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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饥饿百年 > 五

原来,这里是一片风水宝地,老人是个“地理先生”,他在大山之外就看到这里紫气升腾,因此特意带着儿子上来抢占这脉地气,当途中遇到一位姑娘,老人更觉得这是菩萨在保佑他子孙繁盛,他的事也定成无疑。由于此地是棺脉而非宅脉,必须人死后葬在这里才能荫福后代,如果老人不化身为狗,他儿子就不会把他打死,他也就不能在第一时间抢到这脉风水。

儿子悲痛欲绝,姑娘也哭得死去活来。ww两人将老人就地掩埋之后,思量老人的奇异死亡,又想了想在水坑里看到的图景,都悟出了其中的玄机,便双双留下,结为夫妻。由于老人倒下时,头朝向了东边,他们便把窝棚建在了靠东二里许的地方,食野果,饮山泉,夜以继日开疆拓土。没过多久,女人生孩子了。她一生只产了一胎,但这一胎产了五个,五个都是儿子。等这些儿子长大成人,坡地上已开垦出了大片荒地,麦熟稻黄时节,很远地方的人也能闻到庄稼的香味。五个儿子快到结婚年龄时,做母亲的便将他们悉数赶下山去,命令他们三年内必须各自带回一个女人。他们全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其中老二和老五,还分别带回了三个女人。夫妻捉对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这样,何家坡就形成了村落……

何地站在打狗坟旁边,回想着这个趣味盎然的传说,禁不住朝那坟包笑了一下。他想,既然里面埋着何家坡人的祖先,为什么任坟头长满荒草,而且没人来这里敬香烧纸?据说,何华强掌事之前,每到年关时节,总有人来把坟打扫­干­净,献上鲊­肉­和白酒等贡品,何华强一掌事,并以其强硬的意志统治着何家坡之后,就没有人来做这些事了。这证明何华强根本不信。不仅何华强不信,何兴能看来也不信,否则,他生前曾数十次带着何地从古寨旁边路过,为什么都没向他提起过那个传说?他们不信,坡上人却大多相信,虽然不再来这里跪拜了,可心里是装着这座坟的;至于何华强与何兴能不信的道理何在,何兴能没来得及告诉何地就死了,何地不知道,也不愿深想。

他走了出来,本想直接从一根长满猪鼻孔草的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又站到开始站过的那块石头上,朝鞍子寺望去。

梁上的风很大,料峭的春风,刺灵灵的,吹在身上很凉,何地全没觉得,只是傻痴痴地望着那几十亩田。

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死期临近了。

一条­精­瘦的黑狗,从油菜地里钻出,夹尾垂头地向梁上奔来。在离何地百米之外,有一口水塘,那只狗在水塘边不停地抽搐,继之狂吠。这异常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何地的留意,他还在笑那只狗疯了哩!狗窜到何地身前几米,略略抬了抬眼皮,露出血红的眼珠,然后直棱棱往前冲。何地正要吆喝,腿上已被咬了一口。咬了何地,它继续前奔,垂着头,夹着尾巴。

直到这时,何地才惨叫一声,明白自己真正遭到了疯狗的袭击!

这瞬息之间的变故,使何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蹲下去,强迫自己冷静。伤处在小腿肚上,齿印并不深,可已经破皮,殷红的血,迟迟疑疑地渗出来,凝成一颗小珠子,并不下坠。何地往手掌里吐一泡口水,抹去那粒血珠子。可是,一粒新的血珠子又渗出来,混合着唾液。我被疯狗咬了,我被疯狗咬了……何地木讷讷地念着这句话。那是疯狗吗?不,何家坡和周子寺台从没出过疯狗,只不过听老人们谈起过,可老人们也是听说而已,没有人真正见过疯狗。然而,那只狗走起路来夹尾垂头,见到水就出恐惧的吠声,而且抽搐不已,与老人们描述的疯狗多么相像啊。何地的心直往上提,鞍子寺几十亩流光溢彩的油菜花,在他眼里变成一片虚空。他又往伤处抹了几大把唾液,恨不得用唾液把浑身的血液清洗一遍。可是,每抹掉一粒血珠子,一粒新的血珠子又依依不舍地脱离它习惯了的轨道,满面含羞地冒出头来。

