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啊,刚洗完澡,准备睡觉。
唉,我以为你犯傻。
怎么会。明一早还赶着通关呢。她在笑。
飞机没有晚点。Z城亦如多年前那么粘腻的空气。
等待取行李的当口,平安望见出口大厅处聚满了人。取上行李后,她火速截了的士赶往预订好的宾馆。
她从一开始就肯定那男人不可能来的。她不会如自己假设的那样等上一夜。发完那些短信她已彻底释然。他若真的来了,可能反而令她于心不忍说到这么彻底,闹不好又拖拉成几个月贡嘎机场那样。
她知道,即使那男人品性坏不到哪里去,即使能赢得那男人的心,也没法赢得这座叫Z的城。
因为这是最声色犬马的城。这是最现实的城。这是无数人愿意浸淫不疲的城。
是不是要让自己和某些东西再度成为祭品,被恭送上那些庞然大物的祭台呢?不可以。
外人看了那几条短信,想来平安已到了一个境界。
但是,榆看了,可能更加不自然,不自在。
事实上,那个男人的确没待得住。是不是去过机场,没人知道。
但是那天傍晚他去了西山。西山离机场并不远,站在山顶往西北方向可以对那机场一览无余。这是日后从他的博客里看到的。
如同当日贡嘎机场的太阳地里,男人问女人还有其他事吗,女人此次还了男人一个对话的机会。当初一个不肯继续说,如今一个不肯再相见,也只能这般了。
女人没有对男人提起另一棵树以及内心深处更多的想法。无需提,男人可能早有感觉。亦如女人对男人心中的花花草草也是稍微那一指而已。实际上,那一指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戳。
一个以为自己是廊桥遗梦里的女罗伯特,对方便成了男弗朗西丝卡。估计另一个也这么想。呵呵。他们八成是一对罗伯特,互慕却死都不肯认帐。
唉。互为影子的男女,未愈各自恒伤。他们需要时间。怪只怪遇见早了。或者根本太晚。
(十四)中 天(6)
没有邮件。我发过几次信息。平安只回一次,很短。总下雨,很忙。
那一晚我梦见港岛。大雨滂沱。
男人和女人分别站在佐士敦大道的两端。不说话。许久对望。浑身湿透。然后默默各奔东西。
这哪里是什么轮回,分明就是沦落。
醒来时是可笑。我把这个梦和感受m给平安。
大年初二晚上收到了她的回邮。
第一句话是,要么偶像剧要么悬幻剧的,不适合我们和我们这个年纪。
摩星岭。那里是半山的富人区,鲜有公共交通,接驳车只有定点的几班,盘山公路上常常无人。
最繁华都市的青年旅社条件很差。铁架子床,床垫超薄,只配有枕头被单和异常单薄的毯子,老旧的木地板踩上去咚咚作响,公用盥洗,热水是限时的。
学生宿舍?女子监仓?有人来了,又失望而走。平安又多订了几个晚上。
以前旅行比这条件差很多的都住过。最主要的,摩星岭有个超大厨房兼饭厅。这里每天汇集着各种肤色不同语言的人。这里从早到晚流淌着最浓郁的颜色和味道。这里有取不尽的生活素材。
受到金融危机波及,只能长期租住床位的香港女人玛瑞亚,不管是同胞还是老外只说E文,开场白总是“我以前的男朋友都是外国人”,到了夜晚用白话自己跟自己长久对话,大多在抱怨国人。
见到谁都用极快语速喋喋不休的瑞典老太太,有着修长的个子、手臂、指甲,喜欢在熄灯后收拾东西,映在地板上窗户上到处是修长影子,象极了《哈利波特》魔法学校里挥着教鞭的老太婆。
从里到外都身着紫色衣服,到港疯狂购物也只买紫色系列的杭州某大学女教师,喜欢与人聊韩剧,喜欢与人搭伙煮饭,平安索性叫她紫。
好比《围城》里被描募的高教授的夫人,只有一张红艳的唇和一对红艳指甲的手,紫的对床是个年轻女孩。每次一进门先入眼的总是那双酒红色小皮鞋,一开口便是如今男人哪里敢碰,不是花心就是同性恋。到夜晚那鞋摆在床头,借着窗外的光亮照旧散着酒红。
每天六点钟准时出现在昏暗厨房长桌前的早祷的印裔孩子,总是摊开一本厚厚的书,总是光着脚丫儿。有人经过他面前,他就抬起卷着长睫毛的大眼睛,那眼神是喜马拉雅南麓孩子特有的光泽。
喜欢晚饭后与人辩论哲学的白衬衫,在中国气象大学只念完二年级就退了学,因为不适也不满那种教育体制。他每天把自己搞得圣斗士似的。
……
每天出去前回来后,平安都能看到这般芸芸面孔。这世界没有什么天堂和地狱。这世界是人间也是中天。
喝咖啡。紫扔给平安一包速溶。
好,谢谢。平安正忙着整理照片。从维多利亚公园拍完传统年宵又遭遇一场大雨,天桥下挤满了菲律宾女人。这是港岛的特色群体。一张席子,两袋简单吃喝,打牌聊天。这是天然会所与party方式。
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对她们做跟摄系列。经过平安的身边说。
嗯,就是。平安喜欢拍这种原生态的眼神,包含了所有诚恳、乐观、挣扎与绝望。
别动,给我看一下。一个黑人孩子凑过来,手里还掂着一把菜刀,刀刃上还剁着一小块儿胡萝卜。这孩子刚才在切菜。
会说中国话?平安问他。
他会讲四国语言。旅社工作人员搭腔。他在煮夜宵。每天晚上九、十点的时候,这个大厨房仍旧叮叮当当,油烟不休。
哪四国。紫问那孩子。
孩子不回,只顾着看照片,边看边嚷,啊,芦须,我去过。
英语,法语,中国话,还有什么来着。工作人员跟紫聊。
孩子的爸爸在叫孩子。Ukey,Ukey,然后是用听不懂的语言。那是个高大的白人。
妈妈是英国还是美国。紫摸那孩子的头。
那孩子立刻把头甩到一边。我妈是法国人!
他们有四个国籍。法国,以色列,加拿大,还有一个是哪个来着。
要你说!孩子制止工作人员。
不会是中国吧。紫揣问。
要是中国,就是第五个了。
又一个黑人孩子进来了,比这个大一些。两个孩子嬉笑扭打在一起。那白人父亲在炒菜。
明天煮饺子吧。今天大年三十连饺子都没吃。平安征求紫的意见。她之前好几个除夕都是人在旅途,都没吃到饺子。
饺子?好吃。你们会做吗。Ukey(优基)又凑过来。
对啊,明晚你们全家一起来吧。平安邀请他。
明天不知道在不在,我们今天来露营,结果下大雨,烧烤材料只能煮着吃。优基抱怨。
因为饺子,因为露营,兄弟俩停下来跟几个中国人聊天。
优基的哥哥叫(莫),两个孩子出生在多伦多。莫的耳垂又大又厚,有电影明星的气质,搁小皮鞋的话有点象丹泽尔•华盛顿,性格偏静。而优基长得象黑人球星,很活泼好动。他们的父亲是个老师,以色列人,不是犹太族,穆斯林教徒。
如果优基不说,平安还以为他爸爸是德国人。严肃,不怎么爱说话。绅士,礼貌的请厨房里的每一位吃小麻圆儿。
兄弟俩说,他们随父母每隔一两年换一个国家生活。他们总是在转学。他们全家已经是第二次旅居香港了。兄弟俩的中文很溜,他们还起有中国式的小名,大毛,二毛。
四个国籍。四种语言。每一两年换一个国家。这对十岁刚出头的孩子有点复杂,优基的年龄还没到十岁。
平安很晚才回到房间。已经黑灯好久了。瑞典老太太仍在那里摩挲来摩挲去,玛瑞亚还在唠叨。隔壁床的三个爱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已安然入梦。
头灯暗淡的光映在没有窗帘的窗户上,微弱,摇晃。因为在海边,窗外风声呼啸,雨打在窗棂上传出回声。
异常的冷。平安问前台要了三条毯子。毯子很薄。她合衣而卧,还是特别冷。因为冷,她连续几个晚上无法入睡。这感觉如同回到四个月前的藏北双湖。
(芦须:香港南丫岛的一个旧村落。)
(十五)爱的颇瓦法(1)
海洋公园水母馆。
起源于六亿年前的生命,只有两三个月的存活期。生命构造异常简单,遭遇侵袭时可以释放剧毒。
昏暗通道玻璃那边的游动或静止,是最柔软最纯粹的命与活法。
身后的嘴巴唠叨着海豚,可以治疗自闭症,忧郁症。对面应该刚刚结束了一场海豚表演。可是海豚的伤谁来疗。平安收拾起三脚架。她要赶往另一个海边旧墟。
穿越旺角的杂乱车流时再次出现幻听。平安。平安。她没有回头。她要专心过街。
西贡。如果不是落雨,这里可以看到漂亮的日出日落。这里是流动的海傍市场。这个时点渔家已赚得船空袋满。
依偎着鲜花与甜言蜜语的情侣。低头踯躅码头的独孤老人。骑车狂奔的孩子,车筐里还塞着湿漉漉的足球。
这天是大年初一,也是情人节。
相爱的人们都已经说过了我爱你。不爱的人们永远都不会说我爱你。错过的人们根本来不及说我爱你。
每个人以适合自己的方式生活。或者仅仅是活着。
风夹带着雨再次斜袭伞下,腰身以下又湿了一层。得找杯喝的暖暖。平安奔去不远处那家叫sai的茶寮还是酒肆。人稀稀拉拉,来了走的。
正对面,隔了一张桌子,是穿着蓝色冲锋衣的女子。一只杯。一个人。
她朝平安走来。她请她帮忙看下她的背囊。她想去趟洗手间。
平安点头。她嗅到藏的熟悉。她的衣服。她的背囊。有酥油的味道。
等那女子回来,平安问她是不是刚从西藏回来。
你怎么知道。
我的鼻子告诉我的。平安抽了抽鼻头。
她叹了口气,说自己在那边待了两年,已经不能适应香港市区那种繁华喧嚣,便只能来西贡这样散淡的小镇。
我也是一块边疆土坯。平安自嘲。
那女子说自己叫莲。她们开始谈西藏。后来那女子取出相机,两人的头凑成了情人状。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莲指着最后十几张喇嘛和藏族老乡开天顶的片儿。
颇瓦法。平安轻轻回答。那是藏传佛教信徒修行的方式之一,在脑袋顶上钻个洞,然后Сhā入桑草,表明开悟的通透与喜悦。
当时我也打算让师傅给开一个,师傅说我修行不够,也忍不了疼,肯定会出问题。莲笑起来。
呵呵。如果人在乎的是那根草,那洞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
莲哑然。很久才喃喃,的确是。
平安面前那半杯鸳鸯冻得不能再冻。
夜色笼罩,已分不出哪是海哪是岸。
我得走啦。平安站起身。她晚上还有对优基兄弟俩关于饺子的承诺。
那个叫莲的女子轻轻抱了一下她肩膀,耳语到:我,好象见过你,在拉萨……
正常。平安没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保重吧。她没有看莲的脸转身离开了sai。
回钻石山的92路大巴上,黑洞洞的天幕闪过暗淡灯晖。别离西贡竟如同别离西藏的feel。
从海城到上海。从拉萨到香港。走过万千路程。深藏的琴,断了接上,接上又断落。
多少人殊途同归。多少人同路殊归。怎样都正常。谁动了谁的锦瑟。谁逐了谁的流年。怎样都正常。
平安和紫同时出现在摩星岭大厨房的门口。她们手里各拎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饺子和蔬菜。
莫兄弟两个正在下象棋。每个棋子有老婆饼那么大。桌子上摊满了木工模型。木工做得很细致。看得出孩子们有难得的耐心。
优基最先看到平安。他一下子扑过去,双脚起跳。她抱住他。他拼命捶打她,但是并不疼,他没用力。不知道的人还误会他们是呣子,以为他在跟她撒娇。
