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饥饿百年 > 五

反背着手,手里捉一根柔软的青皮黄荆条,喜­色­丰润地走在公元1914年的金秋。田埂上杂草丛生,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光头晒得像一片刚出炉的红瓦。黄橙橙的稻田紧邻渠边,渠已断流,田土大部分已经开裂,正是谷粒­干­浆的好季候。李一五小心翼翼地拨开稻浪走向深处。田中央一个脚盆大的水凼里,活跃着十几条鲫鱼。鲫鱼暗黑的脊背弓浮于水面,头一律朝向太阳,时扁时圆的嘴,唢呐似的吹奏着无声的音乐。

李一五要把鱼串在黄荆条上提回去,犒赏受到先生嘉奖的二小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些卖劲呼吸着的可爱生灵,一时有些不忍,就用黄荆条在水里轻轻搅拌了一下。

他的眼前,立时出现了可怕的景象:鱼一尾不存,而是冒出来三条短短的麻花水蛇。ww他退却一步,踏倒了一窝稻穗,嘴里出“吁吁”的声音,想把那些不速之客赶走。

水蛇倏然消失,清水变得混浊不堪。他探步上前,又在水里搅了一下,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六七条同样大小的麻花水蛇。眨眼功夫,坑里密密麻麻堆拥着粘粘稠稠撩着信子的丑陋恶物!

李一五的喉咙里出一声钝响。

他知道这是大灾年的征兆,咸丰年间曾出现过。

但是,他没想到来得这么陡。喉咙里那声钝响的尾音还没落透,他的鼻子里就扎进一股辛辣的臭味。这是沤得霉且流着脓血的热空气。紧接着,坑里的蛇悉数隐去,太阳兴冲冲地滚到了乌云的被窝里,蓝莹莹的天空突然黑得像女巫的脸。不远的前方,尘埃凝成气团,越积越厚,越转越高,形成山峦一样的云崖。那些在田间偷食稻谷的鸟,翅膀托着恐怖,遭到鞭打似地急匆匆越过变幻无常的天空。

李一五的眼里蹦出一片紫光,望着摇动的田野。这是稻谷长势最好的一年,长长的穗子上,缀串着饱满的谷粒。这些饱满的谷粒就是李一五企盼的好日子,而他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他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二十岁上,才用一支打杵和一副背荚终止了流浪的脚步,在勾连川陕的米仓山道血汗斑斑的青石子路上当“背二哥”(用简单的工具下苦力远道驮运食盐等物)。走上这条道,就意味着要交出自己的爱、青春乃至生命,李一五以为这辈子即使不像前辈那样孤独地累死途中,也别想尝到女人的滋味,没想到好事很快就落到他的头上。那是1898年一个风雪之夜,他拖着病体,钻进了川陕交界处万源大山一个寡­妇­的棚屋里。寡­妇­姓高,原称邱高氏,丈夫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疯疯癫癫做完**,下床咕嘟嘟灌了两瓢凉水,竟一头扑地,再也没能爬起来。李一五本想避避风寒,捡一条命,却投进了邱高氏温软的怀抱和火热的**里。过了那一夜,他就不再当背二哥了,邱高氏也变成了李高氏。她便是我的曾祖母。从此,两人勤俭持家,辛苦万状,终于购得二亩薄田,此外还租了三十挑谷田(那时候,整个川陕一带,都以“挑”作为计量田产的单位,五挑谷为一亩)。李高氏虽是一双小脚,头脑里的野心却跟她的胸脯一样达,她不仅要扩充田产,还要送儿子读书。大儿子李田她并不抱希望,生下时像一只病猫,一年一度的过去,其智力却没随年岁增长;二儿子李地则完全不同,小小年纪,举手投足就有秀才的斯文气象,上八岁后,他被送到渠西一个增姓老先生黑不溜秋的戒尺下念书。李高氏把人生所有的企望,都押在了后来成了我爷爷的李地身上。可她预料不到的是,从她这辈起,我们这族人就是­妇­强夫弱……

“老天爷呀,你要长眼睛哟!”李一五祷告着,脚趾死死抠住田里的裂缝,ρi股撅在天上,伸开双臂,本能地想护住一家人的命根子。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光头上像被石头砸了一下。接着又砸了一下。两下重击使他异常清醒:冰雹!几十年不遇的大冰雹!他听到了谷粒儿沙沙委地的声音。

2.饥饿百年(2)

( 冰雹只不过下了半个时辰,风声止息,日头强硬的光柱捅破乌云,把林木苍翠的李家沟照得又­嫩­又亮。ww李高氏顾不了被冰雹击碎的满院瓦砾,直接向田里奔了过来。她颠着小脚迈过十数根田埂,就看到自己的稻田里像有一万只狗刚刚在里面交配过。指头大小的冰块,在青黄相间的稻叶间闪着一轮一轮割人的冷光。稻秆大半被折断,脱开母体未来得及­干­浆的谷粒,九成漏进了土地的裂缝里。李高氏从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往复几次,才下田去。她把长襟一绾,做成口袋,将未漏进裂缝的谷粒拾进口袋里。一边拾,一边算计着窝数:如果未遭冰雹,应该打几十斤谷的,可她的口袋里才不过两三斤,何况这些谷粒儿没有­干­浆,一磨就成水。这时候,她才空虚起来,五脏六肺直往下坠,终于站不住身子,蹲了下去。她不知丈夫去了何处,心里只感觉到需要他的搀扶;平时,她是家里的绝对权威,丈夫­干­什么,不­干­什么,都受她的指使,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竟是这般软弱。

