裹着一层土黄|­色­的鳞甲。他发现它的时候,它正伏在一只母骆驼的肚子下吃­奶­。他喊了一声,那家伙就跑了,速度极快,像飞一样。大家一听这一情况,才猛然想起当日坎儿井出水时腾空而去的那只怪物。那只怪物的形态正跟勺娃子所说的相似。当日人们由于沉浸在地下喷水的大欢乐中,没有细顾那事,后来多年无消息,便逐渐淡忘了。现在联想起来,人们才恍然有悟:这只怪物很可能就是那只怪物。当年那只怪物因被人们开山炸井的轰隆声吓跑之后,多年不敢露面,现见野驼滩风平浪静,又试探着再度出山。议论了一阵,马黑马便断然决定:“追杀之!”于是,人们又组织起一支猎队,朝沙漠里追去。

可是连追三日,却没有结果,勺娃子提供的线索完全中断。

举目四望,茫茫沙丘无边无际,一物入其中,直如石沉大海,哪里可寻踪迹!大约在第四天上,人们正觉失望无奈,准备打道回府的当儿,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呀,那是什么?”人们忙抬头,寻声一望,只见远远的西北地平线上,又掠过一串飞动的影子,乍一看像一道擦地表滚动的旋风,细一看却是一群动物,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颜­色­也黄澄澄,确如一群土龙。人们大惊大喜,马黑马一声令下,纷乱的人群又紧追过去。

“砰砰砰……”一阵乱枪齐­射­,飞弹如雨……

大呼小叫的狂欢声中,猎队赶到跟前,跳下马来,却又是一个愕然大张嘴:飞动的兽群不见了,地上却横七竖八地躺下一片驴尸。驴尸全是野驴尸,样子很好看,身子黄黄的,肚子白白的,嘴­唇­也是白白的,不像是驴,倒像是驹子。有一头小野驴还活着,没有跑,呆呆地立在一头母尸旁边,望着人们。人们看着这情形,心头又软了。默然肃立良久,马黑马说:“这是个好兆头,以前发现了野骆驼,现在又发现了野驴,可以肯定,这地方一定有猛兽存在。暂时回去吧,待后再慢慢放长线钓大鱼!”随后他们便将那些驴尸驮上,把那头小野驴也牵上,聊胜于无地凯旋而归。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六节(1)

十六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们就将那些驴尸制成一个个标本,用木棍支起来,分架在海子四周的草丛中,做出一幅低头饮水的模样。而后再埋伏下一队枪手,以诱敌上钩。

可是这个计谋仍然破产了,那怪兽似乎心有灵犀,从此以后再也不肯露面,伏兵昼伏夜出直等了一个多月,终无半点收获。后来李老军就说,算了吧,那怪兽是通神的!可能是山神土地爷,见咱这段日子过得太自在了,便打发一只看门狗来­骚­扰一下咱们,提个神儿。现在神儿已提起来了,它也就完成任务回家了。其他人想了想也说,算了就算了吧,这地方啥东西活命也不容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于是伏兵撤除,杀心收起,再不多虑那事。

可是就在人们放松神经,网儿照撒,鱼儿照打的时候,因着一个意外的事件,那怪兽又露出了另外一种面目。

事情还得从那独眼龙说起。这个家伙自从选种落榜,情绪一直低落不振。每有伤感,便长吁短叹,尤其是后来凤凰营传出婴儿之啼,他的那新疆女怀里也抱个娃娃的时候,他的心绪更坏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咒天骂天。一日天气放晴,阳光明媚,凤凰营的女子集体抱着娃娃,到水边洗澡,男人们便趁机围上去,厮闹一番。他也混进去,在一片芦苇丛中,拉住新疆女就是一阵哭。新疆女也是一个好女子,生得高鼻深目,一头金发,是西域民族的一种混血,容颜十分动人,要不是年龄稍嫌偏大,风采绝不在雪女子之下。据说他二人的恩爱由来已久,有割命之交。新疆女在选入凤凰营中后,对他也十分怀恋,暗中流过不少泪。现在得此重逢执手,自是一番热泪横流。一阵温存后,他忽然盯住新疆女怀中的娃儿,恶狠狠地说:“这是谁的杂种,丢到河里淹死去!”新疆女大骇,急忙搂紧娃儿,责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呀,这是咱的骨­肉­啊!”他又说:“是你的骨­肉­,但不是我的骨­肉­!”新疆女又说:“你怎么忘了,马旅长早就说过,凡是野驼滩的男人,都是娃儿的亲爹,你怎么能说不是骨­肉­!”他又说:“马黑马的话是个屁!没有血缘关系,怎么能叫亲爹?”新疆女又说:“不管咋样,总是我胎里生的,你不能这样心狠……”之后,他又央求新疆女,与他暗结密约,以后经常偷做幽会。新疆女又急劝他说:“不能啊,不能啊,凤凰营有军规,凡是青龙连以外的男人,谁要私闯女房,脚跨进门槛砍掉脚,头伸进窗户砍掉头,你不能冒这种风险!……”他就又一个仰天长叹,回到洞|­茓­,大醉一场。

最近一段日子,他又像当年考察坎儿井情况那样,独自背一杆老枪,远离人群,在旷野上四处游荡。天不亮出门,天黑时才归来。有人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这一天,他走得很远,一直穿过北部驼场,来到了一座红沙岗跟前。那红沙岗火红一片,峭壁陡立,形若刀山。远远望去,山脚下还有三棵树,枝叶茂密,形同伞盖,十分奇特。这是个很新鲜的景观,野驼滩的树木多是红柳梭梭灌木丛,像这种直挺挺的乔木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就来了劲,加快脚步往前赶。渐到跟前,才发现,那三棵树原来不止三棵,而是每七八棵围作一簇,是一片小小的胡杨林。更奇特的是,林子中还掩藏着一眼细细的清泉,蜿蜒流出,在山脚下育成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之上还布满各种野花,五颜六­色­,清香醉人。他禁不住就地一扑,像驴打夜一般,撒了几个欢。而后爬将起来,神­色­又变得严肃,像丢了一根绣花针似的,在那花草丛中细细地寻觅起来。一边寻一边还不时地弯下腰,将这片叶子拨拉一下,将那只花朵嗅一鼻子。寻着寻着,终于就发出了一声尖叫:眼前赫然出现一簇亮若金星的黄|­色­小花,花朵不大,仅如指甲,香气却十分浓郁,直沁心脾。他像如获至宝一般,俯身采集一束,双手搂在胸前,就跪在地上,望着青天,发出了一阵颤抖的呻吟……这一天他因走得太远,没能返回营地,当晚借宿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第二天一早出发,黄昏时赶回营地,也没声张,人们也没多加注意。待吃过黑饭,明月上升,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他才抱着那束野花,悄悄溜出石窟,来到城南凤凰营的后墙之上。你道他想­干­什么,原来那束野花俗名叫做“丫环喜”,是西部荒漠里的一种奇花,置于室中,久闻其香,可导致男人死­精­,女人不孕。他因怀恨新疆女与人合欢做胎,便想出这个泄愤之计,其用心之苦,可谓深极。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其详,这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六节(2)

且说他爬上南墙后,俯视城下的凤凰营营区,值岗哨兵还在巡逻,于是又耐着­性­子潜伏了一阵。直至夜过子时,月光渐暗的时候,他才摸摸索索寻到新疆女的石屋后面。他先向院子里扔了一块石子,见无动静,这才鼓起­色­胆,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但万没想到,就在他双脚刚落地的当儿,院落的黑角里竟突然窜出一条黑物,“汪”的一声扑过来,咬住了他的后腿,他一声惨叫摔倒在地,那黑物也迅即松口,一个鹞子翻身,逾墙而去……

这一下!凤凰营里炸了窝,爹爹喊、娘娘叫,一片捉贼声。折腾了半宿,才发现事情的源头在他这里。人们真是好气又好笑,连声斥问他半夜三更窜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则不应答,只抱着那条血淋淋的伤腿,呻吟不绝。

很快地,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来了,他这才吭吭哧哧地说,他是半夜里喝醉了,出门夜游,误上城头,一脚踏空掉进了院里,院里又窜出一条大黄狗,咬伤了他的腿……人们听着他这番解释,哪里肯信。如果说他酒后误坠城头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若说是一条狗咬伤了他的腿,却纯属鬼话。野驼滩旮旯城多年以来,啥也不缺,就缺个打鸣的­鸡­和看家的狗,­鸡­犬之物已成隔世的怀念,现在竟突然窜出一条狗来,真是天外奇谈。于是人们就继续追问,可他却一口咬定,就是狗,而且是一条大黄狗,绝对没错。过了一阵,吓得发呆的新疆女也战兢兢帮他证明说,确实像条狗,她正搂着娃儿睡得迷糊,忽然门外“咚”的一声,接着又是“汪”的一声,之后才传来人的惨叫。她披衣出门一看,他已倒在地下。人们听了新疆女的话,这才诧异了。于是有人又仔细检查他的伤口,看是不是伪造现场自残而致。可检查了一阵,结论却是真的,那伤口确实是被一种兽牙所伤,不是刀子割的,也不是石块伤的,人们不觉发了大奇。

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有人说,那条所谓的狗可能正是九眼井海子的那头怪兽再度出现,只是仓皇之下,被独眼龙看花了眼。有人又说,这根本不可能,如果是那头怪兽,饮水可到泉中,吃­肉­可到畜群,怎么会跑到凤凰营里?又有人说,这条狗可能真是一条狗,人世间常有云游四海的人,狗里面也可能有云游四海的狗,这条狗就说不定是从嘉峪关外云游而来的一条野狗,无意中嗅着了男女娃娃的气息,便把凤凰营误当成了旧主人的窝棚……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终究难下定论。

困惑的静默中,马黑马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迹象,用脚踢了踢散乱于地的那束野花,问:“这是什么?”独眼龙顿时­色­变,结结巴巴说,这是他在沙漠里采到的一束野玫瑰,想到凤凰营的姐妹们生活单调,便想给她们解闷儿,不料酒后糊涂,弄到这里。马黑马就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想给姐妹们解个闷儿,还是想给自己解个闷儿?他就满头滚汗,答不出话来。马黑马也不再强作追问,直言斥道:“好了!你别再装蒜!你的用心路人皆知!狗的事情暂且不说,我先治你个蔑视军规之罪!”说着,大手一挥:“给我狠打四十军棍!”一帮武士便一拥而上,当场扒掉他衣裤,一阵棍­棒­齐下,打了个皮开­肉­绽……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七节(1)

十七

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那四十军棍打得他半个月不能起身。外面的人还在议论那只狗的事情,他则暗自庆幸,真正的意图尚未败露。

这天,我舅舅和车班长等人去看望他。车班长一边给他擦洗身上的创伤,一边骂他说,你小子也太混蛋了,凤凰营的营规是众人集体所立,你怎么能敢犯众怒?他就说,“兄弟啊,什么众人所立,纯粹是马黑马一手遮天,哄大家戴了这个笼头。车班长又说,不管咋样,人家马黑马也是以身作则的,你就无话可说。他又苦苦一笑说,你们呀,你们这些人太老实了!你们以为马黑马现在不近女­色­,是真正出以公心?非也,他是在前个阶段的骄奢­淫­逸中,把女人玩腻了,现在才做出这种高姿态。而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他却贪着另一种欢乐——龙阳之喜!”

若­干­天后,独眼龙伤势好转,又能下地走动了。马黑马又给他下来一道旨令:给他一个班的士兵,限他百日之内,务必将他所说的那条大黄狗捉住或是击毙;否则,将以谣言惑众罪再打八十军棍!许多人都为他捏汗,他却毫不紧张,反而从容地说,我不要一个班的士兵,我只要一把尚方宝剑,我会自己招募一支队伍,如果逾期不能完成任务,甘受一切军法制裁!人们更加担忧,这野驼滩上哪有供他招募的队伍呀!

