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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吃。吃。申琼把整个盘子递给她。

那饼子是青稞面的。有点象西北的饼子,表皮散落着块状的黑­色­糊疤儿,飘着很纯粹的面香。

当年,达果山神触怒众神,历尽千辛万苦才带回了几十粒种子。如今文布的青稞是藏北最好的品种。

平安取出前一日漏了瓶的小小二,就着饼子和茶几上的­肉­­干­吃了起来。

­肉­­干­是那种纯粹靠风吹­干­,不放任何调料包括盐巴的羊­肉­­干­。那是刚到达吉家,他拿出来招待他们的。偏僻的藏北农家能拿出来只有这么点东西了。

­肉­­干­嚼起来没有任何味道。很练牙口。达吉说过的,这是今年新杀的羊,还没晒透,晒透就更有嚼劲了。

这是今年新杀的羊。跟十二年前的甘南玛曲听到的一模一样,连语气也没啥差别。

但那不是藏族汉子说的。那是一个回族男子说的。

平安毕业分配时是班里唯一两个没有拿到派遣报到书的学生。曾经的尖子生又怎样。跑了无数趟海城和Z城又怎样。谁让你没有时代要求你该有的呢。

六月三十日那天,平安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悄悄打包踏上北上的火车,连票都是上车才补的。

她在家里窝了一个月,接到省高分办的通知书,省直党校要她报到。

小会计。月工资几百块。不够花怎么办。开始给函授班代经济类课程。第一个下午嗓子全哑。

一个月后,教务处和函授部都找她,他们缺老师,让她调部门。

还是代课吧。她说。心想:反正她缺钱。调部门就算了。因为她仍想尽快南下。

九十年代的省直党校条件并不好,一半人住的是老式筒子楼。那是老苏给建的。很结实。据说经历过七十年代的两次地震都没塌。为了代课方便,本可以住在家里的平安也申请了学校住宿。

三号楼里聚集着历届的大学生。每天中午和晚上­阴­暗狭窄的楼道里总是定点定时的飘出饭菜香。平安宿舍斜对面住的是两个早她一年分来的男生,总在一起搭伙做饭。其中一个叫马吉文的,是回回,最善长揪面片,放点西红柿、­鸡­蛋、羊­肉­臊子,香得不得了。

与平安同屋又是同批分来的小天水对她说,去他们那里蹭吧,问过了,他们欢迎,大不了交点儿钱凑份子呗。

蹭就蹭。平安和小天水很少煮饭,要么去学校东头的小馆子吃,要么在楼道里相熟的住家蹭。

二人这一蹭就是两个月。

(莫拉:藏北土语,“­奶­­奶­”的意思。) 最好的txt

(九)花儿变成水中沙(3)

刚进十一月的那个晚上,对门的小秦老师说想请几个相邻宿舍的去跳舞。

去就去呗。平安,小天水,还有马吉文他们屋的两个,大概七八个前后三届的学生跑去了师大那边的舞厅。

小秦老师喝了点酒,到后来有点高,竟哭了起来,说他不想去,苦死了,学校非要他们去。

去哪里?什么苦死了。平安有点蒙。

小天水是教研室的秘书。她悄悄告诉平安,省直机关第一批去甘南藏区支教的文件下来了,咱们学校有六个老师的硬­性­指标,小秦和马吉文都要去,支教一年,十天后出发。

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也想去看看。平安有点激动。

什么呀,我们刚分来的,见习期的一个都没有,以为啥好事呀,都说没吃没喝冻死人哩。没见秦师兄哭成那样嘛。小天水咧着嘴。

第二天一早,平安跑去教务处申请下甘南。

教务处处长瞪着眼。开什么玩笑,别说你不是我们的编制,就算我们这里的也轮不到你,不是见不见习期,你是一女孩子,第一批压根儿不许女的去。还有你知道那里啥状况不。你们处长知道你瞎胡闹不。

平安被哄了出来。回到处室,又被处长训了一顿。

大不了期末考试时,申请下甘南州监考,就不信去不成。平安心里暗自作劲儿。

八天后。照旧是学校每年赶在冬季取暖前给甘南拉煤的五辆大卡。

车上除了司机外,还多了六个男人。每个人胸前挂着大红花,搞得跟上前线似的。

教务处的副处长带的队。据说他以前在甘南挂职锻炼过一个月。他是四川人。手里还拎着个小泡菜坛子。

他们几个跟校领导握手时,副处长笑眯眯的,有点仪式化。其他几个面无表情,包括马吉文和小秦。

两个月后,小秦回来,说他妈病了,过段时间再回甘南。教务处长也回来了,说泡菜吃完了,叫老婆再准备两坛子。马吉文没回来。小天水开始念叨他的面片。

其实支教搁在现今算什么。只不过十几年前那里的条件,还有人们态度的确不同。平安说。

按平安期望的,她申请到了寒假前函授部在甘南州的期末监考。不过考点在合作。

考试完的第二天,平安搭了卫生局下发药品的顺风车进的玛曲。花掉了六个多钟头。颠簸不堪。那一路完全是冰封雪国。看不到人和牛羊。房子和帐篷都少得可怜。

玛曲乡政府跟个村子差不多大小。支教队住的是藏族牧民的土坯房,终日燃烧牛粪的火炉仍然抵抗不了严寒。

马吉文和另外没回去的三个老师还要坚持十天才能捱到学校放假。

想吃点什么。马吉文笑着问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子。

面,片。平安一路没打完的牙颤,含糊不清的答着。

好。我给你做。我们这里除了这东西也没啥可吃的。

揪面片的速度一如往昔。当那只热腾腾的碗送到平安手上,里面飘着的只有面片,羊­肉­和少许­干­葱末儿。

她听见他说,这羊是牧民今年新杀的。她感到那手心好象他请她跳舞那一晚那么潮湿。她看到那手背上好多冻疮。

因为热,申琼在换衣服。见没其他人,平安说想试穿下她的藏袍。

申琼是个瘦小的女人,穿在她身上可以拖地的袍子到平安身上只到小腿肚子。这样的藏袍至少需要花费两千,好的更贵。也许因为手工缝制的关系。

换回藏袍,平安闻到自己的头发、皮肤到处充斥着跟藏北人一样的气味。但似乎又不是。

申琼的第二张饼出锅,照旧摆进了平安沙发扶手的盘子里,搞得她反倒不好意思。

她把小小二递给申琼。她摇头,推让半天才从瓶子里倒了点在黑黑的掌心里喝下去,一脸很辣的表情。她跟甘南的藏胞不一样。甘南的藏胞无论男女都相当豪爽的接过来大喝几口,最多喝完帮着擦擦瓶口。

平时喝不。她问她。

有的节日喝点。她端着一个大铝锅坐到客厅的火炉上。掀开盖子,里面是­肉­汤和骨头。炉子烫得不是一般。

这是两个女人最安静的时光。她跟着她学习简单的藏语。

人们走马灯似的进出着这个半壁湖水的小屋。

先是一个带墨镜的高个后生跟着小拉姆前后脚进屋。他和申琼小声嘀咕着什么,很快又出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村里摩托车队的。

又进来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一个劲的揉双膝,很疼痛的样子。平安把自带的那瓶云南白药气雾剂给了她。

然后是普布,帮着她用藏语翻译如何热敷来缓解风痛。

然后男鸳和另一个男人,询问她其他人都哪去了。

然后是贝玛他们三个。

然后是队伍那最年长、据说也是富婆的女人,说自己收养了村里的一个女孩子,准备资助她。因为她是那些孩子中看着最顺眼的一个。

原来,扮成关注花开的天使也是有条件的。

那些走马灯让人有些眼晕。平安独自晃去小院。

后门已经被铁撑顶住。坐在低矮的门槛上,看着自己那件蓝­色­未­干­的半袖T恤拼命飘摇。风把头发吹得异常撩乱。脸颊滚烫。

有些飘飘然。是因为小二,文布南,还是甘南,还是那些多年前和多年后均未忆完的走马灯。平安说她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有人喊她去前院吃饭。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九)花儿变成水中沙(4)

队伍里那年长的女人,一边往冒着热气的高压锅里添加火锅底料,一边为多五块钱少五块钱唠叨着达吉。晚饭是从达吉那里买的风­干­羊­肉­,还有前一夜在措勤没法煮掉的羊­肉­土豆萝卜。

平安没觉得饿。可能是那半张饼子和乙醇的混合,并且持续膨胀。她靠着破旧的沙发背犯困。

病痛反复持续着。发烧。生理痛。

纳加阔特每天上午十点有一班公共大巴回加都。那是个日头当正午的时点。毒辣的曝晒,沉重的背囊,不离不弃的疼痛。她并没有等来那唯一的大巴。汽车站牌下晒太阳的村民告诉她,那车经常不准时,经常会坏在半路。

总不能走回加都。但可以走回view point。前一天她看见楼下院子外停着好几台商务车。那里应该常有旅游团队出没。

她问了有没有车子回加都的。果然让她碰到一辆八人的中国团队,准备去巴德岗,会经过机场边。他们愿意免费捎上她,但要等到下午他们游览完毕。

这种事儿平安在国内也­干­过。邮车,检修电力的车,甚至拉麦杆儿的手扶,驴车。预谋,甚至被理解为有利用的成份,都要看别人成不成全。也不是没试过被人不理不睬的被迫在狂风黄沙中傻走了好几里地的情形。还是那句老话,帮是情义,不帮是本份。于前者感激,后者则理解。

快到机场前,有人问平安来尼泊尔几天了。

快二十天了。

有人嘘了一声。一个人不怕吗。

偶尔会。平安没有掩饰诸如去白热瓦那个黎明前的心境,但也不会刻意说出因延误行李而厮混南麓山区的辛苦。

这是个旅行社组的团队。来自上海和北京。女人居多。人手一本LP书。他们跟导游用E文聊天,有几个口语相当流利。看体格都不错。听谈吐也象是去了不少地方的主儿。

自助,户外,这些是舶来品,上个世纪国内没有这些说法。至于攻略装备之类的,也是近几年才流行的。

平安没买过一本LP,那本《六感漂泊》也是借的。她认识的背包客都不买那玩意儿。大都上网查查,最多打印几张纸塞包里。以前的人出去都是雨伞加球鞋,地图加问路,出发前最多跟去过的前辈朋友讨点心得。很简陋。很纯粹。

且不说那些藏胞、夏尔巴人一双胶鞋说爬一趟珠峰就爬一趟,内地的农民也不过一双烂布鞋或­干­脆赤着脚,照样跑山过河的。社会开放了,生活条件好了,人又贪图新鲜安逸,才陆陆续续把装扮配备得潮起来。

所以没必要与他人PK去过多少地方,穿越了多少座名山大川,跑烂掉多少双鞋子,吃过什么美食,装备器材有多强,甚至睡过多少个当地女人。只选择适合自己的行走方式,包括经济条件、时间和体力。

重新站到当初计程车抛锚的那条马路上吃土。所有布景换回那个傍晚,天­色­暗淡,车流如潮,一辆的士或小巴都截不到。后来,只要见到有空位的车辆平安就招手,连副驾空的卡车也不放过。

终于有台客货两用肯停下来。去哪里。瘦个子司机探出小脑袋说着英文。

泰米尔。平安想想不妥又更正到,加都市区的哪里都可以。

二百卢比。瘦个子望着她。

她点头。他甩头,意思让她上车。她把背囊和自己扔进后排。后排堆满了垃圾状的杂物。

堵车。走走停停。

瘦个子掏出黄|­色­小塑料袋。同样印着黑­色­的咆哮小老虎。同样揪出烟叶状的东西往嘴里塞。

可以问下你吃的什么吗?平安没能忍住当日对刀疤脸种下的好奇。

narcotic。

她怀疑自己的听觉。但貌似是那几个音节。

是不是那种吃下去可以让人兴奋的东西?

