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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怎么去。

想搭段过路车,不行就走路。

很多人,越来越多人,当墨脱是人生目标。她有莲花之义。莲花在藏佛教中为“女根”。

所有密宗经文皆以此开篇,大致意思是:“从前最高的神逗留在金刚女的莲花里,所有佛祖的身体、语言、知觉体现于金刚女。”据称这话包含了密宗的最高真谛。

只是,撇开女智慧男方法的‘法’,花落处的‘佛’,意念里的‘神’,那条路还有什么。也许还包括流浪人那份关于心灵是孤岛的牵强?……

平安不知该跟那老人家继续说些什么。

那个上午,很巧合。出波密县城平安他们遇到一队家族朝圣者。

老牛他们跟兄弟俩聊了几句,他们来自昌都,轮流磕长头直到拉萨。他们的前面是一台改装的手扶拖拉机。能过得了波密–林芝那一段吗。

到后来,红又说他们两口子原本打算在拉萨买房,可因为那个三月不敢买了。

红自嘲的说,那之后,她和她老公想过回成都,可是没回成,不过好在没回成,回去就赶上汶川大地震,救完灾再回西藏不就又赶上当雄地震嘛。

从内地到西藏,到墨脱,到如今的自嘲,红的故事,既动人又老套。她那假想的笑话也有点冷。

平安心想,不是一个人就不会漂泊啦。

还有,那些生命不能承受的重。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六)荼吉尼在跳舞(3)

开往班公错的车子上,老唐唠叨着那只男鸳早上已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

其他人都沉默。

出发前,平安去过树的房间,又听他重复前一晚讲给贝玛的话。

后半程可能会不好走,藏北天气容易突变,把这些暂且抛开吧。咱们该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别人不理­性­,难道也跟着不理­性­吗。当看我面子算了吧。平安起码说了三遍,那男人才平静下来。

即将到达日土时,地图上显示这逼近北纬34°、东经78°的冈底斯以西,很快要与喀拉昆仓山脉东南的萨­色­尔山脊接连。

高原是这个星球苍老的额。

他缓慢隆起,是不慌不忙赶路的智者。偶尔突兀俏丽的山,长不了多高便会夭于那苍老,好比单薄的积木容易塌陷。

那些浑重的看不出膨胀的但持久不舍的堆积,才可以铸造出最高的最寂寞的额。

这额不是凡人所该望到的,于冰雪之中保存亿万年,恪守着最早的初衷。那是人们怎样也理解不了的初衷。

海一般蓝的班公错,激起浪花朵朵。

这湖在祖国境内的部分是淡的,可到克什米尔地区就成了咸的。一池两味,亦如人生。

对岸是遥远的雪山,隐约一个有点偏远的藏族村落,然后是­肉­眼中不清晰的国境。

国境并非地图上的那条线那么细。很多时候,国境是一座甚至相连的几座山脉,也可以是一条大河,或者根本是偌大的无可分隔的湖泊。

所以,这里不是边陲终点。新藏线从此经过。车辆带来一阵阵尘土。

湖边只有一家旅馆,还有一个不知番号的拉着铁丝网矮栅栏,只有几座军用帐篷的武警工程兵驻扎哨所。

从鸟岛回来,平安和贝玛去了那个的哨所,是船家小石头带她们去的。

她们徘徊在一排的帐篷门口询问是否可以进去。

可以。坐在右边床铺上一个兵点头带着浅笑。另外四个兵窝在左边床铺里打牌。旁边有一个兵在睡觉。那些兵娃娃很小,应该是九零年前后、来自内地的汉族孩子,大多入伍两三年。

她们的到访多少有点唐突,以致于睡觉的那个兵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她们有点无措。怎么会有两个女人。

二排帐篷的兵聚集一起看电脑本本里的碟,《敌后武工队》。看样子比一排服役的时间长点。有点牛。没搭理平安她们,还唠叨了小石头两句。大概是不待见。简单招呼后,平安火速的拉着贝玛出去了。

一排跟她们聊过的两个小兵正站在库房兼后厨的帐篷门口冲着她们笑。

平安问,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们的厨房。

他们很高兴的帮她们拉帐帘。

物资配备条件比想象中好,也比在川藏线上见到的那些武警工程兵的条件要好。

离开哨所前,兵娃子硬往平安她们手里各塞了月饼和梨子,说是部队发了很多,他们吃不掉。

不会说什么感动。只是令平安联想起两个场景。

两个小时前,进入班公错的安检站,等待查证中。贝玛靠近一个正在站岗的兵娃子,可能是打算闲聊两句。谁料那兵娃子过分敏感,立刻窜起来抱住枪紧张的蹦出两米开外。在场所有人哈哈大笑。

一年前。山南的桑耶寺。大门紧闭。军车贴着门。兵靠着军车。平安说他们大老远过来的,希望通融一下。兵们摇头。那我们就爬去那边的山吧。平安对老牛几个说。那你就试试看!最大的那个兵娃子严肃的站起身。平安想那兵肯定认为她在叫板。那天平安他们为了这一趟爆了胎辛苦折腾了两个来回,最终悻悻而返。贝玛比平安运气好,晚到三天,却目睹了最壮观的桑耶。

永远都是这样,可能间隔仅仅几日,甚至几个小时,人生的景际便是另一翻。

不止一个人张罗尝尝当地的鱼。

藏胞不吃鱼。平安刚毕业去甘南的藏区时就知道。两个藏族司机整餐饭只能扒拉那盘炒包菜和淹萝卜。

阿里的鱼并不好吃。

就算拉萨那样相对低海拔的鱼一样不好吃。第一次进藏,平安他们几个图新鲜专门去吃拉萨鱼。味同嚼蜡。点了五斤,连一半都没吃掉。

高原太过寒冷。鱼为了御寒,常常长出猪一样的膘。而且是死膘。

留宿的只有平安他们车队。晚饭后,队伍里的几个人让小石头带去寻找拍日落的最佳地点。

翻上第一山头,小石头又带着大家翻下去。平安没再跟随,独自骑在山头静待西沉。

她看见左首的公路上是树,贝玛和小石头,还有那只女鸯,前后脚的走在一半海水一半尘土当中。

平安的正下方面有车通过。是阿里到叶城的卧铺车。还有拉满一后车厢人的大卡车。

而她的右首,透过长焦看到湖边的弃船上,普布和队里另两个男人坐在一起。

普布饭后就那么独自坐着。树戏称普布在忏悔,肯定是在狮泉河晚上又跑过什么夜场,对不起老婆了。之前在古格遗址的戈壁上他独自静坐时,也被这么说过,说是忏悔塔钦那个晚归之夜。

这是男人之间常见的玩笑。真真假假。如同做了没做,始终是他们的习惯。

左岸与右岸的人们归于平静。也许是暂时的。如同余晖粼班驳的湖面。这是个无人战败的黄昏。

旅馆一楼饭厅特别宽敞。哨所的官兵们端坐在电视机前,依旧在看战争题材的国产片。

有人回头端着饭碗硬让平安给他拍照。他看到了她的大镜头。

那是一张帅气的脸。如果不是那身军装,搁在任何一座城市都将是又酷又潮的小靓仔。一个没有绿意的阿里边缘,那身绿­色­让年轻的生命硬是站成了一棵棵树。

这时一个排长凑过来跟那靓仔一起要求合影。呵呵。下午平安探访时打算给他们来个集体留念的,结果被这个排长说了一句,我们部队规定不允许随便拍照。

(六)荼吉尼在跳舞(4)

九月是御夫座流星雨的频发期。进藏前平安查过资料,据说二十九日当晚流量可高达五十颗/小时。

跟着小石头上了三楼的天台。

小石头是旅馆老板娘老家河北一个村的远方亲戚。这孩子来西藏才一个多月,终日厮混于班公错湖面和旅馆之间,整张脸黑到只有在笑的时候露出那两排牙齿是白的。

树架起脚架,先是对着湖面的方向。北斗的七颗钻已端端的落(lào)在湖面。这是他们第三次谈到拍星的计划,终于在第三次兑现。

后来大家又转向身后南边的山谷。刚好有一颗鹅黄|­色­的曲线缓缓划下。平安只轻声喊了句流星,再未申张,也没许愿,唯有安静的望。

高原的夜晚,房间冷得待不住人。且无从打发。

一部分人在打牌。一部分人在餐厅喝酒。喝酒的几个再次碰到哨所的王队。王小队不过二十八岁,面庞上尚未完全脱掉孩子的稚­嫩­。

下午他们见过一面,他说前些日子有三个没处住的女游客,是他们连队腾的帐篷帮着解决的。

树他们自带两瓶酒没够喝。老板娘冲着王小队的面子,捐了十瓶青稞啤酒和一大碟油炸花生米。据说这青稞啤酒与一般的拉萨啤酒不同,是顶级青稞与5100的水酿制而成,外面卖到十八元一小瓶。

后来头发花白的老板也凑了过来。一身迷彩,很牛逼的谈起换烟换酒的买卖,时不时露出不屑的神情。这是个退伍老兵,从拉萨大老远跑来湖边开了只此一家的店。仅仅一个下午平安看到好几拨官兵来饭厅吃饭。生意怎样更容易赚些,那老兵心里清楚得很,外地游客能有几个啊。

王小队是在部队有些年头。他说自己手底下的兵娃娃,人手一个手机,人手一台电脑本本,可惜都上不了网。所以每次进城总期望待得久一点。那些兵娃娃经常问他们带杠杠们的借钱,说自己没钱花,当领导的有责任,没管好当兵的。那些兵娃娃也会主动找他和指导员谈心,有一个还跟他强调管理要以人为本,曾经被他骂的滚出去。

王小队也聊了自己。他在新疆长大,中学毕业后参的军,经常在普兰和狮泉河之间调来调去的,家属承受着随军之苦,也担心未来的转业。

后来又扯到藏地的女军人,他们军分区从兰州军区调来一个上校级的女军官,每次分区开大会人家准备上台发言的背影让他们望而膜慕……

高原是浑然一体的。国界,公路,看起来常常犹如稀疏的篱笆。

早年的军人说过,高原师就是守护篱笆的人。守护者必须智慧,勇敢。

但是,毕竟这不是早年的边疆,甚至不是二十年前的边疆。何况,如今的世道与人心,已远非军规或意志所能全力承受。

生活是枯燥的。不是简单的冷清苦寒,不用谈什么很静心很有抱负的假氛围。人,大多数时候不得不俗世的活。

再说,谁的孩子谁心疼。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为人兄弟姊妹,都是一样。

平安记得上一次进藏时,在林芝——波密一段因修路原因等待汇车时认识的那个来自甘肃临洮的兵娃娃,­干­裂着嘴­唇­说自己入伍两年待在那一线没回过家。

当时那个兵的眼神完全不是那个年纪该有的。不是泪光。而是六旬老者那种风­干­的沧桑。

散时已是午夜。队伍的其他三个房间早已熄灯。

本来平安和贝玛是住标间的。司机在走廊里告诉平安,他们那个三人间的床铺太硬了。考虑到第二天要跑五百多公里,平安义不容辞的换了房。

刷了个牙,没洗脸,平安回房听见有人谈论着过往,好比林间两只孤独的老虎。

平安倒头蒙上被子。乙醇有乙醇的好处。难得上高原后能完全没知觉的睡过去。三点多被尿憋醒。她提着头灯上完厕所,又跑了一趟三楼平台。满天皆钻。

起风了。如同有牦牛群在奔跑,山谷间一片轰响。

风并非起于青萍之末。阿里没有青萍。在某个漆黑寂静的时刻,从各处骤然汇拢,瞬时形成巨大的旋涡,裹胁,甚至具备黑洞般的吞噬力。

大风里,漫起尘土和湖水寒凉的混合味道。营房在颤动,其间偶尔夹杂有战士的咳嗽声。后来,连挂满星钻的天幕都摇晃不止。

阿里。是什么意思。

传说,古藏语是“我的”,“我们的”。

我。我们。

千百年来生活在这里的藏族人民当它们是一样的。驻扎进这个地区的人们也必须当它们是相同的。

这是高原注定的心意与宿命。

钻回睡袋后身体发冷,平安的上下牙开始打斗。四周异常安静,头一回,以至于她能听见那些牙齿打架的回声。

好静啊。谁的夜。路,还有好多东西,在蔓延。

晚饭前,韩国寺又有几名投宿者前来。一个背包女用国语喊住了红。

红半天没反应过来。对方佯装不开心的拍着红的肩膀,说在加德满都陪她买过鞋子。

那女的是广州人,丰满,眼睛很大,搭local bus来的,说天黑怕得要死,好在跟一个日本老头一起搭班过来。

大眼女说一个人住对面的房子害怕,强行把背囊扔在红跟林的铺位中间。

她显然对寺庙生活感到新鲜,吃饭时强行要红帮她拍照,搞得对面的韩国人没法就餐,满脸怨气的站了好久。

碰到这种事情,平安往往有想离去的打算。中国人不少时候有点那个(招人烦)。为什么不能稍微安静一点的旅行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六)荼吉尼在跳舞(5)