11.饥饿百年(11)

( “妈卖x!”何地骂了一句粗话。斯文的何地很少骂粗话。

他不再管那血珠子了,站起来,放步朝古寨右侧跑去。那里生满了拇指粗的黑斑竹。老人们说,要打死疯狗,只能用黑斑竹。何地扳倒一根最粗的,捡起一块刀片样的石头奋力地砸。砸碎斑竹的头,何地又用石片剔去枝桠,使力挥动了两下。湿润的空气里出呼呼的闷响。这时候,他禁不住又挽起裤腿察看伤处:一粒血珠子圆溜溜地停靠在他的腿上。他心里重重地一沉,放下裤腿,穿过窄窄的田埂,越走越快,竟跑了起来,朝疯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何地就像混迹江湖的侠客追杀他世代的仇人。从跟生母一起逃难,到养父母双双撒手归西,甚至结婚生子以后,何地都像一直没长大似的,除了要求上学念书,他从来没有为了某个目的而下强硬的决心,可这时候,他决心已定,就是要让那条­精­瘦的狗毙命!

追过几重油菜地,也没有狗的影子。不一会儿,何地到了自家屋后,阳光底下,清淡如丝的炊烟从屋脊上扯出,他听见何大从外面回来,脆生生地叫了声妈,许莲应了,问:“乖儿子,爸爸哪去了?”何大说不晓得。许莲说:“你到屋后大田埂上喊爸爸回来吃饭行么?”何大不愿意,何大说他饿得走不动了,许莲一边笑,一边嗔骂儿子:“你不是啃过一个苕么,未必成了饭桶?不孝顺的家伙。”

何地的泪水牵线子似地淌下来。

“我被疯狗咬了……”他出声地说。他是在怀疑,同时也是在肯定;是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向妻子哀告。妻子听不见他的话,他也不想让妻子听见。

许莲又在对何大说话,许莲说:“你不去喊爸爸,来帮妈把头上的柴灰吹掉行么?”何大大概是同意了,因为许莲出了脆生生的笑声。

何地的心一硬,向后山上跑去。他相信那只狗跑到后山去了。爬了数十米高,没有看见疯狗的影儿,却把他自己累坏了。他不得不坐在铺满松针的湿地上歇息。刚坐下来,就听到许莲扯了嗓子的喊声。许莲是站在地坝边的碌碡上喊的。透过松针和青冈叶,何地将视线从房顶抹过去,正好看见许莲挽成髻的头部。他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来。但他没有应声。他一定要击杀那只恶狗。要是那只狗咬了妻子和儿子……他不忍想下去。

许莲喊了十数声,头一隐不见了,几分钟后,到了屋后的大田埂上,又扬了声喊,每喊一声,就在何地的心尖上扎下一刀,但他照旧没有应。许莲喊了几十声才怏怏地回转。这时候,何地想看一看伤处,却不敢看,便摸出怀间的兔耳朵旱烟,拾一匹­干­过­性­的青冈叶作了裹皮,机械地裹好,划洋火点上了。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扯出来。

刚吸两口,他就听到山下堰塘边出惊惧的狗吠声。

何地把烟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冲去。

果然是那条狗!它在堰塘旁边望着自己水里的倒影,恐惧得浑身哆嗦。

何地从后面­操­过去,飞起一脚,把狗踢进了水塘。狗出惨烈绝望的哭嗥。它在水中刨动四蹄,游到了岸边,何地一竹­棒­打在它头上,可它似乎没有痛感,只是狂吠。眼见它的前爪已抓住岸上的­干­土,头拨浪鼓似的摇动,脏水四溅,何地又是一脚,踢在它的前肋上。

疯狗出短促的惨叫,再次入水,之后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边。他提住狗的后腿,像舞鞭子似的在­干­土上挞。

当他气喘如牛地停下来,现狗头已经破裂了。

旁边是一块旱地,一把锄头留在地里,何地就近挖了一个深坑,将狗埋了。

他坐在**的堰塘边上,悲伤地想:我能不能够回家去呢?