很长时间过去,丈夫并没来接她,她艰难地撑起来,再次环顾四野。李家沟的坡坡岭岭,响彻着恸地的哭声。狗也狂吠起来,只是听起来不像狗吠,而像­妇­人的哀哭。ww我的曾祖母李高氏也想哭,手胡乱地挥动,想抓住什么;周围是倒伏的稻秆,没有可供她随手能抓住的物件,她只好抓住自己高挺的**,大声­干­嚎,响应着天灾给李家沟带来的集体的悲伤。

李高氏只嚎了几声,立即就哑了。

她看见了田中央两扇朝天打开的ρi股!

ρi股上两块猪肺形的补疤,是她给丈夫缝上去的。

李高氏奔扑过去,现丈夫的脚和头都Сhā进了田土的裂缝里,头部处洇出一汪黑血。

她一推,李一五像张废犁倒了下去。

他死了。

在他护着的地方,有一窝唯一没被冰雹打掉的谷穗。

李高氏狂怒地泼掉了衣襟里的谷粒,疯跑回家。李田呆坐在半人高的门坎上,李地已从增先生的私塾学堂回来。李高氏拉着两个儿子来到稻田之中。两个儿子在家听到满山满岭的哭声和犬吠,早已害怕,及见了亲爹头上的血糊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李高氏先跪下,两个儿子也跟着跪下。三人伏在李一五弓着的尸体上,哭到天黑。

李高氏没有惊动沟里任何人,把丈夫埋了。

这个时节,家里早没了积粮,冰雹遍及数十个村寨,找人借粮已不可能,李高氏带着两个儿子,走上了逃荒的路。

李家沟有一大半的人,都外出逃荒,老者死于沟壑、幼者弃之道路的惨景,随处可见。七八成人马沿清溪河上行;上游三十里开外,万山丛中环抱着一块平坝,生活在平坝上的人素以富庶著称于清溪河流域。李地对母亲说:我们往下走吧,去上面的人多了,再大的盘子也不够舔。李高氏听从了她引以为自豪并寄予厚望的儿子。

三个月后一个冷风凛冽的傍晚,他们来到了清溪河下游的兴浪滩。这里属永乐县东巴场管辖。李高氏衣不蔽体,两个孩子身上也早已虱子成群。饥饿使他们对这些全然不顾。李高氏在空地里刨。除了越来越湿重的泥土,不见可以下肚的食物。她选定河边一个被石檐遮掩的洞口,将孩子搂紧,做着冻饿而死之前最后的准备。河水泛滥着暮秋的碧绿和哀愁,渺茫而切近的铜韵,在黄绿杂陈的草尖上弹响。李高氏嗅到了一丝甜味。这甜味里包容着难以表的幸福。这是人在绝望时对世界最后的留恋和感戴,也是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对人最后的馈赠。

就在李高氏闭眼前的一瞬,忽见一叶小船忽忽悠悠划过来。划船的是个老光棍,他单门独户住在对河一个黄土积成的小小平台上。船刚靠岸,李高氏幸福的感觉再次演化为求生的渴望,她放了孩子,三两步扑到老光棍面前,乞求他的怜悯。老光棍看着**和大腿差不多都暴露于外的女人,让她起来,之后跳下船,凑近李高氏耳边,对她轻声说了几句话。李高氏听见了他的话,并没懂得其中的意思,只管“唔唔”地应了,老光棍说了声好,就让他们三人上船。

3.饥饿百年(3)

( 一到老光棍敞开的门边,李高氏就看见了堆在屋角的七八斤红苕,一脚跨了进去。ww老光棍也跟进去,并立即把门闭了,将两个孩子堵在外边。老光棍一面把李高氏往床上按,一面递给她一只泥巴糊潲的红苕。李高氏抢先啃了两口。老光棍来解她衣服的时候,她坚决不从,老光棍明白她的意思,又从窗口扔了两只红苕出去。李高氏这才放开了吃,口也不取,红苕在手里迅速消瘦。老光棍的动作跟李高氏同样快,他先剥光了自己,又慌手慌脚地脱光了李高氏的上身,盯着她那双大­奶­咻咻抽气。当李高氏啃完那只红苕,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之后,她才现自己的上身被脱光了,用布条做成的裤带也被解开了。她“啊”了一声,飞起尖尖脚,踢在老光棍­祼­露出的阳Wu上,老光棍“嚯”的一声惨叫,蹲了下去。李高氏麻利地将裤带挽了两转,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披,布扣也不系,只将衣襟一绾,往那绾成的兜里放进四五只红苕,冲出门去,拉起儿子就跑下河沿。

船已被牢牢系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来,两只手分别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条腿,倒提起来,嚷嚷着要把他们扔进河里。这时候,李高氏方知这个头已谢顶的男人竟有这般蛮力,跪下只管磕头。老光棍把两个孩子掼在沙地上,拖着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划着“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只红苕。