平安吃的很慢。她把书架上那本《三国志》取下来边翻边吃。

饭堂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韩国寺的女管家端着一个斋饭盘坐在她的斜对面。

女管家是平安她们屋子里的女人给起的绰号,实际上那应该是韩国寺的行政后勤头头。有人说她并不信佛,却把寺院当作自家一样打理着。

那女人高高瘦瘦的,戴了副金丝边眼镜,不苟言笑,每天都在厨房里指挥着几个尼泊尔当地人­干­这样­干­那样。

两位游方僧踏着绑腿布鞋风风火火的冲进饭堂,身后还跟着个学生模样的矮个子。

学生冲着女管家哇啦了几句,递给她一布袋子东西。平安看出那布袋子下面映出米粒的棱角。

女管家接过米袋,似笑非笑的回指了一下饭锅菜盆的石灰台,意思大概是让他赶紧吃饭。

那学生谦卑的鞠了一小躬,排在游方僧身后。

最后进来的三个也坐在了同一张桌子跟前,冲着女管家点着头。

女管家嘴角微翘的回应着。她吃得很少,很快去了洗水池。

平安用余光扫到这些举动,感觉如同进入了欧洲老电影的古堡。她甚至不用回头,借着那潺潺水声,都能想象出身后墙壁上那曲长的影子。

对面有人窜了个位置,换到平安对面,冲她小声哇啦了一句。

那是个蓄着须的国字脸僧人,将近四十岁,袍子的领口如同道家的衣服。平安没听懂他说什么。那分明不是国语或英语。

他问你是韩国人吗。学生推着眼镜在斜对面帮忙用英文补白。

摇头。我有一张东亚的大众脸。平安用英语笑答。这问题在博卡拉街头有人曾经问过她。在南麓转山时,还有日本人问她是不是日本的呢。

那僧人用英语喃喃道,不,很像。然后端起餐具走了。

平安的盘子里除了沾有辣椒末的麦饭,又多了点小疑惑。

从饭堂出来,空旷的寺院里回荡着发电机的声响。那只能满足后厨和值班室。两栋僧舍照旧停电。

平安吃饭前忘记拿头灯,她近视,沿着漆黑的一楼走廊慢慢的摸索楼梯。

偶尔经过某个窗子,半扇虚掩间透露出的点点烛光中,她隐约瞥见一对缠绵中的男女,看不清脸,还好是穿着衣服在亲热。

平安一抿嘴,快速的蹑过。

楼梯扶手异常光滑冰凉,比白天去过的那些寺庙的地板还光还凉。

平安的房间在二楼的左首,楼梯转弯后同样需要经过长长的走廊。暗处照旧有人打坐。借着前面房间闪烁的头灯光,她依稀辨到是饭堂里刚刚说过话的游方僧。

打扰一下。平安停下脚,用英语小声问,你刚才为什么说“不,很像”,我像你以前的故人吗。

僧人仰头。平安的眼前闪过两道光。

不。或者该说是两抹柔软的光明,更加准确。

是的。那两道柔软迅速暗淡下来。

什么人。能说说吗。

平安不少时候异常敏感,甚至莫名其妙。可能跟她写作有关系。我也写东西,但比她懂得顾及。可能因为她活得比较纯粹。

对方摇头。低头。

喂。不远处,隔了两个屋子的走廊上有人喊平安。头灯束一闪一闪的,仿佛在矿里一样。

你继续,我走了。平安奔向前面那几个身影。那是她们房里的几个女人。

你跟和尚在聊什么。英子八卦的问。

没聊什么。平安把在饭堂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他在勾引你,还是你在诱惑他呀。听说不少南亚的修行地都有这种事呢。广州的大眼妹毫无顾忌的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一般说像谁谁的手法有点老套。英子也笑起来。

红则拍起平安的后背来。

咚。右首隔壁的房门里走出一个人,往公用垃圾桶里扔了个空瓶子。

走廊里顿时弥漫起大蒜的气味。那是位每天要一个尼泊尔人陪着到处游走,晚饭只喝大蒜­精­油不吃饭的白人老太太。

保持安静。这里是修行地。老太太的英文里带有浓重的北欧口音。

英子她们几个走去屋里,仍旧哧哧的笑着平安。

左首隔着两个僧舍在暗处的那个打坐者也迅速进了房。

到处是哐当的关门声。

平安站在原地没动弹。

有点小光火。又觉得可笑。心想,咋就不被你们窥到楼下那对卿卿我我的场景后再乱放炮哩。

此时,对面僧舍响起了诵经声,之后整个蓝毗尼都想起了诵经声。野外则照旧是动物的和声。

半夜,平安照旧三点多醒来。这次是因为林的鼾声。

混沌中重新往复。文字,过往,直至四个月前的藏地。

到达蓝毗尼的第四个清晨。

大家都决定离开。红跟林去奇旺。平安二人前往巴德岗。

等早饭的那一个钟头里,所有人站在漆黑的走廊里,听着最壮观的诵经声。好象交响乐的多声部。

最洪亮的那个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如同武侠小说里功力了得的人依靠内功隔地传音一般。

平安游走西蒙阿拉善地区的时候,曾听说藏地的诵经人有的常会借用类似呼麦的蒙古喉音法来发音诵唱。每个民族是独立的,也是相融的。

红念叨着,在西藏也有这么厉害的领诵师,叫嗡则。

怀念西藏的何止你一个。平安心里说。

饭后,四个背包的女人被工作人员叫住,问她们要不要他们的三轮车送出园子。

大家都决定走出去。园子很清净,没有狗,没有乌鸦,只有四双脚摩擦泥土的声音。

平安想自己日后会再回到这里,住上个把月。虽然只跟随晨钟暮鼓三个晚上,但可以肯定这是个适合自己的地方。

这感觉到她回国后至今仍久弥于心,难以消散。

(六)荼吉尼在跳舞(6)

蓝园门口就有小巴。

平安因为担心背囊再次出问题,一直在车外盯着卖票员绑行李。车上三个女同胞被一个印度男人在额头上强行点了“酷母”,强行收了费。

这种红­色­的“酷母”滴,核心是郁金香的抽取液。印度教徒,将这种液体、大米、红粉搅拌在一起,搽一小点点在前额的两眼之间,以示神灵存在。

窗外明显变天了,一路­阴­沉。车子走走停停,人来人往的。

平安的前面是个发动机。盖子上背对着她坐着个女人,脑后垂着细长的红丝辫。那是在西藏就有的一种­妇­女绑扎发辫的方式。

kalanki如同巨大的采石场,杂乱不堪。

平安她们就被一堆的士佬围住,属一个印裔黑面孔的司机开得最低。其他的士故意不让路,他只能从倒出十几米才能掉头。

印裔司机的英语咖喱味太重,重复好几遍才能听懂。这是个健谈的司机,喜欢叽里咕噜,连路边的建筑都不放过介绍。

尘土暴扬。

一辆客货从旁经过,车上的人冲副驾平安指了指门的位置。她以为背囊带被门夹了,赶紧瞅后座。正常。司机好象意识到什么,驶出十几米后停在路边。下车一看,左后轮胎爆得正光着铁轱辘跑呢。

没有工具没有备胎,甚至连千斤顶都没有。这个时间正好是晚上车流高峰期,连的士和小巴都截不到。

两个女人站在车旁吃了二十分钟的土,司机搭着另一辆的士过来,非问她们要三百卢比,他跟那司机讲好剩下的路程再付三百。

天越来越暗。

问第二个司机知道巴德岗不。他不很自信的轻点头。

平安问他会说英语吗。他用几个手指头捏在一起A了半天A不出来。A little?平安忍不住帮白。他点头重复。

连路标都没有,好在往东走的公路只有一条。有几次司机问平安要地图来看。最终还是降下车速试图找人。

好在有个学校,黄昏中的乌鸦群在宽广草坡的­操­场上盘旋嚣叫。

成批的学生从校门口涌出。平安摇下车窗,学生终归会说英语,也看的懂地图。她请他们用当地方言告诉司机怎么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

从的士里触地的第一感觉是光滑的石板街。很­干­净。

一个瘦高的当地人迎上来。英子喜欢跟着这样的当地人,可以尽情交谈。他把她们带到售票处。然后是计划的sunny,价格不菲,没有热水洗澡。

英子晃着手机说,谭也在巴德岗,她们发短信说住在shiva,价格便宜些,有热水。

谭和胖王就是一周前行山在Tadapani遇到的那对女人,跟平安一样来自上海。平安独自回加德满都处理行囊的那两天,英子一直跟她们厮混。

平安点头。二人又走进黑暗里。

谭和胖王正坐在餐厅里吃东西。

胖王人称王老师。教化学的。典型的上海宁。边吃边诉苦阿拉来尼泊尔后如何痔疮,如何感冒……

而谭的口吻里,流露着对这个伴的强烈不满。

她们可能是一类人。平安没多停留,去看房。

不错。甚至连价格都没还,就敲定住下来。她和英子似乎都有点折腾不起的疲惫。

下楼。就地解决肚子。

那两个女人还在吃。这一次面前摆着甜品。而且长桌跟前又加入了三个老外。他们几个边吃边聊。用的不再是上海话,而是英语。

蔬菜汤。芝士鱼球。平安把菜单递还给服务生。

时间,对平安有点抑。

对面的两个女人比平安早到巴德岗。她们正和那三个老外热烈的交换对这里的感受。平安听到他们反反复复的强调“有德国在,就有巴德坦普尔”。

菜,很快端上来。

平安吃得飞快。有的丸子没嚼烂就往下吞咽。

好吃吗,你好象很饿。谭晃着短发问平安。

凑合。赶紧吃,想上去洗个澡,已经四天没洗了。平安笑了笑。

其实,那食物没有感觉。这里的饮食与喜马拉雅北麓的天差地别。要么是倾向于印度的超辣咖喱,要么是完全迎合西方的口味。

其实,她吃这么快为的是尽快离桌。她所要认识的巴德岗不该以这种话题先入为主,甚至成为全部主题。

满身泡沫的时候,突然停电,平安忘记随身带头灯。摸着黑搞定。

收拾妥当又下楼打水顺便问路。餐厅只闪着几支恹恹的蜡烛。之前相谈甚欢的人们已不见踪影。

小伙计免费给了张地图,耐心的拿着笔给平安勾画讲解。

英子回来得很晚。她告诉平安不打算去纳加廓特了,准备跟谭到帕坦。她担心时间不够。

随便。平安枕着窗下轻盈的脚步入眠,还有醒来。

同样具备中世纪风情,相比加都和帕坦,这里要宁静许多。许多人都愿意住在巴德岗。这是她睡得最舒服的一宿。

从班公错出来,将是一条非常规线路。

两天前普布就跟队伍再三强调自己知道近路,根本不用象他们计划里说那样,需要折回狮泉河走什么革吉,需要六七百公里那么长,最晚当天下午六点怎么都可以到达改则。

当时平安没出声,任凭队员们点头称是。

不是不信任普布。她比任何人都信任这个藏族汉子。只是出阿里,即将进入辽阔而荒芜的藏北,考验才真正开始。对司机,对车辆,对所有队员,都是这样。

(七)半 光(1)

出日土,路边还是那个进入班公错的安检站。静悄悄的。守卫只有两个。大多数战士应该还没起床。

检查证件的竟是前一日因贝玛突然靠近而跳得远远的小兵。

他这次没再跳开。他主动冲着还没睡醒的贝玛乐,冲着所有人乐。那笑容憨厚而腼腆。

太阳出来了。是以极白极尖的芒的方式散­射­。经过窗玻璃变得愈加散乱。

前面突然现出一段狭窄湿地。

金黄的蓬草中可见水泽的灰蓝痕迹,并且粗细不匀。牛羊散布成黑白­色­的珍珠。红­色­袍子的牧者远远站成一尊雕塑。对面青­色­山峦上清晰显出巨大粗黑的手指印,那是高原千百年的沟壑。

