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多时,他们都渐渐地听到了地下传出来的汩汩水声,众人本以为是地下河流,仔细侧耳一听,却又觉得这声音不像平常的水声那般潺潺清越,反而既粘稠又沉重,缓慢的,嘶嘶的,像是某条巨蟒擦着地面爬过的声音。
显然众人都联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得都恐慌起来,这时傅九辛淡道:“是石脂流动的声音。”
众人闻言一愣,又想起刚才洞|茓了冒出的石脂,方才安下心来。有一个忍不住道:“这地下石脂这么丰富,可惜却不是金矿银矿,卖不了钱。”
没有人搭理他。顾怀璧心想,这石脂,可比金银贵重多了。
这条路幽深得走不到尽头,众人一路走去,起先还有些岔路口,后来连岔路都没了,弯弯曲曲的一条,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光线幽暗,只靠烛光影影绰绰地照着,两旁的石墙上黑影憧憧,又没有别的声音,仿佛都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好像就要这样无休无止的、一辈子的走下去。
这种自心底滋生出的令人压抑的感觉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队伍中,有人焦躁起来,忍不住叫道:“这路不会是通到阴曹地府去的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立刻炸开了锅,饶是唐寻真自认胆子大,都打了一个寒战。
队伍人心涣散,人人都恨不得立即回头,跑到地面上去享受阳光的照耀。这通道好像有一股诡异的令人胆寒的邪气,它那样静静地一路铺到不知名的地底深处,分明没有机关,没有令人伤亡,但却让每个人都从心底感受到了那股阴冷的、永不见天日的恐惧。
甚至还没有肉体上的伤害,他们从精神上就要崩溃了。
顾怀璧停住了脚,掐算了一下时辰,他们已经不停息地走了一个时辰了,习武之人本就脚力矫健,这样走下来,这条路却一点到头的样子都没有,真的令人想到古书中记载的通往阴间的阴人路。
也许他们这群活人就夹杂在看不到的亡灵中,一同往地狱而去。
他站住了脚,沉声道:“回头。我们走了一个时辰,回头又要一个时辰,刚好是和其他队伍碰头的时候。三公子,劳烦你在我们站的地方做个记号,明日我们再来。怪力乱神之事纯属荒谬,要是再让我从你们谁口中听到这些话,别怪我把你当做动摇人心的奸细,当场格杀!”
他的铁血手段立刻让人们噤了声,众人忙不迭地回头,回去的路上脚步都有些仓促,胆小的几个姑娘,丁紫苏三小姐他们,都紧紧挨在队伍中间,不敢落后半步。
一直到了进来时看到的那个流着石脂的洞|茓,众人才松了口气。及至攀到了地上,迎面感受到一阵阳光的灼热与光亮,他们才感受到了自己是真真实实地活着,心底那阴冷与诡异才被驱散。
顾怀璧他们到了地上的时候,有几支小队已经在那里等了,领头的把图纸交给顾怀璧,大部分的岔路都是死路,有一条路弯弯曲曲盘绕得极其厉害,到了出口一瞧,竟是重新回到了离塔不远的地方。还有剩下的部分,也是和顾怀璧他们一样,路没有尽头,又不敢贸然走下去,只得先回来再作打算。
上来了九支队伍,最后一支却过了半个时辰都没有上来,众人心里立刻一凛,知道这支队伍怕是凶多吉少了。本来他们也没指望能平平安安回来,这一路过来一个机关都没碰到,本已是古怪,现在这整支队伍的消失,都应证了他们的猜测。
顾怀璧咬牙,人是他带下去的,这回全军覆没,他也不好和那几个门派交代,做做样子都要下去看一看,于是当即准备下塔。
这时,通往塔底的那扇门里,却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众人叫:“上来了上来了!”
傅九辛眼力犀利,一把抓住要前往迎接的顾怀璧的肩膀:“慢着。”
那人影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近,最后“啪”的一下,扑倒在了阳光下,那是一个血人,侧倒在地,一只眼珠脱落在眼眶外,被血筋连着将落未落,这眼珠甚至还咕噜噜转了几圈,惨白惨白地扫了一圈众人,最后暴凸在外,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擦~写这章的时候,发现楚蚀剑这个词被我毁了毁了毁了!嗷嗷嗷!
暗探路
这一幕委实惊悚。
窦阿蔻的尖叫就哽在喉咙口,她跳了一下,握着傅九辛胳膊的手紧了紧,最后那声尖叫被她和口水一同吞下去了。
傅九辛看她脸色惨白,心里怜惜。本来按他的意思,什么楚蚀,什么石脂,他都不要了,这些身外之物,谁愿意要谁就来争个你死我活,他只愿带着他的阿蔻,平静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可是她非要来为他找出那把楚蚀剑,身不由己,便这么卷入这场人心叵测的风暴中。他叹了一声,掐了掐窦阿蔻的包子脸:“阿蔻,我们不玩了,回龙凤镇去,嗯?”
窦阿蔻心里也明白傅九辛在想什么,她摇了摇头:“不要。好不容易有进展了,这时候走,就找不到先生的楚蚀剑了。”
再说,就算不为楚蚀剑,为了能和先生并肩站在一处,为了在发生事情时不是躲在先生身后而是在他身旁,她也要逼着自己面对这一切。不过一个死人而已,她需要锻炼的地方还多着呢。
傅九辛便不再提回去之事,只是将窦阿蔻搂得更紧了些。
顾怀璧几个人将那死者翻过身查看了一番,面色沉重。
那人死得十分惨,身上伤口不计其数,且不是一种武器所造成的。粗粗一看,便不下三四种,公孙墨三公子摇了摇头,道:“此人身上有箭伤、有烧伤,且面色青紫,似是吸入毒气。不知道他们这支小队遭遇了什么。”
众人默然。这支队伍十个人中只有一人勉强逃出地道,身上伤痕无数,最后还惨死在他们眼前。他们都觉得有股寒意从心底生出,像是吐着舌信的毒蛇一般慢慢地盘绕而上,又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分到那支队伍里去。
顾怀璧默默不语地自那死者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是进塔之前他分给每组领头的图纸,这图纸倒还干净,弯弯曲曲的路线上,有的地方打上了叉,有的打了圆,有一处地方却画满了密密麻麻鲜红的叉,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想必那就是这十个人中一个个遇难死去的地方。依三公子所言,他们这一行人大约是先遇上了暗弩机关,接着是滚石毒气,队友一个个死去,只有这个队长还坚持着在每一个机关处打上鲜红色的叉以示警示,最后拼着最后一分力气逃出塔底,把这消息传达给活着的人。
他全身都是伤,血淋淋的看不出原先面貌,哪怕看清,他们也不认识他,大概只是哪个小门派的门人罢了。顾怀璧沉默良久,退后两步,朝地上的尸身行了一个最为郑重的大礼,而后起身,不再多说什么,去安排后事了。
因为出了这样的大事,要安抚那些死了门人的门派,要安葬死者,要重新制定计划,顾怀璧是焦头烂额,唐寻真也在他旁边辅助,两人忙得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相比起来,另一对小鸳鸯,傅九辛和窦阿蔻,可就清闲多了。此时已是炎夏,窦阿蔻体丰怯热,到了夜里就不愿意同傅九辛睡在一起,这男人身上火热,同她一起睡着睡着,便按耐不住折腾她一番,每回窦阿蔻都要大汗淋漓地重新去冲个凉,还得防着她冲凉的时候傅九辛又兽性大发再来一次。几次下来后,她就嘟着嘴不愿意和傅九辛睡了,而是将傅九辛赶到床下打地铺去,自己独霸一张凉席。
这一夜她贴着凉席睡得正熟,感觉到这一块地方被她的体温煨热了,于是翻一个身,打算滚到另一边去,却不防被傅九辛摇醒了。
窦阿蔻迷迷糊糊地睁眼,瞧见傅九辛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只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正盯着自己某个部位瞧。
窦阿蔻顺着他的视线一看,瞧见自己因为侧身的姿势,衣襟大敞,半个软绵绵的胸都露在了外头。她一惊,心想完了,又要被先生折腾了,果然就看见傅九辛慢慢俯下|身来,两只手臂撑在她两侧,英俊的脸庞越贴越近……
窦阿蔻胸口一热,闭上眼睛等待,没有等来傅九辛的亲吻,倒是整个身子被他拉了起来:“阿蔻,穿好衣服,快。”
原来先生不是要那啥啊……窦阿蔻居然有些失望!
她穿好了衣服,又看到傅九辛一身夜行衣,纳闷道:“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傅九辛沉声:“白天去过的那条路。”
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屋子,直奔塔而去。
原先守在塔两边的守卫已经撤了,因为顾怀璧笃定经过白天那事,没有人敢私自偷溜进去。于是那塔便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塔尖高耸,直指星月交辉的穹宇。
傅九辛带窦阿蔻去的是他们白天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那条路,他们在白日阳光正盛的时候下来,走了一个时辰,便被那条路古怪诡异的气氛扰乱了心神,差点儿精神崩溃;如今在深更半夜下塔,一路过去一丝光亮都没有,只靠傅九辛手上那盏飘忽的烛火照明,更显得阴森恐怖。
白天来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是否有机关,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而现在因为熟悉了路况,傅九辛索性施展出轻功,挟着窦阿蔻,轻快地往前掠去。
白天他们走了一个时辰的路,现在傅九辛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到了他们做过标记的地方——三公子在这里Сhā了一支镖。
他们在这里停下,看了看前面,依然是看不到尽头的一条路,好像有一个黑洞就在终点,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窦阿蔻因为有傅九辛在,倒不是很怕,但还是很疑惑:“先生,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这条路通往藏有宝藏的宫殿。”
窦阿蔻缓缓瞪大了眼:“啊!”
白天那支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早已传了个遍,众人都以为他们葬身的地方就是宝藏所在的地方,不然毫辉城城主不会费尽心机布下那么多机关,而这条走不到尽头的路,和那些连环套的洞|茓一般,大概是弯弯绕绕,通向地上某个出口,是障眼法罢了。所以窦阿蔻乍闻傅九辛如是说,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猛然明白过来。
“先生的意思是说这条路才是对的路,其他的路都是用来混淆视线的,而那个机关重重的地方更是用来迷惑人心的障眼法?”
傅九辛点了点头:“阿蔻聪明。”
窦阿蔻嘿嘿笑道,见缝Сhā针地恭维傅九辛:“是先生教得好。”
傅九辛看她一眼,牵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设置得极其巧妙,静谧狭窄的空间,漫无尽头的蜿蜒,的确容易让人生出癫狂的想法,连两边墙上看似是随意涂抹的图案,在烛光照耀下,都变作了一张张诡异的笑脸,但定睛看去,却发现那不过是杂乱无章的线条,等到眼睛一转开,它们好像又幻化成了古怪的脸。一切看似随意的设计布置,一块放在路边的石头,一块砖上的划痕,其实都是另有含义,旨在生生地把人逼疯。
傅九辛定了定神,他心思缜密内心强大,不受这密道扰乱人心的诱惑;而窦阿蔻个性纯真,说得好听点叫单纯,说得难听点其实就是反应迟钝又傻乎乎,再加上傅九辛今夜一身紧身的黑衣,勾勒出他堪称完美的身段,宽肩窄臀长腿细腰,肌肉精壮又匀称,窦阿蔻一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暗地里流口水,也没有被这刻意营造的环境所影响。
两人一路无碍,不知走了多久,窦阿蔻眼睛一亮,指着前面道:“先生,你看,有东西在发光!我们走到头了!”
傅九辛不敢放松警惕,放慢脚步,把窦阿蔻挡在身后,一步步走了过去。
窦阿蔻说的没错,在他们又走了漫长的时光后,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而那发光的东西,竟然是用萤石所制的一道向上的阶梯,在黑暗中发出惨绿的绿光,这么一瞧,更像是通往阴曹地府的路。
看样子这也是毫辉城城主别有用心的设计。
傅九辛和窦阿蔻不为所动,踩着那阶梯慢慢登上去,最后一阶后,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条十分宽敞的走廊,走廊两边排列着一扇扇石门,紧紧闭着,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门上雕刻盘旋着一条五爪真龙。
窦阿蔻被眼前景象震撼,心里澎湃汹涌,半天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先、先生……”
傅九辛低低应了她一声,两人一同趋向那扇青铜门,推了推这门,纹丝不动。门上一个凹痕,看那形状,居然就是那块玉牒的样子。
窦阿蔻恍然大悟:“先生,把那块玉牒放在这凹痕里,门就开了!”
只可惜,那玉牒却在柳青黛手里。
傅九辛淡淡地嗯了一声,像是对这门里是什么毫无兴趣,他道:“阿蔻,你可看见了。那楚蚀剑肯定是在这门后,可我没有开门的玉牒,你该死心了。回去后,我们就收拾东西回龙凤镇,嗯?”
他一面说,一面牵着窦阿蔻转过身来,窦阿蔻正要回答他,却察觉到傅九辛身子一僵,她纳闷:“先生,怎么——”
然后她眼角瞥到那个人,也说不出话来了。
故人叹
这个人出现在此处,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窦阿蔻一直记得在傅九辛行宫的时候,是怎么被这个陈伯折腾的,所以在这阴森的地道里乍一看到陈伯出现在他们后头,顿时吓得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往傅九辛背后躲。
因为她紧紧贴着傅九辛,所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身旁这个男人肌肉紧张,全身都戒备着。然而他面上却表现得风轻云淡,淡淡地对陈伯颔首:“陈伯。”
陈伯鹰隼一样的眼睛在窦阿蔻和傅九辛之间打了个转儿,阴沉着脸缓步朝他们走来。
窦阿蔻感觉到傅九辛身上凛冽的杀气随着陈伯的一步一趋近也越来越浓,等陈伯站在他们跟前的时候,他已经全身紧绷,像是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出乎意料,陈伯却没有动手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傅九辛,冷冷哼了一声,绕过他们,走到那扇紧闭的青铜门前。
他站在那扇青铜门前良久,默默注视着门上腾云驾雾的飞龙,面上惆怅,像是在回忆什么,半晌才道:“少主——如今陈伯还尊称你一声少主,是看在城主的份上,你毕竟是他的孙子。少主,我司幽国历经六任城主,每一任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不敢稍有懈怠。六任城主的心血,才换来一个海清河宴昌盛太平的司幽国。城主高瞻远瞩,吩咐在这塔底建地下迷宫,积累司幽从开国到迄今为止的所有财富,为的就是万一有日司幽没落,能靠着这笔财富再重新崛起,这扇门后,是我们司幽的后盾!可若是老城主地下有知,知道少主不仅毫无复国之心,且为了一个女人将石脂矿藏拱手让人,他在天有灵,也定会死不瞑目!”
陈伯高昂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里回荡,他神色激动模样癫狂,像是恨不得召唤出老城主的亡灵,狠狠教育傅九辛这不孝的徒孙。
傅九辛一言不发。
司幽国没落了五十年,陈伯四处找寻,也只找到了几十个司幽国的后人。这些人和傅九辛一样,当时灾难发生的时候只不过几岁而已,他们被父母带出司幽国,在别国的土地上扎根生长,对司幽国的印象却是已经很模糊了。而一旦开始复国,必定是少不了伤亡与动荡的,这些人本来安宁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也许最终司幽国能重新崛起,但那却是在他们这些无辜子民的血肉上矗立起来的。
这个道理,陈伯未必想不明白,但他一生皆为司幽国复兴而奔波,执念已经渗透进了骨血里头,疯魔癫狂。
傅九辛心下叹息一声,道:“陈伯,承蒙您还叫我一声少主,但这少主的名头,傅某自问无德无能担当,还请陈伯另谋人选吧。”
他说完便拉着窦阿蔻离开,掠过陈伯身边的时候,却听他一声暴喝:“站住!少主,你不想知道这门后是什么吗?开门的玉牒,你不想要吗!”
傅九辛没有回头,窦阿蔻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那陈伯站在青铜门前,手中一块莹莹的玉牒,正是开启青铜门的钥匙。
傅九辛依然不为所动,脚下不停,眨眼间便掠出了一丈开外,窦阿蔻看到陈伯挺得笔直的脊梁忽然弯了下来,他慢慢佝偻起脊背,像所有到了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老态龙钟地立在那儿,鬓边苍苍白发在风中飘萧颤动。
此时此刻,他不过是一个最可怜也最普通的老人罢了。
陈伯没有追上来。窦阿蔻沉默地跟着傅九辛走了一段路,忍不住扭捏地开口了:“先生,陈伯其实挺可怜的。”
“嗯。”
“先生,陈伯拿到了那块玉牒,不知道青黛姑娘怎么样了。”
“嗯。”
窦阿蔻跺了跺脚:“先生!”