他没有起身,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堰塘不像后来四面都有路可通,那时候只有北面有条路通往鞍子寺,其余三面都被黄荆条和齐人高的茅草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何地躲在黄荆丛中,没有人会现他……灰白的太阳在天上移动……许莲的喊声再一次响起……那喊声开始很切近,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渺茫到极致,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幻影……

12.饥饿百年(12)

( 直到日含西山,何地才站起来,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ww***跨上地坝坎,他看见坝子里围了许多人,人群的中央,站着许莲,许莲一手抱着何二,一手牵着何大,眼睛哭得烂桃儿一般。老财主何亨坐在许莲面前的长凳上,双目微闭,左手轻轻运动五指,口中念念有词。何地知道许莲请了他来“掐食”;坡上有人家丢了人畜或其他物品,都请这老先生来“掐食”,占卜方向。何地径直挤入人群,拉起许莲就往屋里走。除了闭着眼睛不明究里的老先生,其余的人都惊诧莫名,哑然失声。进了屋,砰地一声,何地将门闭了。

外面的人缓过气来,对何地的冷漠极为不满,扬声对运动着五指的老先生说:“莫掐了,人都回来了!”之后纷纷散去。老先生睁开双目,见许莲果然不见,摇一摇头,长叹一声,也起身回家。

他刚转过一条猪圈巷子,就听到许莲撕心裂肺的哭声。老先生再次摇了摇头。他断定某个人的鬼魂,已附着到了何地的身上:何地不可能活多久了。

许莲哭,是因为对丈夫的怨恨。半天时间,她跑了多少趟子,转了多少地方,连人们最怕去的朱氏板,她也去找过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呢?”她质问丈夫。ww何地垂了头,轻声说:“我在堰塘边。”许莲更加来气,“既在堰塘边,我像昂男那么喊你,你为啥不应我?”“昂男”是何家坡对母牛时求偶的形象说法,是对女人最恶毒的咒骂。

何地把头垂在两胯间,一不。他不仅不说话,还坐到床上去,连饭也不吃。

晚上,当许莲把何大何二弄到铺上睡去之后,再次来到沉默如石的丈夫面前。从小到大,她没有忍受过这样的寂寞,她的神经都要断了。她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摩挲着。这时候,她有了何老先生一样的想法,认为一定是某个妖孽的鬼魂附在了丈夫身上。她听人说过,何华强的妹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淹死在那个堰塘里,肯定是她的­阴­魂无疑了。在弄孩子上床的时候,她一面注意着丈夫的动静,一面想:今晚,必须请先生来禳治,看丈夫那样子,怕拖不到天明……她娘家望鼓楼山上,有一个­阴­阳兼端公先生,先生姓罗,据说是罗思举的后人,本住在白岩坡的,前几年才搬到望鼓楼去了。他搬迁的理由是说白岩坡风水已尽,望鼓楼却正处于地脉上升期。罗先生常年头裹黄巾,手执尸刀,游走四方,都说他有伏妖降魔的本领……许莲可以摸黑去请先生,但是把丈夫留在家里,她怎么放心哩!她想把丈夫哄睡,再想法子请人来看住他,自己上望鼓楼去。

我­奶­­奶­许莲就这样搂住我爷爷的头,像搂着一个孩子,涟涟泪水,落进何地蓬乱的丛里。

何地卟嗵一声跪了下去。

“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许莲惊叫起来。

何地不停地给许莲叩头。

许莲确信他是鬼魂附体了,扯天扯地般嚎哭起来。

何家坡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许莲的哭声,可都怕鬼魂转嫁到自己身上,因此没人来管她。