有鸟群。普布小声嘀咕着,并放缓车速。

果然是。而且很大一片。普布的眼睛如同高原上的鹰鹫那般锐利。

人们疯狂的扑下车,扑向水边。

高原上的野生鸟类极为敏感,很细微的动静便会惊扰到它们。它们一阵阵的迅速腾起。

虽然已经十点半了,但对于阿里仍旧是清晨。

高原的风硬生生将那阳光剥得更细,如同抽成一根根银线,还时不时在中途把线吹歪,掠夺着单薄的热量。眼睛里的温暖,到身上变成棱棱刺痛。

然而善飞者不惧。仍旧不断的飞腾。或一字排开分不出彼此。或依赖灰白翅膀演绎sin、cos的数学逻辑。水面跟着飞溅起白­色­的花柱。抑或者还混有它们的倒影。

飞鸟喜欢在水上书写。一生,一天,一个句子。

一辆六轮的拖拉机冒着黑烟驶来。方向盘后的藏族汉子戴着毡帽和墨镜。

轰隆隆的车厢里坐着红绿相间棉袍、裹着粉红围巾和白­色­羊毛帽子的女人。身边是个蓬乱着长发的孩子。车栏杆上拴着一头羊,有节奏的颠着肥硕的ρi股。

那汉子和那孩子,甚至那只羊,都侧头看平安他们车队。只有那女人没任何反应,就那么端端的坐着。卷卷的帽子顶部露着鲜艳的红。

这是典型的藏北人家。流动的。比飞鸟动人,温暖,不为风所剥离。

临近正午,车队来到一个村庄。GPS上显示此地接近热邦乡。

村民们三三两两的聚成一堆。或两人抬着宽大的筛框来回摇晃,青稞粒从筛子孔里落下来,均匀的撒落成丘。或单独铲着扫着,让散乱团聚。孩子也没闲着,拖着篮子,抱着旧旧的扫把头。

村民们不会说汉语,看见外来人唯有憨憨的笑。有的扯起喉咙嘹着最原滋原味的歌谣。没人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连司机也听不懂。

你听过那种最土的藏族歌谣吗。平安问我。

听过。

那是描述不出的,没亲历过的人体会不出,录下来播给他们也无法共鸣。即便一块走过的人们可能理解也不同。回上海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看那些藏族老乡筛晒青稞的照片,耳边总能回响起那歌声,好象眼前浮过珍珠一般。

珍珠?想象不来。可是,我的耳鼓里同样断续而悠长,好象刚刚上涨的海水漫过滩头鹅卵,一粒粒轻柔可数。该如何描募。永无乡。我当日在拉萨木土茶馆与你说的,过了狮泉河才找到感觉,就是这感受。

永无乡。平安眼睛一亮。比那更浓烈,以至于让我后来不愿意那么早回拉萨。这到底是出于对藏本身的纯粹,还是源自对内心想要的那份顽固。也许都有了。前者帮着达成了后者,后者才越发坚持。

呵呵。我觉得她说得好象不止是藏啦。

平安打开后舱门取车载幕布。滚落了一地小番茄。

那是在狮泉河他们这台车单独做的补给采买。还有那些比石头还硬的月饼。包括司机在内明明没人爱吃那玩意。可树非要坚持。因为跟他吵架的男鸳带了,他们也得有。平安不想跟他理论有没有必要,­干­脆随他好啦。

装番茄的塑料袋颠漏了。平安猫着腰拣拾。普布也手忙脚乱的帮忙。后面两米处另一台车门哧哧的笑声。是那只一直自称大度宽容的男鸳发出的。

突然涌上头的鲜血让她非要拯救那些红­色­小果。她的脸憋得惨白,好象缺氧一般。终于保住了大部分。

这是两车什么人。平安听过老唐跟树私语过:乌合之众。

她没想过那么严重。因为至少都是成年人,应该懂得。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好比大家当初郑重其事的签下包括不追赶野生动物在内的协议,可一个小时后在旷野中遭遇到藏野驴群时,男鸳那台车仍旧疯狂追赶,为的是追求拍摄大片的效果。平安哑着嗓子说了两句,反被树指责为多管闲事。

越来越荒凉。

平安把相机塞回包里,将把套头衫的帽子戴起,面巾拉到眼睛以上。阳光并不猛烈。她就想把自己弄成个罐头。

人们嘴里叨叨的什么狗屁大片。扯淡。

旅行越多,觉得人越发渺小,人的那些片儿和字儿就更加渺小。

到盐湖时是午后。司机们说要休息一下。

这条线路大致经过日土,热邦,恰茶卡。全是旷野的奔走。很多时候没有车辙。普布曾经三次停下车子问放羊人方向。到盐湖时重新归入省道。

这是最详细的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走法。这是凭借多年的经验与感觉摸索出来的。师傅如同一只善寻的藏原羚。

日头正烈。开门下车眼冒金星。可能罐头做久的原因。

全是土。

土路。土坯房。土人。土狗。土车。生猛的太阳让土变得更加焦躁。这是一个很似电影《双旗镇刀客》的场景。那是自己故乡省份张掖一个叫骆驼城的地方。

对面停着一辆从阿里到改则的长途车。某个窗帘后闪过旅行者的脸。有不少人喜欢班车加徒步的方式。

车子后面有个半高的水龙头。管子下面落着一小块破得不能再破的木牌儿。上面刷着什么字,好象是收费,但已经看不清楚,要很仔细的看。

水龙头斜对着的门帘一撩,出来个青黑布衫的女人看着平安,还有他们的车。

大姐,给点水洗把脸吧。平安喉咙嘶得不行了。

用。随便用。

水。很凉。很清爽。平安脑子里划过张掖当地传唱多年的民谣:天上星星亮晶晶,那是额婆姨的眼睛眨啊眨……

她好想嚎一段儿,可连天字都没蹦出来。彻底哑啦。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七)半 光(2)

这是这一路日头持续最久的一天。到改则时,太阳仍似中天。

改则不比盐湖大多少。藏北的城镇都是中石油,*之类的巨无霸援建的。但依然小而陈旧。好象回到了七八十年代。改则也不例外。

车子晃来晃去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住宿,最后拐去了镇东头的气象局大院。

那里有一圈带着简易玻璃走廊的平房,据说是县里条件最好的。何况车队一车接一车的开进来,容不得迟疑,平安他们决定在此落脚。

原来,我与平安住过同一家招待所,只是我比她晚了三天。藏北的县城小到只有那么一两条街道,只有那么几个可以住宿和吃饭的地儿,旅行者们在同一家落脚不足为奇。

平安和贝玛最后走进玻璃走廊,她们听见树跟老板娘还有其他车队的几个人在嚷嚷。

为什么没房,不是还有两个多人间吗。树近乎到吠。

别人会跟你们拼房吗。老板娘晃着两大串钥匙。

我包房啊。钱不会少给你。

我们不要住宿啦。其他车队的异口同声的质问树。

平安车队里另外四个人远远望着,似笑非笑。

又搞什么。平安问贝玛。不是已经订好两个标房和一个四人间嘛。师傅的床位另外安排,而且免单。

贝玛摇头。

平安问老唐发生了什么。

老问题。本来是照顾女士,把两个标间给了女同胞。本来四个男人都已将背囊卸到同一个房间,可因为两天前狮泉河的那场争斗还残留­阴­影,有人又唧唧歪歪着怪话。树又受不了,非要多开一间房。可店家越来越少的房间和越来越多的车队哪由得他耍­性­子。

要不这样,让那两男的去住标间,我们一辆车的住四人房。别让别人太为难啦。平安小声对贝玛和树说。

贝玛嗯了一下。树没再吭声。老板娘领着其他车队的乐呵呵的去看房间。

卸下行李的第一时间,平安要来野炊的铝锅,她要把那些小番茄全部洗出来。

铝锅很小,她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好几趟。每次端回去,很快被消耗一空。人们嚼着番茄好象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最后一锅,平安才消停下来享受那些饱满、光泽的果实。咬下去很甜,吞咽后是深长的回甘。红­色­的,富含水分的东西,在荒漠戈壁永远是珍贵的。

到处是行囊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有点下不去脚。

电视机在响。只有两个台。雪花很大。都是藏语。

四张雪白的床。被子也是雪白的,但有­干­燥的尘土的味道。

平安在靠墙的铺位。贝玛躺在最外面的窗户底下。两个女人中间第一次夹进了两个男人。傍晚吃番茄的时候,树玩笑道,要把她们分开。

随便,只要你们别再耍­性­子。平安淡然的回。

刚停电不久,老唐好象闹肚子着急上厕所,摸着黑找鞋半天踏不到另外一只。平安开亮头灯帮他闪了闪。他拼命骂自己晚饭­干­吗要吃那么多。

出发前,平安叮嘱过大伙,高海拔,最多七成饱。本来就缺氧,吃太撑容易加重心脑和其他脏器的负担。

可是老唐从来都不听,餐餐好象灾民似的,连盘底儿都不放过。他说他在Z城每天吃得如何好如何丰盛。

的确西藏不比内地,更别说大城市。但二十几天的清苦不会要人命吧。也许有的男人不吃­肉­就难受。也许那人有甲亢,他吃那么多还那么瘦。日常惯于清淡的平安也不是想不通别人的习­性­或苦衷。

平安用连衣帽裹住整个头。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少许细碎头发。睡袋里,牛仔裤硬邦邦的,里面的棉毛裤也是。

黑暗笼罩。黑暗中残存朦胧之光。黑暗中可以倾听到所有呼吸。应该又是午夜三点。这是一个惯­性­时点。平安习惯­性­的咳嗽,翻身。

当脸庞侧向左边时,靠着那朦胧之光,可以瞥见电视机旁边剩余的那几颗小番茄倒映在墙上,身影硕大。床铺与床铺离得太近,还可以瞥见同路人的脸,甚至略微花白稀疏的头顶。

屋子里弥漫着沉重的声响,时不时从喉管深处夹杂出古怪,好象哽住又不完全那般。

平安在不少旅途中人的夜梦里都听过这种声音组合。那是所有过了三张的成年人的夜梦写照。与贝玛那二十几岁的明显不同。

当人步入三张,然后是四张,身上肩负的责任感和压力感会渐渐达到一个最高峰值。这个峰值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很难得以释放。但是到夜晚的时候往往会不由自主的表现出来。

有那么一日,平安在自己的夜梦里也听到如此声响,她早已深知那是入眠者的苦痛,还有压制。她便当她和她的影子并排一起,并且全不得安然。

她用半只眼望见那影子。那影子也许同样正望着她。她看不见影子是否有五官,也包括眼睛。而后不需要镜子,不需要墙壁,以及黑暗中的朦胧光。彼此愈加平等,并足够若即若离。

谁人能想象这场景。一个唯馀自我的异常清醒的夜的场景。

这一切与孤独无关,却褪不掉那层孤独的膜。人永远不是平日里表面看到的那样,不管他(她)身边围绕着多少人,抑或者根本是一个洒脱毫不在乎的人。

这时,番茄和她的影子早已不再通红,小果的梦影可否跟她身体的回甘一样安详呢。

也许,说到这里,写到这里,看到这里,每个人都可能清楚,那影子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好比人当那影子是人的影子,而那影子当人是它的影子一样。

《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大概就是对这种暗夜影像的解释之一吧。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七)半 光(3)

shiva很冷清,伙计们都没起来。

天­色­很早。喜马拉雅的南北时差有两个钟头。平安总是按国内的时点起床出门。

维特萨拉女神庙的转角处,平安差点儿与一个背­妇­撞个满怀。那女人头顶绑着粗躁的皮带,身后的麻包高过脑袋,以至于令她低头弯腰的走路根本看不见转角有人过来。

冲撞让平安感受到她身后的重量。而那女人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埋头走自己的。

巴德岗的寺庙建筑似乎微缩了帕坦,但又有所不同,完整,­干­净,不拖沓。

但核心仍是印度教风格,追求动态变化力度,甚至戏剧化,比如那些多面多臂或半人半兽的怪诞动物神像,以呈现动荡、繁复、夸张的巴洛克风格为终极目标。

这种巴洛克风格并不完全排斥静态的特征,以动显静,不违背“寂静”是印度古老吠檀多哲学关于“梵”的本义之一。那些夸张与激动是本教宇宙论崇尚生命活力的充分体现。

对比起来,藏传佛教也是受到这样的影响甚至同化,在建筑上不比一般佛教建筑内向、静穆,以另一种方式和力道深入心灵。

在55窗宫平安流连了很久。那是一种黑­色­檀香木雕花窗。

然而在粗略影像中,她再次忍不住关注其装饰的边缘雕刻。这种边缘雕刻与主体雕刻体现为不融,多少是突兀的感受。

撇开衬比的惯­性­思维,固执的将其从整体中割裂出来,是试图从另一种角度揣解创造者的心思。疏离是他们和她必然的认知手段。而孤绝是美学的核心之一。

比如以乌鸦为原型的边缘雕刻。这种鸟在喜马拉雅南麓终日翻飞无休,却不会被认为不祥不洁。

有一种说法,喜马拉雅北麓的人们崇尚*,鹰鹫便是逝者的守护神。而在南麓,丧葬方式通常是烧尸,乌鸦则成为守护神。

同样对待死亡,世界上最高最辽阔山脉两侧的人们用了都会飞翔的六道轮回之物来送别轮回本身,不会按照人们伦常理解的来区分轻重贵贱。

转过东北方向的小巷,很快进入到当地人的居住区。

斜对面是个­肉­铺,用几根土坯柱子与街道相隔。

穿着灰格子衬衫的胖屠户卖力的剁着­肉­。那些­肉­看起来不象猪­肉­,也不象牛羊­肉­。

他周围围着几个人,就那么看着。一只灰白的赖皮狗端坐在小街中央远远的望着,眼睛一眨不眨。

三叉路口有个公用水阀。与国内那种乡镇地区的打水阀相似,需要人不断的上下压铁制手柄才能出水的那种。

水阀处聚集着好几个身披沙丽的女人,也有男人夹杂其中。水龙头下堆满了大小不一的桶。

压手柄的人很吃力,可水却出得很小。

那些人没有表情。他们已经习惯这种速度。如同帕坦曼嘉喷池的人们一样。

转了一圈,平安决定拐去另外三个方向。她重新回到巴特萨拉神庙。

殿台上挂着一大一小两个铜钟。大的那个有一米高,显得异常沉重。正好赶上当地时间的早8点,有个男人很专注的撞着钟。

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身穿绿­色­牛角肩长袍的帅气的白人小伙子在庙外摄像。好象在搞电影外景。一打听才知是给什么书拍Сhā页。