事实上,却是人们低估了他的能力。就在马黑马旨命下达的第二天,他就把勺娃子悄悄叫到一个隐蔽处,又通过勺娃子,将旮旯城中凡年满十岁的娃娃也叫来,一共十几个,开了一个会。他说:小兄弟们,我今天招你们来,不为别事,只问你们两个问题,一、你们的娘现在哪里?二、你们的爹,现在何方?请回答!娃娃对第一个问题不难作答,齐声说:“俺的娘在凤凰营中!”但对第二个问题,却都哑了声,大眼望小眼,全都摇了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这才开始进入正题,“你的爹——”他随便指着一个娃儿。“是当年有名的陕甘总督,手下统有十万大军,还有万贯家产……你的爹……”他又随便指着另一个娃儿,“是有名的青海镇守使,不仅权大势大,还娶了八房姨太太……”“你的爹——”他又指着第三个娃儿,“就是著名的伊犁大将军,不仅管辖整个新疆,还管辖着边境线那边的好几个牧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可惜他们都一个个早死了,他们不是病死老死的,也不是战死疆场的,而是被一个坏人谋害而死的。你们知道这个害死你们阿爹的坏人是谁吗?”

娃儿们依然摇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就是——我们现在的马旅长马黑马啊!”

“呀!”娃儿们顿时一声低叫,瞪大了眼睛。“马黑马是怎样谋害了你们的阿爹的,我不一一细说了,我说了你们肯定要哭。马黑马不但谋害了你们阿爹,还把你们的娘和你们一起捉到这沙漠里来,叫你们像聋子一样,瞎子一样,哑巴一样生活。你们年纪小不懂事,平日见马黑马对你们笑嘻嘻,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其实呢,他的心才黑呢,你们知道他的心有多黑吗?”

娃娃们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杀过——人呐!”

“呀!”娃娃们又是一声低叫,个个吓得打了个冷战;有个别胆小的,还吓得躲到了另一个的身后。这些娃娃们确实还不懂事,当日进沙漠的时候,大都刚刚学会说话走路,根本弄不清他们的遭遇是怎么回事,更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和家史。

“所以啊,你们要记住这笔深仇大恨!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替你们的父亲报仇!而且不但替父亲报仇,还要把你们的娘也解救出去,离开这鬼地方,回到你们老家去。你们的老家可是好地方啊,兰州城、西宁府、伊犁河,都是青山绿水,四季如春的人间天堂,那里不但有许许多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还有你们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他们都在日日夜夜盼望你们回去呐,你们不能忘了他们……”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七节(2)

娃娃们听到这里,就真个地呜呜嚎哭起来。也说不上到底为谁而哭,反正哭得悕悕惶惶,泪水如麻。

这世界确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明明是一派谎言,却能把人心感动到如此地步。

他又劝慰道:“别哭了,别哭了,哭没有用!现在要紧的是早做准备,早学本领,学会骑马,学会打枪,等有一天翅膀硬了,机会到了,再来个摇身一变,一飞冲天,将马黑马之流一举歼灭,而后高唱凯歌返回家乡!你们说,对不对?”

“对!”娃娃们就齐声地挥了一下小拳头。

接下,他又道:“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理想,你们首先要做到这样两点:一、要保密。我今天给你们讲的这些话,千万不能传出去,如果传到马黑马的耳朵中,我的老命完了,你们的小命也完了!二、要组织起来。从今以后,你们再不能一盘散沙、胡玩乱耍,而是也要讲究军纪,讲究军规,以军人自居。大人们有军师旅团营连排,你们也要有军师旅团营连排。虽然你们现在的人数还少,但你们还有许多小弟弟小妹妹,他们以后也会长大。所以,为长远计,你们现在必须打起一杆旗帜,这杆旗帜就叫‘童子军’!我给你们当参谋,勺娃子给你们当军长,如何?”

“好!”娃娃们就激动地举起拳头,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仿佛立刻就要誓师出征。

于是,一支所谓的“童子军”,就这样诞生了!之后,他们不仅开始了各种艰苦的军事训练。出­操­、跑步、喊口令、练刺杀,照猫画虎,像模像样。人们初看了,以为儿戏,只觉好笑。后来就渐渐地不笑了,竟发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慨。

恰此时,野驼滩又发生一桩奇事,因先前的那头小野驴的引诱,从西边荒漠深处,又迁徙过来了一大群野驴,混在马群和骆驼群中,同逐水草,同做嘶鸣,很是风光。独眼龙触景生情,又生一念,说,野驼滩的兵种有马兵、有驼兵,他们童子军要有个区别,不要马,不要骆驼,偏要驴。随之捕来十二头小野驴,一人一匹,经过一番强化训练,成了每个童子军的坐骑。

不久,他便庄严宣告,他的童子军驴队已经训练成形,现在要进入实战演习。他要亲率这支队伍发动一场狩猎远征,去搜索围剿那头无名怪兽或是大黄狗!经马黑马默许,在一个东方欲晓的凌晨,他们便悄悄地出发了……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1)

十八

这真是一个荒诞而又庄严的行动。我无法给你详述他们的行军路线,我只能给你简要地讲讲他们的过程和结局。

一开始出发的时候,全军上下是充满了一种豪迈气概的。十二头小野驴,驮着十二名小娃娃,行进在茫茫沙漠中,的确新鲜别致。独眼龙骑一头大叫驴,走在队列旁,一共十三人。一路上,他还给娃娃们讲述着这次出征的意义和那头无名怪兽的模样。他说,那头怪兽很可能不是一条狗。只因那晚听见“汪”的一声叫,便把它说成了狗。事后回想,狗的身子没有那么长,狗的毛也没有那么硬。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是一条变了形的土龙。土龙就是一种蜥蜴­精­,样子可怕,实际并不可怕。娃娃们听得出神,不时地问这问那,他也就漫无边际地胡吹乱聊……

当日黄昏,驴队住宿在了一座大沙包下。十三个人挤在一顶破烂帐篷里,有说有笑,十分快活。约摸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那被大人们苦苦追寻而不能得的怪兽踪迹,居然真的被他们很快撞见了。先是独眼龙的那头大叫驴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十二头小野驴也跟着接二连三地发出恐惧的嘶鸣。十三个人一骨碌爬起来,就听见远远的漠海深处,传来了一种古怪的啸声,忽疾忽缓,断断续续,既像牛叫,又像狗咬,十分清晰,只是距离太远,显得微弱。他们便知道遇上了敌情,又兴奋,又紧张,立刻推弹上膛,握刀在手,做好了严阵以待的准备……

一直守候到天亮,那怪物却没有向营地发起­骚­扰,啸声也渐渐地归于寂灭。独眼龙便说:“敌人害怕了,我们主动出击!”于是,十三匹驴队,又循着昨夜啸声传来的方向,搜索而去。遗憾的是,这一天的辛苦却是徒劳。他们搜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没有发现那怪兽的任何踪迹。日暮时分,他们又辗转来到了当年大人们发现的那片­干­盐池上。这是一道很宽很大的古河床,除了成片成片的盐碱壳外,还­祼­露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大的如斗、小的如蛋,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波涛汹涌的石头河通向天边。娃娃们已经很累,草草搜索了一阵,便就地宿了营。

这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早醒来,独眼龙就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向何处寻找,娃娃们也有些动摇。正彷徨犹豫间,忽见河床上游的低空,悠然盘旋着一只老鹰,独眼龙又拍手叫道:“好了!目标寻到了!有老鹰盘旋的地方,下面必有活物!”随之,急率驴队向前赶去。

渐前行,河床地貌又发生变化,盐碱壳越来越少,鹅卵石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竟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石林,有的如卧牛奔马,有的如石柱石虎,活像一片潮水退却后的海底礁石。驴儿的蹄子就磕磕绊绊,无法自如。他们只好下了驴背,牵着驴儿,在那巨石缝隙间曲折穿行。

蓦地,他们就听见一种“沙啦啦”的响声,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一阵风吹落一片雨点,驴队就情不自禁地刹住了蹄。独眼龙左顾右盼一下,便将驴缰绳递给一个娃儿,自己双手端枪,猫腰蹑足带头前行。身后紧跟着勺娃子,其他的驴则拉成一条线。这是一个很诱人的信号,那声音虽然迅即消失,但人们的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在这种洪荒地方,如果没有活物的走动,单凭风声是发不出那一步一步,步步为营。人脚几乎轻得听不见,唯有驴蹄碰在石块上,不时发出一阵叮当轻响。

终于,穿过又一片刀丛剑树般的石林,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景象:一片细如金沙的开阔地对面,兀然凸现着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状如卧驼,形若巨龟,底部呈赤­色­,顶部呈黄|­色­,乍一看,像一块红石头上开着一片黄|­色­石花,细一看,却活脱脱发现,上面伏着一颗兽头,形貌确如蜥蜴嘴脸,直勾勾望着他们,而且有两只前爪还带着蹼,拥抱着石肩两侧。独眼龙的脸­色­就刷地白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砰砰砰”就是一阵乱枪,接着嘶喊一声“冲啊!”便领着娃娃们奔跑过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2)

到了跟前,却又是一个大傻眼:那块红石头上,清楚地溅着几颗弹痕白印,那颗兽头却倏然没了影子。细察周围沙地,只见一溜鱼鳞般的爪印,说不上自南而北,还是自北而南,反正横穿而过,没了去向。

静静地呆了一会,独眼龙忽然打个冷战,拔出一颗手榴弹,递给勺娃子说:“你,往南边去,看它跑了哪里,万一事急,就把手榴弹拉响。我,往北边去,看它的老窝在哪里,一有情况,我就打枪。你们,其他的人,就地呆着,不要乱走,听候消息。”言毕,也不问娃儿们同意不同意,自己就掉转身,穿过一片石丛,往北边去了。

勺娃子愣一阵,也没说啥,他是一军之长,当然要独当一面,于是也就牵着毛驴,向南钻入了乱石丛中。其他的娃儿则遵他之命,原地不动。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却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传来勺娃子的手榴弹声,也没有传来独眼龙的枪声。眼见太阳落山,娃娃们就有点急了。一个说,勺军长可别叫龙吃了,另一个说,独眼大叔一去不返,可别丢下咱们自己跑了。这一嚷嚷,心儿就慌了,忽啦啦一阵,又朝着他离去的地方追去。

你道独眼龙去了哪里,其实他并没走远,就躲在距娃儿们不远处的一片石林中,其目的和用心你可能已经猜着,我就不说破了。当娃儿们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又突然跳起来喝道:“你们­干­啥去?为什么擅离职守?是害怕了吗?想临阵逃脱?”娃儿们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惭愧地低下了头。

之后,他又自抹一把虚汗,说道:“没什么可怕的!据我观察,怪兽没有老窝,也没有同伙,就独­干­­干­一个,被我一枪打伤,朝着南边跑了。咱们现在追勺军长去,一定能够将它击毙!”随之一招手,十一个娃娃又上了驴背。

这一下,可就荒唐了。那条古河床实在是太大太长了,上下不知几百里,左右不知几十里,站在此岸望不见彼岸,立在中流看不出源头。踉踉跄跄,磕磕撞撞,好不容易到达对岸,眼前又是一片无涯大荒。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暮­色­已经徐徐降下,不但怪兽失了踪影,勺娃子也失了踪影。这下他们才真个地慌了,怪兽失踪,尚有来日,勺娃子失踪,却说不过去。独眼龙心急如火,又领着娃娃们沿着河床,上下奔走,嘶声呼叫……可是一切都是白费,他们的呼喊犹如断线的风筝,飘落漠海一去无音,不一会,星斗满天,风动石林,又发出一片山魁鬼魅般的呜咽啼号,他们就完全失魂落魄了……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合眼。第二天,只有继续寻找勺娃子。又是呼喊,又是打枪,但仍无音信。日暮时分,天空又变了­色­,浓云密布,惊风乱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有一些娃儿就急得发出哭声。独眼龙真如上了刀山一般,骑虎难下,恨不能开枪自杀……与此同时,大本营那边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据知情者说,驴队出发的时候只带了三天的­干­粮,现在已经五天过去,还不见回转,可别出了事情。尤其是那些娃娃们的娘,更是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来找马黑马,快想办法。马黑马也感事态严重,便命卜连长率青龙连的汉子,前去接应。

青龙连的汉子的确尽责,一接命令便兵分数路,分头寻找营救。

第三天晌午,卜连长这一路人马终于在­干­河床西南方向五十里之地发现了他们。独眼龙和那些娃娃,已被暴风雨打成一堆烂泥,几乎不能走路说话。十二匹驴队也已风流云散,只剩下三五匹还在身边。卜连长一见这情形,劈头就给了独眼龙两记耳光,而后一边命人把他们送回营地,一边又继续去寻找勺娃子。

回到营地,独眼龙又成众矢之的,各种声讨如雨点般降身。尤其是秦太太,扑到他跟前,不住地号啕大哭:“你还我的儿哇,你还我的儿哇!”声声哭叫,肝肠寸断,逼得他恨不能钻入地缝……

但事已至此,千恨万悔也没办法了。又过两日,卜连长也收兵回营,说搜遍了古河床周围百里之地,仍没有发现勺娃子的任何踪迹,包括遗物呀、血迹呀之类。可以断定,他是必死无疑了!无奈的绝望中,人们只好在水山顶上燃起一堆篝火,以希望给万一还活着的勺娃子借个回营的亮光。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3)

这当然是一种侥幸心理。但万想不到的是,就在那山头篝火燃烧到第三天的夜晚,旮旯城西南方向的旷野上,忽然响起一片人喊马嘶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杀奔而来。沉睡中的人们立时大惊失­色­,他们已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种声势了,谁也说不上是从哪块天上突降下这支妖兵。马黑马急令号兵吹响号角,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提刀带枪冲上城头,做好了殊死血搏的准备……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九节(1)

十九

你道这是咋回事,你压根也想不到,他们竟是当年在大黑风中失散的白蛤蟆和花奴一伙!