何地还在叩头,许莲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打在何地的脸上,边打边诅咒:“你个冤孽鬼,我男人是外地来的,与你无怨无仇,为啥要把他缠住?你放了我男人,明天我到寺庙给你烧刀头纸。”这里的寺庙,一个是许莲的老家望鼓楼,一个是鞍子寺,鞍子寺作为烧香拜佛的功能久已荒废,因此,何家坡人求神拜佛,只能上望鼓楼去。

何地听许莲一说,才知她误会了。他站起来,抓住妻子的胳膊。许莲见丈夫的脸已被打肿,痛悔自己何以下这样的毒手;但是,丈夫流泪了,证明鬼魂已被她打跑了!

何地放了妻子,走到柜台边挑亮桐油灯,端到床前来,递给妻子,把那一条受伤的腿举给她看。

那粒血珠子已经凝结,像一粒长在腿肚上的相思豆。

“我被疯狗咬了,”何地说。

他讲述了从中午出去到他回来时的全过程。

许莲一时没了语,把桐油灯放回柜台,先侍候丈夫上了床,把衣服给他解去,再卟地吹灭灯火,自己也上去了。她把自己脱得­精­光,紧紧地搂着丈夫。何地像死人似的,毫无动静。许莲兰香一样的气息,吹在他的脖颈上,使他心如火焚。不知过了多久,何地迷迷糊糊的,正要睡去,感到自己的腿部痒,惊醒过来,一摸,摸到了许莲的头。她要用嘴去吮丈夫的伤处,把毒吸出来。何地忽地坐起,抓住她的头怒吼:“婆娘呢,你疯了!”

13.饥饿百年(13)

( 这一吼,把另一张床上的何大何二同时惊醒,两兄弟哇哇大哭。ww***

许莲要下床去安抚,何地拦住她,亲自下去了。他安抚儿子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何地回来后,许莲帮他脱去了裤子,又将热热的**顶过去,把丈夫往自己身上搂。何地的家伙挺挺的,身体却纹丝不动。许莲自个儿翻到丈夫身上,被何地一手扯头,一手扳腿,拉了下来。许莲泪流满面,“我们不是白天说好的吗?”何地硬着心肠,不理睬她。

他知道狂犬病是一种急­性­传染病,稍不留心,就会害了妻子和孩子。

当天晚上,许莲几次偷偷地要去吮丈夫的伤处,都被何地及时现。他脸青面黑地对妻子说:“如果你也跟我一起死了,娃儿还有活路吗?”许莲流泪说:“把毒吸出来,你就会好的。”

将死的躯壳和对妻子无限膨胀的爱,使何地的身心如五马分尸。他多么希望融化在妻子的怀抱里,可表现出的却是怒气冲冲的咒骂:“傻婆娘,毒早已浸到血液里了,吸得出来吗?”

许莲嗬嗬地哭着,低低地叫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哪……”

何地闭着眼睛,妻子的呼唤让他肝肠寸断,但他能回报妻子的,就是提防她身体的靠近……

第二天一早,何地和许莲同时起了床。ww两个人似乎已经说不上悲伤,只是心里空空的,空得人也要飘起来,但在乡民面前,他们像什么事也没生,何地扛着锄头上坡去了,许莲在后面收拾两个孩子。那些确信何地鬼魂附体正打算看一看热闹的人,见他好好的,颇为失望。何华强倚在门后,望见何地走上坡地,还义愤填膺地咕咙了一句什么。