而莫很安静,温柔的望着弟弟和平安她们。还有两兄弟的父亲,一直微笑着望着他们和她们。
他们俩一直强烈要求等你们。旁边的小皮鞋说。
她说你们可能吃完才回来。优基指着小皮鞋说。
怎么会。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就是接驳车太晚,没法子。平安回到。
厨房大有厨房大的好处。灶头多锅多。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洗切煮同步展开。
豆腐烧鱼丸。青炒西兰花。煎秋刀鱼。西红柿炒鸡蛋。凉拌木鱼牛蒡。煮饺子。素虾饺和猪肉饺要分开煮。前一锅给优基一家。后一锅留给他们自己。
菜上桌时,优基悄悄说,我爸说我们生病了,要先把蔬菜分好在盘子里。
没问题。虾饺已经单独煮过的,全给你们,不用分了。平安跟紫对了一下眼神。她们尊重对方的宗教习惯。
比我爸爸做得好吃多了。我爸只会把所有东西倒在一起煮。优基露着吃不够的眼神。莫温柔的点着头。他们的爸爸在笑,在盯着他们不可以吃猪肉饺子。
这是那几天摩星岭最热闹的一餐。三个有着复杂国籍和语言的外国人与四个中国人坐在一起,吃着中国最传统的饺子,还有比较清淡的菜肴。
旁观者投来羡慕的眼光。包括那个永远对国人流露不满的玛瑞亚,那个喋喋不休的瑞典老太太。
那天晚上,平安洗了这一生最多的碗筷。紫是个勤快女人,几乎把摩星岭所有碗盘洗了一遍。两个混血孩子也在帮忙。
饭后的大厨房恢复成聊天或独处之所。
优基往女人们的嘴里塞橙子瓣。那是他父亲切好的。他父亲正安静的坐在对面上网。莫拿着平安的大家伙对着父亲拍个不停,然后很认真的回放。
优基父亲抬起头,瞅着他们哥俩笑。转而用英文问平安他们来自哪里,什么职业。那男人会说希伯来语,英语,法语,就是不会说中文。
当紫说出自己来自杭州时,那男人用英文说他去过。如天堂。我喜欢中国。有点想念内地了。
紫很开心,问他还去过中国哪里。
那男人眼神发虚,好象在回忆,数落着一个个地名。最后那个是西藏。
什么时候去的西藏。平安问他。
很多年以前。我还没结婚,还没有这两个儿子的时候。
感受如何。
天堂。与杭州不同。是另一种天堂。那信奉*教的以色列男人眼神再度渺然。
漂泊了那么多国家,还带着一家人。
那个男人的那句“有点想念内地了”,照平安理解,他可能是在想自己的故土。他对于家园和精神自由的理解,不是我们这一族人所能知会甚至揣摩的了的。
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还不是很懂祖国与血脉,种族、宗教与派别等以及纠结出的诸多复杂。这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是难题,就算是成年人也是难题。他们只能跟随父辈选择适合待的地方,来成就个人游历式的成长。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十五)爱的颇瓦法(2)
平安回宿舍前,优基老爸仍坐在饭堂里看电脑,大毛二毛没用父亲唠叨主动回外面的帐篷就寝。就寝前,兄弟俩穿着秋衣秋裤还在厨房过道里追赶打闹了几分钟。
两个黑色的精灵。黑夜的精灵。
平安想起一句话,是某本书上说过的:我们的主不是同一个,所以我们得仇视,甚至成为敌人。是吗?
两个小时前,优基老爸用公勺往她碗里盛西红柿炒蛋,直到她用英文说,谢谢,够吃了。
她想起另一句话,是自己在葡地construida大教堂写的:我们可能不是同一个主,但我们都是孩子,所以可以…无论我们是否在一起。
那个海风嚣叫的深夜,平安记录完这一天所发生过的,最后落款: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女人。自由与爱。温暖与安静。哪个神或佛的手都该守护。
不告而别。这个晚上,还有第二天早上,大家都没有说bye或者take care的话。
平安在封航前从离岛赶回维港。维多利亚湾每年会在初二这一天燃放烟花。很多人专门跑过来占据有利地形等着拍摄盛景。她没有等下去。
天冷,人多闹腾,某些潜藏的死寂的小鬼皮。长大的孩子,背对着烟花,她想早点回去摩星岭的大厨房。
邮件的末尾是:已买好明天回海城的船票。
平安,终于决定回海城了。
之后平安一直不与我联系。打电话。不接。发短信,只回病了。再发,便不理我了。什么病。还是借口。我怀疑她回了上海,不想见我。没有整理好,或者无法整理。
又是两周。我想该差不多了吧。我发短信给平安。
来我家吧。
我第一次去平安家。她正躺着,很憔悴,仿佛又去过西藏,而且是去做苦力似的。
怎么了。我摸了她额头,不发烧。去医院了吗。
不能站,也不能坐,看什么都晕。手指麻痹得敲不了键盘。想事情也晕。医生说可能是颈锥问题。也有说什么美尼尔。老天还真是垂青,这样的,那样的。平安笑得很美,从来没有过那种美。
胡说,长期伏案的颈锥都有问题。我不能再问什么。不用述明。也难以述明。
几天后我看到平安新发的文字。那天上午上海飘起多年未遇的桃花雪。我想自己可以看望那个女人了。
海是苍黄|色的。心是说不出的颜色。
船票到手那一刻,平安又问自己该不该回去。香港太冷。去海城缓解一下。这是唯一能肯定的。
那是别离整整七年的城。
离开了就是离开了。这是出卖过平安的师姐在她离开海城那年电话里说过的话。
是啊,离开就是离开。七年。一座城,一些人,可以改变多少。谁们重生了。谁们回归了。谁们在反反复复兜着圈子,并且没有意识。
码头。海城很冷。但没香港冷。晋带着老公和小孩子来接的平安。
拜年。年还没有过完。吃饭。算是接风洗尘。
晋没有什么表情,没怎么说话。平安也一样。虽说她们在一起的年轻岁月有过疯笑,也这般相互沉默过。
她跟她都老了。她跟她正在安于各自的生活。
平安裹着蒸汽走进房间,晋正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站在那里等她。厚被子,毛毯,小薄被。
不知道你来的时候会是什么天气,所以都找出来了。晋又递过一件羽绒。这几天穿这个吧,你衣服太单。
都用得上。平安接过那些东西。
你想不想见他。晋突然问。
平安不回她。她背对着她铺被子,一层一层很仔细的铺。终于她钻进那被窝,看到晋盯着自己。
他知道你要回来。晋说。
沉默。晋肯定会告诉那个男人。可那男人未必想知道,或是未必希望她回来,或是一切对他从来无所谓。
先睡吧,这些天你也累了。晋灭灯掩门。
这房间是晋孩子的房间,到处是小家伙的玩意。关上灯,到处是这样那样的影子。平安和那些影子躺成了一团黑。被子很暖和。眼皮沉重。香港的无眠夜好象回到高原,连风声也相似。
回一趟小川吧。平安建议。
两个女人找不到12路大巴的站点。七年,公交公司把那个站点挪去三岔口的左首,不过百米之内。两个女人一个买了车,一个没有回来过,她们找了半个多钟头。晋奈不住要求打的。不行。平安强行拖住她。
小川是家老字号川菜馆。当初的老板娘越来越老。她原本就是老太婆。当初的女伙计们老了。她们原来可是群小姑娘。回到从前的只有两个女回忆者的饭量,面前的五六个盆碟全部一扫而空。
去唱K吧。许是花椒辣椒的刺激,平安想去K厅。
好啊,我朋友刚开了一家,去试哈。
孩子呢。
不怕,我妈在。还有,我爸说的那个国安局的,你见不见。
呵呵。干吗,是不是两年后可以写一本碟战书啊。
我们没开玩笑。你什么人都不见,是不是还忘不了那个家伙。要不今晚喊他出来好啦。
今儿中午在你家阳台聊天,你妈说他是王老五,却舍不得给女朋友买礼物,还说怎么她不送他礼物。我跟你妈说他就是那号人,跟他身边的那群人待久了,算计惯了。
哈哈,他总是跑我爸的花木场,一泡一整天,跟那女的经常一两周甚至一个月互不联系,他那是谈恋爱吗。
你弟不也是这样吗。两个女人说的不是什么人,而是社会现象。
是啊,男的女的过了一定岁数再交往已经不是在谈什么感情了。真情热情都架不住岁月的熬磨。
呵。人们哪里会在考虑什么伦理和真爱,只知不断附加越来越多的条件,谁会纯粹的因爱而在一起,物质与肉体的适合不适合成为通用标准。
所以你有必要还放不下吗。要么见,要么忘。
平安又摸起下巴。
爱是爱。相爱是相爱。如同尘归尘,土归土。对于多数成年男女而言,不是为(wéi)爱难欢,就是为(wéi)欢难爱。只是,见或者忘,都容易吗。
有些人断了爱,如同从心里拔掉了一棵树,连根带树一块儿拔掉,心成了洞。日后有机会遇到合适的树还有空间再种。而有的人,心里那棵树砍断时好比把地表部分砍掉,最牢蹦的根留在心里。那些根将心占满,须长出了心皮,想铲除都难。除非一点点的剥,剥到最后,树根碎了,心也碎了。如果遇到合适的树可能也只好在表面嫁接,活得了活不了谁又知道。也许后者是最沉的心结。
(十五)爱的颇瓦法(3)
请问喝什么。服务生问。
皇太子吧,啤酒太凉太胀。平安看了看符合那最低包房消费的也就那种套餐了。
随你。晋忙着选歌。
那伏特加半个多小时后才送来。据说是店里现打发人去买的。
上海的经销商。呵呵。回来喝上海的酒?不会是假的吧。平安笑。
不会吧。好歹也是朋友,不会坑我们吧。
反正兑苏打水和冰块儿,喝不死人。平安边勾兑边说。
我上个洗手间哈。
别做没用的事儿。平安提醒晋。厕所?已经第几遍了。无非是打电话给某人。
平安。平安。
好象有人在叫自己。是幻听。懒得理。好想睡啊。有点累。
平安。醒醒,看的见我吗。不似幻听。好象是晋。
睁开眼睛。依稀是晋的脸。模糊是白茫茫的世界。还有一个白帽白衣的小丫头在喊,不要乱动啊,刚刚已经扎穿一只啦。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平安问晋。
医院。晋轻轻回答。别乱动,你有一只手血管已经穿了,再忍一忍,第二瓶(点滴)快完了。
医院?怎么会这样。不是在音乐匣子嘛,那首《断点》还没唱完呐。针口好疼。浑身发冷。听见牙齿又在打架。
有的针不能乱打。我有什么什么症,抗生素和磺胺好多都不能用。平安有气无力的喃喃。
小护士慌忙往楼道里跑。晋念叨着,应该不会吧,之前问过医生。
如果有人只剩很短的时间,那人该怎么活,很多事情该做或者不该做。平安突然流起泪。
你又在胡说是不。晋洲皱起眉头。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确诊的。
人总要死的。咯咯咯咯。平安满脸泪水的乐。
第二瓶点滴始终没有挂完,针剂总在回灌。平安拔了那针头。她双手手背完全紫黑。
晋的老公开车送两个女人回家,打包了粥。平安根本没胃口,躺在床上浑身发冷。晋两口子叮嘱了几句出门办事去了。
下午三点平安爬起来开煤气热了半碗粥。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着的除了酒气,还有其他难闻的气味。这才看到自己衣服的胸口领口全部是呕吐的污秽痕迹。
