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吐了,我帮你把衣服脱下来洗了洗。”女人笑着说。她是个温柔漂亮的妓汝,年纪大概30露头,蜜色皮肤,身材丰腴,眼角虽然有点细纹,但不妨碍肉体的吸引力,正是尼克最喜欢的那型。
该死的到底发生过什么,怎么完全不记得了?!尼克脑子里乱成一团,记忆只停留在昨夜酒馆中的狂饮高歌,接下来的事一想就头疼,不仅头疼,身上还疼,好像被痛揍了一顿似的。要说酒后乱性,搞得也太猛了!
见客人起来,女人下了床,用铜盆打来清水,拿出一条比较新的毛巾服侍她沐浴洗发。
弄干净身体,尼克穿上半湿的衣服,摸摸口袋,竟然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昨夜疯狂洒金赌博,早就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此时全身上下只有脖子挂的那枚船长纪念金币。尼克申请呆滞,这种尴尬对妓汝来说是很熟悉的,女人咯咯笑起来:“夜里有人来付过了。”她把尼克送出门,搂着脖子亲了亲尼克的脸,温柔缠绵的说:“我叫阿黛拉,下次再来记得点我。”
尼克宿醉未消,也没逛过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从风化区出来问了好几次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海雷丁位于山上的宅邸。管家拉尔德。巴杨就坐在门廊等她,脸色难看得像仇人登门。
尼克自知理亏,小声问:“没什么事吧?”
“昨天夜里船长在家里给你举办庆功宴,请了很多贵族政要。”巴杨叙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派去找人的侍卫说尼克队长喝得烂醉,根本不能回来,宴会中心人物缺席,海雷丁一整夜都在不停跟人解释为什么还要没有出现。
尼克胃里一阵翻腾:“我不知道。”
管家叹了口气:“去道歉吧,他在柏园。”
穿过活水流淌的庭院和一扇扇月亮马蹄门,尼克战战兢兢地走进会客室,红发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宽椅上,不声不响,手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柄巨大的黑色武器—海妖的镰刀。
该死的!镰刀!尼克的头更痛了。她这才想起来,昨夜竟然喝到把自己的武器给弄丢了!
“玩儿的好吗?”海雷丁开口了,声音冷冷的,“有了金镰刀,旧的就不要了。”
“船长,我……”
“吃喝嫖赌抽,花完钱被人揍,最后又找了个女人过夜,这一夜可真是过得逍遥快活啊,你过来。”海雷丁也不转身,冲她钩钩手指,尼克犹豫着向前走了两步,海雷丁手臂一长,一把拖过去,掐着她的脖子按在地板上。他火红的头发垂到她脸上,蓝眼睛里酝酿着风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告诉我,如果我不派人去妓院给你结账,你是不是准备爬起床就把印着我头像的金币给那个妓汝?!”
纪念金币的意义相当于婚戒,倘若她用这个付了嫖资,那绝对会惹毛海雷丁。尼克快窒息了,挣了两下,根本甩不开他的手。想昨天在酒馆掰手腕时她还很得意,这一刻船长的气势和力量却完全压倒了她。
“咳……不会的,不会给的!”
“那你准备怎么脱身呢?吃霸王餐?”海雷丁眯起眼睛盯着她。说老实话,倘若阿黛拉说软话献殷勤,尼克大概扛不住,但这会儿就算用枪抵住脑袋她也不敢这么说。
“我就是在那儿卖也不会把你的金币给别人!,”
“噢。原来你打算卖身还嫖债,然后再带着绿帽子回来送我。”
“……”尼克发现越描越黑。
海雷丁擒住她的下巴,左右摆弄查看:“眼圈黑了,嘴唇也肿了,你还记不记得昨天被一群连刀都买不越的混混儿揍揍了一顿?幸好你那群弱智的同伴没喊出海妖的名号,不然今天你的烂事就该传遍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了。”
海霄丁把这浑蛋翻了个身,手起掌落狠狠地揍她ρi股。
“对不起,对不起船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一如往常,尼克撅着ρi股鬼哭狼嚎的求饶,引得女仆们不停地探头观望。主人们的游戏总是重口味的,只看了一眼,她们就捂着嘴悄悄地退了下去。
打了一顿,海雷丁松手把小浑蛋扔了出去,沉沉的坐回宽椅。
“我觉得你关在屋子里太久,应该出去跟兄弟们轻松一下,庆功宴有政治目的,晚一会儿回来也一样。但我真的没想到,你能玩儿到这种地步。”他扶着额头,好像在说:“孩子大了,不好带了。”
“我不晓得喝一点酒会醉的那么厉害嘛……”尼克ρi股肿痛,坐都不敢坐。半跪着抱着船长的大腿不放手。
“你不晓得的事太多了……”海雷丁没办法将利害一次摆出来。来自欧洲的刺客可能在海妖酒后一刀了结了她,又或者她喝太多胡言乱语,说出自己的西班牙王室血统,被有心人听到……比起这些,昨晚那场为了弥补和军派嫌隙的庆功宴、被放鸽子的众多客人,都没那么重要了。
“第一,以后不许酗酒和夜不归宿,除非你还想尝尝鞭子的滋味。”饲主开始颁布新的管制条例,尼克点头如捣蒜。
“第二,虽然你打赢了阿尔玛昂,但在街上碰到禁卫军,不许再和他们起任何冲突。”
“那要是他们找我的麻烦呢?”
“禁卫军不会惹是生非的,昨天宰相易扑拉欣已经派人来参加宴会示好,宰相和军队支持穆斯塔法大王子即位,两派现在都想拉我入伙,谁也不会希望和咱们交恶,禁卫军如果得罪你,就等于把我往洛克塞拉娜的三个儿子那里推。”
尼克小声抱怨:“真复杂,一会儿旧贵族,一会儿军派,四个王子不都是一个爹生的。”
海雷丁摸了摸她的头:“你和查理还是同一个妈生的呢,血缘一旦牵扯到政治利益,亲人比仇人下手更狠。”
“那船长你到底想支持谁?”
“我谁都不……”海雷丁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杰拉尔德?把杨捧着一个小信匣走了进来,脸色特别难看。
那匣子做得异常精致,黑漆檀木镶嵌螺钿,搭扣是纯金的。海雷丁接过来打开,尼克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天鹅绒的衬里上放着一卷淡粉色的丝绸信件,四周洒满玫瑰花瓣,一看就是女性手笔。
海雷丁皱眉:“谁送来的?”
“米丽玛公主,洛克塞拉娜皇妃唯一的女儿。”杰拉尔德声音沉重,好像这封来信是一颗点燃了引信的炸弹。
“她今年16岁,尚未婚配。”
Chapter 21
公主VS公主维克多走进庭院的时候,尼克正在徒手击打一个人形靶子,近来天气开始升温,她衣衫都湿透了。
“你在干什么?”维克多皱起眉,远远站着问。他非常不喜欢汗腺分泌液覆盖肌肤的感觉,也不喜欢靠近汗水蒸腾的人。
“锻炼啊,你又不是没见过。”尼克停下手,从桶里舀了一勺凉水浇在头上。
“我是说,你难道不知道米丽玛公主写信给船长,怎么还有心干这些闲事?”
尼克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背后:“知道啊,当时我在,船长还给我看了看。搞那么贵个木盒装着,一首破诗而已,就是叙述那天比赛的事啦。”
维克多冷冷地说道:“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瞧瞧里面到底有几滴脑浆!”
“她写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那个盒子也还回去了。”从语气判断,你可更在乎的是装信的华丽匣子。
维克多长叹一声,对她的智商完全不抱希望了。在船医的连声催促下,尼克嘟嘟囔囔地沐浴更衣,两个人走进小会客室,维克多遣走了所有仆人。
“我的主人,我的苏丹,我卑微的面孔伏在您脚下神圣的尘土中,我亲爱的灵魂主人,我的命运,我的幸福!你尊贵的书信中的每一个字,都给我的眼前带来无限光明,都为我的心中带来喜悦!” 维克多大声背诵了一段诗歌,尼克翻白眼:“恶心,真肉麻,这谁写的?”
“洛克塞拉娜,苏丹最爱的女人,也是那位米丽玛公主的亲生母亲。或许你这无知的家伙没有听说过她的威名,我就勉为其难地跟你讲讲。洛克塞拉娜是中欧人,在战争中被俘,卖到后宫中做汝奴。就是这么一个血统低贱的女人,凭借着她这些肉麻情书获得了苏莱曼的真爱。现在,她的女儿开始用家传本事写信给船长了。”
尼克眨眨眼,从银盘里捏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哦。”
维克多额上青筋一跳:“哦你个头!还不明白吗?米丽玛今年16岁,是苏莱曼唯一的女儿,可皇帝的掌上明珠却一直待字深闺,为什么?她们母女在等待利益最大的选择出现!”
尼克拍拍手上的酥皮和糖霜:“啧,说那么复杂,总结起来不就是公主一见钟情看上船长,想让船长娶她回家搞一搞呗。”
维克多以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粗俗的浑蛋:“你比猩猩还蠢,什么一见钟情,这根本是政治手段。大王子和宰相向船长示好,洛克塞拉娜就开始行动了,而且一上来就抛出了最大的砝码:希望通过联姻拉拢船长!”
“政治,又是政治,你们就不能聊点别的?”尼克对这种话题感到深深厌倦,“我搞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切有船长做主。船长要是看上她,那就娶呗。对了,那公主长什么样?漂亮吗?胸大吗?”
维克多不可置信:“一个陌生女人要嫁给船长,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反感?”
尼克一脸轻松,把脚跷在茶几上:“拜托,这房子里面有上百号女人呢,再多一个又能怎么样,反正船长不许我跑去跟她们睡。”
维克多仰头看向弧形的天花板,一种无力的眩晕感盘旋不散。他总是理解了尼克的观点:她根本不在乎海雷丁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更离谱的是,她还期待能从这种关系分得一杯羹!
“我说,难不成你以为这位公主会像法蒂玛和莉莉丝那样好伺候,毫无存在感地奉献着,闲暇时再陪你睡个午觉、梳梳头发什么的?”
“唔,不是吗?”
维克多冷笑一声:“呵,你可太天真了。八年前洛克塞拉娜用计把穆斯塔法大王子的母亲赶到荒郊野外,从此宠冠后宫。她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里面,只有米丽玛公主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头脑和毒辣手段。这位姑娘如果嫁进来,可绝不会安安静静地跟你愉快相处的。用不了一年,你就会像大王子的母亲一样光着身子被扫地出门!”船医将想好的话语七分真三分假地倒了出来。小混蛋不见棺材不掉泪,倘若不让她知道厉害,还真没半点危机感。
“你骗人!我可是入了股的!现在有……”尼克翻身而起,略一计算,报出自己的存款,“有265块金币,船长才不会赶我走呢!”
维克多对她的存款表示嗤之以鼻 :“切,你那点钱,还不够米丽玛公主打赏仆人的。皇帝唯一的女儿嫁人,仅嫁妆大概就有一个行省的财政收入了。再说只要她进门,那就是正妻,你马上得收拾包袱滚出柏园。从此跟船长同吃同睡的就是米丽玛公主,哪里有你的位置?”
尼克不服输:“我、我还是冲锋队队长,是海妖!这算是技术入股!”
“没错,那时候米丽玛公主就会娇滴滴地跟船长吹枕边风:”海妖就该待在船上才是,夫君,为什么她要待在园子里碍眼呢?‘哈,你就会被扔到船上整天喝干豆子汤、啃硬饼干!“船医模仿少女狡猾的声音惟妙惟肖,以至于尼克暴起伤人。然而他的话一通接一通,听起来真的很有道理,尼克的自信被一点点瓦解,辩解的声音也微弱了下去。
“可是,可是船长为什么会听她的?船长说过喜欢我,要永远照顾我的……”
“你啊,闯荡江湖也很久了,男人在床上随口说说的话怎么可以相信呢?哦,看你的表情,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对吧?”维克多叹了口气,以怜悯而同情的语气道,“你真傻,真的。不是每一次战争都要以轰隆隆的炮声开始的,米丽玛公主无声的战书已经送到,你居然还不赶紧拿起武器,哎……”
维克多眯起眼睛察言观色,确定已经吹风成功,理了理袖口的花边施施然离去了。留下一个茫然无措的可怜虫,搓着手在屋里转圈。 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海雷丁回到了家。走进柏园,一个黑影正要发布公益墙头溜走。海雷丁眼神极好,借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他抓住了这个影子。
尼克穿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脚踏走路无声息的软底羊皮靴,靴子一左一右Сhā着两把匕首,一柄有毒,一柄放血。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他皱眉问,尼克不做声。
海雷丁拉着胳膊把她拖进屋里,关门审问:“老实交代,别逼我用对刺客的手段撬你的嘴。”
尼克知道撒谎对他没用,阴着脸坦白从宽:“我去宰了那个米丽玛公主。”
“宰了……什么?”海雷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打算去刺杀公主?”
“嗯。”到了这境况,尼克已经沉静下来了、船医去前说“为什么不干净拿起武器”,她思来想去,就真的拿起了武器。
“想把我扫地出门,没那么容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谁才是真正的老板娘!”
“我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奥斯曼公主哪个地方得罪你了?”
你卡胸膛起伏,竹筒倒豆般咆哮:“她要嫁给你,不许我跟你睡,还想赶我走,让我去船上吃干豆子!”
海雷丁仰起头,使劲摁着突突乱跳的太阳|茓:“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你想得也太过头了吧,谁跟你造谣说我要跟人结婚了?”
“那公主写信来了!她妈妈就很会写信的,黄定不是因为她妈妈写了信,就把大王子的妈妈赶走了吗?!”面临领地要被侵犯的危险,尼克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海雷丁听完这些话,愣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笑了半天,他擦擦眼睛,抱尼克坐到软榻上。
“你真是听风就是雨。这么说吧,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和女人干政,苏丹的后宫里面没有血统高贵的妻子,全都是俘虏购买来的汝奴。说起来皇帝也很倒霉,美女不缺,可都是文盲,识字有文化的女人很稀罕。什么‘我卑微的面孔伏在您脚下神圣的尘土中’,对我来说恶心都恶心够了,怎么可能被这样的情话打动!”
“可是,可是我听说娶公主会有很多嫁妆……”
“这倒是没错,不过我海雷丁什么时候缺过钱花?”她唇角勾起轻蔑的微笑“更何况,她们母女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老板娘,还想当老板!”
尼克困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穆斯塔法大王子的母亲虽然失宠,但是他有军队支持。洛克塞拉娜想让自己的儿子继位,除了旧贵族,还需要更强力的背景。她看上海军的船队火炮,打算派女儿来搞定我,呵呵,如意算盘打得响。”
“那船长你不打算跟米丽玛结婚了?”
“当然不,苏莱曼的儿子们争位,拿我的队伍当炮灰,还有比这更不划算的买卖吗?再说,我可受不了跟心机那么重的女人睡一张床。”
尼克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小声说:“可是,米丽玛是公主哦。”
海雷丁叹口气,亲亲她的头发:“我已经有个西班牙公主了,公主这种生物真的很难伺候,再多一个根本顾不过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尼克语气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担忧,“要是以后有不麻烦的女人嫁给你,要是她容不下被人,你会赶我走吗?”
海雷丁掰起她的脸,眼中有一丝看不懂的冲动:“这句话是不是代表你嫉妒了,开始对我产生了对金主以外的感情?”
尼克很是迷茫,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但是谁容不下我,老子就让她尝尝拳头的厉害。”
海雷丁无奈地笑了,拍拍她的脸颊说:“不用担心了,只要你自己不捣乱欠揍,我是不会赶你走的。”
尼克表示怀疑:“维克多说男人随口说说的话是不能相信的,船长,还有别的理由吗?”
“我就知道是他。”海雷丁咯吱咯吱磨牙,“好吧,不谈感情,谈钱,谈背景。我为什么不会赶你走?因为你事奇货可居的大宝贝。你和查理一样有双王血统,事西班牙本土王室最正统的继承人,先不说支持你母亲的残余势力,只要我攥着你,查理这辈子都会心惊胆战睡不安稳。奥斯曼土耳其公”
主听着很高贵,可就算她是独生女,也不可能有王位继承权。有了你,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北非、新大陆,甚至一个不知名的海岛,Сhā上一面金红棋,就能合理合法地直接宣布这里是新西班牙——我手里有血统纯正的继承人。到那时,你是新西班牙女万个,我就是统揽大局的建国摄政王。你说这样一个好宝贝,我怎么可能拱手让给别人?“这番话把尼克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咽了一下口水,愣愣地说:“女王?”
“是啊,女王。”海雷丁把手指Сhā进她柔软的头发里梳理,“你想要顶王冠吗?嵌满宝石、珍珠,戴上它,不用再向任何人低头行礼。”
海雷丁的话满是堂而皇之的利用和被利用,但正是这一点让尼克感到安心。她成长的路途艰辛苦难,对“感情、承诺”之类的信任已全部被摧毁,只有“我是有用的”才可以产生使她感到无上安全。有用,就永远不怕被抛弃。
窗外隐约传来一声声婴儿啼哭的动静,海雷丁站起身,开门大喊了一句:“把孩子抱过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乳母在瓦比娜的引领下,怀抱小小的襁褓来到室内。
尼克走过去,看见毯子里面裹着个不停哭泣的婴儿,他头上覆盖着一层淡红色的柔软胎发。
尼克看着这个小东西又扭头看看海雷丁,虽然身高差异巨大,但从相貌来看,他们绝对有血缘关系。
“是船长你的?”
“伊萨克的第八个儿子,刚出生一个月。”海雷丁伸出大手接过婴儿,熟练地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或许是血亲的气味,又或许是海雷丁经验丰富,婴儿哭泣的频率渐渐慢下来。
“大哥送给你个孩子?”尼克还没近距离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这团生物哭的小脸儿皱成一团,看起来十分脆弱,“都第八个了,那么多,分你一个也好。”
“哈,怎么可能!”海雷丁大笑着摇头,“别看他平常慷慨,亲生骨肉是绝不舍得给别人的。这孩子是送来请维克多做割礼的,伊萨克不相信别的大夫,怕庸医把他儿子割坏了。”
海雷丁松开襁褓,只见婴儿细短的两条小腿之间缠着一点纱布,怪不得这孩子刚才哭得厉害,原来是吃了割包皮的苦头。
“这么一丁点。”尼克盯着婴儿饱受摧残的嫩芽,疑惑地问,“他是船长的侄儿啊,这里为什么不像你?”
孩子的|乳母没忍住,捂住嘴咳嗽。
“因为这是个小宝宝,不是狮子。”海雷丁嘴角一抽,随手拨开尼克伸到婴儿脸颊上的爪子。
无论如何,米丽玛公主的垂青是不可以被轻易忽视的,第二天,海雷丁亲自到宫中觐见苏莱曼,表达自己无意参与立嗣之争。皇帝也早就被军派和旧贵族的斗争搞的烦恼无比,毕竟儿子们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为他的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实在不是一件家族幸事。海军是皇帝的直属势力,苏莱曼当然不希望看到海雷丁站队,他立刻从一个外省选了个出身世家的年轻军官,指定为女儿的夫婿。
这件事使洛克塞拉娜不满,但她这样精明的政治家不会错过任何机会,以此事为由,洛克塞拉娜向苏莱曼要求一个正式的婚礼。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向来没有正妻,但是为了安慰宠妃,这一次苏莱曼同意了。洛克塞拉娜这位传奇女性,向着她的目标再次前进了一大步。
过了几日,苏丹答应赏赐给海妖的金镰刀铸造完毕,由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地送到元帅府邸,尼克又一次大大出了风头。达。芬奇设计的铁镰刀有各种精巧机关,这柄金镰刀却没有拆组功能,也没开刃,实打实一条金棒,要四个男人合力才能抬起。然而对这柄完全没有武器功能的大家伙,尼克却爱入骨髓,若不是海雷丁坚决反对,她定要日日抱着金镰刀睡觉。一时害怕贼人将它偷走,一时又怕仆人刮去重量,折腾了好几天,最后被烦透了的海雷丁没收扔进藏宝库才算消停。
就在全境比武大会一切尘埃落定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官邸拜访。他笔直地站在群花掩映的喷泉旁,容颜冷峻,一双绿眼却映着流水的波光闪动。“阿尔玛昂……你在我家干吗?”尼克下意识就想操刀子,被海雷丁摁住了。
“在殿下面前礼貌一点。”这句话出口,尼克才看到绿眼统领身旁站着个笑吟吟的年轻男子,这张脸她还有点印象,是在比武大会时站在苏莱曼身边的穆斯塔法大王子。
“真是个性格活泼的战士。”王子笑着说,“今天我来做个和事佬,化解一下海妖和黄金骑士之间的不愉快。阿尔玛昂?”
禁军统领上前一步,眼神中虽有不甘愿,却也正经地向尼克低了一下头。
尼克想起那天两人不死不休的战斗,疑惑地看向海雷丁,后者扬了扬下巴,示意她马上跟着照做。尼克已经得了金镰刀的好处,仇怨早就消去了大半,这会儿跟船长对着干才是傻子。她撅着嘴,别别扭扭地跟阿尔玛昂说:“那就算和好吧。”一句话说得像斗气的小朋友。
穆斯塔法大王子虽然一直无法拉拢海雷丁,可得罪他也没好处。之前听说海雷丁拒绝了米丽玛公主已是万幸,和好的事再不能拖,所以今日才直接带着阿尔玛昂上门。海雷丁无意站队,也没有多留客人,双方揭过不快,穆斯塔法王子就此别过。
洛克塞拉娜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此事不仅震惊整个奥斯曼帝国,连欧洲各国也啧啧称奇。穆斯塔法王子的处境越加艰难起来。
险恶的宫廷斗争使人无比气闷,海雷丁加紧申请出战,终于在婚礼后第二个月得到苏莱曼批准,率军开往被西班牙夺走的突尼斯。
离开伊斯坦布尔华丽的白色宫殿,红狮子重新回到自由的大海上。
Chapter 22
重回海上千面白帆浩浩荡荡地行驶在航路上,如同蓝色海洋上流淌而过的一道白色溪流。
80艘炮舰,1.3万名战斗兵员,有了国家力量的支持,此时的红狮子早已不是往昔的海盗队伍。海雷丁以耐心和等待获得了苏莱曼的信任,皇帝终于放心地将海军托付给这个海盗出身的元帅。
船队核心的十几艘船上当然是海雷丁从北非带来的亲随部队。海盗们欣喜地嗅着海风,富庶的伊斯坦布尔虽然美得令人心醉,然而大海和战斗才真正属于他们。
海妖如愿以偿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冲锋队队长的薪水以及单人间。她一上船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冥王号上那个特别准备的房间。门板上雕刻镰刀的小铜牌、定制的小号胡桃木家具、有海风吹拂进来的小小舷窗,一切都那么合心意。尼克往柔软的床铺上使劲一躺,欢快地宣布这地方是她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
这一下倒是出乎船员们的预料,尼克既然公开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大家都以为她会直接住进船长卧室,没想到海妖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在宫殿里同吃同睡的两个人竟然一上船就分居了。海雷丁倒是没什么反应,孩子长大要求一个独立房间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整天腻在一起的男人。
从伊斯坦布尔出发的第三天上午,航路前方飘来一大片低垂的浓云,到了傍晚果然下起雨来。船舱里潮湿闷热,人和动物都蔫蔫地,打不起精神,船长舱里点起了蜡烛,海雷丁就着烛火查看地图,伊斯坦布尔德藏书馆既有罗马时代的珍贵资料,又汇集了东西方最先进的科研成果,海图的精确度非常高,这对一个航海家来说是无价之宝。
他聚精会神,从地中海熟悉的海岸线一路向外慢慢看过去,外面突然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
“进来。”
来人是安东尼。托利亚,他神情憔悴,眼神空洞,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与恢复健康、神采飞扬的海妖比,这个替身少年现在显得那么黯淡。“船长,我想跟您谈谈。”他关上了门。
“我要下船。”
海雷丁盯着安东尼,虽然早就猜到他会说什么,但这一刻还是要把话问出来:“理由呢?”