在人群中平安望见了英子。她很激动的跑上去要求跟人家合影。

平安一直不会有这样的冲动。这几年来,她到此一游的个人照片少得可怜。有些旅行竟然连一张都没有,以至于家人朋友怀疑她是否去过那里。

从sunny那条小巷转入陶密黑旧街广场只要两三分钟。

这里的地标是尼亚塔波拉。在五层台座上又建有五层高塔,是尼泊尔最高的塔庙。之前在拍图书Сhā页的那群人也蜂拥而至,糊在尼亚塔波拉下面。

尼亚塔波拉的五级塔座对立着多个人与兽的巨大石雕。往上的台阶很高,每级起码八十公分。

为了不影响那些拍照的,平安尽可能爬得很快,所以很吃力。爬到塔庙的方形环廊上,她两腿内侧韧带有撕裂的感觉。

环廊里堆积着一群中国游客,喜鹊似的叽叽喳喳。

右侧走廊的太阳下有个当地人旁若无人,不说话也不回头,好比屋檐柱头上刻着108个吉祥天女那般安详。

是在晒太阳,还是在祈祷。

巴德岗梵文的意思是“信仰者之城”。

几乎每个角落都能撞到这样的情景。之前路过Dattatraya,那核桃木的窗下站着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不停的念念有词。

让信仰成为生命的习惯,还是成为灵的一部分,在南北麓有太多相似。哪个更容易,更疏离,却说不清楚。

拜拉那神庙。

据说那里底层的佛龛是印度教女教徒祈拜最灵佑的地方。平安想拍出它的全景。印度女教徒看到镜头跟北麓的民族一样慌忙闪躲。

只有那个女人不闪避。她穿着污浊的青­色­长袍,裹着鲜艳的火红头巾。她从容。她似笑非笑。她向平安走来,抓住了她的右手。

平安本能的后退,没能挣脱,反而越挣越紧。

那双手有力且温暖。这让平安觉得她可能并非恶意。她听见她嘴里小声断续的念叨着,并试图伸展她的手掌。

忽的有人将平安拼命拽开,用英语大喝,这个吉卜赛女人是疯的!

甚至来不及看清拽开自己的人是什么人,单凭那句话再次让平安本能后退。对面那女人听到那声吆喝,也本能退后。不知那女人是否也听清了那句话。反正彼此都在退后,彼此都以惊恐的目光对峙。

平安回头找寻拉开自己的人。那是个貌似善意的中年男人。他一本正经的反复道,她疯的,离她远点。

不想有更多聚拢来的目光,平安转身淡出。

她没想那么多,以为那女人不是想看照片,就是想讨两个小钱儿,但没料到身后会突然有人站出来大喊大叫。

(七)半 光(4)

有人说,没有茨岗人的城镇不叫城镇。俄罗斯人常把吉卜赛人称作茨岗人。平安喜欢这种称呼。

这是一个前后发生不到五分钟的小Сhā曲。

如果不是这个结局,平安不会知道自己落在一个茨岗人的手里。

如果不是这个结局,她甚至不会幻想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接下来会继续念叨一些什么反正她也听不懂的东西呢。

只是这个结局的­性­质令她有点悻悻。

撇开那男人的善意以及那份善意可能带给她的尴尬不谈,人们大多喜欢用与自己一样或者不一样的标准来判断划分周围的人,并把这种标准传递给其他人。有时想想,她很厌恶这个标准。仿佛人们总认为别人容易缺失自身的判断理念和逻辑。

打加都机场丢行囊开始,似乎遇到太多小Сhā曲和各­色­各样的人,好心人,痞子,游方僧,甚至变态佬、疯子。接下来还会有什么。

抬头。这个上午现出的阳光令她眩目。

这一天的计划路程不长,只有二百来公里。普布前一晚说十点半从改则出发也来得及。所以大家睡了个相对的懒觉。

起床收拾东西的时候,树问平安,你睡觉为什么戴帽子。

冷。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抢答。

平安听见那男人在她身后笑,笑得很微弱。她知道自己醒来的那段时间里,隔壁的他可能也醒着。只是男人跟女人第一时间里思考的东西永远是不一样的。

因为是国庆节,经过洞错安检站时,狭小的窗口处挤满了很多人。

透过窗口,简陋的屋子里那台十四存大的黑白电视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不一会儿,各个驴队的,跑货运长途的冲进人家登记处的小屋,对着满是雪花的屏幕唠叨不已。

阅兵仪式。连安检员也没心思登记了,抱着一摞证件,眼睛盯着电视,手底下一个字都不写。

平安他们队伍最年长的女人蹲在土坯屋的外墙下哭。据说是想家想小孩想老公了。据说那女人出札达后每天哭两通。

树站在离她两米远的路边唱“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另外男人边笑边在风里跺着脚。

那只女鸯则唠叨着自己已经掉磅掉了三斤。

对于最后一条发言,平安想乐但没好意思乐,心想,对于一个正常人餐前餐后都有两斤的差别呢,何况这种偏远的地方哪里找的到磅秤?莫非那人自带了一个?

平安告诉我,如今喜欢旅行的人很多,去过很多地方的人也很多,说自己如何如何耐得了苦的也很多,但是大多数人实际做起来却很少能比较纯粹。那种以为大路为家的心境不是人人都有的。

我问她,有人说流浪般的旅行生活过得越久,心肠会越硬。你是不是也这样。

她摇头。如果天天哭,那是婆婆妈妈,是能不能吃苦的问题。人在旅途说想家,有一半是贪逸家里的物质环境。再说流浪似的旅行越多,说不定思想和感情越丰富呢。

很大一片草原。苍黄。灰黑的牦牛。

对讲机里听不到另一台车的回声。普布说,等等他们。树说,就该把那对讲收回来。这话自打出狮泉河他每天至少会唠叨一两遍。

不远处是一尾白帐篷。里面钻出一对牧民夫­妇­带着孩子朝这群陌生人走来,默默的对望。

这对男女很年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男人扣着毡帽,搭着半袖。女人的长袄退至腰间,双手合拢搭在袄结上。孩子永远靠在母亲的身边,紧紧拽着母亲的袄襟。

他们一样听不懂汉语。连普布的部分藏语也摇头表示含糊。男人和女人到后来只是嘴角弯弯的笑。孩子则睁大眼睛,不停的咬着手里一块糖一样的­棒­­棒­。

又是一户流动的藏北人家。那些牛应该是他们的。

藏族女孩子成年时往往会在家人的大帐篷边单独搭一顶三角状的白帐篷。如果通过亲友介绍或于游牧途中认识到中意的藏族青年男子,二人会征得父辈们的同意而合帐。这时白帐篷会搭成圆形的。

藏族牧民夫­妇­的关系一般都比较稳定,青年男女成家独立生活后会认识到生活和抚养后代中要彼此依赖。因为远离世外,时间只会加强他们的感情。牧民们相信这是他们彼此的缘份和命,相信自己能得到的是上天的赐与,应该心平气和地接受。离婚,在草原上是罕见的。

牧民夫­妇­间的感情比较含蓄,平时两人之间难得有多余的话。但是他们的心总是相通的。他们相互间的思念和牵挂不必用过多的语言来表达,做妻子的甚至能够凭直觉准确地感应到放牧的丈夫每天归来的时刻。

家里的女人总是分担更多的活计。藏北草原所有­妇­女每天忙碌不停。牧区的­妇­女即使生了孩子以后,月子里也要­干­活。这里的环境让她们拥有着坚韧的意志和强壮的体格……

这些是进入藏北后,平安从跟普布的聊天中断断续续获得的。

平安问普布,听说这里也有一个藏族男人讨了好几个藏族女人的。

有啊。比如同时娶了家里的两三个姐妹的。还有一个藏族女人嫁给两兄弟的呢。这个好象不止藏族有吧。布果然见多识广。

平安去北疆时,在阿勒泰深处的草原里,哈萨克游牧族群至今仍保有两兄弟娶一个女人的做法。

那会打起来吗。平安问。

不会。她们(他们)都很和睦相处。不会象你们内地人掐得­鸡­飞狗跳的。

平安没再谈论下去。普布的话不无道理。也许因为双方的出发点,对情感的理解等等根本就不是一样的,结果当然也不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七)半 光(5)

平安他们的停留等候换来的是另一台车飞驰而过留下的大片尘土飞扬。

两个男人吐着唾沫骂道:羔子养的。

之后,普布一直追不上那台车。老唐喊饿。他们决定在一个亮光闪闪的小错旁边煮泡面来吃。

会不会不­干­净。有人迟疑。这错始终是死水。

老唐手里的对讲在响,说前面两公里有条河。

有本事别说呀,反正炉头在我手上。树忿忿着。

贝玛喊已经冲到湖边的平安回来。几个人就那么望着她抱着成堆的东西哼哧哼哧往回折。

两公里外的河有点小湍。对岸可见雪山皑皑。

那对鸳鸯已经在河边拣柴草准备生火。狮泉河的争斗让这些人有分家的想法。那只女鸯第二天一大早兜着丹增的车转遍整个镇子却没买到炉头。

树一边不慌不忙的架着炉罐一边偷乐。

高原缺氧。树好不容易点燃的炉头,火苗微弱。鸳鸯那边用的前人剩下的石头搭起的简易灶,死活点不着。两个司机过去帮忙,还是点不着。

这好象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平安听见树依次喊叫其他八个人:吃泡的还是煮的。那声音很开心。

那男人终究还是烧了十份泡面出来。他是最后一个才吃的。

那石头灶也烧了起来,通红的,飘飞着白­色­木灰末儿。两台车的人们用它煮茶喝。

那土路上每每驰过越野车,都冲着这支每人抱着来一桶的队伍欢呼。

睚眦必报的言行,没完没了的言不由衷,总有人喜欢腻在其中找寻乐子。

到达达瓦错。雪山倒影在水面异常宁静。水鸟掠起没有一点儿声响。这里的水带有浓烈的碱的味道。难怪湖边寸草不生。

这是地图上标注的离措勤最近的一个湖。

藏语的达瓦是指“月亮”。用于人名,汉语便写为“达娃”。平安想起古格札不让村那个借宿的农家,整个下午都在为他们背水的藏族女子。

沉默。安静。似乎是她进入藏地见过大多数藏族女人的最贴切写照。

路,变得弯弯曲曲。但始终有错落有致的电线杆相伴。

杆子们很单薄,在空旷的藏北看起来就跟一排火柴差不多。可是这些火柴棍儿很重要。对于旅者,它们是火炬。未燃烧的那种。几天后车队就是因为忘记这一点而落入迷途的。

草原变得越发空荡,没有牛羊,没有放牧者。天,蓝得很虚伪。云,白得很狡猾。

偶尔有一台拖拉机远远的冒出来,如同小人国的玩具。越野车则象一只流利的剪刀手,将这幅高原巨绸划开,滑过之后,那绸子自然相连,光滑得没有一丝痕迹,仿佛从来没被任何东西碰过。

为什么南麓没有这样的清透与虚幻。印度洋的暖湿气流令那里常常迷雾难散。

正南方,穿过长而略显­阴­暗的小巷是陶艺场。巴德岗这样的陶艺场有大大小小四五处。

这里的陶艺简朴到不能简朴。

男人用的永远是双手和棍­棒­。和泥。捣转板。女人用的永远是最古老的剃刀。修整陶坯的边缘。然后是最原始的晾晒方式,摆在太阳地里。鸽子偶尔会占据几个罐口,留下细微而自然的爪印。成品是那种最单调的灰­色­。土质在一千七百年来的迷离阳光下呈现着沉重的粗糙感。

如同陶罐一样,只要太阳腾空,小镇的男人们就喜欢站成一排或堆坐一处。看热闹。聊天。冥想。有的还跟狗打闹在一处。

布加利寺对过寺台上那个打坐的老者对平安说,佛让我们贫穷,安闲,所以我们愿意接受。

他的英语纯正,流利。他戴着那副老旧的金边墨镜。你永远望不到他说这话时的眼神。

如同布加利侧墙上那十五世纪就有的孔雀窗,撇开­精­致而鲜活的雕刻、装饰,永远都是外面的人无法看到里面,而窗内的人却把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日,天黑时平安找不到回shiva的路。偶尔有人经过她身边,却没一个能听得懂英语。天又开始下雾。