你肯定十分吃惊,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光­阴­过去,他们难道还活着?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居然真的还活着!

当双方弄清真相,互相抱着哭啊叫啊欢闹一场之后,人们就收住热泪,擦­干­鼻涕,细细盘问他们这些年的遭遇。可他们却说,什么“这些年”呀,一共才五天。人们就说怎么是五天呀,你们看我们开下的这些井泉和农田,如果是五天的时间,能­干­出这样的事业吗?他们就一个个傻了眼,半晌无话,喃喃道,他们也弄不清这是咋回事,反正只记得那场大黑风过后的第二天,跟大部队失去联系后,就在那漫无边际的沙漠里胡乱走。走啊走啊,走了两天,就进入了一片浩大的古河床(这条古河床显然与童子军闯入的那条古河床是一脉相承)。进入古河床之后,他们就觉得有了希望,千条江河归大海,沿着这古河床往前走,总会有个尽头。于是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艰难跋涉。又行一日,又望见了一片巨大的枯木林。那片枯木林实在浩大古老,一­色­的千年古木,像千百个百岁老人,树梢顶部全部被雷火烧焦,根部林子间,又散布着一些青草水泽。他们在这里休整一夜,又继续前进。大约在第五天晌午,穿过枯木林,远远望见荒原上出现一人一骑,奔至跟前,原来是迷了路的勺娃子。一问情况,惊喜万分,便昼夜兼程,直奔旮旯城而来……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人们听了他们的叙说,就觉得他们是­精­神失常了。他们肯定是在那漫长的数千个日日夜夜中,饱尽磨难,磨坏了神志,误把最后的五年当成了五天……

但,无法解释的是,就说是他们误把五年当成了五天,那么在那五年中,他们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吃的是啥,喝的是啥,又居住在哪里?旮旯城是经历了天降五谷、坎儿井出水等等天助和自救,他们呢,难道也有过同样的遭遇?回答却是否定的,他们对此一概地茫然摇头。

更奇怪的是,细细观察他们的相貌形骸,也发现一系列难以解释的现象。其一是五年光­阴­之中,人的心­性­和容颜都会发生变化,男人会长出胡子,女人又会珠老花黄。可他们却是容颜如故,毫无变化。白蛤蟆团长还是那么白白胖胖,富态依旧;花奴女子更是风姿绰约,不减当年,甚至还比失散前更显得年轻妖冶;其二是五年春秋轮回,野驼滩人们的原来衣裳早已烂得没了影儿,全都更换成了驼毛褐子和兽皮甲甲,而他们却还穿着清一­色­的军装,虽然积满尘垢,但颜­色­未褪,有些军官甚至还戴着那种船形大盖帽,实在是咄咄怪事!其三,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支队伍中除了花奴之外,还有三个女子,其中一个在失散前怀里就抱着个吃­奶­的娃儿,现在五年过去,那娃儿居然还在吃­奶­……

[笔者听至此处,不禁欠起身来,望了望对面的外甥,疑心他是不是讲得累了,一时走神,说出了梦话。但外甥却依然平静如故,饮一口茶,对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在瞎说。当年我舅舅给我们讲述这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根本不敢相信。但我舅舅却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当时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后来旮旯城毁灭,人畜死亡殆尽,一部分劫后余生,又随花奴重返枯木林的时候,才被点破这一秘密。这是后话。你要怀疑,就怀疑我舅舅吧,不要怀疑我了。笔者哑然,只好听他继续下述。]

由于这桩事情的发生,旮旯城的面貌又幡然一变。新来的人马约有半个连的兵力,五十多人,两军会师,大家庭更加热闹。大部分官兵,都按各自的喜好和特长,分别编入农队、牧队和各类作坊。只白蛤蟆团长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他既不愿意与大家同甘共苦,也不愿意与马黑马等人作威作福,只把那个玉佛爷掏出怀中,说他要出家修行。大家也就听其自便。

剩下那三个女子却出了点麻烦,按当时情形,她们理应补充编入凤凰营中。但她们却死活不从,惊羞交加地说,这像什么话,不说将来死后,要被前后男人一锯两半。就是若­干­年后,有幸出去,怎见爹娘,怎见公婆?雪女子等众姐妹一齐笑劝她们说,到了这种田地,还讲什么三从四德?可她们还是执意不从,最后只好和那秦太太等人一样,做了民间­妇­。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九节(2)

末了剩下花奴一人,情况却大异于常人。这个奇女子,一如当年流亡路上那样,无拘无束,放浪形骸。她对野驼滩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尤其对坎儿井、凤凰营倍加赞赏,赞不绝口,连说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马黑马的一桩功德。并感慨宣言:“从此不想回家门,但愿老死凤凰营!”不过,她又提出一个条件,说,她虽然愿意与众姐妹一起,为野驼滩子孙献身捐躯,但是她又不能和众姐妹那样人尽可夫。她不是一个普通的花喜鹊,她要选择队伍里最优秀的“龙”来配她这只最出­色­的“凤”。

这话的意思显然有所指。羊副官立刻心领神会,私秉马黑马亲自出马。马黑马却说,实不相瞒,我一看这­骚­货回来,心也动了。但是我与大家有约在先,再不近女­色­;现在要我自食其言,如何是好?羊副官便说,你这就是不知通变了,当初约法三章时,并没有这花奴女子出现,现在她出现,是特殊情况,就不能拘泥刻板。马黑马还是认为道理虽好,但总要服众才行。羊副官又说,众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随之鼓动李老军、卜连长等人,以全体军民的名义,来了个集体劝谏,说群龙不可无首,骏马还需配鞍。马旅长在前的时候已经刻苦坚忍,尽了本分。现在天女下凡,正象征着野驼滩­阴­阳和顺已通天意。马旅长如果还要推辞,那么青龙连的汉子将集体辞职。马黑马也就再不忸怩,故作无奈地说,好吧,民意难违,呶就再做个冯­妇­吧!

于是,一桩美事就此而定。

但意外的是,就在美事将成之时,花奴又提出一个要求,她说,马旅长既是一旅之长,也是一滩之主,一城之王;我为他­妇­,就是王后娘娘,至少也是个压寨夫人。凤凰营的姐妹都有两条青龙相伴,我这个压寨夫人,也得再找一个驸马!

[按:什么叫驸马?骑马本是皇室公主的女婿,她既为王后,又何言驸马?其实她说的驸马并不是驸马,而是面首,即在马黑马之外还找一个男人。]

这个要求实在有些突兀,羊、李、卜等人一时不知所措。

但出人意料的是,马黑马却哈哈一笑说:“提得好,提得好!前车碾开路,后车不染泥。我野驼滩旮旯城是一个自由平等的王国,人人一视同仁,既然凤凰营有例在先,我还有什么­鸡­肚猫肠?”

人们又欢叫起来,深深感佩他的宽宏大量。但,这个“驸马”由谁当呢?谁有这个资格呢?

花奴却似早有考虑?微微一笑说,当然也要选拔,但我的选拔不要你们那么复杂,我只抛绣球,对口歌!谁能对上我的口歌,我就认谁!

你知道“对口歌”是咋回事吗?其实就是对花儿。只是一般的对花儿主要是喊少年,对口歌却还包括各种民间小曲,尤其讲究一问一答,现编现唱,有点猜谜的味道。这是件很快活很热闹的事情。羊副官等人当即决定:准备三日,洗沐三日,七天之后,为马旅长合卺大庆和花奴女选娶驸马,举行一场对口歌大会!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1)

二十

这个决定犹如横空里降下一道黄榜,又给许多落第秀才提供了一个赶考机会。凡青龙连以外的汉子,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尽管有许多人知道,那中榜的概率十分之低,但他们不管咋样,愿意借此机会热闹一番。至于个别竞争力较强的人选,则更是激动难抑,晨练嗓子,晚练歌,大做准备。这时候的独眼龙也起死回生,重新抖起了­精­神。由于勺娃子无意中引回了白蛤蟆一伙,他不但免了八十军棍,还将功折罪,受了表扬。现在遇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但遗憾的是,这花儿会主要流行于青海甘肃一带,新疆地方却流传不广,他虽然也略知一二,但总还是个半吊子生客,这就先天缺了一分优势。急慌慌乱转一圈,便去请教车班长。车班长正是众望所归的第一热门人选,见他问此,不禁笑道:老兄呀,我现在跟你是竞争对手,我怎么能把本事教给你呢?独眼龙就说,咱们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你是野驼滩第一歌王,满肚子蝴蝶,送给我三只两只也就够了。至于最后的结局,看造化吧,如何?车班长又说,这也不行呀,口歌重要的是现编现卖,人家问啥,你才答啥,我教给你的,只是些熟套熟曲,到时候派不上用场,反而误了你自己的发挥。他一听这话,又道:“什么?你说是现编现卖,现问现答?”车班长说,正是这样,万一唱不出来,说出来也是可以的。他就高兴得跳起来:“好了!既然这样,就不麻烦你了!我这人最擅长的就是随机应变,即兴发挥!”随之乐呵呵地掉头离去。

紧张的准备工作做了六天。第七天上,那庄严隆重的口歌会终于如期举行。整个旮旯城里里外外挂满了彩灯,马黑马的司令部大厅门口,还高悬了两盏大红灯笼。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聚集于大厅门口的一片沙滩地上,如过庙会。马黑马居于大厅里面,没有露面,据说换了一身新衣,还刮了胡须;花奴女则玉立于大门口灯笼之下,还穿着她那件永不褪­色­的大红旗袍,一身通红,光艳照人。

羊副官是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致了一段贺词和开场白后,两排卫士便朝着夜空连放八声排枪,算是放了喜炮。之后,口歌大会正式揭幕——

花奴女从容上前一步,道出了第一个诘问:

天上星宿什么人散?

地上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定了三关口?

什么人修行不想回来?

这是个家喻户晓的民间小曲,不难做答,那些待命的汉子便齐声应和:

天上星宿王母娘娘散,

地上黄河龙王爷开,

杨六郎把定了三关口,

韩湘子修行不想回来。

接下又问:

东面面过来了个小金莲,

西面面过来了个老西番,

你怎么知道是小金莲?

你怎么知道是老西番?

汉子们稍稍一顿,半数人又答:

东面过来了个小金莲,

樱桃小口胭脂腮。

西面面过来了个老西番,

倒骑着牦牛手抽着鞭。

这两个请问只是个引子,待热情升腾之后,难题才逐渐展开: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啥么的啥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啥么的啥了?