安东尼喉头滚动,嘴唇开合,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我的任务是假扮海妖,现在真海妖回来了,那么我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你还有别的话没说完。”海雷丁双手交握撑着下颌,道,“一口气都说出来吧。”
安东尼身子轻微晃动着,低下了头,良久才用一种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沙哑声音说:“我永远比不上她,留在这里没价值。”
在观看完最后对战黄金骑士的那场战斗后,安东尼。托利亚深深地绝望了,他发现海妖站立的地方,是他怎样都达不到的高度。
“因为有个在某一方面超过你的人,你就没办法在船上待下去,这理由真的很可笑。如果没有海妖,你是不是还会因为医术不如维克多、手艺不如木工、烹饪不如厨子之类的小事就想下船?别像个孩子似的撒娇了!你是个男人!”
海雷丁轻蔑的话语使安东尼愤怒,他猛地抬起头,想反驳回去,但海雷丁却不给他机会,徒自说了下去:“这世间是很不公平的,总有些人被赋予了常人无法企及的能力,他们轻轻松松就能得到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成就这种人就叫‘天才’。如果你眼里只盯着这一撮人,那嫉妒和仇恨会完全淹没你的头脑。而且你还犯了一个更大的错,那就是用自己的短处去跟天才的长处比,这不是自找羞辱吗?”
雨水无情地冲刷下来,海雷丁冷酷的剖析使安东尼浑身颤抖,眼睛也湿润了。他还能怎么说呢?那个天才是他从小的目标?他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超越这个对手?可无论他怎么追赶,都只能远远看着一个背影,连跟她并肩的程度都达不到。或许她所有的价值只有在她生病受伤时当个可有可无的替身。
“是的。”安东尼擦了擦眼睛,“我太高估自己了,其实我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能理解你的眼界怎么能如此狭窄,关注的地方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一点是发现不了自己真正的潜力的。安东尼,你或许不是天才,但也绝不平庸,在比武大会的时候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少年一愣,接着愤愤地撇嘴:“火枪?用那种东西,打败敌人也不会有人赞一声好!”
“你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听别人的评价?那还是选择教士之类的职业吧。”海雷丁皱眉,“这片海是不看过程只看结局的,不管用枪还是用镰刀,活到最后、杀得最多的人才是赢家。海盗船不是育婴堂,我不想整天安慰哭哭啼啼抱怨的懦夫。再有三天就到突尼斯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拿起枪到战场上试试,不然上岸就滚吧!”
安东尼像被迎面痛殴了一拳,又是羞愧又是愤怒,转身跑掉了。激将法最适合这种容易冲动的少年,估计三天后船上就会多一个狙击手,海雷丁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虽然给下属做思想工作是船长的职责,但这些小鬼头一个比一个幼稚,一个比一个难缠,时不时就要出点状况让他头疼。说什么来什么,正想着,隔壁传来非常熟悉的动静,窸窸窣窣,像偷食的小动物。
海雷丁一扬眉,擎起烛台进入卧室,打开浴室的门。他的冲锋队队长,名震四方的海妖正卡在小窗户里扭动挣扎,上半截身子在室内,下半截在外面,进不来又退不出去。
“你在干什么?”海雷丁放下烛台,抱臂观看这个蹩脚小偷。
“闷得慌,想来洗个澡……”尼克腆着脸笑笑,又用一次力,可腰臀部就是死活进不去。她心中纳闷,以前不是经常这样偷偷溜进船长的浴室里洗澡吗?
“可恶的船厂,这窗户肯定是造小了!”
“船窗是制式的,尺寸和海妖号一样。”
“那这是怎么搞的?”她憋得满脸通红,活像只卡在洞口的老鼠。
海雷丁摊手。尼克又挣扎了一会儿,皮都要蹭破了还是钻不出进来,海雷丁这才伸出手,捏住窗框用力一掰,硬生生扯下一根木条,接着掐住她腋下把她抱进来。
尼克的行窃史上可从没有过这种失败经历,一时间甚是失落:“难不成是长胖了?可我天天锻炼,不能可能的吧?”
“不是长胖,是骨架长开了。”海雷丁把她拉到身前,溜着头皮比划身高。她曾经只是个小不点,现在已经从他胸口第三颗纽扣长到了第二颗了。人长高胯部也宽了,自然再也钻不过那个小小的舷窗。
“洗吧,别浪费水。”海雷丁拿起烛台转身要走,尼克一把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地方太小,两个人站不开的。”海雷丁无奈地说。
“不想洗了,抱抱我。”她声音细细的,有点有气无力的感觉。
海雷丁回身亲吻这个送上门的礼物,但尼克并没有像往日一样热烈回复,她的身体冷而僵,像在寒风中吹过许久。
吻停下了:“怎么了?不舒服?”
“有点……从早上开始……”她含糊地说着,使劲往他怀里钻,试图让皮肤接触到更大的面积,“抱抱我,出个汗可能就好了……”
海雷丁突然想起今天阴晦的天气。船上阴冷潮湿,她只有十几岁,就要因为变天被旧伤的疼痛缠绕,这个傻家伙,居然还想靠Zuo爱来分散注意力。
“脱了衣服床上趴着去,我跟维克多要点药酒给你擦擦。”
尼克乖乖地照做了。刺鼻的药酒气味在船舱里弥漫,海雷丁热而有力的掌心熨帖在皮肤上,钻入骨髓的疼痛就被这热一丝丝驱走。
船长的手定是有魔法吧。尼克想,她感觉自己就像那个哭泣不休的婴儿,被他神奇的力量安抚了。
养精蓄锐了那么久,海雷丁一路势如破竹,迅速夺回了勒班多和科龙,与西班牙海军在突尼斯海湾大战。
透过新式望远镜,可以看见老对手安德鲁。多利亚站在主舰上,他一头铂金色的头发已经锐利的气质,如同银色的星星般散发出夺目光芒。比起一年前,安德鲁的神情更加沉稳老练了,在这片蔚蓝色的海域上,也只有这个男人有资格与海雷丁一战。
“他的主舰太远了,射程根本不够。”安东尼举着火枪校准了一下,得出结论。
“打不中就直说,别找借口。”尼克不放过任何讽刺他的机会。
“你!”
“闭嘴。”海雷丁给他们每人后脑勺一巴掌,“安德鲁是个谨慎的人,主舰不会开进射程的。安东尼你今天的目标是对方的火枪手,务必在冲锋队接弦战之前把他们都打下来,尽量减少我们的人员损失。”
“听到吗?我的任务是掩护你。”安东尼轻蔑一笑,尼克立刻呛声:“谁需要你掩护!”
海雷丁冷冷道:“在战斗结束之前只要再吵一句,我发誓把你们两个捆上沙袋扔进海里喂鲨鱼,听到了吗?”
真正的领袖一字千钧,话音落下,不仅尼克和安东尼,甲板上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
沉闷的炮声从地平线上响起,战斗开始了。
海雷丁身穿大红色排口船长服,双肩挂着两枚沉甸甸的金质勋章;安德鲁。多利亚则身穿着深蓝色海军制服,腰佩镶银长剑。一个霸气雄伟,一个高贵锋利,如同日月交相辉映。这两个男人确实是命中注定的宿敌,都是长于攻击短于防守的将领,刚开始就以上百尊火炮发起猛烈攻击。
对于需要登上敌舰作战的冲锋队队员而言,最大的危险来自火枪的攻击。枪炮无眼,不论武艺有多高,中上一发照样不死即伤。安东尼埋伏在高高的桅杆平台上不停狙击对方的火枪手,一个船员在他身边负责装弹,这样的组合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单发火枪速度慢的缺点,安东尼几乎弹无虚发,有了神枪手的支援,尼克等人冲锋的安全系数立刻上升很多。
战斗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这一次安德烈没能守住城池,在损失子七条船后遗憾地退出突尼斯。
欢呼声震耳欲聋,红狮子的威望再次被证明。短短一个月内,海雷丁就夺回了奥斯曼土耳其在西地中海的控制权。
查理对这次海上的军事失败并没有气恼很久,因为在长达一年的西班牙内战后,他终于把支持母亲的卡斯蒂利亚革命军全部斩草除根,完成了西班牙本土的统一大业。
尼克回到阿尔及尔。这座令她魂牵梦绕的北非海盗之城,依然以其独特的豪放气质敞开怀抱迎接海上来客。
一个月后,山上的大本营收到了两封信件。一封来自地中海东侧的伊斯坦布尔—宰相易卜拉欣自缢身亡。这位从小和苏莱曼一起长大的挚友,最终还是败给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在这场政治赌博中输得精光。而最新的宰相提名人中,最有力的竞争者即是米丽玛公主的新婚夫婿。
另一封信指明了唯一收件人。它来自地中海西侧的西班牙,淡黄|色的皮质信封上只简单写了几个字:阿尔及尔、白色城堡、尼克,字体庄重而严肃。
拆开信封,里面竟然没有信纸,尼克翻过来倾倒,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落进她的手心。
一枚带链子的银十字架。
曾经有一个金发蓝眼的骑士握着它,向上帝发誓将用生命保护他的公主。
西班牙内战失败了,支持女王的卡斯蒂利亚贵族从此在历史上失去踪影。王位没有夺回,骑士生存的意义了没有了。
十字架上并没有炮火留下的痕迹,干干净净,散发出温和纯洁的光芒。卡尔,那个外表和内心亦如天使般纯粹的男子,至此再也没有听说他的任何音信。
Chapter23
一张藏宝图阿尔及尔已经进入一年中降雨最多的雨季,小雨淅淅沥沥不停落下,整个城市泥泞不堪。
尼克躺在飘窗上举着胳膊,一根银链从手中垂落下来,十字架坠子在她眼前轻轻晃动。
“他从来没把这链子解下来过,从来没有。所以……还是死了吗?!”
塞拉走过来,把一盘井水浸过的凉果子放在尼克的身旁,这位阿尔及尔的花魁偶尔也会接待以前的情人,陪着聊聊天吃吃饭。她温言道:“说不定只是隐居了,这是他信仰的标志,不是吗?既然还给了你,就说明羁绊断了,他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阿萨叔叔当年也是隐居了。”尼克晃晃那个小小的银十字,回想着这两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怔怔地说:“这么想,卡尔真的很像叔叔。”
塞拉温柔的看着这个惆怅的少女,知道她心情肯定很复杂:“天色晚了,今天晚上住下吧?”
尼克看了眼窗外,天边已经能看到最亮的几颗星星,她赶紧翻身跳下飘窗,将银链十字架塞进衬衫内兜:“不行,外宿我会挨揍的。”
塞拉咯咯咯的娇笑起来:“海雷丁大人的家教可真严。”
尼克扑上去亲亲她的脸颊,说了声:“下次再来。”便消失在街道上。
一路跑步上山,白色城堡的圆形穹窿就在眼前,在阿尔及尔的日子比在伊斯坦布尔舒服的多,女人即使不戴面纱走在街上,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和职责。只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回到家,她可以在城里随便玩乐。
尼克把沾了泥巴的鞋袜丢在走廊,赤脚踩在白色光滑的大理石上。走廊另一端,走出一个跟她外貌相似的黑眼少年—安东尼?托利亚,他手里擎着把圆筒火枪,雨季天气潮湿,火药都受了潮,虽然不能练习射击,但他可以研究枪械的零件。
安东尼看一眼尼克,撇嘴冷笑:“又去下山找女人了。”
“关你什么事?”尼克朝他吐舌头,“跟你这没开包的处男不一样,女人都爱我爱得发疯。”
“你说什么处………什么的,我才不是呢!”
“不是?别装了。”尼克朝他下半身投去轻瞥的视线。
安东尼双手颤抖,脸色由苍白变成嫣红,若不是火药不能用,他肯定会照着尼克来一枪。
“别在你不熟悉的领域和人战斗,比如跟流氓吵架,她的无耻是没有下限。”维克多也刚从山下回来,头上戴着一顶宽沿斗笠,两手空空。土狼跟在他后面,汗流浃背的扛着一大包绿色植物,回到北非后,船医就强迫这个懂得原始医学的男人把知识全部交给他,去野外采草药的苦力活自然也落在土狼头上。这份工作他显然不感兴趣,没精打采的晃着胳膊,知道看见尼克和安东尼吵架才集中精神。
维克多踏上台阶,摘下斗笠甩了甩雨水:“亏你们俩还被人称为红狮子的”双子星“,默契度这么差。”
“我才不想跟他有什么合称。”安东尼涨红了脸,又一次激动了。
新式火枪在海战中的应用效果很不错,海雷丁因此组建了火枪队,安东尼表现不俗,被任命为训练长。一般情况下,他会很快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响亮外号。夜里躺在吊床上,安东尼对此做过很多设想,“神枪”太普通,“桅杆上的恶魔”很有气势但是念起来麻烦,“白色新星”综合评分最高。然而外号必须是众人公认才会传开,他不可能自己决定。
很快,安东尼知道了别人口中的称呼:双子星,他还没有独立的外号。
就被跟海妖捆绑在一起了。
这件惨事倒不是谁故意操纵,一对相貌出众的少年和少女在海盗船上是很抢眼的,更何况他们本来长得就挺像。站在一起效果加倍。
土狼放下草,把脏手在水手裤上使劲蹭了蹭,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破袜子似地东西,递给尼克。
“这是什么?”她接过来,捏着一角抖了抖,这团东西一边掉渣一遍展开了,原来是块手帕大小的破旧羊皮纸。
“昨天……酒馆里赌钱……赢了……人家说……是好东西……”他期期艾艾地看着尼克,希望她能喜欢这个礼物。土狼对尼克的爱意从未止息,送点心,跑腿,扇扇子,平时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凑上来讨好。
尼克翻来覆去摆弄这块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羊皮纸,上面模模糊糊画着许多曲线和文字,在最左上角,有一个红笔大的叉号,旁边还有一个骷髅头。她皱起眉思索片刻,眼角突然亮起来:“是地图!这是海盗的藏宝图!”随即降低声音警惕地左右查看,见没有外人,才把羊皮纸凑到衣面前请他鉴定。
“维克多,你见识多,看是不是?”
“恶心,脏死了,别碰到我身上。天这么黑了,根本看不清,你还是去找船长鉴定吧。”羊皮纸不知被多少人蹂躏摩挲过,维克多厌恶地避开了,他扬起下巴,“伊内,把草药送到我助手那里去,告诉他怎么处理。
船医毫无兴趣,转身而去。安东尼心里倒是挺好奇,可他受不了尼克的嘲讽,硬是忍着一眼不看开了。尼克把地图揣进怀里,跑去找识货的船长。
海雷丁盘腿坐在地毯上,矮几上放着许多资料,他一张张翻看对比从伊斯坦布尔藏书馆带来的地图。尼克凑到烛火下去看,见许多图都是她从没去过的地方。
“我们在哪儿呢?怎么没看见阿尔及尔?”
“在这,地中海西边。”海雷丁点了点一小片蓝色的水洼。
“这是地中海?画得也太小了吧!”
"比例可能还有点差异,不过跟全世界比起来,也就这么大了。“"地图边上还画着怪兽呢,那地方真的有这样的怪物吗?“她伸手指着一张图说。
海雷丁把危险的墨水瓶从他旁边一开,盖好盖子:“不知道,我也没有去过,不过如果父母不想让小孩子夜里出门,就会编造外面有吃人野狼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这样孩子就会因为恐惧乖乖地待在家里面。”
尼克没听懂他的意思,眨着眼睛说:“我很乖的,每天都按时回家。”
海雷丁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要是碰到吃人野狼,大概会给我拿张狼皮回来。”
尼克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她琢磨着船长对这么多的大地图都如此熟悉,一张小小的藏宝图肯定难不住他。于是从怀里掏出羊皮纸,摊开摆在海雷丁眼前。
瞧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在看这羊皮纸上的红叉和骷髅头,海雷丁立刻明白了。
“这东西哪里来的?”
“唔,酒馆里赌钱赢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很自然地省略掉了土狼,“船长,这是宝藏图对吧?我听过很多故事了,那个骷髅下面就埋着海盗藏的宝贝对不对?”
海雷丁捻起羊皮纸,眯着眼睛在灯火下打量了两眼:“作为一个海盗头子,我的钱不是投资就是放银行,还从未想过埋什么东西,不过,或许别的同行有这个爱好……”
“肯定有的!我以前就喜欢把钱埋在……总之一定会有海盗抢太多花不完藏起来!只要知道这是哪儿就可以去挖啦!”尼克激动得两眼放光。
海雷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尼克抓着他袖子猛摇:“船长你一定认识的,告诉我吧?”
“这图磨损得太厉害,具体情况不知道,不过能看得出是突尼西亚的一块绿洲。”
海雷丁的学识果然没有令尼克失望,他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兴奋地走来走去:“突尼西亚不就在附近吗?坐船从突尼斯登陆过去就能到!”
“你想去挖吗?”
“当然!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尼克看一眼藏宝图,又看一眼海雷丁,“船长会和我一起去吧?除了你,世界上可没第二个人能找到这地方!”
海雷丁呵呵笑起来:“不不用拍马屁,我会考虑的。”
这一考虑就是四五天,尼克每天都急不可耐等他发话,维克多只是暗笑,像海雷丁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张不知真假的破图就丢下大本营不管。
然而他真的想错了,又过了两天,海雷丁正式发话说要出发去挖宝。
“一个星期后出发,我们要跟着贩粮食的商队走阿特拉斯山脉的谷道,穿过沙漠到突尼西亚绿洲。随行人员名单是:我、尼克、维克多、安东尼、伊内,其他人留守。”
维克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莫名其妙就把我加到什么随行名单里面!夏天的撒哈拉沙漠是什么概念?我可不会干这种傻事!”
“医生,不用担心,会给你准备最舒适的骆驼。”
“不不不,这不根本是坐骑的问题,去突尼西亚明明可以乘船走海路,然后在突尼斯上岸往南走比较近,为什么非要穿过该死的沙漠?”
“因为这样走更有冒险探宝的气氛。”海雷丁的恶劣玩笑令船医火冒三丈,但和往常一样,他完全没有改主意的想法,“货行的老鲁曼会给我们提供向导,伊内的部落来自美洲沙漠,对在极限环境中生存有经验。至于医生你,请准备些对付沙漠毒虫的药物。”
维克多嗓音一路拔高:“你难道就不能听我说一句?我不去!不去!”
海雷丁置若罔闻:“医生是我们当中最珍贵的技术人员,大家在途中一定要保护好他,听到了吗?”
尼克举手表示附和,然后Сhā嘴问了一句:“美洲?”
“新世界,就是你在地图上看到画着怪兽的地方。”
尼克瞥了一眼土狼,后者见她看过来,毫无心机地送上嗤哧哧傻笑。海雷丁不会让背景不明的人上船,此时伊内的来历和性格早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人种之间的渗透就开始了,伊内是白人和美洲人的混血,许多年前搭船来到了地中海。
当然这些都不是尼克关心的重点,挖宝一般是见者有份的,她很想问问为什么要带上安东尼,但又怕惹船长不快,只好硬忍着。
探险活动的日程定了下来,除了几个相关的人员,其他人都以为海雷丁是回伊斯坦布尔向苏丹报告。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海雷丁就跟杰拉尔德和几个副手关在房中,偶尔会拿出封信让鹰带走。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凌晨三点,货行的负责人老鲁曼带了几头骆驼悄悄来到山下。这个一身烟草味儿的壮硕大叔尼克曾经见过,她第一次在阿尔及尔应聘失败的时候,鲁曼曾经接济过她。因为这个经历,尼克对他印象很好。
“船长,驼队在城外准备好了。”海雷丁点点头,鲁曼朝尼克笑笑,低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尼克队长。”接着手脚麻利地将他们的行李物品捆到驼背上去。
维克多厌恶骆驼身上的牲口骚气,可又不能不坐。鲁曼选了一头老实听话的母骆驼,让它四肢弯曲跪在地上供船衣骑乘。维克多一边皱着鼻子往上爬,一边唠唠叨叨:“小心那个红色的箱子,里面都是药水!”
骆驼摘了铃铛,一行人静悄悄地出城,在阿尔及尔南面的一片荒地上和运粮食的驼队会合,接着便往阿特拉斯山脉出发了。北非大部分陆地不适合发展农业,旱季的时候,内陆许多游牧民族就靠跟商队交易获得粮食、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只要有利可图,阿拉伯商人肯去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这支由80头骆驼和40个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进在大地上,驼铃远远传了出去。
所有人都穿上了阿拉伯式的白袍,队伍尾端的人还用面纱捂住口鼻防止吸入灰尘。维克多坐在骆驼上摇晃,不停抱怨这次被强迫的出行。 “你就骗骗尼克和安东尼那样的小傻子吧,带了四五只传信的鹰,这次根本不是寻宝的!”他压低声音,狠狠地对身边的红发男人说。
“那是猎鹰,要是断粮了,可以抓点东西给我们吃。”头巾下的那双蓝眼深邃如海,笑得弯了起来。
Chapter 24
宏伟的阿特拉斯山脉在地平线上无限延伸,要是不想翻山越岭,就要利用山脉天然形成的褶皱通道传过去。
驼队选择的是一条较为平坦的古道,经过雨水洗礼后,这里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景象,青草和灌木覆盖了祼露的地表,护狐狸追逐着沙鼠和野兔,不时在视野中窜过。这种适宜人类生存的气候会在进入撒哈拉沙漠后彻底消失,阿特拉斯山脉挡住了来自海洋的水汽,在秋季沿海地区雨量充沛时,内陆的沙漠却酷热干旱。商队抓住最后的时机,将所有水囊统统灌满。
骑骆驼对尼克和安东尼这样精力充沛的少年人来说很有趣,但对维克多确实难以忍受的旅程。缰绳把手掌中勒出血泡,大腿在无数次的摩擦中被鞍子磨破,甚至连坐骑晃动也给这可怜的人带来头晕和恶心的折磨。
在他又一次跳下来呕吐的时候,尼克忍不住送上了一个鄙视的眼神:“维克多,别怪我看不起你,你居然会晕骆驼。”
海雷丁喝住队伍等待他:“努力习惯吧,到了沙漠,这样会脱水的。”
尼克不解:“船上不是晃得更厉害吗?”
海雷丁也无奈:“是啊,所以他刚上船那段时间吐得更厉害。”
维克多闭着眼睛,嘴唇翕合,连还嘴的余力都没有。最后不得已,只好走一会儿骑一会儿来缓解晕骆驼的症状。在最初的两三天里,船医唯一的病人就是他自己。这一天扎营,驼队成员们三五个成堆,围坐在帐篷外的篝火旁歇息吃饭。锅子里的咖啡沸腾翻滚,飘散出浓郁而苦涩的香味。维克多处理完手心里的血泡,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们离开阿尔及尔已经有一百多里了,反正商队也都是你手下的人,说吧,我们这一趟到底去干什么?”