为了不兜兜转转,她在屈指可数的几个路灯杆上做了不同的数字标记。可转了两圈,发觉那是几个顺序没变化的数字。她在Inacno- Golmadhi一线的小巷子里迷失了。

再后来,半个钟头里,她在街角某个重复的路灯下两次看见那个拜拉那神庙下遇过的人们嘴里的疯女人。她们没有走向对方。那女人就那么望着平安。还是上午的眼神。

再后来,那个疯女人不见了。迷宫一般的巷子里没有一个人。远远有三两只野狗的眼睛闪烁。平安站着不动,想不明白怎么会在这么点儿大的地方转了向。

再后来,那疯女人领来了个高高瘦瘦的学生。那学生走近平安,用英语问她是否要帮忙。突然间,平安仿佛回到了与karma girl穿梭在泰米尔街头的第一个夜晚。

那巷子并不错综复杂。学生领着平安穿过两段不长的破旧住宅的庭院,不到十分钟就看到白天那三叉路口的公用水阀。

她问他,知道那女人的过往吗,她真的象当地人所说的是疯子吗。

不清楚,镇上的确不少人这样说,还驱逐她,但他没见过,她对孩子们很友善。学生这样回答。

第二天上午平安离开这座小镇。

同样是迷雾与阳光笼罩下的维特萨拉神庙,可以与帕坦的克利须那神庙媲美。台阶上坐着一对外国情侣,双双翘着脚,伸长了脖子张望。好象欧洲经典电影那样。

经过他们身边的当地人,背书包的孩子,顶着重桶的汲水­妇­,……依旧行­色­匆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七)半 光(6)

原住民的东西大多淌在血液里、骨髓里,是与生俱来的。

过客始终是过客。外来者始终是外来者。粗解。窥视。就算如有的外乡人一样长期留守,再怎样努力学习异域的历史和文化,都无法深刻融入,至始至终逃脱不掉那份本质上的离。

所以,平安想起或者再次听到同胞和老外们用不同的语言提及“只要有德国在,就有巴德岗”,会顺其自然的滋生反感。

可以表明支持与否的态度,可以捐多捐少资金和人力出来,但千万别说只要有谁就会拥有或保住另一个谁。那根本是狂妄。是*。是越走越远的背离。

好比试图让佛长出天使的翅膀。就算Сhā的是动力翼也没用。是不是阔绰的中东人也加入这个阵营,佛的头顶上还得顶着半个月亮?

只有午后的两三个小时,高原的阳光才是真实的芒。

大众旅社那个头不高的女人站在尖锐的芒里,­操­着浓重的川音,来嘛来嘛,我这里是全城最好,只有这里能洗热水澡。

人们爬上二楼看了看,并不相信,继续开车寻找。十分钟又兜回大众门口。

老板娘乐了,还不信,怎么样,给我证件登记哈吧。

老板娘是四川南充的,很爽朗。她看不懂平安的护照,让平安教她怎么看。

从川藏线到阿里线到藏北,太多四川人,以女人居多的四川人战斗着。她们为这些荒凉而险峻的地带带来欢笑,还有故事。

平安的房门斜对着公用浴室。她听着另一台车的人抢宝似的鱼贯涌入那里。

给我洗我还不一定洗呢。贝玛对这种没有任何谦让的声响很不屑。

贝玛做得出来。她在南线就创造了九天没洗澡的奇迹,有一半时间连牙也不刷脸也不洗。平安当初组队时就是因为她对旅行也比较纯粹这一点儿才把她第一时间纳入范围的。

对面终于消停下来。平安去看了一眼,居然那太阳能的热水还有剩。

你决定不洗是吗。难得还有热水。平安问贝玛。

你先洗。洗完叫我。

喂,树说要去自己包个拖拉机到湖边看日落。老唐偎在门框上对两个女人说。

进城前,大家跟普布商量去扎日南木错。普布说,计划上不是明早去嘛,要么日出要么日落,你们自己选。他心疼来回那八十公里白花花的油。

等她洗完澡一起去吧。靠着铺盖玩手机的贝玛换了姿势说,我回来再洗好了。

水烫得如剥皮。龙头坏了,无法控制。小窗外是个空荡的­操­场,可见雪山袅袅。

早年,甚至十几二十年前,西藏西线和北线的军人只能依赖一种叫洗澡车的军用配置车。那车分季节定期定量提供服务。冬季和大雪封冻的早春根本开不进来。

如今大多使用这种太阳能。当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条件,由于地理和交通原因,阿里南线要好过藏北。而在拉萨和周边,这种装置相当普遍,连寺院也无例外。

房门是虚掩的。房里是空的。贝玛的床铺上褶皱一片。她并没有等平安。

你跟他们去湖边了?平安短她。

几分钟后,贝玛回复:没包到车,在县文化广场上看汇演,过来吧。

下楼时,平安问老板娘县文化广场在哪儿。

老板娘指着刚刚经过门口大路上的两条野狗说,跟着它们朝右一直走,肯定能看到。

为什么。

这里的狗比人­精­,哪热闹往哪跑,哪热闹哪就有吃的嘛。

老板娘的话没错。县文化广场很小,很热闹。六十周年的文艺汇演已进行到一半。

平安看见树跟老唐站在围观人群边缘举着镜头。贝玛没跟他们一起。

台上舞蹈与歌声翻飞。从服装来看应该是从外面请的。台下是穿着校服的学生,老师和家长。周围站着一律是身着藏袍的牧民,裹着头巾,扣着毡帽,加上太阳光的­阴­影只能看见两只眼睛。还有戴着长四梯形帽子的僧侣。

阿姨,帮我拍张吧。

平安回身看见一张渴望的脸,蓝­色­的帽子,蓝­色­的校服,胸前标着“江让乡小学”。大概她盯她的长镜头时间不短了。

好啊。

那孩子叫旺堆。平安冲他喊别紧张,自然点,他的手脚和表情依旧拘谨。折腾半天,只有颧骨处的两个红二团最自然。

怎么给你,你的邮政地址多少。

发邮件。

你会上网?你们平时能上网吗?

我们老师会上网,我们看过,他有电脑。等我一下。小旺堆跑回那堆坐着人群中,不一会儿又跑回来,递给平安一个又脏又旧的烟盒纸皮,上面写着电子邮箱号。

回上海后平安给小旺堆发照片时,顺便百度了一下措勤江让乡小学,那是全国教育系统的先进集体。比起那些更加偏远的牧民孩子,措勤江让的孩子要幸运很多。

散场时,贝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估计又抽烟去了。四个人汇合到了一起。

树张罗着买点羊­肉­和蔬菜,准备回大众打火锅。

一个穿西装的镇领导模样的男人告诉他们,广场栏杆外那个白帐篷就卖牛羊­肉­。掀开帐帘,里面正在进行最血腥的肢解。两个女人都扭了头。

菜是在街上唯一的四川菜店买的。没有什么青菜,只有土豆萝卜一类的硬货。

又碰到了从萨嘎起就常碰到的那几支驴队。老唐的主­干­神经迅速跃起。

每天他要定时定点的提起那几支队伍,只是提那些队伍里的女人。网名叫什么薰衣草,什么生如夏花,…QQ号、手机号早一应到手。有的跟他们同在Z城,回去后要经常饭饭(老大不了,喜欢用小孩子都不用叠词)。

那兴奋的劲头如同巴望着一道鲜活无比的美人肝赶紧摆上桌来。

(八)鄂巴­唇­边的咒语(1)

那个队伍说他们住在对面的县政府老招待所,没热水,一直在外面找公用澡堂找不着。

去我们那里洗啊。老唐索­性­拉住一个女人的胳膊。

他带了六个男男女女冲进大众的洗澡房。措勤开始步入慌乱的节奏。

先洗出来的两个女人突然冲进平安她们房间,锁紧房门说要换衣服。继续玩手机实则等着洗澡的贝玛说,自便好了。

那叫生如夏花的女人蹲在床跟前,脱了个­精­光,扑楞着两只肥硕的胸,把脏衣服随便丢在平安的行囊上。

热水,一滴不剩。

贝玛索­性­很开心,本来她在犹豫洗还是不洗呢,这下彻底不用纠结了。

这时,老板娘开始满楼道的质问那几个是哪里来的,到后来气急败坏的窜上窜下指桑骂槐。平安和贝玛两个不断的说软话圆场。

换好衣服跑去老唐房间喧哗了好久的那两个女人,因为老板娘的咆哮折回平安房间收拾自己的那堆脏衣服。其实,她们洗澡换衣期间,洗澡房隔壁的厕所一直是空着的。

平安对我说,同样是多年的自助旅行者,同样是女人,这些事儿她­干­不出来。

黄昏时,左一个右一个车队再次窝聚在同一家川菜馆。

平安他们选在最窗边的大桌子。有人穿梭在自己座椅和其他队伍的桌前。有人嚷嚷着手机上网得来的信息,说本山大叔进医院了。

整个馆子里嘈杂不已,一如之前的慌乱。残缺的月亮挂在小城错乱的电线网间。

Kamalvinayak小巴站位于巴德岗的东北角。开往纳加廓特的车子至少要一小时一班。

平安上车比较早,坐定最后一排的中间位置,以为可抻得开长腿来支撑她的大背囊。可后来发觉根本就做不到。

发车前从车厢里到车顶上都塞满了人。与其是说她搂住背囊,不如说是被挤压在背囊以及众多乘客之中。那是比站在太阳地里还要恐怖的闷热。

周围是成堆的学生。只需向票员亮出类似学生证的东西便不用买票。

男生居多。话不比女孩子们少。哄笑之余共喝一瓶水。上车时他们中间不少人手牵着手。当地手牵手的年轻男孩子比比皆是,反倒少见女孩子这样。

搁在国内或其他欧美地区,这个现象会被当成gay准跑不掉。但在南麓不可以这么认定。这个国度未必开放到比比皆是的地步。也许那多是兄弟范围的友情。常年活动在珠峰地区的协作们,有人说过夏尔巴男人常有这样的情结。

进到山区,用来攀爬车顶的梯子上,甚至靠近车尾的两侧窗户上都挂满了人。只能用“挂”这个词。那分明是几条腿荡来荡去,无处落脚。

加上爬坡,车子明显开不动,比牛车还慢,多次熄火。

好不容易捱到半山终点。

因为三个会说英语的女学生,平安走错了方向,被迫重新回到终点站,右转向上顺着那望不见村落的土石路爬坡。迎面是三两当地人,游荡的狗和牛。

远远看到两个同胞的面孔,好象是在博卡拉丢LP书的北京两口儿。果然,那女人大喊着冲下山坡,来了个熊抱。那体形和俯冲的力量差点儿把高出她大半个头的平安扑倒。

平安记得他们说过他们是从西藏过境的。也听英子提过,行完山与这两口子再次相遇在博卡拉街头,说他们如何如何得强,发着烧用两天半完成了山区徒步。

北京那女人很能聊,拉着平安说个没完没了。什么前方最­棒­的客栈是view point,如何眼界无障碍,花草如何美,价钱如何贵。加都哪儿的中国餐馆好吃,­性­价比最高。……

背囊象山一样。两个肩带勒得平安快要窒息。太阳毒辣辣的烤着头顶。两层衣服粘在后背上,完全湿透。她的生理期提前了一周,从腿肚子到小腹生冷到抽筋状。她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到后来,她实在站不住了,说想赶紧上去找地方安顿下来,那女人才肯放她走。最终,平安没执着计划里的落脚点,去了北京两口儿推荐的view point。

果然好个制高点,相当开阔,尤其是顶层的观景台是此地离雪山最近最高的地方。但房价最便宜也只讲到25刀。这是平安抵达南麓以来最贵的住宿。

贝玛的烟刚点燃不得不掐灭。树让她跟着自己去洗那些羊­肉­和菜。

他没叫平安。可能担心叫不动她。平安起初就对他们买那些玩意唱过反调,旅店房间铺的是简易的复合木地板,烧炉头不一定安全。

事实也印证了平安的话。

老板娘跑上来巡查,看见他们在水池边洗东西,­色­正辞严的警告不准在房间煮东西,以免火灾,国庆期间尤其这样。因为带外人洗澡的事件,老板娘已经很不耐烦,树他们只得作罢。