这下果真把汉子们难住了,竟一时吭吭,没了答词。闷了一阵,独眼龙竟率先出口: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翻墙的贼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拾粪的叉了。

“轰——”满场大笑。这实在不成体统,花奴嗔笑一声道:“太粗!”当即否定。

接下来,车班长却趁机对出了好词儿: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过山的云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尕妹的手了。

“好!”众皆一声呼,车班长便首先得了分。“好个屁!”独眼龙却咕哝一下,翻了白眼。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2)

接下,花奴又唱:

脚穿麻鞋者图轻巧,

头戴上一顶草帽。

阳世里来了阳世里闸,

紧闹慢闹是老了……

这一句唱罢,却久无回应。前面的对叫半截对,只要个比喻恰当就行;这一句对却叫全句对,特别讲究意思的合拍。因有前面的失着,独眼龙再没敢急于抢答。静默一阵,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左嗓子:

牡丹花掉进河里了,

紧捞慢捞地下了;

把尕妹搂到怀里了,

紧搂慢搂是亮了……

“好——”众人又叫,这才是真格的荤素俱佳,雅俗共赏!但叫过之后,细看那位歌手,却是黄瘸子排长,他自那场镰刀事件后,已成一个废人,今日此刻来对歌,只是图个热闹,并无真意要夺驸马。花奴便只对他示个微笑,未加品评,转身又唱:

猫儿老鼠打一仗,

黄鼠狼告了状了。

包老爷的堂,

谁把案子断了?

这是一种谐趣对,只要滑稽可笑,别无深意,车班长是轻车熟路,立刻作答:

张长胳膊李长腿,

赵深眼窝胡大嘴。

丑媳­妇­的炕,

傻秀才把人儿耍了!

人群又是一阵叫好,车班长再次得分。独眼龙急得心如火灼,手脚乱动,嘴皮都发起颤来。花奴见他这般模样,又抛出一个奇数对:

天上云彩跑马哩,

你的心里有鬼哩,

费这个心思促啥哩?

这一下,可把独眼龙惹火了,他分明觉得,这三句歌词就是对他的嘲讽,立时怒起,灵感大发,不等他人反应,立刻扯嗓门吼道:

戈壁要摆战场哩,

你把我吞到肚里咽下哩!

吐了我是要造反哩!

“哗——”全场欢声雷动,这三句妙辞真是丝丝入扣,句句中的,慷慨豪迈,一吐为快!不独众人叫好,就连车班长也自叹弗如。花奴则更觉意外,愣神儿把他注望了一阵,也笑嘻嘻递过一个飞媚,表示嘉许。

这一炮打中,独眼龙士气大振。随后又接二连三对中了好几次,积分逐渐靠前。最后只剩了他和车班长等少数几个人并驾齐驱,其他的大部分竞争对手都陆续退出,变成了看客和听众。

胜利在望,他激动得再不肯坐下,一直站着,只要花奴嘴­唇­一动,他就脱口接答。

可叹,正因他紧张过度,在以后的几轮决赛中,却又连栽了跟头……

时间过得好快,欢乐的时光如流水一般,不觉已经夜到中宵。人们都已分明看出,今天的驸马非车班长莫属了,即使他对歌夺不了魁,也已无碍大事,花奴的眼神和心思早已说明了一切。只是这独眼龙还像个醉酒的猴子,上蹿下跳,乐此不疲。

终于,大厅里面传出了马黑马的一声咳嗽,羊副官就心领神会,暗示花奴:够了,该做最后决断了!但花奴却余兴未尽,又丢出最后一把撒手锏:单句对。

尕妹的碧是牡丹花——

破题儿首句,便把人给镇住了。这种单句对是最考验歌手的一种绝对,特别讲究比兴赋三结合,除非歌场老手,一般人根本无法应对。可是独眼龙却依然不知深浅,脱口又道:

——我是个蜜蜂爬哈!

一语即出,又落笑柄。未等花奴表态,观众已发出叫喊:“白搭话!白搭话!”(意思是没味道,太俗气!)相反的,车班长却乘虚而入:

——秋秋儿接上个把把。

“哗——”满场喝彩。牡丹花傲然独放,秋秋儿又把它凌空撑开,春风雨露,白云蓝天,那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啊,真是妙绝!花奴亦喜不自禁,当着众人,给车班长竖了个指头。

这下,独眼龙愈加妒火中烧,眼球上都绷出了血丝。未等众人笑声落尽,就哇哇喊道:“快说,下一句是什么?”花奴却不急不慌,慢悠悠又道出下句: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3)

碧毛是春草往上发——

“呀呀呀……”未等歌手作答,人群又一个喧声大哗,这花奴也太叫人吃惊了,她怎么能想出这等奇句,真叫人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更为好笑的是独眼龙,他竟仍不知天高地厚,又续出一句:

——我拿镰刀割哈!

“哄——”满场再次笑倒。花奴亦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笑毕,又斥道:“你也太昏智了!你把春草割了,还怎么养牛挤­奶­?”

独眼龙如当头泼了一瓢凉水,眼前一黑,冰凉到心……

这一句歌词不但把独眼龙难住了,同时也把其他的歌手都难住了,包括车班长在内,一个个抓耳挠腮,无言以对。

静静的期待中,忽有几个爬在城头看热闹的娃儿,不慎失足,骨碌碌滚下了石头沙岗。人群一阵­骚­乱,转移了目标。折腾一阵,见那些娃儿幸未大伤,人们又长吁一气,回过头来。

这时候,大厅深处又传来马黑马连续三声咳嗽。羊副官就站起身,目光一扫全场,高声叫道:“你们平日里乱吼乱叫,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到这关头,就没一个人能凑出一句半句吗?”

这一激将果然生效,随着话音落地,车班长终于应声而起:“我来试试看!”随之手拍胸膛,丢出一句:

——卵蛋儿是花骨朵吊哈!

“呼隆隆……哗哗哗……”此句一出,石破天惊,全场群情沸动,呼声连天,绝了!绝了!真是绝了!谁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口歌会竟会对出如此巧夺天工、天衣无缝、大荤大素、奇丑奇美的花儿!一时间,千人呼、万人歌,跺脚打拍一遍又一遍地引吭高歌起来……

从此,这首歌便成了野驼滩旮旯城最流行的一曲花儿少年,每逢劳作之苦或是喜庆之典,他们就唱起这首歌来。直到后来建立红鸟王国,他们还把它冠之以《红鸟歌》之名,定为国歌……

这是后话,现在的情况是,由于车班长对出了那个绝对,口歌会达到了Gao潮。所有的人们都像是变成了白马王子,不问歌句出自谁口,只当是他们集体智慧的一个结晶,慷慨奉送给了他们心目中的散花天女……

功德终于圆满。羊副官再命两班卫士朝天又放一阵排子枪,选驸马大会便宣告结束。全场起立,在一片嗷嗷怪叫的欢啸声中,马黑马步出大厅,招手亮相,之后花奴女嫣然一笑,鞠躬谢幕,左牵马,右拉车,款款步入洞房花烛……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1)

二十一

[外甥叙至此处,汗津津的脸上挂满喜悦,仿佛他也曾身临其境一般,被那火热的场面所感染,所感动,并由衷地为之感到高兴。但稍顿一阵,不知何故,脸上又渐渐罩出一团­阴­云。]

唉,人世间的事情没法儿说,明明是一场喜事,引来的却是一场祸事,明明是一场悲剧,导致的却又是一场喜剧。就在人们诚心诚意地为花、马、车三人的结合而赞美祝福的时候,一桩悲惨事件又发生了!

这事说来实在寒心,问题还出在独眼龙身上。那个可怜的人,在那晚上最后一句歌词被对出之后,就悄然退出会场,走到一个不知其去的地方。当时的人们都沉浸在狂欢大乐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迹象。第二天,还没见他的面,第三天,仍没见他的面,一连几天,人们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场龙飞凤舞的兴奋余波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大约过了七八天,他忽然出现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我舅舅一见他,竟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只见他满面尘土,憔悴不堪,瘦得成了个麻秆儿。便问他,你咋成了这个样子?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他却不答,接过一碗热茶,低叹一声道:驼子哥,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舅舅就说,什么问题?他就说,骆驼撒尿的时间为啥那么长?一泡尿要尿二里路,比马啊牛啊长许多倍?我舅舅就说,骆驼是沙漠里的动物,要储存水分,膀胱就天生的大,再加骆驼的尿眼眼特别细,所以时间就特别长。他就叹了口气。沉吟一阵,又问:既然骆驼的膀胱那么大,那么它的子­宮­肯定也不会小,可是为什么牛啊马啊人啊,怀胎只有十个月,可骆驼却要十二个月?我舅舅又说,这是因为其他的动物都是一物一相,骆驼却是一物十二相,头像龙、身子像牛、嘴巴又像兔子。所以必须十二个月,才能长出十二个相。他听了似乎满意似乎又不满意。过一阵,又问,骆驼为啥一见了水,不管是河、海子,还是泉,都会两眼泪汪汪?我舅舅说,那又是因为骆驼一见水,就想起了它前世的一件伤心事。他就忙问,什么伤心事?我舅舅就给他讲个故事,说,从前啊,在很古很古的时候,骆驼是动物中最英俊最美丽的动物,除了现在这副高大的身躯外,头上还有一盘八叉角,比狮子老虎还雄伟。而且特善良,比牛和绵羊还善良。就因它心地太善良,后来就吃了一辈子的亏。有一天,它来到一条小河边,遇见了一头梅花鹿。那时的梅花鹿可难看啦,身上花里胡哨,溅满泥水斑点,头上光秃秃的,像只母山羊。它一见骆驼,就装出一副可怜相说,它眼下正找媳­妇­儿,可媳­妇­儿嫌它长得丑,希望骆驼能将它的那副八叉角借给它用一用,待它相完亲后,就还回来。骆驼最爱成|人之美,没加多想,就把头上的角借给了它。谁知这梅花鹿是个小人,接过骆驼的角,就一溜烟跑到山林中,再也不到沙漠里来。骆驼知道受了骗,可是已经没办法了?从此以后,子子孙孙,一到水边,照见它那没了角的秃儿头,就忍不住伤心落泪……

听到这里,独眼龙就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我舅舅就说,你哭什么呀,我说的是骆驼,又不是你!他就抬袖一抹鼻涕:驼子哥呀,你看我像不像一匹骆驼?我舅舅就说,你怎么能像一匹骆驼呢,骆驼那么大,你才这么尕,差得太远了!他就又说:我说的不是长相,我说的是命!我舅舅就说,命是个啥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比呢?他就不吭声了。

又过一阵,忽然又问:驼子哥呀;牛啊马啊人啊,下崽都是胎生,或一胞胎,或双胞胎,都是直接下崽,可为啥鸟啊、蛇啊、蚂蚁啊,却要先下个蛋,以后才慢慢孵出小崽崽?我舅舅见他越问越离谱,便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他又叹息一声,显出很失望的样子,再不多言,默默饮­干­半碗茶,出门走了。

我舅舅已经看得出,他肯定是因这次选种再次落败,心里痛苦,便胡思乱想,变得这么神神道道。便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段日子,野驼滩各事逐渐恢复正常,人们才想起他怎么好久不见面了,正互相打听,他突然又闯进了我舅舅的帐篷。一进门,就脸­色­惨白地嚷嚷道:“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我舅舅很是吃惊,忙问他,旮旯城发生命案了吗?谁说你是杀人犯了?他又叫道:“我说的不是旮旯城,我说的是迪化城,毛泽民不是我杀的……”我舅舅仍然如坠五里雾中,又问,什么迪化城?什么毛泽民?他又说,迪化城就是乌鲁木齐,毛泽民就是毛泽东的弟!我舅舅依然稀里糊涂,乌鲁木齐是听过的,毛泽东也隐有所知。但他这会儿乱叫杀人不杀人,是什么意思?他见我舅舅确实懵懂,便长叹一气,慢慢镇定下来,说,驼子哥呀,这事太复杂,你听我慢慢儿说!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2)