事后,老光棍哭着说:“大妹子,我本想把你们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粮,就是屋角的那点生红苕,养不活你们娘儿仨。你跟孩子在这里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红苕都带走。”

李高氏受了感动,只拿走两只红苕,到河边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这两个家伙,蜷缩在沙地上,惊吓得像被扒了毛的鸟。老光棍出来拉他们回去,李高氏不肯,挽着儿子向下游走。老光棍拦住他们,让他们上船,将其送到了对河。李高氏刚上岸,老光棍说:“大妹子,就从这里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个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里有两个财主,一个没生育,一个本有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了,他们会赏你饭吃。这条路是根狗肠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了。”

何家坡在一座名为“老君”的大山中部,从山脚望上去,峭崖耸峙,似乎找不到能放稳一只背篼的平地,大有“陆断牛马,水截鹄雁”之险。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别无选择,领着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时分终于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样爬上来的?站在何家坡西边的古寨上,回望来路,结果根本看不见路,雄奇的山体,前面是坡,背后还是坡,坡坡岭岭之上,砂石、怪树和山岩比庄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黄土,像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裱纸,默默昭示着日子的艰辛,石头上暗黑的青苔,静静述说着岁月的苍凉,挂着长长的、如龙头拐杖般粗大树须的古木,显现出傲视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蛮……总之,所有茶坊说书人讲的刁民,就应该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这里也的确出过一个大大的“刁民”:清乾隆初年四川提督罗思举。罗思举父母都是要饭的,他出生在何家坡后山白岩坡一个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山洞里,深夜下地,不哭不闹,却把漆黑的山洞照耀得如朗月当顶。他父亲说:“莫是一个贵人呢。”母亲接口:“长大莫当偷儿抢匪就行了。”罗思举的人生对应了父母的封赐,先做小偷,继做强盗,最后做了提督。这个死去多年的武将,整条清溪河流域都亲切地呼他“罗大人”。罗大人为何家坡乃至整条河上的民风,染上一层刚硬又略显暧昧的­色­彩。

李高氏呣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垒,为坚固起见,石缝里嵌进了数不清的麻钱。传说这古寨就是罗思举修的,目的是与另一个大家族争斗。但永乐县志载,这寨子明末清初时节就有了。那时候,四川经历了频仍的战乱,瘟疫惨惨,灾荒接岁,“城廓俱为荒莽,庐舍荡若丘墟,百里断炊烟,第闻青磷叫月;四郊枯草茂,唯看白骨崇山。”那些白骨上,缠满了翠绿的草根。后吴三桂遣部将王藩播乱四川,六年践踏,川民皮穿髓竭。人已为患,蛇虫猛兽当仁不让,老百姓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昼吞食者;有乡居散处,被老虎寅夜入食者;及各州县,城垣倒塌,虎亦径行拦食。如此,使各地川民土著几乎人烟断绝。康熙四年,上招两广、闽黔之民实东西川,百万民众弃家而往,攘攘熙熙,如同蝼蚁。当时移民分南北两线,南线从贵州过黔江至重庆,北线渡白河翻巴山至川东北,其中永乐是北线移民的重要通道。他们每流寓一地,便垦荒丘,刈深箐,结茅庐,竖板屋,傍谷附山而居。何家坡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何家坡地薄物匮,先涌入者为阻止后来者上山,就修了寨子,见山下来人,便借寨子为屏障,以火铳­射­杀之。这是一场争夺土地和生存空间的战斗。古寨便成为血腥的音符,数百年来,一直响彻在何家坡的山峦沟谷之间。然而,眼下何家坡的大多数人并不认同这段历史,他们认为何家坡这个村落的形成,与一座坟有关。那座坟就立在古寨的中央,名叫“打狗坟”……

4.饥饿百年(4)

( 在那个秋风瑟瑟的日子,李高氏挽着两个儿子,向东边的村落走去。***两袋烟功夫,他们来到一个半亩大小的堰塘旁边。从堰塘边一条小路Сhā过去就是村子。随处可见的苦竹林中,散淡地居住着几十户人家,贫穷比李家沟尤甚。不过,确有几户有钱人。最财的是何华强,他祖上靠种罂粟了迹,后来禁种罂粟,至何华强的父辈,家境便呈现出衰落的景观,好在他父亲及时去世,­精­明的何华强主持家政,终于使之重现生机。何华强说,他可以容忍一切,但决不容忍贫穷,他认为贫穷不仅丑恶,而且卑鄙,因此,他对“穷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家产与何华强有一比的,是何亨,其次是何坤章。老光棍所说的两户人家,一个名叫杨光达,妻苟氏,老两口都已上五十,就是五个儿女得天花死绝的那家;一个名叫何兴能,妻张氏,张氏不出,何兴能本想再娶一房,无奈家道中落,而今也只有二三十挑薄田维持生计。

