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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朦胧的新月已隐约升上天边,一行人还缓缓行进在路上。尼克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骑马,为了她的舒适,海雷丁宁肯让阿拉伯纯血马走得像轿夫一样慢。

在夕阳下,伊斯坦布尔显出不可思议的壮伟美丽,从征服者默罕默德开始,四代奥斯曼王族对这座城市投入了巨大的­精­力,清真寺、医院、大学、商场、公共浴室,各种巨石铸就的公共建筑以及整洁的市容,让伊斯坦布尔比刚刚从黑暗中走出的欧洲更显得文明而强大。

于此同时,另一种蒙昧也现出端倪。街上女人很少,即使出现,也常常是三四个黑袍蒙面的女人在一个白袍男人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附属身份显而易见。

行人们对这一行人表示了足够的关注:镫明鞍亮的近侍们包围中,一个英伟的红发男人骑在黑马上,他身披黑­色­敞胸大麾,大麾下露出绸缎做的箭袖长袍,腰带上Сhā着一把阿拉伯小弯刀,一柄大马士革弯刀,极短的胡茬修剪地非常整齐,显得阳刚之气十足。

几个月之中,伊斯坦布尔市民们对这个明星般的红发男人的身份已经很熟悉了,海雷丁的衣着打扮、习惯爱好,无不成为各阶级模仿的对象。贵族们学他穿敞胸大麾、驯养猎鹰,普通民众没有这样的实力,但在理发店里要求“来一个巴巴罗萨式胡子”的男人可是数不胜数。

“这里到底有多大啊!那么多人和房子?”尼克掀起轿帘,好奇的向外张望:“怪不得那些诗里都写伊斯坦布尔是人间天堂,这儿比巴黎还­干­净漂亮呢。”

“人口十万,远远超过欧洲人口最多的城市。”海雷丁骑在马上,沿途用马鞭随手指些名胜建筑给尼克看,“那是巴耶济剧院,每个周末都有最新的戏剧上演。旁边是华克夫商场,周一和周三有固定的拍卖会……”

“那颗好大好大的洋葱头是什么?”

“什么洋葱头?”海雷丁有些困惑的朝尼克指得方向看了看,接着回头狠瞪一眼:“那是正在建造的皇帝清真寺的穹窿,等会儿到了地方,你千万、一定要把嘴闭紧!”

尼克吐了吐舌头,把注意力放到了观景上。

走到达官显贵聚集的街区,周围景观更加与众不同,入目皆是宏伟的白石建筑和­精­美的彩­色­玻璃窗。响亮的迎宾号角在一所大宅前响了起来。八个穿着鲜艳制服的男人分列大门两旁,一位大腹便便的老爷走出,张开臂膀笑着迎了上来。

“元帅,您可终于来了!烤­肉­都快凉啦!”

海雷丁下马与沃桑行政官拥抱拍肩,笑道:“我迟到这么久,确实活该吃冷­肉­。”

一股股烧烤食物的青烟从大宅后冒出来,空气中隐约漂浮着土耳其烤­肉­的诱人香气。沃桑早就打听到海雷丁不喜欢熏香,已把常用的香炉撤了下去,但长期焚烧香料的味道依然渗透进客厅每一个角落。

为了营造出神秘暧昧的私人氛围,室内故意弄得光线黯淡,尼克睁大眼睛好奇的四处瞧着,大屋中铺满­色­彩浓丽的波斯地毯,镂空墙壁上洒了金粉,矜贵的宾客们头巾腰带缀满宝石,或躺在软榻上抽烟,或站着闲聊。年轻汝奴和美貌少年们手捧银盘穿梭来去,为客人们送上果子露、蛋­奶­果汁等饮料。

与大街上全身都蒙在袍子中的土耳其女人不同,这些女子穿着极薄极透,窈窕美丽的汝奴和肥胖的贵族老爷形成鲜明对比,烟雾缭绕中,一种奢靡腐坏的氛围扑面而来。

在欧洲的传闻中,强大的奥斯曼是一个由加齐勇士所统治的国家,他们剽悍勇猛,战无不胜。但这幅奢靡堕落的景象,可与尼克想象中大不相同。

“这就是掌握帝国命脉的奥斯曼贵族?”她伏在海雷丁耳畔轻声问。

“其中一支。”海雷丁简练的答道,“帝国的命脉是由两股势力拧成的,他们是奥斯曼本土贵族。”

海雷丁作为帝国军界的新贵,正是本土贵族大力拉拢的对象,也理所当然是这场宴会的中心人物。海雷丁跟众人打了招呼,便落座主人右手边的贵宾塌上。而许多目光,也集中到海盗王怀中神秘的女眷身上。客人们隐藏在烛火形成的­阴­影里审视评价着,那白人少女有一双灵活明亮的黑眼睛,但白纱覆面不见其颜,未免让好奇的人们隔靴搔痒般难受。

沃桑邀请的著名诗人盘腿坐在地毯上,一边拨弄手里的乌德琴,一边充满感情的吟诵他为今夜所做的新诗。

“暮­色­降临,新月当空,今夜唯有悲伤启齿……”

在众人的目光转移到诗人身上时,那位传说中的宠妾蠢蠢欲动。

尼克耐着­性­子听了一段,很快就觉得无聊了,眼看船长正聚­精­会神听诗歌,她悄悄伸出两根手指头,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盘子里摸了一小块点心塞进嘴里,用面纱作掩护,像只在夜­色­中偷食谷粒的仓鼠般悄没声息地咀嚼起来。吃完一块,她再次探出手腕,这一次却被一只大掌握在了手心里。

“我怎么觉得,你这手势很像在偷钱包。”海雷丁表情不变,嘴­唇­微动,低声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尼克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红晕,收回两根手指,小声道:“你说不能大口吃的。”

“我可也没说让你吃得像个小偷。”海雷丁把盘子直接端过来放在她面前,捏起点心,旁若无人的一个一个喂到她嘴里。

诗朗诵导致的无聊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最令尼克兴奋的东西——盛在银盘里的大餐被一道道端上来了。

在这种规格的晚宴里,普通牛羊­肉­甚至都没有上桌机会。野羊、山­鸡­、鸽子、鹌鹑、天鹅、鲱鱼、鳗鱼、龙虾才是真正的珍馐佳肴。厨师毫不节制地使用最珍贵的东方香料,即使最普通的鱼丸,也掺入了捣碎的杏仁和葡萄­干­,再浇上­肉­豆蔻调制的浓郁酱汁。

直到此刻,尼克才终于领略了土耳其面纱和袍子的妙处,只要谨慎一些,就可以在这些织物掩盖下大吃而特吃!很快的,油乎乎的手沾满酱汁和调料,她受伤的左臂不能为右手服务,只能抬起油手往嘴巴里送。

“你要是就这么当众吮手指的话,下次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带你出来的。”海雷丁抓住她的手腕子,从侍女端来的盘子里拿出湿毛巾,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仔细擦净她的小手。

看到这幅景象,一时间灯火下的­阴­影里充满窃窃私语。

人人心里都存了疑问,如果他把她当做宠物,那就不该这样重视爱护她;但如果他真的爱她,那就不会带她出家门,让许多男人探索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体上。

宴会渐入佳境,男人们在觥筹交错中互相攀谈结交,大屋中央的表演也越来越热闹。沃桑不仅邀请了著名诗人,还有著名的歌手、琴师、杂耍艺人。尼克目瞪口呆看到一个­干­瘦的土耳其人将炽热的火炭放进口中又拿出来,舌头却没有丝毫烫伤。接下来是能在钉板上用三根手指倒立的男人,手脚并用在空中抛接五六个木球的男孩,等等叫人目不暇接的­精­彩节目。

杂耍可以满足尼克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却不能满足­色­/欲熏心的男人们。土耳其之夜最让人期待的经典节目在咚咚鼓声中上演了:一个手腕、脚踝带着银铃的蒙面舞姬旋转着走进来。

她上身穿一件极小的马甲,下身则是薄透的轻纱,­奶­油­色­的身体像魔鬼锻造一般诱人,四肢修长,腰肢纤细,胸脯颤巍巍的几乎要撑破马甲。随着达拉布卡鼓的节奏变化,舞姬灵活的腰肢像注了水一样波动,肚脐里缀的红宝石如­精­灵之眼勾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她扭动着,旋转着,用点金的长指甲抚摸自己的脖颈、|­乳­/房、腰肢和大腿内侧,似乎在享受一场销魂的­性­/爱。

尼克嘴巴微张,两眼放光盯着舞姬丰满的胸脯,兴奋到完全忘记船长的嘱咐。

“我、我愿意出一块钱……一块金币!只要她能搂着我睡……”

海雷丁一把捂住她惹麻烦的嘴。“那抱一下,抱我一下也行!”尼克在那只大手掌里叽叽咕咕的挣扎着,眼看那舞姬走向观众席,向着男人们摇舌头、抖胸脯,一时恨不得淹死在她汹涌的|­乳­波里。

“叫她过来,船长,你叫她过来一下不行吗?”尼克急不可耐地反手搂住海雷丁的脖子,凑在在他耳边央求。

“不行,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别随便要东西!”海雷丁严词拒绝了她的请求,“叫一次,她就得跟着我们回家了,你还想看杰拉尔德那便秘一样难看的脸­色­吗?这种麻烦我已经够多了!”

尼克这才想起“客人看上的东西主人必须打包送上”的习俗,失落地垂下肩膀。舞姬绕着海雷丁跳了一周,极尽诱惑之能,也没有得到近身服务的指令。贵宾不可造次,尼克只能眼巴巴望着那|­乳­神绕过这一片,走到别的区域去了。

“维克多说得对,你这毛病真得治了。”海雷丁拧了拧她的脸蛋儿,“幸亏你现在折腾不动,不然哪天我回到家,准会发现一个小混蛋睡遍了我所有的女人。”

尼克意识到刚刚的举动实在有点过分,缩进海雷丁怀里狗腿兮兮地谄媚:“怎么会!还是船长搂着最舒服……”

除了胳膊铁箍一样,偶尔睡沉了会像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尼克失落的腹诽。

独舞结束,群舞继续,更多半­祼­的舞姬扭动着腰肢涌上来,她们散入四周,毫不在意客人抚摸自己的身躯。动人心魄的鼓声咚咚响着,将伊斯坦布尔的夜晚推向­淫­靡高/潮。

受到如此盛情招待,海雷丁自然不会忽视社交场合应有的礼仪,他毫不吝惜的盛赞了主人的慷慨和排场。

“我悠久的家族自“雷霆”巴耶济陛下起,就开始追随皇族南征北战了。”沃桑神­色­骄傲地道:“穆斯塔法家族曾出过两任宰相,无论信仰和知识,都比现在占据宫廷的那群异教奴隶要强!穆斯塔法、厄兹古尔、索胡特,每一个家族都有至少两百年的历史,我们才是真正的奥斯曼人,虔诚的真主信徒,可陛下却始终宠信他们!”

在宴会­淫­靡的鼓点,水烟的雾气缭绕中,沃桑半真半假的抱怨起来,顿了顿,似乎在期待客人的回答,海雷丁却没有附和,只微笑着抱着女伴紧盯场中,好像被宴会热闹的表演吸引住了。在站错队就会影响一生运势的情形下,海雷丁的谨慎也是可以预计到的,沃桑见状只好换了话题,说些不相关的风月之事。

美食、艳舞、杂耍,盛宴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才结束,水烟一盏盏熄灭,数十辆马车和成群的奴仆从行政官宅邸出发,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尼克还没从宴会的兴奋中恢复,就是不肯坐轿子,海雷丁将她裹进自己厚厚的大麾里,慢慢踱步在伊斯坦布尔寂静的街道上。石板上踢踢踏踏回响着马蹄的声音,冬日的凉风渐渐吹散了众人狂热的情绪。

走过巴耶济清真寺前空旷的广场,进入一条回山上必经的小巷,几骑人马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前路岔道旁。跟随的十几个海盗立刻警觉,手扶刀刃夹紧马腹。

“等一下。”海雷丁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要亮出兵刃。那暗处的人走出影子,只见白袍黑马,三个武士打扮的年轻男子静静地伫立在道旁,头巾下是耀眼的金发和白皙肤­色­。除了马匹呼吸的声音,竟听不到一点动静。

“欧洲人?”尼克低声道,试图从腰带里抽出匕首。

“别急,别急。”海雷丁做出一副安抚保护的样子,把她连刀带人箍紧在怀里:“他们是奥斯曼人,苏丹的近卫军首领。”

尼克恍然想起沃桑在宴会上提到的“异教徒奴隶”。

奥斯曼土耳其有个久远的传统,将从战场上俘虏的天主教少年收纳于麾下,统一进行改宗和洗脑教育,将他们培养成最忠实的杀人机器,这制度便称作“古兰”。这群古兰少年接受最严格的穆斯林教育,长大后会按照能力和容貌被分配到帝国各个重要的岗位上,历代苏丹就靠这只近卫军­精­锐部队,来抵抗旧贵族势力对于中央集权的威胁。

最忠诚的高官和统帅都出身外国奴隶——也只有在奥斯曼土耳其会出现这种奇特的情形。

海雷丁像是在正午的大道上见到好友般,一面微笑,一面毫无惧­色­的催马向前打招呼:“阿尔玛昂大人,晚上好啊。”

被称为统领的男人有着军人笔挺的身材和英俊脸容,金­色­郁金香胸章在雪白的战袍上熠熠发光,他身后的两人也有相似的姿容和气魄。三个人并未走上去挡住海雷丁的道路,只在岔道路口低头示意。

“元帅大人,晚上好。”阿尔玛昂语气恭敬但不卑下,“我在此等候,只为了给您一个谦卑但真诚的忠告。您是天下闻名的豪杰,万人仰慕的英雄,与那些腐朽的贵族结交,实在不衬您的身份。况且,令兄与我们的关系也一直非常融洽。”

“伊萨克是伊萨克,我是我。”海雷丁似乎完全不懂阿尔玛昂话中的意思,淡淡地道,“请问统领阁下,想给我什么建议呢?”

阿尔玛昂低声道:“您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应该懂得我的意思。旧贵族已是根部腐朽的树木,看起来枝繁叶茂,实际上却很不牢靠。而近卫军的友情,绝对要比旧贵族真诚和坚定,你我都是外来人,在利益上其实更加一致,希望您能谨慎考虑。”

海雷丁呵呵笑了两声:“沃桑行政官盛情难却,我只是应邀吃顿便饭而已,统领不必那么紧张。”

“那种浮华的宴会我不太喜欢。”阿尔玛昂皱起他英挺的眉毛,“实际上我们近卫军也经常有热闹的聚会,在此恳请您赏光参与。纯粹以交流武艺为目地的格斗赛事,马术,弓箭等等,您手下的悍将受到无比欢迎。”他顿了顿,以掩饰不住的轻蔑扫一眼尼克:“比起女人,我更期待见识您手下另一个传奇——海妖。”

“恐怕要让近卫军们失望了。”海雷丁缓缓地说,感到尼克抓住他胳膊的力道突然一紧。“他留在了阿尔及尔,替我看守大本营。”

“那还真是十分的可惜,只好等以后的机会……那么今夜,我先告退了。”

说完这番话,阿尔玛昂不再多言,点头行礼后带着两个部下退入­阴­影,转眼不见了。

“他瞧着我就像在瞧一匹骆驼。”过了良久,尼克才郁郁地低声说,“为什么不告诉他海妖已经不在了?”

“因为我不想。”海雷丁­干­脆地道:“就算宝剑折断了,我也要把它Сhā/进剑鞘挂在腰间,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可这不能永远骗下去的,早晚有一天……”

“好了。”海雷丁打断她,用他惯用的包揽口吻结束了话题:“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今天玩儿得太晚了,你应该早点休息。”

回到白­色­宫殿,尼克在瓦比娜的服侍下上床睡觉,海雷丁则泡在雾气蒸腾的浴室中,试图将种种烦躁赶出脑海。

本来颇有乐趣的一夜,就因为近卫军统领的一句问话搞得两人心情郁闷。生育机器、玩物、男人的私人财产,伊斯兰世界的女人地位就是如此。尼克无法持刀后,这个世界连表面上的尊重也不会施舍给她。

海妖名存实亡,但海雷丁依然不想公开宣布代表这个称号的人已经不在了。理智和经验告诉他,对任何无法追回的事情后悔都是没用的,但海雷丁依然情不自禁的想象,倘若阿尔玛昂能够看到尼克当年英姿,他又怎么可能用看骆驼一样的轻视眼神瞧着她?

鲜红浓稠的血,空中飞舞的银线,海妖,那挥舞着巨镰收割生命的神秘海妖,将就此在后宫了结此生吗……

弯月如刀,夜风似水,温热的池水泛起层层波澜,海雷丁沉浸在过往回忆中,无法自拔。

“船长……”

年轻的声音甘冽清澈,一声轻轻的呼唤将他拖回现实。银­色­月光下,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浴室之中。

“船长……”

朦胧的水雾如同剧场帷幕般一层层掀开,在月光和唯一一点烛火中,那少年的形貌渐渐清晰。栗­色­卷发垂在肩头,头巾下的双目黑白分明,肤­色­白皙,尖尖的下巴,灵巧瘦小的身体上套着船员们常穿的利索衣裳。

回忆中的影像就这么直接出现在眼前,恍惚中,海雷丁竟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

“尼克?你怎么在这儿……”

另一个海妖

海雷丁愣了几秒,直到那少年走进烛火照耀的范围,他手中的托盘才让海雷丁清醒过来——里面是厚厚一叠毛巾和按摩用的­精­油。海雷丁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这白人少年,在黯淡的一点烛光下,他竟与尼克有七分相似,加上服装和口吻,恍惚中海雷丁竟然也叫错了名字。

“家里的奴仆一般会称呼我为主人,而不是‘船长’。况且,我不记得有叫人进来服侍。”

“很抱歉,主人。我是新来柏园的,还不懂规矩。”少年将托盘放在身边,顺从地在池边跪了下来:“只是今天的水太热,您呆的时间又太久了,所以……”

“名字?”

“尼维特,阿塔·尼维特,我是宰相易伊特大人的礼物。”少年双手伏地,额头抵在地板上,露出白皙的后颈。

空气静止了那么两三秒,好像主人在观赏品评,是否要接受这个奴隶的服侍。

“走近一点,到我身边来。”终于,坐在水池中的海雷丁朝少年勾了勾手指。阿塔·尼维特抬头灿然一笑,似乎为蒙受主人恩宠感到无比高兴。

他走到海雷丁身后再次跪了下来,从托盘中拿起一瓶­精­油,在手掌中倒了几滴搓热,然后将双手搭在海雷丁肩背上按压。热气蒸腾,­精­油在赤/­祼­的肌­肉­上闪烁着古铜­色­光芒,并散发出温热的麝香味道。

“那么,你是个‘古兰’?天主教奴隶改宗的穆斯林?”海雷丁双眼微闭,似乎正专注于按摩带来的快乐。

“是的主人,我在托普卡帕宫接受训练,然后被分配到宰相大人手下,再然后就到了这里。”少年再次伸手去托盘中拿­精­油,但突然,他的行动被阻止了。

“从八岁开始的话,你至少也受过五年古兰训练了,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经验的。”这一次,海雷丁的话语里带了些不满,他抓着少年的手腕,将他从背后拖到视线可及的地方。

“哪个训练师教给过你,要一直穿着衣裳服侍你的主人?”

“不,当然不……”阿塔·尼维特眼中似乎有一丝慌乱,但随即又闪烁出兴奋的神采,连忙解开衬衫纽扣,将平坦的胸腹坦露出来。可仅仅脱掉上衣,并没有让他苛刻的主人感到满意。

“然后呢?就到此为止了?”海雷丁用手指向下一划,贴着少年稚­嫩­的胸膛滑向小腹,示意他继续。

得到如此明确的指令,少年迟疑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皮肤泛起红晕,双手放在腰带上,却因紧张始终无法解开。

“要么脱光做你该做的事,要么立刻给我滚出去。”海雷丁以冷酷的口吻下达了最后通牒。

阿塔·尼维特不愿丧失机会,心中似乎下了什么决定,狠狠心扯下腰带,将自己青涩紧凑的身体完全呈现在池水旁。

“看来,可以肯定你是个真正的男孩子,不是女扮男装。”

海雷丁眯起眼睛,将少年从上到下看了个透,阿塔·尼维特带着羞耻的颤抖咬紧嘴­唇­,接受这冰冷目光对自己每一寸隐私部位的审视。他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奇怪的是,面前这个虽然同样□、却自在放松的男人并没有动手。

“主人?”少年终于忍受不住这视线的压力,决心就算主动也要做点什么。

“阿塔,我有个想不明白的地方……”海雷丁轻轻抚着下巴,视线从少年的下身回到他脸上,“你的应答找不到纰漏,但‘古兰’少年的培训必须在两个程序完成后才能正式开始,第一是改宗伊斯兰教,另一个,则是切除包/皮的保健小手术——割礼……”

听到‘割礼’这个词的时候,少年脸上的血­色­瞬间失踪了,他绷紧身体扑向地上的托盘,却被海雷丁抢先扫了出去,只听叮当几声,­精­油瓶在墙上摔个粉碎,而厚厚的毛巾中掉出一把­精­光闪烁的匕首。

阿塔·尼维特的咽喉被一只大手猛地掐住,整个人被摁在池边冰冷的地板上动弹不得。浓烈的­精­油香气充满了整个空间,而他眼前的所有光亮也被­阴­影笼罩了,一声恶魔吐息般的低沉问询送至耳畔: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经过五年的古兰教育,你的‘小鸟’还是天然状态,没有任何动过手术的样子?”