之后,他才一五一十道出其中的原委。

他说,他原来并不是军人,而是一个警察,在中苏边境的一个小镇上负责治安。工作很是刻苦勤勉,颇得上司的青睐,已有提拔擢升的迹象。可惜他天生有个坏毛病,特别好­色­,一见漂亮的女人,连升官发财都会丢到脑后。某日,小镇上来了一个流浪艺术团,其中有个女演员,就是现在那个新疆女,姿­色­十分动人,他和他的上司都看上了,双双各自大献殷勤。但那新疆女却很高傲,叫他们碰了好几鼻子灰。他碰壁不要紧,心里虽难受,却对那女子更加的敬爱。可他的上司却是个­鸡­肚猫肠的人,愿望达不到,便想报复人。一天下午,便借联欢之名,邀请艺术团的演员和警察们到外去打靶­射­击玩。可是到了现场,上司却故意给那新疆女难看。其他的演员,每人三十发子弹,乒乒乓乓玩得十分热闹痛快,偏就是不给新疆女发枪发子弹,弄得新疆女尴尬无脸面。他实在看不过去,便拔出自己的手枪,叫那新疆女痛痛快快打了几梭子。就因这个小小的契机,他竟在随后的日子里,跟新疆女结下了山盟海誓,一直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这件事,当然惹恼了上司,从此便给他穿不尽的小鞋,弄得他苦恼不堪。后来一怒之下,使辞去原职,经友人帮助,和新疆女双双私奔到了省城。

到省城之后,他原是想另换一个差事,却不料­阴­错阳差,一脚踏进了盛世才的督办公署侦缉队。这盛世才是当时新疆的土皇帝,是有名的杀人魔王,为了维护他的独立王国,不仅大肆屠杀反抗他的地方百姓,也屠杀外面进来的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人。他的督办公署侦缉队,其实就是特务机关,许多绑架、暗害和搜捕工作,都由它来完成。他一进这道门槛,头皮就发了麻,但已经悔之晚矣。不久,大约是民国三十一年秋天,他又亲自参与了秘密逮捕两个共产党要人的工作。这两个共产党要人,一个姓陈,名字记不清了;一个姓周,名叫周彬,正是共产党人毛泽民的化名,当时担任着新疆省财政厅的厅长。关于周的身份,他们当时已经大体知道,他不仅是中共派到新疆的第一号人物,也是中共领导毛泽东的亲弟弟。当时的毛泽东已经在陕北有了不小的根据地,统兵至少不下十万。因此盛世才一开始没敢把陈毛二人怎样,只是秘密关押起来,以做###的砝码。可是后来,大约是第二年秋天,不知什么原因,盛世才跟共产党彻底闹翻了,一怒之下,就下令秘密处死陈毛二人。这时候的陈毛二人,早已移押于另一个特务机关公安管理处的监狱中,已与公署侦缉队没多大关系。可是这盛世才疑心极大,唯恐有失,便命侦缉队前去监刑。侦缉队那夜里恰巧事多,头儿便临时派他去执行这一任务。他和一名副手匆匆赶到现场,行刑已经结束,两具血尸已经挺僵。他接过两张照片察验了一下,便草草签字了事,没多细问。

谁知道这却闯了大祸,那个现场原来是假的,那个姓陈的确实被处死了,毛却并没被处死,只是弄了个替身。当时的共产党在新疆的地下力量已经很大,为了营救毛泽民,采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终于在苏联人的帮助下,买通狱方,把毛泽民救了出去。这本来是个很成功的行动,但百密一疏的是,最后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毛泽民逃出铁窗之后,却没有与接应的人碰上头,急迫之下,就朝北边的中苏边境跑。边境线距省城还很远很远,他脚不停步,在一天进入了一条山沟。他正坐在山坡上喘气,忽见山脚下矗立着一座俄式庄园、庄园门口站着一个大胡子俄国人,手里端着一杆猎枪,身边两条狼狗,正向他汪汪吠叫。他顿时以为是遇上了苏联的革命同志,他当初入新疆时,曾在苏联待过一段日子,会几句俄语,便高喊了一句“苏维埃万岁”之类的话,急切地迎了过去。却不料,那个大胡子俄国人根本不是苏联的革命同志,恰恰相反,是一个流亡的白俄将军,逃入中国后,在地方军阔的庇护下,过着一种隐居生活。现在突见这个不速之客,竟是一个布尔什维克党人,立时怒起,抬手一枪,把他打下了山坡……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3)

消息传到盛世才耳中,真是发了雷霆之怒,一边下令严密封锁消息,一边大肆搜捕狱中的所谓内贼,数日之间,搞得迪化城血雨腥风,草木皆兵。接着又下令追查侦缉队监刑的责任……这一下,他独眼龙真是三魂吓掉了两个半,未等大祸临头,就连夜带上新疆女,出逃南疆……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他所说的他不是杀人凶手,他没有杀害毛泽民,指的就是这件事。讲过之后,还气喘吁吁,仿佛他刚刚逃离那个险境。

我舅舅听了,很是愕然,还从没听过他有这么一番经历。沉默一阵,便说,事情既然这样,你还怕什么,现在到了这种地方,不论是盛世才,还是共产党,都追究不到你了,心慌什么?他又说,驼子哥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盛世才确实是无奈于我了,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蒋委员长就把他设计调到了南京,我的心也放松了许多。但是共产党的威胁却一天也没有解除,我逃出迪化城之后,就听说共产党的地下锄­奸­团发了一个黑名单,上面就赫然印着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虽然参与了逮捕毛泽民的事件,但并没有参与杀害他的事件。后来国共决战,陶峙岳起义通电一下,我就知道我的末日到了,东躲西藏,最后才逃到了这里……

我舅舅又说,道理还是一样,你既然已经逃到了这里,反正共产党也抓不着你了…

他又说,哎呀,我的驼子哥,你怎么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虽然处在这个地方,共产党是一时到不来了;但是以后哪,在以后共产党终于到来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呀?

我舅舅很是吃惊,忙问:你说什么?你说以后共产党还会来到这个地方?

对!他又说,我总有个预感,咱们这地方不会长久,迟迟早早,共产党的大军还会到来,即使共产党不来,我们自己也会走出去的……

我舅舅愈发吃惊:你说共产党即使不来,我们自己也会走出去的?

对的!他又肯定地说,咱这地方,别看现在一派太平,其实骨子里藏着天大的祸哩!马黑马不过是一个骗子,我恨透了这个骗子!迟早有一天,他的骗术用尽,大家会起来造反,杀了他,逃出去!

我舅舅半晌无语,沉吟一阵又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管是共产党到来还是我们自己出去,你把你那事儿说清楚不就得了,现在空叫喊什么?

他又说,问题正在这里!我虽然相信有那么一天,但是我也知道,我已经活不到那一天了。你、车班长、勺娃子、凤凰营的女人们,有可能活到那一天,但我却怎么也活不到那一天了。我已经心死了,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一个自己的女人被他人胡造作的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给你留个死前的遗嘱,我死之后,你将来见了共产党,务必代我向他们把那件事说清楚,即使他们不能宽恕我,来到沙漠里向我掘墓鞭尸,也没关系,但千万不要难为我的新疆女,她是无辜的啊,她是个苦命人!说着哭了起来。

我舅舅听到这里动了气,骂他说,一个大男人,为个女人的事,就要寻死觅活,太没出息了!再说你这件事,不管说得清楚说不清楚,与新疆女有啥关系,你这么东拉西扯的,是不是脑子昏了?

他又哭着说,驼子哥呀,你不要这么骂我,人和人不一样,你是大男人,我却是小男人,我天生是那种离了女人就没法活的没出息人。自从青龙连成立后,我的心就碎了,现在花奴又是这般,我的心不但碎了,肠子也断了,我是再也不想多活一天了!至于新疆女的事,你千万要谅解,她跟上我这个冤屈鬼真是太不幸,我太对不起她了。现在共产党坐了天下,肯定也要以牙还牙……我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情,怕他们不问青红皂白,连累到我的新疆女……你是我们野驼滩最好的大好人,所以我才把这个重托交给你,请你­干­万开恩,了却我这个心愿!说着,扑倒在地,就是一个响头……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4)

我舅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阵雷声,天下起雨来。我舅舅正想再打壶热酒,帮他缓缓情绪,他却忽然又一跃而起,连叫三声“拜托了!拜托了!”冒雨出了门。我舅舅追出门外,连喊几声,也没有把他喊住……

这晚上,我舅舅一夜没有合眼,左思右想,不大对劲。第二天天一亮,风过雨止,便骑着骆驼赶入城中,向李老军说了此事。李老军听了,也感事态严重,连说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叫他出了事!

可是已经晚了,这天晌午,由于头天晚上的大雨,发了山洪,有许多地面洪水冲进了坎儿井中,造成了不少地段的塌陷和淤塞。马黑马紧急总动员,发动全体军民上山抢险。正当人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从水山侧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马叫。人们惊得抬头,只见一道沙梁上,站立着一匹枣红马,枣红马后面站立着独眼龙。枣红马不住地长嘶短鸣,似在向人们呼救报警,独眼龙却立在马后,不知手忙脚乱地在忙什么。人们非常惊讶,正准备前去察看究竟,独眼龙已抬起头来,面如厉鬼,形如囚犯,

高举一把左轮手枪,朝着人们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呼喊:

“弟兄们听着——姐妹们听着——所有的­鸡­犬牛马都听着——我的末日到了,你们的末日还没到!我要提前走了!……我对你们谁也不恨,对马黑马我也不想恨了,我只恨那个驴日的老天爷!他既然给了我一条命,为啥不叫我好好儿活?既然给了我男儿身,为啥要叫我打光棍?我要上天入地去质问他,唾他的面、造他的反,拔他的胡子敲他的牙!把这没用的###还给他!”言毕,不等人群有何反应,“砰”的一声,朝天一枪,那匹枣红马便一个蹦子跳起几尺高,一声惊嘶,向山下奔来……

这时候人们才看清,那马尾巴上拴着一根皮绳儿,另一头正拴在他的­棒­­棒­上。烈马狂奔,他便被拖着在沙梁上连翻跟头。人们无不骇绝,有人连声惊呼:“快开枪!快开枪!打死马!……”但尚未等人们掏出枪来,他的###已被扯断。枣红马狂奔着逃回旷野,他却像个皮口袋被丢在了沙梁下面……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二节

二十二

这一惊人的事件把所有人都吓懵了。马黑马目瞪口呆,新疆女面无血­色­,其他所有在场的人和随后闻讯赶来的人,也都如遭了雷殛一般,形同槁木,失去了知觉……

谁也想不到,人世间还会有这等惨事!谁也没想到,卑微怯懦的独眼龙,竟会有如此的刚烈!惊骇和静默持续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人们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从此,他成了野驼滩的第一号特殊残废。

他在人们紧张地抢救下,居然没有死去,将息数月,又慢慢地复活了过来。

但那截人根是永远地离他而去了,仿佛真如他所说,一怒之下扔还给那个老天爷了。仅剩的一只独眼也日渐黯淡了,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整个­性­格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前那种咋咋呼呼的情形没有了,代之成了一种深如古井般的苍凉和冷漠。

除了那个黄瘸子排长说了一句“也是报应”的话外,其他所有的人都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与关怀。事发之后,我舅舅曾痛悔万分地说,他如果当初多个心眼,早做防备,也许不致出现这种惨祸。车班长也说,他如果早知道他有这等自残的狠心,绝不会和他争那个驸马。花奴则久久失神无言。

过了一段日子,马黑马下个命令,说把新疆女从凤凰营调出来,专门去伺候他。可他却死活不从,流着泪说,他已经够造孽了,再不能害人守活寡。新疆女几次哭着来哭着去,终被他拒绝。人们更对他生了一分敬意。

又过一段日子,花奴又建议说,既然他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不妨就在名义上成全一下他吧,准许她收他为一个份外金兰。众人称许,他也未表悲喜,只默默地拉住花奴的手背,落了一串泪。之后,他便像一个女皇身边的太监,成了花奴的一名亲随。后来据人说,每当新月升天的夜晚,花奴就会手牵着他,来到一清如洗的戈壁沙滩上,让他静静地躺下,任她以各种方式抚慰他那流血的伤口……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三节(1)

二十三

苍天高高,大漠无声。一切的人世悲欢,都会激起一个天理的震荡,或大或小,或多或少,都会反馈给孱弱的人群。这年年底,经羊副官提议,马黑马召开了一个上层会议,重新研究旮旯城的前途和命运。

出席会议的人除马、羊、李、卜、白外,还有车班长等人,我舅舅当时担任着驼场的头儿,也有幸参加了这次会议。

会上羊副官首先发言,他说,按着先前的情形和计划,我们是再不必另想他路了。但由于独眼龙事件的发生,不能不迫使我们做新的思考。独眼龙事件表面看是个偶然事件,其实骨子里却意味着我们已有相当多的人出现了心理变态。它等于给我们敲了一个警钟,应当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流落此地已经五六年了,外面的世界不管变成个啥样儿,总该有个新秩序了,我们应当想想更长远的路数……

李老军听了,当即附和说,对的,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先前的时候活命要紧,活到哪步算哪步,现在我们已经完全活过来了,正处在进入沙漠以来最好的时刻,兵强马壮,粮秣充足,应当抓住这有利时机,试试新的出路……

马黑马未吭声,卜连长却道:你们说这些话,好像忘了当初的誓约?我们在建立青龙连和凤凰营的时候,不明明说了,从此再不抱幻想,就在这里活到老吗?现在怎么又生他念?