尼克撕下一块坚硬的烤饼,在热乎乎的骆驼奶里浸泡了一下塞进嘴里:“你还不知道?我们是去发财的!”
维克多斜了她一眼:“吃你的,别Сhā嘴。”尼克哼了一声,见领队打开一包奶酪干在分,放下烤饼跑过去讨要。
海雷丁用树枝拨拨火堆里劈啪作响的木头,呵呵笑起来:“前些日子,我几个手下陆续收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信。查理愿意花大钱,希望他们跟我反目。”
“收买?好主意。”
“是啊,可惜他们收到信,马上就转交给我。所以我想不要辜负查理一番苦心,干脆将计就计,好好招待他一下。”
“于是你让手下假装同意接受收买?”
海雷丁点点头。
维克多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那你还敢离开阿尔及尔!手下被收买,接下来西班牙人只要得到你离开大本营的消息,肯定立刻开船过来攻打!”
海雷丁笑着摇摇头:“看,外行人都会这么想。希望查理也不要多思考,赶紧带着大军过来。我现在掌握的消息是,他心动了,正试图说服安德鲁。”
“怎么,这可是扫除我们的好机会,安德鲁会不同意?”
“他是海军将领,清楚什么时候不适合打仗。”海雷丁拍了拍腰带,说道,“一到雨季我就把身上的枪卸了,知道为什么?天气湿,火药受了潮根本点不着,大炮也是一样道理,雨季不是打仗的季节。”
维克多恍然:“原来你打算骗他……可是安德鲁是内行,他一定会苦劝的。”
“所以,我先离开阿尔及尔,再多给查理一个出战的理由,至于他来不来,那就要看天意了。”
“你还没解释为什么我们要去沙漠,就算要离开大本营,但明明可以随便找个风景优美、气候适宜的岛度假的。”维克多被迫出门受这趟折磨,海雷丁的回答并没有使他满意。
“哈哈,能度假的岛上可没有贝都因人!接待西班牙皇帝,我可要联络左邻右舍,好好问他准备一份豪华大礼。”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火光闪烁,映着海雷丁唇边的微笑,使他看起来好像一个思考着的红发恶魔。
尼克拿着奶酪干,又跟鲁曼要了些新鲜椰枣,欢快地跑回篝火旁。她听到是政治话题,一句都懒得问,只顾自己开怀吃喝。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维克多叹了口气对海雷丁说:“以前你还耐着性子教她点东西,现在就由着这小混蛋疯长疯玩了。”
“有什么不好,反正她没有将才,既然学不出成果,就让她快快乐乐干自己想干的事好了。”海雷丁抿了一口咖啡,看向尼克的眼神格外宽和。
驼队经商是红狮子盈利的渠道之一,成员大多数是从良的海盗,身体素质好,武装力量强,因此也不太担心拦路抢劫的马贼,和丝绸之路不同,北非驼队交易的没什么贵重货物,卖出去的是粮食、布匹、生活用品,收上来的是盐巴、牲口。向导清楚每一处水井所在地,每一块水草聚集地,几百年来不变的交易模式,使这条古道上的路程没有什么冒险成分。
阿斯特拉山脉的这条古道就像连接了两个世界,一路走过,人的肌肤能直接感受到弃后的剧烈变化,空气中的水分越来越少,气温越来越高。十多天后,这段惬意的旅途结束了,迎接所有人的,是地狱之火般的撒哈拉大沙漠。炽热的风扑面而来,几乎能把人的衣服点着,入目皆是苍凉荒芜的岩山和黄沙,连荆棘、梭梭之类抗旱的植物都枯萎、焦黄了。
走到这里,海雷丁一行五人就要和商队分道扬镳了。鲁曼派了一个最有经验的向导阿里跟着他们,然后从驼队中拉出来两匹白骆驼,系在领队的头驼后面。这种毛色的骆驼是很稀罕的,据说有吉利的征兆,是海雷丁计划送给贝都因人部落酋长的礼物。
六个人和八头骆驼,冒着酷热和烈日在沙漠中艰难前行,一路上尼克跟安东尼不断斗嘴吵架,到了撒哈拉,也乖乖安静下来赶路。长途旅行时,骆驼走得很慢,这条地狱之路好像永远没有终结一样,不管怎么走,景色都没有任何变化,身后之比身前多一行脚印而已。体力水分从身体里迅速流失,维多克便头晕目眩,浑身酸软,像头疲劳的犬科动物一样张开嘴不停喘息,土狼注意到这一点,立刻赶到他身边推搡:“闭上嘴。”
“嗯?”
“闭嘴,水,从嘴里跑出去。”
维克多的智商随着温度的升高而明显降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土狼的意思,这时候他的嘴唇和口腔已经干燥到麻木了。在沙漠中,珍贵的水就这样以所有可能的方式逃出人体。
尼克看着船医惨白的脸,问道:“船长,维克多好像挺不住了,我们停下歇歇?”
海雷丁看向阿里,后者指着太阳摇摇头说:“不行,现在只是上午,温度还不算最高,要抓紧赶路,拖得越久越出不去。”
维克多听闻此言,眼前一花,马上就要昏倒的样子。海雷丁把水囊递给他喝了一口,让土狼用绳子把船医捆在鞍子上,“在坚持一会儿,中午我们就休息。”
阿里果然是合格的向导,速度和距离计算得正好,到中午十一点时,一行人赶到了一小片海枣林。说是林,其实只有三棵树,并且都已经枯死,好在枯木也能抵挡一点烈日,给众人提供歇息的场所。三棵树的正中央,有一口石块垒就的古井,看样子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把骆驼拴好,尼克和安东尼急不可耐地奔到井旁,扒住边缘朝里看去。里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底,也没有水光反射的影子,阿里捡了一块小石子丢进去,众人屏息以待,可过了好半天,井底也没有水声传来,阿里皱眉道:“坏了,去年还有一层水,今年彻底干了吗?”
海雷丁问:“能坚持到地方吗?”
阿里点头:“只要别起大风沙,节省点用还是没问题的。”
那边土狼把船医腰上的绳子解下来,扶着他坐到枯木下的树阴里,也走过来观看。尼克丧气地说:“别看了,已经干了。”伊内没做声,趴在并沿,把脸深深地探了进去。过了半晌,他直起腰,说了一句话:“有水汽。”接着纵身跳了进去。
向导吓了一跳,待伸头去看时,却见伊内四肢紧紧扒住井的内壁,像只灵活的猿猴一样不停向井底落去。
尼克有点兴奋,大声询问:“怎么样?有水吗?”深达20米的井中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回答:“没,可是有别的。”
出人意料的,土狼光着脊梁,背了一包东西从井里爬出来,解开衣服,里面裹了一大坨黑糊糊的湿泥巴。安东尼奇怪道:“挖这个干吗?泥巴又不能解渴。”
阿里却拍手叫好:“你不懂,这可是好东西!”在向导的帮助下,土狼用衣服过滤,从湿泥里面挤出大半囊水。维克多看着那浑浊的泥水,做了个极度反胃的表情:“不说渣滓,你那衣服贴身穿过多久了,汗液湿了干,干了湿的,这水打死我都不会喝。”
“渴你个半死就会喝了。”海雷丁把水囊小心系好,挂在骆驼背上,“驼队的习惯,进了沙漠,喝空一个水囊就用尿灌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阿里笑着附和:“船长说得是,要想凉爽又不浪费水,就用尿浸湿衣服当头巾裹上,能多撑大半天呢。”土狼沉默地点头,把浸湿泥水的脏衣服重新套在身上。
维克多当即捂着胃呕起来,可惜没什么好吐的,只是干呕。
就着清水吃了点干粮,众人在海枣林中熬过正午最热的四个钟头,下午再次迈上艰苦的旅途。
入夜,温度急速降了下来,从白天的酷热难耐变成了寒风刺骨,一行人裹着毛毡又赶了一程,最后在一座沙山旁驻扎下来。
简陋的帐篷无法抵挡寒风,沙漠中也没有可以燃烧取暖的木柴,阿里用骆驼粪生了一小簇火,众人才在一整天的辛劳之后喝上热水。
维克多披了两张毛毡缩在火边瑟瑟发抖,脸色铁青地朝海雷丁抱怨:“我上船之前,你曾保证会给我一个喝着热茶、安静看书的环境,结果呢?不是把我送到西拔牙人的监狱里面担惊受怕,就是拉着我跑到这种鬼地方挨饿受冻!天杀的!倘若海盗有法庭,你一定会因为商业欺诈被判绞刑!绞刑!”
海雷丁和颜悦色,用小刀削了一片肉干递给他:“好啦,审判长,你就是判我一百次绞刑,明天一早也得爬起来继续骑骆驼。”
尼克望着满天星斗,十分憧憬地说:“你看啊维克多,那颗星星多大多亮,像不像一颗大钻石?我想宝藏里肯定有很多很多钻石,还有金子、珍珠、祖母绿,红宝石,只要再忍一忍找到藏宝的地方,我们就能一起发大财啦!”
维克多刚想用最刻薄的言语打破她的幻想,便看到海雷丁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口型。
“好了,今天大家都累极了,晚上好好休息。我值第一班,接下来是尼克、安东尼、伊内,最后一班是阿里,负责在合适的时间把我们叫醒赶路。”海雷丁的值夜表里没有提到船医,也没有照顾唯一的女性,但所有人都理解并且立刻接受了这个安排。
月光清冷,万籁俱寂,旅人的白袍发出淡青色的荧光,像无边沙海之中的孤单的小舟。
夜半时分,海雷丁的小帐篷里挤进一个人,她偷偷掀开船长的毛毡,一头钻到他火炭般的怀里。海雷丁半清醒地嗯了一声,摸到她浑身冰凉,便用贴身的大衣紧紧裹了,捂在怀里暖着。
“冻死我了,骨头好酸……”尼克把小脸儿偎在他脖颈里,咬着耳朵悄声问,“船长,那宝藏肯定是存在的吧?”
海雷丁闭着眼睛亲亲她的鬓发,含混不清地说:“有的,我保证有。”
Chapter 25
贝都因强盗沙漠之行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海雷丁从鹰爪上摘下一封信。阅读完毕,他布满沙尘和胡茬儿的脸上扬起一个自信的微笑。
查理果然上钩了。
安德鲁最终没能说服这位固执己见的皇帝,无可奈何地整备军队,准备在半个月后率海军出发,袭击阿尔及尔。
据向导阿里估计,沙漠小分队距离第一站目的地——贝都因人最大的部落,只剩下不到两天的路程。胜利在望,众人心中升起即将脱离苦海的希望。
今天的宿营地是一座古城废墟,骑在骆驼上,远远一片残垣断壁出现在地平线上。安东尼举目了望,感慨道:“谁这么聪明,在这样的不毛之地建房子住。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沙子吗?”说完这句话,安东尼嘴巴里面已经飞进一口沙尘,他不得不呸呸往外吐。
阿里笑着说:“你不知道,沙漠里是有绿洲的,有水、有草、有数、可以养活许多骆驼和羊,可是绿洲也会渐渐退化成沙漠,许多被抛弃的居住地,就像这地方一样变成了鬼城。”
海雷丁道:“我还听说,撒哈拉沙漠曾经是一片海洋,后来地中海沉了下去,这里浮了上来,海底就变成了沙漠。”
除了维克多,众人都摇头表示不信。船医为了防止吃沙,用纱巾遮住了脸,他从面纱后发表了看法:“沧海桑田,没有什么不可能,内陆许多高山上都能挖掘出贝壳和鱼类的骨头,难道它们会飞不成?还有,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非要在这儿口干舌燥地聊天!”一行人朝着远方的废墟赶去。古城虽然已经废弃,好歹有尚未坍塌的墙壁可以抵挡风沙和阳关,一些顽强的沙漠盐碱植物在这里东一簇西一丛地生长,阿里放开缰绳,让骆驼们自由行走。粮食和水紧缺,自从进入撒哈拉沙漠以后,就再也没有余力提供给骆驼,此时它们见到食物,抓紧时机啃了起来。除了骆驼坚强的胃壁,没有牲口能消化这些苦涩干瘪的植物。
尼克往墙壁后的阴影处一坐,拧开水囊喝了一小口:“可算见到点活的东西了,虽然长得这么丑。”
阿里却不敢乱坐,抽出拐杖四处拍打灌木丛:“大家警醒点,这种背阴的地方常常藏着蝎子和角蝰,咬一口会没命的。”
尼克满不在乎:“不怕,我们带着名医呢。”
维克多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万能的?告诉你治疗角蝰咬伤的唯一办法吧,就是趁着蛇毒还没扩散,一刀砍掉被咬的地方!咬手砍手,咬脚卸腿!”一句话唬得尼克蹦起来,学者向导的样子,用镰刀拨弄灌木。
众人弯腰低头驱赶毒虫毒蛇,阿里在墙角见到块黑黑的东西,他捡起来捏了捏,又掰开看了一眼,接着便叫出声:“咦?”
海雷丁问:“怎么了?”
“是骆驼粪。”
尼克立刻失去兴趣,撇嘴道:“还以为你捡到宝贝呢,一块便便什么好稀奇的。”
“我们的骆驼都在外面吃饭,根本没往这边来。”
“那就是以前路过的商队留下的呗。”
阿里站直身体,脸上表情变得很怪异:“向导阿里睁大眼,低着头,一支羽箭扎在他后背。
“趴下!”只是瞬间,海雷丁随手抓住身边的尼克和维克多摁在沙地上。空中嗖嗖作响,飞过几条残影。安东尼躲闪不及,手臂中了一箭,骆驼的哀鸣和喊杀声同时响起,刚刚还空无一人的鬼城中突然出现了七八个手持弯刀的彪形大汉,以合围之势逼近过来。
他们身穿灰蓝色的粗布长袍,蒙着头巾,一看便是沙漠中游牧民族的装束。这些人干季放牧,旱季打劫,已经成为传承千年的习惯了。大型商队人多势众不好下手,他们便瞅上了这人数只有个位的小分队。
“妈的,黑吃黑!”尼克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沙子,撩起镰刀外的罩布便扑了出去。土狼抽出弯刀想跟上她,却被船长出声叫住:“护住医生!看着背后!”果然,有三个强盗悄无声息从后面包抄,伊内定了定神,持刀迎战。
海雷丁举枪一击,首先干掉了领头的那个强盗,接着扔下空枪,亮出大马士革刀,和尼克并肩而上。他们两人是冷兵器时代最有效率的杀人机器,飞了出去,黄沙中干枯的荆棘第一次尝到鲜血的滋味。
安东尼咬牙折断手臂上的箭,用火枪帮土狼料理了一个敌人,可惜情势紧急,再也没有装弹的机会了。两三分钟后,这场突发的遭遇战停息了,强盗们非死即重伤,残肢断臂落了一地,最后一个站着的人只来得及吹了一声哨子,便被海雷丁砍去脑袋。维克多脸色惨白,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结、结束了?”
海雷丁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向导,接着跳上一堵矮墙,手搭凉棚朝东方看去。地平线上蓦地涌起一大片黄|色沙尘,如同风暴般迅速朝废城这边滚来。
“这几个只是探路的,主力在后面。”他跳下矮墙。
尼克捏捏肩膀,左右活动臂膀:“迎战吗?”
海雷丁拍了她一记后脑勺:“嫌活得长?有五六十个人呢,上骆驼,我们跑!”
能活着混成海盗之王的男人,绝对不是没有理智的莽夫,分析敌我力量后,海雷丁果断决定撤退。在遭遇战中,两头骆驼中箭受伤,其他都四散跑了,好不容易才抓到三头。黄沙中的敌人已经靠近到能清晰地看到他们头巾颜色的地步,海雷丁让土狼抱着软倒的维克多乘一头,尼克和安东尼一头,他自己则带上了重伤会米的阿里。
在乘客催命般的鞭打之下,骆驼撒开蹄子拼命跑了起来。沙漠之舟可以负重很多,但肯定会影响速度,迫不得已,他们丢掉了帐篷和大部分粮食,羽箭贴着耳朵飞过,沙漠强盗“呦呦呦”的奇特吆喝声近在咫尺,情势极端紧急,所有人的心脏都跳得如同擂鼓。
“有两个女人!他们有两个女人!”兴奋的叫喊从背后传来,看来这群强盗的目的不仅仅是货物和钱财。
“两个?”维克多被狂奔的骆驼颠得七荤八素,捂着脸上的纱巾说,“什么意思?”
海雷丁瞥了他一眼:“搞不好他们还以为我们带着个娇弱的公主。”
这个“公主”指的当然不是尼克。此时她正挂在鞍上扭头朝背后看,只见沙尘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衣着配饰最为鲜明,他有一双亮蓝色的眼镜,半张脸被头巾蒙着,但能看到一条伤疤从右上至左下贯穿了鼻梁。尼克默默记下这个特征,为日后报仇准备。
你追我赶,夺命赛跑持续了小半天,这伙强盗始终不肯放弃,逃亡的人会在前方留下骆驼蹄印,追踪非常容易。到了日落的时候,西边的地平线上又翻了半天高的黄沙。正当海雷丁一行以为有别的强盗从前方包抄时,这片沙尘越扬越高,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直到整个天空都昏暗下来。
一场真正的沙漠尘暴。
筋疲力尽的骆驼不肯再跑,原地跪了下来,双方都不能继续行进了,赶紧跳下来藏在骆驼庞大的身躯后躲避,以免被沙子活埋。
三个小时候,尘暴渐渐止息,当尼克他们吐着沙子站起来时,才发现这片区域的地貌已经完全变了。沙丘移位,一切人类留下的痕迹都被黄沙掩埋,赛跑终于结束了。
互相看去,每个人都满头沙土,不人不鬼,维克多伏在骆驼身上,几乎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但海雷丁依然强迫他站起来,去看顾重伤的阿里。
“伤了右肺,居然能撑到现在,真是见鬼的运气。”检查后,维克多作出结论,“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我的药箱落在那破城里了,环境又这么差,他估计活不过明天。”
“必须救活他,不然我们都会死。”海雷丁神情严肃,第一次对船医下达如此强硬的命令。慌不择路的逃亡和改变地貌的沙尘暴,使他们在这片死亡之海中完全迷失了方向。
“一张饼,两囊谁,一小袋椰枣,别的没了。”尼克忧愁地看着这点食水,心道她平日里一顿饭吃的就不止这些。逃的时候只顾性命,大批物资行礼全都丢在脑后。
维克多皱眉道:“别告诉我剩下的水是伊内搞来的衬衫混泥水。”安东尼拧开水囊看了一眼,“真让你说中了。”
海雷丁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扁银壶:“我这儿还有点烧酒。”
维克多做了个眩晕的姿势,自暴自弃道:“哈,看来我们只能跪地祈祷,请上帝他老人家降下吗哪和甜水供我们走出埃及了!”
土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有骆驼。”
海雷丁点点头,对维克多道:“抱怨是没有用的,先把伤员整顿好,休息一晚,明天总有办法。”
阿里的伤太重,贸然拔出箭肯定会要了他的性命。维克多只能让他喝上一点水,然后用酒稍微擦一下伤口。
骆驼粪和衣料可以生火,船医把贴身携带的小银刀加热,在安多你手臂的箭伤上划了个十字,从肉里挖出箭头。用烧红的武器当烙铁止血野蛮而有效,安东尼疼得肌肉抽搐,但在竞争对手面前,他怎么肯示弱,硬是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也不喊痛。清理完创口,他扔给尼克一个“怎么样,我是不是很爷们儿”的挑衅眼神,而后者只轻哼一声,表示“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了,下一个。”维克多懒得理会小孩子们的斗气,用自己最干净的手帕擦净银刀上的残血后,对海雷丁招手:“我看见了,你断后的时候肩膀海妖大结局216-217中了一箭,别以为折断杆子我就不知道。”
海雷丁根本没有把自己当伤员,淡淡地道:“浅的很,用不着麻烦。”接着伸手到肩后,随便拔出一截箭头丢在沙地上。他并没逞强说谎,因为肌肉结实,箭头的倒钩没能完全没进去,血刚刚透出外袍就凝固了。
维克多盯着那枚生铁箭头道:“说实在的,认识这么久,我一直没办法把你归类到人类里面,真想看看你重伤倒地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尼克表示出绝对的崇拜:“不会发生那种事的,船长永远无敌!”
六个人,三头骆驼,九条生命耽搁在漫无边际的撒哈拉大沙漠中,没有任何物资保障,每过一小时就失去一份生存的希望。
是夜,阿里发起高烧,维克多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但依然无法阻止生命力从这个可怜的男人身体中迅速溜走。快天明的时候,阿里突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伤了脚,喉头被脓液堵住,已经说不出话。土狼抓住他的手,大声询问贝都因人部落的方向,阿里眼神涣散,喉咙风箱般呵呵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指向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星,接着便如一滩稀泥瘫了下去。
维克多在十分中内试过三次呼吸和心跳,最终伸出手将男人的眼睑合上。
“我们完蛋了。”
尼克咬着嘴唇说:“不如试着走走,说不定能找到出路呢?”
“试试?这该死的沙漠比整个欧洲加起来都大!不知道补给水井在哪儿,我们走不到一半就会渴死!”
安东尼张了张嘴,但伤口失血带来的干渴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绝望的情绪悄悄蔓延,海雷丁看着初升的太阳,记下向导临死前指的方向,带着一份不服输的恨意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认命!”