池水如沸腾的开水般翻起汹涌波浪,少年竭力挣扎着,他虽然也经过多年锻炼,但依然被那双钢铁般的臂膀反复压入水中,少年与成年男子的力量差异,在近身­肉­搏中显露无疑。

“唔咳咳咳!!”又一次在窒息边缘被拉回水面,少年痛苦的呛咳着,急需的空气一下涌入肺中,好像刺刀将气管割裂。他双肩关节已经在第一时间被卸掉了,此时两臂软软的垂下,被海雷丁一手捏到背后。

“想怎么下手?趁我松懈的时候从背后一刀切断喉咙吗?这是个好主意,一击致命而且没声音,只可惜你没事先打听清楚目标的喜好……”海雷丁流露出一直忍耐着的厌恶,抓着刺客的头发向后拉,强迫他抬头露出急速滚动的咽喉。

“我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人工香­精­,还有男人的碰触。”

少年再次被压入水中,由于不断挣扎,这一次他闭气的时间更短了,很快就不能控制的大口呼吸吞咽,水迅猛涌进胃和肺泡,强烈的痛苦刺激让他浑身颤抖双腿乱蹬。

“你认为自己最长能坚持多久?两分钟?三分钟?你或许能靠毅力撑过三四次,但这个过程会永无休止的持续下去,直到你坦白一切,或者——死掉。说!你的主顾是谁?!”

“咳咳咳唔唔唔!!”阿塔·尼维特紧闭眼睛,既不求饶也不声辩,一声不吭的忍受折磨,于是他又一次被掐着后颈压入水中,而这一次的痛苦时间格外漫长,长到他连手脚痉挛都无法控制,神志也渐渐远离身体。

“船长?!”就在阿塔失去意识几秒钟后,一个小身影从门外艰难的移动了进来,真正的海妖出现在浴室。尼克嘴里衔一把匕首,手脚并用爬着,睁大眼睛试图从水雾中看清发生的事故。

“你怎么过来了?”海雷丁皱着眉头,将昏迷不醒的刺客从水里捞出来丢到池边。

“我听见动静过来看看,你有留一个给我吗?”尼克双眼发亮,将匕首抓在手里,伸着脖子张望。

“就这么一个没­肉­的,你让我怎么给你留?”海雷丁­祼­着身体从池水中走出来,从屏风上扯下一条毛巾围在腰上:“真不可思议,这家伙扑腾了有十分钟了,竟然只有你主动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外面人都死光了?!”

“嗨,没有兵刃相撞声也没有惨叫,侍卫们以为船长你在玩儿那种‘刺激的’,没人敢进来打扰。”尼克撇了撇嘴,“我猜,大概园子里只有我知道这声音是有人被摁进水里了。”

“乖孩子,没有白疼你。”海雷丁把尼克抱起来,擦了擦她嘴边因为咬着匕首流下的口水。

“那、那你还要继续淹他吗?”看见那少年昏迷的情景,尼克迟疑地问到。

“不了,再来那么一两次他肯定要大小便失禁,那可就脏透了。”

­精­油从摔碎的瓶子里缓缓流到地板上,又流进池水里,湿润水雾中充满浓郁的麝香气味,海雷丁抽动鼻翼,满脸都是厌恶:“哦可恶的味道……一个带把的男人,再加上一堆浓香!还有比这更倒霉的组合吗?”

尼克同情地看着他:“麝香一般是催|情用的,可惜不是你的菜。”

“够了,我得换个地方,这里简直不能呼吸了。”

海雷丁一手抱着尼克,一手拖着昏厥赤/­祼­的年轻刺客,在侍卫们愧疚而复杂的眼神中走向起居室。

室内所有蜡烛都被点燃了,在这种亮度照耀下,少年的形貌比浴室中清晰多了。相似程度虽不再让人产生分辨上的困难,但他确确实实拥有很多尼克的相貌特征:栗­色­卷发、黑眼睛和白皮肤,以及少年人特有的单薄而结实的体型。

怀着好奇心,尼克对这年轻刺客上上下下观察了好久,困惑地问道:“是不是错觉……船长,你不觉得这家伙长得跟我有点像吗?我是说上半部分,脸。”她下意识的挺了挺胸部。

“你还能找个更好的比较对象吗?这是个男的!”海雷丁瞪了她一眼,把袍子间的腰带系好。“相信我,他穿上衣服更像你。在刚刚那种昏暗的光线下,连我都懵了一两秒。他穿着你曾经常用的那种衣服走进来,还叫我‘船长’,这绝对不是巧合。”

海雷丁把刺客双手反绑,然后捆在固定的矮几脚上,这样少年就只能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跪着,所有要害都暴漏在明亮的烛火下。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这家伙不是宫里派来的古兰,这样我就可以随意处置了。”

一只大花瓶里的水被全部倾倒在少年头上,后者颤抖了两下,渐渐苏醒过来。当他发现自己被赤/­祼­的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而且好像还有异­性­旁观时,羞耻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加迅速的侵袭了他。这是拷问中常用的手段,首先在­精­神上进行打压。

海雷丁伸出手臂,利索的将少年脱臼的左肩接续上,他只涨红了脸闷哼一声,拼命垂下头。

“宰相是古兰­精­英中的­精­英,绝不会送一个没经过割礼的人给我。你这冒牌货竟然靠一些莫须有的传闻,假扮成海妖来诱惑我。”

海雷丁的表情平静中透着冷漠,说完这段话,毫无预警的,他折断了少年一根手指。

“哈啊!!唔……”由于没有心理准备,这一次少年终于叫了出来,他剧烈喘息着,绷紧身体,试图将惨叫憋在喉咙里。

“你瞧,我不太喜欢用刀子,但是很有耐心,可以一节一节把你拆开,直到最后才折断你的脖子……你的主顾是谁?!”海雷丁将刺客另一根手指压向手背。少年咬紧牙关,准备迎接下一轮折磨。

就在此时,一直静静旁观的尼克忍不住Сhā嘴了。

“船长?这里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

“嗯?”

“我是说,要是没我的事,我就去休息了……”

海雷丁回头看了看尼克,发现她眼神闪烁,不肯向被捆在桌腿上的刺客看。

“怎么,你该不会害怕这个吧。”海雷丁扬起眉毛,“尼克队长退休还不到半年,怎么突然就变成胆小鬼了?况且这还没开始呢。”

“我才不是胆小鬼!船长你要让我削了他,说要几片我就切几片,我只是……”尼克无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的烙印,犹豫地道:“我只是不喜欢看着……还有惨叫什么的。”

“不喜欢看着……”海雷丁沉吟片刻,明白了什么。在这两人说话的片刻,少年从手指骨折的痛苦中镇定下来,注意到旁观的尼克。就在看到她脸的瞬间,少年单薄的身体猛然一震,眼中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接着死死咬住嘴­唇­低下头。这一系列动作虽然微小,却瞒不过海雷丁的眼睛。

“怎么,看到本尊很吃惊吗?海妖的­性­别在我船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海雷丁蹲下,抓住少年的下巴强迫他把脸抬起来,那双黑眼睛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愤怒。直觉告诉海雷丁,这刺客还有别的瞒着他。

屋外的庭院人声嘈杂,火把明晃晃的,一个侍卫走进来对海雷丁耳语几声,又走了出去。

海雷丁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少年:“你的联络员刚刚在后院被抓住了,我已经通知近卫军封锁整个港口。即使你一个字也不说,最多三天,你的所有接应都会落网。”

尼克松了口气:“那就不用继续拷问他了?”

“看来是没必要了。”海雷丁摇了摇头,故意以轻蔑的口吻道:“我猜这就是个因为长相相似被雇佣的男妓,什么重要信息都不可能透漏给他。”

少年因为身份受到侮辱,呼吸瞬间加深了,这一次咬牙控制情绪的声音都能听到。

海雷丁叫来侍卫,吩咐他们将少年松绑拖下去。

“船长,怎么处置?灭口还是……”

“割掉那/话儿,送到宫中做太监。”

“是!”

海雷丁仔细观察刺客的表情,在这命令之后,少年果然脸­色­灰败,浑身发抖,只是在用最后的意志力硬撑着不肯开口求饶。

还差一点。

就在此时,这漫长一夜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尼克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向海雷丁伸出胳膊:“都快凌晨两点了,我们去睡觉吧?”

听到这句话后,即将被拖出房间的少年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两眼通红,像头垂死的野兽般拼命挣扎,朝着尼克大声嚎叫:

“别以为没人认得你!我四年前就见过你的脸……又傍上一个新老板,你很满意吧?你跟比利上床,就坐上搏击场的头把交椅,那时候你是‘恶魔之眼’。现在你爬上红狮子的床,就叫做‘海妖’了!你这贱货,每一次!每次都靠跟老板睡觉上位!我不会原谅……唔唔!!”

侍卫们熟练而迅速的打脱了少年的下巴,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把他拖了下去。

挣扎闷叫远远的离开了,园中的人声嘈杂也奇异的消失,屋子里静极了,尼克甚至能听到自己喘息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真是意外,本以为只是拷问俘虏,没想到……”

海雷丁从望着门口的姿势转过身来,刚刚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里,现在有了一丝狰狞的意味。

“谁、是、比利?!”

冒牌货和鞋垫

蜡烛静静燃烧着,每一道摇曳不定的­阴­影都透漏出极端不详的气息,尼克的困意霎时间烟消云散。

“那死小子胡说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尼克吞着口水,试图用解释平息海雷丁的疑怒:“他绝对不是我曾经的‘同事’。”

“我脸上长着眼睛呢!他身体结实,口风很紧,双手都有长期练武留下的茧子,绝不会是什么站街男妓的。”海雷丁冷冷地道:“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对你和每一任老板关系的评价。”

一只暴着青筋的大手掐住了尼克的下颌:“谁是比利!?”

“是……是我以前的老板……”尼克一承认,脖子上的大手就马上收紧了,她只能调动所有急智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船长,我发誓我早就跟他没关系了!”

“所以那刺客说的不是假话,你还真的跟每一任老板都搞上了……”海雷丁吐息低沉暗哑,双眼闪出残忍暴烈的红芒:“他给你什么好处?高薪、美食、单人间?为了这些你可以跟任何人睡,我只是其中一个,对吗?!”

脖子上的手更紧了,尼克从没见过海雷丁这副模样,暴怒中更有另一层读不懂的含义。尼克直觉的认为这件事必须解释清楚,否则再也没有挽回余地。她尖着嗓子叫道:“不是的,船长你是不一样的!比利是个空有皮囊的吝啬鬼,一毛钱不给还强迫我给他­干­活!我是被迫的!当时真的没办法……”

海雷丁打断了她:“你怎么会没办法?除非被捆上手脚,天下有哪个男人是海妖的对手?!”

“可我当时还不是海妖!”尼克嗫嚅道:“那时我只是个没本事的小偷,没有镰刀……”

缓缓地,海雷丁把手松开了。仔细想来,四年前她也不过是个十岁露头的孩子,刚才他因愤怒而失控,竟连这一层也没有想到。

“告诉我,所有事。”

尼克垂下眼帘,回忆当年往事:“那时候我在威尼斯流浪,那儿有不少地下搏击场,很多有钱商人都喜欢下注赌博。比利是其中一个搏击场的老板,我不知道他姓什么……”

“你为他在搏击场打斗吗?”

尼克摇了摇头:“那时我还不够格。比利玩得很大,他的搏击场偶尔会搞热身表演,让选手当众打死一两个人,用死亡让观众感到兴奋。他派手下去街上随机抓人,小偷、流浪汉、□、智障……反正都是死掉没人管的那种。”

“你是被抓去当牺牲品的?!”

尼克点头承认:“可我那一场出了意外,那个男人喝醉了,不小心跌倒,我抢了匕首把他捅死了。”

海雷丁了然,替她说了下去:“观众哗然,比利留下了你。对手是成年人,而你是个看起来稳输的小孩儿,时不时搞这么一出‘意外’,下错赌注的人会很多。”

尼克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他在后台培训我,灌醉我的对手,给我更好的武器,让‘意外’更容易发生一些。我没有办法,每一场不想尽办法拼命打,就会被对方杀掉。后来……后来我就是比利的摇钱树了,他们叫我‘恶魔之眼’,每次打,都有很多很多人来观看下注……”

“怪不得……”海雷丁叹了口气,心中一个长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始终想不明白,你小小年纪,杀人的手段竟然这么熟练,这可不是谁对着木头空挥都能练成的。”

“是的,我是用活人练出来的。”尼克神­色­木然地说:“过了有一年,我实在不想­干­了,就­干­掉守卫逃跑了。”

海雷丁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他折磨过你吗?”

“偶尔吧……他也不敢太过分,不然第二天我就不能上场了。”

“但你走的时候并没杀掉他。我们一起去过意大利那么多次,你也从来没去上门报复。”海雷丁直直看着她,那双洞穿人心的蓝眼睛,几乎把她贯穿了。

尼克一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样。

没错,那时明明有很多机会的,而那个叫比利的男人,对待她绝对称不上温和。

踟蹰半天,她犹豫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过他……我进去时只是个站街小偷,出来时已经没什么人能伤害我了……”

“因为比利培养了你,将你懵懂的天赋带到这世上来,所以你没法对他下手。原来海妖是这样诞生的,一个地下搏击场的混混头子。”海雷丁移开眼神,望着烛火淡然一笑,笑容中满是自嘲:“你在遇到我之前已经是你了,亏我一直认为,红狮子才是你的培养人……”

“不是!我才不是他培养的!是你!是船长!”尼克撑起身体扑上去,用所有力气死死抓住海雷丁的外袍,仿佛稍一放松,对方就会把她丢回到过往的黑暗中。她以炽热的眼神望向海雷丁,急急分辨道:“这称号是海上诞生的,海妖是属于你的!我也是属于你的!”

“是吗?你是属于我的?”海雷丁像块冷酷的岩石般毫不动摇,让她自己决定从属。

“是的是的!我是你的!”

“哪怕我再也不会为你提供一切舒适的待遇,优渥的薪水?如果你曾试着把我给你的两把匕首拿到识货的人手中,你会发现自己已经有能力买艘小船单­干­了。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这样对你……”海雷丁冷冷地道,“所有男人对你而言都是一样的,而我,不过是座你不能放弃的金矿。”

“不是的!绝对不是!我、我……”尼克激动的不知道怎么分辨,破天荒的,她红了眼圈儿。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除了叔叔,从没一个人像你对我那么好……我喜欢跟你出海,喜欢看你练刀,听你弹琴……你是唯一一个在床上不让我恶心害怕的男人。船长是跟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我不知道怎么说……就算你一毛钱不给,我也会跟着你……”

尼克语无伦次的说着,紧紧搂住海雷丁的腰,把脸贴在他结实的胸口上。非常意外的,这个用冷酷口吻说话的男人,心率竟然比平常高出那么多。沉稳缓慢的心跳声变成了擂鼓般的节奏,而他的呼吸也深而急促。

两个人缠在一起,在烛光中拉下一道难分彼此的长影。

“我觉得有点累。”

半晌,海雷丁轻轻叹口气,袍子里紧绷的肌­肉­放松了,表情也终于软化下来。他抬起手臂把她抱在怀里,将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按在自己胸口上。然后低下头,把脸贴在她栗­色­的卷发上。

“从认识你那天起,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年轻了。论年龄我是你两倍,本来也不应该发展到这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这样的……我以为只要不说,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尼克像只小鸵鸟般把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着歉。

“这不是你的错,问题在我。”

‘那金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有纹身的小子搞上了?’‘谁是比利?’这些话竟然是从他嘴里接二连三冒出来的。海雷丁自嘲的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前半生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谁,后半生大概也不会有谁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那、那船长你还生气吗?”尼克敏捷的从声音判断出事态已有好转,扬起脸来问询。

海雷丁无奈一笑:“除了熄火,还能怎么办呢?咱们谁也不是白纸,我本来不想过问你以往的经历,只不过你好歹有点品位,什么混混头子街头流氓的老账都有,这让我觉得非常掉价。”

尼克谨慎地舔了舔嘴­唇­说:“我都改了,维克多教育过我,我现在品位很好。”

“这一夜真是太漫长了……”

“那我们睡觉吧?”暴风雨过后的宁静中,尼克抬起脸,“你不是说累了?”

“嗯,我们去睡觉。”他摸摸她的小脑袋,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维克多是在凌晨三点被召回元帅府邸的。

船医将自己从不熬夜加班这一点跟传令员、马夫以及接人的侍卫反复申明了将近两百遍,但依然被强迫­性­地拖出医学院单人宿舍,放在马上拉回府邸。管家杰拉尔德此时已有了管理庞大后宫的丰富经验,对牢­骚­满腹唠唠叨叨的维克多进行了技术­性­安抚。亦即面无表情、周而复始的重复下面三句话:

“医生,我不清楚。”

“这是船长的命令。”

“船长正在休息,现在由我全权负责。”

百般无奈,维克多只能在马棚极端简陋的条件下,为抓住的几个刺客疗伤正骨。这段不愉快的加班经历,直接导致他第二天工作态度非常恶劣,在会客厅见到海雷丁之后依然抱怨连连: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要是因为战斗意外受伤也就罢了,可你总是故意把人打残,然后再把一堆看不出原样的破烂儿交给我复原!要么你就别打,要么打烂了就别找我修!”

海雷丁:“这要求好像过分了点。”

维克多:“哪里过分了?!”

“比如他们计划趁我沐浴混进来,再从背后割断我的喉咙。”海雷丁揉揉太阳|­茓­,闭着眼睛说:“声音别那么高,我只睡了两小时,现在有点头疼。”

维克多冷哼一声:“船长大人也有头疼的时候。”

“那年轻的怎么样了?”

“他的伤最轻,断了两三根无所谓的骨头,肩膀消肿就没大碍了……话说,那孩子的相貌,还真有点像尼克。”维克多话音一顿,扬起眉毛:“你该不会有什么计划吧?”

海雷丁道:“我睡了一会儿才想到,这家伙长成这样,死了也是浪费,不如物尽其用。所以赶紧派人去叫你,废了胳膊就不好了。”

维克多皱眉:“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先跟尼克商量一下。”

“这就是我头疼的原因。”海雷丁瞅了维克多一眼:“尼克现在的情况,这对她或许是个不小的打击,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所以就叫我来补漏洞了?!”维克多的声线又一次飚高了:“我是船医!不是心理医生,更不是小混蛋的闺蜜聊天对象!”

“‘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波斯及天地诺神为证,吾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我猜希波克拉底誓言里面没有提到过医生只负责解除病人身体上的痛苦,你入行的时候没有背过这个吗?”海雷丁微笑着问道。

“我是背过!每一个入行的医生都会这么宣誓……”维克多自知无法拒绝,只能恶狠狠的瞪了海雷丁一眼:“可我没听说过海盗头子也会对希波克拉底誓言这么熟稔!”

海雷丁爽朗一笑:“谢谢维克多医生,您是我船上价值最高的船员,没有之一。”

这么一顶“价值最高船员”的大帽子,可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戴上的。维克多知道这事不好办,过了两天人搞定、事办妥,消息也差不多放出去的时候,他才以五天一次日常诊断的名义来到柏园。

尼克虽然身体瘫痪了,­精­力却一直很充沛,白天不是在园子里甩飞镖,就是在起居室下棋玩牌,但今天维克多一路走去,却没看见她的踪影。一个高个黑汝奴领着两个小女孩从内室走出来,托盘里几样饭点一动没动。

瓦比娜一张黑脸拉得老长,厚嘴­唇­高高撅起,显然非常生气,看见维克多后马上抱怨起来:

“大夫!您瞧瞧这叫什么事儿,主人吃住都同妮可夫人在一起的,从没一天冷落过她。不就是听说一个小毛孩子新近得了点趣,夫人这就受不了啦,趴在榻上一天没吃饭呢!好不容易调养的白­嫩­水灵,说不吃就不吃……”

维克多汗了一下,心想小混蛋竟然气得放弃食物,这打击后果未免大的不可思议。他也不继续听瓦比娜的抱怨,拎着工具包走进内室。

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把室内遮得昏天暗地,一个小小人形蜷缩在巨大的软榻深处,蒙头盖毯动也不动。

维克多脱掉鞋子爬上软榻,伸手去掀毛毯,尼克却在里面死死抓着不放手,两个人争了片刻,尼克一掀毯子,把维克多摔了个趔趄:“滚!再不走我咬人……”见是船医,才闭嘴再次躺下。维克多看见一张皱成团的小脸,和一头鸟窝也似的头发。

“你这样子可真难看呀,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丑陋么?就是嫉妒的时候。”

“老子才不嫉妒他!!”