傅九辛低笑一声:“那都是旁人的事了。我心中,只有阿蔻的事才是至为重要的头等大事。”
傅九辛平时寡言,虽与窦阿蔻一起长大,对窦阿蔻说的最多的话却是“阿蔻,练字”“阿蔻,仪容”“阿蔻……”,后来两人成亲了,他也不大说这些甜言蜜语,反而更倾向于在床笫间用行动表示。
所以他难得的这一句情话,登时让窦阿蔻忘了刚才说话的初衷,被熏得乐陶陶醉悠悠,腿脚发软,踩着棉花一般跟着傅九辛一路飘了出去,当夜自然又是一场你攻我守的甜蜜战争。
第二天,顾怀璧召集了众人,将昨天探宝一事交代一番,又说因为少了一支小队,现在还需要人手补齐,愿意的英雄可来此报名。他话一出,群雄响应,虽然大家都目睹了昨天那人的惨状,但一来宝藏的诱惑太大,二来他们自恃武功高强,而且那些机关昨天也被那些送死的人触发过了,再退一步,哪怕还有机关,他们手中还有详细的机关埋伏图。所以十个人的小队,却将近有五十个人报名,最后顾怀璧千挑万选了十个,再三叮嘱一番后,这十支队伍又重新进了塔底。
这一回,众人都有些激奋,他们都以为那机关密布的地方是宝藏所藏之处,都不大愿意听顾怀璧的安排,而是朝那边的岔路口蜂拥而去。
顾怀璧毕竟还年轻,那些老资格的掌门们不服他也是正常的。他说了几句后见无人响应,也就随他们去了。
接着转头对自己队伍里的几个人说:“我们这支队伍的安排不变。依旧是走昨天走了一半的那条路,若是在场众人中有人不愿意走这条路,顾某绝不阻拦。”
三小姐丁紫苏他们面面相觑。现在的情况似乎已经很明朗了,那机关埋伏之处才是藏宝地,而他们却依旧要走那条走不到尽头的路,是个人都会趋利避害,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丁紫苏急着要找那本传说中的医书,当即就想退队而去,可心念一动灵犀一闪,一一打量过这些队友的表情。
傅九辛和窦阿蔻昨夜已经来探过一次,知道那条路才是正确的路,表情自然很笃定;三小姐是一脸的无所谓,她本来就是来玩儿的;霹小雳的面上也依旧是那样的猥琐,看不出什么来;公孙墨三公子虽然有一丝犹豫,可看那样子,倒也是倾向于走这条路的。
这支队伍几乎汇集了所有青年俊杰,再加上擅机窍的三公子也在这里,丁紫苏冷笑一声,心想顾怀璧表面冠冕堂皇说得好听,原来是希望他们主动退出啊。
这么一想,她也施施然留了下来。
顾怀璧哪里知道他一番好心被丁紫苏曲解成了那般龌龊的心思,他见众人没有动,便知道了他们的意思,于是一颔首:“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这一回有了昨天走过的经历,再加上顾怀璧昨天那番警告,众人尽管走了不一会儿就觉得胆颤,但也没人敢把这话说出来。
顾怀璧这一回好像是铁了心要走完这条路。他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带领众人不停步地往前走,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亮光。
窦阿蔻知道,那是用荧光石所砌的阶梯。那座藏宝的地宫就在阶梯上方了。
她担心地摇了摇傅九辛的手臂,傅九辛将她的手握了握,示意她安心。
果然众人群情激奋,步子加快了不少,直奔那阶梯而去。待一群人迈上阶梯,看到那壮观宏伟的青铜门和走廊两旁的石门,众人愣了片刻,而后丁紫苏极其兴奋地尖叫一声,大笑着朝左边离她最近的一扇石门而去。
她这么一动,打破了沉默的魔障,其他人都疯了一般,乐呵呵地朝其他的石门扑过去。
傅九辛立在原地不动。他虽然昨夜和窦阿蔻来过了,但并没有去推那些石门,也不知道石门后是什么。此刻看到那些人疯癫了一般往各扇门而去,拉着窦阿蔻退了几步,担心门后是机关。
顾怀璧和唐寻真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也立在原地没有动。
那些人除了三公子还算理智有点顾虑,其他人都不管不顾地推开了门。顾怀璧都做好了有人血溅当场的准备,没想到却什么都没发生。
丁紫苏第一个推开那扇门冲进去,然后门内传来惊喜的叫声。接着其他的门也被推开,推门的人皆欣喜若狂,一时间“嚯嚯”的笑声此起彼伏。
傅九辛和顾怀璧对视一眼,知道这门后估计不是机关,而是宝藏,立刻举步跟了上去。
丁紫苏所在的那间石室里头,放了几个漆木箱子,箱子上都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灰,有几个已经被丁紫苏打开了,里头是满箱的金银,金砖银砖整整齐齐地垒在一处,只这一间石室里放的金砖,几乎就要比过煌朝一个州的收入。
他们一个石室一个石室地探过去。
第二个石室里头的箱子里装着的都是鸽蛋大的夜明珠,每一颗皆圆润光滑灼灼耀眼,那光芒将整间石室都照了个大亮;而后几个石室,有些放着的是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有些放着的是古董首饰珠翠之物。那首饰每一件都无比精巧,窦阿蔻因为出身皇商世家,从小看过的宫中御赐之物也不少,可与这里的首饰比起来,竟然显得拙劣无比。而那箱子里上等的软玉玛瑙与珠宝,更是让几个姑娘差点儿尖叫着跳进箱子里去。
就连顾怀璧脸上不禁都露出喜色,他把队伍里沉浸在狂喜中的人聚集起来,意思是说先回去,到了地面上再召集各派人手,下来把这些东西搬走。
众人虽然不舍,但也知道凭他们几个人,是运不走这些箱子的,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
顾怀璧又看了一眼傅九辛,奇怪于这个少主眼睁睁看着他们搬走他的财富却不为所动,却看到傅九辛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走廊尽头那扇青铜门。
顾怀璧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这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他心里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波澜起
相比起来时的紧张忐忑,顾怀璧他们回去的时候显然愉快多了,心情放松起来,步履也轻快,似乎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出口。
出口处已经有许多人在那儿等待了,他们都是没有下塔、无法亲身去探宝的人。正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对塔下的情景尤其的好奇,再加上又担心去探宝的先头部队私吞财富,所以这群人心里十分焦急,一刻不停地引颈盼望,每从塔底的那扇门里头出来一个人,都要被他们拉住,问上老半天。
顾怀璧是最后一个上来的,他带上来的这个好消息显然让所有人都惊喜不已。
他们四月初来毫辉城,在这里一直等到七月,三个月一无所获,不少人都灰了心,嚷嚷着要回中原,此刻这个消息无异是一剂猛药,把所有人的心肝儿都刺激得扑扑跳。
几个掌门一商量,很快就安排好了下去搬运箱子的人手,因为门派太多,所以无法每个门派都派人去。但是顾怀璧保证,等所有箱子搬上来以后,定会一视同仁,根据各个门派的贡献分配财物。
有些小门派,便是得了一箱金砖,那也是了不得的收获了。
那些财宝很快就被洗劫一空,全数运到了地面上,走廊两旁的石室已空,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聚焦在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青铜门上。
他们想了多种方法,试图打开这扇门。然而青铜牢固,靠外力竟动不了分毫。三公子抓破了脑袋想这扇门的机关,左右都试过了,也开不了。似乎打开这扇门的唯一途径,就只有那块玉牒。
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的事情又遭遇了阻挠搁浅下来。这一耽搁,就已是七月中旬了。
天气炎热,窦阿蔻觉得身子懒怠,成天窝在民居里打盹。他们当初刚来毫辉城时,选的这民居临近绿洲,不远处便有一条清澈的河流缓缓而过,是以夏日季节,这个院子倒不是很热。院子又栽种了不少葱翠的古木,窦阿蔻便在那棵枝叶繁茂的合欢树下摆了张竹躺椅,成天就躺在那儿纳凉。
男人们自然忙得很,忙财宝的分配,忙那扇青铜门的研究,但这些都和窦阿蔻无关,她也乐得在树下偷懒。
傅九辛看窦阿蔻这样困顿,便要在家里陪她,窦阿蔻十分善解人意,说傅九辛毕竟是司幽国少主,而陈伯自那次出现之后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他在暗处,总归不让人放心;内有陈伯,外有徐离忍,中间还有一批各怀鬼胎人心叵测的武林人士,形势很是严峻,有陪她的功夫还不如和顾怀璧一起,盯着形势发展呢。
傅九辛陪了她几次,又见她只是容易发困,便也放下心来,忙自己的去了,只是托付唐寻真多陪着些阿蔻。
那扇青铜门,众人始终束手无策,公孙墨家的三公子一纸急信送回本家,求助于自己的兄长父亲,结果回信上说也是毫无办法。
最后众人决定,由擅火石的磅礴堂勘测地形以后,试试看能否把这扇门炸毁。这是一个大胆而荒谬的决定,却也是众人实在无可奈何之下才想到的办法。
傅九辛和顾怀璧都很忙。唐寻真百无聊赖地寻到窦阿蔻此处,和窦阿蔻一同仰躺在竹椅上,仰天看着从合欢树斑驳交错的树枝间洒下来的星星点点的光芒,同窦阿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窦阿蔻聊了没几句,便觉得眼皮打架,又开始犯困起来。唐寻真见窦阿蔻这样恹恹的,顿时也失了兴致。躺着发了一会儿呆,霍地坐起身来,道:“阿蔻!我们出去玩儿吧!”
“啊?”窦阿蔻本来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被唐寻真这一嚷嚷又给吵醒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唐寻真说再在这儿待下去她都要闷得长蘑菇了,顾怀璧又成天在那里研究青铜门,实在是有些无聊,这附近的那些摊子也都逛厌了,趁这天色尚早,索性去龙凤镇里逛逛,窦阿蔻也好顺便回龙凤镇看看窦老爷和姨娘。
窦阿蔻倒不觉得无聊,但是回去看老爹和姨娘的念头让她动心了,她从竹椅上翻身坐起,随手拢了拢头发:“师姐,那我们走吧。”
她们两个一合计,准备先告知顾怀璧及傅九辛一声。到了那塔的附近,却看到人声鼎沸,人人都忙碌无比,倒显得窦阿蔻和唐寻真十分茫然。
窦阿蔻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在人群中蹿来蹿去的霹小雳,她那一头飘扬的杂草般的黄头发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眼看着那一朵土黄|色的霹雳云飘到了自己跟前,窦阿蔻连忙一把抓住她:“霹小雳!”
这孩子怔住了:“啊?”
“看到我先生和顾少堡主了没?”
“他们在塔下面的青铜门那里。今天是去勘测地形然后定点安置霹雳石的,大家都挺忙的。”
窦阿蔻有些歉意地收回了手。霹小雳是磅礴堂的门人,既然决定了要炸掉那道青铜门,磅礴堂肯定是最忙的。
她连忙对霹小雳道谢,然后有些犹豫地看着唐寻真:“师姐,他们这么忙,要不我们先走吧,反正天黑的时候肯定能回来的。”
唐寻真也倒无所谓,她本来就没打算向顾怀璧交代行踪,是窦阿蔻这个被傅九辛吃得死死的娃儿,连去一趟稍远些的茅厕都要和傅九辛报告。
她们俩看了一眼忙碌穿行的众人,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龙凤镇离此不远,小半日后,她们就赶到了镇里,恰好赶上吃饭的时间。
窦阿蔻归心似箭,对于镇里的热闹目不斜视,径直往家走去。
窦进财正在自家小院子里摘黄瓜,刚直起他那老腰,就看见门口出现了他的闺女。
窦进财愣了一下,而后立刻春风满面,朝屋里吼:“阿蔻回来看咱们了!”
阿蔻有三个月没回家了,此刻看到自家这个熟悉的小院子,心里十分亲切,亲亲热热地同几个姨娘们说了一番话,打算在自家吃完中饭,再和唐寻真一同逛逛龙凤镇就回去了。
饭桌上窦进财几次欲言又止,一顿全家团圆的和乐饭他吃得沉默寡言,终于在饭后忍不住把窦阿蔻叫到书房里去。
窦进财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阿蔻,离龙凤镇十多里的那块地,听说三个月前去了许多江湖人,还来龙凤镇雇劳力去挖地,你和傅九辛是不是就在那儿?你们在做什么?”
当初他们去司幽国的时候,对外统一口径,只说是出去玩儿,没想到窦进财敏感,把镇里人的流言和当时的情形一结合,立刻就得出了个七七八八。
窦阿蔻张口结舌,她不擅说谎,又不想说出实情,支支吾吾地在那扭捏。
窦进财一看女儿这副样子,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坐实了,他皱起眉头,很是不满:“阿蔻啊,爹也没别的希望,就想你嫁个本分的老实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你怎么还跟着九辛去胡闹!”
窦阿蔻护短,说她没关系,说她的先生就不行。她像只护崽的老母鸡一般炸起来,咋咋呼呼地冲窦进财嚷了一顿,大意是傅九辛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就乐意跟着傅九辛云云,把个窦进财气得半死。
这一趟归家探亲闹得不欢而散,窦阿蔻回头就拉着唐寻真要走,却在门口被三姨娘叫住了。
窦阿蔻气呼呼:“姨娘,你可别替爹来说好话,我就气他说先生不好!”
三姨娘一愣,笑了:“阿蔻,谁替他说话呀,你想得可真远。我来是问你,我看你吃饭的时候总是要打瞌睡的样子,是怎么了?”
窦阿蔻挠了挠头:“姨娘,我这些日子一直是容易犯困的,大概天热吧。”
她说完,就见三姨娘暧昧地笑了起来,连旁边的唐寻真都好像想到了什么,表情先是惊讶,而后那笑容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窦阿蔻很茫然,又听三姨娘问:“阿蔻,你小日子多久没来了?”
惊天大雷啊。窦阿蔻像被醍醐灌顶一般,慢慢领悟到了三姨娘问这句话的用意,她结结巴巴:“姨娘你的意思是、是……”
三姨娘含笑点了点头,窦阿蔻咽了咽喉咙,把心里的震撼吞了下去,认真地算了算日子,最后抬起头来,眼角眉梢含羞带怯,是止不住的欣喜和温柔:“上个月就没来了。”
唐寻真跳起来尖叫:“啊啊啊!阿蔻你有小娃娃了!”
然后又忽然紧张谨慎地扶住阿蔻:“哎哎,阿蔻你是当娘的人了,慢着点儿啊。”
三姨娘忍不住娇笑起来,手绢一挥,嗔道:“哪那么金贵啊,才一个多月呢,只要阿蔻别去泥里水里摔打,凡事稍微小心着些,没问题的。”
她目光落在窦阿蔻脸上,神色柔软地叹道:“阿蔻啊,在我们几个姨娘心里,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娃儿呢,没想到你都要当娘了。怎么,你还是要回那儿去?我看那边江湖人多,不怎么安全,要是你没怀着孩子,姨娘就随你去闹了,现在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依我看还是留在家里安胎罢了。九辛那儿,就劳烦唐小姐跑一趟请他归家,你看怎么样?”
唐寻真是满口答应,窦阿蔻却不是这么想的。眼看那扇青铜门就要被炸开了,里头肯定有楚蚀剑,只消几天,等他们找着了楚蚀就回来,耽误不了功夫;再加上那边还有傅九辛、顾怀璧及整个西烈堡的门人,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她把自己这想法一说,唐寻真想了想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又看到窦阿蔻扭在三姨娘身上撒娇,求她别把这事儿告诉窦进财,否则她肯定得被软禁在家里头。三姨娘禁不住她的软磨硬缠,最后也只得答应了。
于是她们俩龙凤镇也不逛了,一心急着赶回去。唐寻真还紧张地说要不要雇辆马车,被窦阿蔻嘲笑了一番。窦阿蔻本就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再加上才一个半月,小腹平坦得根本看不出什么,照旧身轻如燕地在前头赶路。
这一回她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归心似箭。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远处那一片影影绰绰的建筑已近在眼前了。
心难测
窦阿蔻和唐寻真走近了,愕然地发现毫辉城里一片火光,灯火通明,照亮了大半个夜空。反之他们所住的民居所在的村落却是一点灯火也无,没有一家的窗口是亮着的。
她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三个月来,这些江湖人都如同种田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探地宫,夜里就在民居中休息,像今夜这样反常的情况,却从未见过。
唐寻真蹙眉:“出什么事了?”
她和窦阿蔻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放轻了呼吸,借着夜色的遮掩一路潜行至城下,那里恰好是那堵用挖出来的沙子砌成的土墙,她们在墙根那儿蹲着,探头探脑地朝里头看。
通天的火光之下,一队队的士兵整齐走过,似是在有序巡逻,这样大的排场和架势,仿佛是一整支军队都驻扎在了这里。
窦阿蔻和唐寻真半晌说不出话来,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这支军队是哪里来的,是谁调来的,是来干什么的……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窦阿蔻脑子里闪过,最后带来的是一种巨大的不祥的不安和恐惧。
“这里看不清楚,我们去那边。”唐寻真轻轻拉了拉窦阿蔻的衣角,几乎是以气音在她耳边轻声道。
两人猫着腰,沿着墙根走到毫辉城外围的红树林中,挑了一棵较为粗壮的,轻巧地蹿了上去,矮身蹲在那一片枝杈中俯瞰下去。
高处视野清晰,再加上烛火通明,窦阿蔻一眼就看到了那些士兵身上穿着的统一制式的军服,上都绣了代表煌朝的图腾苍鹰。
窦阿蔻的心猛地往下一坠,拉着唐寻真的衣角惶惶然:“完了师姐,这肯定是徐离忍的御林军!”
她一早就该想到,徐离忍出现在这里就肯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国之君绝对不可能只带了一个护卫陈四海就独闯毫辉城。可是自那次窦阿蔻在傅九辛的剑下救了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窦阿蔻也就渐渐忘了这么一个人。
现在看到这支军队,她才猛然醒悟。徐离忍一直蛰伏在此,看着他们一步步揭开地下迷宫的秘密,直到今天最后那扇青铜门也要被炸开,他才挑准了时机动手。
他能忍辱负重十九年,更何况这短短的几天,他当然等得起。
唐寻真也“呀”了一声,然后不做声了。
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毫辉城里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江湖再大,也是煌朝的子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徐离忍若是真心想要对付他们,只要动动手指头,掐断他们的财路,他们这些江湖人便蔫了。更何况如今徐离忍还调了正规军过来,江湖人现在就是一只躺在砧板上的鸡,任人鱼肉。
窦阿蔻脑子飞速地急转,想到傅九辛,心里就更压抑。依徐离忍睚眦必报的个性,若是傅九辛落在他手上……窦阿蔻打了一个寒颤。
唐寻真也在担心顾怀璧。这一次武林群侠聚集在此,是西烈堡领的头,擒贼先擒王,这个徐离忍会不会拿住顾怀璧杀一儆百……她也打了一个寒颤。
两人这么一动,树枝就轻微地摇晃起来,也正因为这摇晃发出的不自然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们被发现了。
窦阿蔻和唐寻真万万没有想到,徐离忍心思居然如此谨慎,连这周围的红树林都派了人巡逻。
一队拿着火把的士兵很快找到了这棵树,举着火把冲上面照:“谁?下来!”
见窦阿蔻她们不动,这些人中很快有人抽出了腰间佩剑,一下一下砍着树干。
唐寻真和窦阿蔻在上头紧紧抱着树枝,才没有被震下去。唐大小姐脾气一上来,愤怒了:“让开!我自己跳下来!”
说完她便轻飘飘一跃而下。窦阿蔻也想跳下来,这点高度还难不倒她,但她想起肚子里的娃儿,还是乖乖地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两人刚落地,立刻被人擒住手脚,缴了兵器,被粗暴地推搡着往前走:“走!”
他们被押解着往毫辉城里走。
刚才只是远观,只看见一片火光照耀下森严的军队在巡逻;如今走到近处一看,景象却更令人胆寒。偌大的场地中,一架御辇摆在正中央,御辇中一个身穿黑金龙袍的人正施施然品着清茗,在他前方不远处,是一群被捆了双手,用绳索连成一串的江湖人——他们都是没进塔下,而在地上做事的人。
窦阿蔻急急在那群被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中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傅九辛,一颗心忽冷忽热。热是因为傅九辛没有被抓住,也许已经躲藏起来了;冷是因为傅九辛不在那群人中,也许是早已被徐离忍杀了。
她和唐寻真是早上出的门,晚上一回来就发现天翻地覆形势突变,她们也不知道徐离忍是什么时候开始动作,而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抓着她们的那一队士兵中,一个领头的率先过去,在徐离忍面前单膝下跪,大概在把发现漏网之鱼的情况报告给徐离忍,时不时还朝她们这边指指点点。
然后窦阿蔻看到徐离忍转过头朝她们这边看来了。她慌忙低下头,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意让他看清她的脸。
徐离忍点点头,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个领头的就过来把她们往徐离忍那个方向带,只是态度忽然恭敬了许多。
窦阿蔻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到徐离忍的目光正在她身上逡巡,接着她听见徐离忍冰冷的声音:“窦阿蔻,把头给我抬起来!”
那声音中大概还夹杂着怒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窦阿蔻不得已,抬头看着徐离忍。他那张脸还是那样惊心动魄的艳丽,比起上次他在傅九辛剑下狼狈躲闪的尴尬,这一回他高高端坐在御辇之上,墨黑的龙袍上一条金色的狰狞的龙,倒真有点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端详着窦阿蔻,眼睛里云山雾罩地笼了一层氤氲的雾气,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窦阿蔻也只得由他看着,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徐……皇上,我先生在哪里?”
徐离忍浑身一震,立刻从刚才对昔日的美好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一颗心迅速冰冷下去,直至凝固成了坚硬的一颗石头。
他嘴角一勾:“你猜?”
窦阿蔻固然是没指望从徐离忍口中听到什么,但一听徐离忍这个口气,就知道她这句话问错了。
她紧紧闭嘴不再说话。却听徐离忍道:“唉。你看看那些被我抓出来的人当中有没有他啊。”
语气似乎是对窦阿蔻不信任他而深感受伤。
窦阿蔻闻言连忙抬头,仔仔细细地又在那群人当中搜索了一番。那些被捆住的人也正默然地看着她,里头甚至还有些大派的老掌门,年纪一大把了,平日梳得整整齐齐的胡子此刻也乱糟糟地粘在一起,同那些小辈们蹲在一起,倒莫名地让人觉得心酸。
窦阿蔻来回看了好几遍,的确没有看到傅九辛,轻轻松了口气,心里突然对徐离忍有些内疚。
下一刻,她却听到徐离忍漫不经心地道:“你看,我没有抓他吧,因为他被我杀了啊。”
窦阿蔻猛地抬头,看着徐离忍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血液逆流,像是全都涌到了脑子里头,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徐离忍噗嗤一笑,又道:“逗你玩呢。”
他兴味盎然,像是在逗弄一只猫,窦阿蔻的心却像提线木偶一般,线头在徐离忍手里,被他拎着,一下子跃上高空,一下子又重重跌下粉身碎骨。
一下子死了,一下子又没死。窦阿蔻都分不清徐离忍究竟在说真话还是在说假话,一张脸惨白惨白。
唐寻真捏了捏窦阿蔻的手:“阿蔻,别听他的。他惯于玩弄人心。”
窦阿蔻定了定神,知道唐寻真说的有道理。徐离忍自小长在那龙环虎伺的宫中,又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心思多疑敏感,缜密到了超于常人的地步,拿手好戏便是玩弄人心,他嘴里说出的是一个字都不能轻信的。
徐离忍看着窦阿蔻先是变幻莫测而后逐渐平静下来的脸,知道她已经冷静下来,可她刚才那随着傅九辛的“生死”而不断起伏的表情,却还是深深印刻进了他心里。
徐离忍一挑眉:“怎么?你不信我?你以为傅九辛藏起来了么?这儿方圆十里都是我的御林军,龙凤镇上还有西北边陲驻军调守,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何况一个大活人。他早就落在我手里,被我杀了。不信你看。”
徐离忍冲窦阿蔻一扬下巴,窦阿蔻顺势看去,只看到那地上一片暗红的干涸的血迹。
尽管知道这又是徐离忍玩弄人心的把戏,窦阿蔻的心还是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她冷眼看着漫不经心的徐离忍,多少也有些了解了他对自己的心意,爱恋好似博弈,先动心的那个人总是失了先机,而被爱的那个人就多了一些有恃无恐的资本。
窦阿蔻往前走了几步,踮起脚似是要附到徐离忍耳边说什么话,被徐离忍的左右近侍叉了开去。
徐离忍冷冷看了那两个侍卫一眼,侍卫们就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窦阿蔻微微一笑,示意徐离忍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轻轻的,一字一句的,掩唇说道:“我和他,有孩子了。”
大爆炸
刹那间,神情骄矜高傲的男人如遭雷击,面色灰白。
尽管徐离忍的面容只是波动了一瞬间,像沉在河底的鱼轻轻地摆了摆尾在水面上荡起的细小的涟漪一般,然而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被窦阿蔻看在了眼里,他那一刹那挣扎的表情中有茫然,有求而不得的苦痛,还有嫉恨。
于是窦阿蔻立刻就明白了,傅九辛还活着。
窦阿蔻窥得了徐离忍的内心,便要退后。却不想徐离忍陡然发狠,一手攥住她手腕,将她拉近身边,凑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就算他活着又怎么样。我现在抓着你,我马上可以把你带回紫微宫,让你做我的妃子——或者没名没分的宫人,你和傅九辛的孩子可以拿掉,你终会有我的孩子,你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徐离忍轻声说着,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奇异的扭曲的满足。他是这天下的皇,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把窦阿蔻的天地一寸一寸毁去,直至这残败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窦阿蔻一惊,她没有料到她的那句话是引火烧身,让徐离忍干脆连掩饰都抛弃,索性破罐子破摔。
唐寻真大叫:“徐离忍你放开阿蔻!想想她从前对你的好!”