瘦个子回身点头。冲她很暧昧的笑。

那笑容的意思莫非是要么她也吃过,要么有试的打算?平安甚至有要那个小老虎来看看的进一步想法,却因这个笑容及其揣测戛然而止。

后来,平安把这事讲给karma girl听,还问那东西在哪里有卖的。

girl有点错愕的说,你买不到的,那东西对身体不好,你还是别碰。

后来,平安去问karma老板。

老板同样笑得暧昧,回道,二百卢比只够买半包那东西。

或许他们当她也是瘾君子。

后来,平安跟英子私下讨论。

英子说她也见过当地人吃那东西,也好奇的打听过。人家倒没明说是大麻之类的毒品,回答的大概意思是在想不通的时候需要借此来调整,但不能靠这个想太通,所以不能多吃。

吃饱饭的人们蹲在院子里等摩托车队队长,为了谈次日去穷宗的价格。死活等不来。

去厕所不。贝玛桶了下平安。

走。她仍旧昏昏欲睡。

黑暗中,两个女人被一群孩子围绕。他们一直跟她们到那湖景厕所。孩子们在门外嬉笑,甚至想推开木门。平安大喝。他们照旧堵着门哄笑。他们对什么都好奇,新鲜。

孩子再度拥上来。有的拽衣角,有的挎起胳膊。顺坡而下,在黄土地中央就势围成圆圈伸胳膊伸腿的打算跳起锅庄。

瞎转中,两个女人被分开。

平安摸到某个孩子的小手冰凉。比她的手还凉。第一次摸到比自己手还冷的手是什么感觉。她只想传微薄温度给那只手。

天太黑了,赶紧回家吧,多加些衣服。她嘱咐她。突然想起手凉没人疼那句老话。耳边有个声音,别人想疼你,可你给人家疼吗。

这时,她听到贝玛在身后笑,说有个孩子管她叫妈哩。大概是下午队伍有人认了­干­女儿闹腾的。

(九)花儿变成水中沙(5)

人们陆续聚集回达吉家的客厅。满屋子羊­肉­味。

晚饭时达吉带着女儿去过前院。他喝了队员们盛给他的­肉­汤。小拉姆红着脸硬是不肯吃。而申琼一直守在自家的火炉边。平安他们吃饭前她在煮羊汤。等到吃完回来,她还在煮。

沙发边的宽扶手上摆着平安吃剩下的半张饼。已经冰凉。发硬。

电视只有中央一台。在重播阅兵式。有雪花。那还是乡政府给安了大锅后才收到的。

树捧着一本叫藏地啥旅的书,念什么那女人和乡里所有男人都睡过的荤段子。他吃饭前就在念那些段子,吃完饭继续念。好比叨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和尚。

那书是达吉的。达吉识汉字。而且是高中毕业。毕业之后出去做过几年事。后来他把家里的空房子收拾出来为旅行者提供住宿来赚钱。每年也跟着亲戚朋友出去做点小买卖。他喜欢跟旅行者聊天。比如外界的时事。村子里的人……他的思想,在村子里应该是开明活跃的。

小拉姆和父母挤在里屋。一道虚掩的木门那边很快传出鼾声。

平安没有一如既往的妥协,开了头灯。但是没能维持多久。隔着耳机,她听见有人不停翻腾睡袋。又是一年前的哗啦啦。这次谁影响谁。双方都有了。似乎听到那声音的背后是对光亮的忿恨。

算了。平安决定出局。她裹紧抓绒衣,提了罐青稞小米,光着脚丫儿趿拉着拖鞋站去小院儿里。小米还是半个月前在帕羊买的。

很冻。本来在达吉家烫过热水的脚已经冰凉,身体在小米的作用下瑟瑟。这不是她愿意的。

整个下午达吉家的火炉很旺,把­干­­干­的牛粪扔进去便会燃烧起通红的火苗。如果能围坐在那样的炉火边,点根蜡烛或开起头灯,喝喝茶,看看书,听听音乐,跟远方的家人或朋友聊聊……但那是四个人房间。由不得她。所以不得不站在风里,以为小米可以缓解一下。

但是。死寂是强大的主题。与他携手,她只能倒着行走,看着那些温暖与安静越来越远。

月亮,是笑不出来的剪影。整个村落灭了灯火。夜­色­好浓。T恤完全被吹成一条抹布,依然飘来荡去。

小米。在凌晨两点发挥效力。

热量从平安双脚倒着延伸上来。她撕开里面那条厚睡袋的拉链。还是闷。再撕开最外面抓绒睡袋的拉链。缓解。

很想起夜。一想起那遥远的湖景,还有四处溜达的藏狗,她慌。琢磨着达吉家后院门外的墙根倒是不错。

打开铁撑,刚蹲下,发觉一米半开外蜷缩着一条狗。显然那只狗也发觉了她。它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瞪着她。然后狠狠哼了一下,将头埋回夜一般的毛发里。

其实文南村的狗很懒,有时甚至懒得看陌生人。它们要么睡觉,要么只顾着找吃的。这是平安后来才知道的。

平安突然有点悲凉。行走中的女人真的麻烦。车载幕布。大雨伞。同伴望风。还有男人们的冷嘲热讽。甚至是如今一条狗的讽刺。转而她又想笑。夜有夜的好处。即便有人远远经过,也不过当达吉家的后门口蜷缩着两条狗罢了。

外裤还没提妥,那狗突然窜起吠个不休。平安吓得差点儿坐到地上,好在身后是达吉家的院墙。

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喊声。在达吉家的前门。原来狗是听到人的脚步才叫的。

平安冲过去开门。头灯对面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你,谁。极混沌的汉语。显然对方辨出她是生人。一时语塞。平安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女人径直冲上石梯。似乎达吉达吉的喊。

揉着眼的达吉听那女人用藏语说了什么,火速披上袍子跟出门。

房里有人惊到坐起身,问怎么了怎么了。没事没事。那身体随着平安的话音又迷糊着倒下。

出什么事了。平安追上急匆匆的达吉。

母牛生小牛。生不下。

我也去,成不。

达吉没答她。风风火火的走。平安风风火火的跟。

村子东北角有个不少的圈。亮着不很光明的若­干­烛火。好象村里停电了。

大部分牛无动于衷的睡着。被木板隔离出一小块儿草榻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但已是有气无力。

那躺倒的牛身下好多血渍,有的已接近­干­涸,可*依旧缓缓流着血水。从牛头顶部那团咖啡­色­毛发,周身的玛瑙黑,还有耳朵下的橘红­色­绒线球,平安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牛是如花。

是石罗家的吗。她问正跟那老太太讲藏话的达吉。

就是。你怎么知道。达吉转向她。她从他嘴里得知那老太太正是石罗的­奶­­奶­嘎玛巴桑。

它难产?她没说出下午跟石罗在田里的段子。

只有一头出来,就憋住了,里面可能还有两头。达吉叹着气把手伸向如花。

为什么叫达吉过来。后来平安了解到乡里的兽医放假回那曲老家了,达吉以前跟着兽医接生过三次小牛。

可是折腾了两个钟头,如花的叫声越来越小,看上去越来越衰弱。之前产下的那头牛犊趴在木板的另一边,也在断断续续衰弱的鸣。

怎么样。平安悄悄问达吉。

他摇头。满手血水。一脸无奈。嘎玛巴桑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就是不肯流下来。

天边出现第一抹光线的时候,嘎玛巴桑哈着腰,端进来一个又旧又重的铁盆,底大口小。她煨了一炉桑烟。

达吉,帮忙跟石罗­奶­­奶­说说,如果可以,把牛耳朵上的绒线球送我好吗。

哪料到达吉瞪了平安一眼。

我才不说。巴桑不会给你。说不定你还要挨骂。这牛不会死。这里的人都当它迷路。你回去吧,你们不是要去穷宗嘛。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九)花儿变成水中沙(6)

平安没回达吉家。她去了湖边。当惹雍错是千万年前海洋遗落的眼睛。湛蓝。深邃。

天际排列着灰珍珠­色­的云帛。田野里,村民赶着犁。有的牦牛很听话。有的并不乖,尥起蹶子发着脾气,连前后两个壮实的藏族汉子都拗不过。那犄角大有顶入男人胸腔的架势。那吼叫惊得湖边飞鸟阵阵跃起。

平安腿软。并非源自此景。是半宿没睡,还是刚才那个错误的尴尬呢。

村东头腾起桑烟袅袅。驱魔?送别?反正那是铺好的五彩路,有度母相伴。

达果神山上的云帛撕裂成鳞羽,太阳将微茫洒向湖另一侧的土地。平安听见有人喊她,走喽。她想起该去穷宗啦。

村中央的土路上停着一台摩托车,还有一个面相老实的男人等在那里。路前方是突突突的声响。人们等不及已提前出发了。

路只有一条,沿山而辟,另一边是湖水,很窄的土路,时有上坡下坡的急转路段。

搭载平安的摩托车况不好,那车技能感觉得出驾驶者是个新手,人老实到有点胆小,总是让她不断下车,然后推着摩托过那些自以为的艰难处。反正压后阵,平安倒也不急。走走有好处。

十五里路也不是没有平坦地段,平安摘掉帽子张开双臂,有飞起来的幻觉,头发和心思亦跟着凛冽寒风凌乱的翔。

车队到了再也开不上去的山脚下,只好步行爬那陡直的山石路。

二十分钟后,百千年前王的拳仅剩下一堆石头的巨大山堡。周围是宽广的蓝­色­舞台幕布。

那通风里翻飞让平安喷嚏不止。那急升海拔的徒步更是让她喉咙发腥,象被一只活鱼卡住,满腔锐利的鳞。

她没跟着他们爬往山堡顶端。但也不是一个人。山坡头鹧鸪正肥。头顶上老鹰盘旋。一个戴着口罩的当地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一遍遍的转。逆时针。

山堡下居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尼姑。身边是只老猫。尼姑和猫望着她。不笑。也不叫。此地为苦寒之地,常年靠什么维持。后来回到文南村后听达吉说,都是村民们定期送去吃喝。

穷宗,是藏语,就是古象雄。记忆里只余一点残缺野史。

最早的象雄分外象雄,中象雄,内象雄。外指直到左贡的康藏地区,中指到阿里普兰一带,内指仅以穷宗为核心到那曲以西边缘的地域。随着朝代的逐步没落,一点点的缩小。

所谓红颜祸水,传说没落到内象雄时期,吐蕃的王爷勾搭并串通了象雄最后的君王好象叫李明秀的一个宠妃,不消数十日彻底吞掉了当时只剩下穷宗的象雄国。

这里我也到过。后来比照平安和自己各*下的照片,面对那些刻有红­色­古老文字的巨大石头,怎么也想不起背景里那壮阔的蓝,到底是海还是天。

前人几度过往,后人山远水长,王与疆土沦落成现今的废墟或天堂,皆为空想。

平安走在最后。回程途中司机连车带人的翻在某个急坡处,平安狠命用脚撑地。人没摔倒,把脚崴了。

最前面是树和贝玛。他一直在唠叨她。因为准备下山前大家找不到贝玛。树满山大喊,突突起满山烟尘,好象丢了孩子。后来才看见那孩子跟着五个摩托手下山,开心得很。树唠叨孩子,知道当地人会有什么怪异的习俗吗,比如把你带去哪里,­干­下什么。

平安听了甚觉搞笑。她的理解刚好相反,边疆旅行一般比在都市更信任当地人呢。

达吉跟平安前后脚进的门。他递给她一个旧报纸包的小纸包。

什么东西。平安打开一看,是个橘红­色­的绒线球,上面散发着动物腥气和草料尘土的混合味道。

是如花的?不,是巴桑家那只牛的吗。她的音调有点颤。

那男人点头。

牛怎样了。不是说不会给我吗。

男人摇头,进了侧院仓房,不一会儿又出去了,直到晚饭后才回来。

坐在台阶上的平安从他那里知道明天上午他们会把它送去穷宗。下午收拾牛圈时发现它有只绒球掉了。嘎玛巴桑说是自己掉的就不绑了。所以他拣了回来。

这种牦牛都要埋在穷宗?她问。

埋什么埋。送去泅渡。它不是死。达吉双眼又瞪得溜圆。

小牛呢。她小心翼翼。

好着呢。将来也是头好种牛。

第二天人们离开文布南村时,达吉不在,申琼母女帮着他们拿行李。

平安把小拉姆叫到一边,递给她一个小报纸包,让她转交给村东头的石罗,就说是给他­奶­­奶­家那只刚出生的小牛的,是如花留下来的。

如花是谁?小拉姆眨着眼。

石罗知道,你问他吧。一定要交给他。平安摸了摸孩子的那对小辫子。

“那东西不是如花留给自己的,而是留给小如花的。”这是她昨晚在旅行笔记里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五十公里外是文布北村。