她又开始呕,水池里流起黄|色的胆汁。
晋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见平安还躺着。吃饭了没。她问她。
嗯,还洗了澡。平安瑟瑟的说。为什么会去医院。
还说,那瓶酒差不多叫你一人干掉,连苏打水也不放。后来一直吐。我在隔壁酒店开了房,想着我们凑合一晚,可你拼命吐,而且怎么叫也不醒。我有点怕,把我老公叫来。他看了也怕出事,就call了白车。
那伏特加真有可能是假的。我没试过这样。平安没想通为什么醉得毫无反应。那首《断点》没唱完就什么都不记得啦。
好在送去医院了。以后千万别这么喝。尤其在旅途中,否则连渣都剩不下来。晋很认真。
哈哈。平安大笑。这也就是跟了你,才可以把所有防备卸掉,安安心心的醉死。
传统的Screwdriver(改锥)喝法,能搞定几个善灌小烧的韩国人,你用来对付自己不死才怪。我说平安。
冬柟问你好点没。
不吭声。
还说明天一起吃饭。晋又说。
我明天下海岛。几天后回来。
还出去?身体行吗。看看你的手。还有,你在医院刚清醒过来时说的那句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又不吭声。
那当你那句是玩笑啊。知道吗,看着你从酒精休克到入院的全部过程是什么感受。人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看不到,只有闭上眼才是真真切切的浮出。我昨夜看着你昏迷的脸就是这种感受。所以以后别再胡说八道。晋很认真的脸色。
五点钟的时候,平安给晋留了张字条,然后背上背囊,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外面在下雨。
雨,是从凌晨三点开始下的。淅淅沥沥的。她整夜都没睡,混沌着。她没有力气去站阳台。她浑身棉软。
伞被风吹得变了形。雨又急又斜的打着进来。整个假期,哪儿都是潮湿阴冷。街上空无一人,截不到一辆的士。路灯在雨幕里散发出一种淡薄的冷暖不明的烟雾。
十年前的夜悄悄溜回这个女子身旁。抑或从未远离过她。似乎,谁种下这样的因,经过多少个轮回,谁又非得间接这样的果。十年前,十年后,都是必须走的一程。她把那柄八根伞骨断了四根的遮甩了甩,她和它在风雨里慢慢的挪。
三天后,平安回到海城。脸色苍白。她还没有恢复。天气不好,每天要早起晚睡的奔走拍片。
明天去老赵的厂子,中午她请吃饭。晋递过来一杯暖黄的普洱。这个城的人们喜欢喝这种茶,也喜欢收藏这种茶。
不吭声。平安在等着她说下文。这饭局是晋故意安排的,肯定不止老赵是一个故人。
他也会去,你不会不去吧。
平安不出声的笑。
笑什么。
她还是笑。是那种让人不安的笑。
是冬柟来接两个女人的。
平安没出小区大门就看到那个男人远远站在栏杆外面。他没什么变化,连站立的姿势都是老样子。
她离开海城七年,实际上没见冬柟差不多八年。
那时平安仍留在分公司,而冬柟已被调去了总部,他也不在宿舍楼住了。
那最后一面也是春节,他们跟另外两个同事在一家湘菜馆吃完饭后就再没见过。她记得那馆子给他们上的一道菜是干菜焖烧肉。她记得是他最先一个撂的筷子,然后点了根烟,直直的瞅着她夹菜吃饭,而她不看他一眼,可心里什么都知道。
怎么样,老柟,七、八年没见,还好吗。平安顺着晋打开的后门往车里钻。
晋学着平安的口吻重复着同样的话,笑哈哈的也往后座钻。
冬柟不答,绕去驾驶门。
都买车了。平安接着问。
不是,我姐的。冬柟调了调内窥镜,正好对着平安的脸。透过那镜子,他望着她,她也望着她。
三十秒钟内,热车,踩油门,开动。他脸越来越红,不再正面看她,改为时不时的偷瞄。她笑了,把脸转向窗外。一棵棵的树划过。只要对望,他还是那么容易害羞,所以不要对望。
你黑了好多,是不是这几年跑藏区跑的。老赵见平安的第一句话。
噢,就是。平安故意用了标准的对方听不懂的语式回答,她琢磨老赵也不是当年修长苗条的女人了,与其拥抱,那体形超过了自己。
(十五)爱的颇瓦法(4)
水鱼宴配红酒。
第一圈感谢地主之宜。第二圈老同事聚首。第三圈三个女人一张台。平安出于礼貌的主动应酬着。
第四圈该你们俩碰一个,都七年了。老赵嚷嚷。
旁边那男人啥也没说,满满一杯全干了。平安抿了抿,说,随意。
到底是冬柟啊,这么怜香惜玉。老赵半讽。
冬柟在翻脸皮。
他一直都这样,不会逼迫她喝酒,还帮她解过酒局,护送过她。人们为什么越来越喜欢红酒,这酒怎比得那高原的酿。人也好,酒也好,怎会念的都是旧好。
晋喝得脸红扑扑的。等下我!她嫌平安没等她。平安回身瞅着她迈步都是僵的。
平安没怎么吃喝,却不停的上厕所。晋趁机点平安的鼻子,你在耍滑头,不肯喝。
是,不想喝醉,我得控制自己。她不否认。她清楚自己控制的不止是酒,还有不可以流泪。这两者有某种关联,所以一定不能多喝。
回到饭桌前,冬柟还在那里讲究旧人们,谁谁家怎么了,又遇到谁谁谁了。他总是这么八卦,过去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前天遇到Q了,在检查工作,Q的公司是那山庄的大股东,Q现在好象是高管。Q当初是考进去的,人家就招一个。冬柟讲得起劲。
那个Q是比在座的年岁都大、脾气都差的一个女人,也是旧同事。据说冬柟追过那女人。有钱的有背景的有点姿色的,他大多动过心思。可惜对方动的心思比他更高罢了。
呵呵。就招一个,还是考进去的。你们信吗。平安轻声问大伙。
Q有关系的。她妈是那个银行的啥啥来着,这人际关系不都是公开的嘛。晋开腔。
哈,Q的那个妹比BX总部那些女的还多几拼。老赵也冒出来了。
平安反而不出声了,心想老赵你不也是严经理的弟妹嘛,冬柟他不也是仗着自己姐姐姐夫有点背景嘛。这个城有几个逃得开那张网。
饭后去老赵的厂子,老赵的老公忙着泡茶,又是铁观音加熟普(普洱),塞满了小小的功夫壶。
那茶水是有点奇怪但又说不清楚的味道,好象与这城、这人的重逢。平安只喝了几口,张罗着看厂,在叮叮当当里很多东西涌了出来。
刚好冬柟从洗手间出来。等会有空吗,请你喝个茶。平安问。
好。他有点意外。他又在翻脸皮。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进去喝茶啊。老赵跟找她签字的员工说完话,过来催促二人。
不喝了,太打扰你。我们打算撤啦。
三个人重新行驶在公路上。
晋,先送你回家休息。我请他喝个茶。平安说。
晋一起去嘛。冬柟马上沉不住气了。
我有个朋友倒是开了一家茶庄。晋说。
不用了。晋陪了我好几天,家里还有小孩儿。平安摇头。
哦。晋鬼笑。
等一下我就回去。平安没笑。
她心想:这七年你们看似煞费苦心、隐隐约约的介在中间,一直是谁断不了保护伞,不敢面对面。是我,还是他,还是所有人。如果十年后还是这样,不如我站出来,今天谁都别介入,如同十年前那个夜晚。反正我一直要得不多,反正索性都是疼痛。与他遭遇,必在百年之内,或枉死,或再生。她大动脉的最深处还卧着十年前的结。
穿过心灵学堂,隔壁便是十年前就已经有的茶馆“太阳与海”。
在二楼的竹木阳台冬柟选了一个长桌,特意坐到一侧只有一把椅子的位置。平安心想莫非要我坐到对面那个独位,来个什么长桌谈判。呵呵。她坐到了他旁边拐角的那个位置。
看我一点儿不老吧,脸上连皱纹都没有。冬柟大言不惭的夸起自己年轻。
呵呵。我老了是吗。平安捋了一下辫子。她在西藏一直扎辫子。回来后也经常扎。
不老。那男人摇头。也许是礼貌。
那壶铁观音和一应俱全的茶具端了上来。冬柟开始续水,浇壶,滤茶,斟杯。类似功夫茶的喝法。
怎么不抽烟了。平安看他这几个小时一根烟都没点。她听晋提过他好象戒了。
戒了。2005年无烟日那天戒的。开始锻炼身体,每天早上跑步。自己有个好身体才能做事,照顾父母。后来开了一小饭馆,很辛苦。2006年一波行情起来,把饭馆盘掉,杀回股市。这几年上上下下的折腾,好歹赚出个两三百万。把我姐那套旧房买下来,装修一下,把父母接来一起住。后来房子又飞涨,我妈说你还得给你姐五万块。那就给喽。总不能让她和姐夫在婆家那头为难。他倒是很实在,什么都说。不过漏了自己遭遇车祸的事儿。
不会影响你下午看盘吗。平安看他从十一点出来后好象没提过行情涨跌。
没事儿。看好业绩好的抱着做中长线。现在要求不高。每年百分之十就可以了。稳稳当当的。我社保挂在老刘那里,他手底下总要有几个兵,税局的工商局的渠道我都帮他介绍过了,他自己跑去吧。你也知道老刘那个人,有点面,拉不开脸。读书的人好象都这样啊。
冬柟说的好象不止是老刘。老刘是以前BX的电脑部经理。平安了解的老刘可不面。至少那时每年电脑工程回扣没少吃。
对了,你买房买车了没。
呵呵。他这是在交换家底吗。平安想。她应付着。同样很诚实。
老金他们上海分公司的那帮家伙每年都把赚的套现,拼命买房。上海房价涨得厉害。
呵呵。你现在在老金那公司做股票啊。
老金是冬柟姐姐的同学,也是他的死党。冬柟整天跟老金那帮子厮混,琢磨着怎么赚快钱赚大钱,琢磨着喝酒搓麻找女人的乐子。
没,在原来咱们那家分公司,就是后来被GS收购过去的营业部。那里的旧同事不是多吗,可以经常聊聊天。
呵呵。平安想,这个男人的梦想就是做大户,以前是他恭敬伺候别的大户,现在轮到别人恭敬伺候他。他留在泥潭里偏要长给大家看,而且终于开出了一朵莲来!?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五)爱的颇瓦法(5)
那只打火机早扔了吧。平安特意提起那只白色zippo。她也想转换一下话题。要不那男人接下来会讲述当初的泥潭如何变成美丽莲塘。
没扔。2001年送的嘛,那时起不再用一次性的,用你送的,每次往里面灌气儿,一直到我戒烟。后来就放起来了。
本来这次还想买一个,想想算了。以为这次回来能看见你一大家子呢。以为你小孩儿都会打酱油了呢。平安故意比画着桌子一般的高度。
其实平安根本知道他没结婚。至于他谈女朋友也不是晋说的。平安猜到了。晋这一年多突然不提冬柟,是那种很刻意的不提,如同以前很刻意的提一般。平安那么敏锐,如果连这都揣不到,平安就不是平安了。
没有。一年多前,一个大姐说有个胖姑娘看起来跟你挺适合的,就介绍来谈着看看。冬柟没含糊。
八零后还是九零后?不是一直流行老男人寻小姑娘的。平安调侃到。
不是,七九年的。独生女。去年跟着回她老家了一趟。她很爱跳舞,每周肚皮舞、高温瑜珈排得满得很。我们一周才见两次。他是真的实在,还是在炫耀,或者在摆阵。
都见家长了,还不抓紧办事,好让你父母也放心。
我不懂爱情,不会谈恋爱,不知道女人心里到底怎么想。他说的是有点沉重感的话,可语气如此轻松。
他是真的不懂爱。这点平安不怀疑,玩女人跟懂爱永远是两码事。当然对于有的男人可能是一回事。
那就对人家好一点。要懂得珍惜眼前人。别总是伤完一个又一个的!