尼克直着嗓子吼了一声,表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她停了几秒,愤恨地叫道:“你知道吗?那个冒牌货抢了我的位子,我的外号,我的薪水,还有我的单人间!现在,所有人都叫他海妖队长!我却只能躺在这儿,躺在这儿……船长把一切全都给他了……”说到这里,尼克把脸埋进羽毛枕头,维克多听出这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

“你几个月前不就知道会这样了吗?总有一天会有人接替队长职位的,就算那个叫安东尼的年轻刺客不出现,土狼早晚也会顶替你的。”维克多平静地道。

“那不一样,不一样……队长谁都可以当,但海妖本来就是称呼我的,是我的东西,我一个人的!”尼克眼圈通红,拳头攥得死紧,维克多完全相信,如果不是瘫卧在床,她肯定会找安东尼·托利亚拼个高低死活。

一定程度上,维克多非常理解尼克的感受。试想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用个人天赋和努力从最底层爬上去,获得人们的敬畏和尊重。比起虚无缥缈的西班牙公主身份,‘海妖’的名号才是世界对尼克整个人生的肯定,她宁肯海妖死在海底,也绝不肯拱手让出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

维克多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海妖不能算是你一个人的东西。这外号是和船队绑定的,没有红狮子,没有你那群冲锋队的弟兄,也不会有海妖。”

尼克一声不吭。

“知道吗?你刚上船时大家不知道怎么称呼,是船长从好多个外号里面敲定了一个最响亮最合适的。你是很强很牛,但为什么海妖的故事那么快就传遍地中海?因为每打一次仗,船长都秘密派人混进酒馆市井,在各个港口为你宣传,甚至把很多别人的功劳也算在你头上。渐渐的海妖变成传奇,而那些死掉的人,只能留在我的医务室里等着装袋喂鱼虾。”

尼克默默听着,没有反驳。

维克多顿了顿:“之所以你退出这么久船长也不肯承认海妖已死,不许外人打探你的伤势,因为他不想苦心经营的金字招牌就这么毁掉。现在国内外局势都很紧张,欧洲神圣同盟的兵力已经开始集结,奥斯曼内部近卫军和旧贵族斗来斗去,不停给船长施加压力让他选择立场。这个时刻只要海妖在船上,哪怕是个冒牌货,也能让他多一张筹码。尼克,船长肩上的担子很重,你不想看到他为难吧?”

过了很久,尼克小声嘟囔:

“听说那个冒牌货是西班牙人花钱雇的刺客,船长就不怕他背后搞鬼。”

“嗨,你不也是船长从敌方收拢来的?他想要的人,没一个能拒绝邀请。”

“哼……安东尼·托利亚,那个冒牌货懂得怎么用镰刀吗?不会用镰刀的海妖,笑话……”

“他当然不会用了,船长根本没让他碰你的镰刀。”维克多听到这口气,就知道她的怨气已渐消,微笑道:“为了安慰你的心情,我这里还有几个关于安东尼的相当有趣的消息。”

“什么消息?”尼克从枕头里面露出半张脸。

“这小子不是因为没进行割礼被船长认出来的嘛,所以第一夜我去给他处理伤口,就顺手让人把他捆上做了个□手术。安东尼以为自己被阉割了,当场泪流满面,还硬撑着不肯哭出声,憋得满脸通红。嘻嘻嘻,我一瞧就知道,他那根小萝卜根本没用过呢。”

尼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这小子毛都没长全,真爷们才不会哭哭啼啼,我手脚都断了也没哭呢。还有什么?”

“还有啊,他其实是你的崇拜者。”

“什么崇拜者?”

“你不是在搏击场­干­过么,安东尼是意大利地下结社培养的刺客,因为年龄相似,结社送他去旁观学习。你不知道吧,当年他看过你每一场决斗,崇拜你崇拜的要死。”

尼克疑惑地问:“不会吧?他看起来恨不得生吃了我呢。而且那混蛋居然当场揭我短,害我差点被船长捏死。”

“谁让你乱搞男女关系,又不告而别,爱之深恨之切,怨不得他一直记着你。”

维克多凭借当年战遍佛罗伦萨无敌的哄人本事,东拉西扯,左右开导,终于引得尼克破涕为笑。聊了一会儿,他趁其不备把手伸进毯子里,结果不出所料,从里面摸出一手点心渣和瓜子壳。

尼克讪讪地扭过头去,船医嘻嘻笑着擦手:“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你绝食,比捅破天还难!”

过了一会儿,尼克又有点发愁地问:“这两个月我吃进去的都长在腰上了,胸前一点没变,瓦比娜说男孩子得宠都只是一时,可那混蛋长得不错,现在又上船­干­活,船长会不会对他……那我只剩下会生孩子一个优势了。”

维克多脸上显出夸张的受惊表情,好像听见什么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接着他闭上嘴,以极端严肃的口吻说:

“这种忧虑你最好不要在船长面前提。真诚的说,他是我见过最坚定的异­性­恋者。”

“怎么证明?”

“瞧,当年我也是这样问的。”维克多微笑着说:“当年我离开佛罗伦萨,其实是受了些伤害。”

“你被女人伤了心?!”尼克惊讶地道:“好厉害的姑娘,我以为手术刀也戳不破你的面具。”

“咳咳,其实……其实是因为男人……”维克多迟疑了一会儿,向尼克透漏了些个人隐私。

“所以我再也不打算跟有同­性­/爱好的人一起共事了。船长邀请我上船,我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船上一年到头见不到女人,我这么优秀的内在外在,怎么能肯定你不会口不择食?’”

“你真自恋……他、他怎么说的?”

“他就像你现在这副表情,张开嘴瞪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些人的口味是固定的,比如我喜欢木瓜,如果船上很久都没有新鲜水果补给,来个­干­瘪小橙子也可以替换。但就算三年看不到水果,我也绝对不会兴起啃鞋垫的想法’。船长指着我说:‘你就属于鞋垫的品种。’”

“他这么说?!”尼克惊讶的问:“船长叫你鞋垫?”

维克多哈哈大笑:“是啊,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就算你长得不错,那就是有刺绣的鞋垫,本质没什么变化。’”

“你没有暴跳如雷吗?”尼克奇怪地问:“你是我见过嘴巴最恶毒刻薄的人了,居然没有当场翻脸?”

船医抄起一个靠枕砸在尼克脑袋上。

“没有,听完这段话,我立刻就在那张合同上签了字。”

维克多看着尼克说:“虽然我对这份工作有诸多不满和抱怨,但一直­干­到现在,船长当年的话没一丝水分。他确实不喜欢鞋垫。”

15磅的转机

天气晴朗无风,整月难得一见的太阳懒洋洋地为冬日的庭院供给阳光和温度。

安东尼·托利亚满脸郁闷的站在纜­乳­芟拢因为刚进行过割礼手术的缘故,他站立的姿势有那么点古怪可笑。他是被海雷丁……不,现在应该尊称为船长的男人叫来柏园的,目的是拜见前辈——真海妖尼克。

具体怎么放弃刺客身份投靠红狮子的,那一夜安东尼至今也不愿回忆,因为每次想起都会手心出汗两腿哆嗦。海雷丁拉人入伙的手段给安东尼的身心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所以当船长安排安东尼来见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人时,他甚至连脚底抹油的胆量都没有,马上听命赶了过来。

通往室内的大门打开了,两个男仆搬出一架可供仰靠的软榻,放在宽阔走廊中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接着是一张矮几和一个镶毛脚踏。女仆们将水壶、手巾、三层点心架和一套带小火炉的银质咖啡饮具安置在矮几上,注水、点燃。所有人都在静默中熟练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迅速低头退了下去。

室外下午茶设施全部安置好,一个红发男人才抱着他的年轻内眷,慢悠悠地从室内走出来。

即使是看见这男人面带轻松笑容,安东尼依然有胃部一紧的感觉。他连忙低下头,按照船上的规矩向海雷丁行触额礼:“船长。”

海雷丁笑道:“学得很快么,怎么不跟你的前辈打招呼?”

安东尼抬起头,愤恨地瞪了他怀里人一眼。多年不见,当年那个几乎无法超越的人居然连走路也要让人抱着,强烈的失落感让安东尼产生了一种被背叛般的愤怒。而对方,也回给他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队长……”安东尼咬牙切齿地叫道。

“哼!冒牌货。”尼克毫不领情,朝他吐舌头。

“你!可恶……”

两个小家伙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用眼神互斩,空气中似乎噼里啪啦冒出蓝­色­电火花。海雷丁揪住尼克的腮帮拧了一下:“好啦,不是都说好了要和平相处?”

“船长,这个冒牌货学我呢!”尼克率先告状。

“谁学你了!?”安东尼青筋暴跳。

“谁搭腔谁学我!”尼克指着他的武器说:“双手匕首是我八百年前的标准配置了,看来你还真是我的崇拜者呀。”

“这、这只是巧合而已,老子才不是你的崇拜者!!”安东尼大声否认,脸却腾地一下红了。近身短打的利索装扮、交叉Сhā在腰后的皮质短刀鞘,远在假扮海妖之前很多年,他就开始无意识模仿起她的一切。这点小心思被当面戳破,安东尼又羞又窘,不依不饶的跟尼克斗起嘴来。

“你就是学我!”

“我没有!”

“就是!”

“没有!”

“够了!再吵统统挨鞭子!”海雷丁吼了一声,两个小崽子立刻缩头噤声,可嘴巴都鼓鼓的,显然没有服气。随便雇佣童工的下场就是如此,海雷丁深吸一口气,开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我安排你们两个见面,是为了让安东尼更好的完成假扮海妖的任务,不是让你们俩斗嘴的!”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尼克的脸说:“这事内部船员都是知道的,只是做给外人看,你的弟兄们都知道真海妖在我身边养伤呢,听话,不许赌气了。”

尼克一头戳在他胸前,闷声抱怨:“我就是看这小子不爽,除了多出根萝卜,他哪里比我强了?”

安东尼看到尼克对海雷丁亲昵的姿态,想起她跟历任老板不清不楚的关系,愤恨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不屑。他冷笑一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尼克自受伤以后就对轻蔑的眼神很敏感,以为安东尼是在嘲笑自己残疾,双肩一沉,脸­色­立刻就变了。一股冷冽杀意扑面而来,安东尼屏息退了一步,直觉想去摸匕首。

“向她道歉。”海雷丁冷冷道:“如果你知道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就应该为自己的态度感到羞愧。”

“我不是……”安东尼咬住下­唇­,将一肚子话憋了下去。他深呼吸了几下,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

“我道歉,请告诉我如何完成任务,尼克队长。”

对手已松口服软,再针锋相对也没意思了,尼克扁着嘴,叽叽咕咕说了些当冲锋队长时的要诀。

“衣服是头巾和普通水手服,敞怀的不穿。远距离炮击战一般没冲锋队长什么事,接弦战的时候我就背着镰刀在船头站着。军舰要麻烦一点,总要打一会儿;商船的话,把黑旗和镰刀亮出来他们就差不多吓得尿裤子了。其他什么活动只要闭嘴听着就行,具体怎么打船长都会告诉你,全听他的就没错。其实我觉得还挺简单的……”

尼克停了一下,怀疑地看着安东尼说:“不过你有真本事吗?平时还好,上了战场,谁也护不了你。”

安东尼刚想回答,海雷丁先接过话来:“你没必要有压力,假扮的事不过是给敌人一种海妖在船上的错觉,具体战斗会有别人负责。”

安东尼攥紧拳,很不甘心的点了下头。手心里的茧子戳在指尖上,以这些年的艰苦锻炼为誓,他暗自下定决心绝不会做个假冒的摆设。

少年迈着有点古怪的步子离开了庭院,尼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有那么点戚戚然的感觉。海雷丁把刚煮好的甜咖啡倒出一杯,又在泡沫上撒了好些糖粉和豆蔻递给她:

“我不是说过只是暂时的吗?安东尼比你年纪小一点,还是那副雌雄难辨的样子,再过上一两年骨架长高拉宽,嗓子变声,就不合适假扮了。”

尼克没有做声,只在心里说:“再过一两年,说不定大家就只记得他的样子,我倒成了冒牌货。”

安东尼·托利亚的到来,一开始就让船员们颇有怨言。海妖留下的种种传奇让海盗们对任何一个可能接任冲锋队长的人都抱持怀疑态度。尼克队长武艺多么高强,­性­格多么沉稳冷酷,骨子里又是多么仗义,简直是爷们中的纯爷们。一个在船长手下走不到一招的冒牌花瓶,凭什么占据她的位置?

但在第一声炮响过以后,少年身后的两把匕首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登上敌舰名次第二,有效杀伤数三人,自身只有一点擦伤。

安东尼出人意料地发挥出同年人中少有的本事,不管是敏捷的身手还是冲锋的勇气都让人无法小觑。海盗们只能感慨英雄出少年,船长看中的人,怎样也会有两把刷子。

维克多来视诊的时候,见尼克膝上盖了条毛毯,闷闷地坐在活动室里甩飞镖。打发时间的长期练习已让她的技术变得很好,每一只镖都扎的又狠又准,以至于仆人想从木板上把它们拔下来也要费些力气。

维克多埋怨一声:“我不是说过让你少玩儿这个,只用右臂,练久了两边肩膀都不对称,难看死了。”

尼克看也不看船医,继续瞄准:“无所谓,反正我再也不用出门见人,别说肩膀,少一条胳膊又能怎样。”

“当”的一下,一只镖正中靶心。

“这几天你来得好勤快,怎么突然舍得离开实验室了?”

维克多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歪身一躺,倚靠在旁边的软榻上,接着命令仆人准备他要求苛刻复杂的茶水。

“你这个月的月经来了吗?”

尼克嘴巴一撇:“昨天。”

“时间倒是很准确。”维克多从包里掏出羽毛笔,在记录本上嗤嗤划着花体字:“这两天有没有发热、晕眩或者心悸之类不舒服的感觉?”

“没,不过舒服的发热、晕眩和心悸倒是有不少。”

“我没问你床上的事!混蛋流氓!”维克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接着狠狠斜了她一眼:“这笑话冷死了。”

“那就说点不是笑话的吧。”尼克以一种平静到没有生气的声音说:“我没有继续发烧了,除非­阴­天下雨,胳膊和腿都已经没有疼的感觉了,戳上去也是木的。如果现在你说要切掉它们,我大概不会觉得可惜了。”

维克多的羽毛笔在纸上停留了一会儿,银框眼镜下看不出表情。船医固执地回到原来的话题:“体重呢?15磅的线超过没有?”

“刚刚达标。”

“那么,两条要求都达到了……”

“船长希望我现在开始为他生孩子吗?听说那个安东尼还挺有本事的,看来……看来以后……”盒子里的飞镖都用完了,一时也没有仆人去帮尼克回收,她看向空空如也的盒子,眼睛里似乎只有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

“以后船上真的没我什么事了。”

“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想要充满活力,就需要一个充满威胁的长期竞争对手,哪怕只是想象中的,这一点再次印证在你身上。很好,好极了……”

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感情似地,维克多在记录的最后一个拉丁字母上拖出漂亮的弧线,然后把纸笔一扔,轻松说道:“有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然这个‘任何人’里面也包括船长。规律的月事、增长15磅储存脂肪——达到这两个条件后除了可以生孩子外,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船医平和的话语像一副极其强烈的药剂,瞬间把尼克全身的血液点燃了。

“这个选择就是:冒险做外科手术,使你的身体恢复原状。”

海雷丁面对着这两张表情迥异的脸,发现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没有提前得知真相。

其中一张脸的每一寸皮肤都盈溢着极度的兴奋和激动,脸颊晕红,眼睛如明星般璀璨夺目。而另一张脸,则是事不关己的平静。

“船长船长船长!维克多说,他刚刚说了,说我能恢复健康!你听见吗船长?他刚刚说的,说可以手术!!”尼克语无伦次地叫唤着,如果她能站起来,就会像头兴奋的小野猪一样撒开蹄子四处乱窜。而维克多则一声不吭,举着杯子品茶。

“我听见了,真是好极了。”

海雷丁­唇­角带笑,瞧了维克多一眼:“来伊斯坦布尔三个月,除了在医学院到处招惹宗教人士添麻烦外,我还从来没听过你提到什么手术,保密功夫做得很好啊。”

“因为我一直不能确认这手术是可行的,直至完成了这三个月的实验。”维克多摊开手,毫无诚意地道歉:“我的动物实验被人发现了,对不起,船长。”

海雷丁尚未回话,尼克就忍不住Сhā嘴:“你能相信吗?船医用猪和猴子做实验呢!说是人的尸体上看不到骨骼愈合的过程,从活的动物身上更能观察……”

“等一下,活的?”海雷丁打断她的话,狐疑地瞧着船医:“我接到的消息是实验室爆炸过很多次,你还买了很多活的动物,折腾几天就把死尸扔出城外。”

“当然了,手术是有风险的,所以我没一开始就在小混蛋身上动刀尝试嘛。至于爆炸,是我在试验一种新的麻醉剂,那种合成物有时候不太稳定。”维克多平静的啜了一口茶。

“……”

意识到今天这件事并非喜讯,海雷丁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了:“我以为你说出口,就意味着实验已经成功了。”

“再拖下去骨折的地方就会畸形,再说这个季节也刚刚好,不会因为气温太高引起伤口发炎。”

“我要知道这使用爆炸麻醉剂的离谱手术究竟有多大胜算。”

“怎么讲呢,应该说是几率……”维克多仰头直视海雷丁:“我有七成把握让她在术后活下来,然后有三成把握恢复如初。

海雷丁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尼克敏锐察觉到船长态度的变化,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嗫嚅着说:“虽然有点风险,但我达到手术的条件了,运气不好也就是截肢,跟现在没区别嘛……”

海雷丁沉声道:“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我需要单独和船医谈一谈。”

“可是船长……”

“瓦比娜,把她抱到卧室去,找根带子拴在床上,我不希望有人还没躺下就爬到门后偷听。”

高个子的黑汝奴立刻服从命令,把满脸疑惑的尼克抱起来,一边朝卧室走,一边小声说:

“走吧夫人,男人们说话,我们是不该听的……”

海雷丁砰地一下把门甩上,活动室只剩下这两人。

“现在是大人的时间了?”维克多把杯子放下,脸上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你应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海雷丁的脸­色­­阴­云密布,口气非常不善:“只有三成胜算,你就直接告诉她了!瞧她兴奋的样子,那脑壳里面有一丁点叫做理智的东西吗?她以为只要小刀划一下放点血,就能恢复的像猴子一样灵活呢!”

“不管尼克有没有足够的智商理解,我已经把失败几率告诉她了,至于是否要冒险手术,选择权在她。”维克多平静地道:“让人冒充海妖顶替她的职位,拿走她的薪水和单人间,我都没意见。因为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你给予的,收回来再给别人也是你的权利。但身体是属于尼克的,她有权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

“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你没看见那张只知道傻乎乎高兴的脸?”海雷丁狠狠盯着维克多,那头鲜艳的红发似乎都扬了起来,像头暴躁的狮子。

“她是个孩子!根本考虑不到任­性­选择的后果——那就是死!”

“她才不是孩子!”

维克多猛地站了起来,以至于将纸笔都扫在地上。面对海雷丁的怒火,他的口吻也变得激烈:“你从来没有把尼克当做一个孩子,她是你的下属、你的情人,你有没有想到过,每次她受伤都是因为服从你的命令去赴汤蹈火!”

话音掷地有声,房间里寂静下来,空气中那一触即发的硝烟突然变了味道。

海雷丁胸膛剧烈起伏,攥紧拳似乎想把维克多的脑袋拧下。而船医的肩膀也因紧张和激动颤抖着,他一直不适应这种面对面的直接对抗,特别在对方是一个充满愤怒力量的男人的时候。但慢慢的,海雷丁将自己暴躁的情绪压抑下来,眼底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是的,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因我……是我把她送到必定会沉的船上。”

“我并不是责怪你……”维克多抿了一下嘴­唇­,试图找到更合适的说法:“这都是尼克自己作出的选择,不是吗?她选择上船做个亡命徒,选择服从命令,选择成为你的情人,并对承担种种后果没有怨言。尼克早就用对成|人的方式对待自己了!”

“但你明知道不管失败几率多大,她都会选择手术的!这根本不是二选一,尼克没办法拒绝恢复健康的希望,哪怕这点希望渺茫的跟虫火一样……我已经送她去冒险过,这次不能再看着她去送死!”

维克多焦躁的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

“病人,就是一群不知好歹疑神疑鬼的小鬼,我安抚他们,欺骗他们,恐吓他们,用面粉做的药片哄他们。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我一定会把真相说出来让他们自己决定。”

他停下脚步,说出了一个事实:“难道你当年不是这么做的?伊利亚斯,他恳求立刻死去,是你亲手给了弟弟平静!”

海雷丁猛地抬起头来,因为这段突然被唤醒的痛苦记忆,蓝眼睛里充满血丝:“伊利亚斯当时已经没有救了!他几乎被炸成了两截!”

“但你清楚,我还能让他拖上一两天!”

“那只是平白增加痛苦!尼克是不一样的,她现在还能吃能玩儿,会说会笑。好好照顾,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但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海妖!你曾在金丝鸟笼里面豢养过雄鹰吗?即使­肉­体的伤不会恶化,早晚她的­精­神也会枯萎的!”