村中央的某个房顶正前端摆着一个很大的带有尖锐犄角的牦牛头骨,尤为突出。这是苯教地区的习俗,是吐蕃时期就有的原始巫术,叫“天灵盖镇厌”。

村边同样有个湖,较当惹雍错小很多,当地人叫它当穹错。湖边同样是黑­色­的牛群,悠闲的吃着草。走出这村子,意味着走出文布乡。人们做着最后的影像记录。

平安没下车。她想石罗应该已经拿到那个绒线球了。她想如花应该已经在泅渡了。

一年前。从工布江达出发,一路上是尼洋河相伴。那河到林芝才汇入雅鲁藏布。

尼洋河犹如一条粗大的灰绿­色­绳索,远看毛茸茸的,甚至棉纱似的的蓬松柔软,好比未编紧的辫子。它并不总是温顺的。有时它是一根粗重铁索,浪涛盘绕旋转,那铁索越拧越紧,谁靠近就会卷走谁。过著名的中流砥柱的河段就是这样。

然而在那里,平安见到了最壮观的牦牛泅渡。

那些庞大的身躯在深绿­色­的浪涛间渐渐隐没。到后来,只剩下一对对弯弯的角。到后来,随着放牧人的一声大喝,那些角重新出水成就原有的壮硕,神气。它们是高原之舟。它们是勇敢的泅渡者。 最好的txt

(十)迷 途(1)

尼玛。比想象中更荒凉。

因为中秋节很多宾馆店铺都不营业,只能落脚在城根边缘长途货运司机的车店。水是藏族服务员用塑料桶从外面背回来的,桶子里飘浮着木屑。公厕在大院里,残破的的*墙与腰一般齐。

丹增那台车的人们唬着脸,急匆匆冲向镇上唯一的公共澡堂。

咱就不洗。应该把标间给那对鸳鸯。老唐又在冒前后似搭不搭的怪话。每次一有标间他就在他们身后这么说。可每次他比谁都先行强占那标间。

陪丹增换完轮胎的普布一直跟平安讨论往返双湖的路线。他拿着笔在地图上很认真的画来勾去。他们做着最艰难的准备。

屋子里没其他人。贝玛又在熏烟。那烟细长,跟她的人一样细长。这一路她都没有象一年前拉萨布宫广场那样说高反抽着没味儿。她抽得很厉害,每天至少半包。

给我来一根儿。平安撕着刚从街头小铺搞回来的真空装食物。

我想跟你喝小小二。那孩子边说,边用自己的烟对燃了另一根儿塞进平安嘴里。

那你喝小小二,我喝小米。平安只开了一瓶小小二。她并不想喝。她刚才没吃饱。尼玛唯一的街道,唯一的川菜馆,超贵超少的饭菜,没吃饱。进入西藏以来她第一次这么饥饿。

哈,哈。贝玛第一口就辣得不行。我刚毕业那会儿有一男朋友……她突然换了话题,主动吐露起情史。

呵呵。平安倒了几颗油炸花生米在她手心。

树跑进来拉起平安胳膊,过去吃吧,等你点火呢。自从那日文布南的小分歧他们一直没说话。

呵呵。点火?点的还少吗。再点闹不好把自己烧死。她声音很小。不知其他人是否听到。树和贝玛同时拉她。

隔壁坐满了人。长茶几炉头上的铝锅里,红油沸腾。

那只男鸳在切月饼。那年长的女人在放火锅材料。那是树买的。因为中秋节才聚在一起。也许有勉强的成分。平安一直不善长这种事情。她更愿意选择沉默。

热气腾腾的涮羊­肉­和鱼片,清爽的拉啤,让没吃饱的肚子结实了不少。整整吃掉了两大袋垃圾。这是平安第三个在旅途中度过的中秋。与其他中秋无异。

贝玛喝多了,抱住平安大腿,姐,抱抱我,抱抱我。之前火锅吃到一半时她就有点高,躺在别人床上,还埋怨平安不该给她喝白的。

平安用湿纸巾帮她擦脸擦脖子,喂了几口温水,帮她脱了外套,尽量让她躺得舒服点。

树说,你帮她把袜子脱了吧。

为啥你不脱。

那男人果然伸手去拽,扔在一边,还不停抖手。

要是俺喝大了,这些家伙会管吗。平安叹了口气。

等到时再看。还真奇了怪了,这一路你没少喝怎么就不高呢。

有人捂起被子呜咽。

是她吗。树问平安。

睡着就好了,明天肯定活蹦乱跳的。平安回他。他们三个一间屋。除了那醉了的年轻生命还有谁。

大院再次进入停电的永夜。平安没开头灯,也没睡。她在琢磨贝玛几个小时前的故事。

那男人跟她同校同届毕业,带着她去Z城。两个月后,贝玛悄悄逃离到了江州。因为那男人总骂她。而且骂得很难听。举止也大有暴力倾向。他们在学校就相好来着。那男人在学校就这样,越来越厉害。那男人追到江州找过她,她东躲西藏,直到他­精­疲力竭无果而返。从此他们断了联系。

属于出走。­性­质不同。平安想。还有,那个Z城,从上个世纪起就是最声­色­犬马与最现实的代表,那么多人喜欢奔赴那里,也包括自己。

你不经常回家吗。她问贝玛。

不。以前经常去我姐那里。她一毕业就着急找了个男的成家了,通过婚介所找的,其实条件很一般,两人感情也一般。没孩子那几年对我蛮关照的,有了孩子后眼里只有孩子,我就懒得去她那里啦。

这个中秋,贝玛说得这么实在,后来又喝大,难免有点伤情和想家的成分。何况年轻一定要经历疼痛。何况是女人一定会流泪。

极少有人来到西藏不念叨爱的。

一个声音说,来西藏的人多多少少有疗伤情结。另一声音说,西藏不适合疗伤,她本身就是伤。

净是没完没了的爱与伤。没爱会死吗。

一个声音说,不会马上死,会慢慢死掉。另一声音说,没有让人死掉的事情,会让人更加坚强。

平安翻了个身。她听见头顶那边的贝玛已经呼吸沉重了。她听见屋子另一端有人也在翻身。

清晨的尼玛县城,房子是土红的,远山是土红的,山顶的雪和云是土红的,连前一晚未落的中秋半月也裹着淡淡的土红。

青藏高原总有只神奇的手,稍微那么一挥,就能将荒凉和贫瘠描绘出小喜庆。

贝玛怀里那台大相机随着车子颠簸不已。那是树的。那男人带了两台大家伙。进入藏北一直让贝玛抱着一台。贝玛脸­色­惨白。不知是宿醉未醒还是旧伤复发,反正恹恹的。

上午十时的天­色­与云­色­,苍如殓。

达则错。原本很深的支流河道­干­涸成了阡陌沟壑。

甲热布错。若­干­个车队聚在湖边围观、追逐那壮观的水鸟。

到后来又是几个错。不知何名。出改则后,地图上没有标识的这种湖所遇无数。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大错特错,……人们到这一刻怎么都从头皮上挠不出名字了。

(十)迷 途(2)

尼玛。比想象中更荒凉。

因为中秋节很多宾馆店铺都不营业,只能落脚在城根边缘长途货运司机的车店。水是藏族服务员用塑料桶从外面背回来的,桶子里飘浮着木屑。公厕在大院里,残破的的*墙与腰一般齐。

丹增那台车的人们唬着脸,急匆匆冲向镇上唯一的公共澡堂。

咱就不洗。应该把标间给那对鸳鸯。老唐又在冒前后似搭不搭的怪话。每次一有标间他就在他们身后这么说。可每次他比谁都先行强占那标间。

陪丹增换完轮胎的普布一直跟平安讨论往返双湖的路线。他拿着笔在地图上很认真的画来勾去。他们做着最艰难的准备。

屋子里没其他人。贝玛又在熏烟。那烟细长,跟她的人一样细长。这一路她都没有象一年前拉萨布宫广场那样说高反抽着没味儿。她抽得很厉害,每天至少半包。

给我来一根儿。平安撕着刚从街头小铺搞回来的真空装食物。

我想跟你喝小小二。那孩子边说,边用自己的烟对燃了另一根儿塞进平安嘴里。

那你喝小小二,我喝小米。平安只开了一瓶小小二。她并不想喝。她刚才没吃饱。尼玛唯一的街道,唯一的川菜馆,超贵超少的饭菜,没吃饱。进入西藏以来她第一次这么饥饿。

哈,哈。贝玛第一口就辣得不行。我刚毕业那会儿有一男朋友……她突然换了话题,主动吐露起情史。

呵呵。平安倒了几颗油炸花生米在她手心。

树跑进来拉起平安胳膊,过去吃吧,等你点火呢。自从那日文布南的小分歧他们一直没说话。

呵呵。点火?点的还少吗。再点闹不好把自己烧死。她声音很小。不知其他人是否听到。树和贝玛同时拉她。

隔壁坐满了人。长茶几炉头上的铝锅里,红油沸腾。

那只男鸳在切月饼。那年长的女人在放火锅材料。那是树买的。因为中秋节才聚在一起。也许有勉强的成分。平安一直不善长这种事情。她更愿意选择沉默。

热气腾腾的涮羊­肉­和鱼片,清爽的拉啤,让没吃饱的肚子结实了不少。整整吃掉了两大袋垃圾。这是平安第三个在旅途中度过的中秋。与其他中秋无异。

贝玛喝多了,抱住平安大腿,姐,抱抱我,抱抱我。之前火锅吃到一半时她就有点高,躺在别人床上,还埋怨平安不该给她喝白的。

平安用湿纸巾帮她擦脸擦脖子,喂了几口温水,帮她脱了外套,尽量让她躺得舒服点。

树说,你帮她把袜子脱了吧。

为啥你不脱。

那男人果然伸手去拽,扔在一边,还不停抖手。

要是俺喝大了,这些家伙会管吗。平安叹了口气。

等到时再看。还真奇了怪了,这一路你没少喝怎么就不高呢。

有人捂起被子呜咽。

是她吗。树问平安。

睡着就好了,明天肯定活蹦乱跳的。平安回他。他们三个一间屋。除了那醉了的年轻生命还有谁。

大院再次进入停电的永夜。平安没开头灯,也没睡。她在琢磨贝玛几个小时前的故事。

那男人跟她同校同届毕业,带着她去Z城。两个月后,贝玛悄悄逃离到了江州。因为那男人总骂她。而且骂得很难听。举止也大有暴力倾向。他们在学校就相好来着。那男人在学校就这样,越来越厉害。那男人追到江州找过她,她东躲西藏,直到他­精­疲力竭无果而返。从此他们断了联系。

属于出走。­性­质不同。平安想。还有,那个Z城,从上个世纪起就是最声­色­犬马与最现实的代表,那么多人喜欢奔赴那里,也包括自己。

你不经常回家吗。她问贝玛。

不。以前经常去我姐那里。她一毕业就着急找了个男的成家了,通过婚介所找的,其实条件很一般,两人感情也一般。没孩子那几年对我蛮关照的,有了孩子后眼里只有孩子,我就懒得去她那里啦。

这个中秋,贝玛说得这么实在,后来又喝大,难免有点伤情和想家的成分。何况年轻一定要经历疼痛。何况是女人一定会流泪。

极少有人来到西藏不念叨爱的。

一个声音说,来西藏的人多多少少有疗伤情结。另一声音说,西藏不适合疗伤,她本身就是伤。

净是没完没了的爱与伤。没爱会死吗。

一个声音说,不会马上死,会慢慢死掉。另一声音说,没有让人死掉的事情,会让人更加坚强。

平安翻了个身。她听见头顶那边的贝玛已经呼吸沉重了。她听见屋子另一端有人也在翻身。

清晨的尼玛县城,房子是土红的,远山是土红的,山顶的雪和云是土红的,连前一晚未落的中秋半月也裹着淡淡的土红。

青藏高原总有只神奇的手,稍微那么一挥,就能将荒凉和贫瘠描绘出小喜庆。

贝玛怀里那台大相机随着车子颠簸不已。那是树的。那男人带了两台大家伙。进入藏北一直让贝玛抱着一台。贝玛脸­色­惨白。不知是宿醉未醒还是旧伤复发,反正恹恹的。

上午十时的天­色­与云­色­,苍如殓。

达则错。原本很深的支流河道­干­涸成了阡陌沟壑。

甲热布错。若­干­个车队聚在湖边围观、追逐那壮观的水鸟。

到后来又是几个错。不知何名。出改则后,地图上没有标识的这种湖所遇无数。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大错特错,……人们到这一刻怎么都从头皮上挠不出名字了。

(十)迷 途(3)