李高氏先到杨光达屋里要饭,杨光达只是将白眼一翻,就毫不含糊将她轰了出去。杨光达的脾气本来就孤僻古怪,儿女暴死之后,他更是得了一种怪病,怕光,怕人,连几十年熟识的坡上人也不敢接近;坡上人也怕他,怕他那一脸­阴­郁和时时翻出的白眼,同时也恨他,满坡人都姓何,唯他姓杨,就像庄稼地里的一棵杂草。李高氏又到了何兴能家。何兴能两口子却是分外热,立马打了她两碗饭,李高氏给儿子一人一碗,他们蹲在门坎边吃了。李高氏千恩万谢,就要离去,张氏又盛出一碗饭,给李高氏吃,李高氏把饭分成两份,又让给两个儿子。李田二话不说,用黢黑的手指往嘴里塞,塞得喉管香肠一样挺立着;李地却坚决不吃,要妈吃。何兴能和张氏大受感动,让他们进屋来,张氏重新生火做饭,管他们吃了个满饱。李高氏说,她一路的要饭下来,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人家。

张氏接受了她的感谢,转身跟丈夫商量,想留李高氏呣子住些日子,何兴能满口答应。

李高氏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是一个要饭的婆子,还带着两张嘴,能管一顿饱饭已经不易,怎么好住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她不明白这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另有一番苦衷。由于没有孩子,他们就特别喜欢孩子,有年除夕,张氏做了满桌的好饭好菜,何兴能满坡去找别人家的孩子来吃,坡上的穷人都知道他家里吃得好,大人便窜掇孩子跟着他去。他一共找来十二个孩子,围了满满一席。小孩见了从没见过的美味,一阵风卷残云。何兴能和张氏自己不吃,只管给孩子碗里夹菜,哪知他们很快就吃饱了,哗的一声散开,喊着“回家过年喽”,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影。老两口坐在冷冷清清的八仙桌上,相对无……

张氏要留李高氏住几日,就因为喜欢她的两个孩子。

李高氏在何兴能家住了一个礼拜,就坚决要求离去。她是一个心­性­很硬的人,虽沦落为讨饭婆,只要饥饿没逼得她头晕目眩,就不愿受嗟来之食。张氏还要挽留,李高氏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得回去点冬洋芋了。张氏说,点下冬洋芋,明年才能收,整个冬天和明年初春咋过?这说到了李高氏的痛处,她也不知道怎样过,只是明白,如果不点冬洋芋,就意味着明年还要逃荒。她坚持要走,何兴能和张氏知道再留也是无用,便双双落下泪来。

何兴能说:“我们想抱养你一个孩子。”

这一下,轮到李高氏落泪了,她说:“我早就看出你们的心事。按理,我是舍不得把孩子抱养给人的,但你们是好人,对我们娘儿有恩,我答应你们。”

说罢放声大哭,一遍一遍地呼喊我曾祖父李一五的名字。

何兴能和张氏安慰着李高氏,表示一定把孩子带好。

翌日,李高氏带着大儿子李田离开了何家坡。

李高氏何以要把自己最喜欢且寄予厚望的李地留下?是因为李地比哥哥聪明,凡事自有主张,留在别人家里,不会受欺负。

我父亲说,李高氏回到李家沟后,又挣了许多田产。但父亲也只是听说而已,事实上,李高氏和李田一离开何家坡,就音讯杳无,李地再没见到过母亲和哥哥。

5.饥饿百年(5)

( 李地改名为何地。***那一年,他十二岁。

何兴能和张氏巴望李高氏从此消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完全占有何地。何地是他们最可宝贵的、没花多大代价就得来的财产。一度时期,他们禁止何地出去跟别的小孩子玩,生怕这件财宝受了损伤。可何地虽然形象斯文,童心却在,不仅想跟同龄人接近,还要跑到大山上去,掏鸟窝,寻野果,捡拾猎人的枪弹切割下的五光十­色­的羽毛。何兴能将他锁在家里,即便大冬天哭出痱子也不放他出去。何地要被关疯了,他说我不玩了,我念书去!何兴能颇感新鲜,念书?十几岁的娃娃,马上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为我何家传宗接代,还念啥书?在何家坡,何华强算财了吧,可从他高祖父算起,就没一个人读过书!何华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却陆陆续续购置了上百挑田产,把土地侍弄得该长啥就长啥。这种比较让何兴能和张氏觉得读书是多么无聊。他们只需要有个儿子就行了,念不念书无关紧要。这个儿子不仅要为他们养老送终,还要去跟那狗日的何华强斗;眼下不能跟何华强斗,将来也要跟何华强的后人斗!……此外,他们不让何地念书,还有一层隐秘的担忧:传说清雍正年间,何家坡出过一个读书人,名叫何条元,此人才高八斗,狂放不羁,上京应试,竟把放在考官旁边的花翎先戴在头上再坐下答题。返乡途中,他买了一木船书籍,边读边扔,过目成诵。他中了进士,人未到家,榜已送达。谁知,他的木船刚进清溪河,突然腹痛难忍,暴死船中。何家坡人由此得出结论:此地只养罗大人那样的“武­棒­棰”,不养读书人。——更何况,据说当年的何条元,就住在何兴能的屋基里!好不容易捡一个儿子,怎舍得让他半途夭折?