何地一上屋后的大田埂,早起的锦­鸡­便扑扇着带露的翅膀,嘎嘎欢叫,从这丛树林飞到那丛树林,长长的彩­色­尾翼,从何地的头顶拂过。锦­鸡­一飞,各种小鸟也起床了,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一山鹅黄的树叶,经过夜晚的清洗,晶亮得扎眼。那些熟悉的石头,白得镜子似的。散着春天香味的泥土,像是盛不下心中的喜悦,纷纷舒张开来。就连平时被何地讥笑过的别人的油菜,也友好地向他点头致意……何地扭头看了看白岩坡。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此时,一环淡红的光晕,泼洒似的扩展着。这一切,都要与他永别了。

他想流几滴泪,可他的体内已没有泪。他的体内燃着一团火,把什么都烧­干­了。他的心虚虚地悬着,神经却异常活跃,心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当他想到生母,想到哥哥,想到美丽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时,泪水才汹涌而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许莲拖着两个孩子赶来了。

何地连忙擦了泪,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东张西望。

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被许莲看在眼里。从丈夫的态度来看,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了。

几天之后,何地开始流涎水。与此同时,他感到恶心,呼吸十分困难。许莲给他端水喝,他眼睛突然直,怪叫一声,一掌将水瓢打出老远。疯狗怕水,中了疯狗毒素的人也怕水。

此前,许莲与何地都暗存幻想,现在,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当夜,不管许莲怎样哀求,何地都拒绝许莲跟他同床。许莲说:“给我一次吧。”泪如雨下。何地朝他怒吼,害怕嘴角的涎水喷到妻子身上,就把脸朝着别处,乱叫乱嚷,像他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何地几天没出门了,因肌­肉­极度的痉挛痛得喊爹叫娘。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炸开了锅,何华强把三个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说:“只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们的祖先人!不老老实实伺候土巴,想­精­想怪(指的是何地曾强烈要求上学的事),就要遭报应!记住了吗?”他的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大儿子何中财与幺儿子何莽子吓得哭,唯次子何中宝不哭,还使劲地点头。

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认为何地是遭了报应,理由虽然都与他念书有关,却与何华强的有所区别:何地念书时要人用滑杆抬的事传开后,坡上人就说:“那家伙小小年纪就做缺德事,今后要遭报应的。”这话果然应验了。连他三老爷何兴孝也这样说。何地结婚半年后,何兴孝就对何地心生怨恨,因为何地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天天请他和严氏吃饭。

14.饥饿百年(14)

( 何兴孝对丈夫的恶损,使许莲对他极为不满,关系也由此紧张起来。

坡上没一个人理会何地追了几匹山岭把那害人的疯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爷爷何地死了。

何地死后,许莲的去向成了最具养料的谈资。一大半人都认为许莲是守不住的。坡上人平常不好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敢说了,那些听过房的,就肆无忌惮地把许莲新婚夜的“­骚­”四处传扬。一个说不信,十个说就信了。

大家得出结论:这样的荡­妇­,怎么可能守得住呢?

最先关注此事的,是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地死后一年内,他虽心里担忧着许莲守不住,却没表露到口头上;一年后,他就和严氏利用一切机会对许莲进行恐吓和利诱。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铺洒的夜晚,是他们聚会摆龙门阵的时光。ww光绪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层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华强、何亨、何坤章等,占据东边和中间两层院落,稍能过日子的住户如许莲、何兴孝等,占据西院,那些屙了泡­干­屎也要讲给人听证明自己有饭吃的穷人家,被排除在正门之外,散居于沟畔竹旁,盖不上木房,多筑土墙,顶以山茅草覆之。我父亲何大说,何家坡虽然跟天底下一样,贫富不均,但晚上摆龙门阵的权利是平等的,穷得只配舔脚板的何先东,天上地下仿佛无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几层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过来,只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来,何先东便到处窜,不管走到哪,谁见了都为他设凳。他这闲吹的天赋,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何逵元,这当然是后话。何地死后一年,只要何先东到了西边院子,何兴孝就不再让他讲那些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鬼话,而是给了命题作文:节­妇­的故事。