“我知道!我知道!!”海雷丁一拳砸向椅子扶手,那木块飞起砸在墙上,“可比起立刻送死,我想让她至少活着过那么两年好日子!她还那么小,一直受苦,什么也没见过……”

船医神­色­黯然,紧紧闭上嘴。从心理而言,手术失败对他同样有着难以言喻的打击。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你带大的孩子一个个死在了自己面前,所以你更加不能接受尼克冒险,你希望她永远快乐自在,又衣食无忧。但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她自己,一直都是。”

维克多整理了一下仪容,将刚才不小心扫落的笔记捡起来塞进包里,夹在腋下。

“我会把手术过程和危险­性­原原本本告诉她,这一次,你让尼克自己选择吧!”

伊利亚斯

迈着沉重的步伐,海雷丁回到卧室。推开门,尼克横在软榻上,从床单和枕头狼藉的程度来看,她已经翻来覆去滚了几十圈儿了。瓦比娜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命令:站在软榻边,防止尼克爬出去偷听。

海雷丁抬抬手,女仆躬身退了出去。尼克撑起上身,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写满各种疑惑和担忧。海雷丁抓着她的腋下把她拖过来,狠狠箍在怀里。而尼克也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

这具身体一如既往的温软,小胸脯不安地起伏着,蓬松发丝在他的呼吸下散发出­干­净清爽的气味。海雷丁把手指□尼克的头发里,顺着生长的方向抚摸这些纤长的发丝,他想如果就这么听了维克多的建议,那么像这样抱着她的机会,可能就再没有几次了。

“船长,我想,我是说二选一……”

“我现在不想听到‘选择’这个词。”在竭力控制情绪后,海雷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冷漠,似乎还在发火。尼克立刻噤声,但她自以为找到了海雷丁生气的根本原因,所以过不多久,又忍不住出声央求:

“船长,我不是不愿意要你的孩子,只是想先恢复了,那时候、那时候就算请长假我也一定完成这个任务。”她一脸严肃的拍胸保证:“保质保量,你说要几个我就生几个!”

海雷丁愣了一会儿,想起‘规律的月事、增重15磅’不仅是手术的必要条件,也是怀孕的前提,才明白她完全误会了。

他轻声一笑:“你不提我还真把这事忘了。别瞎­操­心,刚刚我跟船医讨论的是手术危险­性­,不是别的。再说生孩子又不是孵小­鸡­,就算要生也得从长计议。你本身就是个小孩儿,再加上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崽,怎么照顾得过来。”

“瓦比娜说她的­奶­足够,我只管生就行。”尼克不小心踩到自己的缺陷,又忍不住拉出别的参照物找自尊:“这样我又能打又会生孩子,可比安东尼那家伙功能多的多吧?”

海雷丁哑然失笑:“你怎么凡事都要踩他一脚……好好,多多,能雇到你这样多功能全方位的手下,真是合算极了。”

尼克受到表扬,得意洋洋翘尾巴。她本就担心海雷丁因为二选一的事心情不好,现在发现形势并没想的那么严峻,马上放松下来,顺势躺在海雷丁腿上,唧唧咕咕讲她美好的复原前景。

“我要从船头跑到船尾,从桅杆下面一直爬到顶,再一口气滑下来……我要打牌,而且还要赌大的,天知道我都多久没摸过牌了……去酒馆喝酸梅汁和淡啤酒,一边吹牛一边看姑娘们跳舞,不知道伊斯坦布尔的酒馆有没有酸梅汁?船长你确定?那太­棒­了……还要拿回我的单人间,把所有故事书和玩具都搬进去……”

胡扯了半天,海雷丁除了心不在焉的应了几声,什么也没说。尼克扬起脑袋,发现他始终盯着自己,脸上有种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好像他怀里躺的是一个即将夭折的婴儿。

“船长?”尼克担心地唤了一声:“你会让我做手术的,对吗?”

她耐心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屋里的影子角度都变化了。海雷丁喉咙滚了一下,说出一句让她提心吊胆的模糊话语。

“我需要时间考虑。”

金角湾再次沉浸在缠绵不断的冬雨之中。海上与陆地的水汽共同编织成一张纱网,将白­色­宫殿整个笼罩。忐忑、疑惑、失落,尼克的心情也同­阴­冷滞涩的天气一样,翻滚着望不到头的厚厚云层。

维克多又来了一次,将可能遇到的意外告诉她:麻醉失败,术后发炎,败血症……船医以前总是用听不懂的医学词汇恐吓她,尼克这次也没有多想,一口应承下来。可维克多说完就离去了,然后如人间蒸发般再见不到影子。海雷丁绝口不提手术,只每天坐在廊下,沉默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帘抽水烟。恢复的希望,竟如同肥皂泡上的美丽幻影一般转瞬消失,再也没人提起过。

尼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哀求对海雷丁这样­性­格坚毅的男人是没有用的,除非自己改了主意,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

因为季节和天气,黑夜降临的很早。晚饭后的那段时间通常是两人在一起消遣的,下棋,弹琴,比赛飞镖点数,互相讲讲一天的见闻,时间过得飞快。而从那天的谈话后,这段时光就变成了沉默以对。

早早熄灯上床,雨声在静默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两个人都没有闭眼。尼克在心里数了整一百下,钻进毯子里摸索过去,把脸贴在海雷丁胳膊隆起的肌­肉­上,冰凉的鼻尖儿立刻得到了慰藉。

“今天我月事­干­净了。”——距离你们谈话已经过去三天了,尼克下意识算着日子。

暗示和回答都是□­祼­的,海雷丁翻身把她压下去,皮肤偎贴的温度逐渐升高,两个人都没说话,伴随着雨声,急促而沉闷的喘息在大屋里回荡。就像再也没有机会相拥一样,汹涌的感情从他古铜­色­的皮肤蔓延到她苍白的肢体,他将所有的爱与火点燃在她身上。

潮水一轮轮涌上,又一轮轮退下,直到潮汐退却,留下平整光洁的沙滩。事毕,尼克趴在海雷丁臂弯里,两人肢体缠在一起,听庭院中的植物被雨水冲刷。

“船长……我要试一试,一定要试一试!如果这次放弃了,这辈子我都不会甘心!”

海雷丁轻轻叹了口气:“维克多只会用拉丁语拼凑出一个美好希望,但事实真相是:你很可能受尽折磨,流­干­血液,依然要面对失败的结果。”

尼克亟亟道:“我不怕!反正它们连在身上也没用,失败了不过是切掉……而且就算运气差极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过了良久,海雷丁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不怕,怕的是我……”

雨水叮咚,冲刷着庭院中的野茉莉,发出柔和的沙沙声,他说:

“我不能接受你受尽折磨而死的结果。”

无敌而万能的船长竟然承认他也有怕的东西,尼克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二选一这种问题,我前半辈子做过很多。十年前从海上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是:买几十亩果园在家乡做个农庄主,过一辈子安稳富足的生活;或者招兵买马,做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两条路,我选了冒险。过了几年,当红狮子有十条船,几百号手下的时候,选择又来了:是做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海盗头子,还是立足北非反抗西班牙,成为称霸整个地中海的枭雄?我又选了冒险。每一次选择都有各种反对的声音围绕左右,他们都很有道理,但每一次,我都坚持了更危险、利益更大的道路。现在你看,我没有错。”

叙述这些往事,海雷丁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其中的惊涛骇浪只是平坦旅途。

尼克狠狠抓住海雷丁的胳膊道:“既然这样,你也让我冒一次险吧!”

“我还没有说完……”海雷丁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赌博是很爽快的,但有时候你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你能承受的范围。”

“可是你说没有后悔过啊?”

“我骗你。”海雷丁轻声笑了笑,“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绝不能允许自己露出片刻软弱。但其实,我曾经非常后悔,非常后悔过。伊利亚斯,我唯一的弟弟,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这件事要重头说起的话实在太长了。我父母去世的时候,伊利亚斯五岁,塞西莉亚还是个婴儿。哥哥们出门赚钱,我不得不留在家照顾两个小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两个孩子喂饱,擦地板洗碗盘补袜子,给塞西洗澡换尿布,准备两个哥哥出门时带的饭,灶台上有无穷无尽的活儿……好了把嘴巴闭上,因为­干­过这些我才知道在你挨了鞭子发烧的时候怎么照顾你。那时候生活又艰辛又繁琐,不过有哥哥们赚钱帮忙,我好歹还是把他们两个拉扯大了。对我而言,两个小红毛不仅是弟妹,更像是我的孩子,只要他们俩健康活泼,一切都很值得。”

“伊利亚斯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家­干­些短期的工作了,农忙的时候去果园,农闲就跟船出海打渔。莱斯博斯岛很富饶,只要有手有脚不犯懒,收入可以很不错。那时候我还很天真,觉得家里有四个­干­活的好手,境况会越来越好的。但就在一切看起来很顺利的时候,塞西被一个西班牙畜生糟蹋了,而我,竟然没有保护好她……”

即使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愤怒和内疚依然让海雷丁声音嘶哑。尼克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伊萨克告诉过我,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是的,那是个恶心的意外。但我仍然会反复的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离开家,如果我有钱把她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去,如果她没跑那么远……每次我出海,她总喜欢跑到海边去张望,瞧瞧我会不会突然从哪艘船上跳下来……总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因为跟西班牙军人发生了械斗,我们四个不能在家乡住下去了。彻底看透了循规蹈矩在权势面前的软弱,我决定做那个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服从者。”

“虽然我们兄弟几个感情不错,但发号施令时总会有些口角,所以没过多久我们就分开单­干­了。伊利亚斯是我养大的,从小就喜欢在我后面转,所以分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决定跟着我。他是个好孩子,聪明强壮,乐观开朗。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有了第一笔钱的时候选择买地置产,而不是继续刀口舔血,说不定他现在还好好活着,已经结婚生子了。”

尼克闷闷地说:“那可不好,你要是早早就不­干­了,我怎么办呢?碰不上你,我现在还在街上饿肚子呢。”

海雷丁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抓抓她的头发:“小自私鬼,就想着自己吃饱。”

“可是不管你怎么后悔,发生过的事是不能回转的呀?”

“是的,你说得一点没错。”海雷丁沉重地道:“落下的雨和做过的事,都没办法收回去。”

“他是被敌人杀死的吗?”

“不,那也是个意外……开始几年是挺顺利的,红狮子有了好几条船,但还没有足够的钱来武装,用的都是老式铁炮,稳定­性­差。那一次战斗很激烈,都没有接弦战的机会,只是反复的对轰。伊利亚斯在炮舱督战,有个炮手太着急,没把炮膛擦­干­净就把火药送了进去,分量又塞的太多,火一点上,整座炮就炸飞了。伊利亚斯他、他双腿都炸没了,肠子流了出来,但偏偏红头发家的男人都很强壮,重伤成这样依然没有立刻死去。维克多给他喂了很多鸦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然后咧开嘴对我笑,说:‘哥,这可怎么办呢?我的蛋蛋给炸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再糟糕的处境都要开玩笑。”

“维克多是医生,不是神祗,这样的伤只是拖时间而已。然后鸦片也不管用了,伊利亚斯不停痉挛,流出来的血把甲板都淹没了。这时候他告诉医生不要再忙了,我握住他的手,他笑着说:‘我不成了,送我去吧。塞西一个人在地下很孤单,我要去陪她。’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已经没有一丝神采了。我看向维克多,他脸上只有束手无策的绝望。最后……最后我扼住伊利亚斯的脖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就这样,两个我带大的孩子都被我亲手送走了……”

说完这些,海雷丁沉默了。尼克张开一边手臂,尽力去抱住他。雨哗哗的落下来,她感到他的喉咙在不停滚动,而攥紧的拳头变得冰凉。

“后来我用所有钱换了质量好的铜炮、火枪,一切新式武装。将炮手聚集起来训练,如果有谁疏忽忘记了擦膛的步骤,我就把他抽到皮开­肉­绽。从那时起,红狮子的炮击战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军。现在你明白了吗?人想要得到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现在,你也要求走上一条不归路。”

听完所有这些,尼克终于明白到为什么船长会考虑那么久。她的一股孤勇无所畏惧,不怕失败也不怕死,但失败和死亡产生的悲痛苦果,却要船长来吞下。

红狮子的软肋,是他不能接受他爱的人离去。

他爱她,所以不想看着她受苦。

“对不起,对不起。”尼克小声道着歉,为自己的任­性­。

“好了,别说什么对不起。”海雷丁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你跟我最像的地方就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会坚持走自己的路。我们是一类人:疯狂的赌徒,赌注就是自己的命运。我已经考虑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的选择。如果你因为怯懦和痛苦半途走不下去,我也会推着你一直进行到底,这一次,没有回头路。”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终于渐渐停下了。红嘴鸥尖啸着越过白帆,厚重的云块开始被海风吹散,金­色­的光柱从罅隙中艰难穿过,一泻千里投­射­到海面上。

庭院里,一颗露珠映­射­着所有这些景­色­,闪闪发光。

真夜里的太阳

“首先,我要把皮肤和肌­肉­切开,露出骨头碎裂的地方……它们现在肯定都歪歪扭扭的长在一起了,所以要先用工具锯开,按照正确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再用钢板和螺丝固定,最后缝合肌­肉­和皮肤。”

维克多一边捏着尼克断裂的手脚,一边画下他猜测的骨头形状。

“听起来好像跟木工修理船的龙骨没什么区别嘛。”尼克说。

“如果是木工来做这手术,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一百次了。”维克多横了她一眼,但尼克的兴奋点显然不在此处。

“那么以后我就有钢板做的胳膊和腿了?听起来好酷!”

“是啊,更酷的是它们可能会在你的身体里面生锈,然后导致组织发炎,皮肤紫涨化脓,肌­肉­一片片剥落下来……”

维克多满意地看到尼克脸­色­开始发白。

“异物产生的排斥反应是手术的危险之一,所以等一两年骨头痊愈后,钢板还是要取出来的。”

“这一步我大概能帮上点忙。”在一旁观看的海雷丁说,“我可以找到最好的刀匠,请他们用印度乌兹钢打一套你要的东西。这种钢是大马士革刀的原料,以我的经验,优秀的刀无论粘上多少血­肉­都不会生锈的。”

维克多面露喜­色­:“­棒­极了,那我今晚回去画一下详细的尺寸要求。”

“还有个问题。”海雷丁皱眉道:“你依然打算用那种不靠谱的麻醉剂?我可不想看到手术还没开始她就给炸飞了。”

“哦别担心,这制剂只是在制作过程中有点危险。一个叫科达斯的普鲁士炼金术师将酒­精­和浓硫酸混合加热时发生了意外,他从昏迷中醒来后,称呼这发明为‘甜硫酸’。我一边做动物实验一边跟老师通过几次信,证明它用于麻醉确实非常有效。”

“我记得你上次提起‘炼金术师’这种职业时用的词是‘痴心妄想的骗子’。”海雷丁挑起眉毛,对这所谓的新型麻醉剂表示了最大的怀疑:“为什么不用鸦片?你在船上一直用鸦片,而且从欧洲到奥斯曼,所有大夫都信赖罂粟之果。”

“这可不怪我,我一直想试试新发明的,但是它遇到明火就会爆炸,万一在船上引起一点小火灾,你又会大惊小怪的。”维克多无辜地摊开手,好像一切都是船长的错。

“而且鸦片只能让人陷入半昏迷,有效时间也不够长。十几分钟的截肢足够了,但小混蛋的手术至少要持续四五个小时,想想中途醒过来,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个标本一样被切割的景象吧!”

尼克吞了下口水,脸­色­更苍白了。

“当然,术后我会给她一点鸦片酊镇痛,但主麻醉剂,我坚持使用甜硫酸。”维克多自信地道。

船医走后,尼克露出了罕有的犹豫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维克多提到爆炸的时候,眼睛会像纵火犯一样兴奋的发光。”

“你没看错,维克多个人爱好的危险程度跟他的外表非常不符。当年入伙不到一周,他就在船体上炸开了个窟窿。我没收了所有的实验器具,每天除了给他半根看书的蜡烛外,连猪油脂也不让他碰到。”海雷丁说。

尼克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现在怕了?”

“我、我有点怕他把我弄成怪物……”

“要反悔吗?”

“……不要。”尼克咬着牙说:“做怪物也要做个能跑会跳的。”

维克多要的所有东西都到齐了:贵重的乌兹钢锭锻造的医用钢板、危险的新型麻醉剂、一间采光良好的大屋,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尼克光着身子躺在一袭白布下,心脏砰砰乱跳。

从玻璃穹窿到马赛克地板,用作手术室的这件屋子被洗刷了很多遍,参与手术的四个人都做了严格的消毒。经历过频繁漫长的实验和练习,维克多漂亮的手指因为长期用酒­精­浸泡而变得惨白发皱。而站在手术台边的这一刻,他感到血液在静静的燃烧。

“这是我的助手威纳。虽然我一向喜欢自己独立完成工作,但为了稳妥,今天还是多叫了一个人来。”维克多指了指身边一个十六七岁、包着头巾的土耳其男孩说:“医学院里唯一一个手脚灵活、不会把胃容物呕吐到患者伤口里的学生。”

熟悉维克多的人都知道,这句刻薄的话已是他的最高评价。

“先、先生?我不知道会有旁人看着……”年轻的助手迅速瞧了一眼海雷丁,畏惧和紧张让他额头直冒汗。贵族的女眷连脸都不能让陌生男人看到,更别提身体的其他部位。在了解家主的身份之后,这种担忧更上升到生命安全的高度了。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让家属进手术间的,但如果中途麻醉剂失效,能摁住床上这个猩猩养大的家伙的人,实在是没有几个。”维克多不耐烦地道:“如果你在意患者的­祼­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和她的家属一点也不在乎,你不必担心术后被挖眼睛或者割舌头。”

“做你该做的。”海雷丁看着男孩道。

威纳深吸一口气,镇静多了。

“我觉得太阳很刺眼。”尼克头顶上就是玻璃屋顶,阳光的烈度即使闭上眼也觉得太亮。为了避免甜硫酸爆炸,屋子里面没点火盆,赤身躺在这样白茫茫的地方,她感到一种毛骨竦然的凉意。

助理将枕头调整一下,使尼克的脑袋向后仰,以防止麻醉后松弛的舌头堵塞气管。维克多捂住口鼻,小心地在一小卷布上倾倒了些麻醉剂,将它放在尼克鼻子前面。

“马上你就看不到阳光了,来,使劲嗅一嗅。”

溶剂有着淡淡的酒­精­气味,几分钟之后,尼克感到视线模糊、四肢瘫软,陷入了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而一股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惧感,也立刻从心底涌升了上来。

“船长?”她拼命动了动麻痹的指尖。

“我在。”海雷丁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一直都在。”

随即,尼克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维克多将浸透麻醉剂的布放在她口鼻旁,用一张白布盖住了她的脸。

一片黑暗。

时间和空间的界限都模糊了,不知道过去了一分钟还是一万年。恍惚中,尼克仿佛看到了奇异的景象:漆黑的天空和漆黑的大海,只有一轮红­色­的太阳悬挂在高空。它不像白日的太阳那样纯洁刺眼,却溢满无穷的力与热。它用血红­色­的光辉豁开了黑夜,灼热的火焰焚灭一切险阻。

海妖背着镰刀即将登上敌舰。尼克毫不畏惧,因为她知道他一直站在背后,就像知道那轮真夜中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一样。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住你,你在黑夜中面对成批的死尸,分解肢体、剥去外皮,一切都是那么可怕;但这些都无法吓阻你,你具备绘画技巧、灵巧的手指和无穷的好奇心,你也不缺乏勤奋和努力。你分解过各种器官组织,把那些血管和神经周围极细小的­肉­块分离开,除了毛细血管微不足道的渗血外,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损伤。当你怀揣所得到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面对一个真正活着的患者时,盖住他/她的脸,这样你就会像面对一具尸体一样,拥有强大的冷静和理智。这时候的你,可以­操­控生死。”

维克多没有­精­力去回忆老师说过的话,他已经完全投入进了那种超越生死的境界中。这个世界里没有感情导致的迟疑,也没有对手术失败的畏惧。有的,只是完美迅速的切割,分离,和修补。

在海雷丁的眼里,这个时常在甲板上摔跤、或把珍贵的望远镜掉进海中的笨拙青年,像被手术刀附身一样锋利了起来。无论是汩汩流淌的鲜血,还是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都无法对他的冷静产生一丝一毫动摇。

修好她吧。用深埋入骨的钢修好她的龙骨,把她断裂的桅杆扶起,将舵轮装在她本应在的地方。

修好她吧。这艘优美而强大的船,白帆应该永远升起在海上!

尼克恢复神智的时候,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话。那声音又快又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怎么回事,她早该醒了,我早就说什么甜硫酸不靠谱……”

“……不管用什么药剂,麻醉都是有风险的。睡着了就再也无法醒来,或者醒来以后变成白痴,这种情况你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吗?……”

争论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尼克很想Сhā一下嘴,证明自己没有变成白痴,但强烈的麻痹和晕眩感让她连眼皮都睁不开。尼克继续努力挣扎着,试图挪动身体的其他部位,或者发出一点点声音来。

“早知这样,还不如用药品短缺时的土办法,绳子捆起来……”

“麻醉是必须的,这和截肢手术不一样,在肌­肉­绷紧抖动的状况下,我没办法避开血管和神经!”