冬柟一怔。他没料到平安这么说。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伤过谁。
壶小,很块茶过了三道。观音由厚变得绵。
还记得这里吗。平安象是在自己问自己。
当然记得。九如坊。冬柟说。太阳与海几乎正对着那牌坊,还有那汪望不清的洋。
当时你不是还问过我三个问题嘛。他又说。
三个问题?哪三个。三分之一怎么就变成了三个问题了呢。是他糊涂还是自己糊涂。那似乎并不重要,如同果与未果不重要一样。平安脑子里只有关于出走与流浪的话题。“如果我出走,你怎么想。”平安记得冬柟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沉默。据说沉默是默契的核心之一。
呵呵。你不是说我思想性格不成事儿吗。平安故意提及他当年的话头。这些年我一直在依靠行走来完成成长和沉淀。
已经不错了。可以了。他这话藏着忽悠。
可是,我永远长不成你还有你们想要的那种女子。我,永远都是我。平安捋下好几条长发,任由那些发丝飞散。
把晋叫过来吧。冬柟开始滑动他的手机滑盖。他有点紧张了。
不。平安拒绝。很坚决的那种。
我一直以为你想要一份轰轰烈烈的感情。那男人突然说。
从来没有。傻瓜。我打小就喜欢细水长流的东西。她眼睛开始发潮。他对她的了解永远比不上她了解他。
有时也想稳当扎实的做事过日子,但是环境不允许。他垂下头。
知道,当初就是看中你骨子里还残留这么一点。平安始终没当他是坏透腔肠的家伙。她知道他不能也挣脱不了那个圈子。那是一种纯寄生关系。他离不开,也不想离开。所以他得现实,并且他的现实必须压倒一切。这也是他们未果的关键。
冬柟怔了一下。我以为你当年会留在GS重组后的公司,或者去其他同行单位。
没。其实之后都是有机会的,但是我放弃了。再说有啥分别。
对方叹了口气。你走了之后那一年,我被工作组盘查,整天为了一台过户到我名下实则是BX大老板的车纠缠不休。
落案底啦?平安问。
那倒没有,本来就与我无关,BX大老板最后不也躲掉了吗。
算了,没留案底就算了。
可是,这单事件影响了多少个人和家庭吗。那男人开始细数BX公司里从上到下多少人重新找工作时有多困难;有多少人离了婚,包括那个严经理也分了,小孩儿还从中撮合父母;而留在GS那边的人又有多少人高升了。后来竟扯到了平安的校友身上。
你知道你那学姐田某某吧,帮她老公公司走私做假帐,小孩儿最需要父母的时候,两口子进了监狱。女的判得短,半年,刚放出来。还有你另外两个学姐,老公有钱了就左一个右一个养小的。
冬柟说的那田某某是原BX公司的财务主管,进BX时已经发了家,每天开着宝马上下班。人家说工作是为了消遣。至于后两个,平安早有耳闻。七年是一个限,她想当初他们如果真的在一起,可能也早完了了。八卦是这个男人的癖好。他就出淤泥而不染吗。那他之前或者仍可能浸染的酒肉歌色又算是什么。
所以还得感谢党,一波行情起来让不少人脱了贫。他思维跳跃得够快。还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既然脱贫梦想实现,老哥哥赶紧该成家成家。
顺其自然吧。他望着她。你呢。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呵。平安想这话太无厘头。她如何青春已逝,他居然还消遣她。
你的意思是我随便找个男人,生个孩子算数?她问他。
那也不是。
那是什么。你不是一直对我无所谓嘛。平安分不清是自己双眼迷离,还是面前那片海迷离。
我那时条件很不好,很多事情不敢想。貌似诚恳的解释。他在偷换概念。当初他不是这话。如今成了“莲花”想怎么说都可以。
不对吧。我记得当时说过什么都可以不要。平安的眼泪下来了。那些往事于她从未被尘封。新鲜如初。
你当年很绝情。不过挺感谢你的。如果没有你的绝情,我的内心可能成长不起来。
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呢。冬柟的脸象块红布。
实话来着,真的很感谢。二十几岁的时候以为行走是为了逃避或疗伤,但这些年走下来已经不这么看这个问题了。旅行很锻炼人,考虑、处理人事的思维和方法方式,更多的是提炼思想和意志,找到并享受乐趣。而且生活待我不薄,给了我不少。我也在反省自己过去做的不够的,包括对别人的伤害。不过得承认也有难受的日子。比如累了病了,尤其是深夜无法入睡的时候,过往的某些片段会汹涌而出,本以为淡了的会变得浓烈。平安满面泪水。
叫晋过来。冬柟又在滑手机盖。
你要叫,那我走好啦。平安擦掉泪水,对着那柄刻有“沉迥自水”的仿紫砂壶又浇了一道。水流异常平缓,柔韧。
手机盖在反反复复的滑。女人知道男人越来越紧张。她和她的一些东西令人不安。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五)爱的颇瓦法(6)
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是个不真实的人吗。平安帮二人倒茶。茶已经淡了。
不会。他说。
我活得很真实,只是不现实。如果按现代社会人的标准。对吧。平安突然想起在香港大会堂演奏厅看到一句话:“当真实里的假象和假象里的真实彼此打击着对方,人在谁边?”
跟Q一样,你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冬柟冒出这么一句。
Q?根本不是一类人。轮到平安摇头。那是多么物质的女人。即便理想主义,那也是物质型的理想主义者。大概男人总喜欢与吃不到的葡萄联想。
我十年前可以什么都不要,十年后也一样!平安很认真。她不认为那是女人对男人的什么承诺,而是自己看待爱的一个准则。
男人宁愿女人跟他索要纠缠物质和肉体上的东西,也不愿意谈什么精神。可我不物质,精神能用来干吗。所以我清楚我们的结果。但我现在仍然迈不动。我不会轻易的对谁说爱出口。所以你能迈开那一步,就尽量往前走吧。平安语气平和,心里却异常难过。
顺其自然。他又在滑手机盖。也许,二三十年后坐在这里的没准儿就是一对老头老太太。
他还要放逐她三十年?她是不是该这样解读他那话:不会执子之手,但愿与子携老。呵呵。你不是注重精神嘛,又如此眷恋我,索性予你最彻底的柏拉图。是这个男人有问题,还是她自己有问题。或者两个都有问题?