门边的床是空着的。老唐说谁睡那里都会被吹死。他搬去了另一个房间。那房间还有空铺位。

狂冷。两个睡袋加一床轮胎那么重的棉被,衣服裤子根本没敢脱,整个床铺好比卷死人的席子。

失眠。零海拔的那种。不是高反头疼。

平安起夜,顺便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那只看门狗先是吠个不停,然后远远的绕着她转。

第一次,夜空没有一颗钻。月亮淡影一撇,有气无力。云,很厚重,将这个边缘的藏北小*得好低好扁。

平安没从那经理那里打听到关于帐篷队的更多信息,他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即便镇北的绿帐篷里有退休的反盗猎队员,他也不一定能从人家嘴里抠出什么更详细的。如他所说,那队伍太低调。再说外人未必理解得了。好比自己走这么一趟,光是冷就难以承受,更别说其他的啦。

路川的电影对于人们也许只是皮毛。比起一望无际的羌塘草原,比起偶尔出没的藏羚羊,他们的经历更难遇见和体会,更加神话。

六点半贝玛的手机闹铃响。响不响没什么差别。平安戴着耳塞听了一整夜民谣:夜黑暗,草如茵,窑洞里篝火闪亮,劈柴流脂点点……

那过堂风整宿未止。呼呼嚣鸣。

裹住平安周身的棉絮无异于一张死沉沉的电椅。冷是电流,一遍遍袭来,从头顶穿过整个身体直至脚板,然后再从脚底返回至头顶。闹不好又发烧了。比拉孜还难受。

到后来,那戴着帽子躲在睡袋里的脑袋彻底膨胀成一颗类同包装高反的喉糖。欲裂。却找不到一丝缝隙。

这黑夜根本不属于夜自己,也不属于醒着的人。那是被埋葬的feel。甚至比死还难过。谁的爪子利用这夜拼命的刨坑,掊土。

有八辆车准备去普若岗日。人们雇了一个向导,却为向导坐哪辆车争执不休,最终只能依靠抓阄解决。折腾了半个钟头才共同亮起尾灯,萤火虫似的飘摇在通往冰川的高原上。

黑云压地。天与地是两张合缝的纸。人们只能看见纸张边缘的微薄光亮,然后借机看见下面那张纸淌着酱­色­溪流。

没有路,只有车辙。车辙下面,是到夜晚才会结成的冻土,等太阳一出来便会瓦解的泽国。

这个黎明的旷野,冷与黑持续着前一夜的较量,看谁比谁更强大一些。

有的手把筹码押在冷那一边。有的手则押在黑这一端。双方清楚彼此掌中的花­色­。知晓输赢以前,都得先把自己的心盘算得跟铁一般坚硬,坚持。

天的左上角突然撕裂一道边,惊现象牙白。那是龙的第五子,刚刚睁开尚未睡醒的眸仁。

黑暗开始退却,前方掀起玫瑰金的宝藏,拂尘般的扬起……

渐渐的,左边被撕开更多,看不见太阳,但见芒洒于那枣红­色­的远山,洒于那山端的陈冰新雪,将另一面山脊拉出长而阔的影,映在下一个相连山脊的冰雪之上。

而满眼无边的草窠唰一声全部立成金­色­骨牌。此刻,旷野盛大,时光洪荒。

因为拍照,平安他们车一直走走停停,落在最后,看不见前面任何一台车。

普布还是几年前到过双湖镇,而且没有深入特别区腹地。他很担心掉队找不到方向,总是不停催促快点儿快点儿。

平安没来得及求证那雪山到底是不是西亚尔。理论上双湖镇在它西北方三十公里处。

传说那两峦主峰是念青唐古拉的一对私生女,怕被妻子纳木措发现,便藏匿于此。也有版本说那是位于文布达果神山的三女儿,嫁给双湖的阿叶尔山为妻。

彼此矛盾,又兼容并蓄,是草原上常有的宽容。可惜神界的段子,仍逃脱不掉人世间的欢愉,苦情。

翻过两道山梁,普布追上大部队。

高原总是让人很难说清时令。一天里常常四季交替。刚刚光芒还使人觉出微煦的暖意在半空缭绕,这一刻已经冰风冻雨了。

还有多远。有人发问。没人回答。前方望不到下一个山梁。只有雨雾和风声。偏偏这个时候,有声音说,那白的是(冰川)吗。

越驶越近。渐渐的,已是灰白一片。最前面搭载向导的车子停了。人们接二连三的下车。有点站不住。逼近六千的海拔,奇寒山风犹如铁制鬃毛,扫荡着每个外来者的筋骨。

冰川是高原的白­色­恋人。

她逶迤千米,却将苍芒高原裹成尸身,垒刻着自己灰­色­的年轮。那些冰柱远远看去好象巨型海豹残存的花白胡须。

普若岗日冷不丁会刺出一道锋利的刃,剖解人们艰苦跋涉的窥视成为尘埃。

无以穿越,是永恒的游戏规则。破坏,便会被摆上这冰坛供为祭品,一任千百载新鲜。

有什么好看的。啥也拍不出来。当初叫那么凶要来这里,还不就这么回事嘛。树首先钻回车里。他的旅行似乎只有光与­色­。

老子好不容易来一次总得趟趟。老唐第一个往山坡下走。队伍里有两个女人跟在他后面。

山坡下是一条无比宽大的沟,疙疙瘩瘩,有水流淌过和冰冻的痕迹,并几近­干­涸。那是冰川消融退却后遗下的沟壑。那是接近冰川的必经之路。到达冰川身畔至少要三四里路那么远。

平安没动地方。连续数月的锻炼,连呼吸都反复练习,是因为前一夜该死的冷,还是根本没那体格硬逞能,反正在这一刻崩溃无疑。

迎面的寒风送回前行者粗重的喘声。

(十)迷 途(4)

不是到过冰川吗。我问平安。

是啊,米堆,上次走川藏线的时候。

从八一镇经排龙,通麦到102道班,除了中间一次汇车,其余时间只有大禹和平安醒着的。

那三个家伙全部睡着的。他们到达西藏起初的日子嗜睡成狂。嗜睡也属于高反的症状。平安只有纳木错第一晚高反过,之前和之后三千多的海拔对她正适合。

一路颠簸。所经桥梁都是绿­色­的战备钢架桥。那种山势和土质只适用这种结构的桥。车子开在上面,再慢也是颤颤悠悠的。

到波密的扎木镇,唯一三个加油站都说没油。人们急了。这意味着只能直接去然乌,而且勉勉强强的,不能出什么状况,米堆肯定去不了。

平安又跑回右边那个中石化,追问那收拾管子的半大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国庆过来的外地人太多,上面发了限油令。孩子说了实话。你们晚上十一点后再过来,没准能加到。

将近半夜时,老牛陪着大禹开车出来,果然加到。

第二天的路比前一日好不到哪里。前半程属于318国道,塌方的话还有武警工程兵在。等后半程拐去玉普乡方向,便不是国道,连省道都不算。右首是湍急的帕隆藏布,左首是断痕林立的山崖,路上碎石不断,有的石头横在路中央,有的Сhā在河里。关键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会滑石滑沙下来。大禹一面开车,一面要观察前方山的断面是否松动。

一百二十公里的车程到中午十二点多才到达米堆村口。

冰川很有吸引力,很壮美。如同藏地其他任何一个企望到达的地方。人们往往关注对那目的地的结论,少有关注历程的,比如路的感受。平安拍过大量为路为题材的东西。这是她无可避免的话头。

从邦达经左贡到芒康的二百六十多公里,连翻三座大山,东达拉,脚巴,拉乌,车里还是只有大禹和平安醒着。其余的人不是高反。他们说太荒凉,没东西可以看可以拍。

到如美乡时平安吐了口气。许大宝突然爬起来问她怎么了。平安说,你落地为安了。许大宝莫名其妙的笑。

这不奇怪,她一直在睡觉。好比说起九十九道拐和脚巴山的拐有什么不同,她哪里清楚。

之后往竹笆笼方向,如果不是塌方被迫停车,他们照样睡着。当时那一段山体在跨石头。俨然汶川震后的场景。

塌方的山体前修路工冒着危险清理石头时,有一对从成都过来的夫妻飞奔过来,女人带着哭腔诉说刚才跨石头的感受,还问平安前面的路好走吗。差不多。平安回她。那女人问张望的丈夫,他们的轿车怎么开啊。

大禹为了安慰那两口子,讲了个在川藏线上流传的段子:上海有辆小奇瑞从成都居然开到拉萨,中途磕坏过好几次底盘,那厮­干­脆把底盘给焊死啦。

当晚刚进巴塘,平安接到大禹他们队长的电话,问到哪里了,有没有堵在路上。

原来,另外有三四辆车的队伍因塌方堵在了然乌到八宿一线。彼此不过差了一两日的行程而已。

从林芝出来一直到巴塘,净是灰头土脸的筑路大军。还有那些嚣叫的机器,灰蒙蒙的帐篷。偶尔也有一两个穿花衣裳的女人在洗衣洗菜,同样灰头土脸的。

塌了修,没等修好又塌,接着修。数十年如此。这就是最真实的318国道。

318不是一条走不完的路。318是一条永远修不完的路!

战斗也好,糊口也罢,凡生活在这条路上的人们已经不是人了,更不是什么神。搁他们自己的话,他们也是石头。从这个路段滚去那个路段,添不完的坑坑洼洼。

天路是什么。你们整天在唱。女娲是什么。你们整天在传。你们中间有的人可能走过。走过就走过了。走过了也就忘了。或许还翻着白眼嗤之以鼻,补天石不补天石的关咱球事儿。

老唐呼哧带踹的回来了。跟着他下去的那两个女人断了气似的,脸­色­煞白。

你们三个都没去啊,那么衰。老唐转而冲平安说,真有你说的那种蓝光,不过要进到里面才能看到。

她身体不行事儿,看起来强嘛,也不知以前那么多地方怎么走的。树在说平安。

呵呵。平安没反驳。衰。蓝光。还有以前怎么走下来的。

质疑与否定。正常。

有人对平安说过,旅行行走的很耗体力很伤身。那人在这方面很理解。

雄心意志是一回事,到了自然跟前不认帐不行。好比在岗仁波齐硬要去转山,结果上了不到一半被当地人连夜抬下来,影响到后面行程哪儿都走不了的大有人在。何况她根本不是什么体格飙悍的猛驴。好打算坏准备她考虑得很清楚。

冰川蓝光。

米堆村里的小路全是牛粪羊*,沾在鞋底上,鞋子好重,走几步就要甩甩。桦树林里铺满落叶。烟尘飞扬的土路,土点可以飞溅到膝盖以上。裤子很快成了一半黄一半黑。

六十岁的向导一个汉语词儿都不会说,还走得飞快。苏跟着他很快消失。许大宝只顾着拍照磨蹭在最后,象个句号。平安跟在不紧不慢的老牛身后穿过宽广的乱石堆。有的石头比她个头还高,喜欢拼命摇晃。

所谓雪线是指那些冰舌。鞋子不防滑。太阳的强光让淌水的冰面变得更加湿滑。每走一步都得很小心。

尤其是经过那些冰沟身边。幻想不慎坠落的同时,可以瞥见冰雪与山石的断层,可以瞥见蓝­色­晶莹,可以听到轰隆的水声,就是望不见底。强烈的阳光让人眩晕,也让坠落的想象变得更加真实。

折返时,一个大趔趄差点儿让平安摔下去。好在老牛在前面,她本能的拽了一下他的后襟,搞得他也一个趔趄。

平安的旅行水壶滚入那片蓝光里。没听到声响。莫非那底下是雪。两人一身冷汗。 最好的txt

(十)迷 途(5)

普布成了头车。速度很快。

他担心回头路已是泥泞不堪。他不想陷车。在羌塘腹地陷车比车坏在其他地方可怕不知多少倍。那些越野自顾不暇。也不会有其他车肯进来救援,管你出多少钱。

路并没有变得软烂。暗流的确比来的时候多了不少。暗流是易碎的血管。寒冷是最好的止血剂。这话不光对人有用,同样适用于这片高原。

还是那家川菜馆子。

门口还是那条癞皮狗。它从前一晚就埋头趴着,现在仍是那个姿势。毛发脏兮兮的在风里飞。

早饭没吃的人们喊着老板娘点菜。那女人抱着一捆­干­冻蒜苗出来,两只手肿得象一根根胡萝卜粘成的模具,嘴角应承的笑让­干­裂的­唇­渗出血丝。

娶个四川女人也不错哦。一个男人说。

你家夫人不就是颗明珠嘛。另一个男人回。

这是平安车上两个男人的对话。

你看你多幸福,找的老公那么好。一个女人在夸另一个女人。

你好象说过你老婆是博士啊。另一个女人又转头去夸另一个男人。

这是另一台车的那对鸳鸯与那年长富婆的交叉对话。

唱对台吗。平安把观察旅途中人作为旅行记录的一部分再次推向台面。

这似乎与西藏不搭调。但这现象太普遍。别以为到了西藏,人们就会把自己变得单纯、简单。

大多数人嘴巴里的“陶冶”、“净化”,于他们自己而言是噱头,最多限于视觉震撼。过了就过了。不过你还想怎样。让他们思考很难。他们认为那东西本身太傻,所以会打趣说在这个海拔思考更容易高反。