羊副官说:确实,我们曾发过那个誓约,但那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的权宜之计,现在情况变了,就不能刻舟求剑。

李老军也说,即使是那会儿决定再不走了,也只是说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情况,并没包括下一代人的情况,我们之所以建立青龙连、凤凰营,根本目的不就是为了培育下一代,最终能走出去吗?

卜连长又说,那是哪辈子的事情,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急个什么?

李老军又说,你这话可就糊涂了!当时的情况是看着我们这一代已无希望,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现在看来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希望,那么就没有必要把父辈的责任推给儿孙们去了!

独眼龙听了这话有些语塞,吭哧一阵,便说,看来,你两个是又想去投奔###了?

羊副官立即反驳:什么叫“又想”?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投奔###的事!虽然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曾想过###来把我们俘虏,但这跟主动投奔是两码事!

李老军又说:就说是主动投奔也没啥关系,现在是啥时候了,难道还讲国共对敌?自古以来,改朝换代是很正常的事,一代新君继位,都会大赦天下的。咱们前去投奔,也是四海归顺的意思,难道还会杀了咱不成?

卜连长听了这话,又一笑说,你呀,才是个真正的老糊涂!共产党坐了江山,即使大赦天下,也不会赦到你我的头上,咱们这班人早已经成了负隅顽抗的死硬分子,会被当作战犯押上断头台的!

呵呵,羊副官又跟着笑道:兄弟啊,你也别把自己估量得太高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有哪个国家,哪个政权,会把一个小小连长当作战犯处理的!

卜连长听了这话,顿生怒意,呼地立起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有话直说,绕这么大弯子­干­啥?咱们骆驼滩旮旯城,九死一生多少年,在马旅长的领导下,战胜千般险恶,克服万重困难,才赢得眼下这派局面。你们不加珍惜爱护,反而无事生非,到底居心何在?……

羊副官却未动怒,笑着摆摆手说,不要冲动,不要冲动!你说的这些话千真万确,我们大家能有今天,全靠马旅长的英明领导,这是没得说的。但是,马旅长的领导之所以英明,就在于马旅长能顺应天意和民心。试想,在当初天降五谷的时候,马旅长如拒绝独眼龙挖坎儿井的建议,我们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吗?真正维护这大好局面,就应当服从天意和民心。现在独眼龙的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万不可孤立地去看,更不可当笑话去看待,它分明是一个天意的警示和民心的暴露。如果我们不及时警觉采取措施,那么肯定有一天,会导致蚁|­茓­溃堤,人心大坏,到那时候就晚了……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三节(2)

李老军也再次应和说:这确实不是危言耸听。人心是个最不可捉摸的东西,穷困时一个样,顺达时一个样。饱暖思­淫­欲,­淫­欲不可得,就要发疯发狂……与其自取灭亡,还不如早想对策……

卜连长终于无言,一ρi股坐下,拿眼直瞅马黑马。

现在的马黑马确实今非昔比了。真有点儿脱胎换骨的味道,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两部下的争论,不发一言。现见争论告一段落,又把目光移向白蛤蟆团长,轻声问道:“白团长,你说呢?”白蛤蟆却说:“洒家已是空门中人,不愿多问俗事,你们看着办吧。”

马黑马也就不再勉强,又把目光望向我舅舅。我舅舅自知人微言轻,说了也白搭,于是又把目光转向车班长。车班长现在做了驸马,地位一下子升高,也有了参与军机的资格。但他也没有明白表态,只说,这事儿事关重大,不是我们几个说了算的。马旅长既然征求大家的意见,那就交给大家去讨论一下吧,看众人的心思咋个想……

马黑马沉思一阵,只好说,那就这么办吧。

随之,满滩满城又是一个哗然沸动。这事儿多少有些突然,在相当长的日子里,人们早已绝了回归之心,现在忽然又提出这个问题,就有些不知所措。争争嚷嚷、吵吵闹闹,连续辩论几天,最后的结果还和上层一样,同是两派意见。一部分人确实已经乐不思蜀,坚决不愿再去冒险;一部人却主张还是走为上策,而且说走就走,立刻就要拔寨起营。凤凰营的那些女人也完全失了主意,既不知走好,也不知留好,把未来命运全押在了男人们的身上。后来竟莫名其妙地传出一个谣言,说独眼龙会算卦,而且算得特别灵,于是便有好多人跑去向他问道。他则微闭双眼,不发一言,后来问得急了,他才淡淡地吐出一句:瞎子××随球转,球说咋办就咋办……

于是,吉凶的占决还得在马黑马身上。可是马黑马也没了主意,他不无坦诚地说,从本意上讲,他是不愿离开他亲手开创的这块人间乐士的,这事如果放在三年前,他不但不会同意,反而还会视为叛逆行为。但现在不这么想了,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他也明白了活人的不易,只要大家觉得好,怎么都可以;至于他个人的生死荣辱早已置之度外,请大家不要惦记这个。

众人听了此番言语,无不感慨系之,不论是主张走的还是主张留的,都默然不再做声了。

这样,问题又拖了下来。

转眼翻过了年,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播种季节,麻烦就出现了。先前无此一说的时候,人心是稳定的,大家都为了共同的生存,各尽职守,各尽本分。现在有了这一说,人,心就不稳了。主张走的,已经暗中打点行装,准备随时听命出发;主张留的,也惶惶不可终日,失了底气。整个野驼滩出现了田无人耕,水无人浇的涣散状态……

这可急坏了羊副官、李老军等一班人,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一个恶果。卜连长明白扬言,要追究扰乱军心者的责任。马黑马也是苦叹连声,苦无良策,不管他怎么叫、怎么喊,人们终是鼓不起往日的­精­神……

形势急转直下,好端端一个世外桃源,顷刻间愁云惨淡,行将荒荒……

就在这时候,一个意外的人物出现了,这个意外的人物正是压寨夫人——花奴女!在前个阶段争论中,她始终袖手旁观,不Сhā一言。现在,她忽然挺身而出,参政了,建言了,她说,你们别争论去留问题了,应该仔细盘算一下,去能不能出得去,留能不能留得住。如果能够出得去,那就坚决要走,不管这地方多么美好,马上一脚踢开;如果出不去,还像当年一样,四面碰壁,那就说啥也不走,活做一群人,死做一群鬼,怎么样?

“ 呀!”全体一片惊叹,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两全之策啊,我们怎么没有想到!一时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群起而研讨、论证、假设、判断,最后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搞一次试验!大部队按兵不动,抽一支小分队前去探路!小分队共分三支,每支十二人,每人备两匹骆驼,一匹骑人,一匹驮粮草,分三路出发。一路由羊副官率领,折头向东,顺原路向甘肃河西走廊进发;一路由我舅舅率领,向东南方向的青海进发;另一路由和独眼龙一块来的另一个新疆兵率领,向最初的西藏方向进发。无论哪一路得着消息,都必须立即回报大本营。如果三个月之后仍不见消息,就视他们已经壮烈殉难。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三节(3)

“轰隆隆……”辽阔的戈壁响起一串闷雷,一个极其大胆的战略行动就此确定。

出发的那天,气氛异常庄严肃穆。天空浮云低垂,大地微风低回,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无不涌起一股生离死别的悲怆。老伤兵扶杖立于道边,儿童们大睁双眼,鸦雀无声;女人们则如送夫出征的闺­妇­,手拉着出征者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热泪如麻。出征者亦喉头哽咽,语不成腔。那一向端严持重的羊副官,在此时刻亦禁不住百感交集,五内大恸,猛地扬开双臂,朝着东方初升的旭日,发出了一声断肠碎心的呼叫:

“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一时三军齐哭,泪如雨下。悲壮的号角连天响起,三十六员先锋,七十二匹战驼,就这样踏上了不知其期的探路远征……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四节

二十四

高高雪山永远静默无声,滔滔江河永远长流不息。我舅舅每每说起当年那些往事,就止不住抬袖抹泪。他说,那场探路远征本该是一个顺天应人的好举动,但想不到天上有神主宰万物,地上亦有鬼魅与天意对抗。他们三支小分队各按其方向分头上路后,另外两路的情况他不清楚,他们这一路的情况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惊险骇怪。

他们名义是向着青海进发,实际上却谁也不知道青海的地界究竟在哪里。我舅舅虽然是青海人,但他只生长在诺木洪一带。稍大后出门当兵也再没有回过家,青海省那么大,他怎么能辨得清楚。他们只是按着一个大致的方向,盲人瞎马地往前摸索。

一路上的其他困苦全不说了,经过七天七夜的艰难跋涉他们终于遥遥望见一溜雪峰。他们简直高兴坏了,按着一般常理.翻过雪山就会有草地,有了草地,便可有人烟。多少年的颠沛流离,多少个日夜的梦中企盼,现在终于见了一线亮光,他们激动得差点掉下驼背。

接着就进入了一道乱石峡谷。这乱石峡谷已经跟沙漠中那种沙山沙岭大不相同,全成了青褐­色­的矿石,而且越来越险峻,越来越深远。这就说明,他们已经来到了沙漠戈壁的某个边缘,进入了山地。

继续前走,却出现了一系列怪现象,峡谷里不断出现一具两具的野兽尸体,有狼、有狐、还有豹子和熊。一开始他们没多在意,只当是野山荒谷的正常事。但再往前行,情况却令人骇异了,那些野兽尸体不再是一具两具,而是成片成群,有时多达上百具积成一堆,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四脚朝天,还有的互相撕咬在一起。更奇特的是,这些兽尸的皮毛大都呈烈火烧焦状,不像是饿死渴死的,也不像是厮杀争斗而死的,倒像是被一场山林野火烧死的。但细察周围的山石,却不见有草木和烟熏的痕迹。这使他们十分纳闷,不知这地方到底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再往前行,他们居然还发现了好几具老虎的尸体。老虎在西部荒原是极为罕见的珍兽,轻易根本遇不见,可在这里却接二连三地出现,不但有大虎,还有小虎,虽然皮毛已残缺不全,但狸状斑纹还清晰可见。他们迟疑了好久,忽然产生一个警觉:这地方可能是一个野兽的###场,根本不是人畜可以涉足的地方。

但使命在身,又不能退却。

硬着头皮再行一日,大祸就终于临头了。这一天天气很好,晴空丽日,白云如雪,他们正歇在一块巨石旁,架火煮饭,休息歇脚。突然间,晴空里一声炸雷,乌云翻滚,风雨大作,他们手中的马刀、枪支,以及煮饭的锅碗瓢盆和行军水壶,凡所一切金属家什,顿如长了翅膀一样,嚓啷啷一声响,一件跟一件,飞向了九霄云端……

这真是一件吓死人的事情。我舅舅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述过那个奇异现象。他说那些刀枪铁器飞向天空的模样,真像是一群大雁从芦苇丛中惊起,一字儿排开,直冲云霄,比那天降五谷时的情形还令人惊奇难忘。紧接着,数道闪电劈空而下,有的像百丈长鞭左抽右打,有的像西瓜样的红火球,满山谷滚来滚去。我舅舅还未弄清是咋回事,只觉得脑门上猛地一热,就一个后仰,昏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他慢慢地苏醒过来,只见大峡谷已经恢复平静,二十四匹骆驼已死去大半,十二个弟兄也仅剩下他和另外三人。死去的人尸驼尸俱如前面所见兽尸,同呈烈火烤焦状。这时候他们才恍然明白,这道峡谷是一个天雷禁区,凡所死者,都是遭了雷火焚殛!于是什么也顾不得了,仓皇驾起那几匹幸存的骆驼,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五节