事实如此,不管向导临终前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剩下人只能按照那颗星所指示的方向前行。
最艰难的旅程开始了,前路渺茫,所有人必须用最低限度的食水维持生命。维克多刚开始拒绝喝浑浊的泥水,但在半天的日晒蒸腾后,洁癖如他也不得不屈服于干渴。高温使身体中的水分迅速丧失,缺了水,人会感觉自己被活活制作成木乃伊。为了让船医能撑到最后,海雷丁和尼克尽最大努力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他。到了寒风凛冽的夜晚,人就和骆驼挤在一起维持体温。
即使这样节省,两天后,沙漠小分队还是弹尽粮绝了。维克多已经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嘴唇暴皮干裂,眼睛也失去生气。尼克把最后一颗椰枣塞进他嘴里,那里面还有一点点水分。
“有路的痕迹吗?”海雷丁的声音已经沙哑。
土狼拔下一丛盐生草,肯定地说:“已经有征兆了,只要杀一头骆驼,我们就能继续。”
“没用的,血液的成分不能解渴……”维克多以医生的身份提出了最后意见。
“不是喝血。”伊内拔出刀子,“它体内有别的水。”
土狼手法极快,第一个牺牲者迅速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破开骆驼的腹腔,从里面拉出内脏。令人吃惊的,它的瘤胃里有许多小囊,里面饱含体液。
“等等,你要我们喝这个?”维克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虽然习惯于解剖尸体,但可没习惯到用嘴巴去感受。
土狼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戳破骆驼胃,一股极其难闻的酸臭味道立刻涌出来。他掏出还没消化完的草渣,用力一挤,那团胃容物里滴出深绿色的液体。
“还有这个,都能喝。”
众人集体沉默了。这种液体的味道比泥水臭上百倍,和呕吐物没有任何区别。半响,海雷丁单膝跪下,率先趴在瘤胃上吮了一口:“别耽误时间,大家行动吧。”尼克和安东尼攥着拳,包围了骆驼的尸体。
“让我死吧,我宁可现在就死……”
维克多手脚并用在沙地上爬行,试图远离这群怪物。海雷丁摁住他拖回骆驼旁边,捏着他的下巴往里灌。维克多泪光闪烁,虚弱地挣扎着,想要往外呕吐,却被海雷丁牢牢捂住嘴巴。
“不许吐,咽下去。”这时候,他简直像个无情的恶魔。
体液补充水分,生肉带来营养,骆驼延续了人的生命,使他们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两天两夜之后,当绿洲的影子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以为看到海市蜃楼。但这确确实实是贝都因人的栖息地,绕了一个大圈子,沙漠小分队还是到达了目的地。
贝都因人在阿拉伯语中得意思是“荒原中的游牧民族”,他们在荒漠中随着稀有的水源和青草不断迁徙,很少有定居的情况。见到这狼狈如鬼的一行人,酋长克布里大为吃惊,他早先派出去迎接还雷丁的人一无所获,还以为他们都丧生在沙尘暴中了。
对于受尽折磨的旅人来说,沙漠中的绿洲美得如天国一般,贝都因人的热情好客安抚了他们疲惫的身躯。
尼克痛饮过甜水后,在酋长的妻妾带领下到泉水中沐浴。
浸泡在凉爽清澈的水里,尼克舒服得几乎要晕过去,她浑身放松,眯着眼睛看贝都因人的骆驼和羊群在附近悠闲地吃着水草,出人意料的事再次发生了,她在那群牲口里面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两头白骆驼。
Chapter 26
尼克哗啦跳出水,光着脚披上件袍子便跑了过去。两头骆驼毛色|乳白,四肢呈淡黄|色,脖子上还系着银铃,尼克围着转了两圈儿,怎么看都是他们在鬼城被抢走的那两头。贝都因人偶尔确实会打劫补贴家用,难不成……难不成正好被这个部落抢了?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尼克拉着一头白骆驼的缰绳使它低下头,掰看脸颊和牙齿。
“嘿,汝奴,不许碰那骆驼!那是我送给父亲的礼物!”飞扬跋扈的男声响起,尼克扭头一瞧,便见一个亮蓝色眼睛、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靠过来。他20岁左右,有种充满野性的傲慢,本来长得不错,却被一道极长的伤疤破了相,从右上至左下,贯穿了半张脸。
尼克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口腔里甚至泛起酸臭味道的幻觉,那是他们被迫喝下骆驼体液的痛苦记忆,就是这个刀疤脸混蛋!杀向导,抢骆驼,害得他们差点渴死、饿死在沙漠里面!尼克将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像一头来自地狱的复仇猛兽,两眼血红扑上了上去。
阿蒂亚莫名其妙。他只是喝止了一个衣衫不整的汝奴碰他的骆驼,那女孩儿却直勾勾地看过来,接着猛冲上来把他扑倒。
“怎么回事?你下来!我不喜欢在野外做,更不喜欢女上!”阿蒂亚知道自己很受女人欢迎,但这个姿势却让他感到羞辱,于是奋力想把这奇怪的汝奴掀下去。她力气真不小,纤细的双腿盘在他要上,怎么甩都甩不掉,阿蒂亚好不容易抓住她的手腕从自己脖子上拉开,直着嗓子吼了一句:“想掐死我吗?刺激也不是这么玩的!”
一番肉搏下来,尼克的袍子掉了,浑身赤祼地骑在仇人身上,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可一没带武器,二在沙漠中消耗体力过巨,竟没办法给他致命一击。
“你是新来的?不认识我吗?我是阿蒂亚,酋长的儿子。”脾气暴躁的年轻领袖看解释一句,有部分原因是这汝奴长得很不错,肤白腰细,小小的胸脯坚挺如花苞。阿蒂亚正想问问名字和来历,女孩竟然俯下身子,狠狠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惊呼和骂声远远传了出去,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在附近洗浴的维克多听到传闻也赶过来。在看清这一对的旖旎风情之后,他一改贵族气度,像吃了兴奋剂的赌徒一样蹦起来:“打死他,我出十块钱!尼克掐他,咬他!给我们报仇!”
这场闹剧一直进行到海雷丁和酋长赶到,把缠斗的两人拉开才算结束。尼克被一袭宽大的斗篷裹了起来,徒自挣扎叫骂不休,而酋长的儿子则是不明所以,红着脸用外袍下摆遮住裤子。
海雷丁当然记得这个刀疤脸的年轻强盗,原来酋长派出去迎接的人马还没到位,在外狩猎的阿蒂亚却把这队带着珍贵白骆驼的旅人当成了肥羊,一场误会解释清楚已到了晚上,酋长自然暴怒,猛抽了儿子几马鞭后,克布里酋长表达出真诚的歉意,希望海雷丁揭过仇恨。
回到帐篷,尼克和维克多围过来:“怎么说的?要开战吗?”
海雷丁摘下头巾仍在席子上:“开战?以四敌三千?我们还在人家大本营呢,别开玩笑了。”
“那就这么算了?那刀疤脸混蛋差点害得我们全军覆没!”维克多平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海雷丁摆了摆手道:“第一,我们现在人数太少,要是对方是个无名小卒到可以要求杀人还债,可阿蒂亚是酋长的儿子,在人家家里,根本不可能翻脸。第二,对方都相互杀了人,我们这边干掉的更多,如果现在不握手言和,以后争端不休,我腹背受敌。”
“那就不了了之了?他抢了就白抢了?”尼克不依不饶的大叫起来。
“以后我的商队过沙漠保护费少收五成,再赔我们50头骆驼当精神补偿,这是对方提出的言和条件,面子,里子也算照顾全了,我们这边要给个台阶下。”
尼克心中迅速一算,两头骆驼换50头,这赔偿生意挺起来还算不错。
维克多冷哼一声:“你还有别的事要贝都因人干,这才是重头戏吧。”
海雷丁笑起来:“知道就好,查理大概已经出发了,这边要加紧说和。”
又到了尼克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话题,她抓住海雷丁的袖子晃晃:“船长,你还记得宝藏的事吗?”
“记得记得,过两天我们就去把它挖出来。”海雷丁看了她一眼,道:“今天你可出大风头了,光着身子骑男人,让上百人参观了一遍。按照贝都因人的风俗,我要么把你送给阿蒂亚,要么就的杀了他维护我男人的尊严,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尼克低头看着脚丫,小声嘀咕:“看看又不掉肉,我还没收参观费呢。要不你把我送给他,我杀了他再回来好了。”
海雷丁大声叹气:“说真的,我要是跟谁有血海深仇,就应该把你打包送给他,那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报复。”
一夜好眠,疲惫的旅人恢复了大部分精神,克布里酋长举行隆重的宴会为贵客接风。贝都因人生活在贫瘠干旱的沙漠中,日常饮食里以奶制品和粮食为主,生活很简朴,重要节日和招待客人时才会拿出肉类和咖啡。当晚,酋长帐篷中得篝火上架起全羊,肉香四溢,乌德琴和贝都因人豪爽的笑声划破夜空。
洁白如雪的新鲜骆驼奶,饱满的椰枣以及金黄酥脆的烤饼陆续端上了来,酋长围着面纱的妻妾们来去匆匆,安静地为客人杯中注入清水。阿蒂亚受过父亲的教训,脸上又多了一道鞭痕。虽然出席了宴会,也只是默默地低头削肉,不敢抬头去看昨天扑到过他的女子。
那样一个白净小巧的女孩子,竟然是传闻中的海妖,这沙漠中还有什么更神奇的事?啊蒂亚不知道自己运气有多好,倘若尼克手边有一把匕首,他早就不在了。
与酋长之子的拘谨相反,尼克坦荡自然,一点也不为昨天的事烦心,毫不客气地享受主人的热情款待。
经过一天休整,在沙漠中饱受摧残的一行人胃口大开,海雷丁说着话,轻轻松松就吃下一只小羊,令众人目瞪口呆。土狼和安东尼埋头痛吃用碎羊肉,脑髓,奶酪和米饭混合而成,极具贝都因民族特色的手抓饭,每人都干掉了三四盘。
“吃啊吃啊,怎么,不合胃口吗?”见尼克和维克多不碰烤羊和手抓饭,克布里酋长颇为烦恼,对好客的贝都因人来说,不能提供让客人满意的失误是很没面子的。
维克多象征性地吃了一颗椰枣,用手帕擦擦嘴说:“谢谢您的盛情款待,我天生肠胃弱,还没调整恢复过来。”船医说了谎。他有个怪癖,即进餐前要检查烹调的食物是否卫生,于是在这顿盛宴开始之前,他就见识到了贝都因人的特殊手艺:烤饼是从燃烧的骆驼粪里扒出来的,而制作手抓饭的人,根本没有浪费水洗手的习惯。
“那你呢,海妖?”
尼克嘴边沾了一圈浓稠的酸奶,摆摆手说:“我不吃肉,奶酪和饼就可以了。”
“这可不好,不好。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不饱,整个沙漠的人都会嘲笑我克布里小气的。”酋长拍拍手,高声叫道。“把待客的佳肴拿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蒙面汝奴端着一大盘黄绿相间的东西掀开帐篷,跪着分给在座的所有人。借着篝火昏暗的光,维克多只往盘中看了一眼,便差点昏厥过去。那是一种沙漠里长剑的节肢昆虫,俗名——蝗虫。
克布里酋长红光满面,指着这盘特色菜说,“早季来临时,这些小东西不知救了多少贝都因人的性命。这是用盐腌制后风干的,欢迎品尝!”
尼克伸手捏了一个,放在嘴里嚼嚼,扭头对船医说》:“味道不错呢,”脆脆的,像炸过的吞拿鱼。“维克多脸色惨白,紧紧闭着嘴,以免当众呕吐出来。
入乡随俗,除了船医,大家都很给面子吃了一些,尼克尤其喜欢这里这风味菜,用饼卷着扫了一大盘。
吃饱喝足,海雷丁开吃提及这趟旅行最重要的目的:“我冒着风沙穿过沙漠,走了几百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一件你我休戚相关的事——共同抵抗西班牙。伊比利亚半岛的格林纳达王朝结束后,西班牙人的触手就开始向全世界伸展,他们越过直布罗陀海峡,把臣民像牲口一样屠杀驱赶。我,与西班牙人战斗了十几年的海雷丁,向贝都因的克布里请求合作和支援,共同参与这长维护信仰和领土的战斗。”
酋长很谨慎:“贝都因人没有祖国,我们无拘无束在沙漠中放牧,骆驼吃的是北非的水草,我们从来不干预外人的争斗。”
“但是战火已经烧到了沙漠中的牧场,以克布里酋长的智慧,难道你没有发现这20多年来,贝都因人部落之间的流血冲突越来越多?西班牙人暂时没有力量越过山脉攻打你们,于是就挑拨部落间的关系,使你们互相杀戮。酋长,请你,你的儿子和你的侍卫抽出腰间的弯刀来,请问这些武器都是从哪里得来?”
帐篷中的贝都因人窃窃私语,大部分人已经明白了海雷丁话中的意思。他们的武器,大多数都是骆驼从西班牙人那里换来的。贝都因人生活清苦,唯一的财产就是畜群,为了得到更加丰美的绿洲草场放牧,他们用骆驼换来武器与其他部落的人打仗。
西班牙商人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贝都因人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高,更锋利的刀,更厉害的冲突,更多卖掉的骆驼,已经成了贝都因人的恶性循环。
“这20年终,北非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灾荒发生,可部落冲突却越来越激烈。我不想妄想,只请在座的各位仔细想想,这些事情发生背后,有没有西班牙人从中挑拨的迹象。如果你们认为这里面没有任何阴谋,那么我无话可说,明天就会启程离去。”
海雷丁的一番话说完,帐篷里无人做声,只有篝火中暗红色的树枝噼啪作响。
半响,克布里酋长站起身,表示他今夜将同部落长老们聚头,好好讨论海雷丁的建议。宴会的目的已经达到,客人谢过主任的款待,披着满天星光回到自己帐中。
尼克终于明白了,原来海雷丁的意图是拉拢贝都因人共同对抗西班牙。
“我以为有苏丹的帮忙,就不需要其他人了,只要船够多,根本没人打得过船张。再说贝都因人只会骑骆驼,不会开大船。”
“北非的海岸线太长了,苏丹还希望我负责希腊海域,顺便控制意大利。我再厉害,也没办法分身成许多人。只要北非本地人能够团结起来牵制西班牙,我就可以趁机打别的地方。”
“那要是他们不同意合作,查理这次来袭,你不在家没问题吗?”
“放心吧,这个部落不同意,还有别的部落,就算运气不好都没说成,我留下那几个副手也足够应付。查理太自负了,不停经验丰富的将领的话,这次一定给他点颜色看看。”
熄了灯,两个人在席子上躺着聊了一会儿。尼克晚上吃得过饱,早早就困倦了,她翻过身,在海雷丁臂弯里寻了个舒服姿势闭上眼睛。尼克不关心政治,虽然船张不是特地来寻宝,可既然他答应过,那么肯定会有个交代,她只要开开心心等着就好。
酋长的答复令人惊喜,他不仅同意了海雷丁的合作简直,还派出20名信使,护卫这一行人前往下一站:那是跟克不里又姻亲关系的联盟部落。一个隐秘的消息流传在这块荒芜但不死寂的土地上,在信仰号召下,大部分贝都因人决定暂时放下内仇,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突尼西亚最北方的绿洲中,有一篇被古王国遗弃的庞大岩洞群。在那棵长有七个分叉的海枣树后,有个隐蔽的洞|茓,向里走十一步,宝藏在那里静静等着你的到来。”
尼克从藏宝图中抬起头,激动地看着这片和途中的描述想象的地貌,似乎已经看到了金子闪烁的光芒。 “就是这里了!绿洲,洞窟,海枣树!船长,维克多,你们瞧啊!”
船医擦了把汗,在下宽檐帽扇风,不耐烦地道:“我真不了解,就这么几条模糊抽象的线条,忠烈得像三岁小孩的画作,到底从哪儿能看出它指向如此清晰的地点?”
尼克兴奋得像坐在荆棘上:“船长啊,船长说的,船长怎么可能会出错呢?!”
维克多眯着眼睛看向这位“从不出错的伟大人物”,海雷丁扭开头,指着那片如被白蚁蛀过的坡地说:“瞧,哪里有颗很粗的海枣树,我们过去瞧瞧。”
“那棵树只有五个分叉。”维克多以极不信任的语气说。
“说不定岁月流逝,折了两根,你知道的,时间一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海雷丁笑道,“毕竟那是张很古老的藏宝图啊。”
尼克已经在催促骆驼前进了:“就是就是,肯定是古代海盗埋的宝贝。船长,古代有海盗的对吧?”
“有的,我敢说,人类在启蒙之初就有干这没本买卖的传统。”
说话间,众人已到了那棵树下,安东尼转了一圈儿,疑惑地说:“树后有好几个洞呢,是哪一个?”
“应该是这个。”海雷丁指了指一个梯形的洞说。
维克多扬起眉毛:“你又未卜先知了?”
“哪里,合理推断而已。只有这个洞承认能站着进去,想掘地藏宝,怎么也得给人挥动工具的空间吧。”海雷丁的说法没有破绽,可又处处透着可疑。
尼克没有想那么多,她两眼放光,搓搓手,一头冲进洞中。
“嘿!我觉得就是这儿了!这块地方的泥巴跟周围都不一样!”兴奋的声音从洞里传了出来。
“运气不错嘛,伊内,安东尼,去拿铲子帮她吧。”海雷丁连进洞的念头都没有,抱臂斜靠在海枣树干上等着。
事情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三个人挖了不到一米,便听到工具碰到金属的叮当响声。尼克叫了一声,趴到地上,奋力搬出个一尺见方的小铁箱。
“沉得很!”她两颊红通通的,带着泥,将箱子抬到洞外,海盗的规矩是见者有份,所以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开箱。
海雷丁用大马士革刀削掉锁扣,轻轻一撬,只听吱呀一声,灿烂金光扑面而来。
尼克、安东尼和土狼三人大声欢呼,六只脏手同时伸进箱子里,将里面的金珠宝贝抓起来打量。铁箱装得很满,就算平均分成五份,那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横财,三个见识浅薄的家伙高兴得几乎失去理智,围着宝藏乱蹦。
维克多满心疑惑,斜眼看着海雷丁,他弯着眼睛浅笑,似乎只是为一次有趣的业余活动感到高兴。
“这古代箱子埋在地下那么多年还像全新的,一点锈迹都没有,还真是奇怪。”
“也没什么,质量好,气候干而已。”
“那什么时候的古代海盗,能拥有弗洛伦萨最近两年才流行的首饰?”
海雷丁眨眨眼:“我听说每隔几十年,总会有一波复古潮流,如今的流行款式,说不定就算几百年前的旧货。”
维克多已经可以确定,这场探宝活动完全是这个狡猾的男人刻意安排的了。船医在沙漠中吃了极大的苦头,这次绝不愿善罢甘休,回程的路上,他特意拖住海雷丁单独盘问。几遍下了,海雷丁也觉得瞒不住他,于是便笑着说出实情。
市面上流行的所谓海盗藏宝图,一百张里面有九十九张半都是假货,尼克自然没那么好运气碰上真的。只是海雷丁看她天真烂漫傻开心,不想戳破而已。他让商队提前在此地埋下宝贝,再让尼克寻图挖出来,是为艰辛的旅途添点乐趣,也算是给全体随行人员的福利。这种哄情人高兴的把戏,手笔之豪爽,想法之浪漫,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结果皆大欢喜,只有维克多少爷认为那一份真金白银的首饰,完全抵不下他被迫喝下骆驼体液的折磨。
这一年的秋天,地中海发生了一件载入史册、令人啼笑皆非的大战。
西班牙皇帝查理五世收到了一份间谍报告:海雷丁重要的副官哈桑叛变。此时奥斯曼的主力骑兵正在匈牙利打得热火朝天,而海雷丁则离开了阿尔曼尔,回到千里外的伊斯坦布尔。这个时机简直千载难逢,查理立刻行动起来,打算御驾亲征,趁机打下对手的大本营。安德鲁。多利亚认为这是陷阱,苦劝君主不要冲动,可刚愎自用的查理根本听不下去他的谏言,组织2.4万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开赴北非。
根据间谍报告,叛变的哈桑手下只有900精锐部队,其他都是业余民兵,只要他打开城门,西班牙军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阿尔及尔。
可他在海湾里苦苦等了三天,非但没有等到约定的投降,反而遭到暴风雨袭击,许多战舰搁浅在这里。查理意识到受了欺骗,暴怒之下下令攻城,可打起来他才发现自己陷入一个连环圈套:阿尔及尔正处于雨季,连绵不绝的雨水打湿了火药,将他引以为豪的强力火炮化为废铜烂铁。
就在此时,守城的部队发起了攻击,他们早已提前准备好干燥的火药,在避雨的碉堡中开炮,把西班牙大船打了千疮百孔,查理也在指挥时受伤。祸不单行,就在他的大军接连受挫时,安德鲁。多利亚送来了更加令人沮丧的消息:后勤运输部队再次被暴风雨袭击,只有几艘船免于灭顶之灾,后勤线断了,查理的大军吃了上顿没下顿,如果此时海雷丁率军反攻,他们只能束手待毙。
行动彻底失败了,沮丧的查理沿着海岸线回家,打算路上搜集些粮食填肚子。结果每次靠岸,陆地上就会突然涌现骑骆驼的贝都因人,他们用原始的弓箭把西班牙士兵射了个七零八落。没有后勤, 没有补给,士兵们狼狈到靠船上的猫、老鼠和骑士的马匹充饥,桨手们甚至饿到无力划动木浆,连皇帝本人都差点饿死在船上。
此战,查理失去了300名将领和8000名普通士兵,而他的敌人海雷丁,甚至都没在阿尔及尔出现过。
Chapter 27
出轨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举目远眺,灰色云块之外的天空却艳阳高照,像有一条无形的线将它们隔得壁垒分明。这种奇异的天气在北非并不稀罕,人们的生活也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不会因为晴雨有任何改变。
此时在阿尔及尔大本营,维克多的抱怨也和绵绵不绝的雨水一样,向他不知疲倦的老板抛洒过去。
“这件事你必须得管管,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培训了一批医务官,但船上那群疑神疑鬼的家伙还是没完没了地天天骚扰我:片剂、药膏、住院观察,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听他们为莫须有的疼痛唠叨抱怨,现在甚至连市民也来找我……该死的!够了!我一丁点儿也不关心这群臭烘烘的强盗是死是活,内科外科儿科妇科精神科,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当成整个医院用!我需要独立的空间和充沛的闲暇来继续研究!”
“独立的空间和充沛的闲暇……尊敬的医生,这是连我自己都没有的奢侈品,怎么跟你分享呢?”海雷丁摊开手,指向他案头那堆小山般高的海图、公文以及间谍报告,“看病和吃饭不一样,不是随便找家路边摊混饱肚子就行的,为了安全起见,大家愿意找你这样的名医而不是集训出来的量产医务官,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办法改变。这是第几次强烈要求休假了,你对土狼的那些拿着干草跳舞的巫术就那么着迷吗?”
维克多扬起他刻薄的下巴,以看不起外行人的专家派头说:“抱歉,我更愿意把这称为‘原始部落积累的经验医学’,虽然有大量迷信成分,但它对询证医学有不可或缺的促进作用。伊内对北非植物的药用价值的了解,会帮助我在……”
“好了,好了。”海雷丁像投降一样举起双手,打断他,“维克多,如果你真的累极了,干脆说自己生病了闭门歇业吧。不过只有三天,然后我们就要收拾收拾出海了。”
船医先是一喜,在听到时间限制后又露出失望的神色。因为职务的要求,只要在海上打起来,他连睡觉休息的要求都没法提:“又要打仗?”
“不,苏丹希望我回一趟伊斯坦布尔。”
维克多不屑道:“为了报捷和表彰?迂腐的官僚作风,来回一趟就是一个多月,简直是浪费生命。”
海雷丁从案牍文件中抽出一卷装饰得特别华丽的羊皮纸:“官方信件上写的是为教训查理的事加官进爵,不过我猜真实原因是别的。穆斯塔法大王子文武兼备,在军队中也颇有威望,是个比较理想的继承人,皇帝一直很信任他。但自从宰相死后,市井间就不停有传闻说他在策反军队,准备提前夺取父亲的位置。苏莱曼特地从匈牙利战场赶回首都,就是为了搞清楚这件事。”
维克多低头思索了两三秒,道:“阴谋。必定是洛克塞拉娜那个麻烦的女人散播谣言,苏莱曼还不算老,健康情况也不错,大权一直牢牢在握,这时候对父亲出手可不是一个聪明的主意。苏莱曼是个头脑清醒的男人,仔细调查后应该是不会相信的。”
海雷丁摇了摇头:“难说。上个月后宫中莫名其妙发生了一起大火,烧死、烧伤不少人。”
“那女人在清除竞争者?”
海雷丁意味深长地沉吟道:“恐怕她要的更多。宫殿烧毁后,洛克塞拉娜借机光明正大地搬进了大塞拉留。”
维克多终于有所动容:“好厉害的手段!”