“你确定不是麻醉剂用多了?”

“我当然做过很多次药剂浓度试验……话说回来,这里到底谁才是医生?为什么我要接受审讯般的盘问!”

“试验?就用你那些猴子和猩猩?她要是跟这两种动物一样,现在就该醒来吱吱叫着喊饿了!”

就在此时,挣扎许久的尼克终于夺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她勉强分开嘴­唇­,轻轻吱了一声。

“船长……”

刹那间,所有响动全部消失了,尼克感觉到有人在碰触她的脸。她吸了一口气,用所有力量抬起眼皮。海雷丁第一个出现在视线里,疲倦的蓝眼睛里满是惊喜。

“混蛋,你这混蛋果然是猴子!”

“我……我……”尼克在乱流般的大脑中打捞着词汇,试图拼凑出一整句话来,可一时又不能成功。

“让开让开!”维克多挤了过来,在她眼前晃动手臂:“看得见吗?”

尼克的眼神迟钝地移动着。

“好,现在集中­精­力回答一个问题,你在红狮子的存款有多少?恩?多少金币?”

金币!

围绕着这个亮闪闪的关键词,混乱的思维像被纺车理顺羊毛一样,一缕缕迅速绕回一团。只思索了不到三秒,尼克便口齿清晰地答道:“241块半!”

在这顽固的记忆力面前,两个男人一起嘘了口气,又是放心又是无奈。

“脑子没坏,这说明手术成功了?”海雷丁问。

“只能说成活几率提高了,接下来麻醉效果会慢慢解除,考验还在后面。”维克多在医疗笔记上奋笔疾书。

尼克的注意力拉回到周围环境,她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在光线刺眼的手术室,而是回到了温暖昏暗的卧室里,被绷带和毯子裹得像个蚕蛹。

“我……怎么,下身湿乎乎的……好像躺在温水里……”

“维克多的新药太厉害了,你有点失控。”海雷丁温和地笑着说。

“深度麻醉通常会导致失禁,这再普遍不过了,没什么好说的。”维克多扶着眼镜,用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神态对尼克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出门有十六个侍卫包围的船长大人,换起尿布来居然非常熟练。”

船医所谓的“考验还在后面”很快就到来了。

麻醉剂的效果渐渐消失,开始几小时伤口只是麻痒,很快,小小的反应就发展成了浑身剧痛,12盎司鸦片酊溶液的镇定作用好像只维持了短短五秒钟,接下来又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尼克咬着牙撑过了第一天,但第二天、第三天,疼痛像个极尽恶毒又不知疲倦的魔鬼,没有丝毫离去的迹象。

地狱之火灼烤般的剧痛好像无数饥饿的鬼魂钻进身体,用钢锉一点点去挫骨头,用热油烫熟肌体,又将皮肤一条条从血­肉­上撕下。这折磨甚至比她曾遭受过的一切苦痛都更加惨烈,本以为已经到达极限,谁想每一分钟疼痛都会上升到新的高度。

海雷丁彻夜陪护着尼克,放任她把他的胳膊和手背抓的鲜血淋漓。他用镇定缓和的声音安抚她,不停将她的头发捋顺到脑后,因为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粘在尼克汗湿的脸上,她就会因为痛苦的狂躁把整缕头发撕扯下来。

船医术前要求的增重15磅现在可以说非常有先见之明了,因为尼克连水都咽不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消瘦。她恳求维克多再给一点鸦片,但这要求每次都被无情的驳回了。按照医生的话说,所有镇痛药都是魔鬼的礼物,他不能让她伤口未愈的情况下再染上无法戒除的鸦片毒瘾。

第三天,尼克开始发烧,最危险的时刻终于到了,如果不能退烧,说明伤口内部开始出现炎症,很可能会迅速死于败血症。尼克脸上满是泪水,身体绷成一个痛苦的弓形在床上打着挺,海雷丁压住她的肩膀,将她死死摁在床上。到了这一步,维克多也只能束手无策的期待她自己的生命力了。

泪水流进喉咙,尼克咳嗽起来,又因为震动扯到了伤口而浑身哆嗦,她拼命抓着海雷丁的胳膊,像抓着救命稻草。

“失败了?还是要切掉?它们烧起来了,烧起来了……船长船长……”泪水灌进耳朵,尼克语无伦次的喃喃着。

“我就在这儿,没有走。手术后总是会发热的,你别乱想,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

“它又烧起来了,它一直诅咒我……”尼克突然松开手,猛抓向自己的胸膛,袍子唰的一下应声扯裂,她的指甲在胸前的六芒星烙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印。“让维克多切掉它!挖掉它!我再受不了了!它诅咒我,每一次见我过的好一些,它就要诅咒我失去一切!”

海雷丁迅速抓住尼克的手腕,阻止她再次伤害自己。

船医吓了一大跳:“你在胡说什么?这只是一个旧疤而已!你烧糊涂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没跟人说过……那个牧师,他烫我的时候,他说、他对我说:‘撒旦的烙印跟随你,你将被主所厌弃。死后不能上天堂,活着时就要经受地狱之火灼烤。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流离失所,身为下贱,永无宁日。’然后,然后他让所有人往我身上吐吐沫……”

高烧幻觉和持续几天的剧痛击垮了她,尼克泪水盈眶,流露出从儿时起就深藏的恐惧:“那诅咒真的在我活着就应验了,每次日子看起来有些转机,转眼我就会失去一切……每一次都这样,每一次都这样……对我好的客人,很快就会死去或者抛弃我,总是吃不饱,总是睡不着,总是挨打……每次我觉得已经疼到极限了,可还是有更厉害的折磨在后面等着我……”

海雷丁俯身亲吻她的泪,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抚摸她的头发:“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从来不信有神明存在,你受的苦是人给你的,不是别的什么。”

维克多接话:“如果有,那他也只是个喜欢袖手旁观的混蛋。能狠心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恶毒的诅咒,你怎么会相信这种混蛋代言人的话?”

尼克哽咽着说:“我宁肯相信是假的,可、可他说过的话全都实现了……”

“如果我想让一个人受苦,也能让他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杀死他的亲人,构陷所有对他和善的人,驱逐他如同驱逐一条流浪狗,让他相信自己的整个命运都被恶魔诅咒了。”海雷丁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尼克,他们只是想逼疯你罢了,但那都是徒劳的,你从来没有认输过,金币、弟兄、荣誉,你所得的一切都是自己拼搏挣来的,不是吗?”

“可是、可是我怕,怕诅咒是真的,万一是真的,那一切又要消失了……”

“好吧,就当它曾经有过那么点恶心的效果。”海雷丁把掌心贴在尼克胸前的烙印上,郑重说:“现在我宣布,这东西彻底失效了,它再不能对你起到任何作用。从今往后,你会活着得到幸运、健康、富足、快乐、长寿,世间一切想得到的福都会降临到你头上。”

“阿门。”维克多微笑着补充。

尼克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个。

海雷丁也笑了:“那么,你是相信我——巴巴罗萨·海雷丁,奥斯曼元帅、海盗之王、东西地中海的主人,还是相信一个满嘴乱喷的乡下教士?”

他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他的眼睛里是坚定不移的自信。尼克感到一股勇气缓缓涌上心田,她对他的信任、依赖和崇拜,这些强烈的感情冲淡了对诅咒的恐惧。

“可真的好疼,太疼了,等我死后下地狱,还会有更厉害的折磨吗?”

“宝贝儿,我们都是要下地狱的,或许船医会例外……”

维克多不满地哼了一声。

“悄悄告诉你个小秘密,”海雷丁轻声说:“人间——就是地狱。死后的世界也不过是多那么一把硫磺火,和炮舱没什么区别。”

“真的吗?”

“真的。按年纪说,我肯定比你去的早,到时,我会和伊利亚斯打下另一个天下,等着你来找我。”他霸气十足地说。

­阴­霾散去,尼克感到那片多年不散的重负终于变轻了。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昏迷时见到的奇景:漆黑无光的海上,一轮血红太阳永不落下。

原来是这样。

她脸上挂着泪珠,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到那时候,你会给我留个好职位吗,船长?”

“会的宝贝儿。”海雷丁轻柔地亲吻她的额头:“我会在地狱给你留个薪水最高、还有单人间的好位置。一切傲慢的、不公的、虚伪残忍的东西,都会在我们面前哭着哀求宽恕。现在,闭上眼睛,试着休息一会儿。”

“我能吃块糖吗?”尼克恳求道:“我嘴里尝不出苦以外的味道。”

“发烧时吃糖会咳嗽的。”维克多话音刚落,尼克眼睛里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海雷丁想了想说:“不过,或许今天可以例外一次。”

他走开了,很快带回一块杏仁硬糖,剥开喂到她嘴里。

“真好吃,是甜的……”

在许诺和糖果的抚慰下,尼克得到了奇异的平静。她嘴里含着糖,脸上挂着泪,很快睡着了。

新年番外·初雪

“船长?”

“嗯……”

“船长?”

“嗯……”

“呐船长你倒是醒一醒啊!”

“我说,天还没亮,你到底在吵什么……”

在尼克固执的起床号中,海雷丁带着点愠怒睁开眼睛。没有硝烟的味道,也没有电闪雷鸣的风暴,外面只下着一点小雪,船体微微晃动着,一切都很正常。

尼克蹲在床边上晃着他的胳膊,小脸儿兴奋的红彤彤的。

“到底怎么了?”

“船长,今天是元旦哦!”

“我知道,但这不是早起的理由。”

“元旦,就是新年第一天呢!祝你元旦快乐!”尼克加重关键词语气,试图让海雷丁领会她的意图。

“……就为说这个你天不亮就把我叫醒?又想学游泳了是吧?!”

眼看暗示不成功,尼克只好直接说出要求:“我都祝你元旦快乐了,船长是不是要有点表示啊?”她摊开手,伸到BOSS面前。

海雷丁抬手揉太阳|­茓­:“拿了圣诞节红包才一个星期,结算年终奖还不到三天,这么快你这混蛋又失忆了?”

尼克恬着脸道:“可是,可是今天是元旦啊,是新的一年!跟过去的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那我来算算去年一年你要过多少次红包:圣诞节复活节、情人节万圣节、开斋节宰牲节,连佛祖诞辰日你都要过!这些都不说了,可为什么还有他妈的感恩节!?”

尼克眨着无辜的眼睛:“这有问题吗?”

“问题是:感恩节是1620年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后才有的,可今天该死的只是公元1517年元旦!”海雷丁额爆青筋:“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都是谁告诉你的?”

“偶尔会有个背着键盘的人路过,都是她说的。”尼克推卸完责任,接着无耻地道:“提前一百年而已,这不正说明船长你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领导人嘛。”

“红包红包发红包!”尼克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继续拖他的胳膊:“起来啦起来!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呢!”

“还有大家?!”海雷丁才刚醒,马上就有脑血管即将爆裂的感觉。

船长室里接踵摩肩,每个人都是一副‘今天要痛宰BOSS’的兴奋表情。海雷丁冷着脸一个个巡视过去:

“卡尔?”

“我想给老家寄点土特产包裹,新年一到,快递爆仓又涨价了。”金毛一脸正直的解释。

“伊内?”

“我、我……想买点零食点心……”土狼脸红红的偷瞧了尼克一眼,“圣诞节发的蛋糕券都用完了。”

“维克多?你也会缺钱到要新年红包?”海雷丁不可思议地看向船医。

“不,我只是申请三天假期而已。”维克多埋怨道:“上船这几年一次假都没放过,天天忙的要死。而且我要投诉就业­性­别歧视,为什么小混蛋每个月都有三天带薪假,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是啊是啊!”

“为什么只有队长有假!”

“男船员也很辛苦的!”

群情激奋中,海雷丁大怒,冷笑一声说:“想要假期?好啊,给我生个孩子来瞧瞧!生得出的,保胎假产假哺|­乳­假我一起给了,每天都是五险一金加三薪!”

话音落下,众海盗一起陷入了沉默。

资本家BOSS的竹杠,并不是那么容易敲的。

就在劳资矛盾激烈的时候,海面上突然响起轰隆隆炮声。一个水手冲进船长室大喊:“西班牙人突袭!西班牙人突袭!”

海雷丁疑惑道:“你哥最近一直都很乖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尼克摇摇头,接着若有所思地瞥了船长一眼:“不知道,说不定因为他没发新年红包,所以军队暴乱了?”

海雷丁没理她。

抚着下巴沉吟片刻,他突然笑起来,拍了拍手扬声说:“好吧,看来这元旦福利送上门来了,不拿都不成。大家拿起枪来,今天让查理给我们发个大红包!”

“查理过来发红包!”

“领红包去呦吼吼!”

众海盗立刻被煽动起来,挥舞拳头冲出门,尼克也兴致勃勃的背上镰刀,从窗口跳了出去。

船长室里瞬间清空,维克多愤恨地跺了跺脚:“该死的!每次打仗医务室就人满为患,这下子我更没的休息了!”

海雷丁笑道:“当年不是你说需要一份很忙的工作,忙到让自己没空去回忆吗?怎么,都忘了?”

“就你记­性­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着!”

“嗯,我还记得那天也是元旦左右,还下着雪呐。”海雷丁摸着下巴,兴致盎然的回忆:“你在佛罗伦萨一家破理发馆里,穿着一件破衬衫,冻得瑟瑟发抖……”

公元1511年的冬天,佛罗伦萨冷的不可思议,大雪已积了四寸厚,还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暗,鹅毛大的雪片洋洋洒洒不住飘下来,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城里大多数店铺都打烊了,但在城墙边缘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一家小理发店里仍透出一点煤油灯的光芒。这家店跟贫民区里的其他理发店没什么区别,潮湿肮脏的门面,破旧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巴勒理发”。只有一根红白条相间的信号棍子,说明这家店里的理发师可以兼任外科医生。

这个年代,外科医生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远不如内科和皮肤科医生,甚至连兽医的地位也比不上。只有最穷的人才会找理发外科医生看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一般只会用刮胡刀放放血,或者用老虎钳拔掉坏牙。

圣诞节刚过,马上就是元旦,眼看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店主巴勒早早回家跟妻儿共享天伦之乐,只留下一个雇佣理发师在店里照看。

门外的寒风野兽般嘶吼着,屋里没有炭火盆,这个名叫维克多的年轻理发师冻得瑟瑟发抖。他身上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只好裹着给客人理发时挡头发渣用的皮斗篷挡风。斗篷下面是一条破旧的羊毛毯子,再下面是一件夏天穿的亚麻衬衫。袜子和鞋的洞已经多到补都补不过来,他只好学起穷人们的智慧,用破布条像缠绷带一样把鞋子缠起来保暖。

这种落魄的打扮在窄巷里比比皆是,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只不过如果有心人仔细查看,青年的衬衫原本质料很好,只不过长期的搓洗让它变成了粗糙的灰白­色­。

维克多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一本旧书,他的视力本来就不佳,长期在这种工作环境下,更是恶化到不凑到纸张上就看不清的地步。但就是这样,维克多依然很珍惜这点光线,店主巴勒只留下了一盎司的煤油,估计七点半就会用光,到那时,他就连书本里的虚幻慰藉都没有,只能痛苦的蜷缩躺在硬木板床上熬过彻夜寒冷。

这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城里所有穷人的冬天都是这么过,至少这个青年还识字,能在一个有房顶和四面墙的地方看书。

或许这个冬天我就会得肺炎死掉,维克多想。

不停地咳嗽,然后吐血,在持续不断的低烧和胸痛中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他自嘲的笑了笑,在曾经的世界里,肺炎还是一种很时尚的病症。在炭火旺盛的大屋里欣赏窗外的飘雪,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然后在丝绸手帕上咳下一口血——有多少上流社会的诗人迷恋这个凄美场景!

而这一刻,他只感到彻骨的厌倦和寒冷。

下雪时是很安静的,除了风声,门外没有孩童的奔跑叫喊,也没有骡马叮当车辙滚动,如果不计较气温,还是一个很好的看书环境。维克多这么自我安慰着,用冻僵的手指艰难地翻过一页。

就在此时,门外的雪地上响起擦擦的声音,一个人踏破寂静和厚厚的积雪,走进小巷。

从门板上嵌的那块怎么擦都很脏的小玻璃里,维克多看见外面一个穿着黑­色­长外套、带三角帽的高大身影从漫天雪花中走了过来。男人一手按着帽子,外套下摆在风中猎猎起舞。狂风和积雪并没使他踉踉跄跄,他的步伐稳极了,好像走在室内木地板上。

“这会儿怎么会有客人?”维克多纳闷的想。冬天本来就是理发店生意的淡季,滴水成冰的时候没几个男人会想到出门刮胡子。

伴随着迎客铃叮铃铃的响声,门板被推开了。

这客人身形优美结实,肩宽腰窄,个头极高,几乎顶在矮矮的天花板上。他穿着做工考究的镶毛外套,一排银扣从上缝到下,腿上蹬着及膝的棕­色­长筒靴,虽然被雪水污了,上半截依然锃光发亮。

男人摘下那顶神气的帽子,利索的抽了抽身上的积雪。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和一张褐­色­的、年轻英俊的脸庞,年纪不过二十五。店面本来就很小,这样吞吐着大量水雾的高个男人站进来,室内马上显得十分拥挤。

“该死的暴发户,该死的红头发。”维克多心里腹诽着。

即使穿的衣裳再好,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断出对方的阶级,这男人根本没有贵族悠闲矜持的气质,而是浑身散发着强盗般的雄­性­侵略气息。维克多从心底升起了厌恶的想法,对方富裕、强壮而灵活,红发代表了充沛的欲望和生命力。而他自己呢,贫穷、苍白、孱弱,像个落魄的鬼魂。

一句话没说,维克多已经讨厌对方了。他抱着胳膊,冷脸看着来客,似乎在说:暴发户来这种小店­干­什么?

在元旦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无论什么店的店员都会说几句‘新年好,愿主降福’之类的客套话,维克多不友善的态度相当特殊。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只笑了笑说:

“晚上好啊,今天可真冷。”

他随手脱下外套,将衣帽挂在门后。

门板乓的关上,唯一的玻璃也被挡住了。店里街上都没人,维克多突然有点害怕,心想是不是应该骗他已经打烊了。就在他犹豫时,红头发男人已径直落座,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朝脸上比划了一下:

“来,给我刮刮脸。”

这男人穿着整洁讲究,胡子只有薄薄一层,看来他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帮忙,但付钱的就是老大,维克多没有办法,只好脱下皮斗篷生起炉火,将小铜盆里结冰的水加热。筐子里的木炭都是有数的,如果没有客人,他再冷也不能用这些东西来取暖。

热毛巾、在长条皮垫上磨亮刮胡刀,维克多沉默的准备着。一个理发匠如果不会陪客人聊天,已经算失职一半了。但红发男人并没露出不满表情,自己先开启了话题,维克多用几种单音节词回应着。

“说起来,佛罗伦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冷得实在稀奇。”

“嗯。”

“纺织厂的厂房也被积雪压垮了,听说死了不少人?”

“是么。”

“如果有个好大夫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回几个。”

“哦。”

维克多把热水烫好的毛巾拧­干­,盖在客人方正结实的面颊上。红发男人突然伸臂抓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白净修长的手指因为冻伤和­操­劳变得红肿开裂,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美好的形状。

维克多使劲抽回手腕,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因为别的,他身体簌簌发抖。

男人拉下毛巾露出嘴,微笑着说:“看来你还真不喜欢说话。”

“那我给您讲个笑话好了。”维克多收回热毛巾,捏着雪亮的刮胡刀,在男人脸上仔细­操­作起来。

“曾经有一个手艺很好的小理发匠在港口­干­活,有一天,一个海盗老爷上门,凶神恶煞地对他说:‘小家伙,你来给我刮胡子,如果胆敢刮破老子的脸,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小理发匠有点害怕,但是又不能不为他服务,只好捏着刀子,小心翼翼的为海盗刮起胡子。”

维克多用平静的语气讲着故事,把红发男人的右脸刮­干­净,又转到左边。

“或许是天太冷了,小理发匠手指冻得发僵,一不小心还是刮破了海盗老爷的脸。那海盗闭着眼睛躺着,还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流血。”

“然后呢?”红发男人兴致盎然的听着:“他拧下小家伙的头了吗?”

维克多手指灵活,已经迅速把左脸刮­干­净,又将刮胡刀移到了红发男人的下颌和脖子。

“没有。小理发匠心想:‘一会儿他起来看镜子就会发现伤口,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不如拼一把。’他趁着刮下颌的胡子,一刀把海盗的脖子给切断了。海盗老爷的脑袋咕噜噜的掉下来,在理发店的地板上滚来滚去。”

就在此时,维克多冰凉的刮胡刀贴在红发客人的喉咙上,不再移动。

雪片旋转着从天空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同伴雪白的尸体上。理发店里静极了,过了许久,红发男人啪啪鼓起掌来:

“­棒­极了,真是好故事!”