二十五

当我舅舅他们失魂落魄地返回旮旯城之后,羊副官那一路也随后跟着退了回来。当时他面­色­苍白如灰,像害了一场大病,人问结果如何,他只道一句:“险恶!险恶!”其他的话一句也不说。随从的人也支吾不肯详言,只说迷了路,又遇见了当年那只绿树灵龟。直到许多年以后,我舅舅才逐渐得知,他们是遇了一场比我舅舅他们的遭遇更为惊人的遭遇。这是后话。另外那一路兄弟却一去无音,他们等了好久好久,后来有几匹骆驼遍体鳞伤地回来了(驼背上还剩有许多粮草),但人却一个也没回来。人们便知,他们是永远地石沉大海了。

现在,没话说了,花奴的前言便成了此刻唯一的指南。当人们终于明白眼前的事实后,又哇的一声哭开了,认命吧,认命吧,这一切都是前世的因缘,来世的造化,今生此身是再也别想回转家门了,他们将永永远远地在这地方圪蹴下去,牧马放驼,开荒种田,直至白发千古,老死沙场!……

就在人们哭得悕悕惶惶的当儿,那只多年不见的鼠头红鸟,忽然又再次飞临旮旯城的上空,翼若凤凰彩羽,声若鹤鸣九皋,绕着人们头顶往来盘飞,徘徊不绝。紧跟着,遥远的天边又飞来一群大雁,初呈一字形,渐呈人字形,最后又雨点般散落于九眼井海子周围,翩翩起舞,鸣声如歌。与此同时,九眼井海子之中,又蓦然升起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贯长空,直通南天。整个野驼滩祥云笼罩,五彩缤纷,出现了一种神话般的壮丽景象……

“啊呵呵……啊呵呵……”人们惊喜地抬起泪眼,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欢叫……

这是一个神奇的天相,这是一个辉煌的征兆!蓦地,那白蛤蟆团长冲出人群,一边飞也似的朝海子奔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叫道:“佛啊——佛啊——佛陀的圣光啊——”声若蟾­精­啸天,带动起一片鼓噪蛙鸣。所有的男女老少顿如听见了一声千年佛唱,乱纷纷鱼贯出城,齐奔九眼井海子边,扑通相继跪倒,面朝彩虹,双手合十,念出了一连串谁也听不清、谁也道不明的经咒诞语……

天上红鸟作歌,地上群雁起舞,云涂五彩,沙泛金浪,满滩的野驴野马野骆驼,亦被这雄奇大美的景象所震撼,成群结队从远处跑来,聚集于湖水四周,长嘶短鸣,声传十里……这一奇异的景象持续了很久很久,所有的人畜鸟兽都沉浸在了一种如梦如幻的痴迷之中……

一切都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刻!一切都到了谜底揭穿的时刻!就在这五光十­色­的大混沌中,那花奴女忽如一个美颜妖姬,披发仗剑,直奔水山高处,“咯咯咯……”一阵快活大笑,俯瞰山下众生,发出了一串动人心魄的呼号:“弟兄们——姐妹们——听着——全都听着——这是神在向我们招手啊,神在向我们发话啊!我们的苦难到头了,我们的罪孽赎清了,我们再不是野人了,我们再不是无家可归了!我们不仅要在这地方安居乐业地活下去,我们还要建立自己的王国,拥戴自己的国王!我们将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永乐万年!”

人群蓦然如同做破了千年的噩梦,跳出了万丈深渊,大彻大悟,众志成城,万口齐声发出了一片山摇地动般的呐喊:“我们要建立自己的王国——我们要拥戴自己的国王!”

“轰隆隆……”高高天宇雷声响彻,万里戈壁瀚海涌潮,沙宫石窟,百姓万牲,冬虫夏草,驴马骆驼,俱被这一片燎原野火般的虹光春潮所吞没,所燃烧,所熔化……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六节(1)

二十六

[外甥讲到这里,气喘吁吁,面放红光,仿佛刚刚爬了一座山似的。笔者亦浑身出汗,眼冒金星,久久沉浸在那场神异的景象中不能自拔。过了好久好久,一声雄­鸡­长鸣,这才把我们的思绪重新引了回来。]

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外甥所约的一夜讲述,已经到了,可那些故事却显然还远远没有讲完。外甥也意会到了这一点,同样显出很遗憾的神情,叹息一声说,唉!看来是讲不完了!……不过,他又说,后面的事情也没多大意思了,那场奇异的天相消失以后,他们便举行了一个公民大会,模仿戏台故事和前朝遗风,建立了一个所谓的独立王国。国名就叫红鸟国,首都就是旮旯城,年号也叫红鸟。他们始终认为,那只鼠头红鸟是他们的神灵图腾。马黑马自然为国王,花奴自然为皇后,羊副官自然为宰相。李老军、卜连长、白蛤蟆也都分别被任命为粮草大臣、军事大臣、宗教大臣。后来他们还创立了一部《红鸟法典》,并建立了一支宪兵队伍,独眼龙和车班长又分别被推举为司法大臣和宪兵司令。我舅舅和黄瘸子排长等人,也都根据其军中职衔,分别被委以各种职务。他们大致地推算了一下时间,从正式陷入沙漠以来,已整整七周年了,于是就把这一年定为“红鸟七年”。从此以后,这个野人王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一切都有了规矩,一切都有了章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直至红鸟十五年被解放军救出,再也没有发生过重大的天灾人祸……

外甥说完,低头不再看我,似已暗示,讲述完毕。但笔者却不能相信,他们那十五年的漫长历史,在前七年中就发生了如此跌宕起伏的累累事件,怎么会在后八年中一下子变得风平浪静呢?更何况,就从他的讲述中,就有许多还没交代完的事情,比如那头无名怪兽的下落如何,白蛤蟆一伙误把五年当五天的真相如何,旮旯城最后是怎样毁灭的,青龙连和凤凰营是怎样解体的,马黑马是怎样死亡的,花奴又是怎样自立为女王,率领残部重返枯木林的?……单就这些补遗事件就足够再讲三天三夜,怎么能说没意思呢?

外甥见我疑惑费解的目光,亦显出矛盾不安的神情,正想要说点什么,忽听院门外传来一阵“咚咚”的打门声,他应一声“来了”,就披衣出了门。

我则望着东方发白的窗户,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我从甘肃千里迢迢来到青海,好不容易寻到这个线索,眼看又要中断了,心中的滋味是那么难受。

一会儿,外甥返身入门,直言道:很对不起了,同志!故事确实还是有的,不是我故意隐瞒,实在是时间来不及了。我原是想,如果我能推到明天走,今晚还可以给你再讲一夜。但现在金把头传来话说,无照入山,是秘密行动,必须说走就走,如果迟延,等红头文件下来,就没机会了。所以我们几个朋友已经约好,吃过午饭,立即出发。请你千万谅解!

我听此话,良久无语。

外甥又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你回去之后,就在你们甘肃河西走廊一带找找看,说不定还有知情人。据我舅舅说,解放军收复旮旯城之后,对俘虏做了不同处理,原骑一旅和凉州团的人,以投诚对待,被分别编入了各生产建设兵团。但对骆驼团的人,则因他们在酒泉发过起义通电,便以起义人员对待,安排了工作。骆驼团的人大都是甘肃河西人,在他们的家乡,肯定有一些蛛丝马迹,你不妨找找看。如果实在找不到,待翻年天热之后,也就是半年左右的光景,你再来找我,我给你好好再讲三天三夜,如何?

我听了这话,还有什么说的,只有深深的感激,哪有贪求!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就这样,一言为定,半年后再见!”

随之互道保重,挥泪作别。

行出一程,回首眺望雄伟苍古的布尔汗布达山,我不禁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沉重感,我分明地知道,我已经打开了一座人类历史的仓门,尽管这座仓门在整个人类历史的殿堂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但它却有其独特的魅力和价值,是其他任何高庙大殿所不能取代的。深入这座仓门,我不但会看到像黄河般川流不息的人生沧桑,还会看到像金字塔一样光芒四­射­的人类思想。只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尚待天助和人识,我还须做好百折不挠的­精­神准备!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六节(2)

再见吧,青海落日红!

再会吧,沙漠红鸟国!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一节(1)

[笔者按:我从青海回到甘肃之后,就一边整理采访笔记,一边按外甥所嘱的那样,在河西走廊一带打听线索。但笔记整理完了,线索却没有打听到一点。我只好怀着急迫的心情掐算外甥淘金归来的日期,以便做二次采访的准备。

但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时,我意外地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青海省可可西里地区发生了一场三十年罕见的大雪暴,近万名金农被困于逆流,粮草断绝,饥寒交迫,虽有地方政府和空军飞机的支援营救,仍有不少人倒了下去……”这一消息如同一声噩耗,把我吓愣了。我不知道那倒下去的“不少人”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那“倒下”的惨状究竟如何,我只是本能地感到,那位可敬的外甥朋友也可能遇难了……

当我稍稍镇静下来之后,便立刻通过各种渠道打听确凿的消息,包括发信、发电报和拜托友人等,最终的结果竟是:我的预感没有错,报纸上的消息也没有错,我那位可爱的外甥朋友,确实和一大批淘金农民一起葬身在了那冰山雪谷中……

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一头跌倒,大病了一场。

我不仅失去了一位新结识的好友,也中断了红鸟王国那后半段的历史。我心头的痛苦难以名状。

大约整整过了半年,我才渐渐地重新振作起来。我不能气馁、不能绝望,我深信在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或生或死的知情人,为那个奇迹王国留下了某种见证。于是,我又再次踏上了寻幽探微的荆棘路。

天大地大,经过无数次的碰壁和失望,我终于又获得一条珍贵的线索:我一个搞地方志的同学来信说,他在工作中偶然发现一份人物材料,与我的研究课题颇有关涉,要我去亲自看看,是否有用。我大喜过望,急忙拦车前往。

不看不要紧,一看吃一惊,我那同学所提供的那份人物材料,竟是一个名叫车万义的骆驼团老兵,“文革”中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造反派对他的审讯记录和他本人的交代材料,一共两大本。我一看“车万义”和“骆驼团”三字,心就立刻跳了起来。骆驼团自不必说,只那一家,别无分号;车万义也不陌生,红鸟国的那个车班长名字就叫“车怕万一”,按常识推理,二者显系一人,要么后者是前者的更名,要么前者只是个绰号,毋庸置疑。我为又发现一个当事人而激动不已,忙着又问此人目前的情况和这份材料的来源。我同学说,此人在“文革”中已受迫害死去,材料是由他一个堂哥保存的。据那堂哥讲,他弟弟是1965年从新疆回来的,原在骆驼团当兵,1949年解放前夕,随部起义,但尚未接受我军改编,又被叛匪劫持到沙漠里流亡多年,后又配合剿匪部队二次起义,立了功,被安排到某地工作,但他不愿工作,告病还乡了。

还乡第二年,就碰上了文革,他受不住这场严酷批斗的折磨,就上吊自尽了。这份材料是造反派撤离时,被他堂哥偷偷保存的。后拨乱反正,他堂哥就抱着这份材料四处上访,为他弟弟要求平反。但当时的人们根本看不懂那些材料的内容,也无从查考他弟弟的详细生平,再加一个农民,人已死去多年,平反不平反已无实际意义,后来便由民政部门给了点丧葬费算是了事。

最近他为编县志到民间搜集资料,无意中发现这份材料,觉得特异,便给我通个信息,看有无用处。我听了这些情况,知道再做其他访查已无必要,先把这份材料看完再说。

这一看便把我引入了一个洞天福地。那些材料已经发霉发黄,破旧不堪,有的是钢笔写的,有的是铅笔写的,辨认起来十分吃力。在那造反派审讯的口供记录中,还不时Сhā入“住口!”“放屁!”“胡说八道!”“不老实”等等的红笔旁批;在那份自撰的交代材料中,也不时出现“沉痛反省”“罪有应得”之类的自谴字样。另外材料与材料之间,也不时出现断档和缺漏,估计原材料还不止这几份,另外还有散失。但尽管如此,我已经看出其无量价值。旁人看不懂,我能看懂。表面看,这两份材料集中交代的只是“被叛匪劫持到沙漠中的那些所作所为”,实际表现出的却恰恰是他们流落旮旯城以后的那段悲惨遭遇。其内容的丰富,故事的奇特,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我苦苦追寻的,梦寐以求的红鸟王国的那后半段沧桑历史,竟然在这里得到了水落石出般的再现。我喜出望外,激动不已……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一节(2)