但何地不管这一套,威胁说,如果不让他念书,他马上就去找母亲和哥哥。

母亲遗传给他的坚定­性­格使他说一不二。

何兴能和张氏只好被迫同意他上学。

三里地外有处寺庙,名叫鞍子寺,几十年前一场火灾,让寺庙里香火断绝,一个姓杨的老秀才在那里重起木屋,办了所私学,方圆十余里吃得上饭并且还想大富大贵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去蒙。我父亲说,从何家坡至那所学堂,路虽不远,却是万山老林,合围粗的树一根挤着一根,盘根错节,枝桠蔽天,何苕藤、紫皮藤、糖铃刺、酸枣刺……网一样架在树桠间,要是冬季,成日里从野地升起绿幽幽的细雾,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和神秘。如果在里面呆得久了,腐殖质的气味可以致人昏厥。由于何家坡有子弟去鞍子寺读书,有人便特意砍出了一条路,但今年砍去明年长,因此年年都得砍。何地上学后,怕孩子回家时迷了路,何兴能做了件好事:在大树上系了红绸,作为路标。

何地的聪明才智,从上学的第一天就展露出来,他不仅能背书,还能讲书,他的许多即兴挥,让杨老先生一面大摇其瘦长的脖子,一面称赏不已。由于何地的超凡出众,使他很快就在同学中建立了威信,那些取笑他是外乡人并扬要把他赶出何家坡的同学,不仅不敢再取笑他,还争先恐后巴结他。何地就在被巴结当中坏了德­性­。他让何家坡的同学做了一乘滑杆,上学的时候,一进入老林,就坐上滑杆,由同学把他抬到学堂附近,再将滑杆藏进林子;放学后,走到先生看不见的地方,就把滑杆拖出来,同学将他抬回何家坡,快出林子,他又下来,并将滑杆藏好。他这样逍遥了一年,突然得了“铁斑麻”,浑身长红疙瘩,连成一饼,在当时的乡村,是绝症,可何地自采草药,捣碎之后,箍在身上,竟将铁斑麻“箍”好了!

此时,何家坡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何地是文曲星下凡,是比曾中进士的何条元还大的一条鱼,何家坡山太雄,土太薄,养不活这条鱼,如果他再读书,不上二十岁就会戴顶子,戴上顶子不出三月,就会死于非命。何兴能和张氏惊闻此,再不让何地走鞍子寺那条路了。

6.饥饿百年(6)

( 何地自己也被吓住,并不强求上学。***

他不知道,那个算命先生是何兴能特意找来且按他的旨意说出那番话的。

儿子不再上学,张氏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到处物­色­媒婆,要为儿子订亲结缘。

何地十六岁里订下亲,女方是何家坡后山──望鼓楼的人,姓许,单名一个莲字。她后来成了我的­奶­­奶­。父亲只用一句话来形容­奶­­奶­的长相:漂漂亮亮的。这一句过分抽象的话显然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许莲的美,至今被人传扬,那些跟父亲年岁相仿的老人不服气某个模样儿生得周正的新媳­妇­,往往就是一句:“赶许莲差他妈蛮天远!”某年,我从外地回到故乡县城,在朋友家无意中翻阅民国时期当地文人出版的一部笔记,在“人物门”中竟有这样的句子:“老君山多出美­妇­,望鼓楼许素和之女许莲,年未及笄即有闭月羞花之容,嘴角一痣,似能语,星目流转,顾盼传。”这样的一个美人胚子,之所以沦落为我的­奶­­奶­,一为家贫,不与豪门纨绔公子般配,二为山高,不被怜香惜玉者所识……

谁知,何地订亲不久,何兴能便一命归西,张氏也深感自己来日无多,就想给儿子完婚,无奈儿子守孝期未满,不能议定婚事。没想到仅过两月,张氏又死去了。张氏死得很奇,吃罢晚饭,她坐在火堂边打瞌睡,何地提了一桶猪食,泼泼洒洒地一边出门,一边说:“妈,瞌睡来了上铺里去困嘛。”张氏唔唔应声,还睁了眼说:“人老了没球得祥(福气),一坐下来就想挺瘟。”其间,三曾祖父何兴孝和妻严氏进来了,张氏招呼他们坐了,又继续打瞌睡。何兴孝把火堂掏了一下,加进一块烘焦了的青冈柴,火便熊熊地旺了。严氏对张氏说:“这么大的火,坐那么拢,不怕把胯里的家私烤糊了?”张氏没回话。何地喂了猪回来,跟三爹三母打过话,又喊母亲到床上去睡,喊了数声,张氏没有反应。猛然间,何兴孝听到囫囵一声响,接着张氏的脖子搭了下去。何兴孝惊慌地吼叫:“娃娃,你妈怕不行了,我刚才听到她跨过奈何桥的脚步声呢!”毕去探张氏鼻息,果然已经断气。

何地哭了一回,在何兴孝的帮助下,安埋了母亲,就锁了房门,上李家沟去寻他生母和哥哥。他打算把生母和哥哥接到何家坡来。这几年,由于有了何地的帮助,何兴能又买了几亩田,日子当然比李家沟好过。