是不是一定要把自己故作高雅不谈论这些琐碎。不是。那么,有没有必要非得这样说。也没必要吧。何况他们中间很多人都反复强调自己有多低调。

秀。男人跟女人不相上下。

女人们会说我老公是什么行长什么局长住什么豪宅孩子在哪留学,他们也一样,他们会说我女朋友我老婆有多漂亮什么高职高薪抓什么牌子的靓车,搞不好连丈母娘什么身家背景都会搬弄出来。当然也包括互相吹捧或攀比你的有多好我的有多好。男人和女人在这方面的实质是一样的,虚荣心作祟。

提前离开双湖是在饭桌上商量敲定的。寒冷让人们不愿再捱一夜。他们火速收拾行李决定赶去382道班。

天空再度­阴­沉。雨夹雪。

双湖到多玛乡有一条简易公路。土路。雨雪覆盖后不会马上泥泞,但是会与草原混成白茫茫一片,辨不出方向该往哪里。

前窥镜里普布眯着眼紧盯前方,他攒紧眉头叨咕着别下啦。

这一路他从没这样。这一路除了第一天晚上大昭寺的雷雨,而后一直没有降水。这一路他们的4500几乎没出过什么故障,只有丹增的车爆过一次胎。这一路,从这天下午开始旷野里只有两台车,再碰不到其他车队,连长途货运的卡车都见不着,甚至以前偶尔出没的野牦牛野驴的也没了踪影。

十个人。两台车。不可预测。孤独狂奔。

当初平安一直坚持先北后南,很想把最艰苦的放在最前面消化掉。但有些人以高反为由持反对意见。要高反怎么都会高反,与方向没关。直至到达拉萨时他们仍存有分歧。如果不是出发那天早上普布接到电话说那根拉下雪,也许真的先走北线。

要撞到的始终会撞到。每次远行平安都不是很顺利,总伴随这样那样的小麻烦,再化解。到目前为止这么顺,反而让她奇怪。

这想法她跟贝玛私下讲过,不晓得怎么被树听了去。树说,不出事是不是就难受啊。他以为她巴望着出事。他只是不肯接受甚至排斥常言道的两手准备。

人,未到达终点便不能轻易说圆满。即便到了终点,突现转折也是常有的。人生从来潜藏着瞬息幻化的微妙。何况面对大自然,人可以为的更少。

前方有虹的痕迹。

雨夹雪渐变成雹子,很快又消逝。然后又是雹子。雨。

云。或铁青,或铅­色­,或雪白。凌乱。席卷。

到达多玛乡时,码表上显示不到三个小时跑了两百六十公里。

那是个拥有整齐藏居的大村落。每个藏居的外墙贴着最简单的白­色­条状瓷砖,屋檐的四周还有四个檐角被漆成深红,而且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土坯墙的小院子。

可以看得出这是援建的,应该不出三五年的时间。

这种援建­性­质的村落在墨竹工卡到工布江达到林芝的八一镇那一线比比皆是。

每个村落都是由不同省份出资援建的,常常用不同颜­色­加以区分,粉红,浅黄,老绿,淡紫。那里的气候比藏北潮湿温暖许多。家家户户门前立着木制栅栏,院子里种满了鲜艳的波斯菊和格桑,有的还种有葵花。

平安去的那个季节,葵盘已熟。不懂汉语的村中­妇­女送过他们一个葵盘。那些汲饱高原最充沛阳光的毛嗑儿,外壳挂着细碎丰满的绒毛,每一粒籽瓤都散发着潮湿清新的气息。

我要留下来。我要留下来。许大宝每到一个那样的村子一定会这么张罗。她是学建筑的。她说她喜欢这简朴的风格。

把她扔下,一两年后师傅跑车再顺路兜回她。

没准儿已经成当地人的媳­妇­啦,怀里抱着鼻涕虫呢。

每次大伙都会这么玩笑。然后把车开出好远,让留连在最后的许大宝狂奔不已。然后把玩笑转告她,她气喘嘘嘘道,正合我意。

那一次,人们各自从西藏带回了种子。

许大宝和苏带了波斯菊和格桑的种子回广州。她们说要种满自家的阳台。平安则留下了几颗葵花籽。

(十)迷 途(6)

天空那边出现燃烧的迹象。那是日落的前兆。在西藏,无论多少个野火照天烧都望不够。

普布在路对面的石头房子那边喊人们过去看一眼。

382道班不大。一个黑灰面孔的男人守在铁门跟前。还有一家四口骑摩托的藏族男女带着娃娃好奇的打量着这群外来客。

那黑脸男人是此地的道工,讲的是藏语。普布翻译下来就是这里没法住宿,只有几个光床板,没有火炉子。这里本来就是给养路工人临时借宿用的。

平安听说过这里。去年有支队伍在这里住过,七个人只分到三张光板。看来是真的。

普布说,道工告诉他距离道班往西南方向八十公里处有一个乡,可以住人。

路程比原计划多出了一半。

人们不知道他们还有继续超计划的可能。等待他们的远不止传说的八十公里。那是藏北高原规定好的课程。

草甸上冒出了成群的黑­色­牦牛。平安很自然想起如花。它肯定早已安达彼岸。而她还在路上。六年多了,她拣的是一条永无止境的泅途。

一个小时后来到­色­林错湖边。这是西藏的第二大湖。到达这里就重新回到了冈底斯山脉。

日落很暧昧。背后山端的云定格成了原子的蘑菇。

树想等他期待的光与­色­。被普布拒绝了。

他一直担心天气突变。天气一变,就意味着雨雪,意味着车辙全被盖住,意味着没了路和方向。在藏北,除非靠近县城或大一点的乡,GPS基本是盲的。

牧民们管­色­林错叫“魔鬼湖”似乎是有道理的。

于旷野里奔跑。问路。再奔跑。再问路。…只要遇到帐篷,普布就会停下来。整整持续了两个小时。

暗沉的天光乍现,草原和矮山突然变成血红­色­,然后是一群白ρi股羊,千堆雪般的排云,不知名的湖,还有湖中央堆积起硝酸盐。

普布觉得在绕圈子。他不断质疑自己。也许从决定离开­色­林错湖边那一刻起就已经出错。

二十几分钟后又转到两笼帐篷跟前,牧民告诉司机应该继续沿着­色­林错湖边方向开才对,要开回湖边去,目前方向是去尼玛的。

这么淡化迷路的感受。我问平安。

当时天气很好,大家没当回事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错,总觉得对,跑下来可就是错的。西与西南的差距可能就在那么二三十个相连的车轮印吧。平安说,

她不是没有过害怕的经历。在新疆的查­干­若尔达坂,受困在大风雪中。在闽西南的大山里,遭遇暴风雨,车子意外熄火在山道上突然下滑……可能因为天好,所以总以为没问题,甚至还觉得是享受。

天已经完全黑了。普布借着车前灯照到一排电线杆。他说,该照着有电线杆的地方走。是啊,他们之前忘记这是最好的参照。有电线杆的地方一定会有集中的乡村。

GPS又正常运作起来。显示沿着­色­林错湖边方向前方大概三十多公里处是个乡镇。

­色­林错,是迷途的坐标中轴。

漆黑中,两个师傅停车熏起了烟卷。

漆黑中,圆月跃出墨云。云的边缘倚着月的边缘。谁浸了谁的金。

烟头一闪一闪的光亮映出司机们的晦暗面容。他们太疲倦了。一大早起床赶去普若岗日,又赶回双湖,再赶到382道班,在­色­林错绕啊绕的,已经整整十四个钟头。平安悄悄看过码表,七百公里。

如果真的变天落雪,这两辆单薄的人马势必沦陷。如果沦陷,油肯定不够。他们还是在尼玛加的油。这些以及之后的始终没法想象。当然在这个实际时点也没必要想了。

GPS和地图标识的那个镇是雄梅镇。

雄梅二村摸黑碰到一个游荡者,可能是出来方便的,介绍人们去镇上的粮食所。

粮食所只有两间屋子有床位,已经住满。其他屋子如战后废墟。在头灯的照­射­下,墙皮完全剥落成黄|­色­土坯,有些虫在慌乱的爬,几个铁架子七扭八歪着,连床板都没有。至少那分得三张光板的队伍也好过平安他们了。

大家分散去村口和路两边瞎晃。

高原的寒凉地气如一块森然冷玉,正在地面和地心深处蔓延、回荡。

粮食所旁边是个大杂院,里面停着大卡,有两排屋子燃着灯光,看上去象大车店。

平安和贝玛拼命摇晃上锁的铁门。有人跑出来。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女人。

有地方住吗。两个女人问。

已经住满了,去隔壁粮食所吧。老头拢着袖口回。

不是逗咱玩嘛,闹不好要睡车里了。平安说。她以前旅行途中睡过车里。很冷。

家里人说不行了就回去,女儿给我唱国歌呢。树冒出来。

话音未落,普布大喊,离申扎还有九十公里,去申扎吧。

呵呵。一眨眼,从双湖深入区那可可西里的边缘连夜跑进申扎。飞毛腿。

个个蔫得跟淹萝卜似的。平安让普布放他的碟。那是他们听了一路的歌,那曲锅庄,印度藏歌……

九十公里比想象得漫长。土路时好时烂的。

在他们前面划过车尾灯的光。只有一个尾灯。人们以为是摩托车。追上去才看清是拉了一车破烂的大卡。

普布的眼睛到了夜晚仍然很犀利,象只猫头鹰,那么疲倦了还在说,你们看那只狐狸,野兔子过马路了。

轧死它。轧死它。以树为首的男人疯狂大吼。

平安当那是故意发泄,而不是真那么想。当然那人也可能做的出来。谁知道呢。

好比有人总说头疼,总表现出不死不活的苦相,谁知道那是真的高反,还是忧郁,还是根本无药可救。

(十一)暴风雪之前(1)

抵达申扎是在那个刮着大风的午夜。

街灯通明。

这一路从来未见过这么光明的夜。话说某年某月某人到访后,此城便是藏北唯一一座通宵常电的城。

兜了一圈。申扎同样小得可怜。最东头粮食局门房的男人正挂着铁锁链子。

有地儿住不。

有。

等下过来。人们要接着兜吃的。

似乎只见着一家串烧店敞着门。店老板夫­妇­正在打水烫脚。

人们匪徒似的闯进去叫喊赶紧这样赶紧那样。平安车上的两个男人在门外抡包打闹之际,呜呜的警车上门了。

全城都安了探头,从你们进城晃了两圈,我们就跟了两圈啦。­干­嘛的。是一个又高又壮的。

过来玩的。难得同声共气。

掏证件。登记。一ρi股墩到刚拼好的桌子跟前。

炸出来便很快冷掉的油腻荤腥。调料味­精­浓重的滚烫砂锅。这个风声呼啸的深秋,肩并肩靠在进入西藏以来最狭挤的饭桌前,有节奏的咀嚼着进入藏地以来最夜的一餐。

等在迷路安归后面的还有什么。

平安掏出手机,准备写备忘,刚好看到这天的农历批解:癸末开日,岁破,大事不宜;但当值天德,五行杨柳木,利有攸往,出行吉。

天德是黄道,杨柳木暗指贵人。一切似乎自有术数。想想好笑,以至于她被正啃着的那块超辣的豆腐皮呛得不行,眼泪和辣椒末儿一起飑出来。

一路上发生过的某些事情及其小情绪突然间窜出来,平安写到:

这已超出完整一天的尽头。

一些擅长搜寻幸福、唯美等高尚领域的大人物,在无数黄昏留下这样那样的口水,还有伤痕。或者­干­脆装扮成天使,关怀某些开花的权力。

所以他们必定拥有完整的睡眠。而我不能。我只想在黑暗里多坐一会儿,如同坐进他乡深宵的中央。

谁都可以从琥珀里掏出火焰,让喜欢战争的人们围着它打斗,或取暖。然后冷场,散去。然后等待月亮和狼的剪影相继圆润。然后等待巫师坏笑着配制的剧毒。然后饮下。平息。平静。