你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非要我跟你吵,跟你闹,象其他男女似的,才正常吗。平安乐了。
那倒不是。
时间对别人来说是药,对我而言是一把刀。平安说。
不一定。药吃的不对了,也难受。冬柟摇头。
平安的眼泪再度狂飚。
冬柟慌了,从纸巾盒抽了好几张纸来,堵到平安的眼帘下。
平安哭得如同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塔。那是她用了七年2500个夜晚的冻了融,融了冻的坚冰垒成的。然而,在面对这个男人时迅速消融。
那盒纸巾被平安抹到一张不剩。
冬柟不知该干什么,反反复复冲茶,滤茶,拎着茶壶的大手不停的抖。他的心八成也快溃了。
这举止让女人苦笑。
人都有软肋。我的那点脆弱全给你了。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我难受了,还有行走和写东西的通道。如果你难受,怎么办。
想不通就去晋老爸的花场聊聊,再不行灌点酒也能睡。
别喝了,烟能戒,酒有什么不能戒的。
喝点酒怎么都能睡。这话榆也说过。他告诉过平安,他每周至少喝两次。平安的哥哥也曾经这样。这个年纪上下的男人都要这样活吗。
晋说你在写东西。但是不给我们看。
是,海城的人很少有人知道。边走边写。
听说你去年秋天从阿里大北出来的。他眼睛里放着光。
对。蛮顺的。感觉不象从那里走过。回到拉萨反而不妥。平安脑海里又泛起某些逃不开的事儿,一些冬柟听不懂的事。
上次进藏专门去看寺庙。师傅说我是与佛有缘的人。
呵呵。又是与佛有缘。平安不想反驳他,只好问他,你上次看了几座寺。
拉萨的两座,然后他们又张罗回格尔木买玉,我老爸手里的那个把件就是在那里买的。他又来了。旅行只有购物吗。
我们打算六月份开车再去。他又说。这次再去就看湖。
老哥哥,我也跟去行不。她逗他。
那不行,不是我一个,又不是我们两个去。他还真的当真啦。
看湖,他又能看几座。不会又折腾着买玉。哪个才是羊脂玉。她宁愿守着水之静,水之明,水之韧。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曾想过在那边买套房子,又便宜。等在内地待腻了也许去那边定居。
好啊,以后我回西藏也有地方搭个脚。他靠近她。这个午后阳光灿烂,风里拂起高原茸蕨的气息。
下一站打算去哪里。
不少地方都计划好了,西藏不会马上回去,最长线打算到克什米尔的喜马拉雅西南麓去。平安指的是拉达克,还有那条冰封的河流。
那里好象是战区吧。
停战很久了。有也是零星的。平安想,人们一提到这些地方就想起战争,天灾和饥饿,想不到另一种环境下的人心人性。
哈哈。快成三毛了。
呵。现在的人,自己走一走,别人走一走,都敢堪比三毛啦?平安想。所以三毛死得早。也许我也死得早。好在已有思想准备。平安打趣。同时也是实话。
一般对死亡做好打算的人反而长寿。那男人看不出是认真还是调侃。不过做行者很辛苦,很损耗身体。你得照顾好自己。
前面的话他若干年以前说过。她自觉还不够行者的份量。你得照顾好自己,这话她倒是头一次听。以前他不会说这种话。
什么时候能不行走了。他问她。
走到走不动路,扛不动包那天吧。平安知道那是她的愿望,可能是在逞强。她不物质,精神用来干吗。这是曾困扰过自己的难题。可以用来行走,这是她边走边领悟到的。她已经停不下来。
平安手机响。
不过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聚。她回了又一个故人的邀约。
没见见那些老人儿。冬柟应该听出来了。
呵呵。算了。
你在自我封闭。
这不是自我封闭。平安反驳他。她觉得吃吃喝喝的没劲。工作应酬是身不由己,非工作的能推就推。
人得耐得住寂寞。她换了一种说法。你害怕寂寞是吗。
嗯,我怕。
她笑。也许他故意这么说。但他一个人待不住。
冬柟的手机响。
不回了。哦。嗯。一大串语气词。挂了。
我妈的电话,问我回去吃饭不。他说。
她又没问他那是谁。她笑。你该回了。再说你跟我喝茶你女朋友没意见吗。
呵。喝个茶有啥意见。要不换个地方吃个饭,晚上去泡吧。
傻瓜。你认为我还可以再喝吗。平安把两只淤紫的手背正对给他看。她不信她倒茶的时候他看不到她的手。
冬柟没吭声,咬了咬下嘴唇。
平安的手机又响。
晋的短信。谈咋样了。你们过来一起吃饭不。嘿嘿。
平安刚写完回复,抬眼看见冬柟正盯着自己。
是晋。问我们过去吃饭不。
给我看一下。他把她手机抢了过去,看到的是那条刚编写尚未发送的短信:不啦。我们已经把一壶浓茶喝成了白开水。我等会儿就回去。
男人沉默的笑。
茶水没味的时候,男人曾提议换壶新茶。在女人柔软且难以抗拒的坚持下,两人硬是把那壶铁观音喝成了白开水。女人说,你们这里的人不是喜欢喝普洱嘛,我就象块茶饼,可以长久搁置在角落里,不断自我发酵沉淀,偶尔翻出来也可以泡出一壶弥甘。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五)爱的颇瓦法(7)
阳光,如蛇一样游走了。
你回家吧,单我来买。平安觉得该说的都说差不多了。
你去哪儿。
我再坐会儿。
那男人不动弹。
你已经陪了我一个下午了。可以啦。赶紧回吧。我不想今天晚上甚至我走后的几天,你都睡不好觉。平安又催他走。
你不是没安排下半场吗。这个点儿是最堵车的时候,我已经给家里说过不回去了,就不能让我再坐会儿。睡不好,喝两杯不就解决了嘛。
呵呵。别对我太好了,否则我会有想法的。我去洗手间。平安灌了个水饱。记得有句俗话,有情饮水饱。其实,无情也能饮水饱。生活有时候很荒谬。
冬柟趁着平安去厕所的工夫悄悄买了单。
我提的议,为什么你买。
要不你请我吃饭。
行啊。你想吃什么随便点,不用替我省钱。平安笑。
饭菜端上来的时候,海边和身后已是灯火摇曳。
女人要的那份猪骨干菜粥吃到第四调羹就吃不动了。她早餐和午饭都没怎么吃,又喝了一下午的茶,她根本没胃口。
旁边的男人边吃边说,这次换成了说饮食养生,说一些琐屑家事。什么一点要多吃蔬菜,粗纤维,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什么他家一个月的花消开支,他姐跟姐夫调去了广州,要把小孩送出国读书。什么晋老爸的花场到了春天又有的忙了,自己到老那一天能有老人的悠然心境就知足了。
偶尔男人也说女人,你是不是跟我姐家小孩一样,患了厌食症了。女人笑,不答。
偶尔女人也问上一两句,你爸妈唠叨你吗。男人摇头,不唠叨。
这顿饭的大部分时间,女人在默默看着,听着,默默的帮男人夹菜舀汤。她就那么沉静的守着,直到他搁下筷子摸着肚子说饱了,直到他喊服务员把剩下没动过的打包。
听起来咋象老夫老妻。我并非在调侃平安。
呵呵,当时我也有着这种错觉。自己当初所求的与他的果无非如此,每天能这样吃吃饭,不吵不闹。可是人家未必这么想。他可能会有同感,也可能如坐针毡,不得已在伪装。
走出太阳与海,月弯已上西天。
我明天送你。等我哦。这是冬柟说的第三遍。
平安还是没正面回答,她扬了一下头,赶紧回家吧,开车注意安全。
车热好的那一刻,那男人并没有马上掉头,而是打着两个明晃晃的车前灯,直直的倒退了百米有余。
平安望不到那驾驶位上的男人。因为那灯太过光亮,以至于其他的都是黑暗。她看到那两片强烈的光束里浮起浓重的灰尘。
怎么看上去如同煨燃的桑烟。怎么自己变成了如花。却是一头被爱困死的牛。
她想笑,但流出的是泪。她走得很慢,好象没走似的。她的腿很软,她怕自己走着走着会瘫在地上。她不想那黑暗中的眼睛看到如此场景。
那辆车终于暗了灯,转了身。
走出街口的平安没有回晋家,而是左转去了海边,在离九如坊二十米的石椅上坐了下来。ρi股下一片冰凉。那冰凉迅速窜上窜下,整个身体通了电似的。
风忽紧忽慢,潮水也是。十年前的夜晚,似乎也是这般。只是夜未入深,车水马龙的声音更重。
见,或者不见,悲,或者喜,有什么分别,怎么样都回到十年八年前,回到了又怎么样。再过十年,二十年…望见彼此的苍老,我们还得这样哭这样笑这样难受难奈吗。
够了。真的够了……
平安很晚踏进晋家。晋的女儿躺在她爸妈的床上叫嚷,平安姐,过来呀,过来呀。
那孩子跟她妈学的,她妈常用这种称呼调笑平安。
让你过去,你就过去嘛。晋在洗手间里很大声的喊。
好好,过来。平安一副笑脸。
晋推门进平安那房间,房间黑着灯,平安坐在黑暗里。
你怎么不睡,小孩不用管吗。平安问她。
他爸给她讲故事呢,我女儿很懂事,知道你明天要走。怎么样了,你们。
有什么怎么样,让他赶紧结婚生子。他很紧张,一直滑手机盖,想叫你过去。他还是那么八卦,喜欢讲究别人的事情。
我们电话联系过,他说你去海边了,还说明天要送你。
他知道自己在海边?难怪在离开海边时,她看到对面岔路口好象亮着车前灯,直到她过了斑马线,那灯和那车消失了。她当时还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他,当然转瞬又断了那念头。十年前那个夜,也是她独自站在海边坊下,他的车停在路边亮着灯。
不让他送,任何人都别送,也包括你。自己来的,我自己走。平安很强硬。
……两个女人聊啊聊啊,到后来不知怎么提起西藏,平安情绪又激动起来。
神经啊,又哭。你们两个还真是很象,他说去了那里就不想回来。晋说。晋并没去过藏地。
怎么可能。根本不是同一类人。如果你去过,同样抑制不住的。也不会说我们象不象。平安似乎在通过肯定一种情结来否定与一个人的距离。
晋家的阳台很大,夜晚站在那里走动甚至有空旷感。花缸里的睡莲在悄然绽放。偶尔另一些花盆里传来虫涌。整个深夜,街上居然无人。有点怪。难道这城不比十年前繁华吗。
平安胸腔里的某个器官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蝉翼般透明的挂着。那些烂在里面的根须哪里去了。这感受以前没有过。有点不习惯。
照旧站到五点才回房,她睡不着,耳边不是自己血液流淌或筋肌颤抖,而是睡莲花瓣裂开的声音,有点象一只手在翻书,很轻的那种,还能闻到木浆淡淡的绵醇。
这声音和味道并未持续很久,之后又回到那种滴答和嘣嘣。
旁观者的我,有点听不下去了。
还是王家卫《东邪西毒》里的经典:“你觉得他奇不奇怪,也不理人,老是一声不吭,笑都不笑,但是如果你不理他,他又会呆呆的看着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分*里想要,嘴巴却不肯讲出来,一定要你送到面前才肯要。最初想不管他,渐渐地也就不想迁就他了。”
这是西毒的嫂子桃花在描述自己的儿子,实则在说西毒。到最后,男人和女人都输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有那男人,甚至更多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样。没有赢家。没人圆满。
因为都很自负?都患得患失?都没法看透,或者看透了做不透?……
(十五)爱的颇瓦法(8)
洗头的小妹弄得平安脖子很痒。
平安把这感觉短信给晋,还说那小妹把对付男人的手势用到了她身上。
三分钟后,隔壁位哧哧的笑,还喊,正经点好不。
还记得那时候某某某抽新股中了签请咱们几个吃饭桑拿不。平安问晋。
当然了。你只吃饭不桑拿,搬个椅子坐在那家伙跟前硬要看着人家如何桑如何拿,弄得人家哭笑不得。还怂恿我买弹簧蟑螂的口香糖吓唬人,打空音电话整蛊那些让人不爽的家伙。包括那个冬柟也被整。你那会儿有时真是一小坏。不过有时又装酷装闷的。
平安咯咯咯的乐,心想那时真年轻啊,年轻真好。
我们先点菜,我爸妈等一下过来。晋还真是会选,送行的馆子就在太阳与海的对面。
把他叫过来啊。晋准备打手机。
别叫。平安鼓着两个黑眼圈。
为什么,人家说了要送你的。晋反反复复的唠叨。
平安有点烦了。哎呀,不用!说好自己走。再搞下去就成冷段子啦。
午饭吃得比较沉闷。
平安,今年什么时候再回来。晋妈边剔牙边问。
呵呵。下一个七年吧。
不会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平安,给你个忠告,别不爱听,很多事情差不多就行了,人生很短的。
呵呵。阿姨说得一点儿没错。人生苦短,我在努力的活。平安不会象年轻时那样反驳别人为什么总觉得是她的问题。
两天前在海岛她接到另一个故人的电话。那也是个前辈。那人说平安,你整天游山玩水的,还有什么资本这样下去。话是有点小狠。的确,早就没资本了。平安并没有恼火。这些话无非是一个意思,糊涂一点总能让日子好过一些。
晋父母先走的,晋接了一个电话,说是老赵打来的。老赵正在跟冬柟和老金还有几个客户吃饭,冬柟一滴酒不沾,说是等会儿还要送平安去机场呢,还说七年了不容易。
呵呵。平安心想,他巴不得全海城曾经同行过的都知道她回来咋的,他要诚心诚意还是千方百计的将她送走。可能是小女人的心理突然作祟,怎么觉得有点狗屎了。
晋手机响。马上下来。
到了到了,走啦。她拉平安的手。
晋的手常常很暖。这年月温暖的东西越来越少。能握得住的温暖就更少。
他脸红了。看到了没。晋在说那远远站着的男人。平安听得出另一半意思是在调侃自己。
平安的旅行箱被扔去了后座。
你坐副驾,我坐后面。晋开门准备上车。
如果非要送,那你就别去了。这几天你也很累了。平安拉住晋。
为啥。冬柟又在翻眼皮。送完你回来路上也有人陪我说个话啊。
不用。要不就我自己走。平安准备卸箱子。
好了,我不去。你签好机票后给我电话。晋很识趣,她拍了拍平安,要她保重。
平安这么坚持,无非是想说,如果要面对,就一对一的面对。不都是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家伙们嘛,干脆拿出勇气现实到底,否则就不要面对,更别虚伪的谈什么送不送。再说又不是那些从相亲相爱走到鸡飞狗跳的男女。
呵呵。反倒是那种鸡飞狗跳的前夫前妻或者私情们好折腾,你们这种情形还真挠头。尤其是你这种女人,嚼不下,握不得的。我可是在按常理儿评话平安。
车驶得平缓,静到只有轮胎滑擦路面的声响。
平安回忆第一次搭这个人的车子是什么时候。刚到海城的那年秋天。旅行。倒车时车尾灯撞到了电线杆。
今天没会会其他人,再把茶喝成白开水?冬柟先打破僵局还是平静的。
呵呵。你以为谁都能把茶喝成白开水吗。平安笑答。
她很想问问他,昨晚睡得好吗,灌点小酒没。她想想有点不忍。他没有黑眼圈。男人一般很少有黑眼圈。
后来两人聊起一些有的没的来。
后来冬柟电话响。煲粥。挂了电话,他说,是他姐的。
我又你问是谁,不用跟我汇报。平安笑。
哎呀,我就跟你说一下。
她很想回,是不是被女朋友查岗查怕了。似乎不是,好象以前就这样。
抵埠机场,男人帮女人卸了行李。好了,就到这里,再见。
呵呵,不送彻底一点,看我入了闸?