徐离忍轻笑,就是因为只有她对他好,才放不开啊。
“哼!当初在清墉城的时候这两人就勾勾搭搭,这会儿装什么正经呢!趁早滚到一起去,也好放了我们!”
唐寻真还在斟酌说服徐离忍的词句,忽然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如同神来之笔一样,一个霹雳炸在了众人耳边。
窦阿蔻都忘了挣扎,循声望去,说话的人蹲在那一群被俘的江湖人当中,但是那副猥琐的嘴脸还是一样的令人讨厌。
那人是厉三。
厉三这人,因为庶出,从小郁郁不得志,但凡逮着一个机会,就要处处趾高气昂地表现自己,生怕别人忘了他的存在。这一次他死乞白赖求着江南厉家的门主带了他来,不想还没捞到什么好处,就落到了徐离忍手里,心里很是忿忿不平,又看到徐离忍和窦阿蔻在拉拉扯扯,气愤之下,不过脑的话就冲口而出。
徐离忍自然也听到了。他眯着眼循声看去,在厉三脸上转了个圈儿,点头道:“朕认得你,厉家三公子。那时朕隐姓埋名,于清墉城忍辱负重只待一搏。三公子慧眼识珠,看上了朕的琴艺,让朕替你与那殷颜姑娘伴奏。蒙三公子厚爱,朕那时,可是弹得手指都出了血,十指连心,可真痛啊。后来朕只要一痛,便会想起三公子来,忘都忘不掉。”
厉三听到徐离忍以这样轻柔的语调波澜不惊地说起从前的旧事,一股巨大的阴冷的感觉陡然笼罩了他全身,他现在才开始害怕起来,讪笑着解释着什么。
没有人会费心去听厉三不知所云语无伦次的话,只见徐离忍手一挥,一个男人静静地出现在了厉三身边。
厉三只感觉到后颈发凉,他刚刚转过头去,便看见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的人默然无语地举起了他身上背着的大刀,刀锋泛着冷冷的光,正对着他。
“呃啊——”厉三的嘴还只张了一半,便眼睁睁看着那把刀以雷霆之势朝他砍过来,他的视线开始诡异地旋转,居然能看见自己少了一个头的身子还跪坐在那儿,他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厉三的头颅咕噜噜滚到了地上的角落。他颈腔内激射而出的鲜血四溅开来,噗的一声,喷到了士兵手中拿着的火把上,那火把也不过是短暂地暗了暗,接着只听见血液被蒸发干的嘶嘶声,那火把重新又跳跃着燃了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而那些士兵也是一脸漠然,好像根本没看到有一个人活生生地在他们面前被砍下了头颅。
倒是那些见惯了打打杀杀的江湖人,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殷颜亲眼见到了厉三的死,知道下一个大约就要轮到她了,忍不住惊骇地放声大哭,在这诡异的古怪的安静的夜里,这样的哭声让人忍不住汗毛直立。
她越哭越大声,却没有人看她。猛地,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哭嗝,噎了一下,这才有人听不下去,打算安慰安慰她。这一看之下,那人却大惊失色,只见殷颜脸上还挂满了泪水,胸前却是一簇锋利的刀尖,从后背直穿透进她的身体,又从她胸前探出头来。
那一声猛然哽住的哭噎,不是打嗝,而是她被骤然刺进身体时短暂的一声呐喊,紧接着那刀尖毫不留恋地又从她身体里拔|出,这时候她胸前鹅黄的衣衫上才渐渐有血迹洇开来。
直到此刻,这两人的死才真正让众人认识到,此刻坐在御辇上的那个人,是主宰天下的皇。
没有人出声,众人惊惧地把头深埋在胸前,害怕下一个不测的就是自己。
徐离忍轻柔地在窦阿蔻耳边说:“阿蔻,看到没,他能给的,我都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也能给。你眼里怎么就只有他呢,也看看我啊。”
窦阿蔻闻言,怔怔地转过头,失神地看着徐离忍那张精致而艳丽的脸,她的手腕还擒在徐离忍手中,片刻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刹那间徐离忍忍不住弯□去,他痛得捂住自己胸口,胸腔里那颗分明已经冰冷凝固成了一颗石头的心,在她轻飘飘一语之下分崩离析,击得粉碎。
窦阿蔻吓了一跳:“徐离你又毒发了?”
徐离忍弯着身子一动不动,窦阿蔻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只想找到傅九辛,偏偏还被徐离忍抓着手,不由得心急如焚。
徐离忍只觉得万念俱灰,掌心里唯一实实在在抓住的那一截纤细的手腕,是他怎么也不想放开的温暖。
他不放,窦阿蔻也不敢动,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唐寻真瞪着眼睛,一时也看不透这扑朔的形势,她算是瞧出来了,原来这个徐离忍也喜欢上了窦阿蔻。要是一般人,喜欢上一个人,总是不忍心去伤害她的,可徐离忍心思难测,说不定会玉石俱焚,宁可拼着窦阿蔻恨他一辈子,也要将她困在自己铸成的牢笼里。可傅九辛和顾怀璧又不知所踪,真是愁人。
事情便突兀地发生在众人都各怀鬼胎的这时刻,这变故来得迅速而又突然,将众人打了个猝不及防。窦阿蔻只听到一连串石破天惊的爆炸声轰轰烈烈地响起来,她有一瞬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耳边只有嗡嗡声。
紧接着脚下站着的大地也开始剧烈地颤抖,晃得人站不住脚,无数被炸飞的石块泥土又扑簌簌地从天空落下,简直天崩地裂。
这样的混乱很快令徐离忍直起身子来,这时候他还没忘了抓紧窦阿蔻的手,只是大声质问旁边的侍卫:“怎么回事?”
他的贴身侍卫陈四海一边吼着护驾,一边自远处飞奔而来,面色十分焦急:“不知道是谁,引爆了磅礴堂埋下的炸药,塔底下的迷宫被炸毁了!”
兵荒马乱之中,他们的交流都只能靠大声吼叫才能听见。窦阿蔻自然也听到了陈四海的话,顿时脸色一白。
她想起来了,今天她要去龙凤镇前,找傅九辛交代的时候没找着人,反而看到了霹小雳。霹小雳只说今天是磅礴堂试炸青铜门的日子,磅礴堂擅制火石炸药,也擅爆破建筑,爆破前往往要勘测地形测量水土质量,每一颗火石的摆放位置都精确到毫厘,如果他们只是要炸那扇青铜门,那肯定就是小范围的杀伤力较轻微的爆破,怎么会搞得像现在这样天崩地裂,好似整个毫辉城地底都要坍塌了一般。
徐离忍数日前潜伏在此,暗地里派了无数个眼线盯着顾怀璧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是知道了那扇青铜门,也知道了他们已经搬走了一箱箱的珠宝。他自然是不把那些零碎的宝藏放在眼里的,他盯着的是青铜门后面的大头,于是等到顾怀璧他们到了地下,立刻派来了军队驻守,先把地上的人收拾掉,等到他们炸开了青铜门,再把下面的人收拾了,他一人囊括全部。
连他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居然出了这样的意外。
他蹙着眉沉思,却听陈四海在一旁催促:“皇上,这地儿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此地再作打算。”
他们这些对话窦阿蔻听得真真切切,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敏捷,分析了片刻后便得出傅九辛正在地下迷宫的结果。她趁着徐离忍晃神的一刹那,低头猛地一口咬住徐离忍抓着她手腕的手掌,这一口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牙印深可见骨,徐离忍痛得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放开了手。
窦阿蔻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三步并两步地跳下御辇,抓住还在发呆的唐寻真的手,大声嘶吼:“师姐快走!”
唐寻真回过神来,连忙同窦阿蔻往塔的方向奔去。
陈四海做了个手势,让那些侍卫截住窦阿蔻。毕竟是煌朝的御林军,在这样天塌地陷的情况下都临危不乱,根据陈四海的指令去追捕窦阿蔻,其中一个离窦阿蔻比较近,几步就追上了她,箍着她的胳膊就要拉她。
却听徐离忍一声暴喝:“不准伤她!”
那侍卫一愣,立刻松开了手,窦阿蔻一个趔趄,很快又稳住了脚步,尘土飞扬中,她回头看了徐离忍一眼。
这是徐离忍见到窦阿蔻的最后一眼,在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午夜梦回,他总会被那个眼神惊醒。
他颠覆了整座城池,换来了她这一眼,却已是绝响。
共患难
石块与泥土自天空中纷纷落下,砸得唐寻真与窦阿蔻两个人灰头土脸。
唐寻真一边躲闪着那些被炸毁的大块的碎石片,一边忧心忡忡地冲着窦阿蔻嚷:“阿蔻!你确定小顾子他们在塔底下么?”
窦阿蔻抹了把脸,闷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这是傅九辛唯一可能所在的地方了。
地面还在颤动,刚才那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声已经停止了,可还有轰隆隆的闷响声隐隐传来,那是被炸毁的迷宫不住坍塌的声音,先是一个角落,而后绵延成片地蔓延开来,在封闭的地下,那土石掉落的轰鸣声听起来越发的惊心动魄。
唐寻真看着阿蔻在不稳的地面上摇摇晃晃跑着,忍不住担心起她肚子里的孩子:“阿蔻,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这里太平了再回来找顾怀璧他们好不好?就算你不担忧自身安危,也要为孩子着想啊。”
窦阿蔻闷头往前跑去,只说了一声:“他没了,我还要孩子干嘛。”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唐寻真瞬间红了眼眶。她刚才说出的话是违心之语,若不是担心窦阿蔻的孩子,她做出的选择也定和阿蔻一样,孤身闯入塔底,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突逢变故,最爱的人又不在身边,说不慌张是假的。强作镇定了这么久,终于因为窦阿蔻这发自肺腑的一句话而触动,从前那个处处都要由人保护的小师妹,原来心里藏着这样同生共死的决绝。
唐寻真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瓮瓮道:“嗯!我也去找小顾子,我就不信他敢抛下我一个人先走!”
说话间,她们已经趋近高塔了,因为方才那番通天彻地的爆炸,笔直矗立着的高塔竟也往下沉了一沉,往左倾斜了一个角度,堪堪撑在那儿。
越往塔里走,迎面慌张奔跑出来的人就越多。这些人都是从塔底幸存着跑上地面的人,一到地面上,像无头苍蝇似的,不辨方向地四处流窜。
“别去了!塔下面都坍了!”他们纷纷叫喊着,指手画脚地冲窦阿蔻她们比划,而后就不顾她们两个,继续逃命去。
窦阿蔻和唐寻真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同往塔基座的那扇小门奔去。
石门斜了一半,还不断有人从那里推推搡搡地涌出,窦阿蔻和唐寻真猫腰奋力挤入那门中,只见门下通往地下迷宫的石阶已经毁损了三四分,残存的石条断断续续的,勉强尚能通往地下。
两个姑娘家踮着脚尖在那残破的断石上跳来跳去,总算是跳到了最后一阶。沿途不断有碎石沙土落下,她们不敢有片刻耽搁,马不停蹄地往前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傅九辛和顾怀璧的名字。
她们经过那个冒着石脂的洞|茓,因为地面塌陷的缘故,之前只是一小股一小股涓涓细流的石脂,此刻黑乎乎地浸满了地面,鞋袜一踩上去,立刻被浸得乌漆抹黑,浓稠的油腻的渗进袜子里。
窦阿蔻却浑然不觉,她只知道越往里走,情况越糟糕,沿途甚至有被沙石掩埋的尸体出现,可却还是找不到傅九辛。
窦阿蔻五内俱焚,运了一口气,打算再拼着真气加快步伐,冷不防迎头撞上一个人。窦阿蔻正在加速,那人也匆匆忙忙往外逃命,两相一撞,两个人都被重重地朝两个方向弹开去,窦阿蔻踉跄着连退几步,幸好唐寻真拉了她一把才稳住身体,尽管如此,窦阿蔻仍是被那个人撞到了小腹,在唐寻真的搀扶下,捂着肚子连声抽气。
唐寻真一看窦阿蔻这模样,脸色大变,恨声大骂:“你赶着投胎去啊!眼睛瞎了么!”
那人一抬头,窦阿蔻和唐寻真倒是一愣,居然是丁紫苏。
要按照从前丁紫苏的性子,被窦阿蔻这样一撞,又被唐寻真这样一骂,必是不肯善罢干休,非要闹一场才甘心,可她现在神色古怪,居然一言不发,只是看了唐寻真一眼,便又急匆匆往外逃去。
“疯子。”唐寻真低声咒骂了一句,回过头来担忧地看着窦阿蔻:“阿蔻,你要不要紧?”
窦阿蔻摇了摇头,示意唐寻真别停留,直往前走去。
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她显示出了一种惊人的沉着与镇定,褪去了昔日的孩子气,此刻的窦阿蔻,终于有了说得出口的资本,可以与傅九辛并肩站在一处。
穿过这个漫着石脂的洞|茓,两人终于踏上了那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阴人路”,长长的秘道两旁的墙上四处都是裂痕,石壁上的浮雕支离破碎,正一块一块往下剥落。若不是这处行宫是宝藏所在地,曾经的毫辉城城主将这座宫殿建得特别牢固,只怕现下早塌成一堆废墟了。
路的尽头不断有人跌跌撞撞跑出来逃命,衬得窦阿蔻和唐寻真这两个在这种时候还不要命往里走的人像两个疯子。
正急着,尽头处又涌出一帮人,为首的那一个正在沉声指挥:“大家不要慌。小牧你带着他们先走,里面还有人,我再进去找找看,能救出几个算几个。”
唐寻真乍一听到这声音,鼻子一酸,居然哽咽得抖着嗓子差点儿说不出话来:“怀璧!”
跟着顾怀璧的那群人闻言抬头,看见这两个姑娘家,顿时都很惊讶。
顾怀璧神色先是一喜,而后又是一恼:“你怎么来了?”
喜的是她不顾自身生命也要费尽心力来找他,恼的也是这一点。爆炸发生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庆幸唐寻真没有跟下来,可谁曾想她现在却和窦阿蔻活生生地立在这儿。
顾怀璧也不多说什么,立刻道:“你们两个现在别闹了,立刻和霹姑娘他们一同上去。”
窦阿蔻哪里听得进去,颤声问:“师兄,阿辛在哪儿?”
顾怀璧一下子沉默下来,他的默然更是加深了窦阿蔻的恐慌,一颗心颤得厉害,眼巴巴地看着顾怀璧。
“他在门后面……”顾怀璧艰难地出声,顿了顿又道,“门已经塌了。”
窦阿蔻觉得一阵地动山摇,难道是又发生了爆炸么,怎么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颠覆了一般。
良久,她看到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同情,才知道不是地动山摇,而是她自己天旋地转。
霹小雳一脸愧疚,低声道:“这扇门旁边的火石是我负责埋的。我没有检查仔细,没看到火石后面还有线,一直连到我们堂堆放硫磺火石的地方,点燃以后,那线就把我们仓库引爆了。”
磅礴堂此次为了炸毁青铜门,从龙凤镇附近的分堂里调了十几箱子的火石过来,掌门和几个大师兄在那里研究此番该用什么炸药,该埋多少,怎么埋。定下来以后,剩下的也就随意堆放在了青铜门前那条走廊两边的一间石室内,谁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
窦阿蔻定了定神:“我要去找他。”
顾怀璧急了:“阿蔻,你别闹,九辛武功这么高强,未必会有事情。再说我等会儿也要进门去寻人,肯定帮你把九辛找回来,你先和寻真一起上去好不好?”
“我要去找他!”窦阿蔻蓦地大声嚷起来,她的眼里全是泪水,哭着叫喊:“活着我要见到他的人,死了我就带他的尸体走!”
她满脸是泪,可眼睛后透出的却是一片澄澈的坚定。
顾怀璧从来没见过这个素来听话的小师妹这样的样子,顿时愣在当场。
唐寻真拉了拉他:“让阿蔻去。”
顾怀璧回过神,呆呆地哦了一声,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阿蔻,这个拿去,先吞一颗。”
唐寻真纳闷了:“这是什么?”
顾怀璧恨声:“解毒丸。丁紫苏那娘们,大概怕我们抢了她的什么医书,神不知鬼不觉给我们几个下了药,队里好几个人都中了招,一个时辰内疲软无力,无法运气。幸好我防了一招,随身带了解毒丸来,只是不多,我们几个分吃了,准备把那些中了药效的人背出来。”
唐寻真眼神一扫,果然见霹小雳他们或搀或扶着几个看似软绵绵的人,其中不乏厉家门主这些老江湖。
她简单迅速地把地面上的情况讲了一遍,便不再磨蹭,接过挂在霹小雳肩膀上的一个姑娘往外走去,只是回头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顾怀璧,我等你回来。”
顾怀璧是西烈堡少堡主,此时决不能抛下众人一人逃生,他的良心和道义也不让他这么做,于是只能朝唐寻真露出一个令人心安的笑容:“我会的。”
他们走了,顾怀璧和窦阿蔻继续朝里走去。门已经坍了大半,那些厚重古老的青铜碎片堆在一处,本来堵住了入口,但现在那堆废墟中生生被炸出了一个口子,只容人猫腰通过。
“这是我让霹小雳炸出来的入口。大爆炸发生的时候,九辛正在门前面,事情来得太急,我什么都没看到,这门就塌了,宫殿也陷了一个角,后来我就再也没见到他了。他那时和我们在一起,十有八九也是中了丁紫苏的药,又被埋在里面……”
接下去的话顾怀璧没有说出口。一个人被埋在废墟下,又中了筋骨疲乏无法运气的药,后果不言而喻。
窦阿蔻将脸扬一扬,一把抹去脸上泪水,一言不发地一躬身,钻进了那个被炸出来的入口。
同生死
黑暗,血腥,阴冷。
干燥的地下宫殿因为人的血液,空气中都漾着一种浓稠的黏人的,令人不舒服的潮湿。
这扇青铜门后通向的是窦阿蔻未知的地方,她在一片墨色黑暗中举着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却只能照见一尺见方的周围,四周皆是坍塌的废墟沙石,有人死在这堆碎石下,垂落下一只血淋淋的手。
“先生!阿辛!”窦阿蔻发抖的颤音在空荡的石壁间来回碰撞,单薄而无措。
她举步往前走,脚下一滑,却差点儿摔倒,拿火折子一看,才发现她踩到了一个人的手掌,软绵绵滑腻腻,本就血淋淋的手被她踩得更加模糊。
“啊——”她发出的惊叫声堪堪响了一半,又急促地憋了回去,这仓促夭折的声音回荡在这漆黑的秘道里头,带出了几声散开去的回声。
窦阿蔻心跳加快,口中发干,冷汗涟涟,她感觉到她的耳膜被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一鼓一鼓的,像是要破裂一般的痛。
她缓缓蹲下|身,顺着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往上看,沿着手掌的是一截手臂,手臂上贴着血迹斑斑的一截衣衫,那是姑娘家穿的衣服,鹅黄的颜色现在全是一片脏污,窦阿蔻却猛地呼出一口气来,不是傅九辛。
有很多人在这里死去,但只要不是傅九辛。
手上的火折子越来越微弱,终于最后摇晃了一下,噗的一声,彻底灭了。
窦阿蔻只是短暂的惊惶了一下,而后定下神来,在黑暗中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
她摸索着往前走去,踏过脚下埋着尸体的碎石,一边屏气搜索活人的痕迹。
青铜门后并不是想象中光风霁月壮阔辉煌的宫殿,也没有无数的无价之宝堆积在这里任人拿取。青铜门后又是一条条的分支岔路和一重重的机关石门。
当然窦阿蔻此时还只是在入口处,并没有碰到分支。
黑暗中有人的热源靠了过来,那人的脚步声极轻极轻,耳力几乎听不见。但窦阿蔻因为极度的敏感和紧张,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性的直觉,她知道有人在靠近。
她不动声色,手滑下腰侧,像桨滑过流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垂落到腰间的佩刀上。刀是傅九辛替她挑的,他不允许窦阿蔻戴着徐离忍的尚方御赐刀,于是亲自问顾怀璧要了西烈堡兵器库里的一把好刀,又亲手替窦阿蔻佩上。
窦阿蔻抓着了刀柄,心里略微有点踏实。她想起傅九辛弯腰给她佩刀时认真专注的侧脸,就像是傅九辛就在她身边一样,缓缓吐纳,沉声吐气,蓄势待发。
也许来者是善。但此刻情况扑朔迷离,丁紫苏一把迷|药迷倒了那么多老江湖,自己人都被解救出去了,那么现在还能悄无声息靠近的人肯定不是善茬。
窦阿蔻知道她武艺不精,若是缠斗,只怕拖的时间越长体力越不济,于她就越不利。
她捏紧刀柄,必须一击得手,再击毙命。
刀柄紧紧贴着手心,轮廓与肌肤熨帖得很完美,这把刀像是长在自己手心里一般。
窦阿蔻深吸一口气,大致判断出对方的距离,决定先发制人。
沉肩、横肘、劈砍,窦阿蔻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对准那一团黑影毫无预兆地砍过去,这一击蕴含了她所有的力量,破空刮起猎猎的风声。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孤注一掷的攻击,窦阿蔻已经在心里算好了,哪怕那人身形敏捷能躲闪,但她的刀刀刃极长,长刀一划,纵使他能躲闪过致命一击,也一定能扫到他身上某处。
她咬紧牙关,在落地的一刹那脑子里闪过种种后招,然而令她惊恐的是,她的刀没有碰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窦阿蔻的刀落空,聚集了全身力气的一砍落空,她踉跄一下,差点儿站不稳,然而又很快站定,同时她听到了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轻盈地在地上跳跃,然而窦阿蔻心里却随着那跳跃猛地往下沉去——不止一个人!