何地到李家沟,根本没有生母和哥哥的踪影,以前的几亩田,早被别人占去。

他什么也没说,­阴­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听说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头号财主何华强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头部沾了星星点点狗血和几根狗毛的打狗­棒­。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来,何华强将以极端的方式把那家人赶走的。后来,何地一个人回了何家坡,何华强便只是冷笑两声,把打狗­棒­藏了起来……

何兴孝对何地说:“娃娃,你爹妈都死了,那些旧规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赶快把婚结了是正经。”邻居都这样劝他。见过许莲的人说,那女子家里虽穷,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拖出变故。何地完全没了主张,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办。

来年的春天,我爷爷何地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与老君山望鼓楼的许氏完了婚。

爷爷和­奶­­奶­婚后的生活,我父亲何大往往羞于谈论。

结婚那天,何地与许莲入室合卺之后,十余青壮男人就闯进新房,嚷着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坛,请他们畅饮。这些男人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都已结婚,对男女之事也早已了然,却永远不失新鲜,一个说:“何地,你龟儿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气哟。”何地不懂,殷勤地说:“你们耍,耍一晚上也无妨。”一阵大笑之后,众人说:“我们不想耍,我们想帮你­干­活哩!”何地说:“晚上­干­啥活呢,外面连个月亮也没得。”又是一阵大笑。许莲粉颈低垂,面颊早已红过耳根。见新娘如此,一帮浪荡子更加来了兴致,一个说:“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个说:“别看是一眼现成的井,要打下来,非把你龟儿子累得气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没懂,痴痴傻傻望着他们憨笑。一个年纪稍长的说:“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里?”众人附和:“他肯定找不到,我们都是好兄弟,帮他一把好啦!”说罢,一个满脸长着疙瘩的家伙竟在许莲身上动手动脚。许莲一边躲,一边向何地斜瞟,见何地还在憨笑,她便将头一扬,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家歇息。何地,时间不早了,把灯点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到酸梨树坡薅草。”

7.饥饿百年(7)

( 许莲初来乍到,竟知道酸梨树坡是何地的土地,证明她早已从父母的口里对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ww

这些青年毕竟是农家子弟,本无坏心,经许莲这么一说,亦觉无趣,不要何地拿灯送,相继出门去了。

他们并没走远,出门又集合到一处,悄悄转到新郎新娘窗下,要听个究竟。

通常况下,听房者要冻得、站得、累得,直到后半夜才会有收获的,可这群人刚一转到窗下,就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许莲对何地说:“你当真不晓得?”何地没有应声,许莲说:“在这里,你摸摸就晓得了。”接下来就全是许莲的声音:“……憨子,你抖了?……噢……痛……没事的……”几分钟后,有了何地的喘息声。何地说:“还真有趣。”许莲哼哼叽叽一阵,屋子里才静下来。

窗外­阴­沟边拥拥挤挤的十几个人,出一片声的气喘,好在并没被何地听出是人的喘息,他以为那是偏厦牛棚里的老牛在反刍,或者猪圈里的猪因为吃得过饱在放屁。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他们正打算离开,没想到许莲又说:“还来吗?”何地急切切地说:“还来。”一阵乱响。比第一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便一个接一个的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有七八个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说她们无用。

许莲是一片丰饶的土地,让何地从未有过的滋润起来了。由于生在穷人家,许莲对什么农活都在行,里里外外也收拾得­干­净利索。何兴能和张氏离世的前两年,家里雇了短工,许莲嫁过来,就把短工辞退了,她认为两个人做几十挑田的活,是没有资格雇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样劳累,许莲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辈人──尤其是在何地与许莲的初夜听过房的人,就取笑他:“莫信你婆娘的话,还是雇个短工安逸点。”何地老老实实地说:“她­干­的活比我­干­的还多。”同辈人说:“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还要­干­嘛!”何地知道他们说孬话,满面羞红,那群人就把在窗下听到的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何地羞愤交加。回家后,他跟许莲堵气,许莲莫名其妙,取下挂在花篮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丈夫的鼻孔。没想到平时说话斯斯文文从不火的丈夫,竟然给了她一个耳光,还骂:“不要脸!”许莲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涌上心头,但她并没流泪,艰难地爬了起来。她没有摔伤,可她的肚里已装上了我的父亲。

之后两天,两口子没有说话,屋子里虽有人活动着,却像鬼屋一般。

还是何地忍受不了这重尴尬,主动向妻子讨好。许莲不理他。又挨了半日,何地实在熬不过,泪水巴拉地给妻子认错。这时候,许莲才正经问他那天为啥无来由地火,还甩她耳光。何地就把同辈人的玩笑话向她讲了。他以为妻子也会羞愧难挡的,谁知许莲听后,笑得前仰后合:“这有啥呢,我早晓得他们在听房,他们愿意忍饥挨饿的站在窗外听,让他们听去!”毕,许莲又要来,可何地一点绪也没有,他古怪地看着妻子,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思议……

我的父亲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农历二月。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许莲有着远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给孩子取一个文雅些的名字,可许莲坚持己见,把第一个孩子取名何大。她想这样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无穷。果然,仅仅一年零两个月后,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当然就叫何二。

何二出生后的半年,许莲并没如想象的那样及时怀孕。据一些老­妇­人说,那是因为过度­操­劳所致。许莲还没坐满月子,就下田薅秧了。刚生过孩子的人血亏,连冷风也吹不得的,何况下到水田里去。她本说把几亩田的秧薅完再歇息些日子,可一旦下地,就没法从繁杂的农活中抽身出来,锄草、摘绿豆、打整田边地角、扳苞谷、收割稻谷、挖洋芋、办冬水田……还不说日日需要服侍猪牛!