大塞拉留是奥斯曼土耳其的政治中心,苏丹与大臣议事的场所。后宫与仪征宫分别安置的传统,就是为了避免女人干政。洛克塞拉娜入住这里,可以更直接地影响苏莱曼,从而间接操控朝政。
“所以说,男人这种生物,睿智如圣人也抵挡不了长年累月的枕边风,苏丹以后要是作出什么失去理智的决定,我大概也不会太吃惊。”
维克多哼了一声:“这话说得,好想你不是男人。”
海雷丁叹气:“可悲,我是的。所以为了避免犯错,像洛妃这样会吹枕边风的女人我绝不会要。”
论智计武功、远见卓识、毅力耐心,海雷丁都远远超越常人。狮子的勇猛、狐狸的狡猾,他是马基雅弗利《君主论》中叙述的领袖典范,但欧洲有句古老相传的话,叫做“上帝会为十全十美的人安排一个无法战胜的可怕敌人”。海雷丁漏算一件事,那就是不知枕边风为何物的笨蛋,照样可以使他这样的完人丧失理智。
出航的日子到了,船员们一如往常在甲板上下忙忙碌碌。尼克最近日子过得很悠闲,沙漠中的财宝使她得积蓄一下子翻了三倍,想到那些印着船长头像的金币发出悦耳的声响,她就乐得几乎要飘起来了。
唯一不爽的,就是和安东尼的竞争还在继续。那小子一回到阿尔及尔,立刻花大钱请老师傅在他受伤的胳膊上刺了一头大鹰,以纪念惊心动魄的沙漠历险。
一分钱一分货,这文身果然刺得栩栩如生,雄壮气派,让大伙儿很是羡慕。尼克非常不忿:鹰隼明明是船长带去的,而遇敌的时候她杀的人更多,安东尼这个混小子屁用没有,还中箭拖累人,凭什么得到如此关注?于是她也花钱预约了刺青师傅,打算搞个幸运白骆驼文身。
可这件事不知怎么走了风声,被海雷丁知道了,他当场撂下狠话,说敢刺青就马上剥了她的皮。尼克的计划只好就此流产,安东尼欢乐地拍着ρi股嘲笑了她。
这件事实在令人窝火,尼克两手交握搭在脑后,一边闲逛一边琢磨如何才能报复回去。这般慢悠悠下了舷梯,走过二层甲板的过道,她在拐角的储物箱边发现一个人影。那人双手抱着膝,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独自坐在阴影中,看起来寂寞又落魄。
“伊内?你藏在这儿干吗,又潮又闷得,”尼克走过去,伸出鞋尖轻轻踢了他一下。从沙漠里一番历险归来,她、安东尼和土狼当然都发了财,三个人心情都很好。可酒吧里的一场庆功宴过后,伊内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情绪时常显得非常低落,这个本来就很少与人交流的混血儿,这几天更像个自闭的哑巴一样。
“嘿,叫你呢,没听见吗?”尼克又喊了一声,伊内不仅不答话,还向角落深处缩。
“再不出声,我就去找维克多对付你。”这句话可算中了软肋,土狼身体一僵,终于慢慢从阴影里爬出来。自从割包皮事件后,他在船上最怕的人就是船医。
“你跟个娘们似的纠结来纠结去,还不肯说原因,阴着脸让人猜。这都多少天了,我最烦不干脆的男人,再不老实交代,从此我一句话不跟你啰嗦。”
尼克向来说到做到,土狼知道要是继续沉默,以后就没机会和她说上话了,嘴唇刚刚一动,过道里恰好走过来两个船员,伸手触额叫道:“队长!副队长!”伊内咕咚一声,把话一下子又吞回肚子里。
尼克有点不耐烦了,扯住他袖子就走:“船上到处都是人,这里不能说,那你跟我回房间好了。”
冲锋队队长的特权虽然不多,但在一艘异常拥挤的船里,拥有一间单人房可是个求之不得的好福利。尼克回身关上门,直勾勾地盯着土狼,他两只拳头攥得死紧,仔细看这张沮丧的脸,竟然已经瘦了好多。
“就从那天庆功宴说起吧,美杜莎酒吧可是很高级了,好酒好菜伺候着,还有美人跳舞陪侍,你到底有什么不满的?”
“那天夜里……我有了钱……又喝了酒……就想……就想……”伊内脸上升起一片殷红,吭哧了两句,硬着头皮说下去,“我还从来没碰过女人……就想……”
尼克很是理解地点点头,把他的话说完:“就想花钱找个女人……然后呢?”海雷丁的规矩十分严格,不许喝醉,不许外宿,所以当天晚上她玩了几个小时就回山上了,并不知道接下去发生的事。
伊内局促不安地垂下两只手抓住裤子,不停地撕扯扭拽来分散压力,他吞了小口水,继续说道:“然后,有个棕色头发、嘴边有痣的女人……她凑过来问我要不要……”
终于说到关键的地方,土狼窘迫得看起来恨不得跳海,他嘴唇颤抖,断断续续将那个可怕的夜晚叙述出来。其实事情很简单,那个妓汝拉着他开了个房,可上床弄了一好会儿,土狼却自此至终不行。作为一个从没碰过女人的处男,这个打击可比中了一炮火枪要大一百万倍。
那女人穿上衣服,轻飘飘地说了句“自身问题,可使不退钱的哦”就开门走了。事情过去好多天,到现在土狼闭上眼睛还能想起那个带着轻蔑的眼神。性的自尊心几乎是男人的自身之本,土狼的心灵遭受到重创。
“我不行……废物……自从医生动过刀子就不行……果然是被阉了……”
他垂下头,可怜得像只受伤的落水狗。
彻底了解过情况,尼克才算明白了这家伙萎靡不振的原因。
“笨蛋。”她说,“酒喝多了通常会这样,那女人就是看你钱多人傻,敲你一笔。男人第一次本来就容易丢人,太普遍了,你难受个什么劲?再说维克多常常给人做割礼手术,从来没出过意外,你怀疑别的还有理,怀疑他的技术就太离谱了!”
她有理有据地说了一大段,可土狼还是那副沮丧的样子,看起来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安慰到。尼克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要不是土狼多次救过她的性命,她早就烦了。她皱着鼻子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她推了尹内一把,把他压在墙壁上……“……”
伊内捂着嘴,嗓子里不停冒出唔唔的呻吟声。两条腿哆嗦得几乎站不住,不过三分钟,他就剧烈喘息着缴械投降了。
“熟能生巧,多用用你就会了。好了提上裤子吃饭去吧。”她的态度就像是刚刚帮朋友倒了一杯酒,坦荡极了。
伊内的金色眼睛雾气迷蒙,努力平复喘息。他调整了好一会,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件事尼克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因为帮了兄弟的忙而沾沾自喜。船长室里开饭的时间已经到了,她脚步轻快地往甲板上跑去。
尼克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那就是她忘记洗手。
船队规模的扩大,意味着有资格在船长室吃饭的人都是顶尖人物,只有各位分舰舰长、主舰冥王号上担任正职的队长们才能坐在这张橡木桌旁。聚餐每周都有一次,附带着分派人物、交流信息的重要作用。
尼克来得晚了一点,前菜、汤和榛果布丁已经上桌。银餐盖扣在盘子上,食材一眼看不到,更散发出神秘而诱人的气氛。甜点一般都是最后上,但因为尼克爱吃,所以船长餐桌的上菜顺序和别人家都不一样。
“你迟到了四分钟。”海雷丁扫了她一眼。在吃饭这种大事上,尼克还从来没有比别人晚到过。
“对不起,睡过头……”她把镰刀拿下来靠着船壁上,匆匆坐到船长右手旁。
就在尼克落座的瞬间,海雷丁一滞,好像感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定了定神,端起面前的水晶杯:“人到齐了,大家举杯吧。”
“为了胜利!为了船长!”到场的16个人共同饮下杯中深红色的葡萄酒。举杯不等于干杯。其他人只喝了一口,可海雷丁却一饮而尽。这个动作引起敏感的人的注意。因为海雷丁并没有酒瘾,向来浅尝辄止。酒精并没能掩盖住那该死的令他不安的气味,海雷丁意识到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他的眼神变得怪异,手里端着的空杯,迟迟没有放下。尼克和往常一样胃口大开,先挖了一大勺酸味熏鲑鱼放进自己盘中,接着举起餐刀,伸向她和他之间的那盘布丁上。
银色的餐刀在布丁上来回切割,她手上沾染的气味如同引信,彻底点燃了海雷丁鼻中的警报。
水晶杯落在地上,发出不详的碎裂声响。海雷丁猛地抓住尼克的右手,把她拖到自己身前。 “我真没想到……”
他的脸,就像推开地狱之门后,浮现在硫黄和火焰之中的撒旦面容。
“你竟然敢背着我搞野男人!还是那个该死的金眼臭虫!”
尼克呆滞了一下,耳听得乒乒乓乓,围在餐桌旁的十几个人仿佛有默契一般,扔下刀叉推开椅子风一般地撤退了。刚刚还热闹非常的船长室一下子静寂下来,只有半开的门板在吱呀作响。
“船长,我可以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你身上,不仅有他的气味,还有更恶心的……”海雷丁抓住她的手腕,以一种恐怖的眼神打量着,似乎在考虑是一刀砍断,还是干脆拧折。
尼克害怕了。她见过海雷丁发火,但却从来没见过这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疯狂怒意。
“你跟他干了,然后带着臭虫黏液的味道来跟我吃饭!”他的怒吼突然爆发出来,震得玻璃颤抖。
尼克觉得手腕马上就要碎了,她咬牙硬撑着,感到被冤枉的委屈:“我没有!我只是看在兄弟情义气上帮了忙!”
“没有?那这只该死的手上是什么气味?!”
“就是没有!连衣服都没脱!”强烈的恐惧和疼痛让尼克提高声音,试图以同样的气势吼回去。
“啊哈!原来你这表子是这样定义的。”听到她还嘴,海雷丁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接着踹开通往卧室的门,把她拖进浴室。那里有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桶,他们平日常常挤在这里,一边做些爱做的事,一边用水冲掉身上的汗液。
然而今日的气氛绝非旖旎,海雷丁在暴怒之中,抓住尼克的头发把她摁进桶里,试图用水洗净她沾染到的恶心气味,发泄他的愤怒。
尼克上身没入水中,五官立刻被灌满了。儿时被水刑拷问的记忆一下子翻了上来,她失去理智,心里只回响着“他要杀我”这个念头。此念一生,尼克拔出腿上捆的匕首,反手刺了出去。 海雷丁缩紧肌肉一闪,腹部仍被划了一条三寸长的伤口。要不是他反映快,这一下就要开膛破腹,海雷丁怒意更盛,一脚把她踹飞出去。尼克滚落在门附近,总算她空中调整体位,没有摔得太重。可海雷丁的一踢有破墙之力,尼克撑着地呕了一口,顺手抓住墙边的镰刀,撩开布套。
她亮了兵刃,她竟然敢对我亮兵刃!海雷丁心底一片冷意,脑中理智却被火山岩浆般沸腾的怒意湮灭。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大马士革刀,两个世间武力值最强的人,面对面站定了。
甲板上密密麻麻聚起两百多人,互相转述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管这顶绿帽子是怎么来的,船长室里传来的声音绝非普通夫妻动粗,兵刃激烈相撞,家具和舷窗纷纷破碎,好像屋里面关着愤怒的非洲象。
“难道,不会是,船长跟队长打起来了吧……”
“听起来……有镰刀拆开后铁链发出的声音,应该没错……”
“完了!这两个人打起来,运气最好都是死一个啊!”
维克多已从撤退的舰长口中得到第一手消息,他被众人簇拥出来,抬头看看那不停飞出玻璃碎片的舰楼,果断发出第一个指令:“放下救生船。”
“什么,我们要逃难吗?冥王号会沉没吗?!”
“笨蛋!放下一艘就行了,先把土狼转移到别的船上去!”维克多的私心发挥到极致,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人药典”。
船员门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
“接下来呢?我们要去阻止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知道这个调停任务有去无回。
船医在此时发挥出与纤弱外表不同的勇气和淡定:“少安毋躁,等他们互相消耗一下体力,我再过去。”
他的想法没有错。这种双方失去理智的狂怒乱斗急剧消耗体能,打了没多久,他俩就气喘吁吁地扔下武器,开始了第二轮肉搏。海雷丁在力气上占优势,而尼克更加无耻,踢裆、挖眼、咬人无所不用其极,两个人互殴一阵,浑身伤痕累累。尼克鼻梁被打断了,海雷丁脖子上有个几乎咬穿皮肤的齿痕。 船长室里像飓风卷过一样狼藉,海雷丁胳膊轻轻一挥,把橡木桌上残存的碗盘杯盏扫开,一把将尼克摁在桌面上。他恨不能撕碎她,只要加点力气就能扭断这细细的脖子,可终究还是舍不得,青筋爆绽的大手抬起又落下,毁掉的只是衣服。
满盈的怒意不知怎么化作了性欲,两个人一边互相攻击,一边却疯狂地做起爱来。鲜血从伤口中渗出,互相沾染到对方祼露的皮肤上,狂暴的亲吻如同咬噬,急躁的爱抚混着抓挠。海雷丁一手掐着尼克的脖子,一手抓住她纤细的腿,赤红这双眼,放任力道疾风骤雨般冲撞。痛与快的感受纠缠不清,尼克扭动腰身,毫无顾忌地大声呻吟浪叫,如同一只被活剥了皮的猫。
维克多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儿,走出来向众人报告战况:“不用担心,两个人和好了。”
舰楼的窗户已被全部打烂,再没什么能阻碍刺激人心的声音传播开来,众人面面相觑。
“刚刚还打得红了眼,怎么会突然变成这种情况?”
“哎呀呀,总有这么一天的。”维克多摊手,“他们俩是人间凶器,要是不想相互毁灭,最后就得合二为一。”
“可是船长能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吗?”
“还能怎么办?尼克这个糟糕的家伙,不出轨,早晚也会因为别的误会打起来。恶人自有恶人磨,她就是老天专门派来整船长的魔星。”
维克多了然轻叹,最后用了一句经典的拉丁语戏剧台词总结:“这就是宿命。”
Chapter 28
“一般来说,我最看不起的男人就是实施家庭暴力,殴打老婆那种。可是对于你……”维克多手指用力,咔的一下把尼克断裂的鼻梁退回原位,“对于你,我觉得纯粹就是欠揍。”
受伤的地方经过一夜,已经变成了紫红色。万幸两人武力值相差无几,虽然看着顶个的狼狈,可都是皮肉小伤。尼克痛得轻嘶一声,用手帕摁住顺流而下的鼻血,歪着嘴说:“船长太过分了,我一毛钱都没收,也没脱衣服,根本没有出轨好不好。”
“过分?过分的明明是你才对吧!你以为出轨的定义和强Jian一样?别开玩笑了!签过协议拿着钱,享受船长对你的特殊照顾,出轨后不承认还亮刀还嘴……换成我,干脆一枪毙了你算了,你这个不矜持的混蛋!”
尼克越发想不明白,很是苦恼:“我可从来没有过背叛船长的念头!再说了,那合同里面又没明确写不许帮朋友……”
维克多正用酒精给她手肘的擦伤消毒,听到这话,忍不住下狠手一捅,尼克的三观与众不同,正常人跟她讲道理,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关于出轨和边缘性行为的界定,我会重写一份条款详细、没有漏洞的新合同,让你一条一条背到滚瓜烂熟!”海雷丁推门进来,每一个字都说的咬牙切齿。
尼克缩缩脖子,小声叫了句船长。但海雷丁的目标不在她身上,居高临下瞪着维克多,脸黑得吓人:“你把肥虫藏到那里去了?”
“臭虫?它们无处不在,传播疾病的吸血寄生虫……”
“我,问,你,土,狼,在,哪儿?”海雷丁断然截住维克多的话,揪着领子把他提起来,脸对脸质问,“这是你第二次为他保命而开脱了,刻薄医生突然大发善心,是不是船上的生活太寂寞,让你的独身主义动摇了?!”
维克多隐秘的性向一下被他戳破,脸色渐渐地变得难看起来。但这种对峙他早已预料到了,转移土狼的行为确定严重,冒犯了海雷丁身为领袖的权威,在戴绿帽的情况下,任何男人都不可能保持理智。大概是一夜狂欢过后,他早上提刀去宰奸夫,结果找了一圈发现人没了,才怒气冲冲前来质问。
“首先,你侮辱了我的品位。”维克多推开海雷丁的手,梗着脖子高傲地道,“就算双眼失明,双耳失聪,关禁闭到发疯,我也绝对看不上那种家伙。”
“继续。”海雷丁冷冷地道。
“第二,这屋里的三个人,全都被土狼救过性命。你必须得承认,在撒哈拉沙漠里迷路的时候如果没有伊内,你的壮志伟业现在就是一具脱水干尸。”
“噢,原来医生是打算报恩。”海雷丁唇边浮起冷酷的笑意,“好吧,我记起来了。都是出来混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救过我一命,我也放他一次。荒岛任选,我免费赠送一把填满火药的好枪!”
“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看见他的脸就会抓狂是吧?第三条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伊内是一本活的草药字典,其珍贵程度绝对不亚于你在伊斯坦布尔藏书馆得到的海图。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这人出现在你的面前,如何?”
反复争执后,土狼幸运地留下了性命,降职停薪,被塞到了某艘分舰上。所有的祸事都是有尼克引起的,可这个小浑蛋此时却一声不吭。即使迟钝如她,也知道只要为伊内说一句话,他就会立刻丧命。
费时一个星期,新的包养合同出炉了。在这份长达两万字、60页厚的羊皮卷中,海雷丁对尼克的言行举止做了最详尽的要求,将所有人类能想象到的不可思议的意外都写了进去。尼克出轨得到的最痛苦的惩罚,就是她被迫要把这本小书一般的合同熟练背诵。
至于发生过“各种事件”的船长室,以后每次开会聚餐,骨干们围着那张暧昧的橡木桌讨论公事时,都会有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船队回到伊斯坦布尔,一下船,敏感的人就感受到城市里有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苏莱曼正式下旨,召回战场上的穆斯塔法大王子,要求他立刻解除武装,到帝都解释“策反叛变”的传言。如果他不肯前来,那就坐实了谋反的行为。但如果他单枪匹马地回到宫里,便会落入洛克塞拉娜手中。
支持大王子的新军陷入一种危险的两难境地,本来势均力敌保持均衡的两个派别,突然发生了权利倾斜。
伊斯坦布尔虽然繁华富丽,但尼克其实并不太喜欢。即使有船长撑腰,不穿黑袍、不戴面纱出门逛街,依然会被人指指点点,让她不胜其烦。至于元帅官邸里的美女们,看得见吃不着,着实郁闷。
这一天,尼克骑马去红胡子伊萨克家中跟他的几个孩子玩耍,归途正好路过市场,她打算逛逛再回家。
不管政治如何动荡,奥斯曼土耳其事实上已经把持了欧亚大陆之间的贸易,威尼斯、佛罗伦萨等老牌商业城市逐渐衰落,伊斯坦布尔的地位却一直在上升。正因如此,欧洲国家才纷纷发展航海业,试图找到别的贸易渠道。
伊斯坦布尔的市场汇集了四方舶来品,有许多来自遥远国度的神奇物品在此出售,即使不买,看看也能大开眼界,是尼克平时休闲最爱的去处。今日她发现一个围着许多人的摊点,就知道又有好玩的东西了,赶紧下马挤了进去。
一个声音大声喊着:“看一看,瞧一瞧啦,来自新大陆的白松露!世界上最昂贵、最美味的食物,被誉为‘可以吃的钻石’!只有国王和王后才能尝到的珍品!”
听到的是食物,尼克赶紧踮起脚尖往里瞧,只见人群中央有个衣着很上档次的商人正在卖力宣传。他背后站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面前一只精致漆盒,里面装着十几个拳头大小的东西,淡黄|色的外皮,还沾着点泥巴,看不出美味与否。
有人问:“怎么卖的?”
商人答:“按重量称,一盎司五千阿克查!”
这个价格着实下人一跳,阿克查是奥斯曼土耳其货币,50枚兑换一枚金币,区区一盎司,竟然要价白金,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尼克吞着口水,心道这么贵的东西,看来只有回家央求船长才可能尝到了。
一个围观的人大声道:“太贵了吧,这只是吃的东西,又不是能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的灵药!”
商人笑着说:“在法国,白松露是和黄金等价的,秋雨伴随着雷电而生,成长条件非常苛刻,来自新大陆的白松露当然更加珍贵了。而且它可不是单纯的食物,是能壮阳健身、治疗阳痿、使人重振雄风的圣品!”
此话一出,人群轰然掀起沸腾的讨论。壮阳是男人由古至今的刚性需求,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增强性能力就能身价百倍。有几个家财万贯、又有点“内忧”的大财主,立即便动了购买的心思。
尼克知道自己买不起,恋恋不舍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却意外看到维克多站在外围。
“你怎么在这儿?”
“有几种药没存货了,我来买一些。”医生出门的理由,依旧只有那么单调的两三种。
尼克很是遗憾地说:“那人在卖‘白松露’,一盎司要一百个金币!回去求求船长,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买一点。那么贵的巧克力,上次他买了一整箱给我呢……”
维克多显然已经欣赏过这个异域珍品的样子,此时只是冷笑:“松露是一种蕈类 ,我吃过许多次,还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别听奸商骗人了,虽然外形相似,但这绝对不是什么‘白松露’。”
“可是他说这是来自新大陆的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啊,虽然我用不着壮阳,可真像尝尝什么味道。”
“这东西来自美洲是没错,至于味道,你可以问问土狼,他在老家的时候可是每天当饭吃的。”
尼克惊呆了:“原来伊内在他老家是财主!”
“财主个头。”维克多翻了个白眼道,“这东西在当地叫做‘马铃薯’,种一颗能长出一大堆,和穷人果腹的黑面包没什么区别。美洲的许多动植物旧大陆的人都没见过,这种拿着玻璃珠充宝石的骗子,在佛罗伦萨一抓一大把。什么壮阳功效,西班牙苍蝇还号称能治疗阳痿呢。船长真是把你惯坏了,上次你吃巧克力一直吃到流鼻血,转眼又忘了吗?”
尼克牵着马,两个人一边讨论新大陆的奇异风情,一边朝药店走去。
药品原料不便宜,奸商以次充好的情况时有发生,所以进货时维克多总是亲自出马。这一次他要了番红花、杏仁和海葱,还有白矾和樟脑。结完帐,两人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包离开柜台,哪知出门的时候正巧有个土耳其人低头冲出来,把维克多撞了个趔趄,他扭到脚,手里的药也撒了一地。
“你!怎么走路不看人!”维克多气得要命,尼克扶他站稳,蹲下去捡散落的白矾块。
没想到那个撞人的家伙一步跨进来踩在他们的药上,还叉着腰振振有词:“哈,明明是你走路不看人才对吧,维克多‘名医’!”
尼克拍拍裤子站起来,扭头问同伴:“你认识这家伙?”
维克多脚腕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旁边扶着墙哼了一声:“医学院的同行,可惜是无名小卒,我根本 不记得他叫什么。”
尼克点了下头,淡淡地对那人说:“你撞伤我的同伴,还踩了药,道歉不道歉无所谓,把赔偿费拿出来。”
“嘿!都来瞧瞧,撞了人还打算敲诈勒索呢!”那个一脸胡子的人声音拔高,接着便有两个同伴凑过来,堵在门口对维克多指指戳戳。
“我道是哪个娇弱人儿,轻轻蹭一下就重伤,原来是最擅长邪术的阿维。怎么,今天你那红头发的主子没有派人来扶着你走路吗?哎呦,阿维伤了脚回家就好好让主人疼你吧!”这三个医学院的学生流里流气,摆明了找碴儿。
尼克扭头看着维克多:“原来你在医学院人缘这么差。”
船医气得脸都白了:“嫉妒和毁谤是无能庸人最喜欢的消遣,他们要是把时间、精力用在钻研医术上,也不至于混到连名字都没人知道!”