以下便是这两份材料的内容综述。因两份材料体例不一,审讯记录只是一份对话式口供,车万义的交代材料则更像一份个人自传,二者多有重复和题外废话,为撮其­精­要,笔者将之合二为一,一律改为第三人称,综合整理出这份补遗,以利阅读。

需要说明的是,这份材料仍不够完善,有些地方与前面羊副官和胡驼子外甥的讲述互有出入,有些半截子事件又缺失无考,留有天窗。对于前者,笔者尽量采用相对合理的一说;对于后者,则听其自然,保持原貌,不妄做增补。识者自识,余话不一。]

浩荡天风永恒徘徊,如雪的浮云川流不息。自红鸟王国正式成立之后,野驼滩旮旯城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连续三年蝗虫不做,灾害不兴,河清海晏,风调雨顺,各方面都纳入了一种四季分明的春秋轮回。

军婚制的实行使男女问题有了一个良好的秩序。青龙连凤凰营一如既往地履行着培育下一代的工作。双胞胎、三胞胎连年迭出,一批批新生儿如雨后春笋遍地花开。法典的颁布和宪兵队的成立,又使每个人的心中有了一个无条件服从的法神形象,无强无暴、无偷无盗,偶有人犯了过失,也只以画地为牢的形式任其自省,不加刑迫。

农牧百工的繁衍发展,更是兴旺。根据《红鸟法典》规定王国的所有成员,包括国王和皇后,都要参加农业劳动;王国的所有土地农田、驼群马群以及草木鸟兽一切境内之物,统归全体国民所有。真正做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老有所终,少有所养。至红鸟十年,他们的人口已达千人之众,基本恢复到初入沙漠时的数字。粮食五谷更是堆积如山,畜群则多得不可计数。王国进入了它开创以来的鼎盛时期。

随着光­阴­的流逝,少男少女们也逐渐成长起来。童子军己个个长成丁丁小伙,最早诞生的那批婴儿也已经能够活蹦乱跳,满堆里撒欢了。羊副官还兴之所至,在垒垒石窟中开了一座私塾学堂,常常领着那些大小娃儿,手画沙盘,口念三字经。使得这些远离人寰的井底之蛙,犹能遥想沧海的宏阔。一到春风吹绿荒原的时候,他们就用骆驼尿泡做成一个一个兽皮风筝,满天里放飞,以寄托对天外世界的向往。

这年九月,他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立国十周年庆贺大典。大典异常生动热闹,人山人海,载歌载舞;骏马骆驼亦迎风扬鬃长嘶欢鸣。酒酣耳热之际,人们饮水思源,对马黑马国王和花奴皇后充满了真诚的敬仰。独眼龙掷杯于地说,我们大家能有今天,全托了国王和皇后的洪福,我们应当为他俩立一个生祠,祝他们长寿万年,永放恩光!此议一出,立刻得到群起响应。那个车怕万一(按:此人姓名从此改过)很快率领一帮泥木工匠,折柴木、采金沙,以清泉和泥,兽血涂彩,塑出了两尊丈余高的彩­色­塑像,一个身穿褐衣蟒袍,一个头戴红柳荆冠,栩栩如生、光芒四­射­。而后由众人排成长队,敲锣打鼓,抬至水山顶上。远远望去,恰似一对神农和女娲。马、花二人看了,亦感动不已,双双斟酒,率子民集于水山脚下,仰望迎风飘扬的红鸟国旗,发出了一片感人肺腑的誓言:

“苍天在上,人心在下!牛与马同为大千生灵,王与民皆为兄弟姊妹。愿我君臣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愿我王国千秋万代,永固长存!”一时山呼万岁,热泪如雨……

就在这悠悠如梦的太平岁月中,一部分老弱病残者下世了。他们临终前没有表示任何的怨尤,只留下一个共同的遗愿:任何时候都不要把他们的尸骨迁向他处,即使有一天子孙后代重返故乡,也不要再进那个祖坟。他们对这片大戈壁已经情深如海,留恋不尽,他们愿生生死死永远安息在这里。活着的人们便遵他们遗嘱,从遥远的枯木林中伐来一根根巨大的古木,由中间劈开,掏成个空壳楼,将遗体装入,掩埋于垒垒沙丘丛中,成了新的公墓群。

这年冬天,勺娃子的娘也不幸去世了。这个女人对王国的建立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贡献,但就因她当年那场惨祸,无意中引发了青龙连凤凰营的创举,于是也便被尊为先驱夫人,特意给她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白蛤蟆及其一班佛门信徒,还给她念了七天七夜的经。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一节(3)

生者如斯,亡者如斯,天道永转不灭!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节(1)

转眼春暖花开又一年。这年野驼滩发生了一件大事。根据《红鸟法典》规定,男上十六,女上十四就要结婚。如有亲友他人从中作梗,将以贻误丁口罪论处。另据青龙连凤凰营制度,每隔两三年,就要对那些种子们做一番­精­简和补充。后者已进行过数次,而前者还从没进行过。今逢太平盛世,又值一代新人长大成|人,自要好好热闹一番。

这一代新人自然首先是童子军。他们中已有一半以上的人年满了十六岁,其中勺娃子军长已达十七岁。另外还有几个女丫子,也都满了十四十五。这个婚育年龄在那时那地是天经地义,一点也不算早。政令一下,全体军民无不视若一件正经大事,积极准备,大张­操­办。

按着青龙连、凤凰营的先例,这一代新人的结合也要以集体婚礼的形式进行。为体现皇恩的关怀,马黑马和花奴也作为最高贵宾亲自出席了婚礼仪式。那个场面真是新鲜生动,庄严热烈。一对对新人都洗了脸,换了装。少年们个个剃个光光头,胸戴大红花,笑脸迎朝阳,少女们则又个个身着花衣,额梳刘海,掩面低头做害羞状。观者如云,喜气满城,只待那礼炮响过,花轿抬起,就将进入他们一生转折的第一个Gao潮。

同样按着青龙连凤凰营的规矩,这一班新婚男女也要根据其素质差异做不同搭配。推其龙头,勺娃子自是第一人选。这勺娃子虽然有些愣头愣脑,但其­性­情天真直率,敢行独造,将来必是有为之才。那些女丫子中又有一个名叫“娆儿”的俊丫子,长得格外出众。一般的女丫子,在这种沙漠环境中长大,往往都是黑红脸蛋、粗眉眼,健壮有余而秀气不足,而这个女丫子却是天生丽质、肥瘦匀称、面如新月、端庄温婉。若使其于勺娃子合卺怀胎,倒出坯子,必是美玉。所以,众人的心目中早为他俩配好了对儿。

婚礼开始了,宰相羊副官担任司仪。他今天也显得格外­精­神焕发、情趣盎然。每宣布一道仪程,都要故意学做旧式婚礼上那种唱诗佬的滑稽模样,声腔拉得高高的、长长的,一波三折,出尽洋相,逗得全场阵阵欢笑,阵阵掌声。

整个仪式进行得非常愉快顺利,主婚人讲话,证婚人讲话,家长亲友讲话,国王皇后讲话,亦庄亦谐,行云流水,备极欢畅。

但意想不到的是,当最后宣布到这些新人的搭配方案时,勺娃子这个愣头青,却忽然冒出一句:“我不结婚!”众人不禁一愣:“你不结婚,跑这儿­干­啥来了?”

“我来玩玩。”

“什么玩玩?结婚就是最好的玩玩。”

“我不要媳­妇­。”

“你不要媳­妇­?”

“嗯。”

“要个妹子也成。”

“妹子也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姐姐!”

“轰——”全场大笑,什么混话!放着媳­妇­不要,妹子不要,你要什么姐姐?

“我就要雪女子姐姐。”说着,他还将手向人群中一指。人们一扭头,就见雪女子也在人群中观礼,且已满面绯红,连连向他摆手:“别胡说!别胡说!阿弟别胡说!……”他则依然傻傻嬉笑,口念“姐姐”不止。

人们愈加发笑,这时候方才明白,原来是这家伙恋上了雪女子阿姐!雪女子自因野合事件被逐出王宫之后,曾在他家避过一段难,朝夕相处,很早就有了一种姐弟情分,口头上也确以姐弟称。后雪女子入了凤凰营,往来减少,但感情上仍不断。后秦太太去世,他失去母爱,雪女子更是对他关爱备至。常常领他到凤凰营去玩,给他洗澡换衣,做好吃的,有时也留他一起过夜。但这完全是一种手足恩义,并无男女之妨。平日里人们也司空见惯,不以为意。没想到他竟潜移默化出了这种念头,而且偏偏又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真叫人冷然不防,忍俊不禁。

笑声议论中,羊副官就沉下脸来,走到他跟前说:“严肃点!别胡闹!这是军国大事,不是你的私事。要姐姐、要妹妹,不能由你,要服从团体的安排!”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节(2)

他却又把嘴一歪:“什么军国大事!谁胡闹来?我就是要姐姐,不要妹子!”

羊副官被呛住,本来是假意摆了个脸­色­,现在倒真的愠意上脸。

随后,独眼龙、卜连长等人也陆续上前进行劝说,他却依然固执不听。

好端端一个热闹场面,顿然僵住。李老军急了,又以义父的身份走上前来,将他的脖子一按:“快听话,别胡犟!国王和皇后都前来贺喜,你怎么能这么不识抬举!”

他又猛地一甩脖子:“什么国王?什么皇后?我只要姐姐!只要雪女子姐姐!”说着一挥手,竟把李老军推了个趔趄。全场哗然。马黑马和花奴在观礼台上四日一对,也脸变了­色­。

情急之下,羊副官又急急给雪女子使了几个眼­色­。雪女子领会;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娓娓劝道:“阿弟,阿弟,我是你姐姐,姐姐是只能给姐夫当媳­妇­的,不能给弟弟当媳­妇­的,你不能和我结婚……”

“阿姐——”他猛地又抓住雪女子的手,身子一颤,眼溢泪光,叫道:“我不是要跟你结婚!我是想跟你住在一块!”

“你跟我住在一块­干­什么?”

“玩!”

“轰——”全场笑声又起。人们这才省悟:这个愣头青原来还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实在是太愣了,太勺了!马黑马和花奴等人也都缓过脸­色­,连连摇头苦笑。

无可奈何,羊副官只好宣布,其他人的婚礼继续进行,勺娃子的事情暂时推后,待重新研究过再定。

于是,一场本该美满如意的喜事,就这样尴尬了结。那个娆儿女,则怔怔地发了一阵呆后,“哇”的一声,哭着跑出了人群……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节

之后,一班朝臣确实为他的婚配之事做了一番认真研究,经多方会谈讨论,一致认为,他的­性­发育还没完全成熟,或者说,本能的­性­发育已趋成熟,但对婚姻的意义还完全蒙昧。基于此,还须对他做一番特意的调教。

恰此时,雪女子也出现了一个问题。凤凰营成立已经多年,其他的姊妹都已儿女成行,娃娃成堆,唯她却一直不曾生育。在前几次的­精­简淘汰中,已经有人提出,她之所以如此这般,恐是当年野合过度,伤了子­宮­,已不可做胎,还是请她搬出凤凰营为好。但因那时女人太少,无人顶替,又加上她身为营头,要做组织工作,于是就继任了下来。现在新一代少女已经长大,有了补充,勺娃子恰巧如此表现,正好顺势应事,就让她跟勺娃子结合在一起,一为解脱她自身的尴尬,二为负担起对勺娃子的培养责任,可谓一举两得。

这个决定她一开始不愿接受,后经花奴皇后一番开导,方才勉强同意,但她提出一个条件,可以同居,但不可以定为“结婚”。这当然可以。勺娃子闻讯满心欢喜,只要能和姐姐住在一起,管什么结婚不结婚!

于是,这一对­干­姐­干­弟,又一变而为一对新人,搬出旧居,另辟一窟结缡而居。

那时节,雪女子已经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