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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3路的终点是色拉寺。

辩经院在最里面。挤满了围观者。几年前,平安在塔尔寺看过,不觉很新鲜。

辩经前,那些年轻的僧侣在中发呆,聊天,甚至不安份的眼神与微笑。

长焦里,划过一张­色­拉小院里最明朗的脸。肤­色­白净。笑容和静。颇有点明星气质。感觉越发不象藏族。平安听说在藏区不少寺院也收纳其他民族的年轻人。比如蒙古族。

那年去新疆时,在巴轮台附近有座叫黄庙的寺院。那里雕的画的都是一个影象:一头大象背上站着一只猴,猴子上面站着一只兔,兔子上面站着一只鸟。平安问小喇嘛们是什么意思,都说不知道。后来碰到在庙里画壁画的姑娘,她讲大概有万物融合的意思。

那姑娘叫敖尔鲁。蒙古人。个头不高。当时二十六岁。中学毕业后一直帮着庙里修补壁画。她弟弟在黄庙做喇嘛。另一个妹妹靠她供养在北京读书,快毕业了。那之后,敖尔鲁希望能为自己活,也许到西藏继续学画,也许出家。

正是从敖尔鲁的嘴里,她得知藏区寺院有收蒙古族人的做法。

会收汉族人吗。她问她。

敖尔鲁摇头,半玩笑,你可以去试试。

如果允许,那就边出家边学画唐卡了。

你以为这两样都容易吗。敖尔鲁没有笑。

太阳在云里钻来钻去。四周全是镜头,借着偶尔泄入枝叶间的光芒,划过那些红­色­笼罩的脸。狂笑。沉思。吟颂。沉默。

从门口的墙壁蹭去了另一个墙根,平安的黑­色­外套从袖子到后背蹭满了白灰。有个陌生的小辫子女孩主动帮她拍,怎么都拍不掉。

别靠这些庙墙,不好的。小辫子说。

怎么不好。平安还是第一次听到。

反正不好。别的寺庙的老喇嘛告诉的。小辫子神秘兮兮的。

平安只知道那白灰里掺有白糯米渣,不知又藏着不明禁忌。

从隔壁大殿趴过观音洞的平安,被点了安睡鼻。所谓安睡鼻,就是老喇嘛用食指将佛祖神像前的烟熏黑灰点在朝拜者的鼻尖上,据说可保夜寐安香。

两个刚在辩经院认识,也刚走完阿里北线的女人强烈以此留念,还非要拉着平安入伙。恰好辩经结束的僧侣打此路散去,几个女人淹没在一片红­色­海洋中。

在哪。是贝玛的短信。

­色­拉寺,瞎转。平安准备独自上山。后山是*台。

我也刚出来,怎么没看着你。出来大门口吧,他们准备找一茶馆。又是贝玛。

他们。平安知道是谁。之前辩经院,她的长焦里划过三张熟悉的脸。她看见他们的镜头也划过她。那是队伍里的人们。队伍已经解散。

扎什伦布的*台被晒佛墙堵住了。­色­拉的*台被茶馆堵住了。

停车场,除了那对鸳鸯和那年长的女人不在。

那四个人坐满最后一排。平安独自坐在车门口。她的长发在窗口的风里拼命的飘。身后的人们在车轮声中拼命的说。

林廓北路。平安接了个电话。回过身来,前后已无人。

来不来玛吉阿米一起喝茶。贝玛又短她。

最后一顿茶了。平安这样想。

她怀里揣着另一个宗教的书。那是她带在路上却没怎么看的书。那是探讨犹太教关于上帝与人类双向寻觅沟通的书。那书是下一趟的预兆。

这藏地还未完全结束,平安就琢磨安排下一趟的思想准备。并且有些东西在她看来含有预示。虽然她说不清那预示具体是什么。

她的话让人觉得有点发瘆。一个女人,不要读太多书,不该有太多思想。老辈人的话始终有道理。

平安与我几乎同一天同一时辰出现在玛吉阿米。

一个在顶楼。一个在二楼。中间隔过阳光,风,明显充裕的氧气,还有两群不相­干­的人。我们没能相遇。错过,也许就那么擦肩几秒。

平安右边是贝玛。她一整天没抽一根烟。手机一直短信不断。她信用卡透支了。她同事放完假都上班了。

平安左边是树。他抱着自己那两台大家伙,左右轮换着看。那是个自称最喜欢灰­色­的男人。他的沉默­色­也是灰的。

平安喝着温开水,摸着下巴的那条沟。

天已黑,哪里有什么风景。跑顶楼的人很多。纯属好­性­儿。有人提议走。

明晚我请司机吃个饭。树说。

不是去太阳岛嘛。老唐又开荤了。据说太阳岛是拉萨的红灯区。太阳岛成了这一路他们互相玩笑的代名词。

女人可以去不。平安故意问。

没问题。树拉长了声调嘿嘿着。有需求就有市场嘛。

一边去。她诨不过那男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二)德吉路的平安树(3)

大家在大昭寺前面的街口分开的。

别忘了明天中午。平安冲着截的士的贝玛做了打电话的手势。她似乎点了下头。她当她记得。

老唐拉着另一个男人进了药材店。

你们明天去哪。树问平安。

回趟哲蚌寺。老鬼。回见。平安走了。我是老鬼。那是那家伙在吉祥拍着胸脯吹过的牛。

给我发完短信,平安收到另一则短信。

睡了吗。是曲珍。

没,有事说吧。曲珍说过要托她带点藏药给上海的朋友。她以为她跟拉萨的亲人约好联系时间了。

没事,想你了。

呵呵。听说你那里下大雪,我们晚上在玛吉阿米还提起你,生意好吗。

还可以。

保重。

保重。

这是如今男女惯用的口头禅。平安和我不也常用嘛。殊不知一句take care藏有多少江湖味道。

六点半。天还暗着。平安动身去哲蚌。上一次有点仓促。这次有空补一补,顺便望一下那个机缘。

一年前,天很热,平安穿得太多。厕所换下厚裤子的工夫,人们已经不见了。

哲蚌重新开放不久,又不是节假日,冷清到路上只有她一个。附带地图的门票在苏手里。她只能凭感觉走。她走去了山顶。苏打她电话,让她赶紧去辩经院。她有点转不清方向。她遇到了格列。

格列是在山南和拉萨修行讲经的师傅,六十岁了,会说藏语汉语英语。是他把她从山间宇巷带去了辩经院。他们聊了十几分钟。格列说他有事先走。以后还能见面吗。她问。他说不一定。他要经常在各大寺院游走。看机缘。

那机缘真的在。不过格列在早修。小僧吩咐只能在门外等。

透过微开的窗户,平安看见一排老僧端坐在寺堂前。灼灼酥油光里,她认出那瘦削的留有少许落须的脸。

格列闭着双目,嘴巴一吸一动,不知念着什么。他双手放在膝上,右掌压在左掌上。那所结的手印是禅定印。象征智慧的左掌上翻,旨在禅定力的稳定,象征方法的右手向下得以左手支撑。然后两个拇指指尖相触。这代表红白菩提心露两大主脉在拇指处终结,传送方法和智慧结合而生的能量。

禅定的喜悦大于一切。她想起几年前在终南山脚下偶遇那道士的话。

平安等了一个来钟头。本想帮贝玛过个生日,不要象尼玛那个中秋那么伤怀。

贝玛不说来,也不说不来,只重复在等树他们。

不是要晚上嘛,还有N个小时呢。如果你想人多热闹,­干­脆叫上他们。平安回。然后给树发信息,让他们一块来。

赶去跟贝玛汇合,然后等普布。树回。

可以边吃边等啊。你这么做让贝玛为难,也是为难我。平安回完这一条决定不再等了。

她那天回到市里已经一点。三点约了我见面。上午贝玛短过她,说在自治区博物馆,问她过不过来。他们根本一直在一起。如果贝玛不愿意赴约就该直截了当的说。他们是成心的。

在木土茶馆平安接到的那几通电话是树的。

他跟她解释。她心想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让她去大昭寺。她推了,直接告诉晚饭地点和时间吧。

那你离开那么早­干­吗。我好奇她那几个小时去了哪里。

药王山。她连爬带站了三个钟头。直到太阳下山。

为什么。

沉默。

后来呢。

你不都知道吗。

是。喝多了,打我电话,又不肯说为什么事。我盯着她。

再度沉默。

那一个多星期她越来越沉默。下一行是什么。前章还是后章过重?掀不动?

十一月底,感恩节前后,平安消失了差不多一周。

去了哪里。

在江南几个小镇拍落叶。

什么落叶。

枫叶。银杏叶。……

我看了那些叶子。伤。

你知道的,拉萨八月初开始落叶。那些黄杨的叶子很黄,会把整个道路铺满。平安说。

我无需闭眼。贡嘎机场到拉萨市那条长长的公路就是她说的这样。

那些桦树叶子背风的一面总是绿的,迎风的一面被刮成灰白­色­。刷啦啦的响。很难掉下来。她又说。

我耳膜里突然响起来。那些树木枝叶就在身边。

而窗外,是街两旁凋零的梧桐,露出乌鸦的脚叉来。

德吉路。吓一跳烤鱼店。这名字起得有点蹊跷。事后想来那一晚也蹊跷。古怪的夜,从古怪的名字开启。

还你,谢谢。平安把那支超广角镜头递给树。那是他主动借给她的,拿给她的时候还不忘念叨,为什么就不能嘴巴甜点儿。不少人这么说过平安。她不以为然。

现在还啊,不急。他又不急着接过去。他不是主动催过她,说他们这些不靠谱的人可能会提前飞嘛。

贝玛呢。平安问。二楼只有三个男人。

洗手。

回座的贝玛与平安面对面,没说话。她眼神不妥。解散那晚不很愉快的聚餐上她就是这种眼神。她还没长大。平安当她中午那段是小Сhā曲来着。

烤虾吃了个­精­光。羊排回锅后重新端上桌时,平安说,这鱼怎么咬不动。

喝多了吧。这是羊。树嘿嘿。

哦。她怎么记得有人提议再点一盘鱼。桌子上不下十个空樽。

刚开第一瓶时,树咝哈了一口,这小二是真的,在阿里喝的全假的。贝玛问为什么。辣呀。辣的才是真的。树这么答的。

老唐摔出一本什么书,说去完布达拉后什么都想通了。

树晃了晃刚买的CD。那是他们一路反复听过的九眼石。他又从脖领子下掏出一块玉,问平安怎么样。不懂石头。她摇头,脑子划过进藏前那一夜梦之物。

普布问,你那拉萨女人送的荷包呢。树不动声­色­的笑,象个喇嘛。

那是树第一次进藏结识的女人。他跟平安说那只是一起吃吃喝喝的人,总托他代话给他朋友。怕是那朋友就是你本人吧。平安暗讽。代话?还能代什么话。不猜都知道。

应该没糊涂,这些细节很清楚。倒是喝得有点急,总有人给自己倒酒,那些瓶不会都是灌完我空下的吧。平安琢磨。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二)德吉路的平安树(4)