不过许莲并不信老­妇­人们说的那一套,她认为自己之所以没及时怀孕,不过就像种田种地一样,种了两季苞谷,就要歇息一年,或者换种些别的。

8.饥饿百年(8)

( 她笑嘻嘻地对别人说,她的下一个孩子,一定是个女孩。ww***

春天里,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放,整个何家坡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药香。中午时分,许莲从坡上弄回一大花篮牛草,就坐在门槛上­奶­何二。她的头已被汗湿,一绺一绺地粘贴在白皙如藕的脖颈上;当她把衣襟打开,­奶­膛里立时喷出一股热气。她挺实雪白的**上,也密布着鱼籽样的汗珠。何二不管这些,咂着汗浸浸的­奶­头,两只手还把母亲的两只­奶­握住,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这当口,何地回来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着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亲说,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干­活,哪怕是六七岁的孩子,也用小衣(裤子)捆在床上,唯许莲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许莲坚决制止了:“成天扔在家里,太阳也照不到,娃儿咋长?手脚一捆,连个痒处也搔不到,舒服吗?娃儿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干­活,就是何地带一个,许莲带一个,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担的粪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条绾在背上。

何地回来后,坐在街檐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叶子烟,神经就有些不作主,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一时又想不起来,心里痒得难受。这时候,何大在石坎的缝隙里掏虫子,掏着掏着,看见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喊饿。何地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到碗柜里去寻冷饭,没想那半碗冷饭已被许莲倒给­鸡­吃了,何大便更加扬声地哭。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岩堑里放着许多火匣子,匣子里装着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还用箢篼挂在树枝上。何大并没被吓住,他只怕妈妈,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认许莲是这家的户主一样。何地气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饭。

许莲不明白丈夫为啥突然坏了心,她望着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湿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对丈夫说:“我来做饭,你把二娃子抱到沟那边找耍子儿去。”

许莲温柔如水的语,使何地的气全消了,也对自己突然火感到不可理喻。他听话地抽出一根扎进衣服弄得他奇痒难耐的茅草,过来抱何二。何二已在母亲的怀里睡去。许莲翻动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娇嗔地说:“硬是该你耍的命哩,连二娃子都心痛你了。”说罢,将­奶­头从孩子的嘴里取出,起身把何二抱进里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呆。妻子许莲不可思议的美,直到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他看着许莲粉­嫩­的脖子、摇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样的ρi股,一股幸福的暖流从脑门直贯脚心,与此同时,他的家伙蠢蠢欲动,把单层的裤子顶得老高。他冲进了里屋。许莲正在给何二掖被子,何地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将硬生生的东西顶了过去。我­奶­­奶­许莲生就一个尤物,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疼爱?她扭过脖子,嘴嘬过来。何地松了手,轻轻一带,许莲便跟他面对面了。何地从她嘴­唇­亲下去,吃到了他儿子何二刚刚吃过的­奶­头。当他去解许莲裤带的时候,何大突然在伙房喊:“妈,我饿。”何地停下来,许莲也睁开眼睛,两人相视而笑。“晚上吧,”许莲说,“晚上!”

两人出门来,何地在何大脏兮兮的脸上亲了一下,就下红苕坑摸出一个足有半斤重的白苕,把皮和烂去的部分削掉,让何大啃。何大满心欢喜,一面啃,一面出门找小朋友去了。

何地也出门去了,但他没有去沟那边找耍子儿,而是空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从屋后转过去,上一坡垒砌得龇牙裂嘴的石坎,只见艳丽的春光横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黄的大海。其实西边也不平整,但高高的油菜秆,淹没了田间小路,也淹没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是别人家的油菜地,秆子细瘦,叶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远也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来,差得很远。何地就在这比较当中体味着甜蜜,也憧憬着远景。到了酸梨树坡,就进入他的地界了。时下无儿无女的杨光达的油菜地与之毗邻,虽只一坎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杨光达地里的油菜,就像他两口子的老脸,­干­瘪瘪的,而他地里的,秆子肥肥壮壮,花也鲜鲜活活。何地想,这些油菜,就像许莲。由此他想到晚上的好事,就更加兴奋起来。他沿沟畔向深处走去。沟被许莲掏得­干­净而利索,竟也像她的身体。何地的腿间禁不住勃动了,他觉得有趣,一掌打在那东西上,那东西受了委屈,充满怨气地垂了头。又走几步,见许多采花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在花蕊里盘旋飞舞,何地觉得这些蜜蜂畏亵了他的妻子,就以手作扇将它们扑开了。

9.饥饿百年(9)