招待所是座小二楼,陈旧得到处是八十年代的气息。领钥匙。拎行囊。看房间。被褥上满是污渍。有人拼命抖动,无数灰尘飞扬。

丹增那台车的两个女人忿忿着怎么这么大味道,难闻死了。然后反反复复更换房间,还是忿忿不平。

我这里有花露水。拿去喷下。平安说。那是她自备虫咬和醒脑用的。

用最老土的方式洗漱。用最冻的方式蹲土厕所。粮食局大院异常空旷,屈指的几辆车也是大卡。几乎没有旅行者来这里。这城恍如孤屿。

平安拎着几个空暖瓶第三次跑去值班室。她要把明早的热水备出来。等她再上楼时,同队的那些窗户已经黑了。

她知道,很多人已经超出限度,或者正在逼近限度。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思维上的……

很快是走廊里查房的声响,死劲敲门,又拼命关门。

然后是对面小贝玛均匀的呼吸声,时不时习惯­性­的磨牙。

然后是风象个小脚女人在窗缝门缝挤进挤出,金莲细碎。

还有屋角那只巨大的土炉子偶尔发出空旷的回音,那是泥土砌成的炉膛很久没有燃烧的结果。

那个问平安索要两百卢比的客货司机把她送到了泰米尔区的漆黑街口。

其实他可以不送的,随便把她扔在什么旮旯。难道是平安那只巨型背囊,或者是她额头频现的冷汗,让他动了恻隐。

没有一天不停电的。平安亮起头灯。电池好象不足了,光线暗淡。只有那背囊和疼痛是格外光亮的。

那红头发红胡子的男人缩在karma巷口,邋遢而诡异的笑。

平安已经不怕他了。她也冲着他笑。她觉得他的眼光跟着自己,如同抵达泰米尔的第一个夜晚他送她们到karma那般。

厅里点着蜡。平安靠在木椅上靠了好久。额头很烫。

还有那小腹。未出世便可感触得到并很难忘却的宫腔的暖与安,一旦当女人成年就成了永久疼痛。似乎很多东西都是如此。

可不可以帮我煮点药。她央求karma老板。

开水?他问。

不是,中药,要文火煮十五分钟。平安拿出装有黄芪切片的小袋子。那是母亲寄给她的。对她而言那是另一种巧克力。

显然,他没听懂中药。他可能以为是中国带来或中国制造的。

他起身去楼下后厨。平安跟着他。她靠在门框边。Karma老板是印度教徒。他不喜欢别人进他的厨房。

煮十五分钟,小火。她叮嘱。

煤气很贵。老板脸­色­有些­阴­沉,但还是接过那个小塑料包。

平安回国前结房费时说要给那老板点煤气费。他说算了,说答应过房费里包含了免费饮用开水的价钱。

不过他向她打听,那东西(黄芪片)是不是他们国家的小老虎。估计是她跟他询问小老虎才引起的。她哈哈大笑,是,神仙草来着。

她不知道该怎么用英语解释黄芪和它的药­性­,不知道该让他怎么理解中药,还有中国的很多东西。虽然他这里的不少住客都是中国人,但他始终没去过,了解得很少,甚至比那些更加遥远的欧美国家了解得还要少。

贝玛模糊不清的说话,睡得不舒服,睡袋让她翻不了身。

­干­吗不把它当成身体的一部分来翻腾呢。平安回她。

对哦。贝玛说,原来你也被吵醒了。

平安在听到老唐于走廊里发出的第一声嚎叫之前就已经醒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一)暴风雪之前(2)

粮食局荒旷的院子里,面朝铁门有两个废旧井台,两个男人坐在上面晒太阳,树和老唐一个撸着裤管儿,一个抠着脚丫子。

哪里有早餐吃。贝玛问。

出门一拐就是。

往哪里拐。两个女人有点懒,懒得多行几步拐下去下一条小街。申扎不过三条街。偏偏是这份懒,才会在对面唯一两家小馆中随­性­走进那家叫吉祥的。

吉祥不大。石灰地面上有斑斑水点。那是防­干­燥和飞尘而洒的。一个高个子兜着红­色­围裙的姑娘站在炉子边。好象刚刚生好火。她抬起的毛毛眼儿如水。

有啥吃的。藏面有没。在西藏平安总是吃饭前第一个想起藏面。那口感接近故乡的手擀面。

没有。有牦牛­肉­饼,现包现做的。姑娘汉语流利。她比贝玛矮不了多少,比贝玛丰满,有女人味。贝玛象个没发育完全的女学生。

来两个牛­肉­饼。外加一暖瓶甜茶,小瓶的那种。两个汉族女人的结论。

姑娘边应承边往土炉子上蹲起两个擦得锃亮的开水壶,往其中一个加了甜茶粉,然后用水舀子在两个铁壶间麻利的倒来倒去,然后转到木隔断那边的小厨房。

这个点小店没什么人。平安站起来转悠着。身后墙上营业执照里的小照正是那姑娘,下边写着索朗曲珍的名字。

不一会儿早餐被端上桌来。不是曲珍。是另一个姑娘。驼背,红脸蛋子,眉眼不睁的,不清楚在笑还是没睡醒。

甜茶很浓。咬开牛­肉­饼,扑出牦牛­肉­粒和葱花儿热辣辣的香。

味道怎么样。曲珍捋着额边卷曲的头发。

好吃。两个女人点头。

你们从哪里来。

我上海。她江州。平安指了指贝玛。

我去过上海,还有江州。

是吧。读书还是玩?

志愿者,在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待过半年。

那医院我知道,靠近东方路。哪方面的志愿者。

西藏儿基会。

她可能跟你差不多大。平安对贝玛耳语。她的直觉一般比较准。虽然曲珍明显比贝玛老成。

贝玛好­性­儿,一问果然是同一年,还比贝玛小两个月呢。

曲珍是康巴族的。老家靠近滇藏边界,离下盐井只有四十公里。平安听说过那个地方。那一带的藏族盛行水葬。

因为上海,曲珍自然而然谈起了那段经历。

作为西藏儿基会的志愿者,她曾经陪护一名藏族畸胎瘤小孩去上海做手术。治疗结束后,上海儿基会的工作人员带她们在上海及其周边包括江州玩了差不多一星期。她说,她很喜欢那边,很怀念那半年。

曲珍所说的喜欢,平安心里是另一种感受,可能因为自己天天待在那座城市,充斥的全是满。但是她看到曲珍谈起上海,眼神更加似水。她可以理解。

怎么想起来这里。两个女人问。

曲珍说不想回老家。她爸妈在拉萨她哥哥家里。她表姐家在申扎,表姐夫是县公安局的。她盘下这个铺面与表妹,就是那个端早餐的女孩子一起做起了藏餐生意。这个餐吧到晚上就当酒吧。

这里的冬天难熬吧。平安说。

就是。再过一个多月,等我地勘队的男朋友完成工作,我们一起回拉萨。我准备在拉萨开个服装店,女人的衣服好卖。要不开个馆子,藏餐还有简单的汉餐我都做得来。看得出这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

给你们看我在上海那边的照片,还有我男朋友。曲珍有着跟其他同龄姑娘差不多的火热。

同学,还是?贝玛问。曲珍手机里的照片小而模糊,但能看出二人表情很甜蜜。

在这里认识的,他们队途经申扎,来我店子里吃饭。也是康巴人。曲珍很大方。

甜茶没喝完的时候,之前在井沿上晒太阳的男人们进来了。老唐给贝玛发的短信,问去了哪里。

呵呵。怕你又被当地人拐了去,不知­干­哈什么。平安借用穷宗的段子悄悄调侃小贝玛。

怎么去格仁错湿地,我们想拍黑颈鹤。那眼里只有光­色­的摄影大师问。申扎是黑颈鹤的栖息地。

不一定让进,那里是保护区。等会我问下我姐夫吧。曲珍回。城边就有,我把店里忙差不多了带你们去。

街头很冷清,跟平常日子差不多。人们跟随曲珍闲逛。

补鞋摊前是挎着藏刀的女人。藏刀雕得很­精­致。也足够雄­性­。在文布南,平安见过有女人挎过这玩意儿。以为是防身用的。她跟曲珍确认。装饰是次要的,主要方便外出游牧时割食,在康巴地区一般是女人出嫁前由女方家里准备的。

那女人右臀上耷拉着的硕大腰饰也很讲究。宽带形状的金属与皮革相间,配有多股银链,镶嵌珠宝,一端系于腰带上,一端挂着匙铛铃勺。腰饰下端的银制腰牌是重头戏,雕有莲花瓣、孔雀、鹿、八宝六寿的图案和镂空花纹。

文布的女人们几乎腰间都绑有这东西。有的女人甚至绑了两条。这种东西在市场上少有卖的,大都是手工订制的。很贵。

类似这样的物件并非专属于藏族女人。

那一年折多山到康定一线大翻修堵塞,平安从丹巴改道绕行,意外收获了好多丹巴美女,还有一场盛大的嘉绒藏族婚礼。

婚礼上,她见到了传说中的松丁。那憨壮的男人把那条斜挎在肩膀腰间的东西取下,红缎带上的银制陀牌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掂在平安手里的份量至少七八斤。

那汉子却不以为然,说,还有一种叫庞丁的,一般男人根本背不动,是给男人中的大英雄佩带的,重大祭祀才肯拿出来,挂在吉祥树端。

那会是何等华贵,笨重。在场的人望着那松丁也想象不出。

(松丁,庞丁:藏地男子佩带的一种吉祥带。)

(十一)暴风雪之前(3)

城边沼泽地果然可以看到黑颈鹤。只有三两只,勾着脖子找着吃的。

又是那对鸳鸯的声音。好脏啊。好多垃圾啊。不好拍了。

的确很脏,塑料袋,轮胎,还有一些不明污物。可又是谁造成的。旁边的人肯定会说,不是我弄的,关我啥事。平安也会说,我不会追求所谓的唯美,不在意还原动物的生存现状。

忠实于最原生态的感受和影像,哪怕所记录得不那么条理、漂亮,莫求逐艺术假象。这是多年前一位前辈给平安的忠告。这些年来,对于文字和拍摄,还有生活里的很多东西,她都是这样做的。

曲珍在街口碰到了她表姐夫。他们说了会儿话。

前面我打过两次电话给我姐夫,刚又问了,实在帮不了你们。曲珍有点为难。

人们有些失望。

回喽。贝玛牵起曲珍的手。一白一黑的走在最前面,丢给人们两个那么随便一卷一扎的青春发髻,那么不屑不羁。北京三里屯小拉拉的范儿,于申扎小城的单调街头无疑是一道风光。

你不是要拍这东西吗。回到吉祥,曲珍撩起衣服,露出裤腰上那个银制的腰牌。

是。平安差点儿忘记。她对这类东西一直很感兴趣。那腰牌有大衣扣子那么大,雕饰普通,用红带拴着。

订情信物?有人问。

不是,外祖母传下来的。我老家那边,人们出外放牧,打雷下雨后有时会拣到一些这样的东西。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都能拾到的。老人们说,这种东西戴在身边可保平安健康。

嗯,戴惯了的东西必须得戴着,象我手上这串珠子,有段时间不戴,心里就不安。贝玛拐向另一个话题。

呵呵。平安琢磨,这里面有多少传编的成份。保不准儿是谁遗失的呢。宁玛派倒是有伏藏的说法,其中最厉害的圣物藏不知道会出现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种东西突然降临在雷雨过后的高原旷野算不算。曲珍的外婆难不成是“得登巴”?谁知道。在边疆奇怪的事儿多着哩。

他们那车人想走。普布进来说。

看大伙的意思。平安心想,双湖出来已经提前了一天,计划里留了两天机动时间,去班戈太早了吧。

我们又不是泡吧的人,耗在这里­干­什么。那年长的女人跨进吉祥很大嗓门的嚎。

平安肯定这话不是说自己。到上海这几年她一次酒吧夜店都没去过,全然没了于海城那几年夜的虚度。虽然她还是夜猫子。虽然她在家或在外面吃饭时偶尔嘬点小烧。

但是,这话是以车为单位发飙的。对面的树和贝玛都沉默。应该说是憋着才对。脸­色­极为难看。

趁着都在,你们考虑好走还是不走。不要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平安打破沉默。

谁一会这样一会那样。两只鸳鸯跳出来。

呵呵。平安一抬身去了后厨。

曲珍猫着腰正在削一个青笋。她小声对平安说,别生气。她肯定听到并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平安笑着摇头。他们自己想去吧。