不了,你慢慢办手续,我先走。
女人抱住男人,男人也抱住女人。保重啊。保重啊。女人拍打男人后心的回音大过男人拍打女人后心的回音。女人想哭,而且是那种号啕大哭,可是眼泪已经流不来了。
让我上路,继续泅渡。女人在那两种后心的回音里听到第三个声音。于是女人拖起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踏进候机厅。等女人还是忍不住转身时,身后什么都没了。
值机柜台前堆满了人,全是等着改签的。D航与S航搞重组,把二月份提前预订掉的一半航班都重组掉了。乘客们只能等着机场统一调配,争取分批疏散到其他航空公司的航班上。当然也可能走不了。有的乘客已经等了两天都走不了。
平安短信给晋,玩笑说可能会走不了。
晋打来电话,那再玩几天,你们赶紧回来,别傻耗着。
那个鬼早走了。
不是吧,怎么是这种人。晋匆匆收了线。
十分钟后,正在跟D航服务电话联系的平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走过来把她箱子往外拎。她示意让他停下,他也不理。
等平安打完电话走出大厅,冬柟面无表情,大敞着车门,行李箱象来的时候一样趴在后座。
呵呵。最近一个回沪航班要两个钟头以后,机场和航空公司要我等到起飞前半小时,才知有没有空位。据说后面还有两个航班。我想等一下。如果不行,我自己回。
那行,我刚问过机场大巴最晚八点。办得好办不好都给我个电话。那男人还是面无表情,也不看平安。
好。
男人和车又走了。
闹剧一般。
女人手里捏着的本是一张相当于可以无限延期的tk,却是一张没有任何理由和机会延期的tk。
等待是漫长的。
平安身边坐的是两个同样等待改签回Z城的女人。两个女人都带着孩子,孩子们围着椅子转圈嬉戏。两个女人则在聊着婚姻和男人的话题。
女一:跟你老公好好谈一谈,男人需要沟通。
女二:老婆是拿来做饭*的,上面下面吃饱了,他要你的狗屁思想来做啥子呀。
女一:也是,他吃不饱有咋样,越老出去鬼混的女人越年轻。越鬼混,心里越空虚,越空虚,还越要鬼混。
(十五)爱的颇瓦法(9)
平安起身四处溜达。她不想听了。
这是个永恒的话题,可以么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不用避讳。孩子和一些无关者在身边也无所谓。
有一次她的女友跟她聊天,说现今有的男人花天酒地,在外面三妻四妾,大老婆为什么不吵不闹的甘心蹲守,因为知道那男人总有一天会回来,更不想自己栽的树让别人摘果子。
那女友的母亲在一旁帮腔,什么都是假,把钱全卡住才是最重要的。而女友的小孩子就在怀里。
还有思想沟通。
有的男人觉得,不交流不行,但是所强调的精神伴侣常常是要你理解他多过他理解你。如果你跟他说多了,他觉得你絮叨,长久下来就厌烦,想远离。可是你要是什么都不跟他讲,他会认为你冷,不爱他,无法深入你或控制你。
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时机和度,是女人必须要学会的。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不说,哪些该说,那些不该说,说到什么程度。
而有的男人,的确如那四川女人说,做饭*,孝老养小,就ok了。而有的女人,把钞票房子车子孩子那个坑填满也ok了。何为贤妻良母。于是风靡一个说法。不过是有志难伸的女人想从丈夫儿子身上获得代理性成就。
存在明显成为合理。但终究循环着难因难果。对于任何事物,身体靠得越近,精神往往会离得越远,只是时间早晚长短的问题。
平安真的改签到了两个钟头后的航班。但是那航班要在Z城经停,以周转疏散去去往那个城的人们。
她给晋电话报了顺利。
起飞前,平安给冬柟发了个短信:“呵呵。你还是那么不耐烦,等我改签完有那么难吗。对我也就算了,因为了解你。对别人最好别这样。”
眩窗外是Z城机场。好象很难不联想起某个男人。
他带了一盒子的CF卡,张罗着也许会拍很多很多东西。。。
出发前两周藏北曾经大雪封路,她说进不去就改道拉姆拉错。他热烈回应,那头颅也是自己神往的。。。
西藏那一路,有时车开在路上,他会讲起他大学时代的事情。比如续着长发在足球场踢足球,踢爆掉几个过路女生的暖水瓶。比如他同寝室的某个哥们狂热追求同班的一个女生,而那女生喜欢的却是他。她会静静的听,微笑,偶尔Сhā上一两句。比如他说他生于最冷的冬天,她说十二月初哪里算是冷,她生在大寒后的三九都没出声。有时他们干脆静静坐着,彼此什么都不说,似乎能听到对方心里流淌着的水音,偶尔也飘过一些叶子、碎木屑。。。
而今忆起这些段落,怎么好象回到十几年前,正在与高年级学长谈着一场莫名其妙的恋。
可能靠得还是有点近。有时候,称兄道弟确实会好处理一些江湖关系。但是,那也是男女间的天条。保不准儿。也不应该。最后连最差的陌路人都不如。就这么躲着,好象贼似的。
有些人相拥时,眼睛里看不见对方,也不知道对方眼里是否有自己还是在张望他人。等他们眼中互相看到彼此的时候,却不能再拥抱,甚至连面都不可以再见。不过是醒时难欢合,醉罢易悲离。
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滋味,竟发觉老而弥纯与为老不尊一样,都是可耻的。
明明说这不是交易或游戏,交易肯定不是,结果却貌似了游戏。
现实荒诞与人性复杂烹出的肴,吃,不吃,筷子拿在手里,或者放下,怎么都不是回事儿。
大鸟终于肯落地上海。上海,还是伤害。每次平安敲这个字的时候,跳出来的都先是“伤害”。
打开手机,是冬柟的回复。
“没有啊,我觉得把这份感情珍藏在心里比较好。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愿看到你太伤感,怕见到你哭。
希望你能早日修行成功,能迈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步。要注意身体,意志坚强重要,但身体健康才能有更好的修行。要在自己的空间里找到快乐的源泉,开心过好每一天。”
“修行”?修行什么。放下时间那把刀,成就人们眼里过得去的“陀”?
呵呵。那一刻平安听见回荡的笑声,怎么觉得自己好象真的成了和尚。
从这一晚起,接连几天都是昔日男女之间的讯息。
“傻瓜,眼泪也是会累的。你这善称与佛有缘的人,怎会不知“慈悲”那“予慈拔苦”的核心。行走,修行,甚至哭泣,不过都是通道或形式。迈不迈出什么步伐并不重要,方向才是首要。看过周遭太多人在倒退迈步,或画圈呢。再说温暖安静比开心快乐更加容易,重要。我会善待自己,因为还有太多事情未完成。已平安落机。你保重。渡人之前先自渡,不是吗。”
“很对。谢谢指教。我正在寻求自渡之途。”
“从第一次九如坊至今已十年,我用了七年的时间成长与沉淀。说感谢你不是夸你或贬你,而是出自内心,也比较客观。七年,你可以看看你周遭多少人分分离离,或者貌合神离的将就着。
你说你不想看我伤感。可有想过为什么吗。人再坚强,也有软肋。你不是说希望到老那一天能有晋叔在花场的心境吗。我离开前一天傍晚守着你吃完那顿反,本是没远离的温暖沉静。是不是任何人都愿意并能做到把一壶十年的茶喝成白开水?