平安的手机响。是普布。让她过去街对过的藏茶吧喝酒。

她把电话递给了手湿乎乎的树。他乐衷于这种事情。

在昏黄的门面房和野狗出没的黑暗间觅了半天,才在普布探头出窗的楼下找到那个门帘。门帘藏青­色­的,完全与夜融成漆黑一团。

二楼敞亮的包厢里,坐着三个藏族师傅,普布,丹增,还有这几日一路跟着平安他们的胖子车队的司机洛桑。他们已经喝上了。

胖子车队在班公错与平安他们一起拼过船去鸟岛。那车队只有一台车。跑大北线尤显孤单。洛桑的车一直默默的远远的跟着普布的车。他们并不认识,因为跑了这几天才结识的,这个夜晚凑在一处。洛桑说,他那台车的人都很闷,互相不交流,也不跟他说话。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八)鄂巴­唇­边的咒语(2)

第一杯酒被藏族女服务员倒得溢了出来。

普布抢过来要自己倒,被平安截了过去。她说:酒一定要别人倒才好喝。可能是我们人太多,那女孩子紧张了。

老唐冲着平安撇嘴。他那张嘴长得本就突兀。一撇嘴就更加突兀。如古怪的大鸟嘴巴。

您老撇什么。总不至于象你每次都用可乐糊弄人吧。平安笑问。

不能喝­干­吗要装。

餐餐饭你都少喝。她说的是事实。老唐饭桌上每顿必酒,可是一到师傅约大家出来喝酒,他就装开了,用软饮料充数。

你能不针对他吗。Сhā嘴的是树。

你能不针对我吗。平安反问。

平安没有针对他那朋友,虽然有时候看不惯也摆在心里不表露。反而是树会当众唠叨她,私下又不见说她什么。你是不是个单位里的什么头头,平日训下属训惯了,出来当谁都是下属。她问他。他说他工作里很少训下属的。那就是故意的喽。她心里难免嘀咕。

来,走一个。普布端起杯子和稀泥。

贝玛提议跟着师傅们学习简单藏语。美女是普姆波优玛,疯子是牛巴……然后,大家用生疏的发音串起来对开简单的玩笑。

到后来,洛桑笑得直咳嗽。丹增捂着肚子说,你们笑死我了,要知道藏语的男疯子跟女疯子是不一样的,男疯子才叫牛巴,女疯子叫牛玛。

又是一阵“对骂”与哄笑。

那些粉红的面庞,让平安突然觉得好似回到二十岁的状态。这样的海拔与夜晚,这样的简单与空荡无聊。

周围有四个人去了厕所。普布忙着喊服务员。平安跟树私下提及之前关于针对的话题,声音极细,你总唠叨我针对我,会给别人两种误会……

那你希望是爱,还是恨。老唐突然窜到二人对面,很大声的Сhā话进来。他们几个回来得太快。他耳朵太贼。

两样都不要。平安反应不慢。大家还是哈哈大笑。她自觉坠入前所未有的挪偷。

你们汉…普布意识到了什么,很快纠正。你们总是扯什么喜不喜欢,爱不爱的话,我们喜欢就是喜欢,爱就爱了。

前半句话很熟悉。你们总是问喜不喜欢,爱不爱的话题。相同的话,一年前有人说过,是平安第一次进藏的司机。

那师傅叫大禹。那是个从小出生并长大在安多藏区的汉族男人。但有着藏族汉子的疙瘩面孔和魁梧身板。能说一口地道的安多藏语。每天清晨至少将《大悲咒》、《般若心经》的佛歌听三遍。

拉萨第一晚验车时表盘冒烟。次日去泽当爆胎。

作为头驴,平安给大禹的包车老板打过电话,希望司机把车子弄好一点。为此大禹不高兴,质问过她。平安心里也有点耿耿的。不过他很上心,当晚回到泽当县城没吃饭就去保养车子,又买了个备胎。

后来,一趟川藏线跑下来,平安发觉那个粗犷的男人有着本真的细腻。

大禹快五张了。家在西宁。他老婆身体不好,早早离职在家。他们有个儿子在西安音乐学院,美声专业的。全家老少都靠他跑旅游长途来支撑开支。

车是他自己买的。老式4500。他跑青藏一线有十几个年头了。每年11月底回家。次年开春3、4月再出来。他们这一行管这叫“窝冬”。

大禹很乐观。经常拿出手机里儿子和家里那条狗的照片给大家看。每每谈及自己的儿子总是合不拢嘴。

那车的棍拨上总是趴着一只超级可爱的史努比,四肢紧紧搂住那根铁。

许大宝第一时间看见那只狗,立刻问是不是女生送的。

大禹没扭捏,说几年前一个上海女孩子送他的,那女孩子是独自一人进藏,包过他的车。

是不是也包了你的心。苏紧追不舍。苏是许大宝的同学。

呵呵。我可是有家有子的人。大禹好不云淡风轻。

进入然乌的公路隔离长廊前,平安再次提起这个话题,请大禹讲讲与那女孩子的故事。

还是不说了吧。

师傅很喜欢她吧。许大宝与苏异口同声。

你们怎么总是要问喜不喜欢,爱不爱的话呢……大禹的话还未完,从山顶接二连三滚下几颗硕大石头。

在滑石!

大禹赶紧左打方向盘。车子在离山崖半米的路边才刹下来。

虽然避开了那些石头,全车人都冷汗不止。那里的山体极不稳定,经常发生垮塌,所以政府才筑下公路隔离长廊。

在我们家乡安多有句藏语,翻成汉话就是落在心坎上,认为那就是喜欢就是爱。那女孩子走的时候哭得很厉害。所以我觉得我不该当着你们说她什么。他抓着方向盘在崖边停了好久。

那以后,四个人没有再追问过那个故事。

想来坐过大禹车子的人们,脑海里都记住了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狗。

­干­掉了整整两箱瓶装拉啤。在荒僻的藏地是­干­喝的。没有下酒菜。很胀肚子。

树在一楼前台又订了两箱罐装的。店家是个上岁数的老太太,现打电话出去订,说等一会儿才能送过来。

平安最后一个下楼。守在前台的树突然拍起她肩膀,柔和的说,没有针对她的意思。

笑而不语的出门。贝玛蹲在地上,正在狂吐。老唐远远的望着。平安帮贝玛摩挲后背,守着她挪了两步继续呕吐。野狗晃过来,对着那堆污秽物舔食不已。

几分钟后有辆电动三轮开过来,是送酒的小伙计。

树冲上来准备扛箱子过街,却被人家拦住,说要问问老板娘是不是他们的。得到小伙计的确认,树再次扛箱上肩,被普布拦下来,说人家会开过去的。

俨如第三波慌乱。有人喝多了,已不清醒。有人根本没喝,却很冷漠。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八)鄂巴­唇­边的咒语(3)

藏北高原的晴朗月夜,冷寂苍穹如一块未开凿的随时吐玉的巨大石头。

石的尽头是交错的裂隙。那里藏有类似种子的尖锐,为寒风和冰雪滋生而成,慢慢鼓胀成水囊的结状体,养在夜空的边缘。它可能会选在午夜时分崩泄出无数黯蓝,剔透少许,近乎半腔冷凝的钢浆。

天幕中的钻由此闪浸成黯蓝。晚归的游荡者移似黯蓝飞碟。他们说笑的时候,牙齿是黯蓝的。抬起手臂,指甲是黯蓝的。

后来,那些不说不动的,额头,眼白,甚至整张面孔都渐变成抹抹黯蓝。

view point开满鲜花的宽大阳台上,清风拂面,对面是喜马拉雅的若­干­座雪峰,洛子,安娜南Ⅰ,南Ⅱ,……她们跟随云朵流转。

纳加谷地里堆积着不少丘陵,布满梯田似的作物和花草,谷地深处时不时传来有节奏的手指鼓声,还有男中音的吟唱。

平安取出背囊里那本有点皱巴巴的《六感漂泊》,夹着书签的那页这样写道:“一个值得用心仰望的午后,雪山在天边探出绝­色­的面容。手中一杯滚烫的­奶­茶,冒着氤氲的香气。不知来自何方的舞曲,隐约在耳畔回旋。霞光从绘着神眼的高塔升起,淡红­色­的迷津渐渐笼罩万物,慵懒而清爽的气流荡开心扉。过去与未来,贫穷与富裕,虚幻与真谛,在一刹那间像极了巴格马蒂河畔的建筑映在河水中的倒影。”

此刻,这份美妙如沏水入杯一般。

宁静,先后被两个来访者打破。

view point实际上是两栋楼,靠着宽大的错层阳台和走廊相连。观景的游客直接上顶楼而不会绕到平安所在的花台。所以她可以比较安静的享受阳光,雪山。

某个自称老板兄弟的男人跟着一群观光客晃过之后,溜达到平安这边。他看到她摄影包边的手机,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与她讨论价格,眨巴着眼睛换算,说还是你们那里便宜。

从这个男人嘴里得知,山谷下面四里地以外的村落这个晚上将有盛大的乡村聚会。

有车子吗。平安问。她在想夜晚如果徒步该如何往返那四公里。

那村里时不时有人会上来拉泔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那车子。不过回来恐怕就要你自己回了。

拉泔水的车?呵呵。

还没完全回过神。又来一个女生,年轻漂亮,冒着京腔问平安有没“大饼­干­”(卫生巾),表情颇为抓狂。平安笑了,说,只能给你几片救哈急。

那女孩子很开心,说终于问到有人有啦,之前问了不少人都问不到,又找不着哪里有卖的,担心没法坚持到回加都,快急死啦。

平安说,即便找得到也可能不愿意买,因为是最原始的那种。之前延误行李,在加都跟karma girl置办简易补给时看到过。

北京女孩是家族旅行,与两个叔叔和一个表弟同行。又是从樟木过来的。

她的一个叔叔是落腮胡子,胡茬都白的,过五奔六的车驴装扮,非张罗要侄女请姐姐(指平安)点东西喝。

平安谢绝了,说自己叫了餐。在南麓,她的生物钟与手表都未调成当地时间。

北京女孩和她的胡子叔叔喝咖啡。平安在对面喝自己的蔬菜汤。后来女孩的表弟也围过来,据称是大四学生,怀抱着国家地理杂志的包。看得出,这姐弟俩没什么自助经验。

中国人坐在一个桌子前总难免会破“食不言”的训。

先从各自行程开始的。很快北京女孩提起“烧尸庙”,说看了难受。大胡子说自己在西藏、尼泊尔到印度一线跑过两三趟了,印度恒河烧得更邪乎。

后来扯到了“轮回”这个话题。

大胡子说,什么轮回,跟在玉皇大帝的园子里喝酒吃桃子的神仙差不厘,逍遥得很。仙界跟朝廷似的,也讲级别,处级,局级,不入流的去喂马。要是不小心打碎了宝瓶或者动了­色­心,流落凡界,过了多年苦日子,再重新修回正果,又回玉帝身边享福。一般人再行善积德也很难成仙。成仙得靠修炼,炼丹吃,或其他仙人举荐,象官员引荐。

到底是北京人的范儿啊。全场哄笑。相邻两桌都是吃饭的国人。

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极限是当官,到天上做神仙也要继续过官瘾。这瞎聊大多掺杂牢­骚­的成份。撇开这成份,平安有自己的理解。

印度人和中国人不太一样。人家用芭蕉叶包点米饭吃完就裹个兜裆布坐在树底下开想。境界似乎比中国百姓高些,没玄想吃喝玩乐。人家高手梵我合一的境界是平静、喜乐。中国古话说的天人合一是不是这个境界?平安没合过。也不清楚。

印度教讲究轮回与佛教的轮回不大一样。佛教轮回的最高境界是涅磐,类似脑死亡?印度教认为,梵是本源,生命只是梵的一部分,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从梵里游离出来。生命在世界里游荡轮回,直到重新彻底领悟(阿三称为达磨),再回到梵那里。这说法应该不等同于天堂,是更接近于神秘的宗教体验。

其他宗教不承认轮回。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都由这辈子行为决定。不象印度教、佛教有什么轮回,这一辈子没做好,下一辈子继续努力。其他宗教是一次押大小,翻牌瞪眼,没下一把的说法。

那么,如果承认轮回,大家处境如何可以说是上辈子的因果报应。如果不承认轮回,凭啥有人吃“五净­肉­”,有人嚼豆腐渣?就这个问题,类似基督教的打过擦边球,便是把灵魂和­肉­体分开,强调吃豆腐渣的灵魂和富豪的一样有价值,甚至更有价值些。

(八)鄂巴­唇­边的咒语(4)

宗教和信仰作为社会权力的形式,必然对社会等级进行解释和调整,否则无法在这个存在严重等级差别的社会里存在。

飞不飞在上帝的身边是一种解释,嚼点芭蕉饭团夹着兜裆布冥想是另一种解释。不同的解释产生有巨大不同的社会后果。只不过印度教比较成功的使得社会阶层相对固化,怕是其他教派一时难以匹敌的。