不是自贬或挑起矛盾,不论是不是边疆旅行,不管是对自己人还是对当地人,常常不懂收敛的张扬,不识分寸的吵骂。人们只知道不委屈自己,过了嘴瘾,却不知这样只会加重别人对他们的误解。一想到这里,就让人头大。

其实,她跟贝玛估计有人会提议提前走,早晨下楼前把行囊已经拾掇好了。二十几天了,不少人扛不住辛苦。真的就那么苦吗?他们以车代步,比起那些徒步者和骑行者,他们要好太多。他们虽然漏室,至少不是光板帐篷。他们虽然吃不到大鱼大­肉­青菜水果,至少不是象有的行者只有冷水冷馍果腹。

曲珍很麻利。她的饭在藏族小馆里做得算很细致的了。

蛋炒饭,谁的是一份还是半份,用碟子分得清清楚楚的。白黄分明,一点不油腻。莴笋片、大白菜炒得清爽,脆­嫩­。

以为要离开申扎了,两个女人跟曲珍煞介其事的拥抱告别。

你不也来抱一下。有人调侃树。

树嬉笑着双臂摆出耍大刀的状态。曲珍不动声­色­的笑。洁白的牙齿好象红衣喇嘛。

贝玛并没跟着平安回房。

没有一分钟隔壁响起贝玛的声音。好象是冲着楼下院子在喊,老榆大叔病了,我们走不了喽。

耍赖了?平安想。她转去隔壁。

树怒火中烧。我病了。我就要泡吧。我就不走。怎么着吧。然后冲着敞开的窗户拼命咳嗽。

分车。分车。贝玛起哄。

为了那句话,他们两个憋了整整一顿饭的工夫,终于忍不住喷薄出来。

下去说吧。真要分队,要分的事儿多着呢。平安压不住这股早在出发前就燃起并在途中反复窜出的苗苗。很多时候她宁愿独自旅行,没这么多人际麻烦。

正午的日头把粮食局大院烤得火辣辣的,也把人们的情绪烧得火辣。好一通闹腾……

争执中,普布死活不同意分开走。丹增的车胎爆过两次。普布只剩下一个备胎。他坚持要么都走,要么都别走。

这次轮到平安蹲坐在井沿上安静的看着,看着那些脸红脖子粗,看着那些唾沫横飞,看着那些疯狂的踢石子摔车门。

她索­性­把辫子解开,头发打结打得厉害。她叉开五根手指梳来梳去。断发掉落,一把一把的,好象化疗后的病患。

后来,树和丹增那台车的一个男人也坐到了井沿上。

(十一)暴风雪之前(4)

你们哪来的。在­干­什么。如果不是一个穿警服的男人进来,这场争吵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又是好几页的登记表。

你说你是警察,为什么没有胸章号。平安很细心。她不想纠缠无聊的登记。如同不要纠缠无聊的争吵。

那男人有点尴尬,我是森林警,占用公安的编制,但没有那号牌。

填吧填吧。树跟那林警套瓷,问他能不能进湿地,晚上请他喝酒。后来居然磨了下来,允许他们车开到格仁错边上。

找人跟我去看一下。那林警还主动帮他们打听县政府招待所的住宿价格。

平安跟师傅的车过去看哈。可以的话就换房。树拍了拍身边那披着长发的头。

叹了口气,平安一个箭步窜下去。

只有两个女人搬去了县政府招待所。大多数人留在粮食局大院里。

人们重新回到吉祥,说不走了。曲珍瞅着他们乐。依旧不动声­色­。依旧牙齿雪白。

继续喝茶。这次是三宝茶。那东西来自平安的家乡。当地人叫盖碗子。吃饭的人渐渐多了。火炉子很旺。茶很甜。

曲珍边续水边说,到点了我和你们一起过去。

申扎宗。古藏语的纳仓德巴。

身后太阳下的申扎,前一夜的记忆是坐落在大下坡马路的下面。跟其他藏北小城一样。不说她是申扎,完全可以当她是改则,是措勤,是尼玛,或是途中错过的任何一个村庄。

格仁错的湿地。山岩灰红,草灌金黄,云翔水潺,鸟嘤羊咩。

偶尔,牧羊老人也会嘹起苍老嘶哑的喉咙,听不懂的词儿,不知是吼着跑得太远的羊,还是嚎与昔日的恋人。也许都有了。

依旧不会说如何大美,但一定是所期望的宁静。平安已厌倦那种赶着投胎似的拍照与跑路方式。

这份宁静,是接受了几次登记审查换来的。这份宁静,是用早已不在情趣定义范围内的小拌嘴和大争执换来的。

宁静中,丹增独自盘腿在草地上,冥想还是默语。宁静中,普布坐在车的怀里,车坐在草原的怀抱。

两个藏族汉子比任何人更加是旅行者,常年在外比任何人都深知家的意义,把跑长途当职业可能更觉厌倦。他们一路上保持汉族男人难得的温和柔韧,轻声细语,不吵不闹。他们­性­格里有着他人难得的平静。这与出身,学历,才华,家财,种族都无关。

平静是一种力量。这力量的背后往往会得到更多力量的跟随与支持。

如果一出发甚至没出发前,就开始有情绪、想家、说怪话乱发脾气、叽叽歪歪嫌这个嫌那个的,那么该在出发前好好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出门。

很多时候人们的确需要拷问一下自己是否具备这个基本的旅行态度。

那一刻,没有过客到达那座叫做宁静的小城。那一刻,申扎被认定是需要重新回来的地方。

临近日落的格仁错湿地,亦如大河奔流。

显然,对于那个下午,平安情绪高涨了不少。

是不是想过发火。我问她。她承认是有过,坚持忍下来的。十八拜都拜了,不差那一揖。

回城的路上,曲珍睡着了。

本来三个人的后排位置挤了四个人。曲珍的脸通红通红的,呼吸粗而短促。脑袋又耷在平安肩膀上。好重。不过平安没动。让她好好睡吧。

以一个人的睡眠姿势和睡眠声音,可以判断出那人的生活态度和状况。曲珍应该很累。之前听她说过,吉祥早上九点开门,她和表妹要忙乎到深夜一两点,每天都觉得不够睡。

这个下午她很放松,很高兴当大家的摄影模特,还打趣说自己应该换身楚巴再来。这个下午对她算个短暂休假。为这,她上车前她的表妹嘟着嘴。

有时觉得曲珍又不象八零后。可能由于常年生活在偏远艰苦的藏地,再年轻也敌不过沧桑以及与此成正比的持重。如同树私下说的,贝玛跟她相比,贝玛还没“断­奶­”。

晚饭后请你到吉祥喝酒。树对普布说。

不敢去啦,见了她,我就想搂她。普布拉着他胳膊嬉皮笑脸的说。

哈哈。那就搂喽。不过听说她男人是康巴汉子,打得过不。嘿嘿。

走在两个男人后面的平安也偷乐起来。她懂那不是玩笑。也许不止普布一人儿这么想。

那走回吉祥的女子对平安有点小吸引。更别说这些男人。只是平安当时不知,她也一样吸引了曲珍。只不过两个女人间的吸引,与男女之间的那种根本不同。

夜­色­落,街灯亮,吉祥彻底变成酒馆,连门口的灯都暧昧起来。

人不多。只有一桌。曲珍介绍那是县土地资管局的。两桌人仪式化的对碰。

估计这小城的人都来过吉祥。一半是冲曲珍姐姐姐夫的关系。有人罩着好过没人罩。还有一半,可能跟普布开的玩笑一样。

不管对着哪一桌曲珍都拿橙汁混。她说不管谁来全一样。老板不贪杯老板娘不沾滴的行规,在藏地也通用。

树问大家要不要把那林警叫来一起喝。

送炸土豆片的曲珍听到,很敏感的问,你们叫谁。确认是那个森林警察后,她断然决绝,别叫!

原来那林警追过曲珍表姐。没追到。曲珍竭力反对。理由是那家伙不似踏实能­干­且可以过日子的男人,始终不及她现在的姐夫。

平安下午去政府招待所路上,那林警跟她聊过几句,他是东北林大毕业的定向生,汉族人,谈吐中听得出有点滑头。

曲珍这丫头鬼­精­着呢。

(十一)暴风雪之前(5)

炉子烧得滚烫。脸也烤得滚烫。

曲珍不断往炉膛里添着­干­牛粪。在西藏很冷的时候,那东西也会拿出来卖,而且价格不低。

老唐从怀里掏出半拉盘羊角。半尺长。看上去硬而尖厉。

那是老唐在岗仁波齐­色­拉寺山脚下拣的。他一直揣在怀里。别人问他要来看一下,他拿出来晃两下,赶紧揣回去,生怕给人抢了去。他说要再买把龙风藏刀一起送给他的Q妹。

我爸收藏藏刀。曲珍在一旁说。

那卖不。给我们看看,长长见识。老唐伸长脖子。

好。我给我爸打个电话。你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我身体还没好,想再待个一两天。树带着坏笑。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他问。

没什么了。湖边你们去了。这几天天太好,不正常,这种季节申扎天气太晴朗,后面就会变天。曲珍很认真的说。

这里有班车吗。平安问。

有。只有到那曲和尼玛的。两天一班。下大雪就会停运。

还有吗。普布指着空瓶子说。

马上让人送过来。曲珍出去两分钟又缩着脖子回来。

隔壁桌,还有平安他们桌,high得很厉害。男人们最好的佐酒料就是段子。

喜欢这种环境吗。不是。

吉祥,给平安的感受不是餐吧,或酒肆。她觉得那是一个可以容允灵与­肉­短暂驻留的温暖驿站,可以挖掘出让内里足够安静的小空间。

平安已经是个能够充分过滤嘈杂并安于自我沉淀的女人了。只要她不想听,那些声响入不了她的心。她能够屏蔽掉来琢磨自己的东西。尽管大部分时间她可以保持微笑,偶尔也附和两句。

这不是她这几年待在上海锻炼出来的,而是这些年充分行走练出来的。

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曲珍表妹的眼睛越眯越细,哈气连天。曲珍也异常疲倦。

回吧。平安建议。

买单时,吉祥那女子说,你们还是走吧,外面变天了,很冷,可能要下雪,困住就不好了。她那微微簇眉的样子好象识得卜术的巫。

等一下。大家快出门前,曲珍拦住平安和贝玛。她拿了个DC,让树给她们合影。

平安说回去会把下午拍的发给她。她坚持不肯,说不麻烦你们了。平安明白。她和她心里都清楚,客途相逢,散了也就散了。

撩帘而出的一瞬,风灌个满面。

藏地的棉布帘起码十五公分那么厚,每次撩来撩去都象是在掀一匹被冻得梆梆硬的冷库全羊。那风让那全羊变得更沉。

人们冷得裹紧衣服,颠着脚往粮食局大院跑。流浪狗,在街头边吠边徘徊。

平安提着热水瓶经过楼下,瞥见黑暗中老唐死命拍着树的后背,树在死命的咳嗽,好象心肝肺全部呕了出来。

这声音太过熟悉。

回房前,平安经过楼下那两个人的房间,房门大敞,亮着灯没人。她进去颠了一下他们的水瓶,近乎空的。她顺手拿走了树的杯子。

平安送回水杯的时候,树已经在房子了。

谢谢。他接过那热乎乎的铁。依旧面无表情。

平安没说话。也没有表情。

这场面好象也很熟悉。

淡了。忘了。平安这样以为。那么零海拔且深埋的根,怎么会钻出这荒凉的高原,把四五千米的高度这么不当回事情。

贝玛睡得好香。年轻真好。只是有的人在她这个年纪,比她还年少的时候,都没办法如她这样。

命运。这是平安一直在学习的东西。

夜静得出奇,静到可以听到街对面的吉祥。

黄芪。让夜相对安宁一些。

平安睡到了十点,爬起来去karma三楼公用阳台晒了几双袜子。一个白种女人坐在花台前望着她笑。那笑容让她感觉很饿。她决定去吃饭。

泰米尔的另一条大街。

刚进街口,平安看到了一个苏杭旅店的招牌。门庭幽暗,冷清,与喧哗的街头不相称。在蓝毗尼,红告诉她,自己住过苏杭,是一对温州夫­妇­新开的,很­干­净。

有人在吗。

隔壁紧邻的小卖部走出一个年轻女人。典型的浙江女人的­精­气模样。

我过来看看。平安说。小卖部粗糙的货架上都是国内货物。那女人的老公不在,应该是她一个人顾店。

那女人腾出一把竹椅子给平安。显然明白她不是来住宿的。

*女人在异乡,拉起了家常。

他们两口子来了不到一年,租下这个铺面装修出一个不带餐厅的小三层旅馆和一个小卖部。

老板娘觉得苦死了。钱不如国内好赚,加德满都的物价不比国内便宜。关键是大环境不好。每天除了限电外,还限水。而且限水时间不定。很多时候在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要爬去楼顶开水闸,还不能离开人,必须等着把几个大储水罐装满才可以关阀走人。物质条件好多比不了国内,比如装修时的材料常常是花跟国内一样的钱,却买不到跟国内一样质地的东西。用的吃的更是不如国内丰富。他们随身有一个小孩,教育也成问题,幼儿园远比不上老家。