老唐躺倒在对面的长沙发上了。贝玛从楼下回来。她老在跑厕所。

知道吗,贝玛过生日。平安望着那没长大的孩子,偶尔感觉好比看到二十岁的自己。你们长得象哦。这是原来队伍里那年长的女人见她们第一面时说的。

树接茬,是吗,你中午就为这不爽啊。

明知不是,还……平安没等说完,突然掉起泪来。

别这样别这样。树和普布都劝她。贝玛也慌了。组队以来,一路都比较理智的平安,突然如此感­性­,让在场的有点无措。

离开前,平安是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的。

距离不短的木楼梯,滚到一半,被扶手栏杆挡住了。好在斜着滚的。她倒是马上自己站起来了。

为什么会摔。之前上厕所都没问题。她走的很慢。那一晚蛮古怪。就象她觉得自己能记得好些细节根本没糊涂一样。实际上,在摔下来以前她就恍惚了。

如同她不清楚那一刻为什么落泪。而且很难抑制。尽管肯定那不是因为气恼贝玛没赴约也不直说。似乎跟那些可能左右过贝玛的人也没关系。难道是因为在西藏。好比零海拔时想到那字眼偶尔也这样。

还有,她为什么会让树帮着擦眼泪。旁边有别人递来的纸巾。还有,她为什么握住他伸出的手。旁边不是还有其他手嘛。

出了烤鱼店,平安开始呕吐,乱晃。那些红绿黄在她眼前闪啊闪的,钻一般的。后来晃不动了,她一ρi股坐在不知道什么店铺前的石头台阶上。

有人踢她。滚远点。只是好象。她瞧了瞧,双眼睁不大。那些人不过是站得远远的,在看在笑罢了。没人踢她。谁敢踢一个醉鬼。何况是一女醉鬼。平安觉得好笑。可是她听见自己在哭。

平安回去了。她听见哭声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去哪儿。她有气无力的问。她看不见什么人。她心想,能去哪里,不是永远只能在路上吗。那是个诅咒来着。那诅咒不知何时才结束,甚至不知有没有结束的可能。

跟我回去好吗。有人坐在她身边。她歪头,还是模糊。不过那话有点熟悉,有点遥远,好象很久很久以前听过。

有只手拉她。手的温度让她明白那确实是个人。她站起来。几乎站不住。两腿如面条。有人扶着她。

我们回去。那是树的声音。那人是树。那手是树的。

她还迷迷糊糊看到老唐远远的站着,如同措勤那晚远远站着一样。其他人呢,四周一片光芒,刺得眼睛好疼。

不想回去,不想那么快离开西藏。她抑制不住的狂泪。

以后还会来的。他安抚道。她还是哭。心想,以后,谁知道呢,这路走得好累。她推开了他。整个人又在晃。

平安!那人大喝。从背后环住她的腰。

­干­吗,你们走好了。她没什么气力,声音大不起来。她挣脱不开。那双手很紧。

平安很费劲的转了半个圈,下巴抵到那人肩头。他温暖的腮上,是扎人的胡茬儿。这感觉让她蜕解成另一种悲伤。

为什么不松开。平安问。那男人似乎放松一些,并没有松开的意思。他垂下脸贴着她的脸。或者是让她贴着他。

你是不是喜欢我。平安脱口而出这话时,立刻意识到怎么陷入了这句咒语。她在他耳边喃喃。她听到沉重的叹气声。那声音来自遥远的九年前。她彻底恍惚了……

有只手紧搂着她。有只手拼命抚摸她稻草般的长发。

面前停着一台车,车灯闪得好象120。

包哪去了。平安猛然想起自己的摄影包。两台机器,所有证件、卡和旅行笔记全在里面。她惊醒了三分之一。

在我这里。普布坐在副驾位置,怀里正抱着她那个大CM。

上来。已坐入后座的树把她往里拽。她额头撞了一下车框。

树的右手绕过她脖颈摩挲她的右脸和下巴颏。这举止让她不舒服。她咬了那拇指。他以为她不敢下口,没有收手的意思。她下了狠口。

啊。好疼。好狠呀。那男人终于抽回了爪子,大叫起来。

平安瞥见那张脸嘿嘿个不停。再过去的另一张脸侧向窗外,在闪烁街灯下变得铁青。她有些不屑。

如此清楚?我怀疑平安到底有没有醉。我明白不可以打断她。我只好忍着。

你觉得我没高是吗。我的眼神还是很快被她洞穿。我抿住嘴巴。

肯定醉了。否则不会摔下楼梯,不会在街上瞎晃。但中间有意识。比如摔后能自己爬起来,还记得起自己没带包。

哪会那么细节呀。我仍质疑。

如果明白疼痛的根源,总会记得起症状。无论那疼痛是不是仅限于个人的。当然有一半是清醒后一点点想起来的。她很认真。脸上竟未显悲伤。

客栈门口。平安的包被交付到了树身上。他的右手牵着她的左手。两只手都很温暖。

他跟着她上三楼。为什么跟着她。她没要求他那么做。也许是想送她回房。那就送吧。也许还有其他。她不愿意去想。

平安说,那一刻自己又进入恍惚。曲折的楼梯和漫长的走廊,她的脚步第一次快过了心。那感觉,近乎私奔。

不过理智很快跑回身边。开门那一瞬间,锁的咔哒声让她醒了一大半。

树进房的第一动作是冲去洗手间哇哇大吐。

平安取了毛巾打湿拧­干­,站在他身后帮他抹脸。

唉,跟我哥一个样儿。她叹了口气。

你到底有几个哥哥啊。那蹲着的家伙也叹了口气。她听这话怎么有点泛酸。

平安将热水煲装满冷水,打算烧壶开水。热水煲的底座开始有滋滋的响声。

她嚼了两粒木糖醇,靠在桌边静静站着,努力回忆离开吓一跳之后发生过什么。脑子很空,很痛。

(十二)德吉路的平安树(5)

树从洗手间出来,径直走向平安,突然亲她。她没有逃开。轻而短促。还有高原给予的皴裂。

你在吃口香糖。他有点扫兴。她调皮的眨了眨眼。

水煲里哗哗的滚。并伴有一声咔嚓的开关声。

来喝点茶。平安端着杯。她想他醒醒脑,然后聊聊。

树仰面倒在床上,紧闭双眼,四肢摊开。她碰碰他。不动。睡着了?

这张脸有些苍老。头顶半白。腮上落满青黑的胡茬儿。她记起三个月前的玩笑,带什么都别带剃须刀,西藏盛产*。可这个时候却笑不出来。

那男人撸了她一下。杯子保住了,平安的眼镜和水一块儿飞了出去。

不怕烫着吗。她皱着眉头去拾掇那些东西。

不是真打算睡这里吧。得把他送回去。她去拉他,本想让他起来,反而被拉倒在他怀里。

这一次她没动。长发淹没了他的脸。有只手轻轻拨弄那些弥漫在彼此嘴­唇­边、鼻孔边、眼角旁的发丝。她以为他正醉着。相反,十有*是醒的。他总是让人分不清是高反,是忧郁,还是其他。

他的右手猛的撩起她的外套、T恤,撩得老高,伸入后背。平安很紧张。如夜半的豹子,警惕的匍匐在树­干­上。

那手试图拨开平安内衣的搭扣。那搭扣不难解开。他似乎不那么着急。手势很轻柔,小心翼翼。如微风吹拂。是深藏温柔于骨的人吗。她很恍惚,呼吸和心跳也跟着停止。

那手似乎正缓缓退出。隔着衣服,她感到他贴近她的某个部位在变硬。

平安腾的从树­干­上窜起来。酒全醒了。

回楼下吧。她唤他。他又不动了。重复了两遍。他仍不肯动。好象死了一般。是不是在摆阵。

平安奔下楼去敲老唐的门。

把树弄下来吧,在我那里算怎么回事。

在你那里又怎么啦,又不是没住过一间房。老唐嘟囔着。

平安不说话,站在门口等着。只穿着大裤衩的老唐慌乱的套起外裤,然后跟着她上楼。

老唐根本弄不动树。那家伙够重。

我去找服务员过来帮忙。平安甩下一句出了门。

穿过寂静的小院,可以嗅到拉萨午夜的味道。那是高原特有的落叶、荒草、露水、风和远方雪山的寒凉混合后的味道。

帮我抬个人下来。喝多了弄不动。平安对前台接待员说。

迷糊的小姐指了指外面的保安,找他。

保安跟着平安上楼。房门大开,空无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保安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平安,带门走了。

平安一ρi股坐在床上,缓缓仰面倒下。

平安在那个男人躺过的位置躺成一片混乱。夜­色­如水。水很凉。

必须要冲个澡。平安捋着湿漉漉的长发。水柱打在额头上。眼前全是德吉路。

在他的膝头,他给的是右手,握住她的是左手。那似乎是禅定印的基本手势。那是个自称温暖的男人。她说他自夸,路上倒要看看有多温暖。本是讽刺加玩笑,却兑现成实。那手果然很暖。她用指甲划刺那手心。那手将她攥得更紧。

在街头,说完那句来自多年前的咒语,听完那声来自多年前的叹息,他们做过什么。好象彼此拥吻。无法确定。如果是,回房后他才又过来亲她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会冒出这种细节残片。幻觉吗。

为什么喝大。不是跟自己讲好离开海城以后绝不要再醉的吗。离开之后的确没醉过。高海拔都没事儿,下来反而出问题。醉酒。醉氧。还是醉其他的什么。

窝坐于睡袋,平安双手抱着膝。手机响,是贝玛的道歉短信。算了吧,她还是个孩子,需要成长几年才能懂事。这个晚上与她何由。

平安仰面躺下。向左微微蜷缩袋一侧,好比一个时辰前蜷在那个怀抱。只不过这回是睁着眼睛。有顶帽子对着她,散发出浓重的头油味道。那是那男人的。

床头冰冷的墙壁上似乎写着一些碎句。字很小。但很工整。在这房子住了三日,竟没有看到它们。

—— 离火太近,同一小股旅行者一起,从东边来。

可能救赎她的和可能出卖她的,总是叽叽喳喳。

护身符。告诉她玄机。舵手。护送她回家。

躺在灰­色­的铁轨中间,她与他拥有,从冬天车站开出的冒汽的火车。

成|人之前,她已经是一弯弓箭。

好熟啊。在哪里看过。是一本书还是电影。那书或者电影的,似乎与桥有关。桥的名字是不是叫廊桥。

写这些句子的人是在欢愉与失落之后。抄这些句子的人八成也是。那么,看这些句子的人也一样吗。

类似高反的活鱼重新钻入,咬碎整个脑腔。这一路的蓝­色­,在那一刻是嘴­唇­的形状。那一刻的柔情,挣扎着控制,还是差点儿失去重心。

自己是不是疯了。还有他。是牛巴和牛玛吗。她开始抽泣。开始拨电话……

到后来,余留的半个夜弥漫出一个十年。

手机尖叫。平安蹦起来。是包车老板打来的。跟她告别,跟她预约送机时间。她嘴里随便附和着,一看时间,已过中午。

白纱布窗帘殓帐似的低垂着。太阳透过那些纱孔,散落成点点光斑,细碎如金叶,洒满房间的地面。床角处堆放着昨日那套衣裤散着浓烈的酒气,并且满是污秽。

平安艰难爬起来。脑壳炸裂。身如筛糠。右大腿外侧剧疼。那里有巴掌两倍大的淤血,紫黑­色­。

如果不是那扶手栏杆,也许这会儿躺的是医院。她猜。

简单吃了饭,在人群中平安望见三个身影。他们没有看到她。树有说有笑的,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老唐中午约了曲珍老爸刚买完藏刀回来。他们整个上午都腻在大昭寺广场。这是次日去机场从他们聊天中得知的。 最好的txt