越来越多的国人加入这场轮回的舌战。那不是禁忌,但始终会有人将其带入敏感。

如果不是老板兄弟喊平安,告诉她拉泔水的上山了,她难得轻松的甩开那磨盘。

拉泔水的家伙中等个,头发很长,可能长久没洗过,打着结,糊得整个脑袋都是,遮住大半张脸,除了那完整的下巴根本看不清其他部位。典型的流浪汉形象。

平安问老板兄弟,没问题吧。而且问了两遍。她担心到底敢不敢跟这个人的车。

对方笑并摇头,不会有事。

北京那女孩子刚好从厕所出来,疑惑道,姐姐你真的要去呀。平安之前说过自己打算到谷底村子里看一下。他们都表示没兴趣。

如果我半夜以前还回不来,要记得报警哦。平安半玩笑着跟着那流浪汉往外走。

那车就是一普通三轮。除掉两只密封的泔水桶,后箱的空地少得可怜。

平安亮起头灯,撂倒了一只泔水桶,横放在后箱中央,垫了两张报纸,索­性­坐到了泔水桶上。她听见那流浪汉在笑,喉咙间发出隆隆的痰声。

那汉子骑得很稳,尽量不让车子在崎岖山路上颠簸得过于厉害。

暮­色­里,飘走了一更天的最后薄雾。这是分不清狗和狼的时间。月弯浮起。似修罗刀纤细。偶尔闪现的灯火渐如黄铜焊点。树木俨然是被白夜丢弃的锡兵,向身后退去。

热腾腾的藏包子,牦牛­肉­馅的纯香。白粥里米粒裹着汤水,泛起雪般的浅蓝晶莹。带着辣味儿的红萝卜丝,那粉红­色­不是萝卜的本­色­,而是藏族用来淹渍酱菜的染料。

简单。温暖。所有人都稀溜稀溜的将这简单温暖吞咽入肚。包括那些曾坚决表示不吃的人们。

普布前一晚跟店家预约早饭时,树让平安跟另一台车的四个人知会一声。那时还不到十点钟,对方回复,我们不打算吃!用的还是惊叹号。树说不吃拉倒,我们定我们的。平安明白,第二天要起那么早,即便他们不吃,也不能让两位师傅空着肚子。

结帐时,那每天哭两遍的最年长女人跟店家争执起来,什么包子啊要这么贵。那藏族老太太不示弱,用不流利的汉语与她一样样的算计起来。

到后来,平安这一车的都听不下去了,早早冲到车子跟前。他们听到那年长女人又在身后抱怨,订个早餐订这么贵,昨晚还回去那么晚,把楼道里搞得叮叮当当的,吵得人睡不觉。

我们回去得是晚,但没象你说的搞得叮叮当当。树和贝玛同时忍不住了,大声反驳。

不是他们,好象是什么工程队的人,带了乱七八糟的女人回旅社折腾。如果不是那女人同车的某个男人站出来说了公道话,估计两台车会吵起来的。

普布跳上驾驶位,小声嘀咕,斤斤计较,没完没了。

丢脸。平安脑海挂出两个字。

她清楚有人在找茬儿。好比你问有的人吃不吃喝不喝,他说不。但是他不吃不喝,也不愿意别人吃喝。有的人就是这样,他没有的,同样见不得别人有。

黑暗。难以消散。

旷野里车辙错综。普布兜兜转转,一遍又一遍搜寻通往扎日南木错的路线。他小心翼翼,每次倒车、换方向都左顾右盼,生怕陷入那些看不清的沟壑。

树焦虑着没有日出可拍。老唐和贝玛晃着脑袋不断的犯瞌睡。平安盯着车灯里那些尘土犹如新鲜飞虻。

终于,众人借助天边渐亮望见水的光泽。

奔向那片光泽,有些慌乱,有些疯狂。丹增的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内。

停车停车,别跟他们了。树慌乱的跳下车架起三脚架。他对光线的敏感让其他四个人不得不放弃找寻前面那台不知影踪的车。

可遇不可求。树预见到这一路最狂妄的日出。

地平线不再傲慢的独立。那些注入远方扎日南木错的支流如同阡陌。那些云墨缓缓勾勒着近乎完整的金边。

寒冷中,漆黑与光明一点点的交替。前者如何悲哀,后者如何荣耀。风里相互混杂的声音,谁比谁更动听,谁比谁更无奈。再如何动荡,冲击,人的感受全是多余的。

到后来,太阳完全统治了这个清晨的旷野。影子成了受雇于太阳的艺人,把人和车一起扭转成建筑物的沙盘。

最终,一切变回空的。扎日南木错唯余一面白芒银帛。云是弹织后悬而难沉的飞絮。

车队又在兜兜转转。

车载GPS没了反应。司机为方向停了三次车询问当地牧民。然后接着绕。始终绕不出扎日南木。这个错,真的那么大那么长吗。

似乎离湖水远了些。但出现了多条方向截然差异的明显车辙。或通向远处山的两边,或继续脱离不了那走了三个钟头的错。如何选择。四下无人。旷野里连头藏野驴藏羚羊都没有。

普布刹了车。他不说话。眼神里充满了等待。人们下了车,同样不说话,都明白要等什么。等牧羊人。等其他越野车。等那些不可预期什么时间才会出现的另一些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八)鄂巴­唇­边的咒语(5)

丹增取出早晨在藏餐馆打包的茶。那是西藏特有的藏式甜茶,有酥油的成份,但口感不同于酥油茶。

贝玛跟随两个司机席地而坐。她问丹增,师傅,给根儿烟。

来,我给你点上。丹增把烟盒递到她手里,顺手咔嚓着那个塑料火机。

这是贝玛与丹增的经典场面。她总是在自己的烟抽完时问,师傅,给根儿烟。他总是说,来,我给你点上。

平安想蹭甜茶喝。可是没现成的杯子。

她自己的杯子在背囊里。她的背囊压在所有背囊和杂物下面。她有个大水瓶放在车袋里,里面装有满满一瓶水。但不能动,更不能倒掉。这种荒僻的地方,每一滴淡水都很有用。

她犹豫着偷拿了树那只不锈钢水壶上的套头杯。她以为在远处忙于拍照的他应该看不到。直到离开西藏的一个月后,她从他博客公开的照片里发觉那一幕被拍了下来。还有席地而坐的他们四个也被拍了下来。

散落草窠的地面有点扎人。那些草到秋天也会保留少许锐利,刺穿厚重的衣裤,刺向皮肤。

这个上午的太阳,没有出透,不那么晒,却足够温暖。象极了丹增师傅的甜茶。

经过view point的大院门时,平安望到老板那兄弟正坐在门房跟看门人闲聊。

他见着她马上走出来,用英语道,比预想的早,你的同胞让我一定等到你回来,说过没问题,警察和我们都可以安心睡觉了。

平安哈哈大笑。她的表时针还未指向十一点。那是当地还不足九点的时间。连她自己也没想过这么顺利。

掩上房门。山谷里,手指鼓的咚咚声仍旧若隐若现。那些篝火仿佛还在眼前,因为温暖依旧。

在遥远的国度,在遥远的南麓,用花光的前半生,袖着手拢住肋骨和肋骨前的那片布裳。

思绪里飘进棉絮的味道,比虚颓的身还要软……

梦,于三更天的奔走中惊醒。

平安想笑。人在梦里走过的路远比醒着的时候多。甚至飞翔,用折断过的翅膀。

窗外的花朵正攥紧拳头拼命的叫喊。中夜的啮齿兴奋的咀嚼着喜马拉雅南麓冬末的寒凉。同样睡眠不良的头发在蹑手蹑脚的出走。

她坐起身,习惯的摸起下巴上的那道沟,看着孱弱壁灯下自己的身体始终小于墙上的侧影。日落和日出那对胞弟说过,很多东西一定要用夜来计算。

拉泔水的听不懂英语,他把平安扔在村中央的空地上。那里堆了好几座木柴堆。

平安找到能听得懂她说话的村民,打听到村长的家。迎接她的是村长的儿子。他是加德满都大学社会经济专业二年级的学生,刚好放寒假在家。

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问她。英文相当流利。

韩国的。她故意调侃。

哦,没去过。他有些失望。

那去过中国吗。

去过。他顿时来了­精­神,三年前跟家族里的长辈到过西藏,待了两个月。

噢?她也来了­精­神,喜欢那里吗。

很喜欢。还想再去。

喜欢什么。风景,还是佛教的东西,或者其他。

什么都喜欢。不过我是跟着一个爷爷去的,住在庙里,自己单独活动的时间很少。

哪座寺庙。

甘丹寺。

我到过那里。平安记起拉萨河南岸那座旺波日山,犹如卧伏巨象。山顶寺院是“弥勒净土”,大殿中那根大柱空离地面两掌厚的距离。

对方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我去过西藏。给你看。平安把手机里存储的照片翻出来,她在布达拉,在哲蚌寺,……

其实我就是中国人。刚才开了个小玩笑。别介意。她索­性­把护照出示给那学生。

那学生点头,眼睛始终盯着平安的手机画面。

有个驼背老头在不远处盯着平安。随后他把学生喊了过去。两人嘀咕了两句后,学生回来了。

怎么了。平安问。

没什么,是我家族里的一个爷爷,就是我爷爷的弟弟,带我去过西藏的那位长辈。

哦。他是僧侣吗。平安借着模糊的灯火望见那老头的长袍着装。

不,他是个巫师。

真的?平安不相信。

是的,他是这一带有名的巫师,等一会儿还要主持祭祀仪式呢。

你们刚才是在说我吗。

他说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不能参加祭祀。

我不说话,躲在后面看,也不可以吗。平安强烈的想加入。

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非本族的不能参加。

这是印度教教徒的祭祀吗。平安有过被赶出印度教祭祀场所的经历。她以为这又是一次禁忌。

与印度教无关。就是规定不允许外族参加。爷爷快七十岁了。你知道老辈人很传统,也很固执。何况他是个巫师。学生语气诚恳。

你爷爷是宗教信徒吧,信奉什么教。她对老头格外好奇。

佛教吧。很久以前在印度和西藏分别修行过十年,后来回国修行,后来做了巫师,一直到现在。

这答案令平安小诧异。不过也正常。僧侣,巫师,都逃不脱宗教的影子。

那他比较了解中国和藏传佛教了?平安问。

这个我不清楚。爷爷有很多朋友是信教的。我去中国见过一些。他们也有人来过我们这里。

感觉如何。

说不清楚。他们中间有人说不喜欢自己的国人,说他们不诚实,爱撒谎,说话不算数。

你也这样认为吗。平安对自己是韩国人的小玩笑突然有点懊悔。何况这话是从一个外族人嘴里说出来的。

不知道。我接触的中国人非常少。我们学校没有中国人。

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不诚实,爱撒谎,说了不算的人。你认为呢。

是的。我们村子里也有。我们学校也有。 最好的txt

(八)鄂巴­唇­边的咒语(6)

篝火点燃之初,是个简短的祭祀仪式。

平安被隔离在村长家的院子里。隔着门缝,她看见那老巫师穿着古怪袍子举着古怪长杖远去的背影。

很快,村中央空地那边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声。

后来,那学生折回来带平安回返那片篝火通红的地带。

节奏感颇强的手指鼓。听不懂的歌谣。有一点点眩目的舞蹈。

平安接过村民自酿的酒。酸酸甜甜的。据说那是用纳加谷地才有的一种橙­色­野果发酵而成的。

她听见对面那巫师老头对着她念念有词。她问身边那学生,你爷爷在说什么。

Samsara。学生回到。

什么。平安没听清楚。

学生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重复了一遍。

这次平安听清了。是轮回。生死疾苦之轮回的那个轮回。学生说他爷爷一直在念,一切都是轮回。

说到这里,平安说自己当时没理解老巫师嚷嚷的什么轮回,如今想来,那可能根本是冲着她讲的。

是啊。轮回。一切皆轮回。谁能逃得掉呢。

乡村聚会正式开始没多久,平安告辞离开。

那重返view point的四里山路,对她而言,将是黑暗里至少半个小时的孤独步行,甚至更长时间,甚至可能面对什么无法预测的危险也不一定。

你等一下。学生非要平安等一会儿走。

几分钟后,学生和那个拉泔水的家伙,还有那台破三轮出现在她面前。

不用了。平安把来的时候老板兄弟说过要她自己走回来的事情告诉给那学生。

不要推却。这是我爷爷要求我找到那个送你下山的人,告诉他,是神说过的,怎么带过来的,一定要怎么送回去。

平安听见那汉子喘着粗气,喉咙间照旧发出隆隆的痰声。同样的漆黑,后箱少了一半的份量,三轮却骑得异常艰难。因为原来轻松的下坡已变成上坡。

神?还是佛的?平安该怎么理解那学生口语里的称谓。

总之,怎么带过来的,一定要怎么送回去。这话她没听错。所以,要这个拉泔水的提前离开欢乐的聚会,如此辛苦往返,他毫无怨言吗。

……渐渐的,四更天的镰刀把东边天空割开了缺口。

平安记得再次到达view point时,要给那拉泔水的小费,他拼命摇头,火速跨上那三轮飞驰而去。她瞥见他逃转的一霎,夜风拂开他遮蔽的乱发,那是灰蓝湖水深藏的豁亮乍现。