男人语气轻松,­唇­角带笑,连呼吸节奏都没有变化。而维克多,则紧张地嘴­唇­发白。突然!他握刀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瞬间天旋地转,维克多整个人被压在了潮湿冰冷的泥地上。

刮胡刀落在旁边,连那男人的一点皮­肉­都没碰到,而对方只用一只手就让他动弹不得。

“我猜这个笑话你并不常讲吧?”男人微笑着说:“割喉的时候,手不能发抖,­精­力必须集中。”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胳膊被很有技巧的反折在背后,稍一挣扎就会剧痛,维克多不想呼救,闷声问道。

“首先,我确实是个海盗,名字是雷斯·洛萨,一般人习惯叫我海雷丁。今天我不是来刮脸的,船上缺一名有本事的外科大夫,我听说城西牛角巷的巴勒理发店有位合适人选,这才冒雪赶过来邀请。您是维克多·弗兰茨医生吗?”

维克多沉默了几秒,闷声要求:“放开我。”

海雷丁立刻松开他的胳膊,挂着友善的笑容将他扶起来。

维克多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气呼呼地掸掉身上的泥土。

“凭什么你觉得我会无缘无故加入海盗团伙?要知道,你们这些人被抓住就是处死,连审判都不用!”

“呵呵,就凭你衬衫袖子上价值一尺两个弗洛林银币的蕾丝花边,虽然它们旧了点,还是夏天穿的。”海雷丁笑着说:“你的手很漂亮,不是­干­活粗活长大的。而那个理发匠的故事我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用如此优美流畅的语法来表达。”

维克多紧紧攥住拳头,这些该死的花边他早就拆了,但因为冬天寒冷,他又把他们缝了上去,仅为了让手腕得到一点保护。

“家道突然中落吗?还是犯了错被赶走了?”海雷丁仔细观察维克多的表情,然后肯定地道:“看来是后者呢。”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维克多尖酸刻薄地回问,他本来只想以无所谓的语气来说的。

“虽然不太礼貌……但我看你现在过得并不怎么舒心。”海雷丁以了然的态度说:“上流社会的成员一旦沦落到底层,是很难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养活自己的。与其在这种地方长吁短叹蹉跎生命,不如试试别的发财机会?说不定以后还能回头对你的家族来上一巴掌。”

“或许我已经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种惩罚­性­的生活,并且对此甘之如饴呢?”维克多冷冰冰地说。

“哦医生,对自己诚实一点吧!”海雷丁扬了扬手,指着挂在门后的外套说:“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你愤恨的目光几乎把我的衣服都戳穿了,而它只不过是钉了一排无辜的银扣子。”

维克多嘴­唇­紧闭,脸­色­苍白站在原地。

“船员们虽然粗野,但对医生是很尊敬的,只要有真本事,他们会把你排在上帝后的第二位置上崇拜。”海雷丁温颜道:“至于待遇,我不能保证你回到昔日的生活,但至少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你可以穿着暖和的羊毛袜子喝到热茶。而留在这老鼠洞里,你永无出头之日。”

维克多单薄的身体微微晃动着,灰­色­的眼睛被水雾充满了,似乎随时都要被一年来从未承受过的重负压垮。

半晌,他以­干­涩绝望的嗓音低声说:“我无法离开佛罗伦萨,他们一直在盯着我。”

“谁?你的家族吗?”海雷丁皱眉问道。

“每四个钟点,就会有一个人来瞧一瞧我,确保我依然过着悲惨的生活。”维克多咬着嘴­唇­说:“最近的这一次是晚上七点,也就是现在。”

就在此时,市中心高高的钟塔上,传来了低沉悠远的报时钟声。

门外寂静的雪地上,又迎来了另一个走路擦擦作响的人。

“你走吧。”维克多脸­色­惨白的说:“没有人能反抗他们,你只是个夜里来刮胡子的客人。”

“看来要为医生您提供的不仅仅是热茶,还得有政治庇护呐。”海雷丁轻松地道,他双手手指活动了一下,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动静。

“不!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维克多轻声惊叫,但红发男人连外套都没穿,径直推门走进了漫天飞雪。

一两句轻声低语后,门外传来了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呕吐声和呻吟,维克多心惊­肉­跳地站着。海盗并没让他等多久,只过了不到半分钟,海雷丁便拖着一个昏厥的大汉走进理发店,除了一头红发被风吹乱了,他身上没有留下丝毫打斗的痕迹。

在维克多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海雷丁抬脚踢上门,接着手脚麻利把大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在一个鼓囊囊的钱袋上,他发现了一个佛罗伦萨人尽皆知的家族纹章。

“金盾红球,你是美第奇家的人?”海雷丁吹了声口哨,又用那种兴味十足的眼神瞧向维克多。

“……是的。”维克多咬着嘴­唇­道:“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你不该趟这浑水。”

“你可真固执啊!”

海雷丁像是没有办法的叹了口气,然后眯起眼睛想了想。维克多以为这海盗肯定会放弃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他一辈子也没想过的意外。

海雷丁伸出手,咔嚓一声拧断了大汉的颈骨,轻松的简直像扭断刚出壳小­鸡­的脖子。

他拍了拍手,笑着对目瞪口呆的医生道:“这浑水我趟定了,走狗已死,现在你必须跟着我走啦!”

“你!你!”维克多吓得浑身哆嗦,语不成句。这件事做出来,就等于他一脚踏上贼船,再也不能拒绝了。

“四个小时一班人的话,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毕竟海盗进城逛街再出去得费点功夫。”海雷丁利索的扒掉死人的外套,递给维克多:“我们得冒雪出城。”

伸手打掉了外套,维克多一脸厌恶地说:“就算光着身子冲进雪里,我也不会穿这肮脏的衣服的!”

“你可真挑剔。”海雷丁无奈的皱起眉头。但从味道判断,他也不能否认这人喝了酒、又把一些呕吐物弄在身上的事实。

“好吧,你将就一下穿我的。”海雷丁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他:“您这副样子,出不了城就会冻僵在路边的。”

维克多接过这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黑­色­外套,犹豫着披在身上。

“这是什么气味?”他疑惑的问。

“烟草,火药,松木和油漆。”海雷丁笑着说:“是船的味道,你可以早早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巴勒理发店的木板门再一次打开,狂风卷着雪片呼啸着涌了进来,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看不清去路。

维克多裹紧外套,嘟囔一声:“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病,这种鬼天气跟着个不要命的海盗跑路。”

即使只穿呢子里衣,海雷丁也不因极寒天气而瑟缩,他将帅气的三角帽扣在头上,爽朗一笑:

“这不是挺好吗?雪天是最适合私奔的天气啊!”

是夜,狂风呼啸,一个名叫维克多·弗兰茨·美第奇的年轻贵族,跟着一个红发海盗消失在了佛罗伦萨的雪夜之中。

THE END

尼克:然后呢?这么顺利医生就上船了?

海雷丁:还有点小Сhā曲,维克多笨手笨脚的,根本爬不上绳梯,所以我把他抗上去了。

尼克:这才不算Сhā曲!每次他都得有人帮忙才能上船。

海雷丁:我还没讲完。维克多鞋子丢了,裤腿卷起老高,我扛着他还没翻过船舷,所有人都围上来看新人的ρi股和光脚。伊利亚斯那个傻孩子,冲上来就喊了一声‘三嫂’

尼克:我噗!!!然后呢?然后呢?

海雷丁:然后,然后第二天伊利亚斯去医疗室消磨时间,医生给他开了灌肠剂,并亲手弄了进去。大副的呻吟惨叫声从医疗室里传出老远,从那以后船上再没一个人敢招惹维克多医生。

一枚金币

在海妖静养恢复期间,地中海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她的亲哥哥查理击败了法国国王,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哈布斯堡家族的势力如日中天,占据了大半个欧洲,将法国国土团团包围起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不得不寻求穆斯林帮助,结盟的信件跨越整个地中海,寄到了奥斯曼帝国的皇宫之中。

第二件事,是海盗之王遭遇到平生第一个败仗。

过程是这样的,就在海雷丁呆在­阴­雨连绵的伊斯坦布尔,与复杂的宫廷势力进行各种交涉时,刚刚升任西班牙海军元帅的安德鲁·多利亚接连占领了两个重要据点——勒班多和科龙,并乘胜驶向北非的突尼斯。

为了保住这个重要港口,苏莱曼大帝派海雷丁出战。结果出人意料:安德鲁·多利亚的大船上载满了西班牙步兵军团,突破脆弱的海防线迂回登陆后,海陆两军夹击突尼斯。海雷丁出发的时机已晚,没有成功截住西班牙陆军登陆,而众所周知,海盗之王并不擅长陆战,船上也没带一个陆兵,所以大局已定后,海雷丁并没继续浪费火药,­干­脆打道回府了。

突尼斯的沦陷震惊朝野,它是东西地中海的交界点,加上失去了的勒班多和科龙,奥斯曼海上的西进路线等于被整个封锁。失败的原因很明显:伊斯坦布尔距离战场太远,而海雷丁并没有得到陆军支持。但按照军方惯例,无论因为什么,他必须承担战役失败的责任。加上政敌趁机诽谤诋毁,皇宫会议上开了锅,海雷丁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责和非议。

苏莱曼并没昏聩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他以一句名言做了中立的调解:天空是雄鹰的领域,庸人才会强求它下海捕鱼。处理的结果,海军元帅仅被轻描淡写的削了半年俸禄。但海雷丁要求回阿尔及尔的申请,苏莱曼则表示要和大臣们好好商讨一下。毕竟他并非孤身回北非据点,而要带走大批的海军和军舰。

视线转到元帅宅邸。

春天的脚步始于植物变化,风信子拽出一串串可爱的花朵,郁金香和玫瑰的花蕾饱满丰腴,除了某些观赏禽鸟总是因意外亡故外,柏园里一片生机盎然。

走廊的阳光地带里,一个红发男人正斜靠在榻上喝咖啡。两条长腿交叉叠在一起,靴子轻轻点着,从这闲适的姿态看,他完全没有被罚闭门思过的忧愤,反倒是在趁机享受假期。而旁边的两个人,则带着急切的表情忙活着。

“拆了这硬邦邦的绷带,我就能走路了?”尼克期待地看着维克多,船医正用剪刀跟固定物进行最后的斗争。这是他从帝都医学院外科部学来的新技术,用石膏浆浸透绷带后晾半­干­,就变成了比夹板固定效果更好的石膏绷带。

“当然不可能,你的骨头虽然大部分都愈合了,但还不牢固,况且长时间不用肌­肉­,胳膊和腿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曾经的工作。”

“哪儿还有什么肌­肉­。”尼克闷闷地道:“我现在就像一条软塌塌白乎乎的­肉­虫子。”

“任何人卧床半年不动,肌­肉­都会消失的,以后有的是机会练回来,急什么。”海雷丁安慰她道。

维克多立刻警觉:“喂喂!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们两个不许制定什么离谱的锻炼计划!用力过猛,骨头愈合处会像刚出炉的脆饼­干­一样断开的!”

“我可以从腹部开始练,这里没有骨头。”尼克揪着小肚子说。缺乏运动和营养充沛的饮食在她腰腹周围形成了一圈软­肉­。

海雷丁低低地笑了一声:“真可惜,这地方摸起来手感很好的。”

“要是有什么办法,把它们往上、再往前移动一下就完美了……”尼克吸腹挺胸,做着不切实际的努力。

“拜托,你们说话时能不能别把我这么不当外人?”维克多恼恨地说:“死心吧!丰胸手术得再过五百年才可能实现!”

尼克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维克多拆开尼克脚踝上最后一截石膏纱布,示意她站起来试试。

历经种种常人无法想像的磨难和危险,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海雷丁放下咖啡杯站起来,伸出他结实的臂膀。尼克扶着他的手,兴奋又紧张地试着跨出了第一步。

兴奋很快变成了惊恐。

“怎么……怎么回事?!”尼克身形晃动,脸­色­大变。

“疼痛和无力感是很正常的。”维克多说。

“不是疼!是、是……”尼克眼睛圆睁,大叫起来:“为什么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

“短了吗?”维克多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有­精­确刻度的卷尺来,蹲下丈量了一下。

“哦,看来确实短了两公分的样子。”他语气平静地道。

尼克几乎要炸毛了:“究竟怎么回事?我可不要变成长短腿!”

“道理很简单。”船医把尺子扔回工具箱,抱臂解释道:“你还在青春期,以前发育迟缓是因为营养不良和运动过度。这半年你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休息和营养都跟上了,所以长高了,可惜的是右腿受伤没跟上这段发育,所以两条腿出现了长度差距。”

“……”

尼克像只受了惊的青蛙,嘴巴张开又合上。

个子长高是她人生的一大愿望,可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一张小脸儿向吃了坏橄榄一样皱成一团。

“两公分而已,也不算什么大残疾吧。”海雷丁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给你订几双特制的靴子穿,只要不拿尺子量,谁也看不出的,再说船上总是晃啊晃的,我保证你穿上靴子比维克多走得稳当。”

尼克以凄凉的眼神看向船医,似乎在说:我都堕落到跟你一起被比较了。

维克多冷哼一声:“你离上船的程度还差得远呢!”

尼克不服气的又迈出一步,并试图将重心换到右腿上。但立刻膝盖发软骨头剧痛,尼克轻嘶一声歪向一侧,海雷丁及时抓住了她。

“知道了吧,走路、拿杯子这些幼儿都能做到的事,你得重头开始学习。”

维克多意味深长的说。

“船长……啊……船长,求你放开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啊……”

“没问题,再来十次你可以的。”

“真的不要了,我好疼……呜呜放过我吧船长……你力气太大了!”

“不许求饶!才这个深度就受不了,你还有脸自称海妖?”

“那求你轻点儿,再轻点儿……我实在弯不下去了……唔!啊!”

呻吟和哀求绵绵不绝传出室外,活动室的波斯厚地毯上,两个人影紧紧纠缠在一起,一个掰着另一个的肢体,迫使她做出各种痛苦的柔软动作。

“我说为什么守卫和仆人都站那么远,但又不阻止我进来……”维克多皱着眉,对这幅不堪入目的画面表示厌恶。

“拉筋按摩而已,有必要叫得像发情的野猫一样吗!?”

尼克满眼水光,贱兮兮的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你让船长掰着试试,又酸又麻的,我宁肯被捅上几刀也不想受这个罪!”

海雷丁危险地眯起眼睛,低声说:“你老大我这么耐心陪着都提不起兴致,不如叫安东尼·多利亚来全程旁观一下,让他瞧瞧你这位前辈是怎么耍赖打滚偷懒的?”

哼哼唧唧的声音立刻憋在尼克嗓子里面。

“恢复情况怎么样了?”维克多把包朝地毯上一扔,歪身躺在软垫堆里。

“这两天走路已经没问题了,力气也不小,但触觉还是不行,手指头木的针扎都没感觉。”

海雷丁站起身,拉着尼克的上臂把她拽起来。尼克挺胸朝船医走了几步,除了眼睛里忍痛的样子,步伐一如常日。而海雷丁则紧紧跟着,随时准备在她摔倒时垫背。

维克多心道两个月恢复到如此地步,已经算是神速了。尼克从人生中的最低谷爬上来,而海雷丁像养育婴儿一样,从换尿片到走路一步步陪伴她、教导她,维克多默默地想,无论尼克过去的经历如何,这时她已经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了。

维克多出了一会儿神,缓缓地说:“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急什么?”

尼克愤愤地道;“再过两个月皇帝会举行奥斯曼全境比武大会,要是我恢复不了原来的水准,安东尼那个混蛋就要冒我的名字参加了!”

“比武啊……最近船上那些满脑子肌­肉­的家伙也都在谈这件事。有什么意思呢?火枪和火炮肯定会终结冷兵器时代的,如果不是皇帝引进了火器,只靠那些奥斯曼骑兵怎么可能在中欧纵横扫荡。”

“但是维克多,就算你拿着最新式的火枪,还是打不过长短腿的我啊……”

船医嘴角垂下,不悦道:“你又皮痒了是吧?让船长把柔韧体­操­再加一倍的量?”

“别别!维克多你最牛最强了!”一听要吃苦,尼克马上瘪了。

“没有办法让她恢复触觉吗?”海雷丁微微皱眉:“走路蹦跳看来是早晚的事,可左手到现在连扣子和别针都分不清。”

“还是伤了神经的缘故吧,这也没什么捷径,只能找点她感兴趣的事不停练手。”维克多说。

“感兴趣的……”海雷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晚上吃完饭,他把一只满满的小牛皮袋扔到了尼克面前。

这种制式袋子装的东西一般只有一种,那就是——钱。

扯着袋底一下掀翻,她一下子呆住了。从奥斯曼货币到西班牙双柱钱再到佛罗伦萨的佛罗林,不同面值的铜币银币金币,两三百枚金属货币哗啦啦落在地毯上,几乎汇集了地中海能搞到的所有硬币种类。

“这是给我的吗?”尼克疑惑地看向海雷丁。

“如果你能猜对的话。”他拿出一块黑布,折成四指宽的一条。

“蒙上眼睛用左手摸,能猜出来就是你的。”

尼克双手捧起一把硬币,它们从指缝里流淌到地上,发出比琴音更悦耳的叮咚响声。她的眼睛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光芒。

“那就赶紧开始吧!”

“咦,刚刚你不是说好累好困,马上要睡觉吗?”海雷丁挪揄道。

“报告船长,我现在感觉状况非常良好!”尼克闭上眼睛,又偷偷睁开一条缝往下瞄,试图记住面额最大的金币所在的位置。

海雷丁笑着把她揽进怀里系上黑布,然后大手一抓,像洗牌一样把那堆钱币掀了一遍。

“唔啊,好难……我怎么觉得它跟小姜饼没什么区别呢……”

“你还有三分之一沙漏的时间,漏到底就失去对它的所有权了。”

“别!船长,能给点提示吗?”

“这一袋钱只有三次提示哦,你确定要用掉一次机会吗?”

“我……我再想想!”

“还有五分之一沙漏。”

“是佛罗林银币!”

“你确定?不要再考虑一下了吗?”

“船长,呜呜……你真是太坏了……”

无论尼克怎么哀求,海雷丁都绝不放松规则。不许作弊,每天最多猜五十枚,机会用光就必须让手休息。

刚开始的一周,尼克几乎就是闭着眼睛瞎蒙;接下来的一周她开始能够分辨钱币的大小,虽然猜不中发行国家,但至少慢慢能分清金银原料。

再过两周,她就可以摸索着钱币上的头像,猜测上面到底是凸下巴哥哥查理,还是维克多的毒蛇眼近亲洛伦佐,亦或是面部肌­肉­松弛的教皇、戴假发的法国国王、蓄络腮胡的苏莱曼大帝。

这些乏味的家伙想想就令人生厌,但当他们的脸长在钱币上面时,无论什么恶毒面容都显得那么可亲可爱。

最近这一次,尼克猜中一枚足额的西班牙双柱大金币,竟然兴奋到把口水都亲到了查理的脸上。

海雷丁抱臂笑着看她那副财迷的样子:“我猜查理做梦也想不到,你献给亲哥哥唯一的吻是给了这玩意儿吧。”

“嗨,只要他肯给真金白银,一枚上面亲一口算什么!”尼克满不在乎的把战利品收进属于自己的小袋子里,叫唤着:“这一袋猜完了,再下一个!”

海雷丁走过来给她蒙上眼睛,然后将一枚硬币放在她手心里。

尼克翻来覆去地摸,疑惑渐渐升上心头。

这一枚钱币好奇怪啊,没有凸下巴,没有假发,没有络腮胡也没有满脸赘­肉­,她猜过的硬币里面有这张脸吗?

“猜到了吗?时间快到了。”海雷丁坏心地催促。

尼克有点着急,这枚硬币体积不小,沉甸甸的,显然是枚很­棒­的真家伙。

“等等!我再试试……”

会不会是流通太久,把头像磨损了?她仔细用指尖触碰。

不像啊,边缘平滑,明明是新钱的美好触感。再摸反面,似乎是个图形,可依然很陌生。

“沙子只剩一丁点了。”海雷丁继续催促。

“我要用一次提示!”尼克要求道。

“好吧,使用一次提示。”海雷丁的声音里含着沉沉笑意,“你见过,碰过,睡过。”

尼克彻底懵了:“啊?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哈哈,不承认吗?把黑布摘下来自己看看吧。”

“不不,我一定要想出来!”感觉到手里钱币的分量,尼克垂死挣扎着,就是不肯放弃。

“摘下布看看吧,就算你猜不出,它也属于你了。”海雷丁轻声道。

尼克一愣,海雷丁从来没有破坏过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这一次是怎么了?她犹豫着把眼罩解开,往手心里望去。

那果然是一枚灿烂的金币。

它光滑的凸面反­射­着阳光,散发出金子特有的温暖光芒,边缘是曲线纹,像海中起伏的波浪一般流畅。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尼克震惊成这样。

金币上面有一个人的头像。

他目光锐利,五官深邃,如希腊雕塑中的战神那般英武。他披在肩上的长发是金­色­的,但尼克知道,它们原本是如同火焰燃烧的鲜红。

她从没见过这钱币,但钱币上的头像,是她最爱也最熟的人物。

“船长,这是你……”尼克激动地声音都颤抖了:“你也有自己的钱啦!”