(十二)德吉路的平安树(6)

老榆兄,昨晚很失礼。刚在街口见到你们,知你没事就好。还有你帽子落在我房间。平安发了条短信。

她已经改回那人的称呼为榆了。我察觉到这是一个转折。

那男人并未复她。

四点多,有人敲门。是老唐。说来取帽子。似笑非笑的。

晚上抽空出来一趟吧,在隔壁茶馆等你。平安晚上八点钟又发了一条短信给榆。

没回。也没来。

平安在茶馆坐了两个钟头。那是汉族人开的茶馆。那杯绿茶,第一口就被她喝成了白开水。她始终没打那男人的电话。

后来她独自去了大昭寺。在那根最高的经幡柱下,她仔仔细细的翻,怎么也找不着二十几天前那片翻过并做了标记的金刚经。

贡嘎机场的二楼。平安可以望见停机坪,亦如九个月前的空旷。可以感受到炙烈阳光,亦如九个月前的寒冷。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在不停走动。

打客栈前台退房,到上车,跑机场一路。榆没跟她说一句话。看都没看她一眼。当她是透明的。

普布临走前跟每个人握手。贝玛抱住了那个藏族汉子,松手后没站稳,竟墩坐在水泥地上。

吻别好了。榆冒出了这么一句,很嬉皮笑脸,很不屑。

平安觉得有条荆棘刺尖锐的扎入喉咙,挑不出,吐不出的。

平安坐在路边石灰台阶上坐了许久,怎么都晒不暖。她短榆,出来一下,在候机厅外的太阳地里等你。

有事吗,进来大家一起说嘛。那男人终于回了。

她直接拨通了那个号码。你在怨恨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我马上来。那人收了线。

那就是在怨恨了,怨恨将你赶回房,让你在你朋友面前没面子。平安暗语。

呵呵。这女人太会换位思考。

什么事。榆很快出现。不用抬头,平安光看着他的脚,都知道上面那张脸笑得有多么不屑。

给我看下你的手。平安依旧闷着头。

榆一ρi股坐到平安右首,伸出右手。平安没说哪只,那男人都知道该伸哪只。

那大拇指底部的手心和手背处各有两个不小的牙印。那是用门牙和旁边的尖牙撕伤的。最靠近内虎口的牙印尚留有浓浓黄水的渍痕。其他三个在发红。

平安后来试着咬过自己,不够也不敢用力,所以没有那样的伤口。但真的很疼。当时他还是忍住给她咬了,尽管他最终抽手还大叫好疼。

疼吗。平安知道自己有点狠。她想摸一下那伤口。

那手迅速缩回。

对不起。心情不好,喝多了。这是平安事先想好的话之一,但她只说到了这一句。

没事。我不是也喝吐了嘛。那口气很淡。

他只说自己喝吐了,而不是醉。看来他真的没醉。她揣摩。

所以,有些酒不能瞎喝。那男人火速站起身。还有其他事吗。他问她。

平安还是没抬头,但摇了头,极缓慢。想好了的话,那一刻全堵在嗓子眼了。

听见那人的起步声,平安才抬起头,望着那影子一直到候机厅围栏外转身。这时他边走边往她这边看。似笑非笑的。很灿烂。很不屑。

平安仰起头。太阳如此耀目。她的眼完全睁不开了。

那是几十年前小孩子就玩的古老游戏。歌谣结束时,小伙伴拍你的左肩,你变成石头,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拍你的右肩,你就是透明的。

出发前,她对他说,独自旅行惯了,你们全当咱是透明的,不存在好了。这个自我消遣,同样兑现成实。

平安站起来盲到一片黑暗。

在喜马拉雅南边的Ghandruk跟JOE聊天时,那句“对着正午的日头看会瞎的”,她也兑现成实了。

是不是你说过什么,到了西藏都会帮你实现。除非不要说。平安问我,实则问自己。

我知她心里不好受。从那一晚起她注定要背负一些新的东西了。怨恨。嘲辱。更难听的骂名。还有她尚未言明的心。

那个初冬黄昏,残阳似血,仿佛回到了西藏。我们窝在车里。车靠在路边。当时放的是杰奎琳•杜普蕾的音乐,好象叫《埃尔加》。那曲调有点撕心。那是平安的碟。她喜欢大提琴。

回到候机厅,平安找不到行李和那帮人。原来被贝玛推去了茶餐厅。

我们打算吃个饭。贝玛望着她说。

坐嘛,平安。榆喊她。

待她坐下那一刻,那男人悄声嘀咕着,该死的温柔,男女关系。

突然一股强烈的悲愤涌出。平安很想发火,强忍着没发。她知道那是报复。也许也是包袱。

平安默默点了黑咖啡。

你不吃饭吗。他又主动问她。

她摇头。

后来三个人端着餐点在旁边小桌前大嚼特嚼起来。而平安和她那杯黑咖沉默于原地。

两个男人的飞机比两个女人早一个小时。榆入闸前同两个女人先后招了招手。

这一次平安抬眼望见他对她笑容里带着一种别样的东西。尴尬?困扰?幽怨?落寞?还是别的意思?或者全都有了。

平安发了条信息,祝他一路顺风。

你们也一样。他回她。

是啊,大家都一样,再醉也有三分醒。保重。平安又复了一条,然后关了机。

行李通道前,平安接了两个电话,分别是领导和客户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同样的话带着客气,同样的语气藏着不满。

已经到了。她没有任何语气。

周围,回程的人们都是大包小包的。

平安空手而归。除了原来那行囊和摄影包以外。。

这几年,她旅行已习惯不从任何地方带走任何东西。什么都不想带走。什么也带不走。但是一定要把自己带回来。

(十三)遇对:左巴与佛陀(1)

整个长江流域都在一个雨带里。十几小时中转是大雨滂沱,回到上海那天夜里也是大雨滂沱。

整夜,平安如虚颓的雪人堕入黑­色­碎花的布垛,很软,很轻。

沉重的行囊。睡在机场的长椅上,象个民工。给旅行归来的老友打电话,象个痞子。三万英尺上上下下的。真的把自己带回来了吗。她一直问自己。

这里我待不了。平安伫立在甘南雪国一脸颓丧。

你为什么不象秦师兄那样耍个滑头。她突然问马吉文。

逃得了吗,这批不来下批也得来。很多苦不在这里受就是在那里受,哪里受都一样。再说我想快点参加讲师评审。他很诚实。他只是个小助教。他真有理想。

马吉文,我要走了。平安说。

嗯,路上注意安全。他以为她是指要跟着监考车回省会呢。他不知道她过完年要赶去南方参加人才交流会。她没告诉任何人。也不能。

冰雪经过一夜速冻,车轮小心翼翼,仍难免打滑颠簸。

平安双手抱着那只瓶子,生怕里面的东西晃出来。那是一瓶青稞酒。

羊­肉­面片刚吃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人敲门。是个高大黑壮的藏族汉子,眉毛上结着冰花。马吉文介绍说,是乡上的牧民。

这个,给你们。那牧民说着端进来一个半大铜樽,外表散着暗黄|­色­的光泽,上下小肚子大。

什么来着。平安用眼神询问马吉文。

青稞酒。他说给她听。

噢,就是,我们自己家做的。那汉子接茬道。

来,暖和暖和。马吉文同屋的男老师递给那汉子半瓶白酒。

那汉子很豪爽,接过去仰脖儿猛罐了两口,酒立刻少了一半。他狠狠擦了擦瓶口递回去。不如我那个好喝。喝完给我说,再给你们拿。走了。

沉重的棉絮帘子被撩起,又象头死猪似的耷拉下来,砸在门框上啪的巨响。

总给你们送酒送­肉­?平安问。

送过那么三四次。他们条件很差。我们不好意思白拿,给他们钱,他们不好意思收,请着一起喝过几次酒。

这里连电视都没有,晚上除了备课,只能烤火喝个酒吃点­肉­啦。平安想。

羊­肉­哪里都有卖的,就不带了。给你装点儿酒。你不知道吧,牧民自家酿的是反复发酵的,酿到后来,上面飘着一层油皮子,那才是上等的。马吉文从窗台掂了个空的腐|­乳­瓶子。

几溜象牙黄的皮随着液体从那铜樽的口里流出来。

车上很冷。因为结冰路滑,司机不敢开快。那半旧的车,热风也打不起来。

平安慢慢扭开红­色­的塑料瓶盖,她用食指撩起一抹象牙黄的皮塞进嘴里,那个醉啊。

她又贪婪的抹了两指头,索­性­咕嘟了两口,就象前一晚那牧民一样。她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了:噢,就是。

那是平安第一次喝青稞酒。手脚好快暖和起来,竟迷迷糊糊睡了一路。

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喝过那么甘醇的邑。

还有,平安当时并不知道那瓶子的商标贴纸背后抄着海子的诗,你的手。

她把那瓶子随身带去了南方。只是两年后,那贴纸自己脱落时她才看到。那是马吉文的笔迹。

但是,她心里已经装入了另一双手。

帮忙搞份检验报告和病假条。三月底平安找到市立医院检验科的小学同学。

做啥用。

以后告诉你。

那同学是女生,沉默片刻才说,可以帮你搞,不能写重了,时间最多两周,出问题千万别把我卖出来。

一周后平安跑去主管处长那里说要请病假。

你把眼皮扒开,我看看。小宋,你一起看下。那处长望着那两张白条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还把秘书一并叫过来。

两个男人盯着平安翻弄的眼白和眼皮子左看右看的。处长问秘书,肝炎不是眼睛发黄吗。

至于嘛。平安忍住不敢笑。一笑多半穿帮。

可别瞎胡闹。以前有人不安心,搞个假病来糊弄。人事处那帮子可没我好说话。主管处长还是给她签了字。

就是,阿米尔。宋秘书意味深长的望着她。

他们处的年轻人都叫平安阿米尔。她是个安静而有斗志的战士。

你当年可以不走,如今公务员多吃香。再说,大多数人都是论资排辈一点点熬出来的。我对平安说。

是,每天上班时间只有六个小时,麻利点的话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忙完手上的活儿,空余时间可以早归,可以打野食。母亲到现在都会唠叨,那份工对女孩子多轻松呀。

同办公室的人们锁起房门来,男人打牌,女人打毛衣。有的老师平日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可为了分得一套可心的房子,不断跑去领导办公室当滚刀­肉­。你能理解当时希望活得理直气壮的人立在他们身边的想法吗。听讲的那些学生里,有三分之二是银行税务局的处长局长,扛过枪转了业的,或者中学刚毕业的,作业答卷经常狗屁不通,但是他们就可以从大专文凭一路摸到研究生学历,他们就可以身居要职,说要聘用谁就聘用谁,可以相当轻松的决定一个甚至一批毕业生的去留。你能理解当时怀有所谓抱负的人站在他们对面讲台上的心情吗。

等到多年后,随着我们的年龄跟资历的增长,甚至熬到了某个层面,比如混到一定级别或者混进某类圈子,出于小群体利益关系、个人好恶等等,也可以大笔一挥的决定谁谁谁的命运,我们再回头看年轻时的路痕,不是什么小挫折小无奈那么简单,也并非正规军与杂牌军的粗暴界定。录用、晋级制度始终存在着无法遮掩回避的林林种种,即使你不做不参与也没用。存在的还是存在。有时候会罩个好看点的套子。包括论资排辈也可能是套子。每个人都明白那套子里面的东西。