那三个人听到此言,骂得更加下流,虽然不指名道姓,但故意拐着弯讽刺海雷丁。尼克本来只想随便教训他们一顿,听到船长也被泼脏水,登时动了杀意,伸手到背后抽镰刀。
见她动作,跟着追出去,可突然有许多看热闹的路人拥出来,把她层层包围。他们迅速从武器联想到个人,接着便有人喊:“是海妖啊,海妖对普通人动手呢!”
尼克不明所以,站在人群中发愣,只听得店门口的维克多尖叫,她回头一瞧,见那三个医学生把船医推倒在地,一个人摁住他的胳膊,另一个抬脚去踩他的手。
对于外科医生而言,手指就是生命,他们这样做是故意毁掉维克多的从医生涯。尼克急火攻心,抽出镰刀想要救他,可又被围观的人挤住过不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马嘶,接着便是鞭子挥舞在空中的利响。踩人的家伙被马鞭狠狠抽了一记,滚到路边号叫。一个骑着白马,金发绿眼的高大男子穿过人群,高声斥道:“城中戒严,聚众滋事者重罚!”他挥舞马鞭,驱赶围观人群。男人身后跟着七八个相同打扮的骑兵,一看就是禁卫军的制服。
“阿尔玛昂!”尼克叫了一声,想起禁卫军也负责维护帝都的治安。如狼似虎的执法者现身,街上的人当即一哄而散,那三个带头挑事的医学生也混进人群不知去向,一条热闹的街道瞬间只剩下他们。
“你们两个,跟我回去一趟!”绿眼统领神情淡漠,像是不认识他们俩一样。
尼克扶起维克多,看他的手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是他们故意欺负人!”
“好了!我们跟你走。”维克多一点就透,低声对阿尔玛昂道,“多谢解围。”
禁卫军将闹事的疑犯带走审查是很正常的,两个人跟着这群人马,一路走到他们在西城的保卫营。
阿尔玛昂将两个疑犯带到他的办公厅,扬起下巴对尼克道:“我要单独跟你谈谈。”
尼克沉着脸,犹豫片刻拒绝了:“不行,我是一个贞洁的妇女。”
阿尔玛昂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尼克抬起头,眼神坚定:“我答应过船长,不能跟陌生男人单独共处一室。”接着看向维克多,遗憾地道,“对不起,要是以前他要求潜规则我还可以答应,现在不能了。”
“愚蠢!愚蠢!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阿尔玛昂半晌才想明白尼克的话,当场起的五雷轰顶。
“我知道啊,以前常常碰到你们这样的,找点因由就逮捕,不给甜头不放人。”尼克摆出“我是老手,我很清楚”的姿态。
阿尔玛昂本以为尼克武艺高强,是海雷丁最器重的下属,怎么说也应该有点脑子,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离谱。想到自己竟然被这种傻瓜打败,他感觉受到了双重侮辱。
维克多叹了口气,挺身而出:“她脑袋里面都是糨糊,你有什么话想转告给船长,可以告诉我。我叫维克所,船上的医生。”
阿尔玛昂抿着薄唇,带点鄙薄的绿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最终决定冒一次险。
“我听说过你,名医。请告诉元帅,他已经被盯上了,最近帝都都戒严,以后家人、下属在城中行动,请千万低调小心。像今天这样的故意挑拨还会发生,只要忍不住出手了,元帅就会被‘以武犯禁,纵容属下犯罪’的名义诋毁。”
维克多点头道:“我明白了,还有别的需要交代的吗?”
阿尔玛昂刻薄的神色松动了,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忧郁,他说:“大王子已经决定面见陛下,亲自解释他的冤屈。”
傍晚的时候,尼克和维克多终于离开是非之地回到元帅官邸,红胡子伊萨克竟然也在,兄弟俩看来已经谈了很久。维克多将禁卫军统领的话一一转告给海雷丁,他听完后说:“好了,事情经过我大概也猜到了,这次多亏阿尔玛昂出手,不然还真是麻烦得很。”
伊萨克大声说:“我就说了,他很讲义气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和我们站在一起呢?”
海雷丁摇摇头说:“阿尔玛昂这样做也不是单纯出于义气,互相卖面子而已。我们两个虽然是亲兄弟,可不意味着我要跟着你站队。最近局势太敏感,我不想蹚浑水。”
“可你明明知道的,穆斯塔法大王子德才兼备,性情坚毅,比他那三个无能软弱的弟弟强多了!”
海雷丁严肃地说:“不管皇帝选谁继位,那都是他的家务事,外臣参与立储之争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大王子已经决定踏入陷阱,那新军就要有失去他的觉悟!”
伊萨克在屋里走来走去,焦躁德道:“为什么你们都担心这个!虎毒不食子,大王子是他亲生儿子,亲自培养长大的继承人,皇帝怎么可能舍得动他!”
海雷丁冷冷道:“你对你的儿女爱若生命,可皇室是不一样的,为了权力他们心硬如铁,可以杀死任何一个至亲。伊萨克,我最后再说一次,不要参与!”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帝都局势越来越乱,海雷丁竭尽所能远离皇室斗争。所幸运气好,十多天后海上传来安德鲁?多利亚第二次夺下突尼斯的消息,海雷丁趁机请命率军出战,离开了风雨欲来的伊斯坦布尔。
这一年的秋天,穆斯塔法大王子解除武器,单枪匹马来到苏丹的营中。他用生命,来赌父亲对自己的感情。然而父与子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处于权力顶峰的父子,一般人更难理解。
创下伟大功业的君王看向镜中,发现了不曾有过的皱纹和白发。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即将接管自己的权力地位,而他自己却走向无法阻止的下坡路。这种掺杂着嫉妒、恐惧、疏离的隐秘感情被枕边人长期挑拨后,浮上水面的,将是人心想象不到的黑暗。
一代明君苏莱曼作出了一个令世人无法理解的决定:他下令处死了自己聪慧贤能的长子。
穆斯塔法死前的呼喊回荡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地上,没有人知道苏莱曼是否后悔。但据说王子僵硬的尸体被抬到他面前时,皇帝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chapter 29
养寇自重“安德鲁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争突尼斯,同一个地方打来打去,他不烦我都要烦了。”尼克厌倦地看着海面上并列的战舰,扭胳膊转腿热身。
海雷丁拍拍她的背:“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谢安德鲁,如果不是他来突袭,我怎么会有机会从一团乱局中抽身出来。”
打仗意味着船医要拼命加班,这一刻维克多比尼克更加烦躁:“说起这件事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就那么识趣,知道你在帝都境况尴尬,立刻就发兵攻打突尼斯呢?”
海雷丁耸肩:“是啊,为什么呢?”
看他这副狡猾如狐狸的样子,维克多心里明白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想到从阿尔及尔到伊斯坦布尔的行程中他频繁往来的信件,维克多大约猜出了海雷丁的计策。他早就计划好,回到奥斯曼发现情况不对,立刻让下属放松突尼斯的海防,安德鲁是一代名将,不会疏忽到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火速带兵前来攻城,果然轻松得手。
回想之前海雷丁和安德鲁的数次交手,不管战况多么激烈,安德鲁都全身而返,连一次轻伤都没受过。曾经跟海雷丁交过手的敌人,不是退出历史舞台就足离开了人间,下场和安德鲁截然不同。
种种迹象指向一个目的,“你在养寇自重。”维克多说。
尼克皱眉:“这此好难理解,拉丁语吗,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船长故意留下一个去强悍的对手,用来提升和稳固自己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地位。
一般说来,能直接支配大军的将领本身就为统治者所忌惮,过河拆桥,只要没有用了,肯定会被削弱兵力,甚至找借口除掉。“维克多斜眼看着海雷丁,哼了一声,”但只要有西班牙海军的威胁在,无论奥斯曼局势如何风云变幻,苏丹都不会动你,真奸,安德鲁●多利亚大概还不知道子自己被你利用了。“海雷丁一笑:“说到利用,其实对安德鲁而言,红狮子的存在也巩固了他在西班牙的地位。供养一支庞大的海军所费不菲,若非我们一直跟西班牙作对。查理怎肯如此破费。安德鲁绝非庸才才,这种程度的放水必能察觉。
尼克看海雷丁,又看看船医,奇道:“我以为船长一直想把西班牙彻底干掉的,原来不是吗?”
海雷丁摸摸她的头:“如今西班牙和奥斯曼的整体海军实力差距不天,无论谁想灭掉另一方都困难,我和安德鲁打来打去,互有胜负,基本上维持了这种势力平衡。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出现,这种平衡才会被打破。”
尼克听得眼冒金星:“我有点犯晕,那这次我们带地要不要打败安德鲁呀?”
“这次啊……”海雷丁想了想,道,“我暂时不想回伊斯坦布尔跟那女人搅和,干脆受点伤好了。”随着炮声响起,他抬手捂住胸口,做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其表现力不亚于职业戏剧演员。
如他计划,第二次夺取突尼斯的行动进行到一半就终止了,奥斯曼土耳其国内收到的战报里写道,统帅海雷丁在激烈的战斗中被弹片打中受伤,竖扮作战一小时后终于倒下,不得不暂时撤退,回到大本营阿尔及尔休养。
秋天即将结束,农作物都收割了,市场变得萧条起来,没有玩的地方,尼克懒洋洋地不愿意出门,陪着海雷丁在家装病。
穆斯塔法一死,剩下的三个王子都是洛克塞拉娜所生,宫斗本应该暂时停息一段时间。没想到长兄身亡的消息传出,二王子日罕吉尔竟然在悲痛中自尽身亡。两个立场如同仇敌的异母兄弟究竟在何时结下了超出一般的友谊,实在令人费解。
四个男性子嗣一下子死掉两个,苏莱曼所受的精神打击不可谓不大,一场感冒后,他在战场上经年积累的旧伤复发了,君臣两地养伤,人人都说巧合。
波斯厚地毯上点着一小盆炭火,室内暖融融的,维克多和尼克盘腿坐着下棋,海雷丁翻看最近的公文。自从他“受伤”后,奥斯曼国内已经来过三封信,不是旁敲侧击询问他病情,就是热情邀请他回伊斯坦布尔修养,措辞一次比一次急促。苏莱曼近期生病无心朝政,究竟是谁这么着急想他回到势力范围内,随便想想就能猜到。
维克多走了一步棋,袖手等尼克想对策:“怎么?又来信问你是不是快死了?大妃这次有点沉不住气啊。”
海雷丁道:“大王子虽然没了,可新军并没有屈服,伊萨克和阿尔玛昂他们肯定想方设法报复。局势还没完全倒向她那边,我就是最不稳定的那步棋了。”
尼克想好了,决定让骑士从左侧出击:“我不喜欢那女人,她好奸,还总是喜欢给船长写信。女儿写了妈妈写,没完没了的。”
维克多知道她仍对米丽玛公主来信示好的事心存芥蒂,笑着说:“你放心,在苏莱曼死掉之前,大妃还不敢写露骨的情书过来。不过如果丈夫真的一命归西,她肯定母女齐上阵,弄不死船长,就要想尽办法让他变成入幕之宾。”
尼克哼了一声,撅着嘴说:“怎么,洛克塞拉娜很美吗?都生了那么多孩子了。”
“年轻时当然绝色,现在嘛,估计还风韵犹存呢。”维克多说得好像他亲眼见过一般。
海雷丁被船医对那母女的猜想恶心到了,皱眉道:“真是个烂泥塘,沾点边就要被拖下去。她这次以苏丹的名义派了个使团过来,说得探病慰问,骑士还是想探我的底。”
“那你打算怎么办?假的诊断单想要多少我都能开,可使团肯定不会信。”面对尼克的攻击,维克多选择了迂回作战。
“呵,既然那么想见我……”海雷丁拉动小铜钟,把仆人叫进来,“请巴杨管家过来一趟。”
过了七八分钟,杰拉尔德推门而入,还是那副死木头的样子。
“船长,又什么要吩咐的?”
海雷丁放下手里的信:“家里还有年轻女人吗?”
“都留在伊斯坦布尔了,这里只有四个侍女,其他都是上了年纪的厨娘姆妈。”身为管家和财务官,杰拉尔德对阿尔及尔简单的后宫构成表示满意,女人越少账单越短,只要把尼克队长喂饱了,其他一切都好办。可海雷丁接下来的话让他感到忧心忡忡。
“那几个长得不行。你立刻去城里挑七八个女人,相貌、气质都要顶尖的,最好会舞蹈乐器。”
这番话讲出来,屋里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向海雷丁。杰拉尔德心中叫苦,脸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那我立刻让人去城里贴告示。”
海雷丁摆手:“这事要做得隐秘,不能大张旗鼓。最重要的是:不要良家女子,能买就买,买不到雇娼门女也可以。”
海雷丁有洁癖内部的人全知道,竟然定下这样的选拔标准,那肯定不是用来暖床的。维克多略一思索,哼哼坏笑起来:“原来你要用这招。计策虽好,但大妃能相信吗?”
海雷丁一笑:“管他的,能拖几个月就拖几个月,我最近打算联络安德鲁,不能让外人捣乱。杰拉尔德,这事尽快办,人要在使团来之前要培训好。”管家点头一一应承下来。
说话间,尼克的棋局已经非常糟糕,她和往常一样耍赖推平了,仰着头对管家提出无耻的附加要求:“巴杨,别只看脸,记得找胸大腰细的!”
从奥斯曼土耳其前来的慰问使团得到了周到热情的接待,但带团的哈曼身负重任,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来阿尔及尔的真正使命:他必须打探清楚海军元帅的真实身体状况。
负责接待的是海雷丁的副手之一杰拉尔德。巴杨,他专管内务,将使团三人直接安排进海雷丁在山上的宅邸,似乎并没什么防备。阿尔及尔远离奥斯曼本土,在这里,海雷丁就是主宰一切的土皇帝。哈曼不敢放肆,小心翼翼地探查情况。
城里的人都说海雷丁这次回来一直闭门不出,而宅邸内的仆人们也说他在卧床休息,只有医生和后宫女子能接近。哈曼一开始担心能不能见到海雷丁本人,没想到到达第二天,管家巴杨就带来好消息。
“船长身体不好,不能亲自迎接,还劳烦特使大驾,到后宫走一趟。”
哈曼大喜过望,脸上却装作担忧:“那可真是太冒犯了,如果不是陛下亲口要求,我本不该打搅元帅休养。”
巴杨什么也没说,木着脸点点头,转身带路。
贵族的宅邸功能区分得很清楚,主人接待客人只在前厅,女人们住的后院非常私密,外人是不能进入的。即使得到了允许,哈曼也不可以随便乱走,他跟在巴杨身后,不断以眼角余光四处查看。但见院子里晒了不少药材,还有些清洗过的白布条随风飘荡。
过了两重院落、三道月亮门,巴杨在一扇嵌铜的门前停下,对哈曼说:“这就是船长的卧室了。”
他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娇嫩的回应,接着大门开了道缝,一个蒙着半透明面纱的女子探头出来:“请进,主人不能见风,还请快一点。”
哈曼赶紧闪身进去,随即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像是药材混合酒精,在长期不开门窗后发酵过的气味。室内光线昏暗,在铜质炭火盆的蒸烤下,这里热得就像初夏,两三个衣着清凉的绝色丽人或坐或站,轻轻拨弄琴弦,发出悦耳动听的音乐。
哈曼低着头走过去,耳听得她们咯咯浅笑,便如乐器一般清脆。开门的那个女主掀开一层厚厚的天鹅绒帘子,把他让进卧室深处。只见正中央摆着一座四柱软塌,大得像一个小房间,海雷丁半躺在里面,身后塞了很多软垫。软榻两侧分别跪坐着四个女人,手里托着水果、点心和酒器。
“特使旅途劳顿了,欢迎。”他开口了,声音并未见明显的虚弱,只是调子拖得很慢很长,仿佛醉了一般。
哈曼连忙深深鞠躬,将苏莱曼御赐的伤药献上:“元帅,陛下很是担心您的身体。”
“我好的很,一点点皮肉之伤,能把我怎样!”海雷丁提高声音,可话说到后半句就显得有点气力不济,哈曼抬头,见他穿着一袭宽松的袍子,领口开着,古铜色的胸膛上能看到绷带的一角。
仔细观察,隐约还能看到两个女人藏在软榻深处。一个丰满性感,近乎全祼;另一个纤细娇小,穿一身白色细亚麻裙子,趴在那第一个女人腿上。她只懒散淡漠地瞄了一眼来客,两只白嫩的小脚丫跷起来晃来晃去,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银色铃铛。她拥有一种奇异的风情,同时混合看危险和天真两种特质,像头美丽慵懒的猛兽,使人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哈曼认得这个黑眼少女。因为她在伊斯坦布尔出席活动时从来不戴面纱。这正是海盗王最宠爱的下属和情人——海妖妮可。
海雷丁漫不经心地询问起帝都的情况,哈曼便说些无关的官场轶事,陪他聊了一会儿。侍女又搬了两盆炭火进来,酒气、药香、女人欢爱后的暧昧体味,随着温度上升越加浓郁,连空气都缠绵、滞涩起来。那祼女剥了一瓣橘子喂在海妖嘴里,她小口吮了一半,又衔着另一半凑到主人嘴边,海雷丁托起她的后脑,连水果带粉唇一同含入,尽情吮吸。只听得银铃轻响,海妖手臂已经伸进海雷丁袍子里面。
“我身体很好,非常好。只是懒得动,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放松一下。”他笑起来,端起就被啜饮一口,满眼醉意地转头对哈曼道:“阿尔曼尔是座自由之城,没那么多清规戒律,特使可以留下来多玩儿几天。”
慰问使团离去之后,催促海雷丁回伊斯坦布尔的信件就不再来了,或许洛克塞拉娜并没有完全放心,但海雷丁的表现,让她选择先对付近在眼前的敌人。
与此同时,安德鲁。多利亚接到了一封令他大为惊讶的议和密信。一个署名红发的人表示,他在奥斯曼土耳其处境艰难,希望改变阵营脱离宗主国。而代价是归还突尼斯,并且要求查理封他为北非之王。
Chapter 30
普雷韦扎海战“尊敬的安德鲁。多利亚阁下:”我听闻教皇国、威尼斯及西班牙已经正式组成神圣同盟,即将组成联军对奥斯曼土耳其实施海上打击的消息。如果战争发生,相信您和我会是双方军队的直接领袖,将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但把多年培育出的嫡系部队送到炮口前不是我的愿望,我也再不想为一个不能信任的国家流血牺牲。
“相信您已经对奥斯曼土耳其关于立嗣问题的斗争以及两党相互倾轧的混乱内政有所耳闻。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一个见不得人的奴隶,竟然利用苏丹的宠爱控制了整个宫廷,并妄图用诽谤、挑拨、离间等手段来控制我及我手下的军队。听从女人摆布这件事使我受到了莫大的人格侮辱,身为一个海上的战士,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对这泥沼般的一切已经感到深深厌倦。
“在此,我向您及您忠于的西班牙国王提出一项合理的建议:我将不再服从苏丹的命令,带着军队离开奥斯曼土耳其的控制,与西班牙化敌为友。作为交换条件,请陛下将突尼斯归还给我,并且正式承认我是北非之王。
“一切荣光归于上帝的恩典,希望您仔细考虑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另:为表示合作的诚恳,此信特附上爱琴海海域的布防地图。”
“尊敬的红发阁下:”您的来信使我大喜过望。对于您在奥斯曼土耳其遭到的不公正待遇,陛下与我感同身受,并深为愤慨,您是一位伟大的英雄,本时代最杰出的海军统帅,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应获得无上的礼遇,而不是受人差遣侮辱。倘若您能离开奥斯曼土耳其,与西班牙结成盟友,您将感受到真正的信任和尊重。
“神圣同盟确实要与奥斯曼决一死战,并且我们有信心赢得这场事关信仰的战争——当然,是在阁下的帮助之下。我,安德鲁。多利亚本人即是从法国转投西班牙的,因此对您的想法非常理解和支持。您提出的两个条件陛下认为很合理,您早已是公认的北非无冕之王,至于突尼斯,我们会在看到您与苏丹彻底决裂后即刻归还,并同时奉上镶嵌珠宝的王冠。
“另:海图已经收到,您的诚意我们非常感激。请阁下派出信任的手下前往帕尔卡港。在那里,我们将与您进一步磋商。”
烛火跳动,维克多一边逐字逐句地默念海雷丁给安德鲁的回信,一边用羽毛笔沾了红色的墨水在原稿上勾画,对语序、时态和结构进行微调。海雷丁的拉丁语大部分靠坚持不懈地自学,在写官方文件的时候难免有些错漏之处。为了严谨和保密,他通常把校稿工作交给这个受过传统教育的美第奇。
维克多在羊皮纸上画下最后一个符号,抬起头来:“好了,没有歧义,誊一遍就可以了。不得不说,你对公文写作的精髓——用优雅的语言互相扯皮,已经掌握得相当到位。”
海雷丁叹了口气,道:“我确实有点厌倦了,以后不怎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找别人来写吧。”
“安德鲁会相信你议和投诚的话吗?”