那人的脚步像踩在她的心脏上,越来越重,越来越近。窦阿蔻几乎是立刻选择了能杀掉一个是一个的想法,继续挥刀相向。
刚才那个如鬼魅般的人躲闪的速度太快,也许在窦阿蔻起了杀心的一刹那他就感觉到了窦阿蔻的心思,所以躲得极为从容。窦阿蔻几招上去,长刀在自己周围划出一个秘密的保护圈,不容人靠近。
但忽然间,那人一矮身,躲过了窦阿蔻平削过去的刀法,窦阿蔻只感觉到她的刀刃堪堪从那人头顶上擦过,接着那人就钻进了她密密刀光里的空隙,同时伸手掐住了她的脉门。
窦阿蔻手腕一痛,酸软得差点儿握不住刀,然而她咬牙忍住,知道此时丢了刀就是丢了命,却听到那人沙哑的声音:“阿蔻,是不是你?”
那声音急切,仔细听去竟是颤抖的。窦阿蔻的心一下子被细细的长线提得凌空,而后又呼啦一下重重砸在胸腔里,虽然痛,但却是归了位。
“哐啷”一下,她的刀再也无力握住,砸在地上,人已经扑向那个怀抱,哽咽着喊:“先生!”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嗤”的一声,有人亮起了烛火。窦阿蔻只顾伏在傅九辛怀里哭,双腿几乎都撑不住身体,软软地靠着傅九辛。
傅九辛也不言语,只是捧起窦阿蔻的脸细细吻去她的泪水,良久才问:“阿蔻,你伤着了没?”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只有冰凉的手掌泄露了他方才的情绪。
窦阿蔻把眼泪抹去,抬头看傅九辛:“没。你呢?”
她问完以后就闻到了傅九辛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得紧张起来,两只手摸索着傅九辛的身体,想到丁紫苏下的药,又连忙从怀里掏出解毒丸要喂傅九辛吃下。
傅九辛低笑出声,解释说丁紫苏下的那点药量还不足以迷倒他,但先生心里头却很享受窦阿蔻这样的热切,于是舍不得推开她,由着她调|戏,倒是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汤圆子,你当我是瞎子呀。”
窦阿蔻一转身,竟是苏洛阳。
想来刚才那个轻盈的另一个脚步声就是他的。
许久不见的少年举着烛火,明朗的脸上笑吟吟的,他总是这样,好像再怎么危险的情况都不能抹去他脸上的笑意。
窦阿蔻脸一红,讪讪地收回了手:“苏洛阳,你怎么在这儿?”
“少主之前让我盯着陈伯,早几天我就发现陈伯不大对劲儿,昨天睡得熟了些,一早起来就发现陈伯不见了。我这才赶过来的。”
窦阿蔻疑惑地看向傅九辛:“先生,是陈伯搞的鬼?”
傅九辛叹了口气:“嗯。”
他虽没有多言,但窦阿蔻却悚然一惊,这么说,那个把引线埋进磅礴堂仓库里的人,那个引发大爆炸的人,竟然是陈伯?
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是在常理之内。
陈伯太过顽固,过刚易折,他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即使是毁去司幽国,也不能把司幽国的宝藏留给外人。而那个不争气的少主,索性就和他一起死在这片故土上吧。
窦阿蔻从小到大衣食无忧,没有特别渴望得到的东西,自然有一种无欲则刚的淡泊和单纯在里头,现在头一回看到像陈伯这样执着的人,一时间心思被触动,浮想联翩。
找到傅九辛以后,窦阿蔻一下子笃定了不少。苏洛阳手里那一点微弱的烛火看上去都像万丈光芒,三人简短地交代完各自的情况,便按照刚才来时的路往青铜门那方向走。
那个被霹小雳炸出来的入口还在,在一堆废墟里挺立着。窦阿蔻回头望望身后的路,一片漆黑幽深,像是一条巨蟒的肚腹,而他们正在这条蛇的肚子里,被消化被吞噬。
她打了一个寒战,捏紧了傅九辛的手,把头转过来,那个入口已经越来越近,她身边握着心爱之人的手,他们只要一躬身一弯腰,钻出那个入口,就是一片光风霁月的新天地。
然后她会告诉他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们也许会为了给这个孩子起名而吵架,她也许可以开始央着三姨娘给她的孩子做衣服,男的女的各做几套,男孩子的要简单大方,女孩子的要娇美漂亮,鹅黄的嫩绿的颜色……
窦阿蔻兀自想着,嘴角都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前面苏洛阳已经钻了出去,正弯腰朝里面看,催着他们赶紧,就是那一瞬间,仿佛冰冷的蛇缠绕着爬上了窦阿蔻的脖子,她全身僵直,一动都不敢动,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目光空茫,那个目光的尽头,站着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一脸麻木地站在青铜门下,嘴里喃喃着复兴司幽的誓言:生死都与这个没落的国家在一起。而后手一松,燃烧着的火折子往下坠落,刹那间,一片耀眼的明亮的火海灼灼地升腾而起,气浪翻卷,窦阿蔻眼尖地看到那些地上那些尸首的衣裳瞬间烧成灰黑,翻卷着消失在火焰之中。
傅九辛反应极快,抱着窦阿蔻迅速往后退出几丈开外,他们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瞳中看到了一片灼灼燃烧的明亮,而苏洛阳和陈伯的身影,早湮没在了这一片火海之中。
末路奔
窦阿蔻无法置信。
火苗吞噬着怒吼着,像是一只野兽一般冲撞进前方几尺的洞口,嗤啦一声差点儿绞到窦阿蔻的衣角。
热浪腾腾,窦阿蔻被烟火和热气熏得睁不开眼睛,眼泪争先恐后地往外流。
傅九辛抱着窦阿蔻,脚下毫不迟疑,一刻不停地往后退。直到退出几丈开外,还能看到那片通红的火光。
窦阿蔻惊恐地揪着傅九辛的衣角:“他怎么点的那么大的火?”
傅九辛脸色很不好看:“石脂。”
他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窦阿蔻却一下子明白了,脸色也唰的变白了。
石脂易燃,燃起来便很难扑灭,外头那个天然矿洞里本来就有石脂,再加上这么剧烈一震,已经有不少冒出了地面,陈伯肯定是把石脂引到这儿来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青铜门后的后殿,两面墙皆用青砖磊就,脚下也是大块的玉石铺就,火苗找不着可燃物,心不甘情不愿地舔舐了一番便灭了,然而虽燃不着,这巨大的火焰威力却把这些青砖烤热了。即使远离了那片火海,窦阿蔻都感觉到这不大的空间里空气迅速升温,那些青砖都隐隐地冒着白烟。
眼下这情形,他们多像是被放在窑洞里烧烤炼制的瓷器啊!
窦阿蔻觉得额角隐隐冒出汗来,那片火海这么大,又连着外头的石脂,没有几天恐怕是灭不了的。也不知道顾怀璧唐寻真他们有没有顺利逃脱……
但此刻也顾不上别人了,她和傅九辛的情形恐怕更糟糕。唯一的出口成了火海,在这里待上几天,不被烤死,恐怕也要饿死渴死。
窦阿蔻的心在抖,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还没有机会看看这世界!
忽然她感到手上一紧,是傅九辛握住了她的手,回头一看,男人的唇角就在眼前,微微往上勾起,绽出一朵笑花,似是给了人无数熨帖的安心的慰藉。
“阿蔻,你怕不怕?”
“不怕。”窦阿蔻定了定神,如果说刚才的确有些恐惧,现在却因为傅九辛而安下了心,只要这个男人在她身边,那她就无畏无惧。
回头路是肯定不能走了,他们只能朝前走,去探索那不知隐藏了什么的危机重重的未知路。
窦阿蔻一面挽着傅九辛的胳膊,一面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这世上之事真是令人惊奇,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般。她和唐寻真不过是心念一起,转了一个念头,便去了龙凤镇,躲过了徐离忍发起的这一场变故。可又因为突如其来的小生命,急匆匆赶回毫辉城,几番辗转坎坷,终于重又相逢。
如果不是这个意外发现的小生命,也许她和唐寻真会在龙凤镇的家里住一夜,那么也许她就再也碰不上傅九辛,也许就此阴阳相隔。
窦阿蔻想了想,假如真是后者那样的情况,她大概还是会选择把孩子生下来,但她的心早已随着傅九辛一同死去,过完这一辈子如同灰烬的人生——窦阿蔻心里一凛,甩了甩头,没有假如!她现在就站在这里,站在傅九辛身边,要么共同生,要么共同死。
她坚信她能赶回这里,是孩子冥冥之中给她的引导。
窦阿蔻的脑袋瓜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转了一圈,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刚才还能仗着那片火光的照明看到些什么,现在就已经是看不清前方一尺的情形了。
傅九辛在墙上用双手摸索着什么,好像在用手丈量着长宽,然后他动作一顿,自怀里摸出火折子,嗤的一声,先是火折子的微光闪了一闪,然后一团更大的光亮燃了起来。
窦阿蔻揉揉眼睛。原来这墙上每隔一丈就有一盏油灯,时隔五十年,灯里居然还残留着少许的油,被傅九辛点着了,一下子便照亮了眼前情形。
那片火海被他们抛出很远,那种青砖被烧烤而产生的灼热也渐渐消退,只剩下地下迷宫特有的一种幽凉森冷。
傅九辛呼出一口气,停下脚步靠在墙上休息。
半个时辰前他刚从骤然坍塌的巨震中逃生,电光石火争分夺秒间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砸下的巨石之中苟延残喘着跳跃、奔跑,一刻不停;一刻钟前他看到了窦阿蔻,还来不及抒发那猛然爆发的狂烈的喜悦,便又突逢巨变,依旧是奔跑、奔跑,好像肉|体都脱离了灵魂。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放松下来,立刻觉得骨子里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累,还有乍见到窦阿蔻时的既喜又惊,在这时一下子涌了上来,连心尖都在抽搐着痛。
窦阿蔻埋在傅九辛怀里,撒娇似的蹭着,手却摸向了傅九辛腰后,忽然觉得手上一阵粘湿,大惊失色地蹦起来:“先生你受伤了!”
受伤是一定的,他又不是神,在这样的大灾难前能够幸存已属不易,身上多多少少有点伤。
傅九辛身上任何一点小伤在窦阿蔻眼里都是要人命的大事,立刻紧张兮兮地要去掀他衣服看他伤势,傅九辛柔声道:“阿蔻,不要紧,是小伤。”哪里捱得过窦阿蔻的坚持,只得由着她撕了自己干净的里衣包扎好。
傅九辛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脑袋,心里一阵柔软的水声浮动,他不是不自私的,当看到窦阿蔻的一刹那,心里掠过的狂喜是大于担忧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责怪窦阿蔻不该下来找他,用各种冰冷的无情的语言催她回到地面上去,然而情感上,他骗不了自己,他是高兴的,他自私到宁可窦阿蔻陪着他一起生死。
但此时此刻,她就在自己一臂就能够得到的距离,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摸到她,她的手缠在他的腰间,她的肌肤贴在他的脸颊上,傅九辛深深凝望了她一眼,吁出一口气:“阿蔻,还好你在。”
窦阿蔻一愣,傅九辛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阵心疼,扶着傅九辛坐下来,开始翻自己的包裹。
说起来也是他们幸运。窦阿蔻出龙凤镇的家门的时候,三姨娘死活让她带了些吃食去,都是几个姨娘闲着没事自己在家鼓捣出的东西,什么梅花糕啊,麦糊烧啊,甚至还用荷叶包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她们是担心窦阿蔻在那荒芜偏僻的毫辉城里受苦,吃不到好东西,可无心Сhā柳柳成荫,这些东西居然成了窦阿蔻和傅九辛此时保命的宝贝。
窦阿蔻背着包裹一路从龙凤镇赶到毫辉城,又经历了被捕、逃脱、重逢、逃命等事情,都忘了背上还有这么一个包裹。此时打开一看,梅花糕都碎得四分五裂了,麦糊烧也彻底软糊了,那只叫花鸡也凉透了。
窦阿蔻心疼得拿手绢把梅花糕的碎片包好,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在这地下迷宫里被困几天,一粒米都是要珍惜的。她摸了摸腰间,水囊里还有满满的一壶水,老天还算是眷顾他们。
休息了没一会儿,傅九辛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凑在烛光下看,脸上虽然是平平淡淡的,可眼里精光四射,像是漫天星辰都在那一汪眼波里璀璨。
窦阿蔻怔了,忍不住也凑过去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傅九辛有这样的眼神。凑近了才看到那是一张纸,纸上横七竖八地划了许多条线,线上密密麻麻地点了许多黑点,又有几个地方是鲜红的叉,看着倒像是一张地形图。
傅九辛低声解释:“是前段日子探查地形的时候,我问每个分组的组长要来,然后自己连起来的。”
那会儿顾怀璧分了十个小组,每个组长都画了这么一张地形图,后来因为青铜门这边的发现,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到了这里,这些图纸便被他们当做是没用的东西,随手送给了傅九辛做人情。
本来每张图都是分割的零碎的区域,其实作用不大,但被傅九辛一连成整体,黑点的地方是死路,红叉的地方有陷阱,居然慢慢地显示出了整个毫辉城地下宫殿的方位布置。
傅九辛用手指点了点一个地方:“阿蔻,我估计我们现在在这里。这座迷宫不可能只有一个出口,不然青铜门锁了五十年,里头的空气早不新鲜了,我们一进来就该被呛死。”
“但我还能感觉到有风吹过,”窦阿蔻连忙接上去,“空气流通,所以肯定还有别的出口。”
傅九辛激赏地看了她一眼,但同时又有些失落。他的阿蔻啊,本来想护在怀里一生一世永远不让她知晓恐惧为何物残酷为何物,但到头来却还是一一让她尝了个遍,并且在这尝试与磨练中,她渐渐成长,好像一只幼鹰,虽然翅膀还稚嫩,虽然还有柔软的绒毛,但它毕竟已经朝着蓝天展开了翅膀。
空荡的秘道没有遮掩,地面冰凉墙面坚硬,怎么都不是一个适合休息的地方。两人略作休整,立刻打起精神,朝着深处再进发。
医书现
窦阿蔻跟着傅九辛走了没多久,在这条主路上拐了几个弯,便看见前方赫然出现了分叉。
这里的宫殿也是依地势而建,其中盲道死路错综复杂,窦阿蔻紧紧跟着傅九辛,不敢多离开一步。
傅九辛看了看自己连起来的那张地图。循常理,宫殿建筑一般是左右对称,中间正殿,两旁偏殿,纵有星罗棋布之势,也不会太过诡谲。傅九辛心里思忖了一会儿,牵着窦阿蔻走进了右边那条分叉。
窦阿蔻还以为傅九辛选择了这条路,却不想傅九辛走了不过片刻,在离尽头较远的地方停住,他四下里找了找,搬起廊道角落一座石质的镇邪兽,这镇邪兽大约有一尺见方,傅九辛却毫不费力地单手举起,而后使劲往路的尽头一抛,那尊镇邪兽重重砸在地上,巨响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激荡,窦阿蔻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她看到那镇邪兽被摔得四分五裂,圆滚滚的兽头掉了下来,咕噜噜慢慢往路的尽头滚去,就在那一刹那,仿佛它踏入了某个禁区,一瞬间机关开始开启,齿轮与铁链轧轧转动伸拉,顶上射出弓弩,地上钻出刀尖,两旁密密麻麻刺出无数淬了毒的长枪。深埋在墙内地下的机关转动的声音沉闷而雄壮,隆隆声不绝于耳,等到彻底平息下来时,那颗石质的兽头已经碎成了石块。
窦阿蔻惊恐地瞪大眼,不敢想象若是刚才过去的是一个人,会是怎样凄惨的死法。
傅九辛低头,在那纸上的一条黑线尽头打了个叉,然后把它旁边的线加粗加黑,转头对窦阿蔻解释:“这条路果然是死路,我们回头沿着那条主路走,错不到哪去。”
右边的路已经被证明是行不通了,便只剩下左边一条。不用费尽心机忐忑不安地去选择,身边又有傅九辛在,窦阿蔻居然生出几分郊外踏青的闲情逸致来。
左边的路也和右边的一样,一模一样的青砖磊就,每隔一丈开外的嵌在墙壁上的一盏油灯。这宫里的每条路都做得相似,若是方位辨识感不强之人,只怕要迷失在这弯弯绕绕的迷宫里头。
这条路不长,也很快就到了尽头。尽头是一堵墙,墙上微微凹陷进去一扇门大小的浅坑,窦阿蔻上去四下乱摸,又乱揿乱按了一番,墙丝毫不动,只能失望地退回来。
傅九辛低头看了看她,窦阿蔻气鼓鼓地鼓出了一张包子脸,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那堵墙,不由得觉得好笑,抬手安抚似的揉了揉窦阿蔻已经乱糟糟的头发,走上前去仔细研究这扇门。
术业有专攻,他们俩谁都不擅机窍之术,窦阿蔻猜傅九辛也打不开这扇门,于是垂头丧气地靠在一边,心里想要是公孙墨家的三公子在这里就好了。
她这念头刚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就听到一阵石壁摩擦的声音,窦阿蔻惊讶地看去,看到那堵墙的那个门形浅坑正往上缓缓收拢,石头与石头摩擦,扑簌簌地掉下一些石屑和尘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窦阿蔻大惊:“先生!门开了!”
“嗯。”相比起窦阿蔻的激烈反应,傅九辛倒显得很平静。
这扇窦阿蔻怎么折腾也打不开的门,却在傅九辛试探性的摸索下打开了。
这事有点邪门,窦阿蔻坚持认为是冥冥之中傅九辛的父亲与爷爷在保佑他,在保佑这支司幽国唯一传承的血脉与后裔。
门开了,因为傅九辛担心门后有机关,所以把窦阿蔻挡在了身后。被他高大的身形一挡,里面的情况一点儿都看不见,窦阿蔻急得捶他的背:“先生让让!我要看!”