我明白,平安所讲的已不是个人疼痛,是几代人有过的疼痛,并且会继续在日后的年轻人身上疼痛下去。 想看书来

(十三)遇对:左巴与佛陀(2)

呼吸里全是海的味道。

读书时平安就来过海城。第一眼认定。平安总是相信直觉。这直觉不是凭空而来的。仿佛那城也认定自己。自己只是被迫迟毕业留校待命了大半年而已。所以不管费多大努力,吃多少苦头,她都会坚持。

平安面试的第一个职位是每月六百块的会计。那是从招牌很大但职位少得可怜的人才交流会上找的。那是一家私人小企业。

你能马上上班吧。脑满肠肥的老板催她。他那小公司唯一的财务急着跳槽。

给我一个星期吧。她说她要安排一下。实际上她要去一趟Z城,看看有什么机会。

Z城。一个渔村,几年工夫,仿佛一夜暴富。待到平安毕业的时候,那里早已开放了十多年,早已充斥着所有该充斥的东西。

Z城。平安有五个同班同学分配在那里。一个在C银行,连英语四级都没过。他阿姨是行长夫人。别人都在辛苦找工作的时候,他在悠闲的打着太级拳。有两个在外汇交易中心,那两个都来自H省,都是学生会的大红人。平安他们系有二十年的历史,系学生会二十年里被H省的学生垄断着。还有两个是女生。其中一个找了个私企小老板,对方开出条件是跟他结婚自然会解决工作和户口问题。那女生一周内跟小老板结了婚,很快进了一家大型证券公司。但是他们没能长久。不过那是两年后的事情。至于另一个女生,是前一个女生找了两份工,遇到她顺手送的人情。

这不是偶然事件。每一届都是这么过来的。与人有关的一定有必然­性­。

谁要你不是特别优秀或者混成红人呢。平安自问,不能做到最优秀,确属自己不够努力,至于红不红人跟­性­格、跟圈子都有关系。

谁要你没投生好呢。平安自问,自己亲舅舅的妻弟是个官儿,但那官的女儿跟她同一所学校,业大班自费生,人家要把机会留给女儿无可厚非。投生是命,总不能学着某些人卑鄙的怪怨父母。

谁要你没有自我牺牲­精­神呢。平安自问,别说她没有那份天生丽质,就算学着其他女生装得出秀得出,始终做不来违心甚至下三烂的交易。

谁要你没有小幸运呢。平安自问,她是小挫折不断,没什么运气的家伙。

一个不能做到最优秀,没有狗屎运,又不擅长玩心计,放不下尊严也好架子也罢的年轻女孩子,去多少次Z城都没有用。这些都注定一些人比另一些人的起点低,要多爬坡多走弯路。还好,可以让她认识Z城,对日后的N个类似Z城的人与事积攒了心理准备。

平安回到海城,她高中同学告诉她,又有人通知她去面试。那是一家叫BX的公司。

九十年代中期到末期那几年,从中央到地方要求银信(银行与信托)分离、银证(银行与证券)分离,海城同样要赶在九十年代末按政策完成本市金融业的规范整合。

BX是有背景的,那背景有才力有权力。BX的大老板和那背景的关键人物们,都想借着政策东风打进海城的金融业,从资本市场中分得一杯羹。

BX抓住了这个机遇,很快收购了本地J银行旗下即将管业分离的信托公司。

面试平安是个女人,自称严经理。平安他们后来私下都称她老严。那是个面相尖锐的女人。

你明天先上班。一周后会安排参加总公司的面试。你好好准备一下。老严告诉她。

平安出门后立刻托校友打探BX的情况,除了那些大背景,她还了解到收购仍处在共管期,人事比较混乱,还有那四个老总都来自Z城。至于那姓严的女人,有几年知名S公司的从业背景,因资金问题辞的职,之后火速嫁了以前因工作关系认识的某个有钱客户。

听到这里,平安对未来的环境已有眉目。不过她还是想试试。

综合面试对平安而言果然不顺。面试后老严对她私下说,你知道老总们不想要你。

知道。平安说。她当场从对面那四个西装革履的眼神里读出来的。她同样能感觉得出那些是什么样的男人。

可是我想要你。以后你就留在我直管的分部。

平安点头。她懂这个女人着急发展自己的势力,至少手底下要有能控制住的人手,而非全部凭借关系进来的说不得做不得的家伙。

所有人都懂得权衡。为了能留下来,先站稳脚跟,平安也必须要懂。那首先意味着要忍耐,而且是要有人格与人­性­底限的忍耐。

时间可能是一把刀。她那时冒出这样的领悟。多年后再看,光­阴­对她而言的确是一把刀。

此时母亲打电话给平安,说她的假期没办法再续下去了,她单位的人找上门了。

我马上回去办手续。平安飞回去的。机票比她一个月工资还贵。

你还想不想转正评级了。平安处里的一把手劈头盖脸的吼。

那是个转业下来的营级­干­部,单位的两个基建项目没做完,他就在市里购置了两套大商住。哪来的钱。处级­干­部工资并不很高。平安是会计,看不出那帐里帐外的道道嘛。

我是来辞职的。平安格外冷静。

辞职?那江青模样的脸有点意外。

对。我现在去人事处取表,等下找你盖章。阿米尔懒得多说什么。

刚进BX头三个月,试用工资只有一千,平安从同事的朋友那里分租了一个单间,房租杂费每个月六百多。她得省吃俭用。她琢磨着得找份兼差。

南下北飘又没有亲戚依靠的毕业生们最开始大多如此生活过。有的还不如这种呢。平安说她某个师兄头半年里只有一件白衬衫,白天穿了晚上要洗,如果赶上下雨天,要用小风筒吹­干­。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十三)遇对:左巴与佛陀(3)

平安如愿找了份兼差。是那兼差主动找的她。某市直函授教育单位在郊县的学校缺老师,他们从人才中心挖到平安的简历,想把她招进去走正规编制。

还是先代课吧,你们的建议我会考虑。平安压根儿不愿做教师,但她需要赚钱。

平安接了两门课,排在周末两天,早六点出发,晚六七点回到家。一年的房租出来了。

这一次,讲台下面曾经的局长处长们换成了科长小主任一类的。每每望着上课时那些比她大不少的脸,还有下课时那些比她苍老的背影,人生总有相似,她不免这样想。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你之前有考虑过可能要面对这些清苦吗。我问平安。

更难的也想过。但是工作环境和人际关系是全新的,跟以前完全不同。整天要跟客户,要跟他们的资金、投资回报打交道。整天纠缠在那些纯市场化的东西,比如股价和汇率的涨跌,比如同行间对各种资源无休止也无耻的争来夺去。整天被上面算计和唠叨业绩。

身边到处是有钱人。耳朵边都是钱钱钱的,或者钱的代名词。然后是钱的衍生物。比如黄,*,女­色­,变态狂都有。比如赌,从早到晚的麻将,从工作场所到私人场所二十四小时轮转。比如毒品,贪图刺激,或者为了抑制抑郁。你的职业令你根本没办法远离这些人这些事,必须要面对。

这些人里面大部分是吃过苦的人,或多或少。可是一旦条件好转后,会分化成几种阵营。一是一面拼命享受,似乎要把从前吃过的苦全部补回来,一面为了获取更多而极具野心,钻营,甚至不择手段。一是不能容忍一无所有,认为自己的东西太来之不易了,很怕被打回原形,对什么都小心翼翼,更容易哭穷,并冠以低调的名。一是没什么野心和手腕,好的差的仍将就着活,同时鄙夷钻营和不择手段者,有的畸形到会仇视别个依靠正当途径获得的富。

当然,还有在上面几种之间摇摆的。比如想享受,但不肯用自己的,总巴望着别人出财出力,而且认为那是应该的。比如很在乎钱财,但不善旁门左道,只好对人对己都吝啬。比如不择手段了半天,啥也没捞到,还标榜自己是被迫的、被拉下水的,或者贪够了吃够了,非要把自己往白里洗的。

平安的话象条刺。

你算哪种。我反问她。

呵呵。人从来不是纯白或纯黑的。大部分人都在打那种摇摆似的组合拳。他们不是想要的更多。他们是什么都想要。

至于我,只能说自己不那么物质。以前不物质,如今仍不物质。很多时候连物质的边缘都站不上去。求的少,动力也少。知道吗,有人现在还会拿那最初的清苦日子调侃还是讽刺我的,问我还吃方便面吗。我说会啊,加班晚了会,旅途中也会。

所以你到现在还是素颜,很少买化妆品买衣服,可以容忍一包面拆成两碗煮……

等等。平安打断我。你也知道用‘很少’这个字眼,证明我还在买,这方面消费得少,其他方面比如旅行的花消却很多。这是个人喜好。别人爱抹爱穿也可以冠以个人喜好。到底是不是因虚荣而攀比并不难分辨。一包泡面拆成两份,如果在旅途中比如尼泊尔,人家就是那么卖的,我不够吃我加了白煮蛋和牛­奶­。划算不划算是一回事,会不会因划算与否刻意苦自己是另一回事。

在海城的年轻岁月平安很无奈,有时候到了无以排解的地步。骨子里原本安静的东西少了许多,所谓斗志成了垃圾,脾气变得很差。

白天一睁眼便纠缠在客户和钱上面,互相没完没了的唠叨,甚至看着那些比黑暗更黑,比肮脏更脏的交易滋生、泛滥。而一到晚上就与朋友同事泡在饭馆酒吧里,吃吃喝喝,吹牛打屁发牢­骚­,或粉饰或陶醉或诅咒歌舞笙平。

海城比Z城如何呢。有个声音无数次在平安耳边嘶声尖叫。

很多时候,跟那些人喝酒或打牌到三更半夜后,她常常选择一个人步行回去。凌晨三点的街头格外冷清,没有恐惧,只余空荡。有时候,一起熬夜厮混的人中会有人顺便兜她回去,但她不着急上楼,而是在楼下马路牙子上独自坐很久,直到五点东边泛出鱼肚。

非要这样过下去吗。这是自己的目标吗。如果要,多久才是尽头,就算可以依靠这种方式获得想要的钱财,过上想要的品质生活。如果不要,那么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哪怕到最后一无所有,不得而终。

那纠结跟随黑夜蔓延,越发浓烈。

这种纠结让她游离于主流队伍之外,连非主流都不靠边。她可以跟那些人一起工作,一起吃喝玩乐,但在­精­神思想上完全是孤立的。一边浸染其中,一边找寻出路。她给自己挖下了巨大的坑,而且已经跳进去了。她也意识到被埋完全是咎由自取。

其实,十年后再看十年前的东西,谁不是在给自己挖坑,跳进跳出的呢。穿得华丽,或者光着身子。人们都是一样的。

如果不能也不愿沉浸其中,那么尝试远离如何。这是平安到达海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便给自己的结论。

她拖延了三年。那三年,她仍一直在挣扎,是不是该远离,该如何远离。

三年?