“信不信无所谓,只要牵扯他一部分精力,我就能从别的地方离间神圣同盟。”
“我听说他们组织了两三百艘船。”
“是啊,就算我们全军动员,也只有神圣同盟兵力的一半¨¨¨”
苏丹的病本来只是由一场感冒引起的旧伤复发,可拖了两个月,情况竟然恶化了,连经验丰富的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洛克塞拉娜仗着苏丹的宠爱才能左右政局,并没有得到所有军队的控制权,一旦苏丹去世,她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正因如此,她一面想方设法延长丈夫的生命,一面加紧对政敌的迫害。后勤物资和军费被屡次拖欠,海雷丁揉着眉心,盘算如何在这种困境中以少胜多。
政治实在太无聊了,尼克早已睡熟,她翻了个身,脚丫很不客气地压到海雷丁的大腿上,嘴边还沾着一点亮晶晶的口水。
“能吃能睡。”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轻轻一笑,握住这只不老实的脚塞进毯子里裹好。仅仅两三年前,她睡觉时还总是保持着警惕戒备,只要有人靠近主会立刻从梦中惊醒,而如今,却能在他身边摆出完全放心的睡姿。暖黄|色的烛光映照下,男人脸上显现出近来难得的欣慰。
“′听从一个女人摆布,使我受到了莫大的人格侮辱。′写得那么义填膺,可不管怎么看,你都很享受这种摆布嘛。”维克多装模作样背诵海雷丁的公文,对这一幕感到肉麻。
海雷丁笑着摇头,不打算对这无解的问题作出回复。
维克多想了一会儿,把草稿推到一边,打开一个新话题:“明年一开春,我就要给小浑蛋做手术取出固定用的钢板了。骨骼已经习惯了外部保护,去掉钢板后一两年内都会比较脆弱,经不起大的压力。”
“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静养殖,我明白了。”海雷丁点点头。
“还有另一件事……尼克已经快17岁了,自从回到战场,她的月经又不规律了,这对大姑娘来说是不好事,月经不调的原因有很多,她的情况,是过度锻炼和低脂肪率造成的。而直接后果,就是很难受孕。”
海雷丁沉默了。
维克多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回脸上,以理智冷静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重视家庭,喜欢孩子,我给伊萨克的儿子做礼时,你抱着那小家伙几乎不想还回去。但如果想让尼克成为生育你孩子的母亲,就要给她一个女人的待遇,至少,不能再继续高强度的锻炼和上战场。想要同时拥有家庭和事业,总要付出一定代价。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尼克彻底抛弃她身为海妖的事业,但明年的手术是个休养的好机会。” 夜已经深了,维克多起身穿上外套,留下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你需要做一个决定。”
在罗马教皇的倡导之下,欧洲几乎的有拥有地中海岸线的基督教国家同时宣布加入神圣同盟。教皇国、威尼斯神圣共和国、罗马帝国、西班牙及马耳他骑士团,共同组建了一支地中海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舰队,共计两百艘大型点舰、一百艘物资运输舰和五万名精锐士兵参与战斗,这此兵力是奥斯曼土耳其海军的两倍之多。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但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知道海雷丁向西班牙发出了议和信号。安德鲁对他提出的条件非常谨慎,双方就突尼斯的归还时间反复交涉,直到战前还没有商量妥当,只好继续保持接触。
海雷丁手中直接掌握着奥斯曼土耳其的大部分海军,而忠实于他的直属海盗部队,则肯为海盗王赴汤蹈火。只要海雷丁带军投靠,西班牙不仅可以控制整个地中海,甚至将世界海域的制霸权收入囊中,也大有机会。查理已经成被欺骗过一次,但这诱惑实在太大,令他不舍得断然拒绝。
教皇国希望获得宗教上的统冶地位,威尼斯迫切需要抢回奥斯曼土耳其占据的商路,而西班牙则暗中盼望对手携带大批军舰投诚。神圣同盟高喊着“为了拯救基督教世界”的圣战口号开赴战场,乍一看团结紧密,可内部利益划分却并不一致。
一月,希腊,普雷韦扎海域。
海面上黑压聚集着数不清的庞大战舰,交战双方之间隔了一条宽阔的净空带。神对同盟能够看到三个基本阵营,分别以教皇国的冠冕钥匙旗帜、威尼斯共和国的黄金飞狮旗、西班牙的金红三条旗区别。马其他骑士团则分散在各个阵营中,负责医疗救护。
安德鲁。维利亚手中攥着海雷丁的最后一封信,那是刚刚从信鸽腿上取下来的,内容依然是条件商讨。海雷丁这次稍微退了一步,同意将直布罗陀海峡的统治权让给西班牙,只要允许他在此抢劫即可。安德鲁站在船头看向对面,奥斯曼海军的阵形纹丝不乱。这位西班牙元帅心中不禁感慨,投诚条件已经讨论到如此详细的地步,海雷丁还能不慌不忙,稳坐大局,心理素质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强悍。
“元帅,对方开始攻击了,我们迎战吧?”炮声已经响起,统领却迟迟不发一言,大副忍不住开口询问。
安德鲁迟疑了一会儿,作出了一个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不,我们跟在威尼斯后面,让他们打先锋。”
后世之人每次提到这次名垂青史的大海战,回忆其中细节时,都要感慨海雷丁以少胜多的惊天计谋。他首先以投诚为诱饵欺骗西班牙人,使他们在战场上袖手旁观;接着又用间谍挑拨教皇国和威尼斯海军的将领,阻止两方战术配合。
海雷丁彻底看透了神圣同盟的貌合神离,并以此为出发点分别对三个阵营下手。战斗开始后,果然只有威尼斯海军冲在最前面,海雷丁先指挥侧翼隔离教皇国,同时以迅猛绝伦的攻击将威尼斯打得七零八落,接着调转船头,与侧翼合围教皇国海军。
当西班牙人发现情况不对,想上前支援的时候,大局已经无法扭转。教皇国见势不妙抢先撤离,被抛弃的威尼斯海军全军覆没,海雷丁乘胜追击,俘获了20多艘西班牙战舰。
此战神圣同盟大败,舰船和兵员损失超过一半。威尼斯共和国被迫投降,接受每年30万金币的赔款,并割让希腊领土,一代商业帝国从此一蹶不振。
普雷韦扎大海战奠定了奥斯曼土耳其在整个东西地中海的霸权地位,自此以后30年,欧洲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胆敢挑战苏丹的海军。一个时代开始,一个时代终结。
海雷丁赢了,他履行了当年让所有强权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的誓言。西班牙船只沉入海底,塞西莉亚徘徊在海上的小小灵魂终于可以安息了。
然而如古语所言:天平两侧,所获与牺牲相等。普雷韦扎一战中,海雷丁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血亲——红胡子伊萨克。
他在率领骑兵上岸追逐敌人的时候中了埋伏,血战力竭而死,遗体上刀伤与枪伤共计20多处。据幸存者叙述,伊萨克本来有机会冲出包围圈,却抛不下多年相随的兄弟,最后决定与他们同生共死。
英雄的行为无垢,但在距离伊萨克殒命地点仅两公里处,明明有一支奥斯曼本土贵族率领的队伍,他们无视红胡子的求援信号,亲眼看着伊萨克的骑兵被敌人包围屠戮。
新军与旧贵族的矛盾发展到战场,伊萨克成了洛克塞拉娜的又一个政治牺牲品。
Chapter 31
丧礼的钟声响彻在伊斯坦布尔的上空,宣礼塔上传来声声忧伤而庄重的吟唱。钟声并不仅是为了在普雷韦扎海战中丧生的将士而鸣,更是为了哀悼一位帝王的陨落。
苏莱曼,这位带领奥斯曼土耳其进入鼎盛时代的伟大战士,一生中曾经3次亲自出征,终因心病和旧伤复发死去。他的朋友,着名诗人巴基写下一首诗歌,以表达他和所有奥斯曼同胞的悲伤:
天已大亮。难道我王不会从沉睡中醒来吗?
他不会再像天上显出的光辉那样信步出账吗?
我们朝着道路久久凝视,却全无消息。
来自彼土,来自陛下麾下阵前。
他面色灰白,嘴唇干枯,在那里躺着,恰如甜水培养的玫瑰花已经凋谢……赞美他,因为他在任何世界都保佑着你,在你光荣的名字前面写着“殉教者”和“加齐”。
无数市民自发聚集在悼念会场外面,想为这位慈悲又勇敢的王者献上献花,但被赋予朝拜遗体荣耀的人,只有很少一部分。
队伍在排队接受进入检查,等待中,尼克扭头看了一眼海雷丁。他身穿素净白袍,胡子刮得很干净,眼睛却布满血丝,深深凹陷下去。她陪他坐了一夜,到天明的时候才更衣洁面,前来参加葬礼。
他一声不吭,如一条黑色的河流,静静流向死寂的大海。
尼克很清楚,船长的痛苦并不是来自苏莱曼的去世,而是源自他失去的哥哥。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死于恶毒的阴谋,他要用所有理智克制,才不致作出疯狂报复。伊萨克有四个妻子,十六个儿女,七个孙辈,失去了家中顶梁柱的他们,正急需海雷丁的照顾。
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尼克发现他们前面有个很高的金发男人非常眼熟,他没骑马,但走路的姿势和马上一样骄傲挺拔。
“阿尔玛昂!”或许是等待太压抑了,尼克出声叫了他,禁卫军统领回头看过来,见是他们,便向海雷丁微微颔首,又无声地转回去。黄金骑士的脸瘦了许多,显出一股凌厉阴郁的气质。在洛克塞拉娜独揽大局的艰难时期,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继续在帝都执行护卫任务。
走在队伍最前端,尼克才知道为什么会等待那么久。八个穿制服的禁卫军站在两侧,对进入的人一一进行严格搜身,连装饰用的小弯刀都必须摘下放在外面。
“不让带武器进去?”尼克咬着指甲,有点焦躁。在这样的乱局中,镰刀不在身边让她很没安全感。
走在前面的阿妈昂停下来,特意在门前等了一下。
“这是传统,请放心,都是我的人。”他低声向海雷丁解释。
尼克看向船长,他点点头,把腰间的大马士革刀交出去,一个禁卫军对他进行搜身。尼克也解下镰刀,但对方伸过来搜身的手,却被海雷丁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走开,不许碰我女人的身体!”
队伍前列发生了一起小小骚动,陌生男人接触一个女子的躯体是严重冒犯。今天够资格参加葬礼的都是男性,还没出现过这种例子,在阿尔玛昂斡旋下,尼克只交出镰刀,没有被搜身就得以进入。
室内熏着极浓郁的|乳香,巨大的圆形穹窿之下,苏莱曼的棺木上雕满金色郁金香,代表着荣誉和永恒。一个人无论生前拥有多么广阔的疆域,死后所能占据的,也不过是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
众人向遗体致敬后,便离开了大厅。有意无意地,海雷丁、尼克和阿尔玛昂走到了一起。在一条一览无遗的长廊上,海雷丁口唇轻动,用最低的声音对另外两人说:“陛下去世的时间不对。”
阿尔玛昂身体微微一震,竭力保持行走的步速:“有什么不对?”
“通报说是前天,但从气味判断,至少已经去了十天了。”
尼克心道:怪不得葬礼中使用的香料那么多,原来是为了隐藏尸臭,可惜这种小花招根本骗不过海雷丁敏锐的嗅觉。
“她肯定有别的阴谋。”阿尔玛昂的脸色变得更加阴郁了,“瞒着死讯不报,一定是准备好了才告知天下。”
海雷丁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在海上混的人都知道,即使最平静的海面下,也酝酿着汹涌的暗流。
根据传统,告别遗体后要祷告,为死者祈福。三人被引导进一间宽敞大厅内,后面又陆续进来十几个人,跪到他们周围的地毯上,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厅显得空空荡荡。
“啊!赞您清净,赞您超绝,您的尊名真吉庆,您的尊严崇高伟大,只有您是应收崇拜的。”领拜人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肃穆而庄重。
阿尔玛昂是虔诚的教徒,此刻双眼紧闭,深深沉浸在宗教氛围之中。海雷丁私下里是无神论者,但姿势和念词都很标准,只有尼克三心二意,眼珠再演眼睑下溜溜滚动。
接着是一遍一遍的颂经,在念到最后一句时,就像提前商量好的暗号,一件最不可能发生的事爆发了。
周围跪着祈祷的十多个陌生人突然暴起发难,从白袍下抽出匕首,朝阿尔玛昂和海雷丁一拥而上。
凯撒遇刺的一幕再现,双目紧闭的阿尔玛昂瞬间被刺了十几下,他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倒在地上。海雷丁肋下中了一刀,他紧紧握住刺进去的匕首,并以左臂挡下三刀。
暗杀猝不及防两个武艺超群的男人顷刻间血溅当场。
尼克被这一幕惊呆了,常年锻炼出的反应能力使她迅速跳起,摸出靴子里的匕首扑向刺客。
“船长!船长!”她惊慌失措地大声喊他,可又无法分神去看,余光里他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了,尼克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鞘。
杀!杀!杀!海妖双目血红,化身为真正的地狱修罗,每一刀都充满世上最浓烈的仇恨。银线一带而过,血液喷出的声音丝丝作响,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了四五人,回首一看,重伤的海雷丁还在坚持战斗。他手无寸铁,仅凭巨力猛击。红发披散如同火焰燃烧,男人像神话中的狂战士,一拳挥下就令敌人血肉横飞,筋断骨折。
“叛徒!叛徒!阿尔玛昂发出垂死怒吼,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搜身明明是由他麾下的禁卫军进行,怎么回一次放进来这么多藏刀的刺客?
洛克塞拉娜,最最狠毒的阴谋家,竟然收买他的属下,用血液玷污苏丹的葬礼和神圣的殿堂!
“吹哨!”海雷丁拼尽全力击碎了一个敌人的头骨,以身体抵挡住大部分攻击,让尼克腾出手。
她赶紧掏出紧急状况下使用的银哨用力吹响,尖锐的哨声直入云霄,打破了肃穆的宣礼吟唱。海雷丁的直属卫队接到信号,立刻扫开障碍冲引进来,大厅中的惨状令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四壁鲜红,船长和队长浑身浴血,地毯上到处散落着刺客的尸体和内脏。见援兵赶到,海雷丁晃了一晃,终于支撑不住,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下。卫队干掉剩下的几个刺客,为了防止接下来可能的伏击,他们迅速用地毯做成简易担架,把海雷丁抬起来准备撤离。
尼克最后看了一眼阿尔玛昂,他躺在血泊之中,祖母绿色的双瞳已经失去神采,死不瞑目地瞪着天顶。
永别了,黄金骑士。
她再没有回头,跟在海雷丁身边离开了这座被阴谋和鲜血污染的大厅。
维克多赶到宅邸时,情况已经严重到出乎他的意料。
红发狮子,这个他一生中见过最顽强、最健壮的男人竟然身受重伤,无声无息地躺在担架中,只有伤口在不停涌出鲜血。
尼克跪在他身旁,脸色灰白如纸。她不敢触摸海雷丁的身体,只是颤抖着嘴唇不停喃喃自语:“怎么会呢,这一定是做梦,船长是最强的,受伤这种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维克多剪开海雷丁被血浸透的外衣,只见他双臂不满防御伤,双手多处被利器贯穿。最严重的一处创口在右肋,估计已经伤及内脏。
“他会死吗?他会死吗?”尼克紧紧盯着船医,只盼从他口中听到一丝希望。
维克多没有作答,从药箱里拿出一瓶高浓度鸦片酊灌进海雷丁口中。
缓缓地,他睁开湛蓝色的眼睛,瞳孔艰难地对准焦距,看向尼克。
“还好……带了你……你是……我最锋利的……刀……”他的声音已经嘶哑,每说一句,右肋下的伤口就涌出一股鲜血。
“不、不……是我太没用……没办法把他们一下全杀光……”尼克的泪水如同决堤,一颗接一颗砸到海雷丁赤祼的身体上。他扯开嘴角微笑着,慢慢抬起手臂,轻抚她的脸颊。这只手因为紧握敌人的刀刃,伤口深可见骨,血水混着泪水,把他的脸染红。
“我刚见到你是……你不会哭……也不会笑……睡觉时……一点点动静……就会惊醒……如今……你都学会了……”
“我都学会了,是你教的……”尼克哽咽着抓住他的手,祈求这温度能够永远停留在她脸上。 是他,教会她哭和笑,给她不会惊醒的沉眠,洗去腐蚀她的诅咒,给她复仇的力量,带她体验活着的美好。
他的胸怀宽广如大海,温暖如太阳,她一切的一切,都来自这个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男人!
众目睽睽之下,尼克终于大方悲声,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船长!船长!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维克多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酒精和止血钳:“好了,请让一下。我还没下病危通知书你们就把遗言交代完了,让医生的面子往哪里放?”
海雷丁又笑了一下,那张被血污沾染的脸露出往常的戏谑表情,他轻喘着说:“咳……机会难得……不多说两句……浪费……”
“横膈膜都破了,难为你还能啰嗦这么多。”维克多翻个白眼,不可奈何地推了尼克一把,“你还杵在这儿干吗,打算把鼻涕都淌进去是吗?”
尼克抓着海雷丁的手迟迟不愿放开,他看着她,以微弱但坚定的声音说:“在我……醒来之前……不许离开……”
尼克本打算立刻出去复仇,听到命令,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点头答应了。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维克多吧内脏推进腹腔,修补横膈膜,又花费了很多精力对外伤进行缝合。刺伤和大量失血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确非常危险,但海雷丁肌肉发达,精力充沛,又及时抓住了刺进身体的匕首,才没有遭受致命重创。
更何况,及时深陷手无寸铁被刺客包围的绝境中,他身边依旧有一柄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守护。
洛克塞拉娜的计划功败垂成。
苏莱曼的突然去世令她失去最大的靠山,既然已经对伊萨克下了毒手,海雷丁绝不会放过她。为了力挽狂澜,洛克塞拉娜相处这条毒计。她收买了阿尔玛昂的副手之一,让搜身的禁卫军对刺客放行,如果葬礼中的暗杀能够成功,她就能一举干掉两个最强大的政敌。
没想到尼克的存在。破坏了这天衣无缝的计划,阿尔马昂虽然当场死亡,海雷丁却活了下来。
洛克塞拉娜将暗杀诬陷给一个贵族,让叛变的副官接管了禁卫军,又准备以“带刀参加葬礼”的名义抓捕海妖。海雷丁的直属海盗卫队拱卫着元帅宅邸,昼夜守护重伤的船长,舰队在金角湾一字排开,只要他遭遇任何不测,大军就准备直接炮轰皇宫。
而洛克塞拉娜这方,则紧急调动旧贵族的军队,双方图穷匕首见,战况一触即发。
在维克多全力以赴的努力下,海雷丁术后第二天就醒来了。他忍着剧痛躺在床上运筹帷幄,将军队布置完毕后,海雷丁遣散左右,仅留下尼克、安东尼和医生。
“杀了她。”海雷丁明白无误地下达了命令,“在战乱开始前,混进皇宫里去。”
安东尼明白这次要发挥他刺客的老本行了,尼克握住匕首,兴奋得发抖。
“不要用刀,尸体留下伤口的话,圆谎很麻烦。”海雷丁看向船医,“你来给大妃的饮品提供点调料吧。”
维克多哼了一声:“我是医生,不是杀手。”
“得了,你是个美第奇。你的亲戚博尔吉亚家族有祖传的毒药坎特雷拉,我不信你家没有拿手好料。”
“我最讨厌你这点。”维克多冷冷地道,“什么话都说得这么露骨。”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的暗格里拿出一只三角形水晶瓶。晶莹剔透的瓶子里,装满淡蓝色的细腻粉末。
“坎特雷拉会让尸体腐烂发黑,臭的满世界都知道,这个则美观得多。溶于水无色无味,只要指甲盖那么一点儿,就可以让人失知觉,高烧不退,最后像生病一样自然死亡。”
尼克伸手去拿瓶子,维克多闪了一下,严肃地对她说道:“使用的时候必须戴手套,特别是像你这样饭前不洗手、还喜欢啃指甲的家伙。要知道恺撒?博尔吉亚和他的教皇爸爸就是不小心死于自家研制的毒药,这在业内是最大的笑话。”
海雷丁忍不住笑了一声,结果扯动创口,笑容扭曲在脸上。
“我已经派人把阿尔马昂死亡的真相透露给禁卫军,时间太紧,没办法全部策反,但是有两个小分队的队长已经相信了,他们会把你们俩安全送进皇宫。”
chapter 32
扬帆新世界第一缕星光出现在天边,大塞拉留宫美轮美奂的后花园中,一个女子静悄悄地站那里,望向远方。
她已经生育过四个儿女,但一般人很难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长发如瀑,身姿如少女般优雅曼妙,一张明月般澄净的脸庞永远挂着无忧无虑的微笑,只是笑起来时眼角细碎的皱纹难以遮掩,青春和美貌在后宫中泛滥成灾,这女子获得宠爱凭借的并不是外貌,而是性格中一种天生的魔力:任何和她交谈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感到轻松愉悦。
她的名字叫洛克塞拉娜,站在奥斯曼土耳其权力顶峰的女人。苏莱曼曾赐给她一个外号“古尔勒姆”,意思是爱笑的姑娘。在他心目中,她就像一个纯洁聪颖的天使。而对这双盈满笑意的眼中沉淀着的黑暗,他视若无睹。
洛克塞拉娜打算放手一搏。
此刻,她想到自己还在世的两个儿子,一个残忍无能,一个嗜酒如命,没有一个能胜任苏丹的王位。三子一女中,唯有米丽玛公主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野心和智慧。讽刺的是,女人在奥斯曼没有任何地位,只有借助男人帮助才可能获得想要的东西。洛克塞拉娜就依靠着一个男人的爱,在这条艰难的路上披荆斩棘,终成传奇。
她看着天边的星,心中浮现出那个世上唯一无法被她操控的男人的样子,那火红的发色……她靠着一个男人获得一切,绝不能因为另一个男人失去一切。
夜色渐渐浓了,洛克塞拉娜从花园中走出,步入白色大理石构成的回廊,侍女在小桌上放了一杯石榴汁,这红色的液体可以让她的双颊保持玫瑰般的红晕。洛克塞拉娜并没有退缩,轻易就认输的人事无法走到这里的,双方势均力敌,鹿死谁手还是未知。
她充满自信,端起精美绝伦的水晶杯,慢慢喝了下去。
突然,一股火焰灼烧般的疼痛从胃里升起,迅速蔓延到胸口,接着向她修长的粉颈爬去。杯子摔碎了,洛克塞拉娜勉强撑住身体,一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试图张口呼喊仆人和侍卫。但那疼痛已经使她喉头的肌肉变得僵硬,嘴唇开合了几下都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她摔倒了,身体在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蜷成一团,止不住的抽搐,一种发自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充溢全身。
就在此时,回廊拐角处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小个子侍女,洛克塞拉娜已看不清她的相貌,但还是伸出手去,可侍女却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似乎这是一幕有趣的戏。
“祝你上天堂。”她轻轻说道,话语里充满快意,“我可不想死了以后还在下面看见你。”
洛克塞拉娜的视线,被永久的黑暗笼罩了。
尼克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看她彻底不动了,才蹲下去摸了摸鼻息。药效果然如维克多所说,她还活着,但是皮肤滚烫,像是在发高烧。
“拜拜。”
尼克朝地上的大妃打了个招呼,接着转到回廊另一侧和望风的安东尼会合,两人迅速离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
洛克塞拉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打倒,昏迷了一个星期后,这位优秀的权术家在持续不断的高烧中不幸丧命。旧贵族势力突然失去主心骨,方寸大乱,王子们用了五分钟就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解脱出来,并立刻开始瓜分她的政治遗产。毕竟苏丹宝座只有一个,而王子却有两人。
趁着局势大乱,海雷丁突围回到自己的舰队中。他整合自己的嫡系部队和哥哥留下的势力,带着伊萨克的家人和一百条船安然离开了危机四伏的伊斯坦布尔。
一个月后,海盗之城阿尔及尔。
热气弥漫的浴室中,海雷丁独自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用金属容器缓缓向身上浇水。清水浸透了他的长发,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漫过这具健壮却伤痕累累的躯体。他的创口已经拆线,但还没完全愈合,经不起热水浸泡,沐浴时只能随便蒸一蒸再冲洗。
吧嗒、吧嗒,小脚丫踩在湿润的马赛克地板上,传来声声轻响。一个人穿过休憩凉房,推开了浴室的门。脚地主人走到海雷丁身后,迟疑了一小会儿,从旁边拿起一柄软鬃刷,沾了添加了薄荷和樟脑的清水给他刷背。
“东边来了消息,谢里姆王子把他弟弟巴耶塞得干掉了。”尼克轻手轻脚,从后颈刷到肩膀,尽量避开海雷丁的伤,“酒鬼王子前天登基。”
红发四兄弟只剩下一人,奥斯曼的四个王子最终也只存活下来一个。
“都结束了。”海雷丁一声轻叹。
“都结束了。”尼克重复。
刷了一遍,她放下鬃刷,舀水冲洗。他的背脊如此宽厚,沐浴着清水的皮肤发出铜一般的光芒,旧伤像暗沉的铁锈,新伤则是擦拭不净的血痕。男人是饱经战火的兵刃,每一处创口都代表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历险。
“船长,我们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不喜欢伊斯坦布尔。”
海雷丁没有说话,只轻轻抚摸她的手臂。
他出走时带走了奥斯曼海军大半兵力,如今新苏丹尚未坐稳王位,如果海雷丁伤愈回归,帝国面临的将是一位手握重兵的摄政王。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权利,背后那个小家伙却说不喜欢。
尼克伸手向下抚摸,在海雷丁胸膛右侧,有一条手术留下的疤痕。它呈鲜红色,突出于周围的皮肤,如果手指用点力气按下去,会发现肌肉下缺了一块东西。开胸手术需要截断一根肋骨,那时维克多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12对,少一根完全不影响活动”,就把那根肋骨抽出来扔掉了。
即使已经手刃仇人,这个伤依然让尼克耿耿于怀,连让船长受伤的城市也一并讨厌。
“我不想回去。”她嘟着嘴说。
“……如果,以后没有大房子住,没有每顿不重样的伙食,没有成群的仆人伺候,也无所谓?”海雷丁问。
尼克一愣:“就算不回伊斯坦布尔,大本营的日子也很好啊?”