傅九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她,就在这一瞬间,窦阿蔻捕捉到了傅九辛眼里的惊讶。她侧着身子从傅九辛让出来的那一条可怜的缝里挤过去,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石室。
也难怪傅九辛要惊讶,他们在这地下迷宫里探了那么久,所处可见皆是青黑色的石砖石板,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无。可在这间石室里,活人要用的东西一并都有,小到诸如铜盆夜壶之类,大到床铺梳妆台,几乎是应有尽有,这生活条件,都快比上皇宫了。
窦阿蔻不可置信地走前两步,喃喃着去摸床上铺着的被褥:“先生,这些是真的哎。”
傅九辛镇静多了,他一眼扫过房间周围,确定这里头没什么机关,然后又一一去检查房里的装置,最后终于相信了,这间房里头没有设计者的任何恶意,反而像是要把世间最美好最舒适的东西都放进去一般,在这阴森恐怖墓葬一般的地下宫殿里,这里简直是一处桃花源。
房间许久无人进来,家具床铺上都布满了一层灰,窦阿蔻拉起床褥抖了一抖,又掸了一遍,舒舒服服地一ρi股坐上去,视线刚好就对着房间角落那个巨大的屏风。
这屏风看上去也是奢华之物,金丝镂空处嵌了莹润的夜明珠,使这房间无需照明也有淡淡的一层光亮。
窦阿蔻摸到屏风后面,看到那角落里还放了一个箱笼,里面居然是干净的衣物,这真是准备得太完善了。
虽然窦阿蔻自觉现在身上脏得难受,想换身干净衣服,但到底不敢贸贸然穿上去,拎着衣服在身上比了一比,又蹦跳着去看梳妆台。
傅九辛跟在她后头,不自觉地扬起唇角,直到摸了摸嘴唇才发现自己在微笑。阿蔻总有这样一种化繁为简的本事,世上再大的风浪到了她这里,只要碰到她的笑容,好像就立刻成了一汪柔情荡漾的春水。
比如此刻,她就端坐在梳妆台前,梳着自己有些蓬乱的发髻。怡然自得,那种从容的气魄好像是坐在自己龙凤镇的家里一样。
窦阿蔻都有些怀疑这石室是地下迷宫的设计者为他或她自己准备的了,东西准备得太细致齐全,连梳子都有。
窦阿蔻一时兴起,反正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鬼地方出不去,她包裹里的清水和食物也尚能支撑几天,便安下心来,索性真正开始寻宝了。
她随手拉出梳妆台的抽屉,一个一个翻找过去,前几个抽屉里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无非装了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在最后一个抽屉里,却是满满当当垒了一厚叠的书。
大约因为保存得好,这些书并没有损坏,但捱过了五十年漫长时光的纸张还是泛了黄,翻页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一片干燥枯黄的脆叶子。
窦阿蔻小心翼翼翻开一本书的扉页,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出声。傅九辛起初还看到她上蹿下跳地自个儿乐,后来见她忽然静下来,也不说话也不动作,以为她碰到了什么涂在书上的毒,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激出了这辈子最大的潜能,身形微微一动,人就已经蹿到了窦阿蔻身边。
窦阿蔻一抬头,瞧见傅九辛,激动地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下来:“先生!你看,这就是那个!那个!”
哪个?傅九辛低头一瞧,扉页上用小篆书了几个字:金匮集注。再翻几页,里头画了各式草药图与人体的|茓位图,很明显,这是一本医书。
傅九辛在电光石火间猛然悟了。这是那本传说中可解百毒的书,这是一本可以解徐离忍身上旧毒的书,这是一本窦阿蔻找到了以后喜笑颜开的书……
他抿了抿唇角,挑起眉,声音平淡如水:“你很高兴?”
“当——”窦阿蔻那个然字在喉咙口被她吞了下去,她小心觑了觑傅九辛的脸色,悻悻道:“也还好啦。”
说着把那本医书放下,还不舍地摸了摸封面。
傅九辛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把那书拎起来,淡淡解释道:“拿回去,以后也好治个头疼脑热。”
窦阿蔻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敢反驳半个不字,于是内心一边腹诽着这样的书拿去治头疼脑热也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一边顺从地接受了傅九辛别扭又幼稚的解释。
地下黑暗,无法感知时间流逝,但是却让两人有了大把的时间相处。只不过是一日的辰光,但因为中间相隔夹杂着如此多的变故波折,让这好不容易的重逢显得更为珍贵,即使未来依旧迷雾重重,即使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无人知晓地死在这静悄悄的地下,但在此刻,他们相依相偎,像是一起成长的两棵树,足尖互抵着,根系缠绕着,枝桠拥抱着,是的,是两棵树,而不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盛开着一朵菟丝花。
窦阿蔻的肚子准时地报告了现在的时辰,因为她开始饿了。
空旷的石室里她肚子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叫声特别明显,傅九辛看着她一笑,窦阿蔻霎时红了脸,哎呦哎呦,分明已经是夫妻了,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最隐秘的部位都被对方探索过,看到傅九辛这一笑,窦阿蔻居然还会心神荡漾小鹿乱撞,她觉得自己没救了。
两人打开包裹进食,有情饮水饱,好不容易的重逢令两人此刻哪怕是咽糟糠都当饮茶,更何况这包裹里还算是能入口的吃食。
因为不知道会被困在此处多久,窦阿蔻特意控制了食量,只吃了个小半饱。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窦阿蔻正想招呼傅九辛休息,那人就已经不管不顾地吻了上来。
傅九辛在床笫间素来热情,但像这样燃火一般的激|情,窦阿蔻却还是第一次感受。他抱得那样紧,甚至勒得窦阿蔻骨骼隐隐作痛,他的索求无度,唇齿纠缠间深深浅浅地啮咬,凶狠得像是要把窦阿蔻吞吃入肚。
窦阿蔻难受地挣扎,但她隐隐地感觉到了傅九辛狂热中悄悄藏着的那一缕惶恐无助和害怕,心一软,顿时什么挣扎都化成了一滩水,只是由着他闹。
情至深处,两人都有些轻喘,傅九辛额头抵着她的,轻声道:“阿蔻,让我抱抱你……”
窦阿蔻的脸红了个透,正待点头,忽然小腹一痛,身子一僵,吃力地抬起头:“我——”
连理枝
“嗯?”傅九辛立刻发觉了她的异样,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哪伤了,啊?让我看看!”
傅九辛紧张得冷静全无,一双手上上下下将窦阿蔻摸了个遍,奈何却没摸到点上。
窦阿蔻只觉得下腹一股钝钝的绞痛,股间有热流在一点点涌出,她并紧双腿,猛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和到地下时与丁紫苏的那一撞。当时她感觉并无大碍,再加上一心想着要找傅九辛,也没有放到心里去,而今想起来……
她忽然觉得全身冰凉,一种灭顶一般的窒息的感觉汹涌地朝她袭来。窦阿蔻出了一身冷汗,艰难地拉住傅九辛的衣角,蠕动着嘴唇吐出几个字:“先生,孩子!”
傅九辛初时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然后他看到窦阿蔻灰败的脸色和泛红的眼眶,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孩子?”那尾音都带着颤。
窦阿蔻哭出来了:“孩子,先生的孩子、我的孩子!丁紫苏……下来的时候被丁紫苏撞了一下,我肚子好痛!”
她哭得泪水涟涟,既害怕又悔恨,颤巍巍地缩在床上,护着自己的肚子。
傅九辛呆了一呆,突然跳起来,他想去抱抱窦阿蔻,但又怕自己冒失伤了她,手忙脚乱得像一个毛都没长全的青头小伙子。
他遇事从来冷静自持,但到底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何况对方还是他的妻儿,在其他方面可以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一碰到与心上人相关的事物,顿时束手无策主意全无。
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笨手笨脚地把窦阿蔻揽到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在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绝望感足以让人灭顶,像是溺水之人,睁开眼睛,目力所及皆是茫茫白水;张大嘴巴,带着水草腥气的水一股脑儿涌入胸腔,窦阿蔻几乎都体验到了那种巨大的悲怆和水一同将肺挤爆的痛感。
她在泪眼朦胧中不断的自责,抬头看傅九辛,却被他那双猩红而充满水汽的眼睛震撼了。
她的先生,小时经历了那样的苦难也不流泪的人,和她离别重逢也没有动容过的人,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了。
傅九辛声音有些哑:“阿蔻,对不起。”
窦阿蔻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句对不起本应是由她说的,因为她的大意和莽撞。
傅九辛却还在喃喃,他抱住窦阿蔻,把头深埋进她的怀里,自言自语道:“对不起,是我把你拖进来,是我对不住你……和孩子。”
有的时候,太过激烈的情感无法言说,只能通过眼泪来诠释。
窦阿蔻被傅九辛所震撼动容,但片刻后她就回过神来,现在、此刻、当下,她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不能让傅九辛把所有的过错和包袱都一力承担下来,独自吞下所有苦楚。
她像搂住一个撒娇的孩子那样搂住傅九辛,残泪还在脸上,嘴角却已经微微翘起来:“阿辛,你不要怕。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的,不信你摸摸。”
傅九辛吃惊地抬起头:“真的?你可是在诓我?”
其实窦阿蔻内心也很忐忑,她是头一次做母亲,哪里知道孩子到几个月要注意保护,她只感觉到刚才下|身有血涌出,以为是孩子保不住了,一时慌乱之下就失了神智大哭起来。
可那股钝重的绞痛已经过去,现在她一切安好,好似根本没什么事情,于是又略略放下心来,心想大概是她太过小题大做了。
而傅九辛又已经那样问了,到了这个份上,窦阿蔻也只得咬牙先给傅九辛服下一个定心丸,于是柔声道:“是真的。”
傅九辛犹豫了一番,把手慢慢放到窦阿蔻还平坦的小肚子上,窦阿蔻吃痒不住,不由得动了一下,傅九辛的手立刻像闪电般地弹开去,结巴道:“他他他动动了!”
窦阿蔻撑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虽然不怎么懂,可也知道这么点的月份,孩子还没长出胳膊腿呢,她笑道:“先生,那是我在动。”
“啊?哦?”傅九辛像个傻子似的重复,讷讷地收回手,他抬起头来,看着窦阿蔻,眼神柔软。
窦阿蔻觉得刚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又涌了上来,眼眶好像又湿润起来,她哽咽着问傅九辛:“先生,如果……如果我没保住孩子,你会不会怪我?”
她别过头不敢看傅九辛的眼睛,心里七上八下。
傅九辛没有丝毫的迟滞和犹豫,堆在他眼角眉梢的那些锋利的刀光此时软成了流动的水,他轻轻说道:“有孩子固然好。可陪伴我走过一生的那个人,只有你。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选择,我更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
窦阿蔻眨眨眼,低头拂去眼中的湿意。真好,他说他不怪,他说他选择她,和她当初怀着孩子也要执意下来找他时的心情一样。他们都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即对方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然而这样的脉脉温情也没有持续多久,两个人一个是头一次有孩子的母亲,一个是年轻的父亲,谁都不知道窦阿蔻现在这个情况紧不紧急,不知道这孩子在腹中安稳地沉睡着还是已经死去,于是愁云惨雾还是慢慢蔓延开来。
傅九辛抱着窦阿蔻好一会儿,忽然下定决心似的,一下子把窦阿蔻放倒在床上,而后就去脱她的亵裤。
“哎——”窦阿蔻挥舞双手,忙不迭地阻止,她很快明白过来傅九辛的意图,于是更加着急:“别看!”
她这样的小打小闹怎么困得住傅九辛,后者一手将窦阿蔻双手禁锢在自己掌心,而后软声求道:“阿蔻,就让我看看,我看看你伤得严不严重,就看一下。”
窦阿蔻对上傅九辛清凌凌的双眼,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垂头丧气由着傅九辛摆弄,亵裤微微褪下一半,窦阿蔻本来是捂住双眼的,实在忍不住张开指缝,偷偷瞄了一眼,这一眼就让她瞧见白绸亵裤上的一点猩红,尤其的刺眼。
这一眼之下,她心凉彻底。
傅九辛沉默着重新替她整理好衣裳,无声地抱住她,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这一刻,窦阿蔻甚至都感到了傅九辛的颤抖。
这一对无知的父母这一夜过得很不安生,几乎两个人都怀着孩子死去的悲壮心情夜不成寐。后来很久以后,三姨娘听到窦阿蔻无限感慨地说出这段往事,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当然那是后话了。
这一夜窦阿蔻是被傅九辛抱在怀里睡了一夜的,他们相拥的姿态令窦阿蔻联想到了别的什么。就像是两棵树,当整个原野与森林都焚毁成了焦土,漫山遍野的鲜花已经凋落成灰,只有他们还相依相偎着,足下紧紧抓着这一方泥土,一起坚韧着往上生长。
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意外,原来还带了三分悠闲的被困立刻变成了十成十的困境。窦阿蔻知道再也不能安慰自己说食物和清水还足够,他们还可以继续过着这上天赐予的“二人世界”,她耗得起,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耗不起。
傅九辛显然比她更紧张,他开始每天都出去搜寻逃生的路线,并且不准窦阿蔻和他一起去。窦阿蔻便只能待在房里等他,希望傅九辛能带着好消息回来。
可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傅九辛几乎把所有岔路都走了个遍,那张他自己画的地图上被一个又一个的红叉布满,几次碰到机关遇到意外,几次死里逃生,令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穷途末路的困境中唯一的安慰就是他们眼中的对方,只有在深夜里,两人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心跳和呼吸,他们才能暂时从当下令人绝望的窒息中得到一个短暂的解脱修养身心,第二天再满怀期望寻找出路。
连续三天,傅九辛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地下迷宫的设计者心思缜密,从那条阴人路一般的诡异通道就可看出他也擅弄人心,狡兔都有三窟,更何况这么一个精于谋略的人,他是绝对不可能只给偌大的这么座迷宫留一个出入口,傅九辛很笃定,一定有别的出口,只是他还没有找到。
可时间不等人,他们的食物和水已经越来越少了。窦阿蔻只嚷着说近来胃口不好,一口都不肯多吃,连平常一半的食量都没有。傅九辛知道她这是故意节省口粮,让一个有孩子的女人饿肚子,傅九辛简直不能原谅自己,他急得都上了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探索已经走过的路,疑心自己没有找到机窍开关,用双手一寸一寸在墙上地上摸过。可也许天要亡人,命定如此,不管他怎么努力寻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这一天,他们吃完了最后的糕点,喝尽了最后一滴水,彼此都知道再找不到出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傅九辛半倚在床上,窦阿蔻枕着他的胸口,懒洋洋地把玩着他一缕黑发。
“怕不怕?”傅九辛沉声问道。
窦阿蔻知道他没有把那个怕字后面的死字说出来,大概是不忍挑明,但她心里却很平静,摇了摇头:“不怕。”
到了这个时候,心境反而奇异般地平和起来,前几天那些担忧恐惧焦虑和患得患失都没了踪影,只余下一片静水深流。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只是有点遗憾。没看到我们的孩子出世。”
傅九辛无言,只有更紧地抱住她。
窦阿蔻想,够了,这辈子能与傅九辛结为夫妻,度过一段静世安好的日子,还有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出世的孩子,她这辈子就已经够本了,何止够本,还大赚一笔。所以即使上天要在此时收回她的幸福乃至于她的性命,她都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本做到不怨天尤人,平静面对。
也许没有阳光雨露的眷顾和滋润,两棵树终究没办法在荒芜的山野里生长,但只要他们是并肩站在一处,哪怕看着对方渐渐枯萎。她知道,即使他们死后,他们的根茎也紧紧缠绕在一起,不能分离。
最浓重最深入骨血的深爱,到头来也不过是两个人手握在一起,笑着互相对对方说:“好了,我们可以一起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恢恢恢恢恢恢恢恢复更新啦……!
此地有爱三百两 送医书
窦阿蔻和傅九辛并排平躺在床上。这屋内一桌一椅,但凡摆设都力求奢华,除了那架镶了琉璃彩石的屏风外,房顶上也嵌了几颗夜明珠,此刻正与那琉璃金银的光芒交相辉映,将那屋顶照得像是繁星灿烂的夜空。
窦阿蔻安慰自己,哪怕是等死,在如此美景之下,与心爱之人一同共赴黄泉,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她侧了侧身,想抓住傅九辛的手以求个安慰,不料傅九辛忽然腾地一下坐起来,唬了窦阿蔻一大跳。
“先生?!”窦阿蔻惊疑不定地抚着胸口。
“阿蔻,你看那里。”傅九辛的语气有些波动,显露出了他罕见的情绪激动。
窦阿蔻顺着傅九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们上方那一方用大块平整的砖石砌成的顶,镶嵌了几颗排列形状奇特的夜明珠。
这……好像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窦阿蔻眨了眨眼,心里纳闷。但她又知道傅九辛不可能无缘无故让她看,于是费了点心思去琢磨那几颗夜明珠,看着看着,眼前看似毫无规律的排列忽然之间成了一个整体,窦阿蔻如醍醐灌顶般顿悟,激动地指着头顶大叫:“我们有救了!”
他们头顶上,正是用夜明珠排列而成的机关图,细看像是八卦阵图,却远没有那般复杂而繁复,但若不仔细去琢磨,一眼瞄过,也就这么忽视了。
生门和出口就近在咫尺,他们却平白错过了这么多天!
窦阿蔻和傅九辛互相凝视。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他们现在算是知道了。
傅先生无所不能,他看了那阵图一会儿,脑中默默地盘算推演,而后转头让窦阿蔻走远一点,只见他暗自提气,在地上跑了几步,就着冲势踩上石桌,足尖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在空中极漂亮地翻转侧身,像一尾身姿灵活矫健的鱼。
窦阿蔻惊叹连连,欣赏着傅九辛的空中表演。傅九辛凌空而起后,单手抓住粗大的房梁,另一手去搬弄那些夜明珠。
不出他们所料,这些夜明珠果然是可以移动的。傅九辛移一颗便端详一番,再去移动另外的珠子。窦阿蔻不懂机窍,在地下仰着头看,只看到那些珠子在傅九辛的摆弄之下渐渐演变成了奇特的形状。
傅九辛把最后一颗珠子移到正确的位置,只听轰隆一声,头顶上严丝合缝的顶板开始颤动,石板摩擦石板的声音令人牙酸。
窦阿蔻捂着眼睛躲避那些纷纷落下来的灰尘和泥土,傅九辛早在机关开启之时就敏捷地躲闪开去,现在也落了地,和窦阿蔻一起等待机关静止。
颤动的轰鸣声过去后,窸窸窣窣落下的尘土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窦阿蔻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到他们头顶上方,静悄悄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两人相视一眼,傅九辛当机立断下了决定:“阿蔻,你先上去。”
窦阿蔻轻功不精,得亏傅九辛在底下用内力送了她一程,才轻飘飘扶摇直上,扒住了那个洞口。
她挣巴两下,钻进那个洞口后,立刻伸手:“先生,你上来吧!”
依傅九辛的功夫,其实用不着窦阿蔻伸出援手,然而他看见窦阿蔻满脸焦急,一副可怜巴巴的望眼欲穿的模样儿,不由自主地就把手伸了过去。几乎是立刻的,窦阿蔻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往后用力一拉,两人双双跌倒在洞里,气喘吁吁地抱作一团。
这个黑黢黢的入口里头是一条坡度较缓的窄道,像是用手挖出来似的,十分逼仄,甚至无法直立。
两人只能手脚并用,一前一后地像婴儿一般的在这窄道里爬行。通道太窄,一抬头就能撞到顶,那些岩石像山一样地迎面向人压来,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在幽闭狭窄的通道里爬行不是什么愉快的感受,窦阿蔻觉得浑身不舒服,被压抑得恨不得能舒展四肢大喊一声,可看看前方,却依然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黑暗中一点儿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只有岩石深处传来的水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击打在岩石上,听得久了,这声音好像就滴在心尖儿上,像是催命的脚步声。
窦阿蔻心慌,空间狭小无法回头看,也不知道后面跟着的还是不是傅九辛,窦阿蔻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心惊胆战,她停下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先生”,她的身后立刻传来沉稳的一声:“我在。”
窦阿蔻吁了口气,凭空觉得踏实了不少,定下心来继续往前爬。这窄道想必是设计者留的生路,但是大概用到它的机会不多,地上坑坑洼洼,还有不少碎石坷垃,窦阿蔻一路爬去,膝盖并手肘磨破了不少地方。
窄道依地势而建,最窄的地方甚至都无法膝行,人几乎以贴着地面的姿势如毛虫一般蠕动而过,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一段,窦阿蔻觉着自己简直被削了一层皮,好在眼前峰回路转,地道逐渐宽敞起来,可容半人高,地势也渐渐往上,虽然形势好像并没有什么突破,但两人至少不用连贴着地,一点一点蠕动身体了。
光明出现得总是出人意料。窦阿蔻起初只看到了前方朦朦胧胧的一圈光晕,麻木地想难道她是出现幻觉了么。她闭眼再睁眼,眼前这光亮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她的前进越来越亮,窦阿蔻思考了一秒,猛地跳起来:“先——哎呦!”