放弃当初认定一个城的誓约,的确没那么容易。

象你这样的女子不可能不从容果断。我还是有点费解。

呵呵。我也没想通会那么久。要点酒吧。平安突然提议。从西藏回来后她一直拒绝碰那东西。

两杯酒落肚,平安捋起长发说,我爱上一个男人,起初没以为那是爱,没当回事儿,想不到越往后会陷得越深。爱情,很容易削弱人的意志和控制力。

这话让我觉得平安好象是个男人,对方是个女人似的。而且,越往后这感觉越趋确切。

如今,不光情感,生活里两­性­错位的现象愈加突出了。

(十三)遇对:左巴与佛陀(4)

听说又来新人了,还是个女孩儿。那个叫冬柟的男人这样问。

如同苏冠兰曾经那样问过,“请问你这里有人吗”。所有故事都是这般开始,然后沉入镜花水月,然后古老成渣滓。

那天BX刚过午餐时间,冬柟站在平安对面两米远的地方,两个指间夹着烟。

那天平安扎着马尾,穿着长及脚面的素花棉裙和运动球鞋,十足女学生的样子。对方那种打量的眼神还有笑容,让她有点不习惯。其实,他看她的眼神从来都是那样。

离开海城的这些年,有时候她几乎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却忘不掉那眼神。那是一道不灭的光。那光会刺痛她的眼,会让某种情绪泛滥。

平安说到这里,眼里全是悲壮。到后来,她捂住胸口,脸­色­煞白,那悲壮流不下来。

我上去试图搂住她的头,被她推开。我看着她不停抽搐,就是哭不出。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而她还是哭不出来。

根本没办法继续下去。说人生若只如初相见不如不见,是有点道理的。有些爱,如果爱得不适合,比死还难受。她的疼痛应该到了极点。

平安始终没有亲口讲述她与冬柟的故事,她交给我了八本厚厚的日记和一支小U。

你自己看吧。她很平静,平静到跟那日的疼痛简直判若两人。

我花了两周看里面的文字,仔仔细细的看,一遍又一遍。

交易,黑幕,秀,口舌,出卖,……挣扎,挣脱。鲜艳的花朵常常散出糜烂,腐臭,……,当然也不乏温暖宁静的草根。那不止是一个年轻女子的三五年。那是海城一堆人的记录。所谓一堆人的记录,就是对经历过那个时代、类似城市的每个年轻人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再回头翻看平安发表过的文字,个个皆有原型。为什么她的题材和文字倾于凛冽。如果生活本身给年轻而正直的心灵就是这种烙印,还能怎样。

至于冬柟,有三分之一文字是关于他的。

从工作上第一次吵架,到针锋相对,到冷战,他们互相不待见。那是个终日泡在酒­精­和麻将里,终日和这样那样的人们谈论谁谁的发家史,讲究着谁谁的*帐,时不时跟着他那帮哥们寻花问柳的男人。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出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这样的青年男女根本没理由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平安早前的日记确切这样写着。

但是不出一年的时间,文字慢慢发生了变化。比如公司聚餐平安第一次被灌醉,是冬柟单独把她背回去的。他后来背过她好多次。比如他们和另外两个同事结伴出游,其间还夹着两人有点亲密的合影。比如新年舞会,她手把手教他跳过舞。

这是办公室里吵出来的情愫吗。我边看边想。

“是我们太年轻,还是我太年轻?我想,还是我太年轻。”有一日平安在日记里这样自问自答。

有那么一晚,在公司聚餐后,冬柟开车送完所有同事后,平安没有下车,她说,冬柟,你送我去九如坊吧。

冬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但是已经踩了油门。

九如坊,那是海城立在海边的一座有三百年历史的牌坊。何为九如。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如川之方至。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

平安想在那坊下问那男人一些真话。她想那男人一定会说真话。实际上,那男人也的确讲了实话。

凌晨两点。冬日的海滨,夜凉如潮。

你喜欢过我吗。那天平安喝过酒,但是非常清醒,她觉得冬柟也足够清醒。

那男人叹了一口气。异常沉重。没错,是喜欢。

他盯着车前方,手死死握着方向盘。他有点紧张。这紧张是骨子里的。别看他平时很张扬,很放得开,很凶巴巴。平安还是了解他的。

可是你的思想和­性­格……那男人轻轻晃了下头。

我知道,不入流嘛,因为正直,敏感和有思想反而成了缺点。平安苦笑。

那为什么不尝试调整下。

调整?卷入那个洞吗。

沉默。那男人应该懂她说的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出走了,你怎么想。平安握住那方向盘上的手。

沉默。平安又问了一遍。

出走?去哪儿?冬柟翻着眼皮。他总是爱这么翻着眼皮。平安知道这是他内心复杂的表征。

随便哪儿都好,比如流浪。呵呵。平安突然笑得很轻松。

为什么。他也笑了。

如果说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呢。

一部分是多少。

也许三分之一。

那剩余三分之二呢。

那男人是在试探他是不是她全部吗。平安大笑。你不能总这样下去吧。她问他。

是啊,搞点自己的小生意,怎么样。他看着她。

好好生活吧,做点积极的事情。他手太大,她手太小。那是罩不住的温暖。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谈论两个人的事情,内容并不多。结论对平安不言而明,去留随你,想走就走吧。

那以后,二人再没有过谈论。照面无可回避,因为是同一家单位。但他们什么都不说,招呼也不打,有时连眼神都省了。

别人以为他们冤仇深重。不知道那是默契。有一种默契,近乎冷战,或者当如沉默似金。

你对他有爱吗。平安反复质疑自己。

应该有。平安品得出那份温暖。那不是假的,不是秀出来的。那不似坏透筋骨的人。

那么,是他不爱你,不能接受你吗。还是他怕他的圈子和周围的目光接受不了你。你们有距离。那距离不是两个人的距离,是你跟他身边一群人的距离。显然这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沟壑,而是一个女人与一股强大社会势力的沟壑。就算你愿意填平这沟,那群人肯吗,你有这个能力填得平不。正直敏感已经让你沦为尘世异秉。在笑贫笑孤不笑娼的年代,爱上异秉还不如爱上那些人人可肤的女人,否则等同于自己也沦为异秉。这是平安十年前便给他二人批语。

(十三)遇对:左巴与佛陀(5)

任何主义、信念与实践都是以一些事物为由在自己的群体(也包括民族或国家)与其他群体之间制造“­精­神隔都”。比如以历史、传统为由。同理,人也一样。比如以本­性­、习惯为由。

这爱与荆轲刺秦有一比。

平安自比荆轲,爱跟光­阴­一样,是把刀,只不过秦不是指冬柟,是冬柟身边的那些庞然大物,是那些纸醉金迷。荆轲和那把刀,有的活吗。

这爱显然只能作为祭品,被自己和冬柟一起恭送上那些庞然大物的巨大祭台。

有不少个深夜,坐在楼下马路牙子或者花圃台阶边的平安,看到冬柟喝得醉醺醺的从外面回来。他们那时候同住在公司宿舍。

有时候,他径直上楼,摇摇晃晃,步履沉重。有时候,他也会找个马路牙子或台阶坐好久。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到她。反正她认得出那是他的身影。但是两个人都不吭声,就那么远远的,静静的坐着。

我们是夜半新柠小区的两尊佛。平安这么写道。

很容易想象那是怎样的情景。一尊以酒­肉­歌­色­弥昼弥夜。另一尊在黑暗中妄求苦渡之路。

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对平安不算很难,她可以跳出BX,海城有两家同行给她发过录用单。但对平安来说,可能是一样的,另一口BX的缸。

不想浸染,便远离吧。不能任由有些东西站成了茫茫森林,没有出口。她打算依靠行走完成成长与沉淀。离开海城以前,她已经迈开了双脚。她想坚持下去。

说到这里,平安Сhā了句玩笑。她说她妈每次一见她背着背囊的样子就掉泪,觉得跟扛麻包的民工没两样。她朋友中有人半讽她是个钱不多却把旅行当鸦片的家伙。

那年开春平安没声张,沿用病假方式,去了一座陌生的城,落实完新工作,托付某个自以为值得信赖却很快出卖了她的师姐帮忙发运家当,然后踏上了旅途。

这一离开近七年。

第五年的夏天,平安有一次出差,是海城隔壁的城,需借道海城远郊的机场。平安打电话给晋。晋是平安原来在海城的同事和老友。晋说你过来吧。平安不说回也不说不回。晋又说冬柟不在。平安还是不说话。

每次打电话晋都提及那男人。平安离开后没有再跟冬柟联系过。可是冬柟怎么样了,平安怎么样了,对方都知道。没人要晋那么做。晋无形成了二人的传声道。平安不知冬柟听了自己的消息是什么反应,她总以沉默为答。每次听到那名字恰恰是好久记不起那男人的时候。晋的嘴巴如同定点敲响的钟。

冬柟真的不在,他去了西藏。回来耍一下嘛。晋催促平安。

西藏。

那是平安当时未曾抵达的最后一个省份。她一直把那个地方看得很重。从小如是。得积攒多少力量才可以到达。她问自己。她指的不是体力。

那男人跟她有着相同的爱好,对于旅行的痴迷。他的脚步总是快过她。你好象在跟随他的足迹?晋说平安。晋知道平安每次旅行的方向。也许是,也许不是。平安走得总比他深入。他跟着的那帮哥们从来都是短暂的点卯似的观光,吃吃喝喝,疯狂购物。他是安于这种方式,还是没勇气自己行走。也许都有了。

飞离海城那一日,机场远郊的天格外蓝,云又厚又白。那是平安在海城那几年里从来不曾见过的天­色­。与她次年初到拉萨的那个下午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云朵下的山峦换成了布达拉。从那天起她以为自己可以反复回到那里。

最初以为不能浸染,便只有远离。然而走着走着,平安很快发觉这想法不对。

人不可也不能逃世,你远离不了。以某种方式彻底解脱,比如死亡,而那不过是存在方式的转换而已。

抑或想着被捉入牢笼或被治于死地,试图正面对抗,以囚徒的姿态活着,同样于人无助。

你是堂吉诃德吗?不是。只是年轻时积攒的学生气太重。

人总有三个我,八戒,唐僧,悟空。即便没有外界的­干­扰,这三个我常常争斗不休。有了外界­干­扰,更加如此。

于是逐步学会控制自我,适当掩藏敏锐正直,懂得屏蔽,哪怕你在我身边环绕。当然有些东西无法回避或屏蔽时,那么就看淡,淡了,再淡一些。有时象沙和尚那样也未尝不可。

这转变不是一帆风顺。

最初一两年里,她有了抑郁的病症。严重时如同那一日哭不出说不出的疼痛。她去看过医生,医生点头,给她开了一堆药,给出一堆所谓的方法。

三个月后她觉得不妥,药物依赖是其次的,关键是状况在加重。她清楚这样下去很危险。她把药全部冲进马桶,尝试接受忧郁,并把各种表现和想法记录下来。这样反而让她好了许多。

你知道的,青藏高原有一种旱獭,藏胞管它们叫“哈拉”还是“奇毕”的。平安望着我。

嗯,好象是喜马拉雅旱獭。我回。

我们那日从­色­龙寺下来,荒郊野地冒出好多黄灰­色­、肥嘟嘟的小家伙,晒太阳,找吃的。

神山志愿者之家的那个方老师讲过当地旱獭的段子:冬天来临前,大旱獭会拼命的拖着小旱獭去溪流边饮水。因为那东西有冬眠的习­性­,它们要在冬眠前排毒。因为小旱獭太懒,太缺乏经验。