海雷丁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吃穿住用等一切优渥条件都没有了,再次步上颠沛流离的旅程,你跟不跟我走?”
尼克困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涌上来。她收紧手臂,拼命贴在海雷丁背上:“船长,你要去哪里?你要敢我走吗!”
“不,我要你自己作决定。”海雷丁抚摸她的手臂,道,“上帝从亚当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我也缺了跟肋骨,但没有做成什么。你是个独立的人,要自己考虑后路。你的祖国是西班牙,你拥有继承王位的血统,如果我要从蛮荒开始,重新奋斗,你……”
“不!我跟西班牙没有任何关系!”尼克紧紧抓住海雷丁的肩膀,大声宣告,“你就是我的房子、我的老板、我的男人,你去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告白的回音在浴室圆形的穹隆下轰然作响,一个猛力拖拽,海雷丁把她扯到自己怀里,雾气蒸腾中,两个人用尽力量相拥。他们是独立的个体,灵魂深处的齿轮却无比契合,从相遇那一天起,命运就注定结合。
良久,唇与唇分离,海雷丁把她的碎发拨到脑后,轻笑着说:“奇怪,这一个月人人都忙得掉秤,你倒是胖了,新厨子的手艺那么合口味?”
“先告诉我,船长你要干什么?”
“这里的景色,我已经看厌了。”海雷丁那双湛蓝的眼睛,又放出那种无所顾忌、属于冒险家的光芒,好像尼克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咱们去瞧瞧新大陆,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一直想尝尝马铃薯呢,维克多说那里有羊驼、巨石城堡、奇怪的植物,还有金矿!”尼克坐在海雷丁腿上,为未来的行程做了完美设想。
“食物和金子,永远不变的执着。”海雷丁笑着吻她。沐浴的清水打湿了两人,透着尼克的薄亚麻衬衫,海雷丁发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奇妙变化,他微微蹙眉道:“宝贝儿,你好像真的胖了不少,体型都有点……你最近到底吃了多少啊?”
尼克眨眨眼,这才想起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需要告诉他。
“噢,差点忘记了,维克多说我怀孕四个月了。”
新即位的奥斯曼苏丹收到了一封信,他的海军元帅说要带着舰队为帝国开疆拓工,随便打了个招呼,便以这个名义扬帆驶向新大陆了。
可能厌倦了这片海域永不停歇的尔虞我诈,又或许是看到新时代来临的征兆,没人能猜透这个男人的想法,因为他始终走在历史前端。
地中海千帆竞逐,百代更迭,熙攘繁忙的景象似乎永不止息,可它作为世界中心的时代,已经在普雷韦扎海战结束了。
硝烟、尘埃、冒险、宝藏、梦想、海盗、海妖……另一个传奇,即将在蓝色的还是冉冉升起。
曙光初现,海鸥欢快地追逐着浪花,水手们的歌声远远回荡在海面上:葡萄酒的醇香仍在?
橄榄树的翠色仍在?
无花果的甜美仍在?
这里的一切我们不会忘,新的旅程在远方。
番外 雪夜
“船长?”
“嗯……”
“船长?”
“嗯……”
“船长,你倒是醒一醒啊!”
“我说,天还没亮,你到底在吵什么……”
在尼克固执的起床号中,海雷丁带着点愠怒睁开眼睛。没有硝烟的味道,也没有电闪雷鸣的风暴,外面只下着一点小雪,船体微微晃动着,一切都很正常。
尼克蹲在床边上晃着他的胳膊,小脸儿兴奋得红彤彤的。
“到底怎么了?”
“船长,今天是元旦哦!”
“我知道,但这不是早起的理由。”
“元旦,就是新年第一天!祝你元旦快乐!”尼克加重了关键词的语气,试图让海雷丁领会她的意图。
“就为说这个你天不亮就把我叫醒?又想学游泳了是吧?!”
眼看暗示不成功,尼克之后直接说出要求:“我都祝你元旦快乐了,船长是不是要有点表示啊?”她摊开手,伸到BOSS面前。 海雷丁抬手揉太阳|茓:“拿了圣诞节红包才一个星期,结算年终奖还不到三天,这么快你这混蛋又失忆了?”
尼克覥着脸道:“可是、可是今天是元旦啊,是新的一年,跟过去的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那我来算算去年一年你要过多少次红包:圣诞节、复活节、情人节、万圣节、开斋节、宰牲节,连佛祖诞辰日你都要过!这些都不说了,可为什么还有他妈的感恩节?”
尼克眨着无辜的眼睛:“这有问题吗?”
“问题是:感恩节是1620年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后才有的,可今天该死的只是公元1518年元旦!”海雷丁额爆青筋,“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都是谁告诉你的?”
“偶尔会有个背着键盘的人路过,都是她说的。”尼克推卸完责任,接着无耻地道,“提前一百年而已,这不正说明船长你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领导人嘛。”
“红包红包发红包!”尼克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继续拖他的胳膊,“起来啦起来!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呢!”
“还有大家?!”海雷丁才刚醒,马上就有脑血管即将爆裂的感觉。船长室里接踵摩肩,每个人都是一副“今天要痛宰BOSS”的兴奋表情,海雷丁冷着脸一个个巡视过去:“卡尔?”
“我想给来家寄点土特产,新年一到,快递爆仓又涨价了。”金毛一脸正直地解释。
“伊内?”
“我、我……想买点零食点心……”土狼脸红红地偷瞧了尼克一眼,“圣诞节发的蛋糕券都用完了。”
“维克多?你也会缺钱到要新年红包?”海雷丁不可思议地看向船医。
“不,我只是申请三天假期而已。”维克多埋怨道,“上船这几年一次假都没放过,天天忙得要死。而且我要投诉就业性别歧视,为什么小浑蛋每个月都有三天带薪假,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是啊,是啊!”
“为什么只有队长有假?”
“男船员也很辛苦的!”
群情激奋中,海雷丁大怒,冷笑一声说:“想要假期?好啊,给我生个孩子来瞧瞧!生得出的,保胎假、产假、哺|乳假我一起给了,每天都是五险一金加三薪!”
话音落下,众海盗一起陷入了沉默。
资本家BOSS的竹杠,并不是那么容易敲的。
就在劳资矛盾激烈的时候,海面上突然响起轰隆隆的炮声。一个水手冲进船长室大喊:“西班牙人突袭!西班牙人突袭!”
海雷丁疑惑道:“你哥最近一直都很乖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尼克摇摇头,接着若有所思地瞥了船长一眼:“不知道,说不定因为他没发新年红包,所以军队暴乱了?”
海雷丁没理她。
抚着下巴沉吟片刻,他突然笑起来,拍了拍手扬声说:“好吧,看来这元旦福利送上门来了,不拿都不成。大家拿起枪来,今天让查理给我们发个大红包!”
“查理过来发红包!”
“领红包去啦,吼吼!”
众海盗立刻被煽动起来,挥舞拳头冲出门,尼克也兴致勃勃地背上镰刀,从窗口跳了出去。
船长室里瞬间清空,维克多恨恨地跺了跺脚:“该死的!每次打仗医务室就人满为患,这下子我更的休息不了了!”
海雷丁笑道:“当年不是说你需要一份很忙的工作,忙到让自己没空去回忆吗?在呢么,都忘了?”
“就你记性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着!”
“嗯,我还记得那天也是元旦左右,还下着雪呢。”海雷丁摸着下巴,兴致盎然地回忆,“你在弗洛伦萨一家破理发店里,穿着一件破衬衫,冻得瑟瑟发抖……”
公元1511年的冬天,弗洛伦萨冻得冷得不可思议,大雪已经积了四寸厚,还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暗,鹅毛大的雪片洋洋洒洒不住飘下来,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过了傍晚,城里大多数店铺都打样了,但是城墙边缘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一家理发店里仍透出一点煤油灯的光芒。这家店跟贫民区里的其他理发店没什么区别,潮湿肮脏的门面,破旧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巴勒理发”。有一根红白蓝条相间的信号棍子,说明这家店里的理发师可以兼任外科医生。
这个年代,外科医生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远不如内科和皮肤科医生,甚至连兽医的地位也比不上。只有最穷的人才会找理发外科医生看病,因为所以人都知道,他们一般只会用刮胡刀放放血,或者用老虎钳拔掉坏牙。
圣诞节刚过,马上就是元旦,眼看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店主巴勒早早回家跟妻子共享天伦之乐,只留下一个雇佣理发师在店里照看。
门外的寒风野兽般嘶吼着,屋里没有炭火盆,这个名叫维克多的年轻理发师冻得瑟瑟发抖。他身上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只好裹着给客人理发时挡头发渣用的斗篷挡风。斗篷下面是一条破旧的羊毛毯子,再下面是一件夏天穿的亚麻衬衫。袜子和鞋的洞已经多得补不过来了,他只好学起穷人们的智慧,用破布条像缠绷带一样把鞋子缠起来保暖。
这种落魄的打扮在窄巷比比皆是,没有任何稀奇之处,但如果有心人仔细查看,青年的衬衫质地很好,只不过长期的搓洗日它变成粗糙的灰白色。
维克多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一本旧书,他的视力本来久不佳,长期在这种环境下工作,更是恶化到不凑到纸张上就看不清的地步。但就是这样,维克多仍然很珍惜这点光线,店主巴勒只留下一盎司的煤油,估计七点半就会用光,到那时,他就连书本里的虚幻慰藉都没有,只能痛苦地蜷缩在硬木板床上熬过彻夜的黑暗。
这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城里所以穷人的冬天都是这么过,至少这个青年还识字,能在一个有房顶和四面墙的地方看书。
或许这个冬天我就会得肺炎死掉,维克多想。
不停地咳嗽,然后吐血,在持续不断的低烧和胸痛中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他自嘲地笑了笑,在曾经的世界里,肺炎还是一种很时尚的病症。在炭火旺盛的大屋里欣赏窗外的飘雪,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然后在丝绸手帕上科下一口血——有多少上流社会的诗人迷恋这个凄惨场景!
而这一刻,他只感到彻骨的厌倦和寒冷。
下雪时是很安静的,除了风声,门外没有孩童的奔跑喊叫,也没有骡马车辙的滚动声,如果不计较气温,还是一个很好的看书环境。维克多这么自我安慰着,用冻僵的手艰难地翻过一页。
就在此时,门外的雪地上响起嚓嚓的声音,一个人踏破寂静和厚厚的积雪,走进小巷。
从门板上嵌的那块怎么擦都很脏的笑玻璃里,维克多看见外面一个穿着黑色长外套,带三角帽的高大身影从漫天雪地中走了过来。男人一手按着帽子,外套下摆在风中猎猎起舞。狂风和积雪并没有使他踉踉跄跄,他的步伐稳极了,好像走在室内地板上。
“这会儿怎么会有客人?”维克多纳闷地想。冬天本来就是理发店生意的淡季,滴水成冰的时候没几个男人会想到出门刮胡子。
伴随着迎客铃叮铃铃的响声,门板被推开了。
这个客人身形优美结实,肩宽腰窄,个头极高,几乎顶在矮矮的天花板上,他穿着做工考究的镶毛外套,一排银扣从上缝到下,腿上蹬着及膝的棕色长筒靴,虽然被雪水污了,上半截依然是光发亮。
男人摘下那顶神气的帽子,利索地抽了抽身上的积雪,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和一张褐色的,年轻英俊的脸庞,年纪不过25.店面本来就很小,这样吞吐着大量水雾的高个男人站进来,室内马上显得十分拥挤。
“该死的暴发户,该死的红头发。”维克多心里腹诽着。即使穿的衣裳再好,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断出对方的阶级,这男人根本没有贵族悠闲矜持的气质,而是浑身散发着强盗般的雄性侵略气息。维克多从心底升起了厌恶的想法,对方富裕、强壮而灵活,红发代表了充沛的欲望和生命力。而他自己呢,贫穷、苍白、孱弱,像个落魄的鬼魂。
一句话没说,维克多已经讨厌对方了。他抱着胳膊,冷脸看着来客,似乎在说,暴发户来这种小店干什么?
在元旦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无论什么店的店员都会说几句“新年好、愿主降福”之类的客套话,维克多不友善的态度相当特殊。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笑了笑说:“晚上好啊,今天可真冷。”
他随手脱下外套,将衣帽挂在门后。
门板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唯一的玻璃也被挡住了。店里街上都没人,维克多突然有点害怕,心想是不是应该骗他已经打烊了。就在他犹豫时,红头发男人已径直落座,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朝脸上比划了一下:“来,给我刮刮脸。”
这男人穿着讲究,胡子只有薄薄的一层,看来他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帮忙,但付钱的就是老大,维克多没有办法,只好脱下皮斗篷生起炉火,将小铜盆里结冰的水加热。筐子里的木炭都是有数的,如果没有客人,他再冷也不能用这些东西取暖。
热毛巾、在长条皮上垫上磨光刮胡刀,维克多沉默地准备着。一个理发匠如果不会陪客人聊天,已经算失职一半了。但红发男人并没露出不满的表情,自己先开启了话题,维克多用几种单音节词回应着。
“说起来,佛罗伦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冷得实在稀奇。”
“嗯。”
“纺织厂的厂房也被积雪压垮了,听说死了不少人?”
“是呀。”
“如果有个好大夫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回几个。”
“哦。”
维克多把热水烫好的毛巾拧干,盖在客人方正结实的面颊上,红发男人突然伸臂抓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白净修长的手指因为冻伤和操劳变得红肿开裂,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美好的形状。
维克多使劲抽回手腕,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因为别的,他身体簌簌发抖。
男人拉下毛巾露出嘴,微笑着说:“看来你还真不喜欢说话。”
“那我给您讲个笑话好了。”维克多收回热毛巾,捏着雪亮的刮胡刀,在男人脸上仔细操作起来。
“曾经有一个手艺很好的小理发匠在港口干活,有一天,一个海盗老爷上门,凶神恶煞地对他说:”小家伙,你来给我刮胡子,如果胆敢刮破老子的脸,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小理发匠有点害怕,但是又不能不为他服务,只好捏着刀子,小心翼翼地为海盗刮起胡子。“维克多用平静的语气讲着故事,把红发男人的右脸刮干净,又转到左边。
“或许是天太冷了,小理发匠的手指冻得发僵,一不小心还是刮破了海盗老爷的脸,那海盗闭着眼睛躺着,还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流血。”
“然后呢?”红发男人兴致盎然地听着,“他拧下小家伙的头了吗?”
维克多手指灵活,已经迅速把左脸刮干净,又将刮胡刀移到了红发男人的下颔和脖子。
“没有。小理发匠心想:”一会儿他起来看镜子就会发现伤口,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不如拼一把。‘他趁着刮下颔胡子的时候,一刀把海盗的脖子给切断了。海盗老爷的脑袋咕噜噜地掉下来,在理发店的地板上滚来滚去。“就在此时,维克多冰凉的刮胡刀帖在红发客人的喉咙上,不再移动。
雪片旋转着天空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同样血白的尸体上。理发店里安静极了,过了好久,红发男人啪啪鼓起掌来:“棒极了,真是好故事!”
男人语气轻松,唇角带笑,连呼吸节奏都没有变化。而维克多,则紧张得嘴唇发白。突然,他握刀得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打手抓住了。瞬间天旋地转,维克多整个人被压在了潮湿、冰冷的泥地上。
刮胡刀落在旁边,连那个男人的一点皮肉都没碰到,而对方只用一只手就让他动弹不得。
“我猜这个笑话你并不常讲吧?”男人微笑着说,“割喉的时候,手不能发抖,精力必须集中。”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胳臂被很有技巧地反折在背后,稍一挣扎就会剧痛,维克多不想呼救,闷声问道。
“首先,我确实是个海盗,名字是雷斯?洛萨,一般人习惯叫我海雷丁,今天我不是来刮脸的,船上缺一名有本事的外壳大夫,我听说城西牛角巷的巴勒理发店有位合适人选这才冒雪赶过来。你是维克多?弗兰茨医生吗?”
维克多沉默了几秒,闷声要求:“放开我。”
海雷丁立刻松开他的胳膊,挂着友善的笑容将他扶起来。
维克多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气呼呼地掸身上的泥土。
“凭什么你觉得我会无缘无故加入海盗团伙?要知道,你们这些人被抓住就是处死,连审判都不用!”
“呵呵,就凭你衬衫袖子上一尺价值两个弗洛林银币的蕾丝花边,虽然他们旧了点,还是夏天穿的。”海雷丁笑着说,“你的手很漂亮,不是干活粗活长大的。而那个理发匠的故事我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用如此优美流畅的语法来表达。”
维克多紧紧攥住拳头,这些该死的花边他早就拆了,但因为冬天寒冷,他又把他们缝了上去,仅仅为了让手腕得到一点保护。
“家道突然中落吗?还是犯了错被赶走了?”海雷丁仔细观察维克多的表情,然后肯定地道,“看来是后者呢。”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维克多尖酸刻薄地回问,他本来只想以无所谓的语气来说的。
“虽然不太礼貌……但我看你现在过得并不怎么舒心。”海雷丁以了然的态度说,“上流社会的成员一旦沦落到底层,是很难找到一份合适且体面的工作养活自己的。与其在这种地方长吁短叹蹉跎生命,不如试试别的发财机会,说不定以后还能回头对你的家族来上一巴掌。”
“或许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种惩罚性的生活,并且对此甘之如饴呢?”维克多冷冰冰地说。
“哦,医生,对自己诚实一点吧!”海雷丁扬了扬手,指着挂在门后的外套说,“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你愤恨的目光几乎把我的衣服都戳穿了,而它只不过是钉了一排无辜的银扣子。”
维克多嘴唇紧闭、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船员们虽然粗野,但对医生是很尊敬的,只要有真本事,他们会把你排在上帝后的第二个位置上崇拜。”海雷丁温和地说道,“至于待遇,我不能保证你能回到昔日的生活,但至少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你可以穿着暖和的羊毛袜子喝到热茶。而留在这个老鼠洞里,你永无出头之日。”
维克多单薄的身体微微晃动着,灰色的眼睛被水雾充满了,似乎随时都要被一年来从未承受过的重负压垮。
半晌,他以干涩绝望的嗓音低声说:“我无法离开佛罗伦萨,他们一直在盯着我。”
“谁?你的家族吗?”海雷丁皱眉问道。
“每四个钟点,就会有一个人来瞧一瞧我,确保我依然过着悲惨的生活。”维克多咬着嘴唇说,“最近的这一次是晚上七点,也就是现在。”
就在此时,市中心高高的钟塔上,传来了低沉悠远的报时钟声。
门外寂静的雪地上,又迎来了另一个走路嚓嚓作响的人。
“你走吧。”维克多脸色惨白地说,“没有人能反抗他们,你只是个夜里来刮胡子的客人。”
“看来要为医生您提供地不仅仅是热茶,还得有政治庇护呢。”海雷丁轻松地道,他双手手指活动了一下,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动静。
“不!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维克多轻声惊叫,但红发男人连外套都没穿,径直推门走进了漫天飞雪。
一两句轻声低语后,门外传来了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呕吐声和呻吟,维克多心惊肉跳地站着。海盗并没让他等多久,只过了不到半分钟,海雷丁便拖着一个昏厥的大汉走进理发店,除了一头红发被风吹乱了,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在维克多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海雷丁抬脚踢上门,接着手脚麻利地把大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在一个鼓囊囊的钱袋上,他发现了一个佛罗伦萨人尽皆知的家族纹章。
“金盾红球,你是美第妻家的人?”海雷丁吹了声口哨,又用那种兴味十足的眼神瞧向维克多。
“是的。”维克多咬着嘴唇道,“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你不该蹚这浑水。”
“你可真固执啊!”
海雷丁像是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然后眯着眼睛想了想。维克多以为海雷丁肯定会放弃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他一辈子也没想过的意外。
海雷丁伸出手,咔嚓一声拧断了大汉的颈骨,轻松得简直像扭断刚出壳小鸡的脖子。
他拍了拍手,笑着对目瞪口呆的医生道,“这浑水我蹚定了,走狗已死,现在你必须跟着我走啦!”
“你!你!”维克多吓得浑身哆嗦,语不成句。这种事做出来,就等于他一脚踏上贼船,再也不能拒绝了。
“四个小时一班人的话,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毕竟海盗进城逛街再出去得费点工夫。”海雷丁利索地扒掉死人的外套,递给维克多,“我们得冒雪出城。”
伸手打掉了外套,维克多一脸厌恶地说:“就算光着身子冲进雪里,我也不会穿这肮脏的衣服的!”
“你可真挑剔。”海雷丁无奈地皱起眉头。但从味道判断,他也不能否认这人喝了酒,又把一些呕吐物弄在身上的事实。
“好吧,你将就一下穿我的。”海雷丁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他,“您这副样子,还没出城就会冻僵在路边的。”
维克多接过这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黑色外套,犹豫着披在身上。
“这是什么气味?”他疑惑地问。
“烟草、火药、松木和油漆。”海雷丁笑着说,“是船的味道,你可以早早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巴勒理发店的木板门再一次打开,狂风卷着雪片呼啸着拥了进来,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看不清去路。
维克多裹紧外套,嘟囔一声:“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病,这种鬼天气跟着个不要命的海盗跑路。”
即使只穿着呢子里衣,海雷丁也没有因极寒的天气而瑟缩,他将帅气地三角帽扣在头上,爽朗一笑:
“这不是挺好的吗?雪天是最适合私奔的天气啊!”
是夜,狂风呼啸,一个名叫维克多·弗兰茨·美第奇的年轻贵族,跟着一个红发海盗消失在了佛罗伦萨的雪夜之中。
后记
大航海时代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重要的历史之一,短短一两百年的时间,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巴巴罗萨·海雷丁就是出现在这段时期的英雄人物,本文对他生平的叙述绝大多数取材自真实历史事件,由于一生与基督教国家为敌,海雷丁流传于世的资料并不多,但仅仅这些已经十分惊人。
不过小说不是历史,海雷丁其实一生忠于奥斯曼土耳其,没有出过地中海。他70余岁善终,陵寝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金角湾,每一艘经过此处的土耳其船只都会降帆鸣号,向他致敬。
至于尼克,这位西班牙公主的存在纯属作者虚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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