她忘了身处窄道,冷不防脑袋结结实实地与岩石死磕了一下,她却连呼痛都顾不上,兴奋地指着那光亮大喊大叫。
人于极限之处迸发的力量是无穷的,更何况如今希望就在眼前,窦阿蔻连爬带蹭,奔着向往的光明而去,日光照在脸上的一刹那,她双臂用力在两边一支,猛地蹿出了洞口。
傅九辛紧随其后,两人一齐蹿了出来,大片大片火辣辣的日光立刻将两人淋了个一头一脸,窦阿蔻睁开眼睛,直视那刺眼的日光,逃出生天的感觉如同破水而出,阳光雨露风沙云彩,每一样事物都如此美好。
傅九辛还有理智,捂住窦阿蔻的眼睛:“阿蔻,小心刺伤了。”
窦阿蔻在他的掌心里眨眼,拿下傅九辛的手掌,嘿嘿笑道:“先生,我们逃出来了!”
她往后倒去,放任自己的身子摔在丰茂的草地上,看着浩浩长空,内心的激动澎湃半天也无法平息。
傅九辛也放松下来,转头对上窦阿蔻的眼睛,两人手握着手,一齐笑得像两个傻子。
激动过后,两人冷静下来,开始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
傅九辛站起来,去附近走了一圈,回来时已经有了打算:“阿蔻,你瞧这儿眼熟么?”
窦阿蔻闻言仔细看了看四周,景致确实眼熟,好像曾经来过一般,她皱着眉头努力回想,忽然一拊掌:“是阿娘的墓!”
傅九辛点头。
原来他们兜兜转转,阴差阳错之下找到的出口,竟然离傅九辛娘亲的坟不远,就在这一片山头上。
说也奇怪,这毫辉城的地下迷宫错综复杂,绵延百里,这唯一的出口居然是在傅九辛娘亲的坟附近,不得不让人叹一声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窦阿蔻认真地说:“先生,我觉得一定是阿娘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们,所以才让我们误打误撞逃了出来。”
两人在地下也不知困了多久,在地下又是逃命又是爬地,现在两个人都灰头土脸,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往龙凤镇的家里赶。
两人打算去山边的那汪小水潭里洗把脸就走,刚掬了捧水,忽然听见林中窸窸窣窣的,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窦阿蔻定睛一看,那人是丁紫苏。
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身上那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她平常精心打扮的模样完全不一样,简直判若两人。
窦阿蔻愣了一愣,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话;傅九辛则是对窦阿蔻以外的人都不甚热心,于是两个人都诡异地沉默了,只是回头继续清洗手和脸,好像根本没看见丁紫苏这个人一般。
窦阿蔻慢腾腾地清洗着指甲里的泥土,看似从容自若,其实心思全在丁紫苏身上,她很想看看丁紫苏现在在干嘛,可背后又没有眼睛,所以觉得全身不自在。
她正胡思乱想,水面上渐渐显出了一个倒影,就在她的倒影旁边。窦阿蔻吓了一跳,一个猛子跳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丁紫苏浑然未觉傅九辛的杀气和窦阿蔻的紧张,她喃喃地自言自语:“找不到医书……找不到医书……他不会要我了……”
窦阿蔻惊呆了,眼前的丁紫苏,好像已经是个半疯了。
丁紫苏盯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慢慢蹲下|身去,把水泼在自己脸上,露出一张白皙姣好的面容,她爱怜万分地摸着自己的脸颊,忽然又痴痴地笑起来:“我还是漂亮的!美人!英雄都爱美人!没有医书有什么要紧!”
窦阿蔻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她遭遇了什么,她同徐离忍狼狈为奸,在地下迷宫时向众人下迷|药,这些都让窦阿蔻万分厌恶并且讨厌她,可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窦阿蔻忽然又觉得可怜。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不计较得失的、纯粹的爱,她和徐离忍之间的关系,竟然要靠一本医书来维系,说她是咎由自取也罢,自食其果也罢,起码在此刻,她尝尽了天下最苦涩悲哀之味。
终归家
窦阿蔻默默无言地站起身退开去,把溪边的位置让给丁紫苏。傅九辛从刚才开始就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似的,从头到尾连眼风都不瞥一下,淡然自若地示意窦阿蔻:他们该回去了。
窦阿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转身回头看丁紫苏,这可悲的女人此刻仍蹲在溪边疯疯癫癫地喃喃自语,背影看上去仓惶而可怜。
“咳咳。”窦阿蔻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放慢了脚步,企图拖慢傅九辛的进程:“先生,我记得,我们好像有那本医书啊……”
傅九辛看她一眼,嘴角一勾,算是回应了。
窦阿蔻挫败,她就知道自己这点儿小心思在傅九辛眼里就根本不是什么秘密,见微知著向来是傅九辛的本事。她干脆耍赖:“先生,她挺可怜的,要不,咱把书给她吧?”
傅九辛回头看她,窦阿蔻微微仰着红扑扑的脸,眼睛眨巴眨巴,无限期盼地瞧着他,那眼里的诚恳和期待杀伤力巨大,令身经百战的傅先生也忍不住心软了一下,他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句“妇人之仁”咽回肚子里,从包裹里拿出那本医书,递给窦阿蔻,以眼神示意她,去吧。
窦阿蔻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一会儿,悄悄又走了过去,把书轻轻放在了丁紫苏的身侧。
傅九辛看着窦阿蔻的背影出神。这就是他的阿蔻,他本来以为这一次历险让她长大,也将她的心磨练得硬了一点,可其实她依旧是那样柔软的窦阿蔻,不是矫情,不是装样子,她的内心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好似这世上这人间有再多辜负她的伤害她的事物,她也能坦然的释然,就像原谅曾经的他一样。
丁紫苏不过是两人归途的一个小波折,别过她后,两人正式踏上了归途。此处离龙凤镇不远,加上他们又是归心似箭,半个时辰后,便遥遥看到了城郊那家茶摊支起的幌子在迎风招展。
几个日夜的遇险逃难、末路狂奔让两人此刻看起来像两个亡命徒,走在热闹的街上,人群自动自发离开他们两尺远,看着他们的眼神既带着些鄙视瞧不起,又有点恐惧不安。
窦阿蔻正在兴奋中,压根没有注意周遭人的反应,拖着傅九辛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窦家那个小院子门口。
俗话说近乡情怯,果然不假。窦阿蔻一只脚都跨进门槛了,临了又硬生生刹住,抬手抿了抿头发,抓着傅九辛的手紧了紧,才怯生生冲里头嚷:“爹,姨娘,我们回来了!”
三姨娘的反应十分剧烈。她吃惊地看着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俩口,结巴了半天,忽然哎呀了一下,双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你俩干啥去了?!”
倒是随后闻声出来的窦进财很镇定:“嚷什么,孩子回来就好,赶紧进屋弄干净,晚上做几个好吃的,大家坐下来,这才是一家团聚。”
几个姨娘幡然回神,烧水的烧水、煮饭的煮饭,各司其职四散开去。
窦进财冷冷看了杵在门口的女儿女婿一眼,不咸不淡道:“还不进来?”而后率先抬脚就跨进了门槛。
窦阿蔻嘿嘿一笑,连忙跟上。这意味着窦进财已经看穿他俩干啥去了,心里虽有气,但还是原谅了。
既然窦老爷都难得糊涂地装作不知道他们瞒着他去干了些啥,那么小夫妻就更不会蠢到主动提起,三个人心照不宣其乐融融的,坐下来一家亲。
洗澡水烧好了,热气腾腾的一大桶搬到了屋内,小俩口被各自分开各自去洗澡,窦阿蔻把自己浸到水里去,顿时觉得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层泥壳咔吧一下裂开了一条缝。
她把自己搓巴搓巴,直把那桶水洗成了黄河水,又换了一桶才洗干净。热乎乎的水把身体煨热,熨帖得十分舒服。
窦阿蔻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平坦得没有一点凸起,可却有一个小生命在悄悄地孕育着,这天地间的生命流转生生不息,以一种令人敬畏的方式带给窦阿蔻这一恩赐。
窦阿蔻猛地想起那天晚上她肚子的痛和亵裤上那点点落红,虽说她后来几天没有什么异常,人也精神得很,但她还是坐不住了,一下子从浴桶中站出来,匆匆忙忙套了干净衣裳,松松挽了一个髻,就往外面冲。
没想到她将将迈进花厅,便见到了一屋子的人严阵以待,那架势倒像是三堂会审。她一出现在门口,几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现出了紧张的神色。
傅九辛一个箭步上前,紧张地扶住她:“阿蔻,你怎么样?”他踟蹰了一下,好像有些犹豫,俯到她耳边轻声问:“还流血吗?”
窦阿蔻脸一红,摇了摇头。
傅九辛显然松了口气,可扶着窦阿蔻的手丝毫不肯放松。
窦阿蔻动容地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显然只是草草洗了一把,发根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眼下阴影浓重,一张英俊的脸有些苍白,越发衬得他斜飞入鬓的眉如鸦翅一般。
三姨娘也紧走了几步,把窦阿蔻引到屋里坐着的一个陌生人前,一边絮叨:“阿蔻,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说九辛这孩子怎么才洗了那么点儿时间就冲出去请大夫。你放心,九辛请来的是回春堂的圣手,龙凤镇都出了名的。你赶紧让他看。”
这陌生人就是那回春堂的圣手大夫,慈眉善目的胡子一大把,正笑眯眯看着窦阿蔻。他身后跟着一个提了药箱的药童,看到这正主孕妇来了,严肃正经地排开了长龙般架势,明晃晃的银针、陶瓷火罐、艾炙筒艾叶一字儿在窦阿蔻面前排开。
傅九辛愣住了,这是要干嘛?他面色发黑神情严肃,攥住窦阿蔻手腕的手指一下子收拢,牢牢将那一小截细细的骨肉捏在手心。
老大夫瞥了自己毫无眼力见儿的徒弟一眼,伸指要把窦阿蔻的脉,他盯着傅九辛碍事的手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
“啊?哦?”傅九辛呆呆地松开了手,他自从得知窦阿蔻有孕,又被窦阿蔻的落红吓了一跳后,那智力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路往痴呆的方向轰隆隆地疯狂奔腾。逃命时还没怎么发觉,这会儿那呆傻劲就暴露了。
老大夫照例问了问病灶症状,又凝神把了会儿脉,任凭在座众人的各种眼神能把自己戳出个暴雨梨花针般的满身洞来,他自岿然不动,一张脸端得平平淡淡,什么油盐酱醋都瞧不出。
半晌,他面容一松,乐呵呵地捋了捋胡子:“没事儿,一大一小都好着呢。早些时候流了点儿血,是因为被人撞了一下,又加之神思焦虑气血奔腾所致,得亏小丫头身体底子好,胎算是稳住了,我再开几副安胎药,平素留意着些,没什么事儿的。”
傅九辛绷得笔挺的身体一点点松下来,一脸郑重地听着老大夫叮嘱这叮嘱那,那殷勤恳切的小眼神,差点儿让老大夫扛不住。
窦阿蔻痛苦地扭过头,不忍看这个精明的窦家账房彻底堕落成了一个二傻,可扭过去的脸上,却到底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
入夜了。窦阿蔻被几个姨娘团团围着灌输了一麻袋的孕妇须知,才被放回去和傅九辛重聚。
傅九辛早又彻底重新洗了一回澡,躺在傅九辛身边,鼻端传来他身上沐浴后的淡淡清香和水气,肚子里的孩子安稳地成长着,窗外一脉清凌凌的月光透过窗棂水银一般泄进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窦阿蔻觉得美好的不真实。
窦阿蔻回想过去这短短几天几夜的生死历险,几次以为会命丧黄泉,几次以为路终人尽,可在这个宁静的夜里,她所珍视的所有东西都安好地躺在她的手心,这真是一种幸福。
傅九辛怀揣着一颗二傻的心也很澎湃——尽管他面无表情。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痛恨自己没办法保护好窦阿蔻呣子,可上天还是眷顾他们的,峰回路转有惊无险,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更为珍惜窦阿蔻。
两人各怀心思,劫后余生的感恩让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更为深沉,那个夜里,两人居然谁都没有困意,耳鬓厮磨肢体交缠,好像怎么也亲不够。这种亲昵单纯的不带着任何一丝情yu,却更显深刻。
窦阿蔻抱着傅九辛的胳膊,想了想,轻声道:“先生,我其实还是挺遗憾的,没有找到楚蚀剑。”
她把那间密室里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翻出给了丁紫苏的那本医书和不少武功秘籍,可怎么也没找着楚蚀。房中倒是有武器架,可上面陈列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刀枪,也不像有楚蚀的迹象。
难道楚蚀其实并不在毫辉城遗迹里?或者是楚蚀已经随着被炸毁烧毁的毫辉城永远地埋入了地下?不管是哪种结果,窦阿蔻都觉得有些缺憾。
傅九辛倒不在意:“有没有楚蚀不要紧。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他没有出声,但窦阿蔻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心里一乐,也就冲淡了对楚蚀的念头。
那些血与泪、恐惧与绝望的记忆已经成为了过去,被封存起来。草长莺飞,小夫妻的春天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又是周一了……一到周一就厌世…
又一村
所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件,结束的时候总不会那么悄无声息。尽管尘埃落尽大局已定,但总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后事要交代。
第一个上门的人是唐寻真和顾怀璧。唐寻真的殷殷呼唤自七里之外颤抖着波音就传过来了:“阿——蔻——蔻——”带着无限回音。
窦阿蔻闻声而出,热泪盈眶:“师姐!”
两人一会合,立刻陷入了激动的汪洋大海中,握着对方的手又跳又叫,各自指手画脚地说着各自的事儿。
唐寻真说阿蔻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窦阿蔻说师姐那下面还有一个密室!唐寻真说阿蔻孩子还好吗?窦阿蔻说师姐我找到那本医书了!
两人鸡同鸭讲地对话了半个时辰,于是等她们口干舌燥地结束,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时候,她们陡然发现已经是相对无言,没什么话要说了。
被撂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言的两个男人此刻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存在价值。
顾怀璧撇去茶上浮沫,对上傅九辛的眼睛,将他们所不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
据顾怀璧所说,他和唐寻真一起把当时在地底被迷|药迷倒的那些江湖人救出来后,立刻又重返地宫,想帮助窦阿蔻找傅九辛,可才刚刚到了地宫入口,便看到熊熊的烈火一路顺着地下溢出来的石脂蔓延,地砖被火焰炙烤得滚烫,几乎无法下脚。这也就罢了,更因为地下本就封闭不流通,这火一着出来,那里头既酷热又窒息,整条秘道四处蹿着一人高的火苗,根本没办法进去救人。
唐寻真听到这里还心有余悸,嚷着:“阿蔻,我那时以为……以为你和傅先生怕是逃不过了,那么大的火,那下面又机关重重——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窦阿蔻有些赧然。唐寻真替她担心着的那几天,她和傅九辛在那密室里,吃好喝好,除了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倒也没别的什么。
顾怀璧安抚似的拍了拍唐寻真的手,看着傅九辛道:“傅兄,你和阿蔻果然是福大命大之人,在那等情况下,还能毫发无损逃出生天。只可惜我武林各派云集毫辉城,投下去那么多人力物力,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
顾怀璧想到这儿就脑壳疼。本来说好的楚蚀剑,说好的武功秘籍,一样的影子都没看到,倒是这几个月的探秘地宫,各派都折损了不少人手,他几乎都能看到那些掌门老头令人嫌弃的脸了。
窦阿蔻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师兄,在青铜门外头的那些石室里,那么多珠宝,一箱箱的金银玛瑙,可不都给你们搬上去了么,怎么还嫌不够呀!”
窦阿蔻很生气。那些东西,本来就该是先生的,就算先生和她都不看重,可毕竟是他们的东西。白白把这些东西送给武林各派,已算是他们的宽容了;就算是不给,于情于理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所以顾怀璧这话,在她听来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怀璧一哽。他那个乖顺娇憨的小师妹此刻活生生一副老母鸡护崽的彪悍样,而那个被她护着的男人在她身后一脸淡然。顾怀璧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女大不由娘的悲凉。
“嗐,那行……那我继续说了啊。”顾怀璧立刻转移话题,“我再说说徐离忍。我和寻真救人上去的时候,已经没看到他们了。听寻真说,他是随身带了侍卫军和御辇过来的?我们一个都没见着。我猜他们大概是走了,那会儿肯定护驾为重,走了也不足为奇。后来几天,我们虽然觉得你们是凶多吉少,可也没有放弃寻找。那火烧了快一夜,灭得差不多的时候,霹小雳带着磅礴堂的弟子又下去炸开了一个入口,我们搜了几条路,都没有找到你们。后来又实在没法子,在地面上等了几天。今天是听龙凤镇里的几个师弟说起,形似你们的两个人昨夜入了镇,所以我和寻真一大早就找过来了。”
窦阿蔻感动得眼泪汪汪,握着唐寻真的手一叠声喊师姐。
傅先生分毫不动,只挑重点问:“徐离忍可真走了?”
“是。”顾怀璧点头,“我们在毫辉城遗迹上找了你们这么些天,也没见他们回来过,那定然是回紫微清都去了。”
傅九辛再无话,看不出在想什么。
当夜,窦阿蔻热情洋溢地留唐寻真他们吃晚饭。本想再留唐寻真过一宿的,窦阿蔻自觉尚有许多体己话要和她说,只可惜顾怀璧说此次寻宝后事众多,要料理各派伤员、财宝分配——窦阿蔻把它叫做分赃,还要回西烈堡处理杂七杂八的事宜等,说得窦阿蔻只能依依不舍的放人。
顾怀璧和唐寻真这一走,好像卷了卷衣袖,把那些江湖上的喧嚣和纷争都一并带了去,他们是窦阿蔻牵涉到江湖的见证,当窦阿蔻目送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龙凤镇郊外,她知道那些跌宕起伏的辉煌终于过去,她和傅九辛像是两棵捱过了暴雨惊雷的树,终于迎来了和煦的春日阳光。
她和傅九辛就算是在龙凤镇上隐居下来了,外人看来,这一家不过是与镇上千千万万住户没有差别的最普通的一家子。只是目前这一家子,日子过得略有那么一些拮据。
窦家被抄,窦家尽数家产全部充公,徐离忍的国库满了不少,可窦家就有些举步维艰了。傅九辛心思谨慎,做窦家账房的那会儿,曾特造了一个假身份,去银楼替这不存在的人存了不少银票,以防将来有变。
他的谨慎在窦家落难时救了一家人。刚来龙凤镇的时候,窦进财就是靠着这笔银子置下了这个院子,可坐吃山空立地吃陷,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这笔银子眼看着越来越少了。
当夜窦进财就召了一大家子议事。老爷子思来想去,拍大腿做了决定:开绣楼。把这院子空置的一间屋子腾出来当绣坊,几个姨娘先缝些绣品拿去变卖,薄利多销,等名头打出去了,再筹谋扩大的事情。
窦进财当初不过乡下一介侍弄一片桃树林子的农夫,白手起家直干到给皇宫供应花木种植的皇商,这期间诸多辛酸自不必说。此时年过半百又重头再来,他只觉得胸臆间充满了热血激腾,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踌躇满志的少年时。
窦阿蔻看着自家老爹胸脯拍得山响,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觉得有些担忧,私下里拉着傅九辛问:“先生,你看爹那主意成么?龙凤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几家经营了有些年头的老字号,我们这新来的,拼得过他们吗?”
傅九辛到底比她看得远些:“你要信你爹的经商之才。再者我们家还风光的时候,几个姨娘什么世面没见过,宫中赏的料子绸缎、花样绣法,她们都知道。可这镇里世代吃老本的绣坊就未必知道了……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我吗?”
傅九辛那么一大通话,窦阿蔻听进去的也只有最后一句。她的先生无所不能,于管家账房一事上又是专能,于是转头就把这事儿忘在脑后,毕竟她现在的重要任务,是养孩子。
毫辉城那些事儿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窦阿蔻坚定认为他们能逃出生天是因为傅九辛的娘亲在天之灵保佑,于是坚持要去她的坟头拜祭。
傅九辛自然答应。两人准备了一篮子的冷食,还有蜡烛元宝之类的,踏着山上郁郁青草去祭拜。正是傍晚时分,七八月的天气刚下过一场雨,山间清爽,凉风怡人,窦阿蔻对当下的生活心满意足,觉得那些草叶上将落未落的露珠都很好看。
傅母的坟自从傅九辛来了龙凤镇后便有了打理,不再是从前那荒烟蔓草的样子,窦阿蔻要跪下来磕头,被傅九辛一把拦了,脱了衣服折了几折垫在地上,这才扶着窦阿蔻跪下来,一手还是拢着她的身子。
窦阿蔻在行叩拜礼,傅九辛两手虚虚搭在她肩上,眼神落在不远处的石碑上。那座石碑立在傅母坟前也有十五个年头了,当年傅母下葬之时,傅九辛年少,无力厚葬,全靠周围邻居凑钱办了一具薄棺,只这座墓碑却是傅母生前就备下的,倒不用费心。
傅九辛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如今看到这碑,他倒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娘亲生前不给自己备棺椁,却备了一座石碑?