其实,每个人生命里都有两个旱獭。小旱獭总是倦怠,无助,总是担心也许可能会死于寒冷冬日。而大旱獭总是拖着小旱獭顽强的寻找生存方式。

平安如今已当那是心灵的特殊力量。这特殊的心灵力量通常是在生活经历出现缺口和漏洞时才勃发的。那东西成了思想和情感沉淀的必然过程。那不是随着年龄增长的生活经验的单纯积累,而是可以作为看待自我与周遭的必要态度。

她现在仍未完全摆脱那情绪,焦虑有时会突然加剧,比如手指的神经­性­颤抖。她说她同样不回避。这种时候可能什么都­干­不了,没办法拿笔或敲键盘,书看不成,睡眠障碍。

(十三)遇对:左巴与佛陀(6)

无眠人已经不能象十年前那样坐马路牙子或花园台阶,甚至跑去海边。上海没有海,确切的说是比海城离海太远。可以站在阳台上,看窗外马路上那些飘忽的影子。

凌晨三点路上走着的,是或图乐或谋生的晚归者。凌晨五点路上走着的,是拥有正常睡眠早起锻炼的人儿。就这样把黑暗站成黎明,可是耳边的声音同样有力。听血液流淌,滴答,滴答。听筋肌颤抖,嘣嘣,嘣嘣。无论在旅途,还是待在上海那个城,她相信,有更多的地方有着跟自己相同深宵的人们。

我说,我明白你的体历与说法。这不是写东西的才有的。这已经不是孤立的个人问题,而是群体行为,而且越来越强大。如同有很多人在以行走的方式活着一样。

是,如同那日回哲蚌见到格列,他对我说,实在不能看淡的,索­性­不要看淡。

平安等了三个钟头,格列的修研才完。

你是那个安。他竟认得出她。

如果有缘,您说的,也许我强求了,因为是我在等。平安调侃自己。

呵呵。跟我去隔壁院子喝碗茶吧。下午我要赶去山南。

修行吗。

噢,就是。好熟悉的语式。

隔壁院子的地上晒了好些经钵法器。那些硕大的黄岑岑的铜,到处咄着刺眼的光。

庙堂在翻修。格列边解释,边从简易太阳灶头取下铁壶,倒出热腾腾的酥油茶。他把第一碗给了平安。

每个上午修习完都可以喝到这茶。平安嘬了一口,心想喇嘛们把太阳轮转的时点算得恰到好处。

他们开始闲聊,聊待修的壁画,聊那些法器,聊小喇嘛刚进寺庙的可笑段子。他们不谈经法和道理。也许是在刻意回避。

大半壶茶快喝­干­的时候,格列说,知道吗,你们内地好多人来找我们寺里的师傅。

呵呵。是想跟大师们请教生死、情感之类的吧。

他们一上来就提什么贪嗔痴。格列没往下说。平安明白他意思。

以女人居多。格列的双目突然跟两把匕首似的。

唉,男人也一样,只是不找您或者不讲出来而已。平安不惧怕那刺向自己的光。

贪是最大的问题,贪爱是最大的最大。那光丝毫没有减弱。

还好,师傅,您的佛经对于凡人来说,只是不要贪爱,而非彻底不要爱。

狡猾。格列笑了。你算有点慧根。

可是六根未净,所以还入不得空门。平安回到。

你有慧根,但六根未净。这是六年前她在终南山下遇到的那道士说的。

庆幸的很,两位不同道行的修行者没说 “与佛(道)有缘”。那话才真是腻得虚妄。如今听的说的自称的太多太多。还有慧不慧根对她本是无谓之物。她压根儿没想遁什么空门。她也不信教。她有时读关于宗教的书,是便于了解那些持经达变者、信仰者还有彼此对立者的思想言行。

一个中年喇嘛闪进院门,快步来到格列跟前,用藏语与他对话。

有事,我要先走。格列转向平安。

好,那我也走了。平安站起身。

喝完这茶吧。看不淡的事,­干­脆看不淡好啦。格列的目光又变得厉起来。

我,没什么看不开的。平安依旧没回避。

你是个聪明孩子,懂我说的什么,就象你说你是凡人。格列笑着走了。

呵呵。也许是那僧人修行了快四十年?也许你的修为始终不够,让你的心敌不过佛的眼?平安望着那两袭深红­色­的影子旋逝于门外也浅笑。

那壶见了底,平安抚摸起那些铜器,平日只能从供奉台前望见的冰凉与疏离,贴近手心里,格外温暖、柔润。

看到格列师傅了吗。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他有事走了。平安扭头,是一个四张有余,头戴毡帽,方脸滚肚的壮汉。

啊?小喇嘛说在这里,又见不着,这半年里都来了四次啦。

你找他何事。平安觉得这男人不似为什么宗祠教务而来的。格列不是说好些内地人找他嘛。

我想皈依藏地的寺院,请他能给引荐引荐,安排安排。

那你皈的是佛,还是藏。她问。心想,这年月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皈依,如同喜欢说“与佛有缘”,尤其是在藏地。

那男人一时语塞,沉默十数秒方回,都有了。

你等吧,咱走了。平安迈步离开那院子。

她暗语,其根儿未必源自修行。什么引荐引荐,安排安排,当个和尚还这般拿腔拿调嘛。更有甚者寻下个云遮雾绕的仙法境,捏巴一些皈依前、皈依后的诡秘灵异,以求一戒一证的训与悟。看此类人皈依,好比大白天睹到嫦娥奔月。呵呵。隐于市,还是隐于世,有何分别。哪里不得修行。

平安说,这好比他们队伍里的某某人,去了一趟大昭寺和布达拉,买了一本什么书,叫嚷着自己什么都想通了。这些言行没什么本质差别。

在拉萨,我最爱去的地方不是布达拉大昭寺之类的,也不是跟你那样愿意腻在藏茶馆,而是药王山。

为什么。我问平安。

那不是拉萨最高的地方,站在布达拉的顶端会更高些。但那里是少有­色­彩、更接近自然的位置,你脚下只有灰褐­色­的­祼­岩和沙土,而它的周围几乎全是­色­彩艳丽浓郁的东西,包括那些朝拜者和围观者。

我第一次到拉萨的第一天爬的那山,眼睛里只有那些­色­彩,心醉,跟着是肆无忌惮的混乱。我最后一次爬那山是在离开木土茶馆的那个下午,阳光晒得人无法睁眼,周围一片虚幻,心很快空下来。三个钟头把我的三十年几乎洗光。

只剩余活着。是比旅途中累了病了还极致的点。

看不淡的,索­性­不必看淡。不看淡了,很可能反倒更加简单。她想她该回归,可以回归。这些年的行走,不是为了否定自己的三十年,更不是为了旁人嘴巴里的变与不变,甚至什么脱胎换骨。至于挣扎和疼痛不过是成长的代价,个人一样,社会和时代也一样,并可能都将持续。

人们常说的自由与爱,大多数时候是一边招展奋斗的旗,想法设法甚至不择手段的敛、享,一边扣起或张扬或低调的帽儿,力图最高尚的解脱和最唯美的寄托,彼此无休止的求逐,纠缠。要么是个人好恶,要么是跨越个人悲喜的心灵的觉悟。与她的理解,是,也不是。于是该用什么。似乎“呵呵”+“唉”比较贴切。

平安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们好象站在太阳直曝的药王山上。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四)中 天(1)

这意味着不会回避谈论和面对所有人所有问题吗。我问平安。

谁还在回避?我,还是他们。

我明白她所说的他们是什么意思。

你早年文字里对BX的不少记录比较隐晦,在类似单位待过的人才容易理解。我说。

那时候是这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关于BX不少东西有时象个符号,有时象读别家的段子。甚至到后来离开海城,有时也不想谈BX。还记得十一月底,刚从西藏回来没多久又请假出去吗。

就是那次去拍秋叶吗。

对。这城十一月出过一单某男杀妻跳楼案,知道吧,是我们同一栋办公大厦的B座,A、B座之间有通道。什么男人为了上位抠了一个老三,是自己的女上司,什么女人打着患有先天­性­疾病孩子的旗号整天在网络里哭诉…这种早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早年代就有或者更离谱的事情,被人们整天当盘菜扒拉来,扒拉去,耳朵都磨出茧子来。摆得平是因为个人或小群体的“良心”吗。比如象以前的BX总部?摆不平是出于社会道德准则和舆论的压力吗。比如象如今这宗跳楼门?

呵呵。所以你主动申请屏蔽?

平安说,算是原因之一。

那个月有一天她跟朋友们吃饭,有人又提起那跳楼门,她忍不住让各位打住。很多单位都有这样那样的暧昧与丑陋,是不是每家都摆不平,都不要做事了,都不要活着啦。

她这话立刻遭到了攻击与幸灾乐祸。攻击她的是女人,什么不明是非,缺乏同情心和社会良知之类的。幸灾乐祸的是男人,瞅她的眼神很暧昧,似笑非笑的。

整天八死人们的卦就能扭转某些社会风气吗?!平安吼了一嗓子,啪的丢下筷子起身便走。

她边走边想,是自己真的内心冷漠,还是年轻时太早见证了更甚的丑恶与卑劣才会如此见怪不怪。应该是后者。不说出来不代表遗忘。遗忘也未必是坏事。一定要聚众起哄式的愤青才算表明自己尚未麻木不仁吗。

海城的金融单位在人事上堪比宫闱。你的夫人在我的单位养着,我的夫人在他的单位养着。这符合正常而典型的裙带。但是你我他的窃情儿,只可以留在你我他各自的窝里养着。这是圈内基本的交易与游戏规则。

所以经常是某位谁谁谁的夫人看着另一个谁谁谁乱七八糟的,或笑话或讲究,却未必能联想到自己家的谁谁谁是一样的。或者联想到了,也没办法。

有好多东西一定可以用权钱交易。

是啊,因为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与市场供需规则相符。搭建在物质基础上的东西一定结实,就是可以过得特别美好幸福。这句话非常符合社会经济学、哲学等诸多学科。

那么,你一定要一直有权有钱下去哦。

我争取,我要“努力”,要“奋斗”。

那么,你一定要忍耐要宽容哦。

我尽量,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哑着也成。

所以,这种情况下婚姻或非婚姻的男女存续关系,到头来无非是三方用于保障各自占有更多物质利益的切结书。

那么,该如何评价私募股权出身但仍属于同行业的BX公司呢。

魔窟?­淫­窝?呵呵。夸张吗。不准确吗。但肯定那是欲望水。是难添火。是权钱­色­的角逐场和交易所。

平安刚毕业时候的省直,办公室里传单位里谁跟谁有染,也只是风传而已。单位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明面上很难很难看的出来。而BX,所有的都是摊开来的。

当年BX的常驻高层是四个哥们。

何为“哥们”。江湖上有种极为刻薄的说法,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放在这些人的身上并不过分。

而终日晃在他们身边的女人更是厉害。要­色­有­色­,要手腕有手腕。很多东西需要细节吗。

比如总甲跟女A搞在一起,又跟女B搞在一起。女A和女B私下里可能还会是很要好的朋友呢,她们会交流总甲的“身手”,会交流各自从那身体下获取多少利益,会暗自鄙视对方算是个什么东西,甚至有那么一日撕破了脸跳出来互指鼻子大骂对方烂货。同样的,女C跟总甲搞在一起,也可能跟总乙搞在一起,甚至不止两个,然后比较跟谁更加划算,或者跟谁都不是长久之计,赶紧从每个总那里多捞一笔,然后好远走高飞。

并且,这么做的男人女人还可以打着光明磊落的旗,大多数是有家庭护法的啊。

那是个笃信佛教的城。

BX也不例外,楼上楼下每一层都摆着与佛有关的香案,还有请高僧开过光的屏与石。

佛教里,有个地界叫中天,好象人死后要去一个位于地上和天上的中间。进入中天的魂魄得转上七个来回,每个来回停留七天,洗掉罪恶,与前生彻底整理掉各种关系。到第四十九天,有人上天升了仙,有人成了那地界的守护神,还有的因冤孽太深做了游荡的鬼,不停扰乱幻生的秩序。

BX就是“中天”,一种界于真正­阴­界与阳界的地方。

对于那种环境的女人而言,可以没有­色­相,也可以­性­格不好,但是一定不能没有背景或手腕。两者必须要有一样!