何先东从未上过一天学堂,可让他讲什么,他都能讲得鼻眼周全,全赖他三十年讨饭的经历。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严氏亲自送来的凉水,又涎着面皮讨了碗稀饭吸溜下肚,就讲开了:

叙定府有一­妇­人花氏,年幼即聪敏过人,十六岁嫁给张宗烈,张宗烈的父亲已死,母亲七十岁,花氏帮助婆婆料理家务,敬戒无违。没多久,张宗烈死了,花氏不过二十岁,儿子张光辉不过两岁,女儿张光绣还在襁褓中,家里又穷,衣食不给,花氏异常哀痛,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常常思谋在屋梁上搭一根绳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并不难,只是我死之后,衰老的婆婆靠谁赡养?子女又托咐给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责任啊!于是,这花氏毁容撤饰,凡三姑六婆一类人物,都拒门不纳,每天只是勤苦纺织,想存一点钱,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饥寒。婆婆李氏有心脏病,作起来痛不可忍,花氏请来郎中,郎中说,要用指血和药服下,方能最终治愈。花氏一点也没犹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药中。李氏吃了药,果然好了,后以寿终。花氏敬备棺殓,祭葬都合礼仪,无半点差池。花氏的儿子读了几年书,就停学经商,从此家业振兴,子又生子,孙又生孙,繁衍成一个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岁,亲见五世才死。光绪十八年,族人为她请功,修了牌坊。花氏的曾孙女,十七岁嫁给萧清辉,没到半年萧清辉就死了,有了祖母作榜样,誓死不嫁,此人至今住在叙定,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个故事,讲得一个院坝唏嘘不已。他们都同时想到许莲。丈夫死后,许莲里外­操­劳,可谓玉容惨淡,但她那逼人的美无法遮挡。哀伤不仅没损伤她的美,反而丰富了它的内容。她坐在街檐下,揽着两个孩子,颇有兴致地听先东说话,可越听越不是滋味,想径自离去,又怕留人话柄,在那里万箭穿心似地捱着。她知道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像她那样爱何地,同时她也自信地认为,赵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爱自己的男人那么深沉。花氏爱的是自己在礼法之下的名声,以孱弱的身体来迎合社会强加给她们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干­­干­净净了,何曾像她许莲这样,灵与­肉­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忿恨的是,何地生时,除了帮其娶亲,何兴孝从没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去关心他,还处处给他夹磨,何地被疯狗咬,何兴孝人云亦云地说是他应该遭的报应,何地死后,何兴孝又何曾关心过许莲?又何曾关心过何大何二?这里至亲的长辈,而今只有何兴孝和严氏(我的二曾祖父何兴品早夭),可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何地这个侄儿,更没有许莲这个侄儿媳­妇­,这时候,却知道来向她宣讲节­妇­的故事了。节与不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15.饥饿百年(15)

( 我漂亮的­奶­­奶­许莲,那时候就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断定­妇­人是否贞节,不能单从身体上……

她想进屋,不再听何先东的聒噪,不再听何兴孝严氏一帮人意向明确的感叹和点评。ww***正在她找不到借口的时候,何大央求道:“妈,我要困觉。”许莲像得到救星,一手搂一个孩子,进屋去了。

许莲一离开,虽然何先东兴致正酣地还在讲,听众却寡味了,都在等许莲再次出来。

过了一袋烟时候,许莲还没出来,严氏喊道:“莲,出来歇凉嘛,一天到晚没歇过气,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说婆娘!”