他凝视着那墓碑许久,忽然放开窦阿蔻,神色凝重地走近墓前。窦阿蔻正在念念有词地祷告,看见傅九辛有异样,顿时也站起来不解地跟在他身后。
傅九辛在那石碑边缘摸索了一番,窦阿蔻眼尖,瞧见石碑后有一个小小凸起的角,傅九辛显然也发现了,他顺着角往下摸,沉声道:“里面封了东西。”
窦阿蔻还在四处找可以用的工具,傅九辛已一把抽出了她的佩刀,轻轻沿着角蔓延下去的脉络敲打,金属与石拖磨而过的声音令人牙酸,几下敲打后,石碑不敌金刀锋利,裂了一条缝,石屑片片剥落,露出了一样东西。
楚蚀现
看着那露出来的东西,窦阿蔻都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傅九辛纵然性情冷淡,但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些惊讶之色。
石碑背后,被敲开来的石壳里,有一个人为制造的浅浅的凹痕,凹痕里裹着一柄剑。剑鞘表面覆盖着一层灰色的石粉,若不仔细看,几乎是与石碑融为一体的。而傅九辛看到的那个凸出的角,其实是剑柄的手把。
傅九辛手上用力,将那柄剑自凹槽里摘出,扑簌簌又落下一些粉尘。他拂去剑鞘上灰蒙蒙的石粉,剑鞘本身的颜色与花纹一点点凸显出来。
这是一柄十分古朴的剑。古铜色的剑鞘上刻着繁复的藏蓝色花纹,除此之外,一丝多余的装饰都无。然而一眼看去,不觉寒酸,反而有种厚重苍凉之感。
傅九辛推剑出鞘,只听清凌凌锵啷一声,笔直一线冷冽的寒光随之出鞘,光华璀璨,夺目令人不敢直视,直至整柄剑出鞘,尚隐隐有龙吟之声。
窦阿蔻连忙错开眼睛,傅九辛往旁边挪了几步,挪进树荫下,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剑身反射出的光芒才渐渐黯淡下去,露出了它原本面目。
那是一柄二尺多长的剑,剑刃极薄,一丝缺口也无,剑身呈现出一片暗影沉沉的青灰色,有一种冷兵器的肃杀。
傅九辛一手握剑,独立花荫下。他的气质与这剑相得益彰,他周身分明处于热烈明媚繁花缤纷的夏日,窦阿蔻却恍然感觉到了一刹那间冬雪纷飞,冷冽彻骨。
她眨了眨眼,靠近几步,直觉地不敢接近那柄仿佛饮饱了鲜血的剑,只说:“先生,这大概就是楚蚀了吧?”
傅九辛反手一送,将剑归鞘,那剑上所带的慑人的气也随之渐渐消弭,窦阿蔻这才敢靠近,凑到傅九辛旁边去仔细看那剑。
剑鞘上除了花纹,并没有什么别的明显标志。窦阿蔻瞄了几眼,眼尖地看到了刀柄上,有几个黑漆描金的古篆文,她说:“先生,看那个。”
傅九辛拿近了仔细看了两眼,笃定道:“是楚蚀。”
两人一下子沉默下来,各自感慨良多。他们当初冲着楚蚀而去,在地宫里九死一生,绝地重生,可就是遍寻不着楚蚀。而今在这夏日暮色蛙鸣中,却不经意地找着了。
只能说世事弄人。这把剑,原来没有随着流沙葬入毫辉城地底,而是被傅九辛的娘带了出来,在生前藏进了一块石碑中。
若不是傅九辛眼尖,恐怕这楚蚀便要这样千百年地沉默地湮没在石中。
窦阿蔻靠近傅九辛,轻声道:“先生,阿娘的意思,其实是希望你不要再当那个什么少主,过一个普通正常人的生活,才会把这剑藏起来的吧。”
这个可敬的女人前半生为司幽国国母,后半生突遭大难,国破家亡,带着幼子颠簸流离,这样巨大的落差被她以一种更巨大更伟大的母爱扛了过来,替自己的儿子制造出了一方虽窘迫但平静的天地,不让他小小年纪就背负这过于沉重的使命。然而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命运线的走向草灰蛇线伏笔千里,十年后,傅九辛还是被卷进了这一场未尽的硝烟战争中。
只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窦阿蔻在心里默念,尘埃落定,他们也终归回归最初,平淡是真。
傅九辛似乎也有所动容,静静抚摩着朴实无华的剑鞘,缅怀的面容有一丝极淡的柔软和哀恸。
窦阿蔻乖巧地立在他身边,此刻晚风清凉,天边一线霞云翻卷着最后一道金边,夕阳在他们所处的山坳中洒下一片金芒,整片沉雄壮阔的大地在这余晖中沐浴沉睡,十分壮观。
窦阿蔻她知道此时无言沉默即是最好的陪伴,于是便不出声,默默地看着眼前这景色发呆。四周十分静谧,除了风折草叶声,便是细碎的虫鸣,此刻安谧宁和,也正因如此,傅九辛那一句突兀冒出来的话更令人胆寒,他说:“出来吧。”
谁?让谁出来?窦阿蔻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在她一点都没发觉到的情况下,居然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
窦阿蔻张皇四顾,四周只有风穿树叶的沙沙声,但她心有所虑,每一个摇曳的树影看上去都像是林中藏匿着的人。
树林一阵窸窣,一个人分开繁枝走了出来。他面上带着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窦阿蔻只觉得这人的眼睛和身形都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认识的某个人,可这会儿真要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人却好似十分熟悉窦阿蔻一般,面具后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嘿,汤团子。”
窦阿蔻一惊,醍醐灌顶,失声道:“苏洛阳?”
对面的苏洛阳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向傅九辛:“少主——”他刚叫了两个字,大概自己也觉得这称谓不妥,于是苦恼地停了下来,斟酌了半晌,爽朗一笑,叫道:“傅先生。”
傅九辛注视着他的面具半晌,眼中痛惜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平静,点头示意。
“是这样的,蝉蜕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先生答应,是再好不过了,若先生不答应,那也是情理之中。”苏洛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但是窦阿蔻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傅九辛道:“说。”
“希望先生去见陈伯最后一眼。”
窦阿蔻浑身一震,她想起不对劲的地方了!当时她和傅九辛在那地下迷宫入口,苏洛阳率先钻出,等他们要出去的时候,陈伯放了那一场大火。最后一眼,窦阿蔻只看见熊熊烈火中的苏洛阳和陈伯,那么苏洛阳现在脸上的面具……一定是他在那场大火中逃生,但被烧毁了脸。窦阿蔻心一颤,只觉得替苏洛阳不值,又听苏洛阳提出这样的要求,心情一时复杂。
她对陈伯的感情很矛盾。既有些恨他怕他,又觉得他一个垂垂老人,这样坚持着要复国,最后索性一把大火毁去一切,实在有些可怜可悲。
可现在听苏洛阳所说,这个老人好似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从前做过再多的错事也好,毕竟是一个长辈,做晚辈的,总不该绝情至此。
她这样想着,就看了一眼傅九辛。傅九辛的想法显然与她相同,立刻点头:“前面带路。”
苏洛阳也不含糊,立刻拔脚走人。他带着窦阿蔻和傅九辛往山的另一边下去,一面走,一面说着当日发生的事。
陈伯当时那一场火,放得实在是没有留一丝余地,仿佛就是冲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去的。纵使苏洛阳别号蝉蜕,极擅逃匿与偷袭,在那样的情况下,也不免勉强。况且他终是不忍看到陈伯活生生被烧死在火场,又搀了一个他,行动上缓慢了许多,最后虽然命是保住了,但全身被火烧伤了多处。
窦阿蔻听得一惊一乍的,她原以为她和傅九辛已经是九死一生了,没想到苏洛阳更是惊险,她有些犹豫,想看看苏洛阳面具下的脸,被苏洛阳笑着拒绝,说是怕吓着她。
窦阿蔻心里惋惜,苏洛阳从前的样子还在她脑海中,那是一个十分俊秀干净的少年,而今被大火毁去容颜,就像是眼看着一样美好的事物被活生生毁去,真是十分难受。
苏洛阳倒好像不大在意,又接着说起刚才被打断的话。他毕竟年轻,虽然被火烧伤,但修养一段日子,也就好了;而陈伯本就年纪大了,在火场中死里逃生后,伤口久久无法愈合,不多久后又发起了高烧,拖了好几天,请了大夫来看,个个都摇头,说是药石罔及,准备后事吧。
“他现在也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可还念着复兴司幽国的事,先生就当行善积德,当着他的面许了他,也让他走得安心些。”
窦阿蔻和傅九辛都不做声。这种对家国的执念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然而过犹不及过刚易折,凡事太过执着,便易成心魔。
他们走了不多时,窦阿蔻举目四眺,见这方向是往毫辉城遗迹而去。三人都练过武,虽然窦阿蔻因为有了孩子,被傅九辛勒令不准用内力轻功,但比起一般人来说,脚程还是快了很多。
日头已落在山后,只留下一点黯淡晕黄还残留在天空,而他们也再次来到了毫辉城。
暮色下的毫辉城遗迹,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塔身已折了小半,断壁残垣立在惨淡余晖之下,投下一片一片崎岖阴影。各武林门派早已离开,遗迹上却还有他们随手抛弃的物资。若说之前未经挖掘的毫辉城只让窦阿蔻感觉到了厚重的苍凉古朴,那么现在这样的毫辉城,是真真切切被人弃置的残迹了。
苏洛阳带着他们在前面转了个弯,消失在一片碎裂的砖石中,窦阿蔻跟着转了个弯,才看到一栋破破烂烂的民居立在眼前。
“他……在这里?”窦阿蔻惊道。
“嗯。说是死也要死在故国,我没办法,只能带他回来。”苏洛阳一边说,一边绕过民居荒凉的庭院,走进了内室。
窦阿蔻远远便闻到草药味,经过灶房时,还看到那炉上海煎熬着一壶药。她盯着那药炉发了一会儿呆,再回头的时候,陈伯就猛然撞进了她的视线。
窦阿蔻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倒退了一步。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陈伯,形容枯槁,一双干枯青紫的手臂无力垂在被褥两侧,像是被吸干了血液,他瘦得不成样子,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突出两块高高的颧骨,从前鹰隼一般的眼神早已不见,只剩下了缠绵床榻奄奄一息的恹恹。
从前那样精神矍铄的老头,一病下来,竟然便再也起不来了。
他似是感到有人进来了,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麻木地一一扫过窦阿蔻和苏洛阳,在停留到傅九辛的时候,猛地瞳孔一缩,精光暴闪,死死盯着傅九辛。
傅九辛走前两步,在他床前俯下身,握住他皮包骨头的手,沉声道:“陈伯。”
老头子脸色青白,流下两行浑浊的泪,一只手抖索着探进怀中,掏出了一块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塞进了傅九辛手心。
那是一块玉牒。打开毫辉城地宫青铜门的玉牒。
傅九辛低头看了那玉牒良久,又对上陈伯期盼的眼神,当着他的面将玉牒收进怀里,点头:“陈伯放心。”
陈伯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脆弱的弦绷成一线,就等着最后那一刹那,傅九辛的话,像是这张弦上射出去的最后的箭,随着他话音刚落,这张弓猛地一颤,终于断裂。
陈伯的身体在床上猛地一挺,而后重重落下,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怪声,直到他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依旧在坚持着这一生的执念。
毫辉城已毁,青铜门已倒,这玉牒又有何用?
傅九辛叹了一声,将玉牒重又掏出,抛给了苏洛阳:“你拿着吧。”
苏洛阳的面具后发出一声轻笑:“先生,你的意思,司幽国少主变成我了?”
傅九辛顿了一顿:“未尝不可。”而后便拉起窦阿蔻,走出了这屋内。
这一次离开,他真的再也不会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搞残男主,那我就把男配毁了吧哇哈哈哈哈!
学厨记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窦阿蔻一反常态地沉默,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唉声叹气。
傅九辛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失笑,仅余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尽数散去,想去揉窦阿蔻的头,又恐弄散了发髻,只得放下手:“你叹什么气?”
“我就觉得陈伯挺可怜的。”窦阿蔻如实说出自己想法。
傅九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若是陈伯愿意,他也可以和你爹一样,颐养天年尽享天伦,但他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接受这结果,怨不得人。”
窦阿蔻胡乱点了几下头,就把这事儿从心里驱除出去,毕竟陈伯一死,这事儿算是真正结束了。死去的人怀着未尽的愿望与执念而死,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他们的新生活。
转眼到了九十月份,火辣辣的秋老虎下山猖狂,白日里烈日炎炎,日头毒辣,到了夜里,却立刻又变成了秋夜的凉爽,倒颇有些凉意。
窦进财的绣坊已经有了些进展,窦家几个姨娘的针线活儿本就细致,再加上绣的又是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龙凤镇里的百姓们从未见过的新奇花样,立刻就从镇里原本就有的几家绣坊中脱颖而出,窦进财深谙经营之道,虽然他们的绣品无论手工还是花样都超出一般绣坊一截,但他的价格却十分合理,比普通绣品贵不了几文钱,如此一来,物美价廉的窦家绣品很快在龙凤镇里风靡起来。
起初还只是姨娘们绣好了一幅绣品拿出去变卖,然而很快就变成了镇上的富户们出钱预定,这生意算是做起来了。
这期间傅九辛与窦进财关在书房里谈了好几夜,大约是谈些生意上的事,窦阿蔻不知道具体内容,只知道每每谈完以后,第二天他们的绣坊总会搞出个新花样,让姨娘们的绣品卖得更火。
窦阿蔻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开始迟缓不便,她本来就有些丰满,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就更显得珠圆玉润。三姨娘打趣傅九辛,说傅九辛本来就宠窦阿蔻宠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就更宠了,简直像养了一个爱娇的小千金。
窦阿蔻吃得好喝得好精神倍棒胃口备香,她本来就爱吃,这段时间更是食欲大增。几个姨娘各显神通,天天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好吃的。只可惜傅九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精通浩瀚三千年史,独独这灶头里的事情,是一窍不通。
然而这毫不妨碍好学青年傅九辛的求知**,他这几日天天窝在厨房里,杵在几个姨娘旁边,专注地盯着从生食材到一盘熟菜的整个流程。
三姨娘麻利地在锅里倒油,放入姜片葱段翻炒,再从锅沿滑入一尾鱼,油锅登时刺啦刺啦地爆出小油星,三姨娘用手腕轻轻滑动锅子,待了片刻,熟练地将鱼翻了个面,只见方才在锅底的那一面已被炸得金黄。
再下去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等鱼两面都熟了,放入清水滚煮,再加几块嫩豆腐,待鱼汤熬至奶白,就可以出锅了。
三姨娘抹了把汗,倒不是因为灶膛里的柴火,而是因为杵在她旁边的傅九辛。
这尊大神从一开始她剖鱼就已经杵在这了,表情严肃认真,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差没有拿本小本子记着了。三姨娘知道傅九辛这是想学一招两招给窦阿蔻煮饭吃,但你好歹有什么不懂的要问啊。他倒好,就这么静悄悄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看似是不打扰她煎鱼,但三姨娘觉得,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极强大的气场。
她入窦家门时,窦阿蔻已经十岁了,傅九辛则十五了。十五的男子已经是个少年了,应该有男女之防了,所以三姨娘那时并没有多少机会与傅九辛相处。但她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少年不是平凡人,甚至她刚进门的一段时间,她有一度十分惧怕这个不言不语的少年。
果然她的直觉在五年后得到了验证。可她没想到的是,这只本该翱翔苍穹的鹰居然被自己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窦阿蔻绊住了翅膀,这只能说是天注定。
三姨娘这么想着,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傅九辛,清了清嗓子,问道:“九辛,你要学做鱼汤,光靠看是不行的,我和你说下这道菜的做法……”
傅九辛继续严肃地摇头。清汤白水一样寡淡的面孔下,是他一颗惊涛骇浪的心。他刚才在观看三姨娘煎鱼的过程中,内心受到了一阵又一阵的震撼。比如,三姨娘的锅铲翻飞,眼花缭乱堪比清墉城的斩峰十二式,三姨娘捏准时机果断将锅铲Сhā|入鱼身下又翻一个面,那迅如闪电疾如流星的招式,便是七杀连环坞中隐匿于黑暗中的杀手也未必能做到……
傅九辛陡然觉得,他好像冒冒失失踏进了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神秘未知空间,且这空间里每样东西似乎都蕴藏着巨大的含义,墙角老旧的筷子筒、房梁上垂着的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灶膛里燃烧着的柴火……每一样东西都在默默地诡秘地注视着他,墙上硕大的锅铲和漏勺甚至“叮”的一声反射了一道精光!千军万马在前也岿然不动的傅先生,这时有了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世界!
傅九辛发着呆,脑子里汹涌酝酿着剧情丰富一波三折的小剧场,而这会儿三姨娘已经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起锅盛好,青花瓷的大碗里,奶白色的细腻鱼汤上漂浮着碧绿的葱段,一小块玲珑剔透的嫩豆腐在汤中时隐时现,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去,给阿蔻端去。”三姨娘唤回了傅九辛的神智,傅九辛默默地压下心里的滔天巨浪,端着这碗鱼汤走出去了。
不知为什么,三姨娘总觉得傅九辛的背影有一丝可怜的仓皇,三姨娘想,这一定是她的错觉吧,毕竟傅九辛何时害怕过一样东西?
窦阿蔻躺在躺椅上,摸着她圆滚滚的肚皮。傅九辛一出现在门口,她就兴奋起来了:“哦呀,先生,我闻到鱼汤的味道了!”