可是平安有什么。一点点小才华,小个­性­,小脾气。正直敏锐无疑是缺陷,甚至成了打击自我的强大利器。根本无需别人出手。因为这使自己不能糊涂,不能毫无疼痛感的活着。

BX各个分公司每年都是盈利的,可是一到整个BX会计年度汇总报表就是巨亏。

平安在的那几年,BX每隔两年调换一次大股东的架构,易主相当频繁。看起来是顺应IPO并购的运作潮流,实际上利益驱动和资金链条下隐藏着的另一些东西。他们拉了一些券商、地产商入驻,炒股票,投机地产,还在某某岛大手笔买地筹谋什么赌博业。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四)中 天(2)

分公司每年赚的那点钱扔进BX那个洞连渣都没有。他们一直在动用客户的保证金,这才是关键。高管和财务整天忙着把资金从这个帐户划到那个帐户,流转来流转去。到后来因为债务纠纷,帐户三天两头的被法院冻结,从上到下便会为交易业务的日常头寸手忙脚乱的拆借来拆借去。

到平安离开BX的前一年年初,整个客户保证金的窟窿已达个亿,那是被公布出来的官方数据,BX已经上了全国金融业整顿撤查的名单。然而,那些填不满的轻仍在继续。

那时严经理早在两年前被上调BX管理总部,成了“总”成员之一,平安所在分公司的财务部经理被提了起来。人送外号羊咩咩。那也是个女人,是个令BX很多员工生厌的女人。

那是BX刚收购J信托的混乱期塞进来的关系户。因为深知并参与着公司帐内帐外的洗来洗去,她的提升属于高层交易之一。等到权利变大,那女人的本­性­暴露无疑,整起人来比老严狠不知多少倍。

平安跟羊咩咩的关系一直不融洽,到后来被穿的小鞋越发多了。那女人借着谈工作打击讽刺平安,你进BX有几年了,与你同批进来的、比你晚来的都提了职,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提不起来吗。

为什么。平安故意问。

你很聪明啊,连这都看不懂吗。

我很笨。

明白就好。听说你在写什么文章?年轻人不如把工夫下在如何学乖点,或者给公司多写点行业报告之类。

娘的。平安估计自己的网络八成被监控了。或者有人跑来这女人耳边谄媚过什么。

平安离开海城的前一年年中,GS集团奉旨接管BX,工作组入驻。先从分公司开刀,员工工资三个月内被连降三级。

陆续有同事离开BX。但动机不一。有人跳槽,比如投资部和交易部的1、2,人家是为了换环境,高就或糊口。有人辞职出国,比如电脑部的3,是参与前期交易至少捞了两三百万着急跑路。

跑路的何止一两个,BX最大的头头早已转移资产携着窃情儿出了境。其他人该分的该拿的该转移的也早已做足。

不走行不行。平安反复自问。

难不成留在那个潭里,偏要长给你们看,非得开出一朵莲来,还是最漂亮的那种。这才是人们常说的爱莲说?这才是于事业感情都合用的­性­情观?

一定得走。

她找了两家同城同行公司,人家等她辞职。她想想还是不妥,这坑跳那坑。如果一定都是坑的话,倒不如跳得远远的。她联系了另一座城的老友。简历做完发完已接近年根儿,她想如以往一样去旅行。这也许是在海城的最后一个假期了。

寒冷的初冬抵达­色­达。细雪纷飞。五明佛学院的弟子们裹着红­色­的僧袍。有的还­祼­出一条胳膊,青筋爆成酱紫­色­。

不冷吗。平安问那年轻的喇嘛。

习惯就好。那喇嘛脸上泛出红潮。没人在冬天来这里,你怎么想起过来。

看*。

不是天天都有。

那就等等吧。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假期越来越近。天越来越冷。平安的脚趾头开始起冻疮。

第四天一早,年轻的喇嘛跑来施布院的客舍叫平安。有了,有了。她跟着他跑去后山。那里白茫茫一片。

摩托车手驮来几个麻包。打开一看,全是赤条条的尸体,男的,女的,老的,还有未成年的孩童,手脚向后被绑扎结结实实的,蜷缩成好象回到母体子­宮­的模样。

远处纠集着成群的鹰鹫。它们在雪地里瑟瑟发抖,都不动弹。小喇嘛说,它们在等待*师的口令。

平安活了二十几年除甘南外第二次到藏区。那是她第一次看*。之后的一个月她梦魇不断。

*师没有象书里说的那样摇头说不。

*师提着粗大的铁钩和锋利无比的刀。

*师手法麻利,很快分出三堆,肠肚,净­肉­,骨头。

*师用力砸骨头,然后边念咒语边撒青稞粉。

*师吹口哨,鹰鹫训练有速,听随那长短不一的哨音呼啦来呼啦去。

围观的藏胞在深情呼唤。他们没有眼泪。平安听见自己大哭的声音……

2008年平安他们队伍进西藏后从川藏线上出来,没去过的人们张罗着拐去­色­达。

同一片后山,同样的场景,人们呕吐,流泪。可是平安没有。

她甚至有跟某些藏胞相同的愿望,去那片血腥的巨石上躺一躺。但是也没有。

她知道自己是站在“边缘”的。两边的人们可能都不会接受。

次日返炉霍途中,人们偶遇一群和尚。为首的大和尚白白胖胖的,­操­着某个中原省份的浓郁口音正在讲经化缘。据说那和尚修行了近三十年,游走过千座佛堂圣寺,还练就了“白骨观”,就是天目开后看人皆是枯骨一副。

那大和尚小憩,与人们聊天,平安也凑过去。她问他:那你看那些帅哥美女也是一副骨头架子吗?大和尚没有正面回答,笑说:你看着他们都是好东西吗?

她又问他:师傅平日洗脸照镜吗,应该是有的吧。大和尚摸着很是光洁的脸面。那是当然。

我对你的佛家经法了解得太微薄,只知白骨观属不净观的一种,修炼此法先从自观练起,直至将自己看到皮腐­肉­烂、血丝不挂的才敢去看其他的,以便继续修炼。我不明师傅每次对水对镜之时,是否也自觉枯骨一面。高僧洗来照去又所为何由。平安继续发问。

你,你……那和尚结巴不已。

平安哈哈大笑。

那和尚大可以说“尽管看自己也是枯骨一副,那也得洗脸”以敷衍大众。可是他没说,反而结巴了。人人都可以表白自己致了虚极,却未必真守得静笃。

那你呢。如何对待虚极与静笃。

知道你想说什么。平安笑得有点冷。

回来后我和榆没有联系过,没说过一句话。跟队伍其他人也是一样。平安终于肯重新提起那个男人。

外遇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意味着外遇双方是公平的。我以为这么说可以挤迫到她。

外遇?呵呵。要是真能赶回时髦也不用觉得自己很老土。先看一下他的博客再说吧。平安丢出一张纸条。

我突然想起她那句话,往往是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

(十四)中 天(3)

喝咖啡。平安第一次主动约我。我们第一次没有去小饭馆那样的地方。

她是个有点奇怪的女人。以前披着飘逸长发和漂亮围巾泡小排挡。如今绑着一根粗辫子穿着肥大的运动裤进咖啡厅,叫年轻优雅的服务生为伙计。

看过那博客,不费脑子,浅显易懂。中年男人的简单伤感大多无外乎两个方面,生意失败,感情生活不如意。我说。

平安笑起来。那可是当日被老唐评价为拥有明珠,却又说自己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男人。

呵呵,不止吧,如今结了离、再结又离掉的反反复复的家伙多得很。你对他了解不少吧。

真没聊过很多。磨牙耍贫不是自己的善长和兴趣。我看人的直觉不差。如你所说,那博客不难懂。一个终日喜欢疗伤系流行歌曲的人。总说自己简单真诚低调。当然只是他说。一路走下来,感觉他容易小心眼,忧郁,妒忌。

还有在互相回避对吧。

应该有。他是个强调空间的人。她对人也保有距离或者说余地。有些东西,不会去问,也不想伤到谁。在网上他偶尔会流露某些感受,她只回个哦字,不问为什么。在路上很多时候他们一左一右静静坐着或走着,什么都不说。

那么有爱的成份啦。

蹙眉。困惑?有一点好感。她看到他,有时候象看一面镜子或者一洼水,而且是浑浊的那种,可是里面又有模模糊糊的影。

离开拉萨前一天晚上平安独自去了大昭寺,她没有找不着那页金刚纸。

大昭寺到夜晚并不算特别安静,可是相比白天的人来人往要好很多。寺前广场空地上的石板被朝拜者磨得光溜溜的,在路灯照­射­下闪着酥油灯芯的光泽。

平安坐进那片闪烁的酥油灯光里。

凶悍的屋顶,巨大的经筒,投­射­下无数个影子在其间闪烁,自己也有无数个影子在其间飘荡。榆也象好多影子。那男人身上有她自己的影子,也有冬柟的影子。那一晚将柔软的心敞开,只是很短的时间。那么到底在对谁敞开,是冬柟,是榆,还是她自己呢。

这让平安纠结。可能有错觉。理智与爱不能并存。没弄清这个问题前,她与那男人不可以在一起。否则对两个人甚至更多人都不妥,不公平。

那男人也有过去,看起来也没有脱离过去,那么自己于他同样可能存在不少影子的部分,他应该有同样的困惑。他们那晚都有点紧张。那紧张的实质就是困惑。平安这么认为。

人们在遭遇一段感情挫折后,再遇到彼此有feel的人,即便确认没有对不住其他人,也要自问到底喜欢着对方的哪一部分,是新出现的这个人,过往某个人,还是自己对爱的理想或假想?