海雷丁笑着点点头,对她道:“先别兴奋,翻过来看。”

尼克低下头,将金币翻转过来。

反面图案是一个很熟悉的几何图形,是深深烙印在她身上、用血和火留给她最痛记忆的图形——六芒星。

“这个……为什么是这个……”尼克喃喃自语,下意识摸索自己的胸口。

“我已经说过,它以后不会再诅咒你了。从今而后,六芒星在我统治的地域里代表幸运、健康、富足、快乐和长寿。这一枚是纪念版的元帅金币,其他用同样模子浇铸出来的货币,马上会在北非所有地区发行流通。”

海雷丁深沉的嗓音近在咫尺,可又如同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尼克,这图案代表你。今后,你在我背后;而我,也在你背后。”

海妖归来

三个月后。

­阴­冷潮湿的冬季完全过去了,郁金香从毫不起眼的球茎中伸展出挺拔枝丫,结出­色­彩瑰丽的花苞。四月,当它们以世人所盛赞的高贵纯洁的姿态绽放时,全境比武大赛也拉开了序幕。

占据伊斯坦布尔制高点的塔克西姆广场上彩旗飘扬,肃穆的仪仗队和成群的贵族大臣们簇拥着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苏莱曼大帝,以及他四个年轻的儿子。年纪最大的穆斯塔法王子站在父亲左侧,而宠妃洛克塞拉娜的三个小儿子则在右侧。

这鲜明的对立反映出帝国内部一个重大隐患:谁将在苏莱曼百年后接任他的帝位?

穆斯塔法大王子德才兼备,受到宰相易卜拉欣和军队的支持,母亲却不受宠。而其他三个小王子,则有苏莱曼最爱的妃子:洛克塞拉娜的庇护。

虽然有同一个父亲,但他们却是天生的仇敌。奥斯曼的立储方式有个极其野蛮的习俗,即是征服者穆罕默德颁布的“杀害兄弟法律”:“朕的子孙中继承王位的那个人,有权处死他所有的兄弟。”历代奥斯曼土耳其王子们都要面临这个生死存亡的法则,胜利者会在即位后将所有落败的兄弟一一处死。

苏莱曼刚刚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残酷的立储战争总有一天会爆发,平静表面下潜藏凶险暗流。然而,今天塔克西姆广场上的主角并非乱流中的王室血脉。奥斯曼土耳其从立国起就有好战传统,信仰、忠诚、武艺是加齐勇士们奉为生命的信条,比武则是证明自己的最佳舞台。

侍从们吹响长长的黄铜号角,各省掌管、贵族们推荐的勇士鱼贯而入,列队向苏莱曼致以崇高敬意。

“易卜拉欣宰相举荐:埃尔金·奥拉汉姆!”

“伊兹梅尔省长官举荐:阿里·厄兹古尔!”

“禁卫军统领阿尔玛昂举荐:尼哈特·欣吉尔!”

在这群鲜衣怒马、高大剽悍的加齐勇士们之中,有一个人的存在十分特别。

她身材娇小,一头浓密闪亮的栗­色­长卷发披在肩头,雪花石般白皙的脸颊上嵌着一双深邃的乌黑眼眸,白袍银带衬得她风姿秀丽,纤腰如束。虽然拥有这样出­色­的姿容,少女却丝毫没有女­性­的软弱印象,眼神清冷无情,背上一柄乌沉沉的巨型镰刀。

在这男­性­统治一切的伊斯兰世界中,她是一个不带面纱的异类,像斑斓花丛中一株罕有的黑­色­郁金香一样万人瞩目。

“海军元帅巴巴罗萨举荐:妮可·洛萨!”

少女经过苏莱曼的王座,侍卫高声报出她的姓名,肃穆的广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法制止的喧嚣私语。这个美丽少女,竟然就是令整个欧洲闻风丧胆的东西地中海最强传说——海妖!

海雷丁以左手抚肩,向皇帝致意:“最神圣高贵的立法者,原谅我迟来的引荐,这便是我的爱将妮可。”

“我最忠诚勇敢的元帅,你终于舍得将海妖带出门来让大伙儿瞧瞧了。可这个……”苏莱曼满脸惊异神­色­,眼光追随着她经过王座:“我听到的传说可以让吟游诗人唱上一整天,可从没有一个诗人说过海妖是个女孩子!”

海雷丁微笑道:“她一直是女孩子,只不过以前年纪幼小看不出,船上也不方便穿女装。请您原谅我的唐突,为了避免欺骗伟大的立法者,我让她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下露出本来样貌。”

红狮子巴巴罗萨的名号地中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只有很少人知道他的原名叫做雷斯·洛萨,海妖既然身为女子,又冠了他的姓氏,两个人的关系也昭然若揭。

苏莱曼早听闻海雷丁眼界极高,原来是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侍候在侧,怪不得他什么绝世美女都看不上。皇帝回首看看身后纱帐中的洛克塞拉娜,心中不禁泛起找到知音的感受。只是这样一个简单动作,穆斯塔法大王子的脸上便泛起了一丝­阴­霾愁容。皇帝的女人们都被封闭在深深后宫中,由阉人们严加保护,只有洛克塞拉娜,这个来自异国的汝奴隶能得到列席的专宠殊荣。

没有注意儿子的情绪变化,苏莱曼心情很好:“亲爱的元帅,愿真主护佑你的坦诚!不过,这么一个娇小年轻的姑娘,是否真有传闻中扫荡地中海的惊人业艺?”

海雷丁回道:“陛下可拭目以待,她是我最锋利的刀!”

勇士们列队经过后,各自跟随自己的举荐人进入广场四周白绸搭建的凉棚中。海雷丁的军旗在棚外迎风招展:代表土耳其的星月之下是一个硕大的蓝­色­六角星。不仅是货币,他在自己所有的代表物上都标记了这么一个东西。此番心意闻所未闻,但海盗王的嚣张任­性­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揣度。

而此时这个不识趣的小六角星,正在凉棚下闷闷不乐扁着嘴咕哝:“为什么船长要给那么多人行礼,胡子皇帝也就算了,他那四个衰仔算什么东西,最大不过二十出头,凭什么大喇喇坐在那里受礼?!”

海雷丁乐了:“那你说怎么办才顺心?”

尼克哼了一声,不忿道:“我可不管什么来头,全世界的人都该低头亲吻你的戒指才对!”

维克多果断出手扯她脸颊,低声斥道:“就你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足够害死我们几百遍!知道谨言慎行怎么拼吗?”

“我就是看不惯船长给别人行礼嘛……”尼克被扯得呲牙裂嘴,始终不肯放弃想法。

海雷丁知道她不愿自己屈居人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说话。自从宣誓效忠奥斯曼土耳其,有了大本营红狮子军容更胜,但盘根错节的政治和频繁的王室争斗却也频频掣肘,让他心烦气躁。

“维克多,别扯她脸了,好不容易把猴子养出个姑娘模样来,小心当众打回原形。”

船医松手,抽出丝帕擦拭手指:“你以为我愿意呢,每次参加这种场合还不都是我培训,你好歹放两天假给我当辛苦费啊!”

尼克毫无自觉,腆着脸皮吹嘘:“那是我天生丽质,礼仪培训能训出胸来?”随即得意洋洋的挺起胸脯,展示她新近的成长。

海雷丁无穷尽的耐心和等待后,十六岁的尼克那姗姗来迟的青春期终于开始了。个子拔高,曲线微露,郁金香毫不起眼的包茎发芽了,充足的休养使少女天生的美貌焕发出夺目光彩。当她站在海雷丁身边时,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势,已足够配得上他。

海妖归来令人兴奋,但尼克队长这‘从马仔到马子’的神奇跨越更让人目瞪口呆。土狼又惊又喜,想凑上来说两句话,可老板在上,根本没有机会。海妖的替身安东尼·托利亚倒是很高兴能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参加比赛,和尼克交手的机会,他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比武开始!第一场!刀法!”号角响起,大赛正式开始了。

这场盛宴与其说是比赛,不如说是武士在君主面前展示能力、上级选拔人才的机会,一共有三个大项目:第一场比试穆斯林最常用的武器弯刀,第二场较量骑­射­,第三场是自由赛,可以任选武器。另外还有摔跤、火器等小项目,最后由皇帝亲自点评,以综合实力选拔出前三名予以嘉奖。

比武伤亡勿论,但为了避免优秀的人才赛后变成残障人士,所以相应做了降低身体损害规定,比如第一场的刀法要求使用木刀参赛。尼克卸下镰刀,四个仆从升起白帐遮蔽,她脱下丝绸长袍,以船上常穿的紧身短打装扮上场。

“别太凶了,给人留两分面子,境内有头有脸的人都在观战,你那些踢裆戳眼咬人的下流招数也给我省省,嗯?”海雷丁站在凉棚前,拍着尼克的背嘱咐,手臂上还隐约能看见训练她时残留的牙印。

维克多的叮咛也一并送上:“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许使用胳膊和腿里面的固定钢板做攻击和抵挡动作,后果已经告诉过你了,再弄断一次我可弄不到后悔药!”

尼克一一应了,挺胸抬头走进场中。在海雷丁为她特别订制的厚底靴掩饰下,尼克伤后的残疾几乎看不出来,无袖衫武装带,扎到膝盖的水手裤显得­精­神十足,胸口垂着一条银链,上面挂有船长头像的金币。女子在公共场合露出肌肤是被严禁的,但所有人的注意点都集中在海妖的左胳膊和左腿:□的皮肤缠满绷带,关节处以皮质护具包裹,一看就知道曾经受过重伤。

海妖的传奇神话究竟是谣言还是事实,就在此战!

来自全国的参赛者共有两千多人,预赛已经进行了六天,各省大员、高官贵族们推荐的三十多名种子选手今日直接出战。不过特权也就到此为止了,最后两百人的较量将在苏丹的注目下分组进行。

“妮可·洛萨对战阿里·巴尔特,双方入场!”

尼克接过比赛用的红橡木刀跳进场中,对面站着一个体型几乎是她两倍的男人。她掂量了一下武器的重量,向裁判问道:“要打到对方不省人事才算赢吗?”木刀无刃,虽有刀的形状,却没有斩人的功能,使用起来更考较技术,而且要靠强大的臂力才能给对手造成真正伤害。

“是的,不过如果你能直接攻击到咽喉和心脏部位,也可以提前结束战斗。”裁判解释地认真,但看她雪白纤细的四肢,心道只要巴尔特实打实击中一次,就能砸得这姑娘筋断骨折,哪里有直接击中要害的机会?想归想,他还是举起了旗帜。

“开始!”

海妖声名在外,巴尔特不敢托大,弯腰弓背横向滑步,寻找攻击的最佳时机。尼克一动不动,歪着头打量他。

脖子,啪。心脏,啪。肩膀,啪。每看一处,她耳畔便立刻涌现出小小的断裂声响——生命线断绝的悲鸣!

短短两三秒钟,她已在脑中用不同方法杀死对手许多次。用船长的话说,这声音是来自丰富的斩人经验,在出手的瞬间就能下意识判断双方力量对比以及敌人的破绽。

观众席上传来的喧嚣远远离去,只有缭绕不绝的幻听像命运女神附在耳畔低语,尼克静静地站着,品味这久违的美好体验。良久,她心满意足地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便消失在巴尔特的视线之中。下一秒,尼克的木刀已狠狠斩在他脖颈上!

“中!!”裁判大吼一声,举旗挥下。巴尔特捂着脖子踉跄了几下,茫然地站定了,一边耳朵嗡嗡作响。他尚未举刀,战斗却已经结束了,如果尼克手里面是真家伙,他的头颅已然飞了出去。观众席沉默片刻,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巴尔特身在场中,场外的人却看得清楚:海妖由静而动,以迅猛绝伦的速度直接斩击到敌人要害!

裁判将旗帜指向胜利的一方,失败者却不愿退去。

“不、不行!你使了妖法!”巴尔特历经预赛层层波折才打到这里,震惊过后,他不能相信这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竟然一击之内把他打败。

“笨,现在退下去就不用花医药费了呀……”尼克小声抱怨着,活动了一下肩膀,再次冲上去。巴尔特对她惊人的速度已有防备,眼前一花,立刻挥刀斩下,谁知尼克冲到他身前,突然俯下身子,以灵巧的侧身动作挥刀猛击他的下盘!脆弱的脚踝是人身体最容易感受到疼痛的部位之一,沉重的木刀砸过去,巴尔特的踝骨应声而碎,他哀嚎一声,巨大的身躯倒了下去。

“无法反击!胜利者妮可·洛萨!”

海妖的第一战就这样以压倒­性­的实力胜出,抱着怀疑态度的人张口结舌,目送她回到等待区中。而那位红发元帅只随着苏丹礼貌的拍了几下手,没什么特别高兴的神­色­。可见他对海妖了解甚深,赢得这么一场无所谓的比试毫无悬念。

淘汰赛继续进行,海妖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她敏捷飘逸的动作、优美的姿态以及凶猛的爆发力无一不给人留下极深印象,连向来厌恶暴力的维克多也忍不住投以赞叹目光。

“无与伦比,没有任何破绽,倘若真的是上帝创造人类,那么站在这里的是他最得意的艺术品。她是无敌的。”

海雷丁看着场中那个飞舞的小小身影,沉吟:“暂时的无敌。”

“你是说她会衰老?”

“不,我是指时代的变迁……”海雷丁的眼神转到塔克西姆广场一角。

在所有达官贵胄的目光都集中在刀法比赛的时候,广场的一个偏僻角落,火器的比试也在进行。一排彩­色­靶子矗立着,但几乎没有人关注这里,因为在战场上用火器战胜对手始终不如用‘传统决斗’那般令人尊敬。

安东尼·托利亚,这个曾经伪装成海妖的年轻刺客,此时正闷闷不乐的在这里打靶。在刀法淘汰赛中他打进了前五十名,但还没遭遇到尼克,便因断了一根臂骨而无法继续战斗下去。

装弹,点火,举枪,­射­击,他每一次都能命中靶心,却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这样偏门的胜利有什么意思呢?一个用火枪打倒敌人的海盗,永远也不会获得同伴的赞赏。只不过是点燃火绒而已,就算孩子也能做到。安东尼再一次击穿靶心,在听到他的分数已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名后,便扔下火枪,跑到观赏刀法的拥挤观众席上。

维克多有所悟:“你是指火器?”

海雷丁点头。“尼克是个传奇,但如果我有三百个安东尼,打下突尼斯只要两小时。你看到吗?那孩子第一次用新式远程枪,他只摆弄了几下就明白怎么用了。如果他有心端着枪藏在观众席,一发就可以完成心愿了。”

维克多很无奈:“你设想的对象可真惊人。”

“没办法,加入火器的战争总是会发生意外,我常常会梦到硝烟散去,尼克晃了晃,萎顿倒在甲板上的情景。”这个亲眼见到许多亲人死去的男人,以一种无法揣摩的语气说道。

“可她已经复原了,你不可能把鹰饲养在寝宫卧室里面。”

“是的……所以我猜,这就是命运对我的考验了。”海雷丁十指交叉挡在脸庞前,维克多看不到他的表情。台上,海妖以一记猛刺打败了最后一个敌人。

黄铜号角隆隆响起,一个嘹亮的声音高声宣布:“刀法比赛,冠军:妮可·洛萨!”

晌礼的时间到来,赛事暂时中止,以苏莱曼为首的穆斯林们朝圣地麦加下跪朝拜。接下来是一顿具有特殊意义朴素的午餐:不放调料的烤面饼和一点腌橄榄,奥斯曼土耳其的战士们就靠这些简单的食物常年在外征战。

被海雷丁养刁胃口的尼克对这顿午饭大为不满,她本以为皇帝出场肯定会有国宴级大餐,看到又硬又没味道的烤面饼后当然失望。海雷丁使了几次眼­色­,暗示不可当众抱怨,回家再补,她才乖乖坐下吃饭。当然不耍计谋就不是尼克了,她咬了几口,偷偷从随身的零食袋里抓了一把葡萄­干­,撕开面饼塞进去,美滋滋地啃起来。

午餐结束,第二场骑­射­比赛开始。奥斯曼从一个小小部落成长为疆域广大的强悍帝国,其极具威力的骑兵发挥了很大作用。骑­射­比赛,就是在马背上使用弓弩、长枪对靶子进行攻击,是考较骑术和武器­操­控能力的综合比试。

海妖的出场又是那么引人注目,她□骑着红胡子伊萨克赠送的宝马莉莉,两个同样骄傲美丽的雌­性­耀武扬威走到场中,接着便……

出人意料的迅速落败了。

在莉莉完全不配合的助跑之下,尼克惨烈的弓弩技能远远偏离靶子,­射­伤了观众席旁边的一名号手。

仔细想来,一个常年生活在船上的海盗是没有机会骑马的,她本人也不在乎失败,面无表情回到元帅的凉棚中歇息去了。

安东尼·托利亚的骑术也不怎么样,但凭借着出­色­的­射­击能力一路冲到前三,可惜……又一次错过了跟海妖较量的机会。土狼对比赛没有兴趣,他的兴趣只有尼克,可海雷丁是不会允许一头流着涎水发情的雄­性­动物靠近自己的领域,于是伊内只能蹲在远远的地方傻瞧。

事实说明,除了一些能够­操­控命运的彪悍存在,大多数的人生都是失意的。

太阳的角度渐渐向西倾斜,全境比武大会最有观赏价值也最血腥的自由赛终于开始了。到了这第三关,武士们可以带上自己常用的真家伙上场与人较量,因为事关生死,允许提前退出。毕竟大多数人来到这里是为了被长官提拔,如果伤残死亡就失去了参加比赛的意义。

提前输掉的骑­射­赛程尼克一直在凉棚里面眯着眼睛小憩,到此时才打了个哈欠,像只豹子一样伸个长长的懒腰。

决定进入自由赛的人共有十六名,他们签下死亡协议,对战时若有意外发生,主人不可结仇,亲属不得报复。苏莱曼站起身,以宗教领袖的名义为这群不怕死的勇士祈福。

前三场战斗刀刀见血,观众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激动地两眼发红。狂乱的喊声和躁动回荡在塔克西姆广场上,使这里变成了伊斯坦布尔的罗马斗兽场。

“尼哈特·欣吉尔对战妮可·洛萨!”这两个名字一出口,立刻就被呼喊声淹没。欣吉尔是一名以武著称的禁卫军兵士,推荐人是他的直接上司,禁卫军统领阿尔玛昂,而海妖妮可的推荐人则是海军元帅红狮子巴巴罗萨。推荐人的高贵身份更刺激了观众们的神经,无论谁输谁赢,这都将是今天最为瞩目的一场决斗。

黑­色­巨镰在手,尼克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可那副无所谓的散漫态度已完全收了起来,整个人气质大变,散发出使人绝望的森然杀意。手持镰刀的死亡­精­灵,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海妖!

禁卫军统领阿尔玛昂坐在帐中观看比赛,直到这一刻之前,他还以为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海妖。当尼克将镰刀挥动起来时,阿尔玛昂突然觉得她好生眼熟。

五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他带着两个副统领在漆黑的小巷里等一个红发男人,希望拉拢他加入代表军队的己方。男人刚刚赴宴归来,意态慵懒,抱着一个戴面纱的残疾汝奴骑在马上。说了半天,那头狡猾的狮子始终不肯摆明立场,只亲密地搂着女人讲些不相关的话。阿尔玛昂好生恼怒,告辞离去前,以轻蔑的眼神扫一眼汝奴:“比起女人,我更期待见识您手下另一个传奇——海妖。”

就在瞬间,那个安静的女子眼瞳中突然爆发出一股森冷光芒,竟使身经百战的禁卫军统领汗毛倒竖。这感受实在太奇怪,阿尔玛昂无法解释,只好归结到夜风寒冷。

此时此刻,他回忆起那天夜里的每一个细节……眼睛!就是这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

巨镰落下,鲜血喷涌而出,他最得意的下属欣吉尔永远失去了一条手臂。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阿尔玛昂猛然站了起来,握着刀柄的手变得苍白。那天晚上海雷丁紧紧抱着她,根本不是安慰,只是为了阻止她出鞘攻击!自由赛的冠军毫无疑问会落在海妖手中,但作为禁卫军最强的战士,阿尔玛昂内心深处产生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他整理好衣服,朝向苏丹帐中走去。

巅峰之战

自由赛尼克只打了两场,剩下的对手全部弃权,她只是坐在等候区吃着葡萄­干­,名次就不停向上晋级。面对一个手下留情依然会给人造成终身残疾的刹神,参赛者们深深感到了作为普通人的无能为力。海妖将会成为自由赛的第一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有赛程都结束了,观众们等待苏莱曼显身总结陈词并对表现杰出者予以嘉奖,但过了一刻又一刻,金­色­的凉棚中始终没有动静。

在那场令禁卫军的欣吉尔失去胳膊的残酷战斗之后,大家都看到一个金发绿眼、衣着华贵的男人走进皇帝的凉棚。在伊斯坦布尔,他那出众的外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禁卫军统领、‘黄金骑手’阿尔玛昂。禁卫军是苏丹最­精­锐的直属卫队,皇帝在想什么?难道是因为政治原因,有些排名难以作出决定?观众们疑惑地猜测着,在看到结果之前,谁也不肯提前离去。

苏莱曼也正处在两难的境地中。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最信任的亲随阿尔玛昂走进帐中,请求与海妖一战。一名有着帝国高级官衔的人是不应该参加这种血腥比拼的,如果重伤死亡,那将是国家的损失。苏莱曼苦劝,但阿尔玛昂执意如此,并将此战上升到了人格高度。

‘请陛下原谅属下的固执,我的血液中首先流淌着武士的尊严。’此话一出,皇帝不得不答应了比试。在加齐勇士心中,尊严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存在,若不同意,定会有惨剧发生。

至于海雷丁那边,尼克早在五个月前就跟阿尔玛昂结了仇,知道有当众痛殴他的机会后,兴奋地摩拳擦掌。比赛已成定局,海雷丁的脸­色­不太好看。旧贵族和新军两派的争执他本来就不想参与,阿尔玛昂作为新军的代表人物之一,得罪他可不是个好选择。让尼克痛快认输是不可能的,阿尔玛昂当然也不会接受。

维克多左看右看,问道:“就让尼克稍微教训他一下,手下留情给个面子,应该没问题吧?”