这鱼汤是自她回到龙凤镇以后,三姨娘每天都要做的。一方面是替窦阿蔻补补,另一方面,也是听人说,怀着孩子的时候喝鱼汤,孩子生下来会特聪明。
幸好窦阿蔻自怀孕到现在,一点害喜症状都没有。窦家对门的黄秀才新娶了个小娘子,也怀上了,害喜到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听到指甲刮擦的声音会吐,闻到香火味道会吐,看一眼油腻的肉菜会吐,一张脸蜡黄蜡黄,偏生为了孩子还得吃,真是让人觉得她怀的这个孩子简直是天怒人怨。
反观窦阿蔻,胃口大开,什么都吃,让吃什么吃什么,她本就白嫩,现在皮肤更是好得像是要掐出水来,褪去了眉眼的青涩,多了些属于成熟汝人的妩媚,整个人像一朵微绽的花,却又没开全,只能让人依稀看到花瓣中滚落的晶莹露珠,煞是漂亮。
窦阿蔻就着傅九辛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下鱼汤,满足地摸了摸肚子,刚想吃完就眯一会儿,被傅九辛拦了,哄着说:“阿蔻,别睡,我们出去走一会儿。大夫说这样对你和孩子都好,生产的时候也顺利些。”
窦阿蔻点头,她被傅九辛从小到大的教诲压迫惯了,傅九辛说什么她听什么。
两人出了院子,正值黄昏。晚风渐起,天一忽儿就凉了,但白日里被晒热的泥地又在反哺着热气,所以这气温不冷不热恰是适中。
窦阿蔻被傅九辛搂着,两人挑了人少的地方,沿着龙凤镇外围的一条护城河走,河边柳树阴阴,不少人在底下纳凉。看到这对窦家绣坊的小夫妻过来,不由得就说了开去。
傅九辛每日都要陪着窦阿蔻散步,所以镇上的人也渐渐熟悉了这一家,只是那些家中尚有未嫁闺女的,就很看不上窦阿蔻。说是傅九辛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栽在窦阿蔻手里呢,看看窦阿蔻那样儿,不仅不好生养,也肯定不会操持家务,一定是一个不贤惠的媳妇儿,只苦了那傅先生了,真叫做好白菜都被猪给拱了。
这一棵白菜和一头猪丝毫没有意识到旁人的嚼舌,沿着河走了一段,便又回家去。傅九辛在心里盘算,再过四五个月,孩子就出世了,看窦阿蔻的样子,这孩子似乎不会让她遭罪,想必生产的时候也不会让她受太大的罪,这样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他小时流落街头的时候,是根本不会想到他也能过上今日这样有妻有儿的圆满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但傅九辛没想到的是,就是这剩下的四五个月里,他的孩子开始可劲地折腾了。
如意圆
那是一个十分正常的早晨。窦阿蔻正常地起床,正常地吃下两人份的早饭,正常地打了一个盹儿,一直到迎来了那顿不正常的中饭。
考虑到窦阿蔻怀孕后大增的食量,窦家饭桌上的菜色素来丰富,三荤三素一碗汤,杯盏碗碟地摆满了一桌子。今天姨娘们准备了一道回锅肉,一道梅菜扣肉,一道四喜鸭子,另备了醋溜土豆丝、聚三鲜及开水白菜,清淡可口解油腻,窦阿蔻几乎是跟着这香味摸进花厅的。
她扶着腰坐下,看着傅九辛给她布菜盛饭盛汤,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可那道梅菜扣肉放到她面前的时候,恶心的感觉忽如其来地涌上了她的喉头。
这害喜症状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窦阿蔻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咽了口口水,想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不想腹里一阵翻涌,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反而更加剧烈,她本能地捂住嘴,一手推开菜盘子,一边跌跌撞撞站起来往外冲。
傅九辛反应极快,在窦阿蔻站起来的一刹那就过去扶住了她,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窦阿蔻扶着一棵树不断干呕,却也没什么吐出来。
先生很惶恐,这又是一个他从未涉猎过的未知领域,这种紧张不同于他过去二十一年所碰到过的任何紧急情况,他这小半生颠沛流离,后来被窦进财收养,成年后又走南闯北替他收账,碰到过种种离奇古怪光怪陆离的事情,甚至在毫辉城地下迷宫,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因为那时候虽然情况紧急,但他心里有底,知道该如何处理,但所谓关心则乱,事情一旦牵扯到窦阿蔻,傅九辛就觉得自己冷静不了了,更何况是他所不熟悉的领域。
窦阿蔻干呕了几下,感觉胃里平顺了一些,抬头看看傅九辛皱的死紧的眉,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害喜的症状,对于从小到大健健康康吃嘛嘛香的窦阿蔻来说,这确实是一种陌生的体验。夏日正午的日头非常毒辣,窦阿蔻虽然在树荫下,一会儿就出了汗,她觉得有些昏,胃里又刚闹了那一场,于是就懒懒得不想动,她不动,傅九辛也不敢动,只是移动身子替她挡去那些漏下来的日光,直到三姨娘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这两人才有了动作。
三姨娘端的是窦阿蔻的鱼汤,每顿饭后必喝的,瞧见傅九辛和窦阿蔻的样子有些奇怪,于是就朝他们走去:“你们在这做什么?日头这么大,阿蔻你该避避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窦阿蔻,窦阿蔻刚开始还张了嘴要叫她,忽然闻到那鱼汤散发出的味道,胃里一抽,又伏下去开始干呕。
三姨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害喜了。
她倒不紧张,还笑嘻嘻的,把鱼汤递给傅九辛让他先进门,随后去拍窦阿蔻的背:“我们阿蔻可真是的,别人害喜,那都是刚怀上没几个月,到了后面就好了;你倒是反过来了,前面几个月吃好喝好,我还以为你身体底子好呢,没想到这会儿才有反应。”
窦阿蔻还没说什么,傅九辛已经紧张地问了:“那该怎么办?”
三姨娘瞥了他一眼,这英明果断的傅先生手里呆呆地拿着一碗鱼汤,一脸的严肃认真。
她笑了笑:“这害喜因人而异,有的人体质好有的人体质不好,所以没什么法子能治,一般到后来自己会好起来的。”她宽慰似的拍拍窦阿蔻的手,“阿蔻体质向来不错,没事儿的。”
傅九辛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是恨不能替窦阿蔻受这苦。
这样一来,这一顿中饭窦阿蔻吃得极其惨淡。回锅肉和四喜鸭子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些素菜,三姨娘考虑到窦阿蔻无肉不欢的嗜好,又想她怀着娃娃要营养,于是又给她煮了一碗白菜汤,放了几个肉圆子进去。
可他们都没想到,这才是开始。
窦阿蔻害喜的症状随着气温的攀升而日渐严重。到后来,连一点儿油腥味都闻不得,一点点金属或者别的刮擦声都会令她牙酸,这倒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她的情绪也开始不稳,喜怒无常,波动得厉害。
在这炎热的夏季里害喜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窦阿蔻觉得胸闷气短又反胃,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很烦躁。到了饭点就更是一种折磨,她根本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难为了几个姨娘,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地变幻菜式,却怎么也勾不起窦阿蔻的食欲。
窦阿蔻食欲不振,可肚子里的孩子却要吃东西,她自己心里也知道,于是便只能忍住一阵阵翻涌而上的呕吐感,捏着鼻子吃药似的咽着那些补品,可一碗汤品,她最多只能吃下半碗,还有半碗全数又被吐了出来。
这样强烈的反应让三姨娘都措手不及,只得请了上一次那个老大夫来瞧,老大夫显然是历经风雨,只瞅了窦阿蔻一眼,就摇了摇头:“没法子,我只能给她开些安胎宁神的方子,这害喜反应是正常现象,只能自己熬过去了。”
如此一来,窦阿蔻只能硬扛了。她前些日子被养得白白胖胖,这些天明显瘦了下来,脸色微微泛黄,又因为浮肿,看上去十分憔悴,又加上心绪不宁情绪不稳,日日发脾气折腾周围人。
她还有些理智,知道姨娘和窦进财都是长辈,自己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冲他们发火,于是傅九辛就沦落成了一个现成的出气筒,这出气筒还不声不响不反抗,无论窦阿蔻做什么都笑脸相对百般呵护,于是窦阿蔻越发变本加厉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食欲不振,胃口不好,闻什么都恶心,还得忍着恶心吃下去,天气又热,蝉鸣一阵阵的听得人烦躁,她心头邪火一股股地往上蹿,压都压不住。有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发完了火,看到傅九辛依旧眉眼清淡,乐呵呵地替她打水擦身或者布菜,心里又一阵心疼,这是她的先生啊,她怎么能对先生又打又骂呢。可心疼完了愧疚完了,第二天还是重演旧事,几次下来,窦阿蔻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可又忍不住,于是整个人愈发暴躁起来。
这一天傍晚,乌云压顶雷声阵阵,下了一夜的暴雨,这是入夏以来下得最猛烈的一场雨,屋外狂风大作,墙角的芭蕉被磅礴洒下的大雨压得直不起来,宽大的叶子上瀑布也似的流下一条条水柱,水汽、从地里翻出的泥土味、植物花朵的气味,一股脑儿混在一起,透过窗纱幽幽地飘进来。
窦阿蔻被那滂沱喧哗的雨声吵得睡不着觉,冲着傅九辛发了会儿脾气。傅九辛丝毫不以为意,替窦阿蔻打着扇,轻声哄着她入睡,幸而这一场雨带走了暑气,天气凉快下来,窦阿蔻嘟着嘴,又冲傅九辛抱怨了一会儿,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看看四周,雨已经停了。傅九辛虚虚靠在床边,闭着眼睛,手上还捏着那把扇子。他微微皱着眉,眼下一圈沉沉的青影,窦阿蔻折腾的这段时间,他也不好过,可以说,最辛苦的其实是他。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此起彼伏的虫鸣,还有从叶上滴落的水珠,窦阿蔻环顾四周,不知怎的,那股邪火又开始作祟,她突然悲从中来,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地哭了起来。
她抽泣的声音很轻,被她刻意压低了,然而还是惊醒了傅九辛。事实上这段时间,傅九辛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窦阿蔻睡梦中的一句梦呓都能让他惊跳起来,颇有些疑神疑鬼。
他立即睁开眼睛,第一眼就往窦阿蔻的方向看去,不想却看到了她满面的泪光,顿时心尖都痛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哄:“阿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嗯?告诉先生,有先生在。”
窦阿蔻闻言更委屈,抽噎道:“我饿!先生你不给我饭吃!”
这还是窦阿蔻有了害喜症状以后第一次表明出有胃口的意愿,傅九辛高兴还来不及,满口拦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是是是,都是先生不好。我这就给你去弄吃的,想吃什么都告诉我。”
窦阿蔻想了又想,讷讷道:“我想吃荔枝。”
这个季节,荔枝倒是刚成熟,可这深更半夜的,让人上哪去弄荔枝?龙凤镇镇郊倒有一个荔枝园,却离镇里十几里志愿,可傅九辛眉头都没皱一下,果断地起身穿衣,打起灯笼吹亮火烛,准备齐全了,又返回来替窦阿蔻掖了掖被角,叮嘱道:“下了场雨有些凉,小心着凉。”
窦阿蔻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盯着傅九辛:“先生,我要又大又甜的。”
傅九辛回头笑了笑,眉眼是无尽的温柔宠意:“好。”
窦阿蔻后来才意识到,当时的她有多么恃宠而骄,又是多么的无理取闹,可究竟情深至何处,才能让傅九辛这般无怨无悔。
傅九辛回来的时候,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呆了满身的薄雾露珠,黑发上笼了一层寒霜,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里头是满满一篮荔枝。
他进了屋里,也来不及换下湿透的衣服,先去寻了一个大海碗,净了手替窦阿蔻剥荔枝。
窦阿蔻拥着薄毯坐在床上,啊的一下张大嘴巴,由着傅九辛喂她。果壳剥开,晶莹剔透的果肉一入口,酸甜清凉的汁液霎时间就充满了整个口腔,渗透进了每一处感官。
傅九辛仔细地擦去她唇边溢出的残汁,轻声问:“好吃么?”
窦阿蔻眉眼弯弯,用力点头:“嗯!先生你也吃!”
“我不吃。”傅九辛笑着看她。他赶了半宿路,连夜敲开荔枝园的门,被睡得正香的老板骂了一顿,而后付了钱,亲自爬上树,就着树下一盏昏暗的灯,在繁茂的枝叶中挑挑拣拣,好容易才摘满了一篮。
这般的行库,在看到窦阿蔻的笑脸后全数消散,傅九辛虽没有吃到那荔枝,可眼角眉梢尽是满足。
这一夜像是个分水岭。
第二天窦阿蔻起来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安宁平和,那是一种风暴过后的素净,她知道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周围人的情绪波动,终于远去了。
她又恢复了从前那样的好胃口和好脾气,让窦家全家都松了口气。
傅九辛提着篮子出门,他每日都要去荔枝园里给窦阿蔻摘荔枝——窦阿蔻最近就想吃这个。
他刚出了窦家院子,便看见门外有几个陌生人在徘徊。这龙凤镇不大,每天来来往往见到的都是在镇里住了好几代的熟面孔,乍然来了几个外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傅九辛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脚步不停,兀自朝前走去。
“傅先生留步。”其中有一个男人立刻出手,斜刺里挡住了他的路。
傅九辛不做声,但冰霜已经漫上了眉睫,中年男人看出了傅九辛的不悦,立刻直入主题:“这是我家主上的一点心意,还托傅先生转交贵夫人。”
说着,他拍了拍手,后头几个人立刻围拢来,每人手里提了一个篮子,篮子表面覆盖着的一层碧绿的叶子下,是颗颗红艳艳的荔枝,其中夹杂着尚未融化的冰块。
“这荔枝是南蛮小国进贡的,名为丁香三月红,果肉最是多汁甜美。主上命我等连夜加急送来,还新鲜着,请先生笑纳。”
好大的手笔,用盛夏里罕见的冰镇荔枝,又连夜快马送来,傅九辛只一瞬便明白了对方口中的主上是谁,再加上他面前这几个男人面白无须,似是宫中阉人,便更能确定那人的身份。
紫微清都离龙凤镇千里之远,这一趟荔枝送来,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傅九辛没有去接,只冷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上,他要效仿那唐玄宗一骑红尘妃子笑,也得看人愿不愿当他的杨贵妃。这些东西,你们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窦阿蔻的衣食住行,就不劳你家主上费心了。”
几个男人面露为难之色,还想再劝劝,却见傅九辛身形一动,他们只见面前影子一花,傅九辛就早已在几丈开外,又是几个起落,他的身影就再也看不见了。
傅九辛一路往荔枝园而去,沿途便见路两旁的镇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不知说着什么。
傅九辛耳力极敏,虽然无心去听,但零零落落的几句还是随着风飘进了耳朵,那些人说的却不是别的,而是离龙凤镇十几里之遥的毫辉城遗迹,说是那一片荒地上,前不久忽然来了一批人,看样子是朝廷的人,一群人驻扎在那荒地上,像是要长期留驻的样子,也不知在那地里鼓捣着什么。
傅九辛一凛,这是徐离忍在开采石脂了。他攥紧拳头,而后立刻察觉出自己太紧张,毕竟那些事情早已盖棺定论,与他们毫无关系了。
他采了荔枝回来,窦阿蔻正在院子里树荫下打瞌睡,她听到傅九辛回来的脚步声,也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就是懒懒的不愿意睁开眼睛,乐呵呵道:“先生,你回来啦。”
“嗯。”傅九辛无限缠绵地抚摸着窦阿蔻的鬓侧脖颈,这种温柔的爱抚立刻让窦阿蔻睁开了眼睛,她和傅九辛太过亲密,亲密到能从微小的动作里判断对方的心绪,她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傅九辛的心绪不宁,不由担心地问道:“先生,怎么了?”
傅九辛没有打算让窦阿蔻知道徐离忍在毫辉城有所动作这件事,只是微小安抚:“没什么,你别想太多,安心养胎才是正事。”
窦阿蔻的肚子愈发大了,本来还能和傅九辛每天出去散散步,现在没走几步就喘得厉害,身子又沉腰又酸软,两只小腿水肿得厉害。傅九辛便向老大夫讨教,学了一套按摩|茓位的方法,每夜给窦阿蔻揉腿,夜夜都不落下。
这样一直按摩到腊月里,算算日子,窦阿蔻也马上要生产了。徐离忍派人在毫辉城开采石脂的工作也没中断,但自那次送荔枝后,便再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大约是死了心。
这日到了腊八,几个姨娘大清早的就起来煮了腊八粥,白米里放了红枣葡萄干金丝银丝等,又香糯又甘甜,一家人围在圆桌旁稀哩呼噜喝粥。
窦阿蔻喝下一碗,忽然觉得小腹有点酸痛,紧接着两腿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心里一惊,心想不是吧,难道刚喝了粥,就小解了么,窦阿蔻觉得很难为情,脸上绯红一片,推开碗想离开饭桌。
她一动,旁边的傅九辛也立刻动了起来,一把扶住她,关切地问:“阿蔻,你要去哪里?”
窦阿蔻第一次觉得傅九辛的无微不至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她支支吾吾地扭捏了一会儿,觉得那液体都流到了小腿了,急得直想哭。
几个姨娘到底是过来人,一看窦阿蔻那样子,就意识到了什么,又注意到窦阿蔻别扭的站姿,一下子就把目光集中到她腿间,这才看到她的裙子都被羊水浸湿了。
三姨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羊水破了!要生了!”
一刹那间,在场的两个男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女人却立刻身经百战似的跳起来,十分有条理地各自去忙各自的,有的去烧水,有的去准备干净剪刀和布巾,有的去扶窦阿蔻,三姨娘见傅九辛还呆呆立在那儿,顿时吼了一声:“去请稳婆来!”
咔哒一下,僵立的傅先生裂开了一条缝,终于回过神来,一跃而起,朝门外冲去。
稳婆是龙凤镇上最有经验的一个,窦家早和她说好了,她估算着窦阿蔻生产也就这两天了,所以提早做了准备,傅九辛一冲进来,她就知道要生了,提了药箱就和傅九辛一道出门。
到了窦家的时候,窦阿蔻早被安排躺到了内室,傅九辛脚步不停地想冲进去,被窦进财一把拉住,吹胡子瞪眼道:“娘们生娃,你进去干啥!”
妇人生产,按理说男子的确不该在场,傅九辛再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留在外头,明知道看不见,还是忍不住伸着脖子朝那放下的帘子里头瞧。
这时候,窦进财充分体验到了他作为老丈人以及过来人的双重优势。窦老爷怡然自得地吸着烟管,拍了拍傅九辛,示意坐立不安的他坐下,吐出一口烟,眯着眼睛道:“又不是你生,你急也没用,坐下来!”
傅九辛很心焦,但又没法子,窦老爷制造的烟雾腾腾更增加了一种扑朔迷离的紧张感,他看不见什么,只能竖起耳朵听,里头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窦阿蔻一早听人说过,生孩子是件十分痛苦的事,相当于鬼门关前走一圈,她躺在床上,双手交握在腹部,心里很恐惧。可出乎意料的,她却并没有感到很痛,只是偶尔有一阵阵紧缩的痛,但尚能忍受。
稳婆让她张嘴,放了一块布巾在她嘴里让她咬紧,然后让她曲起双腿张开,在她大张的腿间盖了一块白布,然后指导她不断地呼吸与放松。
窦阿蔻还在想,生孩子也就这么回事嘛,一点儿都不痛,下一瞬,一阵撕裂血肉的剧痛猛地从下|体传来,她痛得猝不及防,牙关一下子咬紧,深深陷进布巾柔软的布料里。
紧接着,她发现起先这一阵痛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更剧烈的痛楚如同波浪一般,一波一波朝她袭来,连一点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很快窦阿蔻就没有精力想别的了,她紧紧咬着布巾,喉咙里滚出一阵一阵的呻吟与嘶吼,耳边只有稳婆镇定的声音:“用力!”
她满头是汗,眼前一片模糊,眨了眨眼,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满脸,稳婆还在催促她用力,可窦阿蔻觉得自己已经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剧烈而浓重的疲惫令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嘴里的布巾显得既累赘又多余,她听到稳婆惊喜地叫:“头出来了,再加把力!”
窦阿蔻把心一横,用舌头推掉口中布巾,用力吸了几口气,憋足了劲继续使力,随着一下一下的发力,没有了布巾阻碍的痛叫一声声自她口中发出。
当窦阿蔻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出来时,傅九辛几乎是从椅子上惊跳而起,他想也不想地往里头冲,窦进财还来不及拉住他,他便一头和帘子里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是三姨娘,端了一脸盆的血水正准备出来倒,不妨被傅九辛一撞,顿时满满一盆脏水全数泼洒到了傅九辛身上。
傅九辛一怔,看着自己白衣上那触目惊心的血,浑身一震,像是腊月里兜头一盆冰水,从头冷到了脚。就那么迟疑的一瞬间,他被三姨娘一掌推了出去:“九辛!你出去,听话!阿蔻没事的!”
这当儿窦进财也从后头赶了过来,一把勒住傅九辛,喝道:“别去捣乱!里头是女人家的事!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吧!”
傅九辛怔怔地点了点头,他身上那一盆血水甚至还是温热的,那么多血,从窦阿蔻体内涌出的血……傅九辛呆呆地走了几步,忽然听到里头窦阿蔻又是一声尖叫,这回她似乎咬着牙关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傅九辛却听得很清晰,那是“先生”,窦阿蔻在痛苦挣扎中叫着先生。
傅九辛立刻转身,冲了几步,看到面色如铁警告地看着他的窦进财和忙碌地进进出出的姨娘们,又一下子停了下来。里头窦阿蔻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傅九辛面色苍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生孩子的人是他。
他挫败地在窦进财旁边坐下,突然抓住窦进财:“别让阿蔻生了,我们不生了!”
这话刚好被掀帘子出来的稳婆听到,立时唾道:“呸!不吉利的话少说!孩子大半个都出来了,你说不生就不生啊?”
像是要应征她的话似的,话音刚落,里头一声嘹亮的啼哭冲破冬日里阴霾的阴云,迎来了这天里的第一缕暖阳。
窦阿蔻刚才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腰身再也挺不住,跌到厚实的褥子里,她全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汗。三姨娘在一边给刚出生的孩子剪脐带擦血迹,麻利地包裹在襁褓里,而后把孩子凑到窦阿蔻眼前:“阿蔻,快看,孩子出来了,是个小九辛。”
窦阿蔻只来得及扫过一眼,才将将看清婴儿皱巴巴湿漉漉的脸,便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
傅九辛从门外冲进来,只看到了窦阿蔻苍白汗湿的睡颜,他倾身把窦阿蔻搂进怀里,于两人发丝交缠处,悄悄落下了一滴泪。
他们谁都不知道,在窦家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时候,窦家院子外,四个太医便装守在门口,每人身上都备了吊命的千年老山参,和他们主上务必保证窦阿蔻呣子平安的圣谕。
窦阿蔻在黑甜一觉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在清墉城的那个腊八节,傅九辛下山去收账,她自睡梦中忽然惊醒,跑到山门处一看,远远地看见傅九辛自千层梯下一阶阶走来。当时的她是逃去了舞象台,可梦里的她却站在黑暗中,看着傅九辛一步步朝她走近,刹那间春光明媚,草长莺飞。今年的腊八节,她生下了两人的孩子,她的生命,终是合成了一个完整如意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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