许莲那时候已将两个孩子弄上床,闭门坐在伙房里,听了严氏的话,冷笑一声,只是不出。

何兴孝便接下何先东的话头,大声说:“我听人说,马家沟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岁没再嫁,族人就议动给她建牌坊。ww牌坊修起来,只差封顶了,那天,她站在门边,看见一只公­鸡­给母­鸡­打蛋,公­鸡­把翅膀扇开,咯咯咯的追母­鸡­,姜氏就打了个抿笑。这一抿笑坏了大事,牌坊轰隆一声就塌了。可见牌坊真是有灵的,女人欲根不尽,就是享用不了;连看一下公­鸡­追母­鸡­也享用不了,莫说跟男人浪!”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何兴孝的话,根根梢梢扎进正侍弄针线活的许莲耳朵,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她不过二十岁出头,就死了男人,还拖着两个娃娃,这一辈子将如何消受?她无法想象如姜氏那样,捱到三十多岁,等着别人来给她修牌坊,更无法想象如花氏和花氏的曾孙女那样,一辈子守着空房。(我­奶­­奶­许莲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兴孝让何先东讲那些故事的用意:这何家不是只有他何兴孝一个长辈吗,何兴孝自己的两个儿子,浪荡成­性­,成日里去集镇跟纨绔子弟厮混赌钱,赢了就嫖,输了就偷就抢,迟早是靠不住的,何兴孝和严氏不过是想留住许莲为他们送终……许莲悬悬地想着,针扎破了手指。

她把针线一扔,卟地吹灭桐叶灯,躺到床上去了。

哪里睡得着呢!她思前想后,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有意思,一时间万念俱灰。两个孩子,傍壁儿睡在她的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又勾起她无限伤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好,爹去后几天不见回来,他就逼问母亲:“爹咋还不回来?”许莲见儿子醒事早,就流着泪给他说:“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边的那撮坟里。”自那以后,何大就常常迈动着短短的腿,到爹的坟边独坐。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用一根小木棍往坟缝里掏,想掏出一个洞,看看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何坤章从此路过,说:“娃儿,那是你爹的坟,你掏啥?你要是有孝心,就给爹磕几个头。”何大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头。当弟弟何二会走路后,他就带着弟弟,有事无事到爹的坟边,摁着弟弟让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双双给爹磕头。那一副惨景,连心肠最硬的何华强也看不过,也意味深长地骂:“这两个小狗日的!”

许莲看着孩子,猛地将他们搂紧,泪如雨下,之后痛哭失声。

她慌忙扯过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哭。

流了一回泪,许莲觉得好受些,身体却感到热。蚊虫也嗡嗡扑脸。许莲睡不着,起来点上桐油灯,想再做一会儿针线活。灯一照,她现几个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儿叮在两个儿子的脸上。这屋子傍着­阴­沟,潮湿,蚊虫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儿子脸上的蚊虫,下床来,用烂裤头一阵扑打,把蚊帐放下来,就走到伙房里去。院坝里已无人声。许莲把儿子衣服的袖口缝好,又在自己一条裤子的膝盖处补上一块巴,眼睛很涩,再也做不动了,就停下来。

正在她凝神呆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出长长的叹息声。许莲一惊,握在指间的针再次戳伤了手。外面起了风,风从窗眼吹进来,把如豆的灯盏吹得摇曳不定。许莲惶然四顾,看到墙壁上到处都是缭乱的影子。这屋子里,除了她,就是两个孩子,不会再有别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着想着,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时枝枝叶叶的生活,浮现到她的脑海里来。不经意间,她又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许莲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

16.饥饿百年(16)

( 她没有挪动步子,因为什么事也没生。***

可紧接着,她又听到了那声叹息!

这一次她听清了,叹息声是她自己出来的。

许莲再也没了心,把装着布头衣裤的筛子收拾好,进了里屋。

她没有去掀儿子床铺的蚊帐,而是上了另一张床。

这是她以前跟丈夫睡的床。

丈夫死后,她从没有睡过这张床。她把被子叠得规规矩矩,蚊帐放下来,让丈夫的灵魂在里面安歇。每天从坡上回来,不管多么劳累,她都要进来看一看。现在,当她把蚊帐揭开,眼睛一花,仿佛丈夫真的睡在床上。