七年后,轮回到那个老问题:你是否仍旧宁可放我‘流浪’,并看我可能有一日死在路上,都不愿意尝试着在一起?这个问题不用着急回答,慢慢考虑。千万别出于怜悯,或拿他人当借口。好好问问自己的那颗心。何况人生苦短。何况,行走也好,‘流浪’也罢,于现在的我来说不仅仅是诺言了。
这是我两年前在纳木错拍的。当时落日反射在扎西半岛的一洼浅水之上,形成孪落。并非人人都能遇到,并可以把握得住。”
“感谢你这份感情,我会好好珍惜的。你说的都对。但是我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前面已经伤了你,我不想再伤了下一个。随缘。可能时间能改变好多东西,我们还是兄弟。”
“老兄,这次回去对你可能真的很突然很困扰。我于你始终是有七八年的空白。且不说各自物质经济条件变化带来选择态度的变化,当年如此消失估计对我早忘干净了。
还是那句话,你想迈步就迈吧。如果有一日发觉累了、错了,别苦撑。你也到过西藏,知道仓央嘉措有首诗:念或者不念,爱或者不爱,跟或者不跟,那人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不增不减,不舍不弃。这话对做兄弟还是做其他的都适用。所以别再说什么珍藏、感谢之类的话,我从十年前预好要背负一些担子,也包括照你的意思恪守兄弟之道。”
“你这么说,我真的会内疚。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就只能求来生不求今世了。”
“可以,怎样都随你。你若决定再进藏,每到一站发个信息,别让兄弟担心。”
(十五)爱的颇瓦法(10)
我听不下去了。
海边机场与边疆机场有何差别。太阳与海和玛吉阿米有何差别。九如坊和德吉路有何差别。
十年。老天指使两个有相似又不同的男人,几乎用同一种方式有点戏剧有点残忍的考验同一个女子的爱情观与价值观。
有人反复讨论生命、爱与尊严,到底哪个更重要。
如果爱是值得的,那么就可以不讲你仗着爱我就为所欲为的话,不谈论值得与否,不计较任何得失,象张爱玲那样,“遇到他,就低到尘埃里,成了尘埃里开出的花”吗。
转而我问自己,仅仅站在同为女人的角度看这个问题吗。
你是否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满。我问平安。
平安:之前就考虑过了,所以才会把“珍惜眼前人,别伤完一个又一个”等很多明显对自己不利的话摊开到前面来说。
七年,他完成了他的物质基础的积累。七年,她完成了她的精神行走与成长。他们的距离至始至终平行并拉大着。
如果有人说自己独孤长情,人人都会质疑。有人热衷苟且欢愉,自然有人家的乐趣和享受。与其说前者敌不过后者,不如说是两者皆扛不过光阴。与其说后者轻松策反了前者,不如是说人心可以泯灭所有。
把话说满的何止自己一个,那男人又何尝不是。他什么都说了。可是如果一个男人什么都说,他还会把那女人当*人来爱吗。
爱,在男女之间不是没有隐瞒,而是从来都半遮半掩的。没有任何隐瞒的爱情,要么已经走到了头,要么根本不在爱情的范畴。
那么另外一个呢。我接着问。
榆不算绝情了。至少那个晚上大家在同一天空下以不同方式信守见或者不见。是不是动真情,相比于那个最声色犬马的城真的是小case。他同样无力挣脱。平安笑。
她似乎什么都看明白了,谁都能理解。可为什么还那么执着。
我:与其说你们这些家伙都在“爱等待”,不如说都在“爱折磨”。
好比大家可以喜欢看《牡丹亭》。却都学着《牡丹亭》那般,掘坟开棺的,非要挖出个“梦中情人”来。
如果根本不相爱,那么肯定是在浪费时间。如果相爱,更是浪费时间。包括双方对彼此的犹豫,磨牙。包括有一方总是后知后觉,甚至偏执狂似的死不认帐那根本就是爱。总之都是浪费时间。
如出一辙的,要么是懦,要么是呆。
平安:呵呵。有不少人有“梦中情人”的情结,总是看不明自己内心深处想要的以及不想要的,甚至兜兜转转后还是不清楚。可自己清楚,爱一个人意味要接受那个人的全部,包括他的优势缺点等等。
至于什么叫不浪费时间?是不是象有的女人那样,做谁谁谁或疯张或哑忍的妻,还是公开为人寡廉鲜耻的情人,或是隐匿但受人尊敬的情人,甚至可以超越妻的那种,就叫不浪费吗?我爱谁,是出于我的心,但我还有头脑。我更愿意做心中沉静、自在的我。
这两个男人是生活出的考题,不答也得答。既然要答,就尝试按自己的理解来回答。在他人看来,我两份答卷都是不及格。为了可有可无的通道,我丢失了两株桑草。我注定无法象别的女人那样喜乐,我的忧伤比起其他女人也很可笑。
在很久以前,不止是最西边,到处都是桥。是罗斯曼。是断。更是奈何。去不去最西边,注定都要跨越。
归根结底,是人家都很现实,甚至急功近利,而你做不来。如果有人认为,你的一些东西,比如你的行走,你的文字,都是你精神炼狱的一部分,你会反对吗。
她沉吟了一下。不会。
那么,那些人便不肯加入那炼狱,甚至不愿受此干扰,包括听到你,看到你。哪怕那狱于他们根本是逃避不开,根本是有益处的。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并愿意接受这种纯粹和执着。
是的。也许人根本就是残酷的,对别人残酷,也对自己残酷。波谲云诡下,阴暗,挫伤,是难题,也是常态。她轻叹了一口气。
只要你经历越丰富,思想越独立,有很多东西反而会离你越遥远,哪怕不是你所希望的,哪怕不是你主动疏离的。我说。
平安:有人注定一、二十岁的时候离一些看起来光明的东西很远,到了三十岁一样很远,之后可能还是很远。
学习什么是命运。但不做囚徒。做我们该做的抉择。这不并非意味着排斥或拒绝光明。因为同时懂得:所谓纯净而公允,绝无答案。
如果注定要守在黑暗里,如果外界环境和个人底限需要这样做的话,那人愿意孤如酥盏,哪怕没有芯,哪怕空余一腔酥。
平安后面这些话让我很难受。
我突然抱住她。我们第二次拥抱,这一次是为了爱。
我懂了,树是你的爱情观。那么也是…我哽咽了。我说不下去。
也是什么呢。我的?还是我们的?
可是,我代表不了她。她是她。我是我。
为什么要我写。我毕竟不是医生,可以握着手术刀那么顺畅的整皮翻肉,甚至看着那些鲜红淋漓或者白岑岑的而无动于衷。
我突然感到多年没有过的压抑。也许这压抑藏了很久了。也许这压抑根本是自己的。只不过因这女人牵引而出。我一时找不到平复的出口。
因为你走过藏地。因为你年轻时也可能面对过事业上情感上类似的疼痛。因为信任你。平安很诚恳。
我不好再说什么。
人,由于现实生活所迫,再怎么滑头,世故,也总是有相对纯粹的东西藏在内里,比如正直,纯良,不羁,等等等等。
但我害怕辜负那份诚恳。如同害怕面对自己内心里的一个平安一样。
一个女人爱上什么样的男人,主要取决于她对爱的理解。
一个女人能否得到爱的回报,或者是人们嘴巴里常说的幸福,往往取决于她所爱的男人的品性。
那么,平安对爱的理解,与她所爱的男人是不是有出入?那两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品性?……这些实在不好说。
即便是当事人,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对爱的理解和觉悟永远难以一致。也没必要一致。
如今这个社会,爱就爱了,不爱也就不爱了。
如同平安说的,现实是荒诞的,人性是复杂的。
(十六)只是集体回忆,让我带你离开(1)
上海的三月,与其说步入初春,不如说仍是残冬。阴冷,潮湿。退不下的冬装有时裹得所有毛孔发胀。
因为加班晚走,平安常常会绕去B座的四楼长廊。
那是几个月前被人们鄙夷的“跳楼门”里那个男人和他的女上司利用工作空闲来抽烟的地方。后来那一整层都为此搬了家。如今那里变得空荡荡的。
长廊的一边依次是茶水间,洗手间,配电室和安全通道,而另一边则是宽敞明亮的落地玻璃。只要天气好,黄昏时便可以望见浦江的日落。绝美。绝望。
平安常常会望很久。望到太阳沉掉,手里的茶杯冰凉。望到那首adagio(阿达久)把手机电池一点点耗尽。望到彼此分道扬镳,发誓不提往事。望到从人们指缝间流落的一种叫作光阴的东西,偶而还会漫过心尖。
平安没有再和两棵树联系过。
有时跟晋通电话,晋也不提冬柟一个字。
平安偶尔会去看看榆的博客,更新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忧伤的。当然有透露过开办西藏摄影展的想法。
那些在藏地遇见的人们,有联系吗。我问她。
平安摇头。
新年前就把贝玛、藏族师傅还有小朋友们的照片该发邮件的发掉,该寄的寄掉。贝玛礼回过一封礼貌的感谢邮件。她们没再联系。藏族师傅发过新年祝福短信。之后也断了联系。
新年前曲珍打过一次电话,说自己手机丢了,想跟她打听老唐的电话,问他还要不要藏刀。她说没有老唐的号码,便把贝玛的号码给了曲珍。
曲珍当时说过想开一家服装店,她把做同样生意的晋的号码给了曲珍,希望可以帮到曲珍。春节时听晋说,曲珍回了拉萨,好象真的开了一家小店,并在筹备与地质队员的婚礼。
四月初的某一天,平安打我电话,说帮忙运一些东西。
这是什么。
我看到她绑着在西藏时就绑过的辫子,身边是三个大纸箱子。
旧衣服。
给谁的。送到哪里。
赶紧搬,到了你就知道了。
呵呵。她在拉免费的车夫和搬运工。
等到了地方,才知道是个志愿者之家。那是一家常年与青藏牧区和学校保持联系并给予物资援助的组织。地方很小,很简陋。
平安并不是那里的志愿者。她是通过朋友的朋友听说的。
那三大箱旧衣物不全是她个人的,是她从朋友或邻居家收罗来的。那家组织不会只收钱,拒收旧衣物,人家会对旧衣物做统一消毒处理。
不早说,我家里还有好多呢。我唠叨她。
别急,过段日子我们社区还有,到时候把你的一并拉来好啦。
我们不是空手而归的。除了三个空箱子,我们还得了小半塑料袋子甜茶粉。那是藏地的老乡寄过来的。
受助的牧民家庭和学校都不富裕,交通很不方便,能回返给志愿者的东西只有这些,糌粑粉,甜茶粉之类的。志愿者之家收到这些东西,会就地分发给志愿者和每个来帮忙的人。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运气。我和平安只是赶得巧。离开西藏后,在内地还能喝到这东西不容易。
然而,到家后我们却把那小袋茶粉忘在了箱子里。
等到我们再收集齐三大箱衣物时,玉树已经地震了。
等到我们又去志愿者之家清拣完那些衣物时,发现那包茶粉竟躺在箱子的底部。
平安和我不约而同的说,回家煮茶。
我们都没煮过这种茶。平安说她看过曲珍在吉祥煮过,看起来好象没那么难。可是喝着自己弄出来的总不如藏地的那么有滋有味。
难道是水不同,还是人的心境变了。
客厅里,电视正放着震区的画面。那段时间一直在循环播放。
…奶奶为地震中死去的孙子不停卷着酥油灯的灯芯。
姐姐把唯一一双一次性筷子分给两个弟弟,而自己拣了一根长木条来捞泡面。
失去父母妻子和孩子、孤身一个的男人,从废墟里拣了一个孤儿,并相依为命。…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珍珠吗。平安突然问我。
摇头。
生命本身有自己的色彩。在外界的五光十色下,生命往往被遮挡住这种色彩,甚至连生命本身都看不到了。那些五光十色总有消退的时候,生命的本色便会显出来。我以为珍珠是对此最贴切的比喻。藏北草原深处穿不暖没书念的牧民孩子,窝在喜马拉雅南麓某小镇街头角落里饿到连手都抬不起的病乞丐……
平安说不下去了,但是眼睛里并没有眼泪。
我无言。
我们。平安。我。还有很多的人。可能在同一时间或者不同时间里对藏地做着集体回忆。
明天跟我去医院吧。甜茶喝尽的时候,我对平安说。
她停了一会儿,说,好。
她不是认为生命是珍珠嘛。她肯定懂了我的意思。
医院里总是人山人海的。
小护士喊平安名字的时候,都十一点了。
我们握了一下手。
怎么比我还紧张。平安笑。她应该是摸到我手心有汗。
我耸了一下肩膀。没说话。
平安是被小护士扶出的抽取室。
她说腿麻了。我送她回的家。她说想睡觉。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打电话,问她怎么样啦。
她说麻药过后,有些难受。
要不要去医院。我问。
呵呵。不用了。
听语气,她不象刚睡醒的样子。
你下午没睡是吧。
是。整理东西来着。
整理什么。照片?文字?还是其他什么。我想问,没好问。不愿她又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
之后我去阳台站了一会儿,可能这段日子跟平安待久了,受了她的影响。
突然,一抹白色在窗下树间闪过。原来是玉兰花开了。春天真的来了。这是上海第几个深春。
可我怎么闻到了高原的味道。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六)只是集体回忆,让我带你离开(2)
我打算用平安发给冬柟的那张照片做封面。一洼浅水,两个太阳。
可是,孪落是什么?