( 扑走了蜜蜂,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着许莲。他对爱的感受,远不像他对知识的感受那么灵光,结婚以来,他的爱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地着光环,他就在这光环里勾画着未来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环产生的热度。爱的热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颦一笑,比任何时候都更**化了。他想象着许莲在这田间劳作的景。许莲一到田间,立刻吸取了天地间的­精­华,与这带山川融为一体。她没受什么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优雅,使她内心的世界无限广阔,无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获得一种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颗痣,在白璧无瑕完美无缺的脸蛋上,恰到好处地点化出红尘的韵味,洁净的生命琼浆,在她的**里快乐地奔流;她内心的爱,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她外在的灼热和内心的赤诚同样重要,同样炽烈。

这样的女人并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阵,当被风扬起的花粉扑在了他的睫毛上,飘进了他不自觉地翕开的嘴­唇­里,他才从幸福的激流里解脱出来,带着宁静得近乎于智者的心态,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响起粮食温暖的歌唱。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还想绕过一道弯,到古寨梁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边的田。不到十年时间,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万山老林,大部分古树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卖给山下东巴场让人作了寿木,以前的森林也变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围的田土,原属于周子寺台一个绰号“光­肉­”(其人惯吃独食,常是一个人围一席,膘肥腚大,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看不出骨头的痕迹)的财主,“光­肉­”结了三个老婆,共生了十四个儿女,一家大小,无论男女,都吸鸦片,没几年功夫,就把家产荡尽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卖给了何家坡两户有钱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华强二百五十挑。何华强有三个儿子,何中财、何中宝、何莽子,分别是三岁,两岁,一岁——何华强四十岁前无子,四十过后连得三子;何华强说,鞍子寺那边的二百五十挑田,是为儿子准备的。

当时,“光­肉­”放话卖地的时候,许莲有心去买十来挑,何华强本也没打算买那么多,听说许莲想买,就跟何亨联手,一下子买断了。在整个何家坡,只有何华强不愿意跟许莲说一句话,这不仅因为他与何兴能一家有世仇,还因为他似乎瞧不起许莲这个美丽得过分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站在一块石头上向鞍子寺望去。几十亩田奔流进他的眼睛里。那全是一片平地,几十亩合在一处,围成一个花的湖泊,学堂坐落其间,像把椅子。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可这好地方都被别人占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学堂去坐坐,虽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现在的先生是他儿子,但何地毕竟曾经是老秀才的骄傲,也是这学堂的骄傲,因此,老秀才的儿子对他格外热,——可是,那几十亩长势显然比酸梨树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坏了何地的绪。

他收回目光,想回家去,可又觉得心里空空的;再说,许莲把饭做好,还有好一阵呢。这里做饭都是把吊罐挂在火堂上,蓄不住火势,烧开一罐水要大半个时辰。何地有些无聊,就分开深密的蒿草走进古寨中央。那里有一座形同葫芦的怪异土包——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狗坟。

何兴能生前并没把打狗坟的故事告诉何地。何地是前不久才听到这个故事的。

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时候,这一带是真正的蛮夷之地,莽莽苍苍的大森林里,但见日轮惨淡,夜月苍茫,走兽隳突南北,飞禽叫嚣东西,群兽之中,最多是毛狗(狼)、野猪和麂子,月白风高之夜,望月嗥叫的毛狗,声音孤独而恐怖,闪闪光的眼睛,灯笼似的在山林中点燃。飞禽走兽都以为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可在某个烈日暴晒的夏季,一对何姓父子朝这方向来了。父亲五十余岁,儿子正值弱冠。从形上看,这对父子是逃荒要饭的,他们挎着乞钵,拿着打狗­棒­。走到老君山脚,父子俩碰上了一个与那儿子年纪相当的姑娘。姑娘也是要饭的,她请求跟随父子俩同行,老人当即同意下来,于是三人结伴向山上爬去。要饭应该去人口稠密之地,为什么到这不见人毛危机四伏的森林中来?上山途中,老人受到了两个年轻人的激烈反对,但他固执己见,年轻人也只好听从。三人凭手上的打狗­棒­,披荆斩棘爬到八百米高处,老人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从黑乎乎的褡裢里取出乞钵,看到里面还余了一点从山下讨来的饭团,便对两个年轻人说:“娃们,去找点水来下饭。”两个年轻人端上水钵,领命而去。他们钻入林莽,在几十丈开外找到了一个小水坑。刚走到水坑旁边,两人就看到了可怕而诱人的景象:在那不到两尺见方的水坑里,出现了一个繁盛的村落,村落里人来人往,狗在墙角打盹,­鸡­在树巅啼鸣。不过,眨眼之间,这幻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水坑了。他们被神秘笼罩着,都没说什么,揉了揉眼睛,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10.饥饿百年(10)

( 之后,男子蹲下身去,舀了一钵水,跟着姑娘回来见他父亲。ww***

装着残饭的乞钵还在那里,可是父亲不见了,不知从哪里钻出的一条狗,正将嘴筒子伸进钵里吃那饭团。这可是他们所有的粮食,是他们的命根子,怎么能让狗吃掉?男子把水钵往姑娘怀里一塞,冲过去­操­起打狗­棒­,一­棒­就敲在了狗头上。

狗身子一翻,当即死亡。

眨眼之间,死狗就显现出了男子父亲的原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