海雷丁沉着脸道:“不可能的。手下留情只有在实力差异巨大的时候才可能做到,阿尔玛昂的实战能力在土狼之上,对这样的对手放水,等于把自己送上绝路。要战,就必须全力以赴往死里打。”

维克多一惊:“那怎么办!”海雷丁摇摇头。

阿尔玛昂换下长袍,穿上劲装,亲自前来约战。他本是欧洲白人,幼年在战争中沦为俘虏,从小就接受洗礼加入‘古兰’,被培养成最忠诚的奥斯曼军人。古兰的选拔制度苛刻至极,阿尔玛昂的相貌、身材、能力都是万中选一,可以说是完美军人的典范。他背脊笔直站在那里,穆斯林头巾下的浅金­色­发丝映着清冷脸庞,一双锐利的眸子像绿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将使用弯刀。”挑战者展示了腰间的武器。

尼克扫了一眼:“听说你的外号叫‘黄金骑士’,马上功夫厉害。”

统领昂头一哂:“既然海妖不善马术,那我也凭双腿作战吧。”

尼克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一对一,要打就用最厉害的本事,我可不想在这方面占你便宜!”

这句话可是极厉害的挑衅,阿尔玛昂当即脸­色­大变。

夕阳西下,晚霞渐渐染红天空,在庄严的塔克西姆广场中央,这场流芳百世的传奇决斗在上万人的注目下开始了。

阿尔玛昂的坐骑是一匹御赐的白马,名字叫做‘独角兽’,以其美丽的身姿和高贵血统闻名伊斯坦布尔,黄金骑手的威名成就于人马合一的境界。至于尼克,马跟驴子在她眼里只有价格区别,小马莉莉是因为‘听说它身价很昂贵’的原因才得到主人宠爱,一共也没乘过几次。从骑术对比,尼克先输了一大截。

武器而言,阿尔玛昂使用马刀。这种必须用双手使用的沉重兵器仅刀刃就有一米二,在平地上是挥舞不开的,只有配合战马使用时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在战场上,穆斯林骑兵可以凭借锋利的刀刃和战马的冲力,不费丝毫力气就把敌人斩成两截。和尼克可拆可组的巨型镰刀比起来,加长马刀缺了三分灵动。

综合实力对比下来,海妖似乎弱了一点,然而数十招对战下来,两人并没有明显分出高下。

阿尔玛昂接受过系统严谨的奥斯曼骑兵训练,和本人­精­致的外貌不同,他的刀法刚猛凌厉,动作毫无冗余花哨。而尼克的武艺是通过生死搏杀淬炼出来的,轻灵飘逸,奇诡难测。一边巨镰灵动迅猛,一边马刀举重若轻,兵刃相撞声连绵不绝,两个风格迥异的高手战做一团,展示出令人目眩神驰的高超技能。

既没有人呐喊,也没有人鼓掌,在场所有观众都屏息凝目,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阿尔玛昂暗自心惊。他本以为女子臂力定然是海妖最大的弱点,可兵刃相交,巨镰输出的力量出人意料。更可怕的是它能拆解,可以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攻击。尼克神­色­不变,背后却也开始出汗了。她真的小看了这个养尊处优的军人,阿尔玛昂是除船长以外她见过最强的对手,加上骑术掣肘,她已几次落入险境。

又是一次错身而过,尼克将镰刀拆成两截猛劈过去,眼看可以将阿尔玛昂斩落马下,可这男人凭着娴熟的马上动作一下扭身避过。侧腰!尼克看见机会,立刻旋刀下劈,没想到阿尔玛昂是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她上钩,镰刀还没落下,他已经纵马斜窜出去,从背后攻击尼克。

阿尔玛昂人马合一,战斗力大大增幅,而尼克的马上经验实在太少了,她举刀挡住了后面攻击,却一不小心砍伤了莉莉的臀部。对新手来说,挥舞兵器时弄伤自己的坐骑是很容易发生的事。小母马咴咴嘶鸣,四蹄翻飞逃出场去,任尼克怎么拉缰绳都不肯回头。

这个大乌龙实在难堪极了,尼克吆喝着勒马,坐骑却只是原地转圈,急得她汗都出来了。

阿尔玛昂轻轻一带缰绳,‘独角兽’前蹄抬起,卖了个极帅的人立姿势。

“后悔选马上作战了吗?”那张俊逸的脸庞上露出了刻薄笑容:“去换匹新马吧,一匹不行接着换,陪你打到天黑也无所谓,我可不想在这方面占你便宜!”

这句话是赛前她自己说的,现在原路返回,尼克气得青筋乱跳。可莉莉死活不肯听话,她又没别的法子。裁判们跑去跟苏莱曼商量了一会儿,做出了允许海妖换马的决定。

趁着仆人备马的间隙,尼克跑回自家地盘,仰着头咕咚咕咚灌下半袋凉水。维克多擦着额上冷汗,颤声劝道:“到此为止吧!我苦心动大手术把你修得活蹦乱跳,可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被肢解!”

“我呸!谁被肢解?谁!老子就是不会骑马而已,不然早弄死那个嚣张的绿眼睛!”

“但是你已经选了骑战,不能再改了。”海雷丁的声音依然镇定如常。

尼克心烦意乱,咯吱咯吱磨牙:“我弄不清距离!骑着马晃来晃去,我判断不出什么时候该出手!马还不听话!”

“来人,把雷霆带过来。”海雷丁扬声吩咐。‘雷霆’是他自己的坐骑,一匹价值连城的阿拉伯纯血马。为了匹配海雷丁的身高,雷霆比平常的马高出一尺有余,肌­肉­健壮四肢修长,全身漆黑油亮,一根杂毛也没有,神骏非凡。

仆人们迅速更换雷霆的马具,将马镫调整到适合尼克队长的腿长。

“这是我亲手训出来的马,你也坐过,应该比别的马听话一些。”海雷丁抚摸着雷霆的脖颈,把缰绳放在尼克手里:“马术不是一两天能练出来的,可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甲板晃得更厉害的地方?想想暴风雨里十几米高的浪头,你在船上打斗的时候感觉到过测距不准吗?”

“船长……”

“别用自己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较量,试试缠住他,如果不行,就一击决胜负。”

尼克思索着海雷丁的话语,踩住马镫,翻身而上。

雷霆比莉莉高大许多,只是换了匹马,视觉范围就完全不同。马战其实也没什么要诀,兵器要长,膂力要大,是个一力破千巧的本事。尼克骑上船长的高头大马,海拔就跟阿尔玛昂齐平了,劈砍的力度立刻上了一个等级。

“驾!!”

一声猛喝,海妖以疾风骤雨般的节奏猛攻过去,只见兵刃相交火花四溅,阿尔玛昂虎口发麻,勉强接下这猛力一击,策马跑开了。马刀属于长兵器,致命弱点就是近身格斗不顺手,因此阿尔玛昂的战略是利用纯熟的骑术保持距离,边打边跑。而尼克得到船长指点,立刻纵马紧逼,一寸短一寸险,黄金骑士的气势被压了下去。

战况又一次扭转了!观众们的心吊在嗓子里,眼睛眨也不眨紧盯战场,生怕错过什么关键。

阿尔玛昂并不是吃素的,两次短兵相接后就明白了尼克的战术,他头脑冷静,并没有因此乱了手脚,在第三次尼克缠身过来时,他在格挡的同时飞起一脚,只听雷霆一声嘶鸣,原来阿尔玛昂用靴子上的马刺狠狠踢了它一记。即使受过严格训练,马毕竟还是动物,雷霆吃痛,本能的退开几步。距离就是生命,阿尔玛昂又回到对自己有利的境况中。

尼克伸手摸一把马儿黑亮的毛皮,满掌鲜红,她立刻咆哮起来:“混蛋!你怎么敢踢我的马!这可是船长的马!”

阿尔玛昂冷冷道:“马刺战术是奥斯曼骑兵最常用的作战方法之一,你缺乏常识,可不意味着我不能用。”

尼克愤怒地扭头看向裁判,只见他高举的两手抖了几下,最后还是瑟缩着摆出了‘没有犯规’的手势。

马、马、马!一切都是因为阿尔玛昂擅长骑马才能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压制她!尼克将血抹在裤子上,心中的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再打下去就要天黑了。”她说。

“那你想怎样?”

“­干­脆点吧,一击定胜负!”

阿尔玛昂扫了一眼天­色­,夕阳已快要落到地平线上。经过剧烈缠斗,两人体力都消耗到了危险状态,而双方对各自战略的熟悉更将这场战争拖向无止境的胶着。阿尔玛昂看了看自己的武器,反复与沉重的巨镰对撞,这把名刀已出现多处裂口,再纠缠下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好!”他同意了尼克的提议,二人分别跑到场地两端,在距离两百米处,面对面勒马站定了。

残阳似血,两个强大的战士举刀对峙,在战场上拉下两条极长的影子。以苏莱曼为首,所有贵族高官走出凉棚,而看台上的观众们则不约而同的全体起身站立。

塔克西姆广场上没有一丝人声,无数战旗在风中猎猎起舞。雷霆和独角兽,这一黑一白两匹宝马喷吐鼻息,前蹄不停刨着硬土。

一柄绘着郁金香的旗帜高高竖立,在上万人的瞩目下,它猛地挥下去。

“喝!!!”“驾!!!”

伴着暴烈的怒喝,两骑人马如炮弹般冲了出去。

在猛烈起伏的马背上,尼克全神贯注。甲板、巨浪,像船长说的那样,就当自己在海妖号上!阿尔玛昂远远看到尼克俯下身子,整个人缩到雷霆背上,从正面只能看到黑马飞扬的鬃毛。

她在想什么?她会用什么样战术?

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战马狂奔的速度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胜负在此一役!

时间仿佛突然停滞下来,马蹄激起的尘土、银马鞍上舞动的流苏,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就在阿尔玛昂准备举刀的刹那,他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海妖从马背上站了起来!

尼克在起跑时就脱离了马镫,此时双脚猛蹬鞍后,借着雷霆冲击的巨力跳起,整个人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距离!一直有利于阿尔玛昂的距离在这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他!

跳跃的优势、长达两米的巨型武器,海妖掌握了出手先机!少女轻灵的身姿翩然而起,胸前金币一闪,巨镰在空中划下一条完美的银­色­圆弧。

错身而过。

阿尔玛昂觉得马速渐渐慢了下来,接着身体一沉,一股腥而湿热的液体扑面浇来。

是血!

白马优美的头颅离开了脖颈,巨大的惯­性­使它带着主人又跑了十多米才轰然倒下,一腔热血全数喷在阿尔玛昂身上。

“落马!!!!”裁判挥舞旗帜,嘶声大叫。

与此同时,从雷霆背上跳起来的尼克也没有顺利回到马背,双脚确确实实踩到地面。

两人同时落马!以传统规则来说,战斗应该到此结束了。

但两个人之间的对决却远远没有结束,阿尔玛昂浑身沾满血浆,气得双手发抖。坐骑是奥斯曼骑兵的兄弟,他的爱马,他的伴侣,就被那个小混蛋像牛羊牲畜般斩杀了!

而尼克等待的也就是这个时刻,这个擅长骑马的家伙终于落到地上,落在她海妖掌控的领域中!

两个人理智全失,根本听不到裁判的声音,抡起手中凶器猛斗在一处。但见场中血­肉­横飞,双方瞬间都挂了彩,架势端的是不死不休!

“平手平手!不许打了!都住手!”苏莱曼早已急得上火,带着几个王子和仆从大吼着冲上场去,无奈人虽多,可没人能阻止两个杀红眼的凶兽。

情势危急,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火药的气味弥漫场中,海雷丁一枪打在双方打斗之间的土地上。两人顿得一顿,各自被己方人士架住臂膀,拉拉扯扯的拖开了。

“放开!我今天非得宰了这个小兔崽子!”阿尔玛昂打得头巾都散开了,淡金­色­长发垂落下来,­精­致的脸庞沾满半­干­马血。要不是拉架的人是大王子,他已经要揍人了。

“谁宰谁?再给三十秒,老子砍得你妈都认不出你!我□……唔唔唔!!”尼克暴跳如雷,像个地痞流氓一样竖起中指骂脏话,被海雷丁果断捂住嘴裹在怀里,她不依不饶,像离水的大鱼般猛烈弹动身体。

战况暂时被控制住,苏莱曼对这个野马般的小姑娘是无奈又好笑。时不我待,他站在两人中间,双手高举,以洪亮的声音向在场所有人宣布:“比赛结束!双方平手!我为拥有你们这样勇猛的武士感到无比骄傲,真主保佑,奥斯曼土耳其万岁!”跟着他的声音,万人齐声高喊:

“真主保佑!”

“皇帝万岁!奥斯曼土耳其万岁!”

安抚工作是最重要的,苏莱曼这样的明君自然不会忽视收尾工作。他握着阿尔玛昂的手,当众宣布赐给他一匹奥斯曼境内能找到最好的马。

阿尔玛昂的理智使他逐渐回归冷静,作为禁卫军统领,他当然不可能为了一匹马被宰就跟海军元帅撕破脸。皇帝既然来亲自搭台阶,身为臣子没有理由不顺着下去。阿尔玛昂当即整理衣服抚肩行礼,感谢皇帝的慷慨馈赠。

苏莱曼转过身,尼克依然被海雷丁勒在怀里,撅嘴鼓脸徒自不忿。看到这一幕,皇帝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至于你嘛……”他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海妖的主人,海雷丁回了一个‘黄金’的口型。

“噢!赐你一柄金镰刀如何?”

尼克瞬间安静下来。

“……多大的?”海雷丁拧了她一下,尼克立刻乖乖加上敬语:“多大的?陛下?”

苏莱曼抚须而笑:“你手里那柄多大,就铸多大!一比一,童叟无欺!”

郁金香迎风绽放,尼克笑得花儿一样,转眼就忘了跟绿眼统领的决斗。有了金子,谁还记着那些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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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接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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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尼克队长越不归宿众人侧目中,45个腰挎弯刀的海盗吼着俚曲,从伊斯坦布尔大桥上一路喧嚣而过。

回归的海妖在奥斯曼土耳其全境比武大会上光芒四­射­,这一刻,骄傲和自豪充满了海盗们的胸腔!虽然苏莱曼判定尼克跟阿尔玛昂平手,但海盗们理所当然认为队长赢了,谁都知道黄金骑士缺了马就像男人没有那话儿——整个一太监,只要再给一丁点时间,尼克队长就能削平了他!

比赛刚刚结束,在看台上乖乖当了一天观众的海盗们就再也忍耐不住,奔上去抢了尼克扛在肩膀上不停抛接欢呼。海雷丁知道尼克心里高兴,由着小弟们把她抬走庆贺。胜利女神热爱酒­精­,海盗们一窝蜂拥进一家名叫“宝藏”的酒馆,像驱赶野兽一样把其他客人扔了出去,以包场的名义占据了这里。

一般人当然不敢跟这群带刀的强盗争执,酒馆老板赶紧殷勤招待,朗姆酒里也不敢掺水。自从受过重伤,尼克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跟兄弟们聚在一起逍遥了,此时她的心情别样激动。兜里揣着海雷丁给的钱,尼克豪爽地猛拍吧台:“随便喝,今晚上我请了!”

“噢噢噢!尼克队长万岁!红狮子万岁!”

“庆祝海妖归队!­干­杯!再­干­杯!”

简陋的小酒馆里轰然爆发出叫好声。朗姆酒、葡萄酒、蜂蜜酒喝椰枣酒流水般送了上来,店主供应不及,­干­脆让伙计把橡木酒桶搬到空地任他们狂欢。酒店里一般不供应食品,自然有灵活的手下跑去附近店里买来佐酒小食,几个舞女满场乱窜,引得海盗们放声笑闹。向来只喝酸枣汁的死神令夜破例点了酒­精­饮料,一轮畅饮下来,人人都红光满面,好像得了金镰刀是的他们一样。

如果这时有外人推门而入,定然会对这里的场景感到疑惑:如果是一群人来喝酒,那么头领肯定是坐在位置最好的那张长沙发上。而此时,那沙发上歪着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女,长发包在黑方巾里,靴子跷在木桌上,一边啜饮杯中佳酿,一边享受手下弟兄众星捧月的追捧。

比起正式场合里严肃的礼仪、无聊的制度,这位西班牙公主更喜欢抵挡、嘈杂的环境、不管是用黄段子变着法羞辱被打败的对手、大声合唱船上流传的歪曲,还是用飞镖靶子决定饮酒的次序,重重玩乐都使她感到轻松自在。土狼总算逮到机会靠近心上人,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倒酒上菜献殷勤,偶尔跟尼克搭上一句话他便嘿嘿嘿地乐上半天。

酒过三巡,尼克喝得晕乎乎的正舒服,眼光少了一圈却发现少一个人,问道:“我那个替身哪里去了?”

“安东尼?决赛的时候他还在看台呢,后来就不知道了。”

“哈,那小子看到队长的厉害,受打击了吧。”独眼米谢凑过来说,“你不知道,他在船上天天 苦练,口头语就是‘总有一天打败海妖’!”

尼克不屑状:“切,占我的单人间拿我薪水,有种来直接找我练练!”

独眼米谢笑道:“他倒真有两把刷子,可跟尼克队长比,那是火枪对大炮,没得比啦。”

土狼猛点头表示赞同,又给尼克满上酒。他不识货,低度的蜂蜜酒喝完了,就直接在朗姆酒里兑了点果汁,尼克不知深浅,咕咚咕咚下去一大杯,没过几分钟眼神就开始漂移了。土狼再一次蹭过来揩油时,尼克一脚把他踢开了。

“无聊,你走开,换个妹子倒酒!”

可怜兮兮的副队长就这么被扫出了核心圈,跟红狮子混过的人谁不知她的奇怪喜好,海盗们哄笑让那个胸部最胸满的舞女过来陪伴。狂饮了一两个小时,几个喝猛了的呕吐者滚到墙角,好­色­的偷偷带女人找地方开放,剩下的人大半赌飞镖输到破产,只好玩玩传统的力量娱乐;掰手腕。

尼克不愧为猩猩养大的怪物,小小的一个人,竟然能把在场的大部分男人­干­翻。又赢一场,她在起哄声中仰头­干­了一杯,醉醺醺地傻乐:“还是跟你们一起玩儿爽,老子在船长屋里待了半年,天天被压,都产生我是个弱­鸡­的幻觉了!”

围观群众集体汗了一下,瞧她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大概真的是喝的太多了,嘴巴都没把门的了。只凭这一句醉语,就可以看出船上的食物链;尼克队长纯爷们儿无误,至于船长,那是纯爷们儿中的纯爷们儿!

夜里九点多的时候,有两个侍卫循着乐声走进“宝藏”酒馆,但见乱哄哄的一堆臭男人里面,尼克一手抓着铁皮杯,一手揽着个衣装暴露的妓汝站在桌上跳舞。她身材还没那个女人高,只顾把头、脸往人家胸口凑,整个人都喝傻了。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心道这个样子的带回去更惹事,还不如装作没找到,两人便悄悄离开了。

这荒唐一夜的Gao潮还没有最终到来。海盗们喝光了“宝藏”的酒,又连续转移了两三家,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不停的和别的客人起冲突。到凌晨两点,最后还能站立的五六个人晃晃荡荡拥着尼克在大街上唱歌,突然街角冲出来十几个拿棍子的本地流氓。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尼克喝的烂醉,镰刀忘了扔在哪里,别说手脚,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无知者无惧,这群小混混儿根本不知道揍的是谁,照着醉醺醺的海盗们一通乱打。尼克当场鼻子流血,挂了两个黑眼圈,手下们见势不妙,不敢报出海妖名号怕坏了声誉,跌跌撞撞地驾着她跑掉了。

几个人灰溜溜地跑出四五条街,谁都不敢把这幅熊样子的尼克队长送回船长的宫殿。哥们儿几个商量一番,随便在街边找了家三流妓院,敲开门把她塞进去睡觉。

一夜无话,尼克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来喝口水。”一个软绵绵香喷喷的怀抱搂住她,被子送到嘴边。这待遇实在很美,尼克喝了水,两条胳膊一笼,腻在对方身上又眯过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猛然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是哪儿?

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尼克茫然四顾,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小房间光线昏暗,床上铺着廉价的粉­色­寝具,一个穿敞怀薄纱的陌生女人躺在旁边看着她。尼克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几乎是全­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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