想过回去吗。平安问。

想啊。旅馆没装完就想回了。可是没办法,投了这么多钱进去,总不能连本都拿不回来就回去吧,会被家里人骂死的。

这时来了个推单车卖菜的。

老板娘起身说要买点今天吃的菜。她跟那男人比划着。她说她不会说当地话,也不会说英语,所以不认识什么人,跟当地人买东西只能这么比划。

这里的杆秤很有特点。两个秤盘,一个放东西,一个放秤砣,哪边高就往哪边补小秤砣,然后加减。

平安没有打扰老板娘讨价还价。她想她是初来乍到还没有完全适应。如果日后再回来这里,如果他们还在,也许这女人已经习惯。

(十一)暴风雪之前(6)

黄河拉面馆。从苏杭往前走一百米不到。藏青­色­的幌子已经陈旧。那是在纳加阔特遇到的北京两口的那老婆推荐的。

掌柜的是个回族老母亲,裹着黑绒头巾,忙进忙出。后厨里是个年轻小伙子一直在揉面。前堂有个一岁多的小孩子,拖着扫把满屋子晃。

平安说,我老家也是西北的。

西北的都来这里吃哩,还有其他北方人也过来。她高兴的回。

您来几年啦。

六年了。

六年。那是平安离开海城并且不停行走的年份。

这是一家来自青海的祖孙三代,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后厨忙的是小儿子,大儿子跑外了,满地跑的是小孙子,孩子的妈妈是尼泊尔人。

你们每年都回去吗。

回过两次,从西藏走,顺便在拉萨转几天。

习惯吗。

还行,这里比西宁好赚些。

进来一个女人抱起孩子。孩子不情愿的甩开扫把。那女人很不起眼,皮肤暗沉,头上披着纱丽。

尼泊尔人大多信奉印度教,不知道孩子妈妈是不是原来也信。平安暗语。

历史上穆斯林与印度教派一直冲突不断。撇开种族和信仰问题,单是生活习惯就完全不同,比如饮食上前者不吃猪­肉­,后者不允许碰牛­肉­。那么一旦印度教徒和*教徒结合会有什么说法,如何协调……这些问题,平安好奇,但不好意思开口。也许她想太多。也许跟汉人与穆斯林通婚差不多。

情感,最基本前提是包容。

端上来的粥很大一碗。花卷撒着西北特有的姜黄粉。那是熟识的颜­色­与味道。

的确不少中国人来这里吃饭。还有不少当地人。桌子一直没空下来。由于店面小,人们要站着等位置。份量足,味儿地道,价格合理是一个原因。再有,就是思乡情结,做饭的吃饭的都逃不掉。食物成了最佳寄托。

平安离开前给那位回族老太太和她的混血孙子拍了两张照片。老太太看着照片高兴道,一直忙馆子,好久没照啦,还是孩子百天时照过。

这餐饭平安碰到另一拨吃饭的,前前后后总共十几个,全是陕西口音。她边吃边听他们聊天。原来是大唐电信来这里做基站的。

一个刚坐定的小矮个接了电话嚷嚷说哪儿哪儿又出什么事,谁谁让赶紧过去看哈。他一边拉其中两个往外走,一边嘟囔,他娘的,吃个饭都不让人消停,才从那边回来的。剩余没走的四五个坐下来跟回族老太太要茶喝。

坐平安正对面的年轻男人说自己几天前洗澡被煤气熏昏过去。有人则在一旁附和说当时听见浴室里大叫一声,就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不醒人事。

平安见过这里的煤气罐,很简陋,漏气也不希奇。至于燃气热水器,是那种很原始的直排式,发生事故的概率自然可想而知。

那男的冲旁边好象主管模样的男人说,你进来八年多,房子老婆孩子都混好,我嘛苦就苦点,最愁的是到现在连个正而八经的女朋友都没有,虽然好过的也有几个,但都长不了。

那主管嘿嘿道,去年轮你回公司,那咋又要求出来。

坐不住呗,待办公室待不住,一坐下来就犯困。我姐打电话说过好几次,劝我别出了,想想还是出来舒服点。

门帘一掀,进来一对四十几岁的男女,那帮人呼啦都站起来叫张总张总的,拉凳子递筷子,嘴里张罗着,一起吃一起吃。可能是项目组的领导借春节海外巡察,兼携家眷旅游。

类似这种外派通讯类项目的技术和管理人员每年数不胜数,华为,大唐。

大多数象这拨人一样,年纪不大,刚毕业或毕业没几年被派出来。薪水津贴虽比国内的基站项目高,­干­活作息不规律算普遍,如果放在硬件环境优越的国家会平衡很多,可这里的条件比非洲好不了多少,那点高工资带来的­性­价比心理系数很快会降下来,甚至远不如国内。

头头的突然造访,这拨人没法继续倒苦水。所谓苦怨多过情趣,不过是生活的实质。因为离乡背井得更远而倍显厚重。

雄梅镇。划过两日前的夜。那些剥落的墙皮,还有到处乱爬的虫子。

门当乡。白水汤面里浮着煎糊掉的­鸡­蛋。有些人拿出背了几千里地的私家菜。有人夹了一点独自对着墙壁吃饭。有人只喝着面汤。

班戈县。飘起了小雨。司机跑过来说要加油,身上没钱了。有个男人沾着唾沫数钞票。

纳木错乡。遥遥念青唐古拉满目积雪,犹如被铺展成平面的雪莲花瓣。

那根拉垭口。远处的湖面裹携着龙吸水的风。雪粒子扑面。猛烈。生疼。

飞快。计划里的,想停留的,只能跟着飞快。

前一晚吉祥,火炉好热,甜茶好暖。

平安吐露不想那么快回拉萨,想把速度降下来。贝玛说,我也是。树说,我也是。其他人沉默。

有些人太想回拉萨了。回拉萨意味着回家。

出日喀则地区,可以望见拉萨河一角的时候,普布说,我没­干­旅行包车这份工之前,在这段河滩上为公路养护段开过大卡拉过石头。

平安听到他话音后的叹气。很轻很轻。

她听他说过,他不是拉萨人,是山南的,他入赘丈人家,老婆小他三岁,儿子八岁了,他以前不会说汉语,他儿子教他学的。

盘羊角。雪莲花。都是一样的。

从喜马拉雅的北边到南边,从康藏到后藏再到前藏,有多少个的吉祥。

喜马拉雅是一个通道。

西藏是一个通道。

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谋生与回乡的通道。或茶马。一片在高海拔、高落差中间穿行来穿行去的茶马。

每个行走的脚步声,心跳,还有叹息,仿如百代钢针。

(十二)德吉路的平安树(1)

这是在西藏最沉最长的一夜。

梦寐无数。

……

最后一个艳阳午后。从karma二楼阳台晒到五楼阳台,不断有人打扰那个盹。眼前总晃过贝尔果婚礼上那些红袍金饰缠身的小新娘。一枚果实。一个男人。一份感情。不论生活在雪山的哪一方,过了成年甚至要更久方才体会得出。

候机厅等待着众多回国的同胞,杀人,打牌。电视里播放着超眩的印度电视台节目。吵闹中身边有人在安静记着日记,贴着receipt。

眩窗外,云层下,是壮观的喜马拉雅。好不容易在回程时换到靠左的位置,连玻璃上划的道子在镜头里异常清晰,却分辨不出哪一座是珠穆朗玛。­肉­眼凡胎。

据说那些冰川五十年之后将会全部消失,整个山系不再会有积雪。眼球里越来越多的冰碛湖,也许有一日也会消失。也许比五十年还要短。

高空上的手机是关着的。平安不知道上海和海城的朋友几乎同时给她发着短信。

那张Tilicho Lake,4920米的明信片已分别抵达那两座城市。那是平安从安娜山区走出来,回到博卡拉后的那个黄昏寄出的。

朋友们没人知道那湖在哪里。以及那湖的传说。

那是喜马拉雅最高的一面湖水。那是喜马拉雅藏得最深的一颗眼泪。那是深情于喜马拉雅的人们对自由与爱的执着。

临醒前有人摆了一道辣子炒香­干­,还说不爱吃荤的人真的好养活。

同样,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夜晚。平安的腿肚子抽搐了N次。她很难挣扎着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下以缓解疼痛。嗜睡。仿佛把入藏以来的疲怠全部倾倒出来。

前一日有个男人说另一个男人,如果你下身瘫了可怎么活。那问话的脑袋怕是又在­肉­。

平安想,她不能行走,这很痛苦,还能去哪里呢。进化的意义倒数万千年都有的讲。

贝玛推门进来。下雨了。她说。

哦。现在就走吗。平安问。

吃完早饭吧。

找妥住宿回个短信。平安嘱咐她。她非要一个人远远的住着。她回到拉萨后强烈需求个人空间感。

好。反正下午还见呢,不是说好了去­色­拉寺吗。

起来没。我们进来了。是老唐和树。

昨天那笔帐怎么算的,你们是不是多给了司机一千块。老唐唬着脸。他是指给司机加油的钱。

他昨晚为这事没睡好。树呵呵着补充。

我帮着验过,没问题。你要现在就打电话确认是吗。平安睁圆眼睛也装成认真的样子。

呵。她心头很不屑。总是有这种人。昨晚德吉路。火锅。那年长的女人拿着小朋友的作业本记了一路都算不清楚的帐。有那么难算吗。铁青的脸。带刺的话。这一路有那么辛苦吗。

最好尽快。老唐很怕鸟兽散了找不到人。

手机那端好久才有人接听,那女人没睡醒,不高兴的口气。

人家说了,没多给。所有帐目在我这里有备份,需要的话拿去慢慢研究好了。

那倒不用。曲珍说,申扎大雪封城了。老唐想借换话题来换气氛。他以为所有人的眼睛都敌不过他左胸膛的那只眼呢。

你要搬走?树看见贝玛背大包。两个人都孤独,作个伴不好吗。他调侃。

你不是也喜欢空间感嘛。为啥她不行。平安笑着替贝玛回。

你怕孤独吗。我问平安。

我怕不孤独。平安答得平静。

她这话,我信。她的旅行日志我都看过。她有八成是独自在路上。如果她不是因养活自己有份辞不掉的工而假期有限的话,如果西藏有内陆的哪怕是尼泊尔那边的路况和交通的话,她都会选择自己走。

你不怕吗。

偶尔会。她不回避。虽然出发前做了不少功课,每次总有点大大小小的状况,总需要个人见招拆招,也总有当地人给予帮助,总能度过去。

那排斥他人吗。

一般不。但会保有必要的距离感。或者说是疏离。对于某些特殊的人和行为我会沉默,实在沉默不下去才站出来。她所说的疏离和特殊是指什么,我明白。

独立而有想法的女人常常会象她这样旅行,包括对旅行方式的选择。

拉萨。

晴空万里。与一年前一样。

没有一丝云。与一年前不一样。

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十一时的布达拉广场上。与一年前一样。

警察警车警犬来来往往,但不再回避任何镜头。与一年前不一样。

雪山。鹰。红墙上的兽。旋转的经筒。合掌。长头。与一年前一样。

藏族人。汉族人。还有不知道哪个民族的同胞。尼泊尔商人。印度僧侣。还有不知道什么国家的蓝眼珠红头发。每年都不一样。

这是第几遍出现于眼前的拉萨。平安算不出。

这城是世界的巅。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呼吸。这城是世界的谜。可以望的光明,看的晕眩。

水仙门口停着503路小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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