撇开­性­别,身份,职业,财富诸多,你们是一类人吗,比如对待感情。

也许是。也许不是。只存在部分相似。而且这个“你们”可能不止两个人。至少自己没忘记那句咒语还有那声叹气。

彼此骨子里有不少相似的东西,比如忧郁,固执,某些东西藏在心里死都不肯说出口,承认吗。

沉默。沉默不等同于默认。挖掘相似意味着可能包含同情。彼此同情有时难免生怜。可是,如同办公室没有爱情,背包客哪里会有爱情。皆为江湖。所谓钟情和艳遇,是传说,是露水。别说不是小女生的年纪,就算倒退十年二十年也没有象别人那样热烈的不顾一切的疯狂的爱与­性­。偏就是骨子里冷敛惯了的家伙。

再说,如果人家有着尚可维持的家庭或者纠缠不清的前情,那你算什么。跟以前BX那些女人有差别吗。不同。因为不是交易或游戏。也许那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也许还有着懦弱挣扎的个­性­,那么你是女摄影师罗伯特吗。那男人是男主­妇­弗朗西丝卡吗。德吉路怎么就成了拉萨的罗斯曼桥。

说什么女人喜欢半推半就,男人要多少都不够。何谓推何谓就。大多数女人付出身体就会纠缠男人要得更多。她不想成为这种女人。何谓要多少都不够。大多数男人轻易求逐到手之后便无所谓。她不清楚他是不是那种男人。

对她而言,那根本是个陌生人,可能是未放下过往与心结的男人,还可能是声­色­犬马不堪过活的家伙。

平安说自己年轻时看事情总企图寻求因果,可是越往后发觉越多事情难因难果。

因果关系变得松动,自然法则的漏洞也就越来越大。意识既是囚禁,又是解放。在自我囚禁中,对内心不断审视也在提高。

大昭寺广场那一夜,平安坐到后来,脑子里已经不是遇到什么人和爱不爱的表象了。前一日上午从哲蚌出来,下午站过药王山,晚上如此遭遇。生活总是给着人们古怪难咽的东西。

说着说着,平安­唇­齿间突然冒血。她捂住嘴巴。她吐出一颗牙。一颗完整的大牙。她的舌尖嘴角渗着血。

我有点蒙。她没有慌,跟伙计帮我要杯温水。

平安从洗手间出来轻声说,没事,是智齿,十年掉了四颗智齿,这是最后一颗。

哦。我的视线总逃不开纸巾上隐约包着的那颗牙。

咖厅里开始播放《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可能真的老了,越来越爱听掉了牙的歌。平安说。她刚刚掉完牙。她开始跟着哼唱。

… Do the chairs in your parlour seem empty and bare? (是否没有我屋中便显得空荡。)

Do you gaze at me there and picture me there?(是否注视门阶想象着我在那里。)…

我看到她眸间渐现泪花。

这个女人不光敏锐,质疑感强,疼痛感更强。后者比前者要命得多。她注定要比其他人辛苦。

写她有点麻烦。长久游离于边缘的本来比较难以把握,因为比起其他人缺乏社会­性­,而且她与一般游离群体又有所差异。

送走平安,我开始拣拾自己,还有身边所有认识的人们,包括亲人,朋友,同事,甚至道听途说的人。

记忆,不仅是复苏人们的个人往事,还有会浸­淫­到他人的往事当中。

你我他爱过的。爱过你我他的。你我他正在爱着的。正在爱着你我他的。

人生永远都是这样。有人为爱伤了心。有人伤了别人的爱心。而有的人,没有爱,更没有心,只有­性­,以交易或游戏的方式。

(十四)中 天(4)

元旦过后,也就是从西藏回来的第三个月,平安和榆在msn第一次说话。这是平安备份的。括号里的是我作为旁观的揣解。

女人:打算永远不与我说话,是吗。

男人:哪里,想太多了。

女人:呵呵。 (­干­笑?)

彼此长久沉默。 (旁观者想笑。)

男人:怎么样,还好吗。 (自以为成熟的男人通常想打破僵局。)

女人:凑合。你呢。

男人:将就。 (够一唱一和的。)

女人:问个问题,别怕。

男人:怕什么? (心虚?)

女人:你和你的圈子对于长期码字的人,怎么看。

男人:不懂你在说什么。 (掩饰?)

女人:会讨厌写东西的人吗。

男人:好象不会吧。 (含糊有时意味着肯定。)

女人:不是好象不会,而是的确是这样。 (有点明知故问。)

对方沉默。

女人:如果日后有人有的文字里涉及到你,会介意吗。

男人:不会。写完了,给我看一下。 (男人只关心几个关键的问题而已。)

女人:不是因为拿素材才靠近,请别小心眼儿。 (错?故意?)

男人沉默。女人沉默。半个小时后,女人先下线。 (玄)

是不是想把自己怀里的那个球扔出去。我问平安。

点头。

但是没扔掉,发觉更重了,对吗。

笑并点头。

所以,打算丢给码字的?

笑。

轮到我点头。好。至少之前关于影子的定位没有错。关于这段话,你是错也好,故意也罢,还有他的怨你的伤,只要停留在这个层面便好,不可以继续蔓延。

对面沉默。没有表情。也没摸下巴。如同空气。也许她对所有这一切相当清楚。唉。水瓶座的女子。难以琢磨。

一周没见到平安。又去哪里了。

北京。她气­色­很差。

最冷的冬天去那里?

出差。顺便拍些了老照片。第一次旅行就是这里,当时只有几岁大。她在怀旧。

她的机器里全部是黑白­色­彩。胡同。后海。老工厂。是啊,那个年代很多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

尾张是一瓶矿泉水,表皮塑料纸上印着5100。我们没有提及西藏半个字,还是看到了。

你买的?我问。

不是。机场发的。她叹了口气。

我没再说话。我们听着彼此喝水的声音。流淌过喉咙的仅仅是水吗。

结完帐,平安在店门口跌了一跤。她没能站起来。是我把她扶起来的。我以为她是因为那5100的水。

她摇头,说是眼前发黑。两天前在北京拍片,也是眼前一黑昏倒在地铁上,旁边的乘客把她扶下去的,要送她去医院,被她拒绝了。她独自在灯市口的圈椅上坐了好久才缓过来。

去医院系统查查吧。我劝她。

应该没大事。贫血。以前在上海地铁和南京地铁也遇过。我晕地铁。她自我打趣。

别不当回事。有人贫血贫过去的。我提醒她,想起她那天牙齿脱落的事心里很不好受。

第三天中午,平安转给我她与榆的第二次对话。

女人:如果我说我在Z城的话,你会怎样。

男人:是吗。

女人:真的,出差。

男人:那请你吃饭了,和老唐,地主嘛。

女人:呵呵,有些饭不能瞎吃。

男人挂出一个大眼惊恐的鬼脸。

男人: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女人沉默。

真的在Z城吗。我问平安。

嗯。

想见面?

没,就那么一说。他纯粹出于客气。我了解他。她很肯定,肯定得我想不信都不成。

男人会接纳这么肯定的女人吗。无论是从兄弟的角度,还是从爱的角度。这话我没敢说。

年根了,有点忙。下个月要去旅行,有些东西也许会电邮给你。平安出差回来后给我电话。

好。去哪里。

很快你就知道了。她不肯说出目的地。

等。等她继续写生活。

第一封邮件。发送时点是春节前三天凌晨。IP是Z城的。我晕。不会是去见那个男人吧。

信超长。是她沿用我的文式口吻写的。她对此很熟手。

春节前十天。下午。第三次msn。

女人:你这个虫子整天不分早晚在网上趴着。

男人:放假了。

女人:放这么早,真是舒服。长假有什么安排。

男人:没什么计划,可能到香港待几天。你呢。

女人:呵呵,唉,居然也是香港。

男人:你也去?

女人:比你早到,不用担心,应该碰不到的。

男人:哈哈哈。

为什么要告诉他去那里。

下意识的,也没必要遮掩,讲了就讲了。

为什么说别担心碰到。

那男人也许会担心,让他相信他们不存在巧合。

有点恍惚。

十年前的树还是十年后的树?老天的玩笑有点大。上帝的小把戏断断续续了十年锦瑟,甚至可能更久。

当时平安正在赶一篇关于香水的文字,正吃着提拉米苏。她没吃午饭。吃着吃着,哗的溢下浓烈的泪。

什么是苦痛。纵使藏着千万重洋,唯有零落两行。

那泪落入嘴巴里,虽然与提拉米苏混在一起,平安分得出,哪种是身体上的海盐,哪种是巧克力脂的滑蜜。

她有点无力。那天下午还有个会。她没让意志塌陷。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四)中 天(5)

晚上,平安接到大禹的电话。一年多没联系,以至她听不出他的声音。

明天抽空帮我买个毛绒娃娃,跟我车辊拨上那狗一样的,你们叫史什么比的,回头汇钱给你。

那女的要过生日?平安反应很快。

不。她要结婚啦。电话那端很苍老。

哦。还有吗。

要大个的,好看的。那边嗓子有点哑。

买两个吧。平安建议。

嗯?对方有点诧异。

买两个好意头呗。平安不会用幸福两个字。那字眼太过假象。

沉默好久。就是,听你的,买一对,我希望她幸福。女人不用的,男人们那么轻易的说出口。

卡片上写什么。她问。

写祝百年好合之类的。可别署名。她应该懂的。

平安真想骂这个男人,活到五张了,还假惺惺的。不是说什么落在心坎上嘛。在藏地出生长大的又怎么样。你的心坎就是这样的吗。没办法磊落的署名?她迅速平定下来。也许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差别。

春节前四天。就在邮件前一日。下午。

平安在家收拾行李。晚上的航班。

手机响。是领导的。上msn收一下邮件,那个方案需要调整下。

文件传输速度很慢。等待中,她看到了榆。第四次对话。

女人:你前段时间说,想好了就给你打电话,这话还算数吗。

男人挂出一个脸红的表情。

女人:有人今晚再次抵达Z城,会在机场等足你八个钟头,把见与不见的决定权全部交付与你。无论你怎么决定,那人都尊重你的选择。

男人沉默。

女人:沉淀了四个月,很多事情早已想得通透。

男人:还是不见,自然些。

女人:要不打你手机,把当日拉萨机场没说完的话说完。当然你可以不接,或者­干­脆关机。

男人仍沉默。几分钟后是离开的状态。

平安下了线,拨那四个月未拨过的号码。铃声冗长。无人接听。两遍。她不会拨第三通。

老鬼不该害怕啊。何况是长期混在Z城的老鬼。连电话都不敢接。呵呵。怕是只有你不自然。平安继续拾掇行李。

两个月前她已写好了一条待发短信。她没有逃避德吉路。她将那当成西藏的一部分参与自我沉淀。

很早以前,最西边就站着罗斯曼桥。去最西边,注定要跨越。

一个小时后,赶往机场的路上,平安发送了那短信。信息超长,被自动切割成了六个小段。

“这样吧,那一日未尽之言由兄弟来讲,懂你喜欢空间感。

德吉路那晚你并未喝多,但出烤鱼店后没有阻止喝多的人,是想看人家出糗?同情?还是动了真情,哪怕只有一点点?或者三者都有?可以对别人说谎,但莫对自己的心说谎。

自我剖析一下,兄弟一路理智忍让,但那晚喝高,是几年未发生过的实情,非借口。伤了你的手是咱的错。再醉也有三分醒的另外含义,是你恐怕未想到或者未敢肯定的吧,三分好感七分空白与质疑,是小二未藏下的秘密,更是江湖大忌。接受传统教育的人该知道止乎礼的道理。人始终要有底线,所以不留你。可能方式不妥,伤及你面子。抱歉。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多少也了解一些。的确温暖,但不轻易给予。可能低调,但难免冷血,也许这是商人的特质。忧郁,应该跟经历与心境有关……所以念你的好,别把自己扮成彻头彻尾的坏蛋。

之前以及现在这些都不是纠缠,也不是耍你。因为你还不了解我。说清楚总好过藏着掖着。老兄大可安心守护家园或者依靠那些漫长往事和旧爱过活。言行得罪之处,请海涵。希望坦然相处,不再有怨恨。

那么,见不见说不说都是形式。老兄不是喜欢仓央嘉措的诗嘛。见或者不见,那人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邮件掐了尾。

不会真在机场等吧。真的不悲不喜?我要打电话确认一下。

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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