同一个体的两面?
两个不同个体的实的重叠?
某一个体的实与另一个体的虚的交错?
或者根本只是一个个体,不过在视觉甚至心理上出现了幻觉?
作家说:西藏是一架竖琴,谁来了都想拨弄几下。
这话不完整,人们离开西藏后会变得爱絮叨。其中大多在显摆。并且往往是下意识的。
于是又有评论家站出来:西藏拒绝阐释,更拒绝一知半解。
平安和我为此囫囵过,还好彼此没想过要阐释什么“大家”,或者通过一知半解炫耀自己的“拥有”。同样我们不回避观察与记录,也包括允许质疑和反思,哪怕沾着灰尘,覆着膜。
藏地的东西具备极强的隐喻。但也不可将所见的、所听的神话。不仅仅是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宗教文化。那不是个人或小群体所能赋予的。
人们以为自己走不出来,一遍又一遍的回去。还有不少人反复强调,只有在西藏,内心才是真的安静。
这些有纯粹的个人情结,也可能有当藏漂为皈依点的心理依赖。人们看不开,放不下。原来,人们根本没能走出各自所在的那座城。至于纯粹是要以自我完善为进程的,而不是瞎胡闹。
无论来这高原多少次,待多久,都是开始。别把西藏当作最后一驿。别试图非要深入她的内部。
幸运的话,人们会获得很小很小的碎片,好象自然风化脱落下来的那样。有时连碎片都拿不到也属正常。就算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能也是一样。
人的生命和所有感官知觉都是有限的。这是注定的。
藏,不仅仅是藏(zàng),更多的还有藏(cáng)。那半隐匿的、难以述明的宝藏,于人生之前生之后所拾取的残片,唯有反反复复的沉淀,积攒,如同不断拣拾与回归自我。
平安以为西藏在她的旅行生命占的比重比较大,但不等于全部。她不想自己走过藏地后就什么地方都看不上。
她的观点与我不谋而合。
我们都希望从那里出来后能更加平和、耐心的游历和对待其他地方,包括人与事。任何自然、民间都有着获掘不尽的东西。
我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回去拉萨。这次竟是工作关系。
当单位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为什么要派我去。
M公司原来是你负责过两年的工程项目,你很熟悉他们的运作情况和需求,这次他们跟那边的合作要求咱们一定要出个副监。还有就是你去过西藏,对那里肯定比其他同事更容易适应。我跟其他领导商量下来觉得你最合适。领导笑嘻嘻的,好不狡猾。
再说,你不是喜欢那里嘛,否则不会每年休假都往那边跑吧。你放心,工资待遇都会相应提高的。而且两个月很快嘛。周末可以去周边转转,当故地重温嘛。
妈的。看来这帮老家伙都盘算好啦。我心里暗骂,表面还得装出若无其事。
我不想那么快回去。
这大半年里,反反复复回忆那些在藏地的日子,以为是差不多告一段落的时候了,以为可以牵着平安的手离开。当然也想带自己离开。或者让她带着我离开。反正谁带谁离开都无所谓了。总之,我们都需要离开一段日子。
然而,事以愿违。这并非我设想的故事结局。但这就是生活。
出发前两周,我约平安吃饭。还是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西北馆子。
要不要问问她的检查结果。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又要去西藏了。我很犹豫。
连载快结尾了。平安说。她应该一直在看。
是啊,把握不好你的感受。我有点泄气。
不会。旁观者清。人有时把握不了自己的思想行为,再怎么跳出来都很难看得透彻,别说写自己了。
你为什么愿意交给我。
你不是问过吗。你走过,还有信任。写完吧。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
其实,我顿了一下,放心。
我本来想说,其实很多事情是没有结尾的,如同没有为什么一样。人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结尾往往是假想的。但是我没说。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我鼓足勇气。我很怕她说出什么伤心的结果。我不想她伤心。
沉默。我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出了吗。她样子让我着急。我抓住她的手。她没抽出那手。那手很凉。
我,平安清了清嗓子,那天,我没检查。
怎么会,不是打了麻药,麻药过后还很难受吗。到底什么结果。好还是不好吗。我火了。
真的,当时是抽了,可我把样本要回来了。她很冷静。
骗我。我觉得她冷静得不正常。
没必要。如果骗你,我会编个检查结果很正常的谎。
不可能。我打断她。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结果正常是吗。平安还是那么冷静。她从包里掏出来三联检验单。
是我那天上午陪她去医院,医生开给她的。结论并非空白,署有一行字:已做穿刺,患者本人坚持拿走抽样,取消检验。下边是平安的签名。
别问为什么。平安知道我疑惑目光的下一句话,所以她先开口了。检不检查,结果好不好,我都没时间继续悲伤,或者说没有太多时间承载悲伤,还有太多事情没完成。我当你理解我。别再追问了,好吗。
她总是出人意料。她的话柔和而强势。我被噎得无语。
从决定退检那一刻起,她体内到底是大旱獭还是小旱獭占了上风。似乎已不是什么乐观或悲观可以单纯解释的了。唉。白驹过隙的光阴,度送白驹过隙的命。
这顿饭似乎如我们从拉萨回上海后的第一次碰面,有步入不欢而散的趋势。不过平安没有让这气氛持续。我也没有。
我马上要去旅行了。她又神采飞扬起来。
我要出差两个月。结帐前我说。四川。我随便编了一个去处,并数落起那里好吃的好玩的。
好地方。她喃喃着摸起了下巴上的那道沟。
我知道,不管自己扯不扯谎,都难保她不会联想起另外的地方。还有其他。平安是平安,但始终也是女人。
平安早我离开上海,她走后第三天便是端午。那日我收到了不少问候短信,也包括平安的。我打电话回问,她正独自在塞外的路上。
平安的妈妈和其他家人在平安出发前告诉她,端午节过上海旅游。好几年未见的家里人以为可以给她个惊喜,借此团聚。而故乡省歌舞团来沪公演《丝路花雨》,故人还给她留了票子。这些却皆因她早已计划好的旅行成了空。
电话那端嘶哑着嗓子笑言,这些年为了行走错过了无数,亲情,友情,爱,还有其他好多好多。
不知她这般坚决还是决绝当中是否有后悔之义,但她是真的停不下来了。我们都知道,这条路可能越来越不好走。
(十六)只是集体回忆,让我带你离开(3)
西藏。故事又回到起点。有些人事已非当初。因为转身那一瞬,便是天涯。
我从未在雨季到过这里。
说来奇怪,这两个月拉萨仿佛变成了江南,总是淅淅沥沥个不停,连工程组的那些当地人都说从没下过这么多雨。
这期间我没有去其他地方,只待在拉萨,并非因为担心别处的天气也如拉萨这般。
拉萨与内地有两个钟头的时差,上班没内地早,当地人也不象上海那么行色匆匆,根本不用加班。我也总是按内地的生物钟吃饭,睡觉,起床。
由于起得早,下班准时,每天我都去爬爬药王山。
撑着伞,或者干脆不带伞,在那里站好久。脑海里免不了闪过或试图追寻那些过往,有的不费任何力气便会浮现,有的要很努力的想才能记起来,到下一次再想时又得拼命琢磨。
我将这感受发短信给平安,叹息老了,记性差了,但绝口不提自己在拉萨。
总有模糊的,甚至完全忘掉的,而清晰的始终清晰。平安这么回复。她也不提西藏一个字。
这感觉很刻意。还是我心虚呢。以至于我怀疑她根本就知道我在西藏。她有时如同会通灵的女子。
只是有一样我们早就知晓,这个雨季,她漂泊生命里曾出现的两棵树,有一棵将要或者已经回到拉萨,另一棵正筹办关于西藏的摄影展。而她,已把那老根青苗从心的最深处移栽在这片高原,也许还包括自己的心。
偶尔,拉萨在落了一整日细雨后,夜半时分也会浮出月亮的朦胧半弯。
半弯未央,一袭裙绻。那是默默端坐过谁的心门槛,于这有月的夜晚仍会映出的女子?
清晰的始终清晰。
亦如立在药王山上的无数个晨与暮,阴雨绵绵,抑或从前的阳光灿烂。总能轻松记起日月无数次同悬于上午十一时的布达拉。总能听见牧人在唱:毡帐里有牛粪烧着就不会太冷,生活里有爱念着就不会太苦。即使来来回回得再久,偏偏明晰可数。
活着。比累了病了还极致的点。在苦难的世界里活着。然后才是触摸依稀残存着的自由与爱。
加缪说过:在遗忘深处,从他面前再现的那些时光,还留有对纯粹完美的回忆,对悬浮于永恒之中的时刻的回忆。这是他身上唯一的真实。但他知道那总是太迟。他喜欢看一个弯曲的动作,喜欢景色中一棵位置恰当的树。为了重建那全部,人们只需要某个细节便足够了。比如长久关闭的房间的味道。比如脚步的特殊声响。如果你是你自己,最终只存在着令你回归自身的爱。
—— 完 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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