浓雾。无法驱散。越聚越烈。纳加山谷,如同庞大的桑拿房。

前一夜抵达过的村庄,连同谷底的田野,树木,一切的一切,都被淹没得无影无踪。神还是佛的说过,怎么带过来的,要怎么送回去。也许纳加廓特也不例外。

越来越多人带着双重身份站到view point顶楼的平台,不停剁脚。或取暖。或等待。一种声音漾过秋芹的香气,另一种声音将火焰注入铁器。

头顶破旧的白炽灯泡持续亮着,随风凛冽,每个影子都摇曳着当年。一种声音飞溅出硫磺的青硝,另一种声音用最冷的金属裹住心与手。

换算成当地时间,6:58。面朝雪山的右上角有金黄火球一跃而起,不过两分钟完成整个日出。山谷里的浓雾抽成金丝线,仍旧密密麻麻。

平行于视线的喜马拉雅的诸峰也开始飞雾。

有声音晃着望远镜说,北麓应该在下雪,那是风吹起的雪幕。语气十分肯定。

车队等来了一辆拖拉机和整整一车牧民,也等来了关于方向的答案。一个小时后,终于把扎日南木那个错甩在身后,来到一个小村落前。

这村落只有凌乱的几间土坯房,几户人家。司机用藏语打着招呼,并打听文布乡的位置。

在藏北,这样的人家对人们而言是稀罕物。人们想念并需要她。因为在旷野里跑了太久,没法不怀疑是不是跑错方向。

正午时分,寻找文布乡愈发“艰难”。GPS没反应。普布终于说出他还是两年前来过。

广袤的山谷旷野中,窜来窜去,为横七竖八的车辙犯难。又是牧民圈草场的铁丝栅栏,发觉好象跑回了原来跑过的草场。为了便于车子翻过那些铁丝网,男人们被迫踩扁它们,再冒着扎到手的危险把它们恢复原状。

十几分钟后,两台车莫名其妙的分开。丹增不知怎么杀去了三里地外的河边。平安在坡顶远远望去,他那车在青蓝的水边如同玩具车模。普布­干­脆从接近六十度的坡上杀下去。估计是看大家都不在车子上才敢这么耍的。

沿河前行,某断落桥边窝着个又小又烂的加工厂,问了问确定文布南的大概方位没有错。

天越发­阴­郁,时不时打下半个鹌鹑蛋大的雹子和雪粒子。眼前渐渐显出大片湖水。司机说,那便是当惹雍错。

人们在湖边的山间土路上飘摇。望着那汪对比强烈的水­色­茫茫。对岸的达果神山,冰雪,墨云,浅深不一。

远远的,当惹雍错收缩成蓝­色­一角。远远的,水的另一方隐现文布南村。

从措勤到这里三百公里不到,却跑了八个多钟头。

桥下面有活水,赶紧叫他们停车煮东西吃。再不吃要死人啦。老唐第N遍嚎叫着。

挺着点。既然出来就该预着这样。再说,车上不是有补给嘛。平安皱起眉头,实在忍无可忍。

两个司机也是早上七点前那顿稀饭包子,怎么人家不嚎。单单你饿?她把这后一句反反复复憋在心里。如果他再嚎,她就一定不憋。

那家伙果然不嚎了。贝玛给大家发雀巢脆脆鲨。那家伙不接,嘟起大鸟的嘴巴。

爱吃不吃。平安懒得理。树不是新驴,怎么寻了这号人伴路。

(九)花儿变成水中沙(1)

那个叫达吉的男人穿着棕­色­皮夹克,正和一堆村民站在村子中央。他大方健谈,汉语不错。人们问他哪里有民宿。他主动介绍起他家,并顺理成章带着大伙过去。

达吉家是典型的藏式民居。有个小院,拉开顶着后院门的铁撑,正对着当惹雍错。

上石梯穿过两道门,客厅有四张沙发床。木窗同样正对那片深海。透过半扇开着的窗,有凉爽的风进来,旁边柜子上的转经筒便会疯狂的转。逆时针那种。茶几上坐着更大更笨重的经筒。黄沉沉的铜。也只能逆时针转。如果顺时针拨它,就堵住不动。

文布地区信奉苯教。那是最原始并衰落已久的藏族宗教。与藏传佛教不同,转经转山转什么都必须逆时针。传说苯教的很多东西与萨满教最为接近。

我们有十个人,不够住。人们说。

下面有一间空房,院子前面还有一个。达吉很有准备。看得出他家不是第一次接待远道而来的人。

相比之下,女主人沉默很多。个子小小的,垂着手,带着笑,不说话。平安问她怎么称呼。她说不清汉语。两个女人纠缠了两三分钟发音,平安才听明她好象叫申琼。

那个瞪圆着眼睛望着客人的瘦弱女孩是他们的女儿,叫拉姆,十一岁,文南完小五年级的学生。

从达吉和小拉姆嘴里,人们了解到文南完小有六名老师,来自拉萨、日喀则和林芝,全村适龄的八十几个孩子都在那所小学校读书。

把行李扔进达吉家,平安独自出的门。她跟树拌了几句嘴。

班公错的小石头连续几天短信问树要贝玛的手机号,树连续唠叨了几天,抱怨贝玛“四处留情”,搞得贝玛脸一红一白的不好意思吭声。

当日去鸟岛,贝玛不过搂住小石头的肩膀合了个影。离开那天清晨,小石头迷迷糊糊的没睡醒,见到他们连招呼都没打。十六七的半大孩子,二十五的年轻女生,加上那已奔四张的老男人,怎么就演变成手机一有信号便纠缠无休的局面。

平安实在听不下去,冲了一句:还是你巴不得,你大可以编她是你老婆,让小家伙别再­骚­扰。一句不就彻底顶回去了嘛。合个影咋就叫四处留情?你那朋友老唐又算什么,见是个女人就往上贴。

树愣了一下。你懂个屁,这种半大男孩子正青春期,很容易受伤。招他­干­嘛。害我麻烦。老唐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上次有个女的,蛮漂亮的,跟容**(香港某歌星)似的,非要留在老唐家里过夜,老唐不肯,硬把我叫过去。

青春期又怎么样,过两天见到其他漂亮姐姐早就不记得谁是谁了。你越是回短信,他就越发胡闹上瘾。还是想与他纠缠吧。平安这次没有以往的沉默与克制。她转而对贝玛说,容**漂亮吗,暴牙,整过容的,还滥交,咋就没觉得靓在哪儿呢。

平安拎起摄影包啪的关门走了。说完后面那句她感觉有点不妥。不好评论这个老大不小的男人是不是真的浅薄幼稚,提什么歌星不歌星的,自己居然跟着人家一起八卦,的确欠考虑。

我乐了起来。

笑我对吧。平安不迂。她说她知道大多数男人都会(象树)这么说,反而当她奇怪。可能那人只是吹吹牛,快乐快乐嘴。但绝不是什么沧桑不羁,什么有­性­格。这类事好比女­色­近了男身,对女­色­一定是要论及相貌装扮是否靓丽入时,而衡量另一­肉­身,扛得住便是蛋定,扛不住就是糊涂。再者扛得住容**,就意味着一定扛得住王**,陈**吗。真的以为一个是白骨­精­,另一个是唐僧­肉­吗。内里到底都是个啥样子,到底都在如何思想,深挖过吗。对大多数人而言,那根本不重要,也不值言论。

平安出门正撞上申琼。

厕所在哪里。她问她。申琼拽拽她衣角,让她跟着她。

厕所有点远。传统得很,土坑,需要木撑子来顶门。却是经典的湖景厕所,因为拥有一个可以望见华美当惹雍错的无敌窗口。

这让平安想起甘南。当年玛曲乡的藏胞为第一批前去支教的老师们也盖过这样的厕所。那年是十一月的初冬。那年支教者是跟着省直党校拉煤的大卡进去的。……

往湖边方向,平安瞥见左首远处高高飘过的红旗。那应该是文南完小的位置。国庆放假,那里应该锁了铁门。

好些孩子在村里瞎晃。

两个男孩子挤在土坡的墙角处,对着平安嬉皮笑脸。他们很调皮,其中一个总是摆出单脚金­鸡­独立的姿势,也要另一个配合他一起做那个动作,跟他撞来撞去。他们不是取悦,他们只是没什么好玩的,图个简单的乐子。

平安后来知道那喜欢单脚跳的孩子叫石罗。

石罗总是用根绳子拖着一台黄|­色­的小汽车。偏远地区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啥是变形金刚。可是不管哪个地方哪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小黄蜂”。 有些场景旅途中总会有相似。两年前在北疆的禾木如此。如今的文布南还是这样。

聚集的孩子多了起来。他们不害怕陌生人。自然熟,围着平安跟前跟后的。有的用不熟练的汉语夸漂亮,那实际是指她的衣服或装备漂亮而已。

通向湖边有很大一片田,到达田陇前是道一米宽弯弯曲曲望不到两头的水渠。这水不知从哪里淌下,也不知流向何处。

渠里浸着好些小白萝卜。一个穿着牛仔衣的女孩子跪在渠边哈着腰洗着萝卜。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那辫子长过平安的。一条搭在后背,一条垂进了水里,发稍随着流水一漾一漾的。

显然平安他们的脚步吵到了她。她猛的抬起头,甩着通红的小手,笑容清甜,好象膝下流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九)花儿变成水中沙(2)

嗨。或者类似嗨的招呼。远远的有两个孩子在喊。平安端起长焦。

一个站在土路上,嘴角挂着饼子还是馒头渣儿的。另一个叉腿在田野里,满头满脸的汗,身后是两头牦牛在顶架。都很酷。

嗨。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汉语。坡上村里巷口,队伍里最年长的女人和那只女鸯在招呼,正给孩子们发铅笔发糖果。

平安跟前的孩子都飞奔过去。镜头里远处的两个孩子始终站在原地没动。

石罗抓着两支红­色­铅笔又奔回来。

有两个村民迎着平安过来,见她举起相机,矮的笑嘻嘻的,高的神情腼腆到有点僵硬。石罗用当地话跟他们说话。转而对平安说,那高的是我们的兼职体育老师,他不喜欢拍照。

平安放下相机,她已经按了快门,想删但没舍得。

文布南的田野散落着牦牛。

这是我莫拉家的。石罗死拽着一只黑­色­强壮的牦牛。但是又拽不动。

是吗。平安没敢靠得太近。她有点担心那牛会被石罗弄惊了。

那牛头顶是一片咖啡­色­的毛,与周身那犹如刷过柏油的的黑有些不协调。而且两个眼珠子很大,眼毛弯翘,双耳还挂着橘红­色­的线绒饰物。

上一次到西藏,平安在纳木错已经见过。当地人说,牛耳朵上穿个孔挂上绳饰表明那头牛永远不能被杀生。不管它日后是走丢了还是落到别的草原人家手里,都不用担心会被宰杀。因为牛耳上的绳饰象征着它永远自由。据说给牛钻耳眼颇费力气,牛很疼,很不耐烦。可惜她没机会亲眼看到。

它快生小牛了。你看它肚子。石罗用脚丫子扒拉着那牛腹下的长毛。平安看见它的肚子已经墩到地上,肚皮磨得发白,好象一头肥过头的猪。

它给我莫拉家已经生了好几次小牛了。石罗说。

那它肯定不小了吧。你们管它叫什么,它有名字吗。平安听说过,不是所有的牦牛都有钻耳朵眼儿的待遇,只有有灵­性­的,或者给牧民家做过贡献,比如产过很多小牛的,才会享有这份荣耀。而且,也一定会有一个荣耀的名字与之相配。

它叫恰*。石罗的嘴里咕噜出一个相当古怪的词儿,音节超长。

平安又问了一遍,还是没听明白。那肯定是个藏族名字。之前为小拉姆妈妈的名字就搞了半天,她索­性­问石罗那名字汉语是什么意思。

哎呀,就是好象花朵一样,那种很漂亮很漂亮的花。还不知道吗,你。石罗脸胀得通红,显然也不耐烦了。

哦。就是鲜花啊。那我叫它如花,行不。

什么。如花?哈哈哈。孩子大笑,不断重复这个令他新鲜的字眼。

如花。平安也呵呵起来。一只牦牛,在西藏土生土长的,竟然有了汉族名字。比起很多汉人进入西藏后非要求个藏族名字来,多少有点搞怪。

平安回到达吉家,盘腿坐在客厅最里边面窗的沙发床上。她在补欠了好几天的旅行笔记。从班公错出来,她没有摸过纸笔。

其他人都不在,只有申琼进进出出的忙着活计。

当申琼从铁锅里取出第一张热腾腾的烙饼时,平安光着脚冲下沙发笑嘻嘻的说,能不能让我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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