一种新奇而鲜明的感觉,完全回复到她的身体里。她燥热得浑身汗淋淋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分开了。她觉得丈夫就伏在她的身上,丈夫的身体正进入她的身体。这种感觉是如此微妙而生动,使她一年多来积存在身上的硬壳舒张开来。她缓缓地脱去内衣,双手揉搓着**,就像丈夫曾经做过的那样。她的**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挺实,黝黑的**懒洋洋地缩进了­肉­里。这是没有丈夫疼爱的缘故。不一会儿,她把裤头也脱去了。

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玉体横陈,等着他来疼,他来爱。

何地死后,许莲第一次有了身体的冲动。

一个时辰之后,许莲抱着枕头哭了……

酷热的夏天过去了,何家坡的山山岭岭,秋意惆怅地悬挂着,铺展着。自从那一次身体冲动之后,许莲­干­涩的皮肤渐渐好转,眼睛也活泛起来,时不时地,嘴角边还荡出笑意。有了一次命运的打击,她比先前成熟得多,她身上无处不在的美也跟着成熟起来,小­妇­人的风韵被她破旧的衣衫扇动开,令人着迷。何家坡的光棍汉都打着她的主意,一有机会,就到她劳作的田间地头大献殷勤。我­奶­­奶­许莲喜欢他们这样,内心却看不上一个。那些光棍不仅穷,且都不爱整洁。但是,她不会吝啬妩媚的笑脸和并不失态的­骚­话,逗得三四个光棍屁颠屁颠地粘在她的后面,争先恐后帮她­干­活。

可以想见,许莲的名声就这样彻底败坏了。坡上传出话来,说许莲是地地道道的荡­妇­,夹着两片小x,侍奉几个男人。何华强竟说,他有天上坡打野­鸡­,野­鸡­没打到,却捉到了。众人不信,野­鸡­是一种灵敏的生物,虽习惯在低矮的草丛中歇息,可擅听风声,即便悄手悄脚走到它身边,它也会卟地飞起,把一阵腥风和失望同时刮到你的脸上。何华强说那只野­鸡­没有歇在草丛里,而是歇在水凼子边一块石头上,是一只没长毛的大野­鸡­。众人有所悟,一个说:“我猜得到,那一定是只母野­鸡­。”何华强正­色­道:“莫乱说啊,啥公野­鸡­母野­鸡­的!”之后迅速走开了。他永远那么正经,严肃,在何家坡另立一个世界,使你无法靠近。可事实上,此时的他,内心里却对许莲产生了特殊的兴趣:“那个婆娘,实在是太逗人看了!”何华强走后,留下来的人议论开了,说那只母野­鸡­定是许莲。何华强既然看到她没长毛,她定是脱得­精­光的。那么,肯定还有一只公野­鸡­,那只公野­鸡­又是谁呢?大家舌头卷着嘴­唇­,胡乱地猜疑一番,仿佛他们的想象也带着香味。大家对公野­鸡­不感兴趣,转过来再说许莲。何华强不是说她没长毛吗,那地方没长毛的女人称为白虎,白虎克夫,难怪小白脸何地要死在她的手里了。至此,那些善良的坡上人为何地着实叹息了一回。

飞短流长,虽不能直接传到许莲耳朵里,可她从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和遮遮掩掩的说话中,已猜出十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摸到丈夫坟边,一坐就是一两炷香的时辰。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在丈夫的坟头。她一面怨恨丈夫的早死,一面请求他的原谅。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之所以要在几个光棍汉面前陪笑脸,是因为只有他们才可能帮她­干­活,而且,在她的心目中,那几个光棍汉的心肠是最好的,他们虽然在她身上有想法,可都是想娶她,此外并无恶意,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如此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许莲就遏制不住悲伤,伏在坟头长声痛哭。附近,只有何华强一所空房,她并不怕被人听见。她对丈夫说:“你个狠心贼呀,叫我咋